他今儿个虽出门拜客,却因着没有下雪,所以没穿那些避雪的斗篷大氅,只随便着了件宝蓝色的对襟衫子,看着也不显奢华。此时,发现孟繁穿着茄色斗纹锦大氅,孟韬穿着莲青驼绒斗篷,头上都是水晶珠结顶的软帽,俱是一派贵公子模样,和这朴素到近乎简陋的面馆格格不入,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四周。

果然,这平民出入的小面馆少有这样衣着光鲜的人物光顾,四周那些食客全都往这边看,偏生被围观的两人丝毫没有这自觉,孟繁还热络地在张越对面的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还是韬弟的眼睛尖,咱们正骑马打这儿经过,他一眼就瞧见了你!既是英国公的病好了,你也别闷在家里,大伙儿一出去耍玩可好?今儿个撞上了就是巧事,安阳王正好召集了好些人比射箭,你去不去?”

孟韬也拿手撑着桌面,极力撺掇道:“越哥,安阳王对你颇有好感,你也一起去嘛!不会射箭不打紧,有咱们兄弟在,保管没人敢笑话你!再说了,四姐也正好受安阳王妃之邀去那儿赏梅,就在咱们后头出的门,说不定还能碰上!”

张越听这兄弟俩嚷嚷出安阳王这三个字就知道不好,果然,一听到那个如此显赫的称呼,不少还没吃完的食客都丢下钱悄无声息地溜了,而他旁边的彭十三则是皱了皱眉。生怕这两人再吼出什么不着三不着两的,他赶紧丢下一张半贯钱的宝钞就拉着孟韬出了门。

“大庭广众之下,你们以后说话小心些!”

追出来的孟繁便笑道:“谁都知道爹爹是常山中护卫指挥,我们自小就是陪着安阳王耍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偏越哥你小心!好了,你刚刚没说,咱们兄弟就当你是答应了。来啊,还不赶紧服侍越少爷上马!”

瞧见留在外边的孟家护卫呼啦啦地簇拥了上来,彭十三上前一步正要阻挡,却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肩膀上。他和张越相处总共不下于三年,自是知道这位主儿的脾气,此时便有些诧异,索性加重了语气道:“少爷,咱们是出门拜客的,这会儿该拜的客可都拜完了!”

孟繁和孟韬都没见过彭十三,眼见一个下人居然越俎代庖,不禁都有些恼怒。此时,张越适时咳嗽了一声,拉过那两兄弟嘀咕了两句,随即又将彭十三招到了旁边。

“老彭,我知道你是记挂先前衡山王的事。只赵王如今仍是北京镇守,孟家两兄弟既然盛情相邀,我们若是就这么拒绝总说不过去。”他说着就想起那件锦衣卫至今未有结果的悬案,眉头不知不觉紧紧锁在了一起,旋即又展颜笑道,“今儿个那边既然是比箭,我那半吊子功夫你是知道的,到时候少不得要你露一手。”

彭十三心里对当初衡山王大闹英国公府的勾当仍有些耿耿于怀,忖度那些年轻皇族都是一路货色,所以他听闻去安阳王府就有些不乐意。此时张越如此说,他想想刚刚的生硬言语颇有些过了,挠了挠头便躬身道:“刚刚是我说话不妥,英国公让我一切听越少爷您的,您说往哪去我就往哪去。”

张越笑着拍打了一下彭十三臂膀上,上前又和孟家兄弟说道了两句。毕竟,彭十三不但是英国公府的家将,于他还有半师半友的性质,摆那架子就没意思了。对孟繁孟韬夸了几句口之后,他便看到两人张大嘴巴,露出了震惊不已的模样。

孟繁和孟韬得知彭十三是跟着英国公南征北战的家将,立时丢开了最初那点恼火。他们两个虽在张越面前夸了口,但箭术着实是寻常,也就是随从中有一个是从靖难之役中过来的孟家老家将,此时多了彭十三这么个久经沙场的自然高兴。当下,一群人齐齐上马,风驰电掣一般从这条小巷中卷过,却不曾想背后面馆中的那个伙计站在门口盯着他们的背影直瞅。

良久,刚刚那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小伙计方才冲里头柜上嚷嚷道:“掌柜的,咱们面馆好容易来了这么一拨贵客,以后还不得被人踏破门槛,你可得给我加工钱!”

“臭小子找打!真要是那些贵公子常常来,我这店干脆关了门干净!”

一行人在面馆中闹出了一场小风波之后,又沿街走巷跑了好一会儿,这才来到了安阳王府东角门。和地处幽静的英国公别府不同,这里地处北京城最热闹的北大街,只他们进来直通王府大门的那条胡同却是不许闲杂人进。堪堪勒停了马时,张越就瞧见那门前正停着一辆车,车旁还有几个护卫。

“真巧,四姐也到了!”

孟繁一骨碌翻身下马就朝马车旁跑去,还不及站稳便嚷嚷了起来:“四姐,你看我和韬弟把谁给带来了!”

“凭二少爷您带谁来,小姐才懒得理会,能和您混在一块的能有什么好人?”

已经下车的丫头红袖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可顺着孟繁来的方向一看,她登时大吃一惊,赶紧掀开车帘把头探进去说了两句什么。不多时,孟敏便扶着厢壁,搭着红袖的手下了车,看到跳下马来的张越快步走上前来,微微诧异之后便露出了一丝喜色。

孟韬此时也上了前,惟恐天下不乱地嘿嘿笑道:“我就说吧,四姐知道越哥来准高兴!”

兄弟俩正得意的时候,却吃孟敏一瞪眼,顿时收起了脸上笑容。孟敏在一干堂姊妹中虽排行第四,但在他们家那却是长姊,不是嫡出胜似嫡出,饶是他们在外头天不怕地不怕,遇上了她却也伏贴。此时,两人蹑手蹑脚地闪到一边,招呼了几个随从笑呵呵地先进了门。而不远处正牵着两匹马的彭十三望着这边,面上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

没有闲杂人等,孟敏便落落大方地问道:“越哥哥,我听说英国公的病已经差不多痊愈,你这些日子也着实辛苦了。你难得松乏一日,繁弟和韬弟却不懂事把你拉了来。不过你平日都是劳心,今儿个射箭耍玩,权当是劳力好了!”

“四妹妹你这把所有的话都说了,难道我还能说一个不字?”

张越笑着答了一句,忽然旁边传来一个低低的惊呼,再一看却是车夫旁边的位子还有一个裹着半旧毡衣的妇人。他正觉得奇怪,却见那妇人跳下车便跌跌撞撞到了他跟前,竟是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二话不说就磕下了头去。

“小恩公,请受小妇人一拜!”

第一百三十章 遇到贵人好办事

一声小恩公着实让张越目瞪口呆。

见那妇人叩拜之后抬起头来,他忙连连摆手道:“这位大嫂,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之前可不曾见过你,更谈不上什么恩德了。”

“小妇人康刘氏,四年前开封城大相国寺的收留之恩,小恩公或许早就不记得了,但对小妇人来说,那却是一家人的活命之恩。若没有事后小恩公送给我们的那些银子,小妇人一家只怕也没法活到现在。”道出这番话之后,康刘氏的眼眶顿时红了,竟是趁着张越讶然之际又拜了三拜,这才站起身来,“小恩公当初那些银角子都是送给小女的,只小妇人和外子着实没用,如今没了活路,所以才会到安阳王府寻亲。”

此时此刻,那段张越几乎已经遗忘了的久远记忆再次浮现了出来。他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康刘氏,然而不知是她的容貌和当初变化太大,还是那时不过随眼一瞥并无太多记忆,他仍是没有多大印象,但脑海中倒是冒出了那个怯生生的芦柴棒小女孩的模样。

“原来你是那时候的……”见康刘氏两鬓斑白面容憔悴,那消瘦的身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模样,张越自然知道这一家只怕是过得不好。虽说他从未以圣人自居,但那毕竟是昔日帮助过的一家子,此时少不得问道,“你说是来这里寻亲,究竟找的是谁?”

康刘氏又抬头瞅了一眼张越,见其一身打扮整整齐齐不显奢华,说话虽温和却流露出一股凛然之气,便颇有些自惭形秽,竟是不敢说出此来乃是寻自己的堂姐,也就是安阳王朱瞻塙的乳母刘氏。

孟敏打从刚刚开始就是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此时听张越开口相问,她便笑道:“越哥哥,说来也巧,我刚刚出门的时候正巧碰见这位康嫂子在门前迷了路,她要寻的亲戚是安阳王的乳母刘妈妈,我倒是见过的,所以便捎带了她来。”

此时此刻,康刘氏几乎是打心眼里感激身前这位大小姐。她虽是不辨路途,可坐在孟家后门却着实是饥寒交迫走不动路的缘故,人家给了她点心吃食,又送了她一件御寒的毡衣,更用马车捎带了她一路,这时候却只说她迷路掩去了其它。她如今虽窘迫,早年却也见过几户有钱人家的千金,哪有这样的容貌品德?

“幸亏康大嫂遇见了四妹妹这样的好心人。”张越瞅见孟敏背后的红袖正在那儿撇嘴,又见康刘氏面露羞愧之色,心中便知道这番说辞只怕另有文章,却也觉得孟敏心思细密,当下又笑道,“既然今儿个都是碰巧,那大伙儿也别站在这安阳王府前头,索性一块儿进去吧!”

永乐皇帝朱棣膝下共有四子,其中太子汉王赵王都是嫡出,比起太子来,汉王赵王曾经更受宠爱。赵王朱高燧和汉王朱高煦一样姬妾无数,但在子嗣上却不像哥哥那样兴旺,统共只有世子和安阳王朱瞻塙两个儿子。因此,这北京城的安阳王府自然是修建得富丽堂皇。

康刘氏紧跟在张越和孟敏身后,越往里头走,双腿越是情不自禁地打颤。她何尝进过这样的大宅门,几道门几个院子一过,根本就是连方向都没了。眼见得沿路那些仆役都是服色鲜亮,纵使粗使丫头也比她衣裳华丽,无数诧异的目光都在往她面上打量,她几乎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心里愈发感到一阵阵屈辱。

孟敏早使唤人进去知会乳母刘氏,此时便一路走一路和张越说话,待得知英国公张辅如今已经痊愈,又听张越转述史太医的一番话,道是开春就能纵马踏青,她顿时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总算是好人有好报!前些时日遇见陈留郡主的时候,她还说皇上气性时好时坏,想必英国公一旦复出,这一切就都好了。”

张越闻言莞尔,快到前头垂花门时,他忽地看见迎面有一个身穿香色杭绸对襟小袄的马脸妇人急匆匆奔了过来,便放缓了脚步。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孟敏,见她冲着自己微微颔首,他便明白这便是那乳母刘氏无疑。

“四姑娘,听丫头说您给我带了一个亲戚来?”那刘氏匆匆上得前来,恭恭敬敬地屈膝拜了一拜,那马脸尽是笑容,“不瞒您说,这成日里上王府攀亲的人多了,何劳您过问。这多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无知妇人胡乱攀亲,成天寻思着攀上咱家王爷这棵大树呢!”

听着刘氏说话鄙俗,张越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旋即想起刚刚在王府门前康刘氏一席话说得妥贴婉转,仿佛读过些书的样子。此时,他便回过头去,见后头的康刘氏脸色煞白,他就微微笑道:“康嫂子,既然说是亲戚,你可有什么凭证么?”

那刘氏原本还面露不屑,及至听到一个康字,顿时愣了一愣,旋即竟是紧赶几步上了前,那小眼睛瞪得老大,在康刘氏脸上身上瞅了又瞅,忽然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又是谁冒充亲戚来攀亲呢,原来是三妹你!想当初你不是被叔父捧在手心里么,怎么转眼间沦落成了这副模样?啧啧,早知道如此,当初你拒什么婚,非得嫁给康老三那个穷鬼,愣是推了一门好亲事,如今果然遭天谴了不是?”

这是人家的家事,孟敏原不想开腔,此时听刘氏那奚落越来越过分,不禁皱紧了眉头喝道:“刘妈妈,你这都是说什么呢?”

刘氏想起昔日旧事心头满是怨恨,只顾着逞口舌之快,一时之间倒忘了还有外人。眼见孟敏阴沉着脸,旁边那位陌生的贵公子也是面色不豫,她心中咯噔一下,忙笑道:“四姑娘和这位公子别见怪,我就是这心直口快的性子,不过是和我那三妹开玩笑呢!”

一面说着话,她一面赶着康刘氏殷勤地叫着三妹,又问她来京城做什么。待到对方嗫嚅着说出丈夫吃了官司如今在北京修城墙,一家人生活没个着落的时候,她脸上又露出了掩不住的幸灾乐祸,旋即才假惺惺地陪着抹了一把眼泪。

“三妹,不是我不肯帮你,我在这王府也就是比寻常奴仆高一等,不过是凭着奶了咱们小王爷这点子情分勉强过活罢了。不过,既然你当我是亲戚投奔我来了,我自然不会让你空着手走一遭。这么着,小王爷年下的时候赏了我二十贯宝钞,我还没用呢,你先拿回去救救急,也算是我对妹夫和外甥女的一点心意。”

“哟,这儿还真是热闹!”

康刘氏哪里瞧不出堂姐的幸灾乐祸,然而此时若连这最后的亲戚都断了,全家人就彻底断了活路,因此她只能含屈忍辱地拜谢。正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得斜里传来了一个声音,发现来人是一位身穿大红绣蟒锦服的少年,她顿时愣住了。

朱瞻塙听说孟敏前来探望自己的王妃,原本并没有当作一回事,可听说张越也被孟繁孟韬兄弟给拉了来,他顿时来了精神。他虽不如朱瞻基时时刻刻跟在朱棣身边,消息却也灵通。就算张越不一定能承袭英国公爵位,可至少也是张辅身边的亲近人,再加上有孟家的关系,他更是决定好好拉拢。毕竟,东宫虽说定了,可天底下变数还有的是。

此时,他横扫了一眼刘氏便恼怒地冷哼了一声:“刘妈妈,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是你来的地方么?”

“小王爷,我……”刘氏虽是把朱瞻塙奶大的乳母,但乳母不过是比仆人略强一丁点的身份,她在别人面前自傲些就罢了,怎敢在朱瞻塙面前拿大,忙满脸堆笑地解释道,“是四姑娘捎话说有亲戚寻上门找我,所以我这才来看看。”

朱瞻塙这才略带疑惑地瞥了瞥刚刚忽略掉的那个寒酸妇人,见她两鬓斑白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理会刘氏,而是笑吟吟地对张越道:“你这几个月成天守在英国公身边,几乎连人都看不到,你到北京之后,今日还是本王头一次看见你,孟家兄弟俩这一回倒是做了件好事!说来张娘娘虽已故去,你毕竟不是嫡亲,也不必一味拘着自己,待会在射箭场上不妨试试身手!”

他一面说一面转向了孟敏,客气地点点头道:“四姑娘,王妃正在里头等,你自己进去就是了。”

刘氏没想到自家小王爷对张越竟好似比对孟敏更客气熟络,这下子更是怨起了没来由寻上门的康刘氏,忙上前拉起堂妹的手道:“这头主子们正说话,三妹有什么话到我房里来说,别碍着事!”

“等一等。”

张越刚刚一直冷眼旁观,此时便知道康刘氏若跟着刘氏回房,只怕不多时就会两手空空地被轰出王府。这帮忙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对别人来说却可能性命攸关,当下他喝了一句,随手从腰中钱囊里掏出几张宝钞,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康刘氏手中。

“当日在大相国寺我送的那几个银角子既然都用了,如今你就拿着这个回去买些用得着的东西,也算是咱们曾经共患难的一点心意。”

孟敏一路带着康刘氏到这安阳王府,本是一片好心,几番周折下来却也觉得这妇人颇为不同,便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的红袖伸出了手,随即紧跟着张越送了一串精致的银钱,因笑道:“相逢便是有缘,嫂子拿着回去给小妹妹做个纪念。”

朱瞻塙此时总算是品出了一点滋味来,见刘氏站在一旁瞠目结舌,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旋即沉声喝道:“既是你的亲戚,那就好好招待一下!别在这呆站着,把人带下去换一身衣裳吃些东西,连招待亲戚也要本王教你么?”

第一百三十一章 勇士扬威,刻意笼络

安阳王府素来就是北京一群贵胄子弟聚集玩乐的地方,这一日王府后演武场中的射箭大会自然煞是热闹。二三十号人中,虽然没有南京城那么多小侯爷小伯爷,但随侍赵王的武官也多半是勋贵功臣,这些贵公子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六,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各自三五成群地汇集成好些小圈子,四处都是人声鼎沸。

只不过,说是射箭大会,真正箭术高明的贵公子并不多,不少人都是像张越这样的半吊子,坐在一边胡吹海侃的时候倒红光满面,上场了之后却原形毕露。张越原还想自己那两手本事稀松得紧,可他好歹还是箭箭射在靶子上,十箭之中更有一箭射在红心。见此情形,孟繁和孟韬都是大声喝彩,就连安阳王朱瞻塙都是道了一个好字,张越自己却是汗颜。

这要是他那个大哥张超在,那还不得迎来一个满堂彩?

一群功臣子弟射了一轮之后,就换上了各自带来的家将,相比那些公子哥,这些人都是真正在沙场征战上练就的本事,全是用的强弓,十箭之中倒有九箭乃是正中红心。而且今日这都是为了给主子挣脸的勾当,各自许了重赏,因而是人人尽心竭力,全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张越乃是半道上被孟繁孟韬兄弟硬是拉来的,自然不会带什么弓箭用具,于是安阳王朱瞻塙慷慨借了他一整套。此时轮到彭十三上阵时,他信手拿起那弓,随随便便就弯弓拉出了一个满月,最后只听迸的一声,那弓弦愣是应声而断。

一瞬间的惊愕过后,朱瞻塙立刻站起身来,高声赞道:“好气力!来人,去库房换强弓来!”

刚刚那些漫不经心的贵胄子弟们这会儿也都把目光投了过来,有不认得的免不了四下里打听。因着认识张越的并不多,刚刚又看见朱瞻塙亲自带了人来,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摇头,更不知道彭十三是何方神圣,问来问去,最后还是一个家将认出了彭十三。

“那应该是英国公府的家将。”

英国公府四个字顿时引来了不小的骚动,都知道英国公病了许久,这会儿出场的既然是英国公的家将,那么主人岂不就是英国公张辅的子侄?几个消息灵通的碰着脑袋一合计,顿时猜出了张越是何许人也,于是便笑嘻嘻地围了过来。

朱瞻塙一声令下,这送上来的强弓竟有好几把。众目睽睽之下,彭十三依旧从容不迫,一把把地开弓试过之后,便抓了一把三石强弓大步走上了前去。世家子弟中爱武的不少,但肯勤练武艺精于武艺的却并不多,似张超这样能拉两石强弓已经算是极其顶尖,于是此时俱是两眼放光。就连孟繁孟韬也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只有张越仍气定神闲地坐着。

他好歹和彭十三练了三年的武艺,人家的本事如何他心里有数,要拉开三石强弓虽然需要犹如怪物一般的巨力,但对于彭十三却绝不在话下。

此时就连演武场周围的仆役都在探头探脑张望,更不用提那些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贵公子了。就在无数人的目光中,彭十三抓起一支箭搭上弓弦,旋即暴喝道:“开!”

四周本就是一片寂静,这一声犹如炸雷般的暴喝震得彭十三身边几个离得较近的仆役头昏眼花,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更是忙不迭地捂耳朵。然而,其他人却没有错过那弓如满月箭如流星的一幕。仿佛才一出手,那支箭便转瞬间没入了远处的箭靶中央。

“开!”

又是一声喝,彭十三再次射出一箭,紧跟着又是第三箭第四箭。一口气射出了五箭,五箭齐齐钉满了靶子,他方才放下那张强弓,转身走了回来,在张越面前拱手一躬身道:“幸不辱命!”

张越见彭十三走过来就站起身,此时便笑道:“老彭这箭术仍是不逊当年!这半袋子箭用完却脸不红气不喘,果然是神力神眼神射!”

直到张越开口说话,一群人方才反应了过来,全都高声喝起彩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上下之分。如今仍去开国不远,靖难也只是过去了十几年,这北征南讨更是常常有,这些贵胄子弟自己虽未必有那万夫不挡之勇,却仍然看重英雄。

朱瞻塙见状使劲拍了拍巴掌,旁边一个早有准备的仆役连忙双手捧着一件锦袍抢上了前。此时此刻,他大步上前,拿起那锦袍一抖,竟是亲自披在了彭十三肩上。

“如此勇士,正当配得起这锦袍!”他脸上露着亲切的神采,大赞了一番之后又叹道,“我早听说过英国公府有八大家将,早年曾经随英国公征战靖难,之后又四讨交趾,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寻常!前些时日我听说衡山王弟大闹英国公府,还打伤了一位彭姓家将,料想就是你了!王弟年少不懂事,我今日便代他赔罪。来啊,取黄金五十两来!”

没料想安阳王朱瞻塙居然翻出了当初旧事,张越一愣之后,心中不禁哂然冷笑。果然,哪怕是面对五十两黄金的重赏,彭十三虽表现得恭敬有加,面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反倒是旁边的贵胄子弟纷纷起哄,更有和朱瞻塙关系较近的直接打听起了当初的事,待听说衡山王被廷杖二十,众人面面相觑之余,这心里头就更打起了鼓。

有了彭十三这神射在前,接下来的射箭大会自然是乏善可陈,纵使其他家将再能百发百中也没了多大看头,毕竟,如此神准的箭法放在军中少说也是一个千户,此等人才岂是寻常武官养得起的?于是,待到散去的时候,好些人都上来和张越套近乎,目光却全都在彭十三身上瞟。

孟繁和孟韬却没有人家那么多鬼心思,两人曾经在某天偷听了父亲和二叔的谈话,心里早就把张越当成了一家人。刚刚看到彭十三大发神威技惊四座,他们全都打心眼里为未来的姐夫感到高兴,这会儿一左一右往张越旁边一站,恰是一副左膀右臂的模样。

这人多嘴杂,告辞的时候朱瞻塙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是笑吟吟地邀张越日后常来。直到宾客全都离场,一群仆役开始打扫演武场,他方才伸手招了两个精壮仆人,沉声吩咐道:“把那彭十三射过的靶子拿过来,本王要好好看看!”

由于先前领了朱瞻塙的眼色,那一场射过的靶子早就被留在了一边,此时听到主子发话,那两个精壮仆人立刻把靶子寻了出来,又兢兢业业地抬上了前,觑了一眼主子的脸色,他们俩便蹑手蹑脚退到了一边,却有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人一溜小跑来到了朱瞻塙身侧。

朱瞻塙仔细细细地端详着那靶子,见箭箭正中红心不说,而且所有箭支都是紧挨着挤在一团,最后一支势大力沉的更是挤在其余四支箭当中,正可以说是神乎其技。他心里极是赞赏,可若是别的人他自然可以设法讨来,但那是英国公张辅的人,他也就只能眼馋而已。况且,如今乃是承平年间,勇士虽有用,但只要不是带兵的,那还不是最有用。

“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到了?”

“启禀小王爷,小的费尽心思,这才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个千户那里打听到了一点风声。据说出首告张越的人有了些眉目,那锦衣卫指挥使袁方进宫见了皇上一回,此事就再也没了下文,仿佛是撂开了手。那千户还说,某次去见袁指挥使时,曾经隐隐约约在外头听到一个‘汉’字。”

“汉?”朱瞻塙嘴角一翘,旋即微微冷笑道,“那些锦衣卫还真会胡乱查,这么一丁点事情居然查到了汉王伯身上。不管他们,这北京毕竟是父王经营多年,纵使锦衣卫也不比咱们消息灵通。父王忙着奉承皇爷爷,大哥又身体不好,其他的事情我就替他们分忧了。你吩咐下去,不论是谁,皇爷爷北巡驻北京期间,不许胡作妄为,否则我扒了他们的皮!”

那青衫中年人慌忙应承,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刚刚小的上这边来的时候,刘大娘还问小的府中可有需要活计的空缺,说是她那个亲戚如今穷困潦倒,想谋一个差事做做。小的心想王府都是签了死契的奴婢,这事情不好做主,所以想请小王爷示下。”

提起乳母刘氏的那个亲戚,朱瞻塙顿时联想到先头张越和孟敏两人的举动,不禁笑了起来。瞧孟敏那模样,仿佛和张越深有默契,他们两家那婚事说不定有七八分准。

定了定神,他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既是刘妈妈的亲戚,你随便挑个轻松的活计给她就是,不必拘泥死契活契。对了,回头你让人去看看王妃那儿四姑娘走了没走,若是没走请她多留片刻,我还有话要问她。”

他自然不在意乳母的穷亲戚,只觉得张越不是滥好心,两边应该是认得的。既然认得,那总能从中打听到一些消息,指不定将来有用。争与不争那是父王身边那些人决定的事,按理和他没什么相干,而且他和衡山王朱瞻圻不同。

他上头确实有世子,但世子乃是他的嫡亲大哥,身子又不好,指不定这赵王爵位日后就是他继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说太保守了些,但像朱瞻圻那样鲁莽急进就没意思了。但有些事情,细细追究下去仿佛有那么一点意思——锦衣卫亦不是万能的,有时候亦难免犯错。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纷至沓来的亲戚

正月十五元宵节乃是一年到头的大节日之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闹元宵,达官显贵人家也少不得各房聚在一起,猜猜灯谜看看戏,吃一顿团圆饭。这天一大早,张越洗漱完去张辅那儿问了早安,回屋刚吃了早饭,一个小丫头就一阵风似的跑了来。

“越少爷,小侯爷和小侯爷夫人到了!”

张越听了这个陌生的称呼,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好一阵子方才明白这说的是自己的大姐张晴和大姐夫孟俊。想到两人正赶在年前和保定侯孟瑛一同到了北京,之后忙忙碌碌也不曾见过,他顿时又惊又喜。正想要赶出去迎接时,却想起张辅来,忙问了那小丫头,这才知道张辅处已有人报讯。然而,这一个人刚刚打发走,院子里又呼啦啦跑进来一个管事媳妇。

“越少爷,门外又来了两拨客人。一拨说是夫人的娘家人,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公子带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少爷,说是打陕西来的;另一拨说是少爷您的亲戚,是一位夫人带着一位姑娘!荣管家正好出去送节礼了,如今外头陈管事已经把人都带到了东西小花厅分别安置,保定侯家的小侯爷和夫人则是在大花厅里头坐着。”

张越倒没料想到这亲戚全都凑作了一堆,这王夫人的娘家人他就是出去也不认识,另一拨自称他的亲戚则更难以想象——就是想破头,他也着实想不到一个妇人带着一位姑娘的亲戚能是谁。站在那里沉思良久,他颇有些吃不准,正打算先去张辅处问一问,才走出院门,便有人匆匆前来传话。

“老爷说,想不到客人都选在正月十五到了,居然这么热闹。保定侯家小侯爷夫妇都是熟络的亲戚,老爷好久没见他们,也想让他们陪着说说话。至于其他人请少爷去见见,不过,夫人娘家中亲戚多在江南一带,倒没听说过在陕西有亲。但这大过节的既然过来,多半是为了求助或其他,让少爷酌情帮一些也就是了,别让人家以为咱们家薄待了亲戚。”

张越这才心中有数,遂点头应了。出了二门在大花厅见过孟俊张晴夫妇,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张晴就拉着他的手道了一大堆说不完的话,直到他说张辅在正房中等着他们,这小夫妻俩方才笑着去了。等这两位走了,张越却多留了一个心眼,招来刚刚那个迎客的管事又仔细询问了一番,问清了大约是怎样的人,旋即方才去了小花厅。

来到东边花厅时,张越便看到左手边的椅子上坐着两个人。那年长的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乍一看去眼神游离,应该是个极其精明的角色;年少的则是一个十二三岁满脸稚气的少年,生着一张富贵喜气的圆脸。见着他踏入大厅,那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立时站起身走上前来,脸上尽是笑容。

“可是三公子?”由于事先向管事打听了一个详细,那年轻人一眼就认出了张越,此时便异常谦卑地深深躬身道,“在下方锐,舍弟方敬,我们是英国公夫人的娘家外甥,刚刚从陕西赶来。如今陕西闹了饥荒,流民闹事,因黄河封冻南下不好走,听说英国公正在北京,所以家父家母方才打发了我们上北京。”

说话间那少年也上来行礼,说话却不似兄长那么利落,而是颇有些腼腆。张越细细瞧这兄弟俩,发现他们风尘仆仆,身后就只有一个老仆一个小丫头,便知道他们这一路必定异常仓促。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否王夫人哪边的亲戚,但想到此事等荣善回来就可见一个分明,他也不用担心人家冒名,遂笑着安慰了两句,又命丫头送点心来。

点心才摆上小几子,那圆脸少年方敬的眼睛登时亮了,想要伸手去抓,却又有些迟疑。张越瞧着他颇为可爱,便朝小丫头使了个眼色,那小丫头忙将盘子端到了他跟前。方敬斜睨了一眼兄长,见其正襟危坐,便犹犹豫豫抓了一块送进口中,却是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干净。

方锐见状,面上就流露出几分尴尬,随即干笑道:“英国公夫人出自大家,三公子大约觉着我们不像是她的亲戚。实不相瞒,家母乃是英国公夫人的表妹,未出阁时常常往王家走动的,并不是我们胡乱攀亲。其实……”

“其实方兄是到北京考会试的,我说得可对?”张越微微一笑,见方锐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便直说道,“我只是看到方兄那边的行李好似有个书箱子,寻常人若是出来投亲,必不会带这个。而且方兄直接带着行李过来,大约是因为应考的缘故,这北京的客栈不是客满就是漫天要价。不知道我猜得可对?”

那方敬狼吞虎咽吞下了三块点心,总算是饱了,此时好奇地端详着张越,却不敢随便说话。而方锐听张越这么说,暗惊对方的敏锐,不禁叹了一声:“三公子说得不错,我确实是来北京赴考的!这北京城的客栈都是漫天要价,就是赁房子,一小间屋子就要价半个月十贯钱,我兄弟二人……”

他犹豫了片刻,见张越面色如常,顿时收起了最初蒙混过关的打算,只得一五一十地解释道:“我们出来得急,而且因为陕西闹饥荒,家里几百亩地都是颗粒无收,父母催着上路,谁知咱们在路上又遇着了一些事情,所以只好上英国公这儿恳求帮衬一二。”

情知人家确实是赶考,而且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张越倒是有些同情。奈何同情归同情,若真是王夫人的亲戚,留下自也无妨,但若不是,他也不好随便作这个主。就在此时,他看到门边上忽然窜出了连生的脑袋,便欠了欠身告罪出了门。

“少爷,荣管家回来了!”

张越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毕竟,这大宅门中的亲戚关系错综复杂,自个家那边的他勉强能弄清楚,这边英国公家的他就无能为力了。于是,他便跟着连生来到了外头,见荣善正笑呵呵地等在那儿,他便将里头那些情况一一说明了。

荣善这个外管家管的就是家里那些来来往往的客人,对这上上下下的亲戚关系最是清楚,掰着手指头仔细一算,他便笑道:“越少爷,这还真是夫人家的亲戚。只是有道是一表三千里,他们的母亲和夫人就是远亲,到了他们这一辈那就更远了。照小的意思,送个两百贯钞给他们花销尽可使得,不过既然是进京赶考的士子,收留下也并无不可。若是少爷决断不下,不如派个人问一声老爷?”

“大堂伯正在见大姐和大姐夫,这会儿就别让人打扰了。”在这边呆了好几个月,张越心中明白这大宅门里有的是空地方,沉思片刻就吩咐道,“若是其他亲戚也就罢了,既然是来应试的,大堂伯就算知道了也总会予个方便。你让人把府西头靠后门的一个小跨院收拾出来,那边原是空着,让他们暂住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你派个人去和他们兄弟说一声,就说让他们留下,我去西边花厅见见另一拨找上门来的亲戚,大堂伯那里待会我亲自去说。”

由于朝向建筑的缘故,西花厅素来比东花厅阴冷,所以这冬天一直都挂着厚厚的夹絮帘子。张越打起帘子入内,微微眯起眼睛习惯了一下那昏暗的视线,这才看见了那边坐着的两人。当他看见那个满脸不安坐在下首的妇人,还有其下那一对少女,他登时吃了一惊。

那赫然是冯兰和金夙母女!

和昔日在开封城的时候相比,冯兰憔悴了好些,那发髻虽然梳得纹丝不乱,头上只戴着一支青宝石掠子,身上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鸦青缎子袄儿。面对他的目光,她面色颇为凄惶,却仍是强作笑容,原本就是斜签着身子坐,这会儿屁股更是几乎没挨着多少椅子。

金夙则是大胆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脸上说不清是不忿还是恼怒,抑或是羞愤是惭愧,总之硬是盯着他不放。面对这一幕,张越便摆摆手屏退了厅中侍立的两个丫头,别转目光看着冯兰,淡淡地招呼道:“冯姨妈,好久不见了。”

话音刚落,冯兰便站起身来陪笑道:“越哥儿,当初是我猪油蒙了心,这才会干下了退亲那种蠢事,我早就把肠子都悔青了。我本就是个没见识的妇人,那时候见着锦衣卫出动的状况,一时给吓呆了,咱家老爷也是没见过那场面,所以咱们合计之后才会上门退亲,这只是为了保全咱们自个儿,并不是落井下石!”

她见张越脸色淡淡的,半点没有接话茬的意思,只得无可奈何地一面说一面抹眼泪:“要说咱们家如今也是遭了报应,好好一桩杀人案子,结果硬是说老爷收人贿赂错断了,贪赃枉法这帽子扣上来,如今老爷被辗转送到了北京大理寺,说是要从重论处。我知道是我和老爷对不起张家,只求你们一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们这种人家计较。超哥儿前途无量,原就是我女儿高攀不上。若是你们家不嫌弃,我愿意将夙儿给超哥儿做个二房……”

话音刚落,就只听咣当一声,却是金夙一失手,捧在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死丫头,你这是怎么回事,好好大过节的在人家家里做客,居然摔了东西!”

冯兰怒形于色地盯着金夙,狠狠瞪了一眼,便赶紧蹲下身子一片片捡着那些瓷片,好容易把这些都拣到了帕子中作一团包着,旋即方才重新坐了回去,面上重又挂上了讨好的笑容,仿佛刚刚那摔碎杯子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般。

看过冯兰起初在老太太顾氏面前的奉承逢迎,看到之后张家出事时冯家的背信弃义,再看看如今冯兰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痛悔当初的模样,张越只觉得打心眼里厌恶。他原以为张辅是以权压人方才让金家丢了那知府之职,如今知道是因为一桩杀人案,他心中的不安自是更加少了。只看见金夙那面色苍白形同死人一般的面孔,他的心方才稍稍一动。

“冯姨妈。”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流露出某种愤怒的意味,“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既然也说姨父是因为杀人案子的事情被大理寺问罪,也就不必再说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话。至于什么二房之类的事情你就更不用提了,娶不着姐姐就要妹妹为妾,咱们张家还不至于到那个田地。”

冯兰被张越这番话噎得紫胀了面皮,狠狠揪了揪衣角,这才挤出了一丝笑容:“越哥儿这是什么话,本就是咱金家的错,不过是弥补了从前的亏欠罢了。若不是夙儿她姐姐寻死觅活地颇有些癫狂之症,我本打算是带她来的,这婚事的事情……”

此时此刻,张越再也不耐烦听冯兰那喋喋不休的解释。望着刚刚失手摔了杯子之后就呆呆站在那儿的金夙,他只觉得她生错了人家。当初像推销什么似的推销女儿,之后又忙不迭地撇清关系,现在又主动找上门来……冯兰可曾真的为女儿着想过?就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下逐客令的时候,却只见金夙忽然上前一步,深深行了一礼。

“三表哥,可否稍退一步,我有话想单独对你说。”

“夙儿,你……”冯兰皱着眉头站起身,才开口迸出几个字,旋即便换上了又惊又喜的表情,“你看我这记性,你们表兄妹许久没见,是应该单独说说话。咳,我闷了这么久颇有些头晕,先出去吹吹凉风清醒一下。”

张越虽觉得有些不妥,但他着实不想面对冯兰,所以眼瞅着她急匆匆地出门,他也并未拦阻。见金夙脸色苍白地死死捏着手中帕子,他沉思片刻便说道:“上次你去码头送行的事情,我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大哥。他在船舱中闷了几日,后来就再也没提过此事。”

“那时候我没想到会是眼下的模样。”金夙凄然冷笑了一声,旋即便昂然抬起了头,“事情原本就是爹娘做得不对,但大姐已经绞了头发,用这一辈子去还了。我爹丢官的时候,我起初还以为是你家报复,待到后来知道那桩案子,我实在是无话可说。奸夫淫妇谋财害命,我爹居然收了人家八百两银子便将毒杀判成了暴毙,若没有之后的杀人大案,我兴许还蒙在鼓里……这世道实在是瞎了眼,一桩桩一件件的咄咄怪事居然全都让我们撞上了!”

“所以我认命了,所以我不怨也不恨!”她使劲擦了擦盈满了泪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大姐看似柔婉,实则比我决绝,所以她才会一怒之下抛弃一切,可我不成。爹爹固然不是好官,固然被百姓唾骂,可他是我爹爹;娘虽然趋炎附势,虽然为了保她自己可以丢出我这个女儿,可她终究是生我养我的娘。爹爹至今还在大理寺,可我那祖母以我娘无子忤逆为由,预备休了我娘。”

张越以前只觉得金夙确实比金蘅更显灵巧,此时听她这样一番话,不禁觉得灵巧二字根本配不上她。他因为张超无辜遭退婚的事,自然讨厌冯兰,也讨厌她的丈夫,但金夙作为人女,到了这个地步却依旧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着实震动非轻。

“谁都没料到最后是那个结局,如今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令堂的提议实在是荒谬,我想大哥也不会答应。至于两家的恩怨,我只是小辈不好评述,更不能保证什么。”

“多谢三表哥没有虚词敷衍我。”金夙凄然一笑,面色平静地说,“我知道三表哥不想听娘那些话,所以才把娘遣开。金家原就是小门小户,只出了爹爹这样一个当官的,虽说退婚之事也是爹爹点头的,但祖母因为此事而迁怒我娘也不奇怪。如今金家已经微不足道,只希望三表哥能让英国公撂开手,大理寺无论判什么咱们也认了。”

说完这话,她竟是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旋即才站起身来。

张越一个拦阻不及,伸手想去扶时,金夙却已经起身。此时此刻,他不好如先前对冯兰那样敷衍,但却依旧无法保证什么:“事已至此,我只能将此话转达大堂伯。”

眼见金夙如释重负的模样,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转身掀帘出了西花厅。一出门,他就看到冯兰满面焦躁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外头寒风阵阵,她的脸上冻得发红,不时把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哈气,偶尔还轻轻跺两下脚,却是压根没看到他。

“冯姨妈。”

冯兰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见张越这么快就出来,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失望,但旋即就快步走上前,满脸堆笑地说道:“夙儿那死丫头脾气古怪得紧,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越哥儿你千万担待一二。我刚刚说的事全都是真心,还望你转告一声英国公……”

“冯姨妈!”张越只觉得刚刚被金夙平息下去的心火这会儿又全都冒了出来,只得冷冷打断了她的话,“我刚刚就说过,有些事情不是事后弥补就成了,夙妹妹也不是她姐姐的替身。至于姨父如今被大理寺收审,那是公事,以私情论公事实在是不妥,所以您还是请回吧。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如今再说当初已经是晚了,只希望姨妈别忘了她是你的亲生女儿。”

说到这儿,他也懒得再去看冯兰是什么表情,高喝了一声送客,就头也不回地出了这西跨院。顺着夹道走出老远,他方才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的回头望了望西花厅的方向。要是刚刚依着他那满肚子火气,兴许就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之分,早就指着冯兰的鼻子狠狠骂了一顿,也不会和那个无耻的女人说那么多废话。

摊上了这样一个母亲,金家姊妹何其不幸!

从垂花门进了院子,过了穿堂听见里头那阵阵笑声,张越这才感到憋闷的心情松乏了不少。想到张晴虽是冯兰的嫡亲外甥女儿,但若是依照她那急躁性子,得知此事后还不知道会勾起怎样的火气,他便决定暂且隐下此事不提。一进门,他便看到张辅此时正坐在炕上东头,斜倚着一个绣金线蟒引枕,张晴和孟俊坐在下手的椅子上,孟俊正笑着说话。

“这桩婚事是晴儿看中的。上回她到襄城伯家里做客,不合见着了襄城伯最小的妹子。那一位如今才十四岁,虽是庶出,生性温柔体贴,襄城伯和伯夫人都对她极好,轻易不许给那些嫌弃嫡庶的人家,所以一说他们也乐意。晴儿派人向开封那边送了信,老太太立刻命人送了庚帖来,这八字一合倒是相配,如今就等超弟从金乡卫回来,到时候就可以办亲事。”

功臣世家之间联姻本就是常事,况且张辅和前头已故襄城伯李濬亦是战友同僚,此时一听却也欣慰,遂笑道:“也多亏了你们夫妇留心,这样的好亲事倒也是配得上超哥儿的豪爽心性。不错,等婶娘他们一起到了北京,超哥儿再回来,这婚事也就该办了。”

张越此时方才知道大姐这媒婆当得颇有成就,竟是解决了大哥张超的婚事。只是刚刚见了冯兰母女,他此时虽高兴,但却流露不出多少笑容。

此时,张晴看见张越进来,忙站起身,上前拉起张越就将其按在了自己刚刚那张椅子上坐下,旋即便转头对张辅道:“大堂伯您是不知道,原本我那公公也看中了大弟,最后八字不合才罢了手。如今这大弟的婚事才敲定,二弟的婚事不过是刚刚有了眉目,我这三弟却是香饽饽。公公和大伯父都很想与咱张家再结一门亲事,于是便想把咱家四妹妹许给三弟。可巧的是,我前次去拜访杜夫人,杜夫人竟也流露出那意思。”

张辅还是头一回知道有这事,询问一番便笑了起来:“越哥儿这沉稳的性子连皇上都嘉许,自然是招人喜欢。只不过他如今还年轻,倒不急于一时,等他中了进士再谈婚论嫁也使得。对了,你可和婶娘她们商量过?”

“祖母和三婶那一头早就许了让我看着,否则我怎么会越俎代庖?如今我下头四个弟弟两个妹妹,我这个长姊自然得好好上心。”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人物的烦恼

自从永乐皇帝朱棣下旨疏通运河,天下就几乎人人都知道要迁都。这一次北巡朱棣留着皇太子朱高炽监国,由杨士奇等人辅佐,其他文武官员却几乎半数多都拉了过来,恰是迁都前兆。这北京城虽说四处都在破土动工,但官员宅邸却是足够,再加上不少功臣都赶早买了些房产地产,年前就几乎都安顿了下来。

就在过年之前,从病中的胡广到如今辅佐政事的杨荣,再到杜桢沈度等几个翰林院文官,人人都获赐了一座宅院。虽则房子有大有小,地段各有不同,但众人无不是皆大欢喜。杨荣的宅邸就在前门大街,离着正在修建的皇宫很近,恰是一等一的黄金地段,四面全都是公侯别府,他作为五品文官住在这当中,却可称得上头一份。

这天杨荣和杜桢一块离开西宫的时候,口中便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皇上赐了我那么一座大宅子,我自是感恩不尽,可早上上朝的时候若是不提前半个时辰,那几乎是没法出门。我那周边一共有三座侯府,五座伯府,若是碰上了任一个的仪仗都得避让,这晚上回去的时候也是宁晚勿早,否则回到家也不知几时了。宜山,当初还是你聪明,竟是挑了杨树巷那么一个偏僻地方,这平素进进出出都遇不上什么人!”

“勉仁既然这么说,你到翰林院去说说,看有多少人肯和你对换房子?”杜桢漫不经心地一笑,见杨荣面有自矜之色,他便又叹道,“英国公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可光大兄却是时好时坏,前几天皇上让太医去看,那太医回报时却没什么好话,只怕……”

虽同在文渊阁参赞机务,但解缙之后,胡广却几乎可算得上是阁臣第一人,又获封文渊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和翰林学士品级相同,可却另有一番意义。杨荣在众阁臣当中最年轻,平日少不得存着别苗头的心思,但这会儿想到胡广病得七死八活,那争风头的心思立时淡了,倒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念头。

杨荣和杜桢原只是在翰林院共事时的那点交情,但如今随朱棣北巡,两人成天打交道的机会也比往日多,他渐渐发觉对方并不像昔日那样冷面冷心,偶尔也会说说心底话。平日在朱棣面前他虽能够应付裕如,但此时却有些不吐不快。

“都是重病,英国公病倒的那些天皇上赏赐不断,就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派到了张家住着,还曾经亲自去探望了一回,日日宣看医案。可光大兄病了这么些天,皇上虽也常有垂询,可那情分终究是差得远了……”

“勉仁慎言!”杜桢听杨荣越说越不对劲,不禁咳嗽了一声,见对方自知失态,他便正色道,“共患难的交情总是胜过共富贵的情分,这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善待功臣,这是好事不是坏事,休要被人误会了。话说回来,前几日元节来探望我的时候,我问了他的功课,又问了他英国公的状况,也曾经顺势提起过皇上对英国公的恩宠太隆,你猜他是怎么答我的?”

杨荣立刻起了兴趣,眉头一挑就问道:“他如何回答?”

“他说,岳武穆曾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这才能够重整河山,足可见文武之间本就是各有各的职责各有各的章法。武官光鲜的背后是血战沙场,就好比英国公,若不是先头荣国公为救驾战死,英国公自己又是四征交趾大获全胜,也不会有如今的风光。昔日邱福乃是靖难功臣之首,但最终北征大败,终是满门败落。所以贵贱无常,只要得恩宠者能有平常心,那就万事大吉。”

“他年纪轻轻,倒是敢说!”杨荣闻言哂然一笑,心中却是有几分嘉许,“英国公固然沉稳谦和,只他那两个兄弟还有侄儿太不像话。若是他不尽早过继一个,我只恐这赫赫门庭将来败落得快!对了,此次北京会试,元节可要参加?”

“我是对他说过,哪怕名落孙山,参加一次也不坏。他的举人功名乃是平白无故得来,若是进士也不能自己考,对将来没什么好处。”

见杜桢摆出了这老师派头,杨荣顿时大笑。笑过之后,眼看宫门便在眼前,家里的马车正等候在那里,他忽然心中一动,于是便挤了挤眼睛道:“我听说你那夫人对元节很是爱重,仿佛有让他做女婿的意思。你若是真有这想法可得小心了,据说孟家有意和张家再结一门亲,人家可是瞅准了元节。唔,说起来皇上也见过他两回了,看在英国公面上,兴许一个高兴起来,会许他一位皇孙女,你可小心些,别让女婿被人抢走了!”

饶是杜桢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听闻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也顿时僵住了。望着杨荣快步出了宫门上车,仍是停留在原地的他不禁蹙着眉头沉思了起来。

女儿的婚事他倒一直没考虑过,更没有想过要撮合那一对,可若是妻子有那打算,他也没什么阻拦的意思。问题是,这事情杨荣怎么会知道?还有,杨荣后头说的那两种可能是否真有其事?因着杨荣随口一句话,一向沉着淡然的杜桢顿时陷入了烦恼之中。

杨荣胡广等人的家眷已在年前到了北京,杜桢却没有忙着去接家眷,直到正月之前得了一座宅子,他方才打发了家人前去南京报讯,紧跟着却又上表,以自己薄功微能,如今又不在南京为由,向朱棣提出要缴还先前南京那座获赐的府邸。

朱棣对于文官素来是善加任用却免不了多疑,情知杜桢是江南人,却不恋栈江南的房屋产业,仅有的一丝芥蒂也无影无踪。毕竟,杜桢早在靖难刚刚开始的时候就遭贬谪,起因还是因为上表弹劾黄子澄等人妄言撤藩,后来又如同游学士子一般在外游荡十多年,所经之处和来往的人锦衣卫已经是查得清清楚楚,却是和建文余孽搭不上边。

因喜爱皇长孙朱瞻基,因此只要是他读完书闲来无事,朱棣便会将他带在身边,哪怕是批阅奏折也让他在旁边看着。此时朱瞻基在旁边将杜桢的奏折看得清清楚楚,见朱棣面露微笑,他便忍不住问道:“皇爷爷,如今胡广病重,您既然看重此人,为何不召其入阁?”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入阁的。”朱棣在那奏折上朱批了一个准字,随手将其搁在了一边,这才转头端详着长孙,“杜桢和杨荣等人不同,他们当初在朕破南京时便外出相迎,虽有投机之意,却也说明他们识进退,至于杜桢么……此人稍显固执,不过才学能力都还不错,用做翰林院随侍自然有些屈才,朕预备过些时日放其外任,以后倒是可以用作六部堂官。”

朱瞻基这才恍然大悟,面上便露出了钦服之色。又毕恭毕敬地请教了一些问题,他本想提一提如今仍在锦衣卫诏狱之中的梁潜,但思量再三还是忍住了。见朱棣露出倦容,他便不动声色地告退离去,才出了景福宫下了台阶,却瞧见那边几个侍女簇拥着一人走过来。

“宁姑姑!”

陈留郡主看到朱瞻基,忙上前屈膝一礼,站起身之后便笑吟吟地问道:“皇太孙从景福宫出来,刚刚可是又在听皇上教诲?怪不得我每次见皇伯父的时候,一提到你皇伯父就是赞不绝口,只这份勤勉心性,皇族子弟中就没一个及得上你。”

陈留郡主朱宁和朱瞻基名义上是姑侄,但要说年纪,朱瞻基比朱宁还要年长两岁。由于朱宁每次随周王觐见的时候都会在京师多留几个月,所以两人之间一直是熟不拘礼。此时听朱宁如此说,朱瞻基便笑道:“宁姑姑你这么说就不怕我得意忘形?对了,这天都晚了,你这是上哪儿去?”

“还不是去孟家走一趟?”朱宁爽朗地笑道,“皇上不放心姚少师留在南京,之前是担心路上旅途劳顿,如今就打算派官船将他接来。我和姚少师好歹见过两次,便使了小性子让皇上捎带上我的一个闺中友人,顺带又举荐了孟贤走这么一趟。”

朱瞻基早年也受教于道衍门下,对这事情也有所耳闻,至于朱宁的闺中密友是谁,他自然不好询问。想到父亲朱高炽在南京监国,臂膀之一却被祖父硬生生斩断,那梁潜如今还是生死不知,他那眉头就渐渐紧锁在了一起。

朱宁虽自幼充男儿教养,性格直爽,可生在皇家,这直爽之中自然也少不得善于察言观色。见朱瞻基仿佛有些走神,她只皱了皱眉就猜到了几分。只她是女流之辈,有些事情尽管知道,尽管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犹豫了许久,朱瞻基终是将自己的随从赶开了去,又一个眼色屏退了朱宁的侍女,因问道:“宁姑姑,皇爷爷身边如今你陪侍的最多,可知道梁大人的案子究竟有什么说法?”

“这国家大事……”朱宁才吐出了五个字,见朱瞻基面色不好,她便只得沉思片刻,直到决得那些事能说,这才低声道,“前几个月那桩无头案中,有人借着梁潜案的由头,向锦衣卫告了英国公堂侄张越一状,结果那袁指挥使对皇伯父一提,皇伯父当下就恼了,下令彻查。虽说那事儿到眼下还没结果,但既然张越都没事,只要有人给梁大人说情,总应该有转机。”

朱瞻基虽听说过那件事,却还不如朱宁知道得仔细,此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说道:“可有人告周冕狂悖无礼!”

“周冕是周冕,梁潜是梁潜,皇太孙不能为梁潜说情,这总能去托一托别人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揽权非我愿

会试从来都在南京这江南古都举行,此次却放在了北京,对于去年的新举人来说倒是新鲜,但对于常常明落孙山习惯了南京地理环境的举子们来说,这却不是什么好消息。这进京赶考自然少不了食宿,可无论是客栈还是赁房子,这北京都比不上南京,但价钱却更高一等。若家境殷实的那还好,若贫寒的就只好租百姓家里最便宜的屋子,只求捱过这几个月。

觑着这情形,张越想到张辅送给自己的那座三进小院还空着,便索性先把十几间屋子赁了出去。由于时下房租水涨船高,短短三个月的租金竟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张越收留方家兄弟后,英国公张辅得知方锐乃是今科举子,上北京是来应考的,便没有计较这亲戚远近。毕竟,对于自家来说并没有什么花费,对别人来说却是莫大的恩德,这种好事自然是乐得做一做,他甚至还拨冗见了方锐一次。

见张辅自元宵节后已能上朝,张越自己也要应考,就把外头的事情尽交给了荣善,内里的事情都交给了琥珀和秋痕,自己则是一心一意地破题做文章,偶尔也去拜访一回杜桢,或是去西边小跨院见见方锐。见人家没有和自己一起会文的打算,他也就不再强求。

等到一月底的时候,张倬终于到了北京。此次却是张越亲自到通州码头去迎接,见父亲不但带着惜玉等几个王夫人派来的大丫头,还捎带来了一个万世节,不禁吃了一惊。两相打了招呼,高泉忙着安排张倬等人的行李,万世节便把张越拉到了一边,开门见山道出了来意。

“我原本是准备十一月上路早点到北京备考的,听说北京这客栈贵房租也贵,就连来这里一路上的车马费路桥费也是一笔大开销,所以我就滞后了一些时日,厚颜蹭着你爹的船一块过来了。元节你既然来了好几个月,能不能帮忙找个便宜的落脚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