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一声,见正在上马车的朱宁忽地转身,居然又从那支撑的小杌子上跳下往自己这边走来,张越只得上前了几步。此时,就只见一群周王府的护卫呼啦啦散开了一边,两个侍女也退得远远的,仿佛生怕朱宁之言被第二人听见。

朱宁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犹犹豫豫好一会,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刚刚有些话我不好对杜夫人说,也不好对绾儿妹妹讲。山东如今很有些乱象,先头的布政使原是平调湖广,结果因出了纰漏,如今正在大理寺蹲着。杜大人虽说清廉能干,但很多事情并非人力能及,若是可能,麻烦你让英国公和某些地方打个招呼,比方说都指挥使司。”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隐藏的锋芒

太祖皇帝朱元璋虽然册封了近百功臣世家,但之后借胡惟庸案和蓝玉案大肆株连杀戮功臣,所以,开国功臣到永乐年间早就是十不存一,风头都让给了跟随朱棣起家的靖难功臣。

永乐皇帝朱棣登基后诛方孝孺十族,同样杀戮了一批不愿臣服的文官,但对于那些战功赫赫的武将却着实是优抚。如今五军都督府中的高官全都是公侯伯等兼任,似张辅这样武功卓著的大将,则是在南征北讨时担任总兵官,闲时在京城荣养,更多的大将则是出镇地方。

相比曾经的保定侯孟善镇辽东,安远侯柳升镇宁夏,武安侯郑亨备宣府等等,张辅四征交趾功勋彪炳,但由于永乐皇帝朱棣念交趾远悬西南,不愿用张辅这样的心腹大将出镇,所以张辅虽没有在五军都督府任职,荣宠却比各都督仍有过之。如今病愈复出,更是常常特召入宫逗留,虽不任事却胜过任事,这一日也是黄昏时分方才归家。

虽说顾氏等人仍住在英国公府,但这许多人自然不可能日日用饭都在一块,不过是各家各自用了,等晚饭后便齐集顾氏房中一起说话。张辅也是每晚必至,顾氏以他事忙为由提点过好几次,张辅却每每笑吟吟地道是孝顺婶娘原是应当,别人看后都是心中感慨。

晚间侍奉了顾氏安寝,众人方才出了屋子。张越见母亲孙氏招呼自己,见张辅正和父亲张倬说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正想寻个由头开口,却见张辅忽然转过头来。

“倬弟和弟妹还请先回吧,我有话要对越哥儿说。这会儿让他跟我去书房,少时我就让人送他回去。”

张辅既这么说,张倬和孙氏自没有二话。而东方氏和冯氏看着张越跟着张辅而去的背影,羡慕的眼神中却也有些嫉妒。想到张辅病重时都是张越在身边照顾,她们心里这才舒坦了些,但仍是免不了感慨张越的好运气。毕竟,仕途上多了英国公看顾,日后平步青云自不用说。

王夫人从来不管外头事,张辅既带着张越去了书房,她和众人告辞之后自回了自己的上房。众人也各自归屋,送到门口的灵犀眼看人们都渐渐走了,便回身打帘进了屋子。拿着烛台来到里间,她轻轻掀开烟罗帐,见顾氏仍是醒得炯炯的尚未就寝,便拿烛台搁在了旁边的海棠式雕漆红凳上,又屈下一条腿跪在床沿边上,扶着顾氏半坐了起来。

“老太太,三少爷跟着英国公去了书房商谈事情,其他人都散了。”

顾氏年纪大了,一向不习惯早睡,半夜里也睡得轻,极其容易醒。此时任由灵犀为自己将枕头垫在腰后,她沉思片刻便问道:“英国公可说了是什么事?”

“英国公不曾明说,只道是有话,还说待会就让人送三少爷回去。”

顾氏年纪大了,张辅如同嫡亲儿子那般孝敬自己,她心中虽然欣慰,但却知道这不过是当年自己照顾他们兄弟三个的那点情分,不想也不愿意自恃这点功劳给子孙求什么。毕竟,张辅能帮的已经帮了太多,就算是京城那点产业,也足够他们一大家子吃喝嚼用一辈子。

“这么说来,几个小辈之中,他确实对越哥儿最是另眼看待。唉,英国公家也实在是多事,他母亲去得早,父亲也战死沙场,那时候他们兄弟三个当中最小的还不过十二岁。他为了家里头的弟弟妹妹在战场上打拼,结果张家的威名不坠,弟弟却不曾管好。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多留些时日,也不致于让张輗张軏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老太太说的是。”

灵犀点头应了,又说了一会话,待安置顾氏重新睡下,她便小心翼翼地掖好了被子,正准备放下烟罗帐的时候,手腕却忽然吃顾氏一把牢牢钳住。心中惊疑的她不禁低头看去,却见顾氏那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忙问道:“老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若是越哥儿这回真能中了进士,到时候你就跟着他罢。”

顾氏语气异常平静,目光却仔仔细细地看着跟随自己有些年头的心腹大丫头:“前几年外头也有人曾经向我要过你,没眼的说是讨你做妾,有眼的说是娶了你去做继室填房,我那时候不舍得放手,毕竟我身边少不得你。如今我渐渐老了,身子骨不比从前,总得给你寻个妥当去处。越哥儿那两个丫头都是好的,但终究比不上你。看英国公如今这模样,日后张家是否能继续兴旺,至少离不开他。赳哥儿究竟小,也需要他这个兄长的提点。”

灵犀此时面上一白,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声:“老太太……”

“这些年我一直细细看着你,不论老爷少爷你都是以礼相待,从不曾有私,至于和外头小厮就更不用说了,料想你的眼界也看不上。你说过服侍我一辈子之后去做姑子,我也不要你这般决绝。灵犀,我不会看错人,你虽然年纪大些,看在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他总不会亏待你,你下半辈子总能有个依靠。”

今日这话虽说得突然,但灵犀在极度的震惊过后却仍旧迅速平静了下来。面对手上那种难以抗拒的大力,面对顾氏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义无反顾地道:“老太太待奴婢的好奴婢都记着,若是您让我去伺候三少爷,奴婢绝无二话,但若是您让奴婢……恕奴婢多嘴,若三少爷是那样的人,只怕秋痕琥珀早就收房了。”

张越跟着张辅上了夹道,眼看前头提灯笼的婆子渐行渐远,后头跟着的丫头也都是远远地保持一段距离,他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时候,便在心里琢磨日间陈留郡主的话。那位小郡主乃是爽朗的脾气,既然说这些,定然不是空穴来风,消息应当是可靠的。然而,张辅素来是最最沉稳谨慎的人,虽说杜桢并非寻常外人,但有些事情做起来却可大可小。

出了二门,丫头们便各自止步,换上几个小厮迎了上来。好容易捱到了书房,张越跟着张辅一进去,大门便被外头的小厮紧紧关上。直到这时候,张越方才醒悟到今晚是张辅找来自己有话要说,而不是他寻思该怎么就杜桢之事向张辅开口。

张辅在书桌后头的太师椅上坐了,旋即冲张越微微点头示意他坐下,旋即便不遮不掩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儿个入宫见皇上,之后出来却撞见了皇太孙,结果得知了一个消息。你那老师杜宜山之前就任山东布政使,我想你应该知道。这虽是皇上的任命,但之所以如此,却是赵王对皇上提起山东乱象频现,需用能臣的缘故。”

听说这样的一段内情,张越几乎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容易压下心中那股冲动,他忙问道:“大堂伯,我也听说山东如今不太平,似乎更有盗匪横行。这其中既有提刑按察使司缉盗的职责,也有都指挥使司安抚一方太平的干系,若单纯布政使司,就怕再能干也未必能扭转山东一地的局势。”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张辅深深叹息了一声,本就深沉的眉头更是紧紧皱在了一块,“天家事务自决于上,为臣子者参与其中从来便是有利无害。当年邱福乃是功臣录上的第一人,北征大败举族败落,其中也有昔日妄议立太子事的缘故。至于解缙就更不用提了,不过是微末文官,却自恃聪明招来杀身之祸。我虽和汉王有袍泽之谊,以前也颇有往来,但有些底线却从未逾越,饶是如此,竟是也险些害了你大伯父。”

张越深知此时应多听少说,遂也不开腔,只在那儿静静听着。果然,张辅紧接着便说起了赵王此举的深意。

“赵王昔日便志在东宫,只是文不如太子,武不如汉王,兼且多行不法,所以才一直都不入皇上的眼。只如今汉王远在山东,几乎不再有夺嫡可能,太子又在南京监国,他独在皇上身边,比昔日作为已改过许多,皇上时时刻刻见着,他生出别样心思也难怪。杜宜山此去山东,若压制汉王,则皇上未必高兴;若不压制汉王,汉王暴戾,若激起民变,则他更是危若累卵;再加上山东靠近北京,若征徭役那里首当其冲,他这个布政使着实难当。”

倘若说张越原本只是担心,那这会儿那担心就变成了惊恐。隐隐约约地,他只觉得脑海中有一个什么名字要跳出来,但那灵光却被无数线头遮住,一时半会竟是怎么也揪不出来。

“虽说杜宜山不党不群,但他在京城文官中颇有名气,况且谁都知道那是你的老师。如今看来,我虽不出头,倒是被人算计了一把。”张辅此时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旋即转身说道,“山东都司都指挥使卫青曾经在我麾下征战,虽说文官不能调武将,但我已经嘱他照应一二,料想总能有些效用,但究竟如何却也难说得很。另外……”

“贡士名单上有你那是定然无疑,殿试那一关对你来说更容易,所以说你今科得中已经是定局。最稳妥的路子自然是翰林院庶吉士,但这条清贵的路子适合别的文官,却未必适合你,毕竟你是我的堂侄。你自己好好考虑,若是想外放为知县也尽可使得。有我在京城,哪怕你只有寸功,别人也休想抹煞!”

张越还是头一次看到张辅流露出这样的自信气势,惊讶之余便是若有所悟——平日即使低调,但这才是如今天子驾下第一武臣,岁禄三千石的英国公张辅!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喜临门

院试得中者曰秀才,乡试得中者曰举人,会试得中者曰贡士,殿试得中者曰进士。自隋唐开科举先例直到大明,如今这一级级的考试可谓是层次分明。虽洪武帝朱元璋停开科举十几年,这条路子仍然被天下士子谓之为仕途正路。哪怕你出身贫寒,只要这文章上头对了考官的心意,一朝拔举之后便是鲤鱼跳龙门。于是,这贡院的规模自是一年比一年宏大。

除非贡士遇上丁忧或是疾病,否则殿试素来并不黜落人,所以,能够名列贡士那榜单上,便说明一个进士头衔稳稳当当到手,之后只要不犯什么过错,熬到年老那也颇为可观。正因为这个理儿,每到会试放榜的这一日,放榜那面墙之前堪称人山人海,几乎每一个前来应考的举子都是亲自前来,只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名单上。

张越今日却没有去凑热闹,而是坐在书桌前盯着一本书出神。张辅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所有事,而如今他又该做些什么?杜桢到山东也应该有一个月了,但直到如今却没有一封信捎过来,这不得不让他担足了心思。至于贡士他倒是真没什么可担心的,张辅都已经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就算他不中顶多再等三年。

“越儿。”

听到这声唤,张越一抬头,看见是母亲孙氏,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在他的记忆中,孙氏都是只管家务不管其他,鲜少踏入他的书房,今天这一趟着实是稀罕。

“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你在这儿稳若泰山的,还以为你不在乎今科是否能中。”孙氏口气中虽有些嗔怒,面上却是露着笑容,见张越讪讪的,她便笑道,“你爹吃过早饭后原说不去的,但最后还是赶去了承天门,说是亲眼看看比别人报喜来得强。他昨晚上一晚上就都在那儿唠叨你中与不中,竟是比我这个女人还罗嗦。”

早知道王夫人打发了十几个家人前往承天门外头看榜,张越却没料想父亲张倬居然会亲自跑了去,这么一对比,他仿佛太优哉游哉了一些。正想说什么,外头却传来了秋痕清脆的声音:“太太,少爷,老太太那儿灵犀姐姐带人来了。”

说话间那帘子被人高高打起,眼见灵犀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个三十出头的管事媳妇,手中都抱着好些绸子。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缎子比甲,底下着了一条白绢红染滚边裙,看上去显得清新素雅。上前来屈膝福身行礼之后,她便示意小丫头捧着东西上来。

“老太太说,前年年底到去年连着有事,家里人就是先前裁了那几套,别说丫头,就是三位太太也不曾做几身新衣裳。如今该过的关卡都过了,家里头带来的那些绸缎样子都已经不新鲜,这些好的拿给太太少爷们做衣裳,其他余下的到时候分给诸房大丫头小丫头们,也好让大伙儿都欢喜欢喜。”

孙氏早就不是新嫁的媳妇,对于衣裳首饰之类的自然不怎么上心。问过灵犀,得知她竟是径直先往这里来,她心中极其欣喜,对于挑东西倒不在意了。随便选了两个绸子和几匹纱绢之类的,她忽地想到儿子若是高中,殿试的时候难免还需要一件蓝色直裰,于是又挑了一匹蓝色的绸子,给几个丫头各留了一匹青缎。

待收拾好这些,她方才发现这儿是儿子的内书房,做这些事情不妥,连忙带着几个管事媳妇到了外头。而灵犀看到张越回到书案旁收拾东西,沉吟片刻便上前低声道:“三少爷,这两日您若是有空儿,还请单独到老太太那儿去一趟,老太太应该有话对您说。”

张越本以为灵犀前来不过是为了刚刚那些琐碎事,乍听得此语不禁一呆,待想再问,却见灵犀已经挑帘出了门。听到一群女子欢声笑语着出了门往正房那边去,他只好放弃了追问的打算,心想这究竟是祖母顾氏的意思,还是灵犀觉察出了点什么,故而特意提醒他?

须臾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张越正在临字帖,忽地只听一个奇怪的声响,却是那夹絮门帘被人用极大的力气撞了开来,定睛一看却是琥珀。往日罕有表情变化的她此时满面惊喜,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拢手拜了下去。

“恭喜少爷,高中会试第二百三十二名,老爷是二百一十三名!”

“少爷高中了,老爷也高中了!”

这会儿风风火火冲进来的人却是秋痕,她面上满是欢喜的笑容,也顾不上琥珀已经报了喜,竟是连着又重复了好几遍,旋即又嚷嚷了起来:“以前不是大老爷高升就是二老爷立功,如今咱家老爷少爷齐齐登科,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喜事!老爷还没回来,这报喜的就已经有好些登了门,老太太不及发话,英国公夫人已经让人打发了上等的喜封子一个个赏了!”

起初听到自己中了,张越只是微微一怔,待听得父亲张倬也中了,他这才感到一阵由衷的惊喜——比起四年前父亲中举,这当然更值得高兴,毕竟,进士始终比举人稀罕得多,母亲不就是盼着这一天么?想到这儿,他丢下手中的笔便急匆匆地冲了出去,临到外屋大门边上却又想起一事,忙又转了回来。

“你们俩上次做的那件袍子呢?赶紧拿出来让我换上,到时候看着可更喜庆!”

秋痕和琥珀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心中都欢喜不迭,忙打开衣柜子找出了那件衣裳。张罗着给张越换上,见他又精神又爽利,秋痕又去找来了一块纬罗华阳巾给张越重新梳了头发,这才跟着张越出了门。三人一路来到顾氏的上房,张超张起张赳正好都一起赶了来,兄弟几个免不了对着张越又是好一通恭喜,直到折腾够了方才进房。

顾氏往日最讲体面规矩,这小辈们在门外喧哗自是绝对容不下,今日却没有计较这些坏规矩的勾当。见张越上前行礼,她忙将其一把拉了起来,说了几句话就瞥见了他身上那衣裳的图案。她本是过来人,细细琢磨片刻便明白了其中寓意,当下便笑了。

“这越哥儿聪慧,手底下的丫头也聪慧,看看这花瓶里三支长戟,可不就是连升三级?这主意估摸着不是秋痕就是琥珀想的,那些小丫头断然没有这么尽心。”

张越忙解释道:“祖母猜对了,这衣裳确实是秋痕和琥珀赶制出来的,只不过不是最近,她们原是想着先头的乡试,所以才设计出了这么一个吉祥图案。”

王夫人打量了一眼琥珀秋痕,想到之前自己不在,她们两个年纪轻轻的丫头管着诺大一个家里的内务,不但井井有条,后来那些账册条目也是清清楚楚,交权后便再不管事,如此知分寸的丫头着实难得,遂也帮着说了两句好话。

“婶娘果然是猜对了。要我说,越哥儿还确实会调理人,秋痕和琥珀平素做事情爽利不说,为人也是好的,从不仗着势欺压底下人。我身边的惜玉和碧落跟了我这许多年,在有些事情上都未必强得过她们。”

说到这儿,王夫人忽然记起琥珀是之前自己家送出去的人,心里更觉得亲近。只既是已经送出去的人,这赏罚便不是她做主,因此她也没说别的话。

顾氏心中高兴,再加上正好逢着喜事,便对旁边的灵犀吩咐道:“今天是你三老爷和三少爷高中大喜的日子,回头打赏的时候,秋痕和琥珀按照头等的例,再把起头出来之前打的那海棠金镯儿各赏她们一只。其他人以后也记着,若是服侍主子经心,又知道劝导主子上进成才,我决不会吝惜赏赐。但若是那等存着歹心的,我也决不会轻饶!”

这大喜的日子,谁也没料到顾氏会忽然迸出这么一句话,当下别说一群丫头齐刷刷矮了一截行礼称是,就连冯氏东方氏孙氏三个媳妇也都是心中一凛。一旁的王夫人深感顾氏治家严谨,看人家儿孙满堂,她免不了又想到自己膝下空空,那种五味杂陈的难受劲就别提了。

不多时,张倬也赶回了家,到上房向顾氏请安之后,陪着说话时,那声音也不知不觉略微提高了些。在人山人海的承天门外挤出了通身大汗,但这时候他心里却颇有一种止不住的亢奋。之前虽想着儿子若中了,自己落榜也不打紧,可之前在那儿看榜的时候,那种连心都快蹦出嗓子眼的感觉却绝不单单是为了儿子,也同样是为了自个儿。

张辅却直到傍晚方才回来。他早就知道了这消息,便吩咐在花厅摆宴,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谁知道这么闹腾了一晚上之后,半夜里王夫人就觉得身上不爽快,到了早上人也懒散不想起,于是碧落和惜玉忙禀了张辅。张辅不敢怠慢,忙命人去回春堂请大夫。他自己又上朝,唯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便亲自去顾氏那儿请求帮忙照看。

谁料想当那位中年瘦长的大夫急匆匆赶了来,隔着幔帐伸指轻轻一搭腕脉,沉吟良久之后,便笑吟吟地道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可喜可贺,夫人这是有喜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人贵有自知之明

仪礼中有七出之条,无子高居其首。虽说如今这世道真的以无子休妻的只在少数,但对于女人而言,这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总是天大的憾事。纵使妾侍有儿女养在自己膝下,可那毕竟和亲生的不同。王夫人已到中年,对于儿女上头早已经不再有幻想。所以,当听到那大夫的那句话,她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第二反应方才是难以掩饰的狂喜。

顾氏此时和三个媳妇都在旁边的帷帐之后,闻听此言她也是大喜。她年纪大了,不比三个媳妇要避嫌,此时忙让灵犀扶着出去,又对那大夫问了好一阵子,确定真是喜脉绝非误诊,她顿时双掌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碧落和惜玉也终于从极度的欢喜中回过神,忙也从里头出来,打发人准备上等的赏封,又让两个老妈妈引那大夫出去写调养的方子。

“嫂子,真是大喜!”

“嫂子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一定得好好将养!”

“我就说嫂子积德行善,待下头向来是最宽和的,如今果然是好人有好报!”

一见那大夫走了,冯氏东方氏和孙氏忙纷纷出来道喜,惜玉碧落也跟着说了好些凑趣的吉祥话。王夫人心中有悲有喜,悲的是自己并非不能生,这许多年却一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喜的是这有生之年老天终究开眼,她也能对得起丈夫。

于是,当看到顾氏在床头坐下,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她也不知道哪里来得冲动,竟是一把揽住了顾氏的脖子失声痛哭,哪里还有平日雍容华贵处变不惊的贵夫人模样。

张越此时却在西城牌楼巷自己的那座小宅院里。

昨日他知道自己和父亲双双得中,事后少不得又追问父亲万世节和方锐是否在榜上。前者乃是他的至交好友,后者虽是不甚亲近的远亲,但毕竟同住英国公府。得知万世节同样高中,方锐却遗憾落榜,他本想去看看那个精明的青年,但思量再三还是没去。

人家失意的时候,他一个得意人巴巴儿跑了去,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么?

张辅送的这座小宅院相比堂堂英国公府而言确实是小,但放在外边却已经是中等人家方才置办得起的三进院子。进了大门就是影壁和屏门,过了屏门是外院,贴院墙处则是仆役所住的倒座房。二门之内是整整齐齐的东西厢房和正房耳房,屋子统共有十多间,一共是租给了六位举子。万世节一人独占东厢房,张越还派给他一个书童伺候,住着倒也逍遥。

如今会试已毕,这满院子住的六人之中大多数都是黯然落榜,所以张越来找万世节的时候,却看到几处都在打点行装。科举这条路原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他和其他人也就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连租子都是高泉代收,和这些人压根不熟悉,所以自然不会矫情地和那些唉声叹气的家伙去套近乎,径直就进了东厢房。

“如今的进士不比唐时金贵,却比宋朝每科一千多人要节制些。咱们这戊戌科好几百人,除了一甲和二甲拔尖的通过馆选能进翰林院,其他的也多半是分派到各家州县去。”

“万大哥说的是,如今天下虽然承平,可北征南讨耗费钱粮无数,纵使是外放做知县只怕也是难为。说句没出息的话,若不是我家里头从小逼着我科举,我才懒得费那工夫。京城虽大,居家不易,这北京如今还不是京城,这小小两间房居然就这么贵,万兄你还真是大手笔,居然能独占这东厢房!”

“呃……你那两间屋子花了多少钱?”

“多少?加上伙食开销,至少折银五十两,合钞五百贯都不止!好在中了贡士相当于中了进士,回乡后不必听爹娘唠叨。不过话说回来,这儿的房东虽说黑心,隔壁那几处还有更黑心的,小小一处独院要价百两,还不包伙食,他怎么不去抢!”

张越不想自己居然被人骂成黑心房东,这一只脚迈进门槛,另一只脚却留在门外头好一会。扭头看见连生连虎两个想笑却又不敢,他回过头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这才提高嗓门咳嗽了一声,又高声叫道:“万兄可在?”

话音刚落,里间那帘子就一动,旋即探出了一个脑袋,恰是万世节。他一看见张越便眼睛一亮,不一会儿整个人也就掀帘迎了出来,笑呵呵地说:“我就估摸着你该来了!昨儿个报喜的上你家里去,你家可是热热闹闹庆贺了好一阵子?我还以为本科就属你年纪最小,却不想这回有人抢去了你的风头!若是不出意外,这一科得有一个刚刚十五岁的进士!来来来,夏小弟出来!”

万世节说话的时候,刚刚和他闲聊的另外一个人也走了出来。他约摸十五六岁,穿着蓝色镶黑边袍子,形容却是朴素,容貌虽算不上英俊,但那黑亮黑亮的小眼睛搭配上五官,却予人一种灵动的感觉。觑了张越一会儿,又听到万世节这么一番话,他就笑了起来。

“你肯定就是万大哥口中的张元节。我姓夏名吉,尚无表字。听万大哥说,你只比我大半岁?”

张越刚刚听那清亮的声音还没注意,这会儿真真切切地听到对方比自己还小,他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须知那些什么私订终生后花园,金榜题名迎娶时都是民间传奇,这真实的科考往往都得考到他父亲那年纪方才能考中,历朝历代的年轻进士都很少。他自己占着名师名门好运气的光,这一位却绝对是真真正正的神童。

万世节引荐了双方之后,却闭口不提张越就是刚刚夏吉口中的黑心房东,而是引着他到房中坐下。三人笑谈了一回贡院中事,紧跟着又讨论起了殿试时会出什么样的题目。到最后提起名次的时候,年纪最小的夏吉却咧嘴一笑,一幅满不在乎的模样。

“说实话,我这回来考原本不抱多大希望,压根就没想到能中。一甲二甲我是不奢望,能够在三甲挂个末尾我就知足了。再说了,状元虽然金贵,但历朝历代能当到高官的也未必一定是状元。这临场发挥总有个起落,就是再大的才子也不敢打包票能中进士,更别提状元了。我看万大哥你没准能上榜首,我和元节年纪太小,这文章总会欠缺一点火候。”

“夏小弟你就别寒碜我了!”

万世节没想到这夏吉即使在初次认得的陌生人面前也比自己更能说,于是只能举手败退。又闲聊一会,眼看张越在一旁听话多说话少,他赶紧找借口把人打发了走,这才吁了一口气,旋即却又盯着张越死瞧了一回,最后低声问了一句话。

“我昨儿个看榜之后就去拜访了小杨学士,随便闲聊了夏吉的事,你知道小杨学士说了什么?”

见张越满脸莫名,他便嘿嘿笑道:“你这秀才举人进士统共加在一起只用了四年,在别人看来犹如怪胎,这若是没有一个更怪胎的人在前头挡着,因为你那家世,你非得被人喷死不可!不过,虽然不知道是人家用心良苦还是正好赶巧,但夏吉这一次倘若没有你,兴许还考不上,就是将来也未必一定能考个进士出来。从这点来说,你可算得上是他的福星了。”

尽管万世节没有明着转述杨荣的话,但这后头一番解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张越心中自是明镜似的透亮。想到太祖皇帝朱元璋当年居然因为科考中脱颖而出的进士太年轻而罢科举,他自然明白年轻进士的优势和劣势。

年轻便耗得起时光,但年轻也同样意味着阅历浅薄,这老百姓是相信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官员,还是会相信一个嘴边没毛办事不牢的少年?

万世节眼见打动了张越,于是又干咳了一声:“另外一桩,是我刚刚接到南京大杨学士送来的信。他说如今杜学士已经外放为布政使,他又要辅佐太子,你虽是英国公堂侄,有英国公提点,但在京城为官一不留神就要出错,不若到地方上磨练磨练。你年少得志,最好的地方就是杜学士所在的山东,这离北京又近,又能相互照应。”

带着这样一番提点,张越这天回到英国公府的时候便没有多少喜色,反而有些心事重重。他若是不做官,这辈子也不会饿死穷死,更不用劳心劳力,但时下的大明看起来正处于盛世,要说弊端却是掰着手指头都说不完——从不断贬值的宝钞到打不完的倭寇,从征不完的徭役到逼死人的重税,甚至还有之后的海禁……总之,那些都是日后的祸患。

人贵有自知之明,他自然不是那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只他既然到了这世上,将来总会留下子女,自然绝不想子孙后代有朝一日做人家的奴才。于是,他的心里便响起了一个愈发响亮的声音,而那个一直都想不起来的名字亦终于有了眉目。

“……去山东……那儿不会真有……若是真闹腾起来就麻烦了!”

“越少爷!”

正喃喃自语的张越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一惊,抬头见是外管家荣善,这才释然,连忙掩饰道:“荣管家找我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大事,只是有几条喜讯要报少爷知晓。这头一条,今儿个大夫诊治,说是夫人有喜了;这第二条,超少爷的婚书已经定了,再过些时日便是纳采纳吉;至于这第三条……”

荣善笑吟吟地双手递上了一张单子,待张越接过之后便解释道:“打从今儿个一早,上门送贺礼的就不曾止歇过。不但有保定侯家等功臣世家,还有小杨学士和杜家,就连安阳王也打发人送来了文房四宝恭贺。越少爷今次可是好大的面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面子

好大的面子……可是,这面子是他的么?

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的时候,张越早想通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这年头神童天才不值钱,武林高手不值钱,最值钱的就只有一样——实力。若非他不是姓张,若非他算是张辅信任的晚辈,若非他能够有某位强力人物在暗中点拨,只怕从皇帝到皇太孙再到安阳王等等权贵,谁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即便杨士奇和杨荣,对他另眼看待,也多半是看杜桢的面子。

只有曾经在开封城内悉心教导了他四年的杜桢,那才是亲人之外真真正正关心他的人。可如今这位恩师已经去了山东那样危机重重的地方,他想要见一面也是难。

从甬路回到了自己一家所住的院子,一进东厢房,他便看见正屋里没人,觉着四下里静悄悄的,他不禁开腔唤道:“秋痕,琥珀!”叫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他心觉纳罕,掀帘往左右两间屋一看,却发现书房也没人,寝室更没人。

张越打起门帘来到外头,径直去了正房,却发现里头也只有两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父母和珍珠芍药两个大丫头全都不在。于是,他只能唤过一个小丫头问道:“知道老爷太太和你几位姐姐上哪里去了么?”

“少爷,三老爷一大早就被老太太派出去拜客了。因英国公夫人有喜,太太她们都上老太太那儿去了。奴婢听几位姐姐说,这英国公府虽大,老太太却以为大伙儿这么一大家子住在这儿,不利英国公夫人安胎,再加上大少爷要完婚,所以得尽快搬到咱们自己的宅子里头去,所以找三位太太一起商量。”

那小丫头说话极其利索,见张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忙又说道:“这秋痕姐姐和琥珀姐姐却是因另外一件事方才不在。夫人有喜的消息不知道怎的传了出去,汉王妃和安阳王妃听说后都派了年长的妈妈来探望,这自然是府中的几位年长妈妈接待着,碧落姐姐和惜玉姐姐又担心人不够使,所以把两位姐姐都请了过去帮衬。”

想起自己起初出门的时候王夫人只是稍有不适,已经去请大夫,那时候并没有传出有喜的消息,如今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后,那消息居然惊动了两处王府,这样的速度不免有些惊人。张越微微皱起眉头,虽知道秋痕琥珀既然是被王夫人请去,必然不会有什么干碍,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那儿一趟。毕竟他早先不在,如今去道一声喜也是应当。

王夫人乃是英国公夫人,这起居和张越等人所住的客院客房自然不同。只是居中的五间大正房素来都是待客之所,并不住人,她平素起居只在东边的小院内。院内正中是三间敞亮的屋子,平素就是严严整整一声咳嗽不闻,这一日有王府来客自然更是肃然。廊下几个未留头的小丫头个个都是低头垂手而立,门内还能听到一阵阵说话声。

张越平日里虽是径直登堂入室,这会儿知道有王府的人在,自然不好贸然进入。好在门边侍立的一个大丫头眼尖,看见他便赶紧迎了上来,屈膝一拜后便低声道:“越少爷且在外头稍等片刻,赵王府和安阳王府的那两位妈妈都是昔日伺候皇后娘娘的旧人,哪怕在宫中也极有体面,最是讲规矩。若不是如此,碧落姐姐和惜玉姐姐也不会去劳烦您的人。”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道理张越自己也清楚,当下便含笑点头,正预备在廊下站着等,他忽然瞥见那边有几个面目陌生的丫头。几人都是一色松花小袄墨绿色比甲,看着极其肃穆庄重,几乎都是目不斜视。只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丫头大胆,目光径直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脸上有些惊疑,有些惊喜,仿佛是认得他一般。

“这都是王府的人?”

张越问得低声,那大丫头也就压低了声音答道:“左边那两个是跟着赵王府那位周妈妈来的,右面那两个是跟着安阳王府那位李妈妈来的,应该都是王府的丫头。”

正说话间,那门帘便是一动,张越只觉身后那大丫头飞快地往后一缩,于是他也就换上了一副肃然面孔。下一刻,一个裹着青金石抹额,身穿天青色对襟袄儿的中年妇人便当先而出,紧跟着就是一个高髻上插着蓝宝石钗,身穿睢蓝色罩甲的妇人。两人虽容貌不同,面上却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苟言笑表情,就连说话的音线都一般无二。

两人看见张越站在廊下都是微微一怔,此时正好碧落惜玉和另两位妈妈送出门来,惜玉便忙解释道:“周妈妈,李妈妈,这就是先头到北京照应咱家老爷的越少爷。”

惜玉背后那两位英国公府的婆子张越先前就见过,深知这等高等仆妇不可等闲视之,更何况那是昔日徐皇后跟前的人,又是王府中有体面的妈妈。他上前称了一声周妈妈李妈妈,本以为对方未必会识得自己这号人物,谁知道那两位竟都是露出了微微笑容。

那周妈妈先点了点头,大约是并不常笑,那笑容在刻板的脸上仿佛凝固了一般:“三公子的事情我早先就听咱家王爷说过,果然是一表人才沉稳得紧。”

“果真是不错,怪道咱家小王爷赞过好几回。”

李妈妈却是伸手招了招,那边跟着她的两个丫头忙急匆匆奔了上来。虽是疾步,其中一个愣是裙摆几乎纹丝不动,就连衣带上的铃铛也没发出多少声响;另一个则是急促了些,直到几声清脆的叮当声之后方才讪讪放慢了步子,一步步挪了上来。而那李妈妈看到这一幕当下就皱紧了眉头,那表情仿佛是那丫头欠了她百八十两银子似的。

“翠墨,你进王府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那么没规矩?”她厉声呵斥了一句后,便转头对张越说道,“三公子大约不认得她?先头您和孟家四姑娘带了一位康嫂子来王府认亲,结果王爷怜她们母女无依,便收留了她们,又替她们纳了赎斩罪的八千贯钞,总算是赎出了她们的当家。如今他们一家三口都在王府当差,再不会如往日那般衣食无着。”

得知这是昔日那个芦柴棒小丫头,张越不禁吃了一惊。毕竟,如今面前这翠墨亭亭玉立,虽只是寻常丫头的打扮,仍显得有些怯生生,却和当年那芦柴棒似的身材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唯一相似的地方大约就是她依旧不大敢抬头看他,只是捏着衣角低头垂眼。

于是,尽管心下存疑,他仍不得不说道:“安阳王真是菩萨心肠。”

“小王爷说,既然三公子和孟家四姑娘和人家素昧平生,都能仗义相助,她们既然是刘妈妈的亲戚,该帮的自然得帮一把。小王爷还说,他们一家三口都欠了三公子大恩,来日若有了空儿,就让他们一家三口来拜见旧日恩人。”

眼看那李妈妈和周妈妈带着丫头告辞,惜玉等人忙着去送,张越站在那儿只觉得摸不清看不透。他和那一家三口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之后又因孟敏的好心帮了一把,仅此而已,那安阳王何必煞费苦心?八千贯钞折合八百两银子,对王府来说自然是小数目,可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钱,那位安阳王又不是滥好人,收留他们一家三口总有些别的内情。

“少爷您真是好大的面子!”

听到这低低的嘟囔,张越顿时转过身,看见秋痕一手捂着胸口站在那儿,他不禁眉头一挑,奇怪地问道:“你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您刚刚已经见过那两位妈妈,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和琥珀如今愈发沉默相比,秋痕如今是愈发爽利,在张越面前更是有什么说什么,“那两尊大佛简直比英国公夫人还沉,眼神就和刀子似的,仿佛时时刻刻要在你身上挖几个洞出来。听着夫人夸我和琥珀,她们估计都在心里嗤笑,外头却只用那阴森森的眼光看人。”

秋痕虽说得口气夸张,张越也颇有同感,可此时还是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旋即亲自挑帘进了里间。惜玉碧落虽说跟着两位年长婆子前去送人,屋子里却还留着两个丫头,王夫人此时正坐在西头的炕上出神,见着他进来便笑吟吟点了点头。

“大伯娘,我今日得知消息晚了,直到这会儿才给您来道喜,实在是过意不去!”

“有什么过意不去的,这喜气指不定还是你们父子带来的。”

虽说刚刚接待了那两位规矩最重的王府妈妈颇有些劳累,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确确实实地有喜了,王夫人的精神头却很好。和张越说了两句话,她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刚刚外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安阳王虽说在皇族中的名声还算不错,可平白无故做那种好事却让人有些想不通。你以前好心就罢了,以后却不妨离那一家人远些。毕竟他们领了安阳王那样的恩赐,这死契必定是早就签了。一入侯门深似海,却不知王府的门头比什么侯府公府都要深无数倍,以前的那些情分全都算不了什么。你要记着,在这些个皇族眼中,咱们英国公府的面子可不管什么用。”

第一百四十五章 祖母的馈赠

“那边如今都已经整治得差不多了,这花园中少几棵树,房中少几样大家伙暂时也不打紧,所以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先带着人搬出去,把你们选中的那屋子好好再看看,缺什么少什么一样样添补起来。你们大堂嫂如今有喜,我这个老婆子少不得替她坐镇着照顾一二,再留下老三媳妇也就够了。超哥儿的婚事你们尽心些,那边毕竟是伯府,别让人笑话了。”

英国公府虽好,但住在别人家中毕竟是客人,因此冯氏东方氏对于尽早打点好搬出去都并无异议,只在顾氏留下孙氏的时候露出了惊容。两人一个是官宦世家出身,一个家里头豪富,对小门小户出来的孙氏总有些瞧不起。如今看着这个原先不起眼的妯娌一下子在老太太面前有了脸面,虽还不至于压过她们,但足以让她们心里不痛快。

顾氏见冯氏东方氏强颜欢笑,孙氏则微微露出了喜色,哪里不知道她们心中思量什么。只她们妯娌之间勾心斗角的小勾当,她不想管也不耐烦去管,于是她们起身告退的时候,她不过是微微颔首,没留下任何一个。想想亲生的长子正在交趾那种叛乱不断民心不服的地方,一年到头也难能捎回几封信,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往南京走过一趟之后,张赳如今看着已经渐渐有了小大人模样,只他固然是自小被人称赞的神童,科举上却远不如张越那般好运,之前院试又名落孙山。虽说张赳身上还看不出什么心灰意冷的迹象,可她难免忧心,更想到倘若长子还在朝,张赳若能直接荫补为官,她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老太太,刚刚有小丫头来报,说是赵王府和安阳王府派了两位妈妈来探望英国公夫人,不合三少爷也去了那儿道喜,两边就撞上了,据说还说了好一阵子话,两位妈妈对三少爷都极其客气,三少爷应对得也得体。之后英国公夫人又留着少爷说了一阵子话,如今人应当是往这边来了。”

顾氏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了灵犀捧来的茶,略喝了一口方才笑道:“他小小人儿哪里有什么面子,不过人人都看在英国公面上罢了。好在他晓事,英国公没看错他,我也没看错他。这狂傲之人从来就没个好下场,以后在这朝中要立得稳,就得学英国公那般,不能让人挑出一丝错处来。对了,昨天英国公夫人让人送了一匣扇子,你且去取来。还有,拿着这把钥匙打开我那个雕漆妆盒,把其中那个锦囊拿来。”

灵犀不料顾氏这头说着正事,那头忽然会想到扇子。好在顾氏的东西她都收得好好的,这一时半会寻起来也不难。到里屋的几个小抽屉里翻了一阵,不多时她就找到了扇子。而那雕漆妆盒就是她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东西,此时拿钥匙打开了,看到里头那个半久不新的锦囊,她拿在手中却有些疑惑,但终究不敢打开来看。

打起帘子到了正室,她方才发现张越已经来了,别的小丫头已经都被打发了出去,顾氏身边只留着一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捶腿。

“再过十日就是殿试,虽说都是进士,但一甲二甲三甲却各有不同。这一甲着实太显眼,你小小年纪的若是拔入一甲别人也不服气,可落到三甲却也没什么趣味。你且好好用心,夺一个二甲回来也罢!”

这考试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张越心中苦笑,但祖母都这么吩咐了,他只好应是。接下来又听祖母说起殿试之后吏部铨选授官的事,他心里想起英国公张辅之前的话和杨士奇的忠告,沉吟片刻便拣那些能说的,一一对顾氏说了一遍。

顾氏频频点头,心里却着实感慨。谁能想到当初那个病殃殃的小人儿,才不过几年居然长成了这般模样?

“有师长为你操心,有长辈给你指点,你这福分着实不浅。既然大杨学士也这么说,又有你大堂伯坐镇京城,这在外磨练磨练也好。我一个妇道人家,这朝廷上的大事不甚了了,你这前途我也帮不了什么,更谈不上教导,能帮你的也有限。”

说到这儿,顾氏便从灵犀那里接过锦囊,轻轻拉开那拉绳,从里头取出了一张票据,随手递给了张越,口中却说道:“你大堂伯应该对你提过,咱们张家的产业其实大多都置办在北京,统共都在我这里收着。你大哥要成婚,以后若靠他的俸禄和月钱自是不够,所以我已经预备了一处大田庄给他,你虽还没成婚,但既然是要出仕,身边没个备办也不行。”

张越低头仔仔细细一瞧,发现这赫然是一张地契。只是,比起张辅先前送他的那两百亩地小田庄而言,这上头的数字却是大多了,那赫然是通州附近的五十顷良田。当初北京的地价乃是三两银子一亩,贱卖的时候甚至一二两也有人脱手,如今已经是十二两,价格却仍在上涨,仅这五千亩地,价值便是一个相当骇人的数字。

“这些都是地产,不过是让你收些租子,日后在当官的时候也好开销,其它的钱等你中进士派官之后,再由公中拿出来。”顾氏说着便收起了笑容,口气也变得有些严厉,“我大明对贪赃枉法事向来处置极严,你大伯父那时候就是受了手底下人的蒙蔽,于是才吃了大亏。你洁身自好是一条,但将来还得记着约束好身边的人。总而言之,咱家人还不至于需要靠伸手捞银子来维持生计的地步,切记切记!”

手里拿着那地契,张越便站起身肃然答应。人家的祖母都是宠溺孙儿,顾氏平日却顶多有些偏宠,从未有一个溺字,所以这番话他自然是听进去了。又坐着陪说了一会话,见顾氏面露倦色,他忙将那地契贴身藏了,正要告辞时,心里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想当初大伯父和二伯父踏上仕途的时候,是否也拿到了这样的财产?

顾氏忽然瞥见了灵犀手中的扇匣,不禁想起了这另外一桩事,遂笑道:“对了,这是前时你大伯娘让人送来的扇子。你大姐那边有,我打发人给你二妹妹送了一把,你三妹妹还小用不着,剩下的这些我留着没用,你大伯母二伯母和你娘也不能用这个,你留着送人好了。”

这话却说得古怪,张越接过灵犀递过来的扇匣时不禁一愣。只这时不好打开看看,他忙谢了,遂起身告辞。这出了顾氏的院子,他掂量着这手中的扇匣子,心头愈发奇怪——留着送人……他能送给谁?那一瞬间,他的面前顿时浮现出了孟敏的笑颜,脚下顿时一滞。

回到自己一家的院子,他一眼就看到琥珀秋痕回来了。这会儿东厢房门口,琥珀正扶着梯子,秋痕则是站在上头,正往房门口的横梁上系几串红穗子。他远远看到秋痕摇摇晃晃,不由得赶紧上前。果然,秋痕好容易挂好了下来,这临到最后还剩几格梯子的时候却是一脚踏空,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他的怀中。见她满面通红的兴奋模样,他着实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忙忙碌碌是做什么呢?”

秋痕忙躲开了两步,脸上便有些讪讪的:“不就是因为英国公夫人身边的惜玉姐姐说挂了这红穗子,殿试一定能独占鳌头么?幸好少爷您回来了,否则刚刚那一跤就跌得狠了。咦,少爷您拿了什么回来?”

琥珀看见秋痕跌在了张越怀中,忍不住莞尔,此时也看见了那扇匣子。她从张越手中接了过来,打开盖子一看便笑道:“这泥金面小檀香细骨的折扇可是金贵,再加上这扇面仿佛是名家画的,这么一把兴许就得十几二十两银子。这是那些大家闺秀最喜爱的,少爷居然买了这么一匣子回来,可真是大手笔。”

“我哪有这闲钱,这是大伯娘送给祖母,祖母又给了我,让我留着送人的。”

“这么一匣还真只有英国公府才拿得出来。”

秋痕在旁边直咂舌,紧跟着却想起如今大少爷要成婚,紧跟着便是二少爷和自家少爷,这东西兴许就是送给未来的少奶奶,面色就有些发僵。偷瞥了一眼琥珀,见她面色依旧沉静,她不禁有些讪讪的。

张越此时却已经有了主意,当下也没注意秋痕面色不好,遂吩咐道:“明天找个稳妥的管事媳妇跑一趟,挑几把扇子去送给孟家四妹妹,再挑几把送给杜小姐。剩下的收着也是收着,你们随便拣一把玩,别让人看见就是了。”

听着要送给孟敏和杜绾,琥珀忙点头,可听见让自己和秋痕也挑上两把,她顿时愣住了。她这么一呆,秋痕却是巴不得,抢过扇匣子就笑道:“这可是少爷您说的,奴婢记下了。您就放心好了,我和琥珀绝对不会在外人面前卖弄。琥珀,还愣在这儿干嘛,赶紧到里头去寻装礼物的盒子,送给孟小姐和杜小姐的礼物总不能就这么光秃秃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心意

朱棣昔日为燕王时,麾下燕山左中右三护卫号称天下雄军,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者只有宁王朱权的大宁卫。朱棣登基之后立了嫡长子朱高炽为太子,但对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都是宠爱有加。汉王朱高煦甚至得到了属于天子亲军的天策三卫,去年尽管被削两护卫,但其在山东的私军和天策中卫仍是不可小觑。

赵王朱高燧虽说宠眷略逊其兄汉王朱高煦,但他如今比早年收敛得多,手上的常山三护卫着实是实力非凡。三位护卫指挥都是正三品,虽不隶京卫,但即便是京卫指挥,畏赵王权势,在这三位护卫指挥面前仍是不得不退让三分。这其中,中护卫指挥孟贤因为是功臣之后,最受信赖,那座大宅坐落在北京西大街正中,毗邻保定侯府,规制却只是稍逊。

孟贤膝下子女众多,嫡妻吴夫人育有嫡子孟繁,其余子女都是众姬妾所出。因没有女儿,因此她便把庶长女孟敏养在膝下。孟敏生母秦姨娘早逝,她是长姊,又是嫡母养育,弟妹们自然全都服她管束。而吴夫人身子不好,几个姬妾谁也不服谁,因此多半时候竟都是孟敏管家,上上下下也倒是井井有条。

这天,孟敏正在吴夫人房中陪着嫡母说话,才说到如今开春,该派个人去看看家里田庄中的境况,吴夫人咳嗽了两声便笑道:“你如今管着家里头的事情就罢了,家里田庄上都有庄头,还有管事时时去转悠,若这都要让你操心,他们是做什么吃的?敏儿,我如今其他都不操心,唯一牵挂的就是你的事。张家人既然都来北京了,我想寻个机会去见见那位老太太。”

“娘,您身子不好,如今乍暖还寒,您还是少出门的好。”

“我这身子不打紧。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都是听你爹说,还没见过那个张越,这心里总有些没底。你虽不是我亲生,但却是我养大,我自然得看准了之后才能把你嫁出去。”

饶是孟敏素来是爽朗大方从不羞羞怯怯,这时候见吴夫人一番话全都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转,她仍是微微脸红,随即便大大方方地说:“娘,眼下人家那里还没有答应,你也别太把这事情记在心上。弟弟妹妹们如今都还小,万一我嫁了,这家里头怕是要乱糟糟的。六妹妹如今也十三了,我瞧着她还懂事,总得让她能接手才行。”

“这家里要是没你,凭你那些姨娘,还有你那些不让人省心的弟弟妹妹,也不知道这一大家子会闹成什么样子!”吴夫人含笑抓着孟敏的手,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满意,“虽说你繁弟是我亲生的,可他还比不上你贴心。至于你六妹妹的事情你不用一直都挂在心上,她若是真有心就自己好好学,想当初你还不是这么过来的?话说回来,张越什么都好……”

想到张家上头还有一位连英国公都得恭敬着的老太太,吴氏不禁生出了一丝忧虑:“那张越什么都好,就是这在家中是三房,上头还有长房二房,兄弟姐妹多是一条,长辈多更是一条。你在家是管事的千金大小姐,到那儿要做立规矩的小媳妇,我就这一点不舍得。”

饶是孟敏不扭捏,这时候也终于恼了:“娘,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您别老挂在嘴边!”

吴夫人却仿佛没看见孟敏的嗔怒,虽不说话,心里却犹自盘算着嫁妆,盘算着日子,更盘算着那未来的女婿。她本就是一辈子都以丈夫为天的妇道人家,朝堂大事都是一抹黑,更不会想北京适龄贵胄子弟那么多,为何丈夫就一心一意看上了并不算顶起眼的张越。

她不想这些,孟敏的心中却转着某些念头。她是安阳王妃的手帕交,和赵王世子妃也见过几回,和陈留郡主更说得上话。虽说父亲从来不在面前说什么朝廷大事,但她无意中能听到的渠道太多了,再加上对父亲的深刻了解,她不得不将父亲一力促成的这桩婚事往某些方面想。

然而,张越头一次就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之后两次相遇也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一辈子自然脱不了这八个字的束缚,怕只怕父亲的用心太深,那以后她如何做人?

“太太,小姐!”

听到这一声唤,吴夫人和孟敏都从恍惚中回过神。见红袖从门外进来,孟敏当下便觉得奇怪:“你到哪儿去了?”

红袖却只是笑吟吟地对自家小姐眨了眨眼睛,随即便屈膝朝吴夫人拜了拜,却笑吟吟地说:“启禀太太,英国公府……不对,应该说是那位张家三少爷刚刚派人过来,说是有东西送给小姐。那送东西来的媳妇还在外头,是不是要奴婢请她进来?”

听了这话,吴夫人顿时笑了。她也不看孟敏那张犹自诧异纳罕的脸,连声让红袖出去请人进来。等到那身穿绛色对襟衫子,收拾得利索清爽的媳妇跟着红袖进来,又近前深深行礼,她忙道请起,旋即笑问道:“你家少爷打发你送什么来?”

那管事媳妇原就是孙氏的陪房,先头只知道孟家四小姐乃是庶出,眼下看着孟敏在炕边上紧挨吴夫人坐,一副母女情深的模样,便知道这位小姐多半是养在嫡母膝下,心中却也惊异。此时听吴夫人问话,她忙双手呈上了一个罩漆盒子,因笑道:“少爷只给了这盒子,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少爷只说,这是昨儿个从老太太那儿得的新巧物,让四姑娘分给妹妹们耍玩。”

一听这么说,吴夫人又笑了,心中却想究竟是少年郎,这打发人送东西还要找借口。从丫头手中接过那罩漆盒子,她看了孟敏一眼,便索性揭了看来,见是四把泥金面小檀香细骨的折扇,她心中不禁一动,随手拿起一把摇开了扇面端详了一番,又合了起来。

“敏儿,越哥儿倒是记着你们几个姐妹,这四把扇子应该是宫中赏赐出来的。不过她们几个还小,你留一把给你六妹妹,其他的好好收着。唔……这回礼……”

那管事媳妇一听回礼二字,忙笑道:“夫人,不过送几位小姐几把扇子赏玩而已,这回礼两个字就谈不上了。昨儿个贵府老爷还让人送了一方名贵的端砚,少爷说了,有空要登门拜谢。”

吴夫人一时半会也想不好该送什么回礼,此时听这么一说,倒是佩服丈夫下手快。又留着那管事媳妇说了一会话,她便命身边的大丫头把人送出门,旋即就把那罩漆盒子一股脑儿塞给了孟敏:“送给那几个小的也是白费,就依我刚刚说的话。虽说你爹爹送了东西过去,但他是他,你是你,你不如好好想想回赠什么。这都是当着长辈的面,也不算私相授受,不违礼节。”

这边孟敏回到自己房里,正烦恼该回赠什么东西,那边张越等到两个管事媳妇回来,听她们禀报了送东西的经过,少不得一人打赏了几个酒钱。等人走之后,看着手中那张杜绾的回帖,想起人家说起的孟家情形,他在书桌前坐下,忍不住苦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