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山东之地白莲教活动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等逆党心怀叵测却又狡猾,一时半刻却未必能查到什么究竟。宜山老成持重,自然不会小有线索来邀功……”

“也不会因为最初的一无所获就来请罪,你可是想这么说?”朱棣一口打断了杨荣的话,见他面露诧异,旋即躬身应是,他不禁大笑了起来,“朕既然用了他,自然信得过他。不过,你写信告诉那个冷面人,让他该奏报的时候就奏报,别非得有了结果!唔,这次吏部在新进士里头选官的时候,你去知会一声,就说朕的意思,把张越也派到山东去!”

饶是杨荣素来镇定自若,这时候也吓了一跳,连忙提醒道:“皇上,这山东白莲教猖獗,若有个万一……”

“既然是英国公的堂侄,怎么会连这点小场面都应付不下来?”朱棣却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旋即又说道,“士奇也向朕这么提议过,朕觉着倒是不错。世家子弟平日养尊处优,纵使之前几次看着是个能干人,也不过是小聪明小决断,算不得大才干!他的老师眼下就在山东,那个布政使当得艰难,他这个学生若是畏难,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杨荣这才知道原来杨士奇居然有这样的举荐,心中倒是后悔刚刚插了这么一句。毕竟,他和张家没什么交往,与其说是看杜桢杨士奇的面子,还不如说是忖度朱棣的心性。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想起前日刚刚遭到罢职的常山中护卫指挥孟贤,顿时心中一动。

“不是臣打包票,杜宜山和张越师生之间情谊极其深厚,若是吏部选张越到了山东,他必定只有高兴。不过,恕臣直言,英国公这几个堂侄都已经到了婚龄,如今老大已经定了亲,老二据说也已经相中了人家,就是张越,臣也听说上他家里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了。”

朱棣虽不是住在深宫垂拱九宸的那种治平天子,但也不至于没事情就玩微服私访那一套。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也不会拿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奏报上来。追问了一番之后,得知张越的婚事如今乃是孟家和杜家最热衷,他微一沉吟便笑了起来。

“想不到张越那个小子还是香饽饽。”朱棣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孟家且不说他,朕倒没听说过杜宜山那个冷面人还看中了自己的学生。好好好,这桩婚事倒是好姻缘。既是恩师,又是岳丈,传出去也是一桩佳话。”

所谓的孟家且不去说,杨荣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比起杜桢,第一代保定侯孟善怎么也是跟随朱棣打的天下,这亲疏远近不问自知。倘若不是这个孟家并非保定侯本家,而是孟贤,只怕朱棣此时就是另一种说法了。体悟到了这一点,他心中顿时更加轻松了下来。

看来,皇帝对于东宫虽说有怀疑,心底那杆秤倒还是分明。

于是,退出景福宫的时候,他长长嘘了一口气,对于那批即将进入翰林院的新血充满了期待,以至于信步往翰林院去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陈留郡主朱宁正往这边来,更没注意到对方在不远处止步,等到他过去方才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背影直瞧。

一旁的侍女却不知道朱宁瞧着杨荣做什么,于是不解地问道:“郡主,您难道不去景福宫为孟家求情?”

“你什么时候听到我要为孟家求情?”

朱宁回转头冷冰冰地瞪着那侍女,直到她胆怯地退后几步深深低下了头,她方才抬头望了望那景福宫的重檐红瓦,心中无比想念开封周王府。身为郡主而有优于公主的待遇,她也曾经欣喜过,但如今早就过了那娇纵的少女时节。至少,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她心里还有一本帐。

况且,昨日遇上孟敏的时候,她虽提到父亲被贬,那言谈中却是带着几分轻松,并不像某些那等肤浅闺秀一般连番埋怨啼哭不休,她何必去帮倒忙?

只说起来还真是巧,这么多千金女眷中,为什么她较为要好的两个,家里头全都在和张家谈婚论嫁,而且谈的还是同一个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忍无可忍

五月的天气虽还称不上酷暑,但天上的日头已经有些火辣辣的。大太阳底下除了必要赶路的人以及无可奈何寻觅活计的苦力,几乎都是来来往往的马车或是骑马的人。这酒楼之中也准备了消暑的梅花雪泡或是酸梅汤,那些有闲情的人自然不会吝惜这点小钱。

这会儿临窗的凉爽位子上就坐着这么三个有闲情的人。大伙如今算是同年,这年纪纵使有些差距,但也差距并不大,再加上年纪最大的万世节又是一号爱插科打诨的健谈人,又有着一层额外的缘分,自然爱往一块凑。年纪最小的夏吉虽比往日矜持了些,但也没什么探花郎的自觉,一个劲地嚷嚷热,喝下一碗冰镇酸梅汤之后又使劲摇着扇子。

“热死了,我就是最讨厌夏天!”抱怨了一句之后,他便满脸惋惜地对张越说,“元节你这回是真可惜了,连万大哥都考上了庶吉士,若是你没病,肯定也能考上,咱们三个在翰林院也能搭个伴!”

“小夏,我这庶吉士可是绞尽脑汁才考出来的,依着你这话仿佛我考中了,这庶吉士就不值钱了?”万世节平素自命急智,但在这小自己好几岁的夏吉面前每每吃鳖,这时候见对方嘿嘿直笑,他只得没好气地反唇相讥道,“你还是担心自个儿吧,你上回把都察院的御史给骂了一通,日后这都察院是肯定进不去了!三年庶吉士当下来,到时候看你上哪儿!”

“反正这探花郎是白捡来的,就是外放出去作知县也使得,怕什么!”

张越一听夏吉这理直气壮的话,一下子呛得连连咳嗽。待到缓过气来,他使劲喝了一口热茶润嗓子,这才说道:“你们俩这脾气以后在翰林院,我可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万兄你素来是我行我素,夏小弟则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这外官还使得,翰林可是都讲究温润如玉。”

“所以,咱们和元节你换换就好了。”见夏吉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万世节也随即点了点头,盯着张越那目光仿佛要在他身上戳两个窟窿出来,“我就闹不明白,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这北京城虽然难以立足,但对于你来说应该不困难吧?”

“多谢万兄关心,这错过了考庶吉士的机会我也很后悔,可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

张越知道万世节这家伙脑筋极其好使,自然决不肯承认自己是装病,横竖这些天来探病的人不少,能真正见到“养病”的他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也不虞被人拆穿,于是索性露出了痛悔当初的表情。然而,万世节却仍是不信,就连夏吉也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着他。

就在这时,三人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哟,能在这儿遇上三位同年,这还真是巧!张贤弟的病真的大好了?前几日那么重要的馆选,你却偏偏因病不曾参加,咱们几个还真是替你可惜呢!好好儿的熬三年翰林庶吉士,到时候又有王公贵戚帮忙,谁能比得上张贤弟的前程?”

都说这世上文人相轻,张越起初倒没多大感触,就是在府学中的那一年,他也只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仅此而已。到了南京,由杜桢引荐下见了杨士奇,之后又结识了房陵孙翰和万世节等人,他更是对文人没什么成见。毕竟,清谈误国的只是某些人而不是所有人,总不能一棍子把所有人都打死。

然而,上回在殿试之后无缘无故被人奚落一通,这会儿这么一批人又冒了出来,他纵使再好的性子也按捺不住。

站起身看着背后那三个人,他随意一打量,发现居中一位手中摇着折扇的赫然就是上回在杨士奇家中见过,后来又在殿试之后拆穿他身份的那人。而旁边两人虽脸上带笑,却总有那么几分与自己不对付的意味。他心中正冷笑,旁边的万世节也是离座而起,在旁边懒洋洋地插了一句话。

“元节,这位是湖南吴广源,左边那位是江西秦宣,右边那位是浙江孙亮甘。这吴兄和秦兄嘛如今也是庶吉士,至于孙兄则是名落孙山,着实可惜得很。”

“万世节,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孙亮甘被万世节这么一说,顿时恼羞成怒,“你可是福建人,也算是南方士子,和他们两个北方人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英国公纵使是当朝重臣,可文武不相统属,你别以为能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位孙兄消消火,要是让人知道堂堂新科进士居然没了风度,这不成了笑话?”

张越见周围颇有些探头探脑的人,却是愈发气定神闲,当下又哂然一笑道:“话说回来,有劳多谢三位兄台关心了,我如今也着实捶胸顿足呢!若是我那时候去了,这二十个翰林学士中岂不得拉下一个人来?至于你说什么南北之别,我大明开科取士素来秉持的就是公平二字,自皇上登基以后,士子不分南北都是一样录取。你口口声声南方北方,这莫非是给朝堂之上分了派系?”

那孙亮甘本就是没考上庶吉士窝了一肚子火,所以上这儿来看到张越三人坐在一块,吴广源率先讥笑了一番,他却觉得万世节那介绍是在嘲讽他,一时气急败坏方才会口不择言。此时被这么一句话反砸了回来,他顿时知道不好。见四周不少酒客都开始窃窃私语往这儿张望,他更是暗自叫苦,心中猛地想起了鼎鼎大名的锦衣卫。

若是落到那帮凶神恶煞的家伙耳中,难道他就要栽在这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上?

昔日在杨士奇家中会文时,吴广源可巧是最先做出诗的两人,满以为正好遇到皇帝微服私访能拔得头筹,谁知横里杀出个张越,硬生生抢走了皇帝的所有注意力,他心中这嫉恨也不是一两天了。那天殿试之后他原是稍稍泻愤,心想自己的会试名次总算是超过了张越,可谁能想到,最后殿试的名次他竟是正好排在张越之后?

此时见同伴被张越三言两语说得脸红脖子粗,而且事情有闹大的趋势,他顿时心道不好。有心说张越仗势欺人,可旁边偏生有万世节那个小子还有今科探花郎,更有几个探头探脑的伙计和掌柜;可若是就刚刚的话说什么弥补,然后灰溜溜下楼,他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末了,他眼珠子一转,终于是有了主意。

“刚刚孙兄一时失言,还请元节不要见怪。”

他先前那种讥诮的口气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春风和煦的笑容,甚至把刚刚一口一个贤弟也给省略了去,竟是直呼起了张越的字:“刚刚元节既然说若是能参加馆选,定然能脱颖而出,我倒是极赞同的。这一次翰林院要重修尊经阁,所以三场之中有一篇尊经阁记。元节若是有佳文,何妨此时做出来,大家共欣赏奇文?”

夏吉一向就是藏不住话的,此时便笑道:“若是元节此篇真个是奇文,莫非秦兄预备把这翰林庶吉士的席位让给元节不成?”

张越早体验过夏吉这挤兑人的本领,此时见吴广源被那一句话挤兑得面色发红,心里不禁暗自冷笑。若是对方挑馆选三场中别的题目也就罢了,偏偏吴广源选了一篇尊经阁记,他只能说是对方自找的。当下他便扬声道:“掌柜的,拿笔墨纸砚来!”

早在知道这六个人都是今科进士的时候,那掌柜就知道自己这小酒楼今次来了大机缘,谁知道这么尊贵的两拨人仿佛竟是争执不下。此时听到纸笔,他猛地心中一动,慌忙一巴掌拍在一个看热闹的小伙计头上,打发其去取文房四宝,等东西一拿来他便屁颠屁颠地亲自捧了来。展开纸用镇纸镇住,他又亲自卷起袖管磨墨,心中那股兴奋劲就别提了。

要是这墨宝能留给自己的小店,要是让人家知道他这小店居然引来了六个进士,还居然因为一篇文章斗了起来……

张越此时哪有心思理会这掌柜的小心思,他也不管那笔墨好坏,提笔饱蘸浓墨,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吴广源一眼埋头就写。他本就极其擅长楷书,此时强耐心头情绪,他深深吸一口气,却是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此时,万世节和夏吉便一左一右站在了他身边,目光全都随着他那支笔而动。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这一蹴而就的两段,掌柜看得云里雾里,而万世节和夏吉却看住了,凑过来的吴广源秦宣孙亮甘面色俱是一僵。等到张越愈往下写,他们的脸色就愈难看,当看到某一段时,吴广源已是面色铁青。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在他们看来,这仿佛是迎面打来的响亮一巴掌,偏偏还躲都躲不过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奇文共欣赏

明朝不比唐朝诗酒风流,不比宋朝文豪辈出,但大明却有一个文武兼通的大儒阳明先生王守仁!

张越对朱熹那一套素来不感冒,可眼下崇尚理学,他只能装样子。他以前就对阳明先生极其崇敬,《古文观止》上那三篇文章更是一读再读,只觉唇齿留芳。因此,一听人家开出来的题目居然是尊经阁记,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将这篇足可倒背如流的文章给挪了上去。醉酒狂诗当用狂草,然而写这篇文章,他却觉得自己那一笔小楷犹自不够,心中更是暗自叹息。

若是由大沈学士那一笔铁钩银划来写这篇绝世妙文,岂不完美?

张越在那儿摇头惋惜,别人却以为他是故作玄虚。能够考中进士的人自然在赏鉴上头颇有眼力,通篇读完这逻辑缜密,词采华茂的文章,包括秦孙二人在内,都知道那一日若张越真的参加馆选,那二十人大名单中确实会被他占据一席之地。而吴广源一遍遍一字字地反复默读,虽不甘心,最后也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其不情愿地拱了拱手。

“张贤弟果然好文!”

然而,他却怎么也说不出甘拜下风之类的话,二话不说就转身而去。秦宣则是庆幸自己不曾多嘴自取其辱,倒是含笑恭维了几句方才告辞,至于孙亮甘则最为狼狈。众人当中除了张越,唯有他不曾入选翰林,刚刚一时口快说出了那样的话,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可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他也只好怏怏退走。

他们这一走,万世节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冲张越竖起大拇指笑道:“好你个元节,真是有你的,居然能料到有人找你挑衅,事先作了这么一篇文章!不行,此文得让我和小夏带回去好生研读,如此奇文,亏你如何想来?”

“万大哥说得不错,这好文读一遍可不够,咱们得带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夏吉此时也满脸放光,惊叹连连地说,“元节你若是在殿试的时候也妙笔生花炮制这么一篇,只怕这状元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阳明先生可不就是状元?张越一时冲动搬出了这样一篇文章,此时心想果然是逼上梁山后便运气无穷。他正要开口发话,却不防那磨好墨之后就一直在另一边帮忙掖着那纸的掌柜连忙上来,搓着手笑道:“三位公子……不,是三位大人,各位在小店泼墨挥毫写了这么一篇绝妙好文,实在是小店的荣幸。小的知道冒昧……能不能请给小店题个字留个墨宝?”

一听这话,万世节登时笑了。想当初他在南京的时候,为了生计不得不靠变卖字画为生,靠着一个举人头衔,这字好歹卖得比别人贵几分,一年多下来也就积攒了二百贯钞。可如今这儿既然有三位进士,这题字他怎么能让张越贱卖了?

“我说掌柜,你既然知道咱们仨是今科进士,这墨宝可是能轻易许人的?”

这无疑就是有戏的意思,那掌柜脸上顿时笑得更欢了,急忙点头哈腰地说:“小店能有三位大人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小的知道三位都是未来朝堂上的大人物,只求三位能随意惠赐一字,小的愿意……”

说到这儿,那掌柜咬咬牙,本想直接说愿意奉送纹银百两,见周围酒客都在瞪大了眼睛看,竖起了耳朵听,眼珠子一转便笑着改了口:“小的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可三位大人今日在小店斗文,小的却可以代为宣扬。刚刚认输的那三位想必也是今科进士,这六位进士斗文何其罕见?小的倒是认识一位书局的东家,若是三位愿意,小的愿意一力刊印此篇奇文!”

张越看围观者甚多,原还担心万世节一时兴起狮子大开口,传扬出去斯文扫地,谁知那掌柜居然打蛇随棍上来了这么一个提议,当下倒是觉得此人果然是货真价实的老油子。而夏吉素来就是好事的,立刻便拍手道起了好来。

“这倒是好事!只不过若只有一篇文,刊印出来也不好看,不若再加上几篇文章,然后我来题跋,万大哥作序,这样岂不是更好?掌柜的,你要墨宝容易得很,只不过这文房四宝可得到别处去借……可惜了元节这一手好字好文,用这样的纸笔实在是显不出来!”

见那大喜过望的掌柜屁颠屁颠亲自跑下楼去张罗,见四周酒客轰然大哗,个个脸上都写满了看热闹的兴奋,张越索性就默认了这么一件事——三人的年纪加在一块也还不到六十岁,万世节和夏吉都是好惹事生非的性子,和他们在一起,他行事也恣意了很多。

因着出了这么一桩轰动大事,吉祥酒楼闹腾了整整一天,掌柜被人差遣来差遣去,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最后将那三位大人物送出门,他回到柜台后头的时候却险些一个踉跄,亏得被旁边一个伶俐的小伙计给搀扶住了。可即便脚给崴了一下,他却仍是眉开眼笑。

他既是东主又亲自作掌柜,好容易把这门面撑了二十年,如今是真的苦尽甘来了。那灰溜溜离开的三个进士暂且不去说,可那留下的三位竟然有一位探花郎,两位二甲进士!人家若不是一时兴起,这刊印书的事儿怎么会轮得到他?

既然张越先前不曾参加馆选,张倬自然就不如先前会试殿试考得那么顺利。他的文章本就是以平和见长,比不上那些或锐气十足,或词采华美,或铺陈庞大的同年。虽说落选,他心中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毕竟,这个进士对他来说,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由于他年长了一辈,所以今日万世节和夏吉联袂来邀,他知道自己在场三人只怕不能尽兴,便有意推托了,只让张越同去。可是这天张越直到太阳下山才醉醺醺地回来,这却让他颇为恼怒,指着秋痕琥珀把人扶进去,又眼看着儿子被灌下醒酒汤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便板起面孔训斥了一顿,因又问道:“你今儿个去哪里了,怎的大醉而归?”

张越平日很少饮酒,今日被万世节夏吉联手灌了个半死,这会儿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他自打重生之后便是世家子,和外头平民打交道不多,平日就是有人吹捧那也是变着法子送高帽子,今日耳畔边却是充斥着那些粗俗直白赤裸裸的马屁话,感觉大为不同。

“爹,今天我……我和万大哥夏小弟在酒楼遇上了三……三个进士拿翰林院馆……馆选的题目来挑……挑衅。我一……一气之下,就写了一篇尊经阁记,结果……嘿嘿。”

勉强听明白了一个大概,张倬不禁面色一沉。因着英国公张辅的原因,他们父子俩今科得中,确实不免有人质疑,只是他却没想到继那一日殿试之后,居然还会有人当面挑衅。

见儿子说完这些,头一歪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正巧瞥见张越回来时拿着的那几个卷轴。吩咐秋痕琥珀把张越扶上床,他一面寻思待会如何向别人解释,一面打开了那卷轴。起初他还有些漫不经心,可看完一段立时动容,最后竟情不自禁地诵读出声。

儿子的笔迹他自然认得出来,只是这文章他却不敢相信乃是儿子所作。可是再一看另两个卷轴中万世节作的序和夏吉作的跋,观其中字里行间之义,他就是不信也得信,心中着实惊叹不已。此时此刻,他心里明白,有了这么一篇文,张越今天就算再放恣也是无碍的。

京城原本就是消息极快的地方,那一日吉祥酒楼上又颇有几个文士,故而掌柜刊印的书尚未上市,这文章却在文人墨客中间私底下传抄。虽说有人觉得此文狂傲,有人觉得此文离经叛道,但更多的人则是击节赞叹大声叫好。

彼时进京赶考的举子也并没有全数回乡,闻听有绝妙好文顿时想方设法地传抄研读。于是,短短一篇文顿时在南北两派人中流传了开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纵使南人不服气,也只能酸溜溜地揪着张越是杜桢学生的这一条说事,言下之意自是说,只有南方名士才能调教出如此弟子。

自然,如此文章,也很快出现在了一众阁臣的案头,出现在了六部堂官的案头,出现在了几个“好文”的王公贵戚案头,出现在了皇太孙的案头,最后甚至出现在了朱棣手中,而且不止一份。第一份是锦衣卫第一时间呈上来的,第二份是杨荣笑呵呵推荐的,此外还有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总之是各有各的渠道,甚至还有御史在弹劾时将其附在最后。

“想不到那么一个稳妥的小家伙,居然也会写出这样犀利激扬的文字……唔,朕倒是好奇得很,此文通篇离不开一个心字,这心究竟所指为何?”

要是换一个人写这样的文章,朱棣兴许未必会一笑置之,但他此时只觉得有趣。张家从张玉到张辅都是审慎老成的性子,他原以为张越也是,谁知道竟也有这斗气的一面。碰到小家伙这么一发狠,那另三个进士书生意气却不巧撞在了矛尖。

侍立一旁的御用监太监张谦便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位喜怒无常的至尊低声冷笑道:“这还真是自作自受!”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时焉?命焉?

大明立国至今不过五十年,凡历三帝。如今永乐之世犹在明初,因此吏部选官虽然已经有明确的制度,但对于资历经验等并没有太大的苛求,政绩确实上佳的,甚至有一岁四五迁,由七品直擢四品,更有布衣超迁为布政使。就比如杜桢虽曾是进士,但贬谪十数年,一朝起复便是七品,但只一年多便升至二品,这在中明晚明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超迁。

吏部有四司,文选司掌铨选,考功司掌考察,此两司自然是职权最重。相比监生和举人,进士的铨选素来最为重要,因为京官六部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博士,外官知州、推官、知县,全都是由进士中选出。虽有京官外官之分,但名声和宠眷亦是相当重要。

因此,当皇帝派人传了口谕,杨荣亲自过来打了招呼,英国公张辅亦是暗示了一番之后,负责本科进士铨选,品级只有正五品的文选司郎中唐青惟有苦笑而已。区区一个进士居然劳动这许多人物,世家子弟果然是和寻常寒士不同。可若是这样,即便不能留为翰林庶吉士,在六部中当一个主事岂不是更稳妥,何必外放,而且还偏偏是山东?

张越却不知道这铨选的背后有那么多人在为自己推波助澜,他也没料到那一日信手一篇好文会一下子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连着半个月都有好些文士上门拜访,这其中虽也有慕英国公府权势的,但更多人却是纯属好奇,还有的人则是抱着不服气的心思。

总而言之,发现这股风潮根本无法止住之后,他惟有借着大哥张超婚期将近,自己没空为由推拒所有求见。

然而,他能躲得开外人,却躲不开家里人。张辅和王夫人拿他开了一句玩笑,也就罢了;祖母那边却揪着他不可锋芒太露之类的教训了一大通,直到他耳朵根子起了老茧;母亲孙氏是最得意他有出息的,那喜色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功夫才按捺住;至于父亲张倬则是每每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他。

最最难以抵挡的便是兄弟们的起哄,就连张晴来的时候都会打趣他一番。

眼看纳采纳吉礼已下,渐渐就是张超大婚的日子,张越摆脱了内外人的纠缠,安心等着选官结果的时候,却敏锐地发现大哥张超表现得很有些异样。他心里清楚,虽说张超并没有去亲眼相看过那位襄城伯家的千金,但东方氏却和张晴一同去看过,回来之后对准媳妇赞不绝口。张超如今却这幅模样,难道还牵挂着之前的金家姊妹?

这天一大早他去祖母房中问安,又到演武场和彭十三练了一套剑法,出了通身大汗,回到房里用了早餐换了衣裳,正寻思今日再去杜家拜访一次,外头便传来了小丫头的通报声。

“少爷,大少爷来了!”

张越微微一愣,看到满脸阴沉仿佛谁欠了八百两银子似的张超跨过门槛进来,他顿时更觉得奇怪。吩咐秋痕去倒茶,他便让将张超往炕上让,谁知道对方竟是不顾什么长幼尊卑,径直在他下头的一张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三弟,我走投无路,所以今天只有来求你了!”张超也不顾自己张嘴头一句话是怎样惊世骇俗,咬咬牙便说道,“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这桩婚事拖一拖?或者说,干脆让襄城伯也退婚……”

他这话还没说完,张越犹在惊骇,就只听一旁传来了一声惊呼,他扭头一看,却是秋痕用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捧了一盏茶来,大约是听到这话手一抖,那茶盏虽然勉强没有翻到地上,滚烫的茶水却是泼在了地上溅到了手上,甚至连她的裙子上衫子上都溅着了不少。

见秋痕形容颇为狼狈。当下他来不及细想,连忙起身上前,随手接过那方盘搁在一旁的高几上,又从她腰间抽过那汗巾,在她手上一擦一裹,然后便把人交给了刚刚愣着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的琥珀,嘱她去取些药膏给秋痕敷上,又吩咐刚刚的话不许外传,这才回身坐下。

“怪不得大姐曾说过你和我们兄弟三个不同,我今天才知道她说的一点不差。”张超盯着张越瞧了半晌,这才颓然叹了一口气。

“三弟,我不知道你一向怎么看我,总之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是做不到你这般。我房里的丫头大多是通房,平常我看着她们讨喜,但若是她们哪天走了,我也不怎么留心。所以,即使我当初很喜欢夙妹妹,对与蘅妹妹的婚事很是不甘,后来对金家退婚又很愤怒,但过后时间长了,渐渐得也就淡忘了。人家襄城伯家门第高,那一位也必定是好的,我配不上人家。”

被张超这兜来转去一绕圈子,张越简直是头都大了,但心里某种不妥当的感觉却愈来愈强烈。他也懒得再左右绕一阵,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哥,我猜你大概不是不满与襄城伯家小姐的婚事,而是心里有了别人,这才不想成婚?”

看到张超那陡然僵硬下来的表情,张越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他居然无巧不巧地一语成谶?仔细琢磨着刚刚张超的那番话,他顿时将几个丫头排除了出去,继而又本能地排除了在金乡卫闹什么一见倾心的可能性,然而若是如此,张超又会在哪儿看上心仪的女子?忽然,他只觉灵光一现,登时记起了一件事。

“莫非你上次去探望那个阵亡总旗的妹妹,然后就……”

“我原本只是为了还人家的情,谁知道一见到她便……总之那种感觉很不一样。”张超此时颇有些语无伦次,顿了一顿方才咬咬牙道,“三弟,我带过去的本是最坏的消息,可她却坚强得紧,没过多久就恢复了过来。她和我见过的那些女子不一样,爽利中带着几分泼辣,却又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襄城伯家那位千金兴许是温柔大方,兴许是很好,但我心中已经有了另一个人,哪怕这桩婚事就是成了,她和我也未必相合。”

张越从来没感到自己像现在这么头痛过。看样子自己这大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预备娶人家为妻,可问题是,这种问题一个小辈吃了秤砣铁了心又有什么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张超父母都在,上头的祖母又岂是好欺的?

“相合不相合你现在说已经晚了。”

憋出这么一句话之后,他只得干脆实话实说道:“门不当户不对,对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这是颠扑不破的至理。你若是在订婚之前早说这事,兴许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可如今却不同。当初金家那桩事情是因为两边一来一回都有过变数,家里不想撕破了脸去告官,眼下却是连婚书都已经下了,而且还是那襄城伯家。你当初遭到退婚就已经成了那个样子,你怎么不想想人家襄城伯家小姐若是遭到退婚,又会是什么光景?”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站在张超跟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两家人的事,襄城伯和大堂伯乃是朝廷同僚,平素交情很好,若是真的闹将起来两边失和,难道你就能过意得去?而且若是因此掀起了更大的风浪,你别说日后战场杀敌,这前程就都不要了。就算你这次真的成了,看中的那位姑娘入了门,你以为她将来能过舒心的日子?”

张超本就是满面阴沉,这会儿更是有些痴痴呆呆的,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她不知道咱家有那样的家世,她只以为我是寻常的富家子……”

“你自己都没对她说自己的家世,足可见你自己都知道这事儿没法成功。”虽然张越心里也在想着棒打鸳鸯很残忍,但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若是出了馊主意,只怕日后对他们来说更残忍,只好狠狠心把话撕掳得更明白,“大哥,小说话本里头那些个穷书生等到金榜题名就能迎娶富家小姐,但世家子和贫家女却不同。豪门深似海,从来就不是贫家女的善地。”

张超被张越一番话说得失魂落魄心乱如麻。他虽有些莽撞,但并不是一点心思都没有的莽汉,很多事情并不是不想,而是不愿意去想。如今这一条条一桩桩被张越说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只觉得曾经幻想过的某些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好容易方才迸出了最后一句话。

“三弟,你说,我若是对她说让她再等几年纳她作二房……”

“大哥,恕我直言,若是那样,你对得起你那位死去的袍泽?倘若你不死心,我可以陪你再去见见那一位姑娘。”

此时此刻,张越只得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他并没有见过张超的心上人,但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的女子固然大有人在,焉知就没有宁为贫家妇,不为朱门妾的女人?

然而,当他陪着张超再次来到泗水街,循着低矮的门头找到那座房子时,面对的却是人去楼空的场面。屋子里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桌椅板凳仿佛还特意擦抹过,但能带走的细软已经一件不剩,甚至连一张字条都没有留下。

张越一手扶着门框,眼睛瞥着坐在那张旧床上怔怔的张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张超绝不至于大嘴巴地张扬这段恋情,今儿个既然是头一次对他说,其他人想必都不知道。既然如此,只怕找人去打听住在这儿的那位姑娘为什么忽然搬走也是白搭。

时焉?命焉?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不要盲婚哑嫁

张超的婚事终究如期举行。

彼时王夫人的身孕已经有了五个多月,自是渐渐显怀。长房二房诸人已经都搬进了毗邻武安侯郑府的大宅子,顾氏和三房张倬孙氏三口在纳吉礼后也匆匆赶回。东方氏虽然有冯氏帮衬,又有张晴回门帮忙打点,可她仍是忙了个头脑发昏,自然顾不上张超究竟如何。而张起素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只以为大哥整天阴沉着脸是担心有了大嫂管束,故而不以为意。

倒是年少的张赳觉得情形不对。他虽然和张超曾经极其不对盘,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少不得对母亲提了提。可冯氏哪里是愿意多事的,连忙嘱咐他不许到外头胡说八道,回过头来却又在心里嗔着自己的女儿多事。

这老大才芝麻大的前程,就娶了一位伯爵千金,以后她给儿子张罗媳妇的时候,岂不是得比伯爵家更高出一头,这才能显出长房的尊贵?

虽然张超的父亲张攸在之前交趾黎利反叛时再立战功,已经升迁为正三品昭武将军,但襄城伯乃是超品的伯爵,若是单单论两家的门第,自然张家还算高攀。然而,若是论英国公和襄城伯的情分,两家乃是通家之好,这联姻自也份属平常。

正因为如此,尽管李芸只是襄城伯的庶妹,但这份嫁妆仍是非同小可,仅家具便有足足六十四抬,诸样绸缎、脂粉、珠宝等等又是六十四抬,此外田庄店铺奴婢更是不少。送妆奁的时候,那绵延一里开外的大队人马引来了众多百姓围观,不少年轻人都在羡慕娶进了豪门千金的张超,却不知准新郎官本人面对这么一桩婚事却是百感交集。

亲迎那一天,张家内外悉数出动,有的负责跟轿去女家,有的接待外边亲戚朋友,有的忙着收礼,至于那堆在库房尚未来得及拆分的妆奁则是没人顾得上。原本坐镇英国公府的顾氏如今坐镇自己家亲自料理家务,三个媳妇齐上阵,十几个管事媳妇忙得脚不沾地,而张越兄弟几个早被打发了出去簇拥喜轿前往襄城伯家接人。

眼看张超如同木头人似的给充作女方亲长的襄城伯和伯夫人叩首行礼,之后迎亲回来的时候也只是强打笑颜,张越不禁为那位过门的大嫂捏了一把汗。等到庞大的送亲队伍将人送回了张府,又有喜娘扶着那位身穿盛装戴着红盖头的新娘下轿,瞧见张超怔怔瞧着新娘子的背影,眼神渐渐柔和了下来,他这才稍稍放下了一点心思。

喜筵自是从一大清早就摆开了,此时迎亲回来就是拜天地。当看到那对新人拜完天地高堂,又深深交拜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那桩到现在还没敲定的婚事,待想要叹气时又发现场合不对,只得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声。

相比张超的盲婚哑嫁,他的运气仿佛还要好上那么一丝儿,至少,他还和人家见过交谈过,那两位姑娘都还是出自知根知底的亲近人家,无论哪一位都合心意,唯一期望的是别忽然冒出一家意料之外的人来。不过瞧着张家三房的地位,应该不至于再有人横插一脚才对。

张越回过神来的时候,张超和新娘已经是入了洞房。这不过是履行揭盖头和安帐饮合卺酒等等仪式,之后新郎官还会出来,因此张越作为男方兄弟,自得到喜棚去招待那些贵宾。

女眷们早就在内院另外开席招待,此时喜棚中全都是男客。由于之前陪张超前去迎亲,回来之后又是拜天地又是其他勾当,他竟是顾不上看喜棚中是否还有什么贵宾。于是,看到上首第一桌已经坐满,除了包括英国公张辅在内的几位有爵位的亲朋长辈之外,赫然还有安阳王朱瞻塙,他面色微微一变,旋即便在张辅的招呼下笑着上前一一问安。

这北京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秘密。因此,各家公侯伯自然不会只将张越当作张家三房一个不起眼的孙子看待,武安侯郑亨笑着说什么少年老成,泰宁侯陈珪则是说雏凤清于老凤声,更有生性豪爽的兴安伯徐亨直接冲着张越点头,放话说日后有人欺负直接找老叔撑腰云云……到了安远侯柳升时,他桌子一拍,声音洪亮得仿佛能把喜棚给掀翻了。

“贤侄尽管放心,有咱们为你撑腰,你这文官保管当得稳稳当当!”

武安侯郑亨昔日便是留守北平,朱瞻塙与其交情甚笃,其他公侯伯他也都熟悉,看他们这副护犊子的模样倒也不纳罕,心中倒明白张辅为张越引荐这些人的用意。只是他今日前来远远不是恭贺送礼这么简单,待张越在喜棚中转了一圈离席之后,他瞅了个空子也退了席。

张越瞧着张超从洞房出来,原本死板着的一张脸似乎有些缓和,甚至还隐约流露出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轻松,他便知道张超事到临头大约认命了。于是,眼看张超进入喜棚应付那些宾客,他就有心退到旁边歇一歇喝一口热茶,谁知这一口水还没吞下肚就听到一声叫唤。

“元节。”

“安阳王,可是席上太闷热了?”

由于知道这安阳王心思百出,比那位衡山王更不好对付,张越极其不想和其多说什么话,于是赶紧打了个哈哈,准备寻个由头蒙混过去。然而,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溜号,朱瞻塙却点了点头:“这七月底大婚确实是闷热,不过,比起我那儿,你这里算得上冬暖夏凉,英国公果然为你们家选的好地方。对了,元节可知道,今科进士的吏部选官已经结束了?”

这消息张辅都没提过,张越着实没料到朱瞻塙会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只这并不是什么惊人之事,因此他便顺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选官结束了,这么说来,我不日之内就要去赴任了?”

“不但赴任,只怕元节还要多上一桩好亲事。”朱瞻塙此时语气愈发亲切,浑然不避四周那些穿梭上菜的仆役和几个同样离席乘凉的宾客,好整以暇地说,“想必你家里这些时日上门提亲的已经踏破了门槛,要不是我没有适龄的妹妹,说不定也会向父王提个醒……那天小杨学士随口和皇爷爷提了提,皇爷爷似乎上了心,指不定你临走之前就来个御赐姻缘。”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皇帝老子乱点鸳鸯谱,所以,刚刚哪怕听到选官结束都不动声色的张越,这会儿却是着实吓得不轻。孟敏和杜绾好歹他是见过的,模样性情都很好,这若是朱棣一时兴起给他配上一位让人消受不起的,那时候该怎么办?要知道,这明朝的皇帝可不像清朝的皇帝那样变态,平日哪有空插手臣子的婚嫁,这回是吃错药了?他可不想盲婚哑嫁!

就在他头痛的当口,却仿佛朱瞻塙仍是觉着这消息不够分量,他紧跟着又听到了一番话。

“说起来以元节你的能力,一个六部主事本应当是稳稳当当入手,谁知道那杨士奇丝毫不念及旧情,杨荣也跟着撺掇,吏部却是放了你外任。若是在其他地方也就罢了,竟是在青州府所属的安丘县令。

元节,乐安州就在青州府的北面,安丘乃是在青州府东南,两地快马甚至不用半日。你前次和衡山王弟有过冲突,他如今不曾前去就藩,仍留在乐安州,你可得小心。另外,据我所知,这山东白莲教至为猖獗,你这县令不好当啊。”

面对这等“好意”提醒,张越心里冷笑,又假意道谢。谁知道朱瞻塙说完这些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而是笑吟吟地和他又扯起了闲话,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先前他收留的康家那三号人那案子。也就是听了这些,张越方才知晓,那位前任开封金知府之所以倒了霉,正是因为康家那起案子的关联。不得不说,这天下实在是太小了。

赵王朱高燧坐镇北京城,这外头的事情很多都是朱瞻塙帮忙打理,那幅虚怀若谷礼贤下士的架势一摆出来向来是无往不利,所以他压根没料到张越这会儿完全没有对自己生出某种感激,临到最后又亲切热络地对张越点了点头。

“到了山东那边,我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只是青州那儿山东都指挥使司有好几个人昔日受过我一些恩惠,你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自可报我的名去找他们。我知道英国公总会托人照应你一二,但有些事情不让长辈知道,岂不是更稳妥?对了,你临行前我就不送了,不过到时候我自会让管家给你准备一份厚厚的仪程,看在咱们相交一场份上,你可千万别推辞。”

相交?谁和你相交过了?张越在心中腹谤连连,眼看朱瞻塙终于放过自己回席继续饮宴,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在原地默立片刻,他却看到醉醺醺的张超被人搀扶出来,于是少不得上去扶一把手,又吩咐一个小丫头去准备醒酒汤。

自然,作为老二,张起当仁不让地被踢去陪客。只看他端着酒盏来者不拒的模样,张越就知道爱好杯中之物的老二决计能顶下来。架着张超到了旁边的厢房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灌了一碗醒酒汤下去,他便看到那个刚刚还醉醺醺的家伙对着漱盂稀里哗啦就是一阵狂吐。

仿佛把一切郁闷都连同那些胃里的东西都一起给吐干净了,抬起头来的张超没了最初的木偶人模样,总算是有了几分活人的气息。他挥手屏退了几个丫头,摇摇晃晃站起身冲张越苦笑一声,旋即又是一个踉跄。

此时此刻,张越慌忙上前相扶,却听到张超长叹了一声。

“三弟,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家子的责任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尽管张超张越谁都没能占全这两件事,但他们仍然成为了无数年轻人钦慕的对象。一个娶了襄城伯的妹妹,一个高中进士前途无量,人家一辈子都未必能企及的事情,兄弟俩却一人一桩享用了去,试问谁不在心里嘀咕着,希望那主角变成自个儿?

然而,张超的洞房花烛夜中,张超自己固然处于一种恍惚失神的状态中,张越也是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脑海中闪过了那时候金夙异常决绝的面孔和口吻,闪过了张超那时候面对空房时怅惘的表情,甚至不期然闪过了孟敏的一颦一笑,杜绾的巧笑嫣然。

次日一大清早,众人都早早地来到了顾氏的上房。按照规矩,新媳妇过门之后便是拜见诸位长辈,这本就是该当的礼儿。东方氏乃是再乖觉不过的人,生怕儿子媳妇有什么缘故起不来,早就让心腹丫头玲珑带着几个婆子守在了门口。此时等在上房之中,想到刚刚玲珑提过那一对小夫妻正在梳洗,她不由得浮想联翩。

盼星星盼月亮,这婚事一波三折,总算是盼到大儿子娶了媳妇。眼下她最大的企盼就是新媳妇早日给自己生一个孙子,到那时候就真正圆满了。不过,李芸毕竟是伯爵家出来的,虽说是庶出,第一眼看上去性情也好,但焉知这不是假象?倘若新媳妇骨子里是悍妒跋扈的品格,这娶媳妇只怕会变成娶麻烦……

顶着黑眼圈的张越站在母亲后头,竭力按捺着打呵欠的冲动。就当他感到上下眼皮子直打架的时候,外头终于传来了丫头的通报声。

“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来了!”

张越抬起了头,就只见外头一个丫头高高打起了帘子,随即就是张超与一个年纪不过十四五的女子跨进了门槛,料想便是大嫂李芸了。

李芸面上犹带着几分新妇的红晕,她头戴金丝八宝髻,额前勒着南海明珠镶就的箍儿,一边发上插着几支珠钗和掠子,身上穿着大红洒线绣百子图对襟衫子,底下亦是一条大红缕金绉纱长裙,腰中系着缀有玫瑰色宫绦的白玉佩儿,胸前的五彩缨络项圈熠熠生辉,形容虽奢华,但被那腼腆羞涩的模样一衬,却又丝毫不显过分。

顾氏和冯氏三人昔日也都是从媳妇熬过来的,见她随着张超恭恭敬敬地下拜,说话声不高不低,敬茶恭谨温文,答话丝毫不失礼节,却没有寻常新妇那种战战兢兢的意味,不禁全都在心里庆幸这回张超娶着了一个好媳妇。

孙氏更是在心里盘算起了张越的婚事。张晴先前说过孟家被贬,那桩事儿只怕没法能成,既然如此便该是杜家了。虽说媳妇门第高贵在外头听着名头好听,如今这侄儿媳妇瞧着也不像是河东狮吼的性子,可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还是娶一个的媳妇来得稳妥。

东方氏面上也尽是喜色。此时媳妇一打扮起来,比当初那家常模样更耐看,但容貌只是一桩,最最难得的是性情仿佛确实很平和,而且也不是一味绵软。此时此刻,她自是对促成这桩姻缘的王夫人和张晴感激不尽。

等到李芸给长辈们全都敬了茶,之后便是轮到了三个小叔子。三兄弟虽然各有各的思量,但在这种事情上却不敢开玩笑,双手捧茶之后都是郑重其事地回礼。一旁的张超始终不吭声,只在李芸回身脚下稍有些踉跄的时候搀扶了一把。这样的小错处自然无人在意,顾氏瞧着小两口的恩爱,反而是莞尔一笑。

李芸虽算不上长房长媳,但毕竟是头一个进门的媳妇,顾氏自然不会小气吝啬,敬茶之后便朝灵犀使了个眼色。等灵犀捧上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雕漆匣子,顾氏便拔下头上的金簪挑开了盖子,从中拿出了一对翡翠手镯。只看那一汪清澈纯净的绿色,冯氏三人便都是轻轻吸了一口气,同时想到自己进门那会儿的见面礼还不如今次厚重,心底少不得有些嘀咕。

“你以后便是三个兄弟的大嫂,这家里头虽有你婆婆和伯母婶娘,但这么一大家子事情多,你该学的也不妨学起来,以后总要给她们搭上一把手的。”顾氏浑然不顾三个媳妇听到这些话时的表情,又笑呵呵地说,“想来你在伯爵府也学过这些,自然容易上手。你两个小姑子一个闷葫芦似的寡言少语,一个还小,以后你这个大嫂也多看顾她们一些。”

见李芸点头答应,她又转向张超,口气却带上了几分严厉:“超哥儿,你既然是娶了媳妇的人,以后做事情更得好好思量,不要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哪怕你不记着我这个老婆子,也得想想你爹娘和弟弟,想想你媳妇!既然是大家子,生来便是养尊处优,便得记着责任这两个字,别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有些事情做错了还能补救,有些事情却是一步都错不得!”

这新婚的头一日顾氏便教训了这样的话,不但东方氏听着一惊,屋子里其他人也是摸不着头脑。张越却是知道内情的,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不禁暗惊。看到张超那一瞬间变得颇有些惨白的脸色,他便知道,先前那桩事情只怕和祖母有些干系。

张超在呆了许久之后,面色亦是渐渐有了一丝血色。他屈膝跪下,认认真真地对顾氏磕了三个头:“祖母的教诲孙儿记下了,以后绝不会再犯。”

“明白就好。先前家里遭了那么多事,你这个大哥和弟弟们都是一条心,又知道用心上进,知道战场杀敌立功,没道理在这种事情上想不开。”

顾氏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继而便招手示意张超起身。待到他又上前来,她便从那匣子中又取了几样物事,不由分说地塞在了张超手中:“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自然需得有担当。你爹不在,你是你娘的天,也是你媳妇的天。至于你二弟,须知长兄为父,长嫂如母,日后当怎么做不用我说。你如今乃是新婚,这就是我送你的贺礼了。”

张超低头瞅了一眼手中那几张薄薄的纸,看清了那是什么,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许久,他方才憋出了一句话:“孙儿定不辜负祖母的期望。”

东方氏见李芸面露诧异,自己也不知道老太太这敲打提醒究竟是冲着什么事儿,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可当她看到张超跪下说了那么一些话,又有些不安。及至顾氏给了张超什么,她倒是格外留心。等张超退回来,她悄悄不动声色地瞥了他手上一眼,登时大喜。

要知道,此次张超办婚事,公中虽然拿出了五千两银子,但因着对方是伯爵府,连彩礼带其他都是不好马虎的,她自己也贴出来不少,心里早就有些不乐意了。如今有了张超手中那几张薄薄的纸,虽看不清是多少产业,但老太太出手又岂会是少的?儿子有了这些,日后也不至于被媳妇的丰厚嫁妆比下去。

张越此时看着那只雕花妆盒,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上次得到的那个大田庄,不禁暗叹祖母行事确实公道。在和父亲提过之后,他早将此物交给了母亲保管。毕竟,田庄虽然值钱,却是不动产不可轻易发卖,他又无人经营,自然还是有父母代管更为稳妥。

“老太太,英国公府的钟姨娘来了!”

听到外头这个声音,顾氏便笑着说快请,其余人也是心里有数。在英国公府住了那么些时日,人人都知道惜玉如今算是半个当家主妇,昨日喜筵上张辅虽也过来送了贺礼,但今日这一大清早惜玉巴巴地赶来,多半是为了替王夫人给新妇送贺礼。

果然,一身桃红的惜玉一进来先是团团见礼,随后便有两个丫头捧上了一个罩漆匣子和一对汝窑青瓷花瓶,却是王夫人送给新妇的礼物,和之前的贺仪又有不同。顾氏笑着让李芸收了,又让惜玉坐,惜玉却百般推辞,最后仍是紧挨着顾氏站了,眼睛又在张越脸上一瞟。

“今儿个老爷和夫人让我过来,原是还有另外一件事。吏部之前在新科进士之中选官,如今总算是告一段落,老爷一大早去上朝之前得了讯息,说是越哥儿放了山东安丘令,所以特意让我禀告一声。老爷说,山东虽说比不得江南富庶,却向来是北边极其要紧的地方,再说越哥儿的先生杜大人正在那儿当布政使,却也正好有个照应。都指挥使司那边老爷已经打了招呼,能通融的以后必定都会给个方便。”

由于这是惜玉转述张辅的话,因此由顾氏以下,人人都是听得仔细,张越更不例外。只惜玉说到这儿,微微顿了一顿,旋即又露出了几分笑意。

“不知道皇上如何知道咱们家正在给越哥儿谈婚事,因而王贵妃派人给夫人传话,说是婚事不着急,越哥儿未必在山东一呆三年,等有了政绩回来再定再办,那样更体面。老爷夫人琢磨着也是这个理儿,所以让我和老太太通告一声。”

这话张越听得直皱眉头,心中不由想永乐皇帝朱棣这回是出什么妖蛾子。顾氏和张倬孙氏却都是大喜。小小一个进士能够让皇帝惦记着这些,这婚事拖个一年半载,就是再拖两三年那也是使得。若是有了前程,还担心什么终身大事子孙后代?一时间,众人全都忘了关心山东那地方究竟如何,在他们看来,有皇帝的宠眷在,到了哪儿自然都是所向无敌。

第一百五十八章 鸡飞狗跳

杜府最北边的一座院子便是杜绾所住,正屋用作起居,西边一间敞亮的屋子便是书房。书房中的窗下案上设着笔墨纸砚,书架上一格格满满当当都是书,除此之外也就是旁边的梅花雕漆小几上摆着一个颜色素淡的花瓶,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一个寒门士子的书房。

这天,小五巴巴地从庆寿寺赶回来,看到那案桌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发怔的人儿,顿时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

低头往案上铺开的一本书上瞅了一眼,她发现那一个个的字自己虽然都认识,可连在一块愣是不明白那究竟什么意思,她只得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努力。要说她在其他事情上还颇有天分,这读书上头就免了,不做个睁眼瞎就已经对得起道衍那个老和尚了。

站了老半天,看见杜绾仍在发愣,她只得没好气地说道:“小姐,我难得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发呆?”

杜绾这才恍然回过神,见着小五撅嘴站在一边,她便笑着站起身,拉过她往外面的榻上坐。她先是询问了道衍如今的情形,得知那身体时好时坏几乎不能随意走动,面上便露出了几分忧色,旋即方才开口说道:“这些天我都只惦记着爹爹,竟是没空去瞧他……”

小五却是不明白:“老爷?老爷不是好好当着他的山东布政使么?那么大的官儿,整个山东都得听他的,小姐你这么愁眉不展做什么?”

“爹爹一去几个月,满打满算才捎来了三封信,全都是报喜不报忧,我实在是担心得很。”杜绾这时候方才露出了烦躁的表情,又使劲按了按太阳穴,“这放了外任的官员,又是布政使,哪里有不带家眷上任的道理?可爹爹偏偏就没那个意思,之前对我交待的时候也是语焉不详含含糊糊,我更是不敢对娘细说。可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小五,前些天我让刘嫂子出去打听,据说山东那儿白莲教向来猖獗,若是他们闹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