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奢华的折扇自然是只能送给女子,只不过在孟家诗会那一回认识的世家千金虽不少,印象最深刻的也就只有孟敏和杜绾而已,他自然只有这两个地方可送。一个是大姐夫的堂妹,一个是恩师的女儿,他送礼过去也并不唐突,至于收到礼物的人如何想他就管不着了。

他不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霍去病,这婚事大约就在这两年。既然这不是他能左右的,那么就像张晴所说,与其盲婚哑嫁,不如自己选一个合心意的。只是,为什么孟贤偏偏是常山中护卫指挥?

想到这里,他轻轻翻开杜绾的帖子,见那上头写着几行娟秀的字,大体便是致谢之类的话,此外便是提起父亲仍无信件传来,托他打探打探消息。面对这一茬,他立时皱紧了眉头。即便是张越说已经让山东都指挥照应一二,但若是真的碰上了连那位都指挥都解决不了的难事,或是杜桢所碰到的难处人家都鞭长莫及,那可如何是好?

还有,杨士奇让他去山东,是忖度让他多多磨练,能够帮杜桢一把;还是认为他的身世背景能够帮他在那个地方站稳脚跟?

心烦意乱的他合上那张素笺,站起身就掀起门帘到了正屋。这一脚才踏出去,他就看到琥珀正好从外头进来,手中正捧着什么。心中一动的他疾步走上前去,还不及开口相问,琥珀就直接把一封信递了过来。

“少爷,您一直都问杜大人的信。我刚刚经过垂花门,看到一个小厮把这个交给刘家嫂子,所以就赶紧捎了过来。”

张越心里有事,一听是杜桢的信就立时动容,听到琥珀这解释便回身点了点头。到了书桌旁坐下,拆开那火漆封口,里头却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笺。让他异常失望的是,信中只是言简意赅地说已经在山东上任,一切都好勿要挂念等等之类的话,他所想知道的竟是一个字都没提。

山东那边,究竟是有事还是无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殿试

殿试亦称廷试,一向在会试之后举行,历来便是三月。洪武三年初开科举,定殿试日为三月初三,后罢开科举十数年,待到洪武十八年方才再开科举,又定三月朔日为殿试日。话虽如此,却也有例外的时候。永乐七年,就因为永乐皇帝朱棣北巡,原该举行的殿试便推迟了两年,直到永乐九年方才举行。今科殿试亦是延迟了十几天,最后定在了三月十八日。

殿试由天子亲自策问,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肃穆光景。和会试只考经史不同,这殿试制策不但考经义,更考时政。制策公布之时,满殿二百余名贡士自是人人聚精会神,张越也不例外。

“帝王之治天下必有要道。昔之圣人垂衣裳而天下治,唐虞之世治道彰明,其命官咨牧载之于书……周礼,周公所作也,何若是之烦与,较之唐虞之无为盖有径庭。然其法度纪纲至为精密,可行于天下,后世何至秦而遂废?汉承秦弊,去周未远,可以复古,何故因仍其旧,而不能变与唐……人之恒言为治之道在于一道德而同风俗,今天下之广,牲畜之繁,彼疆此域之限隔服食趋向之异,宜道德何由,而一风俗何由?而同子诸生于经史时务之熟矣,凡有裨于治道,其详陈之,毋隐,朕将亲览焉。”

待听明白今科制策乃是论治道时,张越心中顿时生出了无数条陈,沉思许久方才动笔。

相比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不用如同会试乡试一般在贡院中挤那小小的号房,入内受策时更不用搜身以查夹带,此时众贡士恭送了皇帝,便开始全力以赴。虽说都是贡士,但毕竟三甲名次极其重要,若是忝附榜尾,自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纵使是张越也忘记了之前祖母的嘱咐,毕竟,最后是一甲二甲还是三甲岂是他能够决定的?

能担任殿试主考官的历来都是天子驾前最受宠的文臣,比如永乐二年乃是解缙,永乐五年是胡广,永乐九年则是杨士奇,如今这永乐十六年的戊戌科殿试则是翰林学士杨荣担任主考官。相比廷上进士中几个五十开外的白头翁,四十开外的他显得极其精神,佐以下颌几缕长须,更显儒雅风度。几个比他年长的考官坐在那儿,愈发显得如同陪衬。

此时皇帝早已退去,杨荣的目光便在一个个士子中扫过,看到张越时不禁微微一笑。朱棣对张家的信任无可动摇,由于英国公张辅的关系,张越虽年纪轻轻却能跻身于贡士之列,但这文章上的功力却得经时日磨练。所以说,张越即便今年成为进士,这名次上却不好奢求。不过想必朱棣并不在意他的名次,关心的也就是他是否能中而已。

话说回来,当今天子纵使再喜爱张越,应该决不会让第一宣力武臣的近亲入阁。

张越此时完全无暇去看别人。这殿试虽有正式试卷,也有草稿纸,但他只有一天的时间,若是打好草稿再誊抄决计来不及。所以,他瞥了一眼草稿,干脆直接开始动笔。

北方三月的天气仍是寒冷,可他一口气写满了三张卷子,估摸着能有一千字的时候,额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这时候,他方才扫了一眼周边人,发现人人皆是全神贯注额头冒汗,于是便不再左顾右盼。顺着思路写下去,他渐渐发现了平素勤于练字的好处,至少,这一个个端正的小楷不费什么功夫就从笔下宛转流出,瞧着倒也赏心悦目。

想当初他数九寒冬练字不辍的时候,大约杜桢就想到这一刻了。

如同现代那些监考官一样,这殿试的主考自然不是坐在那儿纹丝不动。杨荣在坐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便开始沿着考生的位子走动,甚至也会随手拿起已经誊抄完一部分的卷子瞅上一眼。几百份卷子,这读卷官判卷的时间却只有短短三日,自然不可能完全公正无私地判完所有卷子,不过是尽全力将佳卷呈上御览而已。身为主考,今科学子全都是他的门生,他自然希望能多出几个人才,这今后面上也有光。

他一路翻看了好些卷子,将几个策论极其出色的学子一一记在心底,愈发觉得满意。看这情形,今科至少不愁没有佳卷呈上,他总算可以放下最大的一桩心事。待行到张越身前的时候,他随手拿起考卷一看,见上头依旧是那笔极其精神的端正小楷,不禁点了点头。

细细一看文章,他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见张越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他若有所思地伫立片刻就放下了卷子。接下来他随处转悠了一下,也顺便去看了看张倬的文章,见中规中矩就撂开了手,反而在最年少的夏吉桌前很是停留了一段时间。

倘若说张越给了他不少讶异,那么这个刚刚十五岁的少年就给了他更多的惊疑。那文章谈不上圆润,但却散发出一股扑面而来的锐气,和此人给人的漫不经心大相径庭。他入阁时不过三十一岁,也算得上少年得志,如今再回过头来看少年,登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惆怅。

位虽高,人却老,千金难买少年时,果然是至理名言。

这一天殿试结束,考官连考卷和草稿一起收了上去,却是有考生仍未能誊抄完毕,免不了捶胸顿足,这其中便有愁眉不展的万世节。然而,当杨荣笑吟吟地和他说了一番话之后,他却立刻眉飞色舞,直到离宫之后张越好奇地询问时,他方才嘿嘿一笑。

“虽然是未了之卷,但小杨学士说我这篇万字策论做得不错,定然会连同草稿进呈御览。这一甲我自然是不想了,但若能以‘未了卷’得一个二甲,我也心满意足了!”他说完忽然抓过了旁边的张越,笑嘻嘻地问道,“我百忙中偷瞥了你一眼,你写文章的时候竟没打草稿?”

张倬自己年纪大了,对名次倒没什么苛求。想到之前会试的时候他名次还在张越之前,多半是考官以子不盖父为名将他挪到了儿子前头,他心中倒是生出了几许歉意。所以此时听了万世节的问题,看到张越并无懊恼之色,他不禁心中一奇。

“为文不属草,你就不怕考官诘难你草稿上一片空空,破了规矩?”

“有个考官确实诘问了我,不过我答说科场必交草稿,不过是为了防代作,如今殿前众目所瞩,何来代作,何嫌之避?小杨学士就走了来,自然放过了我去。”张越笑了笑,见万世节啧啧称奇,他便没好气地说道,“我那字你也是知道的,要是打草稿决计誊抄不完,今儿个我费尽心思也就写了三千余字的策论,哪像你洋洋洒洒几乎要上万言。”

这时候,夏吉也从后头追了上来,熟络地冲着万世节叫了一声万大哥,又和张越打了个招呼。得知张倬乃是张越的父亲,他一惊之后立刻竖起了大拇指。

“都说是父进士子进士父子进士,倒是没听说过同科得中的。元节你和你爹爹真厉害!”

张倬早听张越说过这个年纪最小的贡士,此时听他这么说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于是,四人一路走一路说笑,这年纪相差颇大的组合倒是引来了旁人的频频侧目。万世节曾经往杨士奇那里走动得多,在南方士子中算是小有名气,这儿就有好些人认识他,无不上来打招呼。自然,那些士子少不得让万世节介绍身边的其他人。

“其他人不知道,但张越张元节我却是认得的!”

斜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张越循声望去,却依稀记得此人的面孔,仿佛是头一次去杨士奇府邸巧遇皇帝和皇太孙时的众士子之一。此时此刻,那人面上虽带着笑,语气里头却流露出一股浓浓的酸气。

“他可是如今山东布政使杜大人的高足,这表字也是大杨学士起的,还见过皇上和皇太孙。不但如此,人家还是英国公的堂侄,去年年底英国公重病的时候,他巴巴地从南京赶到北京侍疾,比亲生儿子都要孝顺,皇上大喜之下便赐了他举人功名。到底是世家朱门子弟,哪里是我们这些寒门士子能相提并论的!”

自从洪武年间开科考之后,南北士子的冲突从来就没有断过,最最有名的便是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由于那一次录取的五十一名进士几乎都是南方人,北方士子集体闹事,于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不但严厉处分了该科主考,而且该科状元陈亦被处死,六月更是重开一榜,取的几乎都是北方人。这轰轰烈烈的洪武三十年南北榜事件也使得南北文坛从来不对盘。

于是,被人这么一撩拨,一众南方士子看向张越的眼神便有些不同。毕竟这里离着西宫还近,大伙儿又都是同年,自然不可能真正闹腾成什么不可开交的样子,但少不得有人说话阴阳怪气。

“若是我能有那样的亲戚师长,别说十六岁不到中进士,只怕就是状元也中了。”

张越两世为人,对于这等冷嘲热讽自不在意,更不想陷入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然而,他不接话茬,旁边却有人忍不住冷笑道:“我比元节年纪还小,我可没有什么尊贵的亲戚!有志不在年高,足下虚长年纪却不能尽早登科,指桑骂槐算什么意思?”

那说话的人乃是一个尖下巴四十开外的中年人,一听这话顿时怒容满面。张越不料夏吉主动出面替自己揽下了事情,此时眉头一皱,却再不好旁观,抢在那人说话之前沉声提醒道:“各位别忘了,咱们的座师大人小杨学士昔日二十九岁中进士,三十一岁入阁,各位若是有心说起他事便罢,揪着年纪说不是,置小杨学士于何地?”

一席话后四周皆静,几个南方士子虽不满,却终究不敢多说什么,全都是悻悻然拂袖而去。直到他们走了,万世节方才无可奈何地向张越摊了摊手。

“今儿个全都是我惹出来的麻烦,实在对不起元节你了!这些人都是死揪着一个理儿,他们认定是对的就是对的,认定是错的就是错的,最是难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名次和发榜

倘若说后世的大明乃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那么,如今组建才十多年的大明内阁远远没有达到那个高度。永乐皇帝朱棣虽不如洪武帝朱元璋那么勤政,虽组建了内阁用于辅政,但内阁臣子只有赞襄之权而没有决策权,纵使在殿试的卷子上,朱棣也决不是主考官呈上什么就看什么。

这一日,在杨荣率读卷官等送上一甲三份卷子和其余七份佳卷,并让人抬上二三甲的所有考卷之后,他却只是略读了读那几篇文章,便命内侍在二三甲卷子中取了十几份卷子。

“人皆云治道当以道德,然道德之外亦不可无法度。昔有御史……贪横强暴,此御史乎?此廉吏乎?此沽名钓誉者乎?……拔擢骤,则人益骄矜;迁转缓,则人益蹉跎。是以百官以体察圣意为先,以安抚民心为次,是为大谬也。人皆云治道当以仁义,何谓大仁,何谓大义……”

朱棣看着手中那份卷子,颇觉得锐气扑面而来,当念出这一句更是微微一笑。他虽不是有极好容人心性的人,但既然是殿试,中和平正的文章看多了也实在没意思。见那卷子的眉批赫然是三甲末第,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亲自御笔批为第三,又对杨荣等人问道:“士子讥刺时政是好事,若放在三甲,旁人还以为朕没有容人之量。此文虽说不上奇文,笔法也还稍显稚嫩,但也算得上难能可贵。夏吉……唔,这名字有些意思。”

杨荣在下头一听,方才知道此番得了皇帝缘法的竟是今科那个最年少的贡士。别的考官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他既是主考官,又是阁臣,却不得不提醒一声。

“皇上所言极是,此子如今才刚刚年满十五,这自然还有少年激荡之气,是以下笔锋锐十足,臣当时在他旁边看他运笔如飞,文章倒着实写得不错。”

“年方十五?”

朱棣此时倒是讶异了。他本以为张越应是本科最年轻的,却不想居然还冒出一个更年少的士子。此时再通篇看了一遍那文章,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几次拿起朱笔想要改那名次,最终还是搁下了笔。既然是他亲自简拔出来的,年轻就年轻,若是此子真扶不起来,那也是他自己没有器量才干,虚有少年神童之名。

有了这么一份卷子在前,他之后也就是草草看了几份,或从二甲黜落三甲,或从三甲拔入二甲,万世节那份未了之卷也被他放入了二甲之中。定了三甲座次之后,他忽地想起了张越,便吩咐把那份卷子找出来。展开来看了第一张,他便微微点了点头,待看完第二张,他却是眉头紧锁,之后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皱紧,右手食指也不自禁地轻轻敲击着台面。

“人云取天下以刀兵,治天下以仁义,此古今之至理。然中原常患蛮夷,历朝待之以仁义,多受其反噬;待之以斧钺,少能保一世太平。故而以中原之大,屡遭夷狄凌辱,仁义施而未得报,斧钺加而不得安,何也……雄主恩威并济,然三代而传则刀兵入库,军将解甲,故而以汉唐横扫天下之威,亦不免颓败一途……治道恒以礼法,礼法重在教化,唯天下无有刁民乎?无有赃官乎?无有逆狄乎……”

虽然大明的天下并非朱棣打回来的,但他以靖难起家席卷天下,一举登基为帝,最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赫赫武功。昔日对上建文帝的大军时,他虽然屡遭败绩,但若是败退必亲自引兵断后,于是军士归心,因此这雄主二字可谓是搔到了他的痒处。想当初邱福北征败北,他虽然完全可以再派一员稳重大将出征,可却义无反顾的把天下丢给太子自己亲自率军北征,最终大胜而回,那时候的意气风发他至今仍铭记在心。

他虽然自幼名师教导,但侄儿的反都能造,对圣贤之言其实并不以为然,不过是用以笼络士子,可对于那些史书之言他却一向留心。想到昔日秦皇汉武亦是赫赫武功,唐宗宋祖也曾经兵雄天下,最后那雄兵仍是化作尘土,心中难免又想到了更深的层次。

昔日父亲洪武帝为免建文帝年幼坐不稳皇位,于是诛戮功臣,结果却如何?他如今虽重武,但太子已经失之于文弱,皇太孙朱瞻基也并不像他那样热衷武事,那今后……

“然用兵多则国库竭,重赋税而百姓苦。故而昔汉武连年用兵匈奴远遁,百姓不苦匈奴而苦兵役赋税。人云升斗小民者不知大事,不观长远,然若无惠民则无使庶民感恩,纵长远于其何益?国朝赋税已重……”

朱棣往下看了一些,一直都是若有所思,当看到最末用兵富民这一条时更是哑然失笑,心想果然是年少,到这上头就想当然了。不过,前头那些确实触动了他的心思,况且他此时心情甚好,也就不再计较什么其他,也不再往下看,见考卷上赫然标着二甲,他便不再调动名次,示意身旁宦官将桌案上的考卷都收好拿下去。

“本科二百五十名进士,虽较往年为少,却是人才济济,朕心甚慰。明日传胪,你们且去安排,务必不能出纰漏。”

这边皇帝定了名次,那边杨荣等人退出之后,少不得议论起刚刚皇帝亲自阅卷之后评定名次的情景,全都是说今科士子缘法独到诸如此类云云。杨荣跟着人云亦云了两句,待到诸人开始安排传胪之事,他略微提点了一番,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一旁沉思。

张越会试时的文章做得如同花团锦簇,却是四平八稳,谁知道这回居然炮制出这样一篇文章。若非他和一位读卷官讲明,亲自拣出评述,若是让其他人看到了只怕毁誉参半。可叹的是这既不能说是诤诤直谏,也不能说是离经叛道,竟是不知道该归于哪一类。

也就是杜桢那个怪胎,才会教出这么一个怪胎的学生!

殿试发榜素来乃是用黄榜,因此中进士者素来便称为金榜题名。虽只要能过会试这一关一个进士便稳当当入手,但人们毕竟关心名次。发榜这一日,张越由于之前交上了那样一篇文章,心里也有些忐忑,于是一大早就和父亲一起到了承天门外看榜。

人群之中,张倬眼见张越翘首观望宫门那边,不禁心中奇怪。虽说殿试极其重要,但比起之前跃龙门似的会试,却仍是宽和得多,张越上次考完了会试都是没事人似的,为何如此紧张?想到那天回家的路上张越打死不肯说写了些什么,他倒是有些不安了起来。

“越儿,莫非你在答卷的时候写了什么不该写的,还是忘了避讳?”

张越当初只是在看到那考题时灵机一动,这时候哪里敢和父亲说他都写了些什么,赶紧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不多时,人群中便起了骚动,却是一队禁卫护卫着一位中书舍人前来贴榜。随着那巨大的黄榜在墙上一点点贴好,无数人的目光便往那榜上搜寻了上去,那些以报喜谋生的人更是用飞快地目光扫完了整张榜。

“二甲第十四名……”

口中喃喃自语了一句,张倬顿时为之失神。看到这样出人意料的成绩,他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则二甲不比一甲全都能进翰林院,但毕竟仍是希望极大。昔日大哥张信虽举解元,但之后却是直接步入仕途。若是以科举计,他竟是平生第一次盖过了自己的长兄。

张越此时和万世节站在一块,他们亦是在二甲发现了自己的名字。万世节乃是二甲第二十二名,张越则是紧跟其后的二十四名。两人看完榜对视一眼,竟是不约而同伸出了巴掌拍了一记,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喜悦。然而,当他们回头朝夏吉看去的时候,却见某人呆呆站在那儿,竟是犹如泥雕木塑一般。

“第三名……我竟然是第三名……”

听到夏吉这话,张越和万世节都是一愣,旋即方才想起这一甲前三乃是另外贴出,刚刚看榜的时候竟是没注意。当看到那一甲第三名那个醒目的名字时,他们不禁面面相觑,随即便异口同声地叫道:“恭喜探花郎!”

一声探花郎不但把夏吉给叫醒了,还把那些急急忙忙在黄榜上找寻自己名字的贡士们给叫醒了。当一群人看见被称作探花郎的居然是一个连弱冠都称不上的少年,顿时一片哗然。面对这种万众瞩目的场面,张越忙拉上仍有些懵懵懂懂的夏吉,叫上父亲张倬就赶紧往外头挤。好容易脱离了那人山人海的地方,他方才发现自己的软帽不知道被挤到了什么地方,再看万世节更是连束发的头巾都险些掉了,就连父亲张倬亦是满身皱巴巴,都是说不出的狼狈。

“我竟然是探花……”夏吉仿佛这时候方才清醒过来,对着天空挥了挥拳头,一下子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兴奋,“我在卷子里头指斥时弊,不但说用人不该太急也不能太缓,还说言官风闻奏事只为自己求名,强横霸道……我还以为这一个不好就是锦衣卫拿我下狱呢!”

张越本以为自己那篇已经有些大胆,谁知道这儿还有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说了一会话,因着要立刻回去预备传胪和礼部报喜的人,四人都不敢再拖延,于是各自分头往家中赶去,心中都洋溢着说不出的喜悦。

四个人里头一个探花三个二甲,这可是了不得的成就!

第一百四十九章 皇太孙的贺礼

清水胡同并不是一条很宽敞的大街,若不是坐落在此地的这座大宅子清静幽深,永乐皇帝朱棣绝对不会把这样一个去处赐给英国公张辅。

相比其他公侯伯府门口那宽敞的大街,清水胡同英国公府大门前素来只容两辆马车相对进出,好在这很符合张辅为人低调的习惯,往日并没有造成什么麻烦。但往日归往日,今日是今日,当张越和父亲带着随从一路打马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清水胡同门前马车塞满了整整一条巷子,竟是进不去了!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如今这英国公府偏偏是数喜临门——虽说张倬张越父子严格来说不算是英国公府的人,可张辅和王夫人都这么看,别人自然更会这么看——前些天王夫人有喜的消息惊动了赵王府和安阳王府,紧跟着便是宫里和无数公侯伯家的内眷,要不是顾老太君坐镇挡驾,这林林总总的探望者不但会踏破府中门槛,王夫人也决计不胜其扰。谁知道这分明已经过了几日,如今人却仿佛愈发多了。

张越望着那汹涌车流直犯嘀咕,当下便咂舌道:“那些难道都是来探望大伯娘的?”

“未必,也有可能是冲你来的。”张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儿子,见张越满脸的不信,他便笑了起来,“我不过说笑而已,人家都是冲着英国公的面子方才看重你三分,你还不至于是那样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既然这里不好走,绕道走后门吧!”

一行人疾驰从另一边来到了后门。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竟也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和清水胡同那边出入的各色奢华马车和名驹不同,这儿进进出出的虽都是遍体绫罗绸缎的妇人,却也都是坐车乘小轿而来,一看便是豪门仆妇。心中纳罕的张越随父亲下马,吩咐连生连虎把马匹牵进门,就打算从后门进去。

“哎呀,叔老爷和越少爷回来了!”

后门里头住的都是英国公府的几房老仆,这时候开腔的却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张越定睛一看,见是张辅的乳母杨氏,便不好失礼,忙上前笑呵呵叫了一声杨妈妈。这一声原本很平常,但却引来了刚刚进门几个仆妇的回头端详,某些目光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张倬却见机得快,和杨氏打了个招呼,随手拉起张越便急匆匆地往里头走。男人的脚步原本就比女人快,几个转弯便甩掉了后面那些人。及至从夹道上了通往顾氏上房的穿廊,他方才松开了拽人的手,似笑非笑地说:“要是给那些女人纠缠上,你一时半会别想脱身。所幸她们这会儿还不知道你中了二甲进士的消息,否则我拉着你走都难。毕竟,就算你大伯娘十月怀胎产下麟儿,要等到婚配还不知道多少年。”

想到刚刚那些人的目光,张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人家是在看准姑爷!虽说他相信祖母和父母不会像冯兰那样浅薄,更不会如同待沽的牛羊一样来决定他的婚事,但他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又往前行了几步便开口问了一句。

“爹,那事儿你们究竟看得怎么样了?”

“那事儿?什么事儿?”张倬异常好笑地看着儿子,见他理直气壮地看着自己,当下便轻咳一声道,“你就放心好了,你大伯娘和大姐早就回禀过老太太,说是孟家四小姐和杜家小姐最合适,别家都会一家家委婉回绝。我和你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老太太如今又看好你这个孙子,这婚姻大事断然不会草率。只不过你也别太心急,总得超哥儿起哥儿之后才会轮到你。”

眼看父亲说完这话便笑吟吟地朝前头走,张越顿时气结。这心急的分明一直都是张晴王夫人,还有自己的祖母父母,这会儿父亲居然安慰自己不要太心急?

父子俩来到顾氏的上房,这儿却早就是满屋子的人。那些报喜的确实是腿脚飞快,早在张倬张越回来的半个时辰之前就登门道喜,紧跟着各家府上也是都来了道喜的人。再加上前门那些来给怀孕的王夫人送礼的客人,今日英国公府的门槛都几乎被人踏破了。

顾氏此时坐在右手边的炕上,面上赫然是笑意盈盈。这中了进士是一大喜事,能够排在她预想之中的二甲更是一大喜事。于是,她懒得敷衍外头那些奉承话一摞摞的访客,索性让二媳妇东方氏代替见着,径直在这儿等着一同登科的儿子和孙子。然而此时端详着张倬和张越,她纵有千言万语,最后还是化作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嘱咐。

“明日便是金殿传胪,你们今儿个晚上早点睡,明日早上好好填饱了肚子。这传胪并非一时半刻能结束,而且那是御前,百官云集,若是有一星半点的差池便是失仪之罪,日后前途就不好说了。好在越哥儿先后见过皇上三回,不至于怯场,倒是老三你得留心些。”

张倬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谁料顾氏皱了皱眉,当下便不由分说地决定等张辅晚间回来,再好好提点他一遍面圣须知。张越在旁边瞧着这大阵仗,心中忍不住想起了自个第一回见朱棣的情形,旋即又想到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深悉施恩之道的朱瞻基。然而,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际,门外就有人通传,紧跟着一个管事媳妇匆匆走了进来。

“老太太,外头又有……又有送礼的人,说是……”那管事媳妇原是极其精明利索的人,这会儿却有些口吃,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好了些,“是皇太孙打发人送来了文房四宝,说是贺越少爷高中二甲!”

这个消息顿时给屋子里的众人带来了莫大的震撼。别说张越,就连顾氏也是蹭地站了起来。她的二品太夫人诰命本就是因张辅特请加恩而得的,所以哪怕张信遭了贬谪,却无损她的诰封。住在英国公府的这些天,因着她是长辈,王夫人又有身孕,她常常在小花厅接见各家女眷,若有公侯伯夫人来访则是在大花厅。然而,这一次又该如何?

“老三,你带着越哥儿,去前头的武英堂见客。知会荣善一声,让他在旁边陪着,他是外管家,平素见多识广,有他便不至于出纰漏。”

这座宅子本是朱棣昔日为燕王时的别院,一应规制都是相当奢华,他早在北巡之初就想到要将此地赐予英国公张辅,因此便让人拆了原先的正堂另造,因此这武英堂可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敕建。此时,那受命而来的黄太监踏入武英堂,面上立刻堆上了灿烂的笑容——不说别的,若不是代表皇太孙,这武英堂他自是进不来。

有父亲在,张越这个正主儿自然只有侍立一边的份。好在那黄太监并不装腔作势,说话更极其爽利痛快。说是文房四宝,其实比起别人送来的,朱瞻基这些却并不值钱——砚不是什么端砚,墨不是什么徽墨,笔不是狼毫,纸也不是什么泥金银绘。然而看着这四样礼物,张越不禁想起了朱瞻基那一回在贡院门口送的伞,顿时心中一动。

眼见那黄太监要走,他忙说道:“公公且慢行一步,我还有东西要送还皇太孙。”

他也来不及对父亲解释,连忙对侍立另一边的荣善低声嘱咐了一番。那黄太监果然是笑嘻嘻地止步,半点不心急,直到急匆匆奔出去的荣善捧着两把油纸伞回来,他方才吃了一惊,心里大为奇怪。

这张越若是感皇太孙盛情,送什么回礼也不奇怪,可这油纸伞是怎么回事?

“黄公公,这是在贡院门口皇太孙派人所赠。那天多亏了这两把油纸伞,我们父子俩方才免了风吹雨淋。还请您带回去送还皇太孙,并代为转告一声,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之前种种我一一铭记在心,不敢忘怀。这文房四宝都很合用,我以后无论在哪都会随身携带。”

黄太监原以为张越还会写什么书面的帖子回赠,却不料是带这样一番话。他在宫中呆了大半辈子,倘若是帖子他是大字不识,但这话他自然听得懂,细细一琢磨便明白大半。于是,当张越亲自将他送出英国公府,随即更是熟络地送给了他一串楠木香珠的时候,他毫不推辞就笑眯眯地收下了,心中觉着这年轻人知情识趣。

于是,等回了长春宫向朱瞻基缴了差事,他便一五一十地将张越的话说了一遍,既不曾添半句,也不曾减半语。当朱瞻基问起对方看到那文房四宝时如何反应时,他略一沉吟便灵机一动地说:“张家父子看到的时候很是惊讶了一阵,但小人瞧着那张越继而仿佛有些惊喜似的。横竖是皇太孙的赏赐,于他们那是天大的体面。”

朱瞻基别的没留心,黄太监说张越惊喜,他顿时笑了起来。看着那两把特意被送回来的油纸伞,他心里更是敞亮明白。

这送和赏完全是两个概念,他送给张越那些东西的意思,对方应该是完完全全明白了。

第一百五十章 你装病吧

虽名次已经黄榜公布,但殿试传胪却不单单是公布名次,更重在向新进士宣示天威,是以此番觐见天颜也和张越以往几次的经历完全不同。二百五十名进士一一唱名,一甲每人唱名三次,二甲三甲每人唱名一次,众人皆依序跪于丹墀之下。

如今是春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可长长的唱名就足足持续了不少时间。新进士中总有些年迈体弱的,因此间中脸色苍白的不在少数,更多人则是咬紧牙关硬挺。接下来便是奉天殿上众官引新进士三跪九叩,殿上皇帝则是勉励一番,旋即便宣三甲先行进殿,其余人等跪候。

这金殿传胪对于新进士来说乃是天大的事,但于百官来看不过平常,因此本来谁都不曾太过留心。直到朱棣在见过一甲三人之后,忽然御赐状元李马改名李骐,这才略微引起了一阵骚动。而一甲之后原本可不必再见,但朱棣竟再次接见了二甲进士数名,这更是让众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唯有像杨荣这样深悉内情的方才心中有数。

好在这一日的金殿传胪虽比往年略长,仍是顺顺利利地结束了。

传胪当日,进士都是由大街跨马进宫,自然而然领受了一番万人空巷万众瞩目的风光。次日便是于后军都督府赐新科进士“恩荣宴”,虽尊荣无匹,但无非是官样文章。

一个个新科进士明面上觥筹交错,暗地里个个都是浅尝辄止,谁也不敢喝醉,至于那看似精美的一道道菜肴也不过是略动了动筷子。众人原留心的是年方十五便高中探花的夏吉,可皇帝当殿赐状元改名,又有人说今科状元李骐乃是永乐十年状元马铎的弟弟,那焦点自然就回到了状元身上。

然而,新科进士的活动仍然没有结束。接下来是往鸿胪寺学习礼仪三日,皇帝赐状元冠服银带,赐进士宝钞五锭,状元率新科进士谢恩,到孔庙行释菜礼。林林总总的活动折腾了大半个月,最后方才是工部为今科进士题名刻碑。自然,身为戊戌科的主考,杨荣的大名也被勒石记功,作为文臣而言,这可以说是一辈子最大的荣耀。

一旦为座师,今科士子便皆是门生,这师生名分更是定了。将来无论他是高升贬谪抑或是致仕,门生中总会有人照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于官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得的?

一应仪式结束的同时,便是选官的开始。翰林庶吉士虽前科才大挑过一次,但今科朱棣再次下旨进行大馆选,因此除一甲三人循例授翰林院庶吉士之外,其余人都要参加十日后的馆选。趁着这空档,早就被折腾得身心俱疲的张越自然而然松一口气。仿佛是因着家里的三喜临门仍不够,正在预备婚礼诸事的张越由金乡卫副千户擢升府军前卫骁勇镇抚,这自然又引得张家上下一片欢腾,先前因张信被贬的阴云完全散去。

既然不必再回金乡卫上任,正预备择吉日纳采的顾氏想到张超作为堂侄,虽不用为已出嫁的堂姑姑守丧,可王夫人刚刚服完张贵妃的丧尚有身孕,张辅大功九月未满而特旨宣上朝,若是此时急急忙忙办婚事,对于薨逝未久的张贵妃毕竟有些不恭敬。于是,她便亲自登门和襄城伯夫人商议了一番,将纳采的日子挪到了六月。

这天夜里,张家父子促膝长谈了一个多时辰。之前两人先是要复习功课,之后是要应付中进士后的诸般礼仪,就连进士公服常服等等的置备也耗费了巨量精力,几乎不曾有空余功夫商量什么大事。此时,当张倬听张越转述了张辅的那番话和杨士奇的提醒,当得知张越从顾氏那里得到了一个大田庄的地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父亲仿佛帮不上儿子。

他唯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于是又斟酌了良久方才开口说道:“之前你初到南京时,曾经承蒙锦衣卫袁指挥使暗中照顾,你可还记得?”

张越闻言心中一跳,心想怎么不记得,他这些日子最惦记的便是这个人,就是那件未了之案。若不是觉着张倬时机合适了一定会对他讲明,若不是他自己在这种事情上没法单独追查,若不是他觉得这北京城环境错综复杂,隐忍方才是上上之策……只怕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爹,我当然记得。”见张倬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瞧,他干脆坦陈道,“您刚到南京的时候,我有一日到您屋里去找您,结果珍珠提醒了一句,我就在百宝格旁边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份帖子。那帖子的署名写着沐宁,我记得就是河南卫所那个沐千户。因这个姓并不多,所以我就留了心,只是一直都没问您。”

“你就是心思重,那时珍珠告诉我,我还预备你来问,谁知你竟是忍到了现在。”张倬随手合上了手中的扇子,盯着张越脸上瞅了一阵,继而叹了一口气,“当初开封大水那一回,事后你就问过我,那时候我对你说过和锦衣卫别无瓜葛,想必你这孩子就惦记上了。锦衣卫掌刑名侦缉,和咱们张家自然没什么关联,和锦衣卫勉强算是有关联的,也就是我而已。”

张越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虽说心里已经有些准备,但此时此刻张倬坦然承认,他仍免不了感到某种震惊,心里更是演绎出了无数错综复杂的阴谋判断。若非如今对大明官制深有研究,他甚至还怀疑自家爹爹会不会是锦衣卫在暗处的密探,比如说统管什么暗卫之类。

“更准确地说,我不过是和袁指挥使有些交情,河南卫所的锦衣卫军官都是他带出来的,所以包括那位沐千户在内,上上下下的人关键时刻能帮一些忙。”说到这儿,张倬便收起了面上的玩笑之色,正色道,“锦衣卫于百官来说恶名昭著臭名昭彰,所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求袁指挥使帮忙,他更不会和你有什么牵连。告诉你此事一是为了释你的疑,二是为了让你心里有数,不是为了让你动什么歪脑筋的。”

我能动什么歪脑筋?我敢动什么歪脑筋?张越面露苦笑,心想锦衣卫指挥使看着威风凛凛,但曾经那样不可一世的纪纲都倒台了,更何况无根无基的袁方?若是不出意料,只怕东厂的设立也就在几年之内,他若是想要借助锦衣卫干什么勾当,这还真是不要命了。

“你的性子虽沉稳,不过你是我儿子,有些东西外人看不出来,但我这个当爹爹的却明白。翰林院之内规矩太多,只怕你多半是不乐意的。你身在世家,并不曾经过多少艰险,纵使别人夸赞,但小风雨比不上大风浪,不如趁着出仕到外头磨练磨练,如此也好。既然你大堂伯和杨阁老也有这个意思,三日之后的馆选……你就装病不要去了。”

起头那些话张越听着很有道理,毕竟自家父亲知自家事,他虽然在外头人看起来沉着冷静,但那不过是表象,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喜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人,事事审慎不过是因为没法子。这年轻人激扬文字挥斥方遒乃是天性,他就算加上前世活的那岁数,也还是年轻人,怎么会乐意呆在京城这样实在憋闷的地方?

然而,听到这装病两个字,他顿时愣住了,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翰林院庶吉士乃是清贵之官,三年考评之后便是编修修撰,这三年便是在馆阁中学习时政。我三天后会勉力考一考,横竖不中也不打紧。至于你……与其故意考不中让人笑话,不若装病算了。”

“故意考不中……爹,你就没认为我馆选根本考不上?”

“杜大人的学生若是连馆选都考不上,你岂不是丢你老师的脸?杜大人昔日文章华彩斐然,我这些天不知道听多少人夸过,都说你是名师出高徒。你若是真考不上,那就更不用去了,好歹你还在二甲之中名次居前!”

张倬见张越满脸郁闷,又提点了两句装病要诀,随即便起身出了屋子。伫立院中看了一会满天星辰,他便信步回到了房中,见一向都和颜悦色的孙氏板着脸地坐在那儿,几个丫头俱是如同怕老鼠的猫似的站在旁边,他不禁有几分纳闷。

“你们都出去!”

孙氏恼火地一拍桌子,连同平素最心腹的珍珠也一同轰了出去,等到那门帘落下,她方才懊恼地说:“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好端端的老太太居然和我说,要把灵犀给了越儿作丫头!灵犀都已经十九了,要搁在别的家里不是放出去配了好人家,就是配了自家的小厮,再说老太太干脆直说让越儿收房,提什么丫头!她在家里如同半个主子,如若跟了越儿岂不是不伦不类,咱们也不好受。”

听妻子连声不迭的埋怨,张倬也是大为诧异。顾氏离不得灵犀这几乎是家里人都知道的,这会儿怎么忽地提起这话?要知道,早年外头求亲的人家也不少,顾氏却一概回绝,灵犀也一贯铁了心似的。如今要是越过三个儿子和两个年长的孙儿,偏偏给了张越,其他人会怎么看?

第一百五十一章 警讯

由于王夫人有孕在身,虽有顾氏帮忙打理家务,她毕竟生怕几个姬妾作耗。于是,数日前,她忖度了一番,便给心腹大丫头惜玉开了脸与张辅作妾,如今上下便都称作是钟姨娘。惜玉年轻有姿色,也善于奉迎,这一连几日,张辅都是歇在她这里,别的侍妾那儿倒是少去。

这天一大早张辅才起身,正由着惜玉给他穿衣打点的时候,不合却听到了张越病了的消息。

“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

想到明日就是馆选,张辅不禁很有些奇怪。他虽知道张越小时候是个病秧子药罐子,但后来听说那身体便一日日好了。否则,张越从开封到南京再到北京这么一年多的折腾,也不会愣是从来没个头疼脑热的。他更听太医史权说过,自己那时候中间有几日病得极其严重,张越都是衣不解带地守在跟前,纵使如此也打熬过来了,如今却说病就病?

“如今这几日的天气忽冷忽热怪得很,越哥儿前些日子忙忙碌碌,一个不留神感染风寒也是有的。”惜玉张罗着给张辅系上了一条御赐玉带,又亲自蹲下整理了一下袍角,旋即站起身道,“只是这馆选耽误了,我也替他可惜呢!”

“我担心的是他这病,至于馆选倒是没什么可惜的。”

张辅皱了皱眉,微一沉吟,心中倒有所动,当下随口吩咐道:“你跟着夫人也有多年了,如今虽有老太太当家,不过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你该分担的多分担一些,我和夫人都信得过你。越哥儿既病了,那便赶紧请大夫,你也代我和夫人过去一趟看看。”

惜玉忙一一应了,心中却是欣喜。将张辅送到门边,她忽地记起一事,忙问道:“老爷,之前那方家兄弟借住在家里本是为了应考,如今连殿试都结束了,他们却还没有回陕西的打算。家里虽不多这几人的吃喝嚼用,但毕竟这么下去也不好,您看……”

正弯腰准备跨过门槛的张辅顿时收回了那只脚,若有所思地问道:“他们毕竟是夫人的亲戚,这事你可回过夫人?”

“这等大事,我自然已经请过夫人示下。夫人说,年轻的时候确实和他们的母亲有些交情,但这亲戚关系着实远得很。他们之前是赶考,住几个月并不打紧,可如今倘若要再住下去,就算帮亲戚也总得有个理儿。而且那位方大公子在会试之前就是成天在外东奔西走,也不见真正安心温习功课,如今也是把弟弟扔在家里。若是不问个清楚,夫人也有些担心。”

“那就依夫人的意思好了。”张辅和方锐不过只见过一面,当初也就是看着他是举子方才施以援手,此时听王夫人这正牌长辈也是这意思,他便无心再管此事,“究竟怎么做你和老太太夫人一起忖度着办就是。若他们回乡无着落,帮些钱也使得。”

有了这话,惜玉顿时安了心,亲自将张辅送出了院门。回房梳洗过后,她也顾不得吃早饭便赶去王夫人的正室请安,又将张辅的话一一说了。果然,王夫人对这一门远亲并不在意,略听了听便全都交与了她办,倒是着重吩咐去探望一下病中的张越。

可怜张越此时早在腹中埋怨起了出这馊主意的父亲。自己一家人固然是知道内情的,但有些事情毕竟不好宣扬太广,于是只好连祖母顾氏都一起瞒着。好在那请来的大夫并没有太医史权那样的本事,诊脉之后便道了些阴寒在里之类的话,不过是开了张中平的药方子。

整整一个上午,非但惜玉代张辅和王夫人来探望过一遭,顾氏竟是亲自让灵犀扶了来,从秋痕琥珀到屋子里一群小丫头,乃至于张倬和孙氏都遭了一番训斥。当荣善前去翰林院为张越的馆选请假,这消息更是又惊动了别人,万世节和夏吉在傍晚时分亲自赶了来,杨荣沈度也派人来问了几句。始作俑者张倬应付着这些热心人,那是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馆选这一天,张越实在不耐烦再躺在床上装病,于是打发了屋里两个伶俐的小丫头出去望风,自己则是随手翻起前些日子打发人去找来的山东图册。在他的印象中,山东似乎历来就是多事之地,那本鼎鼎大名的小说《水浒传》便是出自宋朝的山东梁山泊起义。至于明清时期,山东一带的白莲教起义更是此起彼伏,其中有一次便是迫在眉睫。

所以,山东的确不是善地!

山东布政使司治济南府,山东都指挥使司治青州府。他在地图上找到这两个点的位置,又点着那些州县府一个个看下来,心中渐渐有了大致轮廓。正当他盯着青州附近的几处州县,死命搜索着某些模糊的记忆时,外头门帘一掀,却是一个望风的小丫头急匆匆奔了进来。

“少爷,不好了,大小姐来探病了!”

一听到大小姐这三个字,琥珀立刻跳上前抢过了书案上那本地图册子,回身就往书架上搁。秋痕则是一把拉起张越就往外屋跑,刚刚把张越推进寝室,她便看到那门帘被掀起了一角,慌忙端起笑脸迎了上去。

“大小姐!”

“三弟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还有,门口那个小丫头跑得贼快,这是干什么,望风么?”

张晴一进来便满脸不悦地质问了一句,见琥珀赫然是从一边的书房出来,她更是心中怀疑,遂径直进了那小书房。瞧见书桌上那支笔还蘸着浓墨,盛了不少墨的砚台还摆在那儿。走过去在椅子上一坐,她更是皱起了眉头。

“这书桌还没收拾干净,椅子都还是热的,刚刚有人在这儿看过书写过字?”

“大小姐,这是奴婢刚刚在随便练字玩儿!”秋痕灵机一动,忙掩饰道,“少爷老是说琥珀能读书会写字,奴婢那几个字却老是歪歪斜斜的,所以趁今天有工夫,奴婢……”

“你家少爷正病着,你还有心思写字?既然你说你写了字,那字纸总不会那么快就扔出去了,拿来我看看?”

张晴一口打断了秋痕的话,见她面上讪讪的,琥珀却在一边不吭声,她立时明白了这所谓的病是怎么一回事,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两人便数落道:“若是家学府学里平常的月考,哪怕就是科考,这装病躲过去也不打紧,可这是馆选!你们居然就由着三弟胡闹!”

“晴儿,你就别怪她们俩了,要说胡闹也不是越儿的过错。”

闻讯赶来的孙氏在门外听到这么一番话,只得无可奈何地说了这么一句,旋即便打起帘子走了进来。见张晴上来行礼,她忙扶了,又叹道:“今天还好,昨日连老太太都惊动了,我和你三叔连带大小丫头都被训斥了一通,就是为着你三叔出的馊主意。越儿昨儿个一天都没敢下床,怕是闷坏了,所以刚刚才使了人在外头望风。”

醒悟到这装病竟然是三叔张倬的主意,张晴忙追问怎么回事。孙氏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解释了两句颇觉得牛头不对马嘴,便看着秋痕琥珀。秋痕也说不清楚,忙轻轻拉了拉琥珀的袖子。于是,琥珀只好上前将张晴拉到一边,低低分解了一番。

毕竟是未来的保定侯夫人,张晴听了这三言两语立刻反应了过来,笑得直打跌:“我还当三叔一向是老实稳重人,谁知道还会出这种鬼主意!三婶,你们一家人如何我不管,我这昨儿个晚上一宿都没睡好,这大清早就巴巴跑了来,我只问你们要补偿!”

刚刚那番话张越在旁边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只刚刚三下五除二已经拖了外头衣裳,这会儿他干脆就披了大衣裳进来,笑着给张晴赔礼,少不得又遭了一番奚落。孙氏看他们姊弟和睦,心中自是欢喜,又让乳娘去抱了幼女过来。小家伙咿咿呀呀地说话,惹得屋子里笑声不断。张晴瞧着这小堂妹娇俏可人的模样,猛地想起了自己白白胖胖的儿子。

“这三妹妹说起来比我家那小子还小几个月,这辈儿却大,以后可是姑姑。”她笑吟吟地在小堂妹那吹弹得破的脸颊上轻轻按了一下,听她咯吱咯吱笑个不停,顿时更生喜爱,“这三妹妹的大名如今可是起了?现在叫丫丫未尝不可,不过总不能像二妹妹那样等到六七岁再起大名吧?”

“老太太说等满了两岁由英国公起,横竖现在还小呢。”经张晴这么一说,孙氏方才想起二小姐张怡的事,犹豫片刻便说道,“怡丫头的亲事如今老太太也正在着手看了,你若是有空,别老是把心思花在他们兄弟几个身上,也帮着看看。她那娘亲素来怯懦,你二婶娘又是精明厉害的人,万一挑上家境好人却不好的人家,怡丫头以后可是苦一辈子。”

“三婶这样帮着二妹妹留心,骆姨娘若知道了定然感激。我省得了,一定会帮忙好好留意。”张晴略顿了一顿,便回头看着旁边的张越,面上便多了几分不安,“今儿个我来,其实还有一件事。俊郎的大伯父昨日被罢了常山中护卫指挥一职,如今正赋闲在家。公公使了人去打听,却不是赵王令谕,而是圣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天子之喜怒

张越“因病”没有来参加馆选,但其他人即便知道翰林院只是清贵,却不会放过留馆,毕竟这是亲近天子的大好机会。于是,除了他和铁定入选翰林庶吉士的一甲三人,戊戌科的馆选中,本科剩余的二百四十六名进士自然都到了场。能够入选翰林院,首先要的便是文采斐然,所以三场考下来,进士们竟是不觉得比会试殿试更轻松,就连考官的监考也格外严格。

杨荣虽打发了人去探望张越的病,但心底里却觉得他的“病倒”恰到好处——这又不至于让人指指点点说二甲的名次有问题,又不至于真的进了翰林院在京城蹉跎时光——当然,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但这却不足为外人道。在奏报馆选结果时,当朱棣若有所思地问起为何没有张越的时候,他更坚定了心中那一层认识。

“皇上,他今次正好在馆选之前病了,说来也着实可惜。”

“哦,是病了?”朱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手又拿起了旁边一份奏折,一面看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因病不曾参加馆选么?”

“回禀皇上,今科进士只缺了他一人。”

“这倒是奇了!”朱棣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手中奏折,口中却说道,“他的文章虽算不上顶尖,但也是不错了,只要读卷官不是刻意黜落他,这一个翰林庶吉士到手也并不困难。不过,他是张辅的堂侄,之前中进士似乎就有人传一些风言风语,若是再夺一个翰林庶吉士,只怕某些人会想不开。他这一病倒是巧妙,省却了好些事!”

杨荣正琢磨着那“病得巧妙”四个字是赞语,还是有其他什么含义,却不料刚刚还说话随和的朱棣忽然怒喝了一声:“这个畜牲,他真的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不成!”

这突如其来的发怒让杨荣措手不及,就是他这发愣的一瞬间,朱棣竟是将手中奏折劈手了摔出去。此时,恰好一个小宦官用雕漆茶盘捧了茶上来,那奏折却是无巧不巧地砸在了他的面上。眼前一黑的他顿时一脚踏空,这手中的茶盘乃至于茶盏立刻都飞了出去。在气氛已经很有些僵硬的大殿中,那咣当的清脆响声异常让人心悸。

刹那的沉寂过后,朱棣顿时怒不可遏地喝道:“叉出去,杖毙!”

虽然杨荣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宦侍并不在意,然而,看着那个年纪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宦官被两个急匆匆奔进来身强力壮的锦衣卫拖了出去,那嘴被堵住做声不得,两条腿却还死命地蹬着,自己也觉得胸口像堵了什么似的透不过气来。皇帝喜怒无常的脾性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领教了,然而,这些年来朱棣的脾气却愈发暴躁,暴躁到让他心惊肉跳。

“他居然还有脸向朕说什么承欢膝下,朕不被他气死就不错了!杨荣,给朕拟旨,告诉那个小畜牲,好好在山东乐安州给朕呆着,要是他敢踏出那儿一步,朕……”朱棣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暴戾,“他要是自负武勇,那就带着他那些兵将来试一试,看那些家伙是会听他的命令,还是会听朕的倒戈一击!”

这说的自然就是如今被赶到山东乐安州的汉王了。杨荣虽对汉王朱高煦极其不满,但面对朱棣这气急败坏之下的痛斥,他却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忧心,忙退至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亲自磨墨,须臾便炮制了一篇诏旨。他深知朱棣的脾性,草拟完毕便双手呈上,却又岔开谈笑风生说了几句其他事,仿佛先前朱棣根本就没有雷霆大怒。

“唔。”

看过杨荣拟就的那诏旨,朱棣随手就搁在了一边,面上倒真的没了怒容。由于杨士奇留辅太子,胡广病逝,今日内阁当值的只有杨荣一人,这一边处理国事的同时,他也就漫不经心地东一句西一句问话,忽然就又吐出了一个问题。

“朕杀了周冕,贬了梁潜,太子那儿怎么说?”

虽这是根本没防备的问题,但杨荣岂是寻常人,灵机一动之下便立刻答道:“皇上忘了,太子之前就上了请罪表,道是自己不合受人蒙蔽,如今悔之晚矣。况且有士奇在太子身边侍奉提点,太子日后自然不会再信这些请托,那些奸佞小人也无法再蒙蔽太子。”

“周冕是小人,梁潜倒不是小人。”朱棣此时哑然失笑,却因此想起了替梁潜求情的杜桢,“杜宜山上任已经有些时日了,人家布政使三天两头就有奏报,他倒好,到任一个月居然没有一份奏折送上来!山东那边可有些什么消息?”

杨荣这一头还在防备朱棣继续询问皇太子朱高炽的事,却不料这位至尊一下子又转了话题。养精蓄锐的他顿时觉得仿佛蓄势待发的一拳没了对手,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然而,朱棣的脾性就是如此,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