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可别吓我!”

看到小五着实被吓得不轻,杜绾不禁在心里叹气。她虽是女儿身,在家乡的时候虽日子清苦,裘氏却也坚持请了西席先生教她读书认字,父亲留在家里的那些书她也在半懂不懂的情况下都看完了。只不过江南世家都是规矩重的,她少有出门的机会,倒是在和父亲团聚之后,父亲常常对她说起一些朝堂上的大事小事,她才算是渐渐明白了一些大道理。

大明起家其实就是白莲教,可坐上龙庭之后最提防的一是蒙元,第二也是白莲教。她倒不担心白莲教闹腾会真的危及父亲这个朝廷命官,而是担心万一白莲教掀起什么大动静,按察司固然是首当问罪,父亲难辞其咎,这日后别说前途,只怕是性命都保不住。

小五看到杜绾不但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而且又开始发愣,只好气鼓鼓地到了靠窗的书案旁边坐着,漫不经心地翻着那本书。她起初还没怎么留心,看清了上面的名字之后,那眼睛立马瞪得老大。转头正要问,恰好杜绾看过来,她便两个手指头夹着那书晃了晃。

“小姐,你其他书偏不瞧,怎么居然看他的书?”

“奇文共欣赏,他这篇文章传遍了整个北京城,据说士林之中好评如潮,我自然要看看。若是你也爱文,只怕也非得辗转读上好几遍不可。”

杜绾一把夺过小五手中的书,正讥嘲她,却听见门外头有动静。她连忙出了外屋看,却只见杜夫人裘氏正弯腰进来,那脸上犹带忧色。她见状连忙迎上去,搀扶了母亲之后便笑问道:“娘今儿个不是出门去拜几位相熟的姨母长辈么,怎得有些不高兴?”

裘氏一坐下便摆手屏退了两个跟着来的小丫头,又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我去了一趟张家,结果非但没得好讯息,还偏偏撞上了坏消息。张家对你和元节的婚事倒是没说其他,只是皇上先头发话,让他先公后私,这婚事不着急。这倒也罢了,我刚刚知道,他居然无巧不巧也是上任山东!我刚刚回来之后听方家的说,山东白莲教闹腾得厉害……”

杜绾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心瞒着母亲,居然最终还是有人多嘴。她知道此时埋怨那多嘴多舌的管事媳妇也没用,只得强颜欢笑劝慰了一番。

“娘,这外头人哪知道什么白莲教黑莲教,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您可别相信这些。若真的那么乱,爹爹也好歹是皇上宠信的臣子,回京之后要大用的,自然更不可能去那么乱糟糟的地方。再说了,皇上之前对张公子也算眷宠有加,他小小年纪还没经历过什么险恶,派他去外任总得挑太平地儿,就是英国公也决不会答应的。”

眼见裘氏眉头舒展,她便知道母亲毕竟一向不管外头的勾当,她这胡编乱造的一番话必然能蒙混过关。谁知道还没等她松一口气,母亲竟是不管不顾地下了决心。

“你爹上任也已经好几个月,怎么也该安顿了下来。如今他不是在外头游学没法周顾家眷,这堂堂布政使没个人照应怎么行?绾儿,你嘱咐丫头打点行装,到时候元节去山东的时候,咱们也跟他一块走!不亲眼看见你爹爹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我可不放心!正好有元节随行,彼此之间都能有个照应,这路上也不怕遇着什么事。”

杜绾心中叫苦,还想再劝,谁知往日最是好说话的裘氏竟是犹如吃了秤砣铁了心,半句话也听不进去,不多时就出了门去,说是要回屋去赶紧收拾东西。眼睁睁看着母亲回屋去,想到父亲临行前的吩咐,她顿时满心烦躁。

她自然也担心父亲,也想去山东,可倘若那儿真是有什么白莲教,她和母亲两个女流之辈赶过去,岂不是给父亲添乱?可刚刚大费唇舌也没能奏效,眼下她还能指望谁再去劝说母亲,还有谁能劝说母亲?

张越自然想不到裘氏已经准备和他搭伴上路。他到吏部办完相关事宜之后,此时正在家里准备上任事宜。然而,行李且不用说,他竟是发觉要跟自己去山东的人异常多——连生连虎自不用说,秋痕琥珀亦是不能少,英国公张辅生怕他有失,又说要“借”彭十三给他,并调拨八名健壮家丁随侍。不但如此,祖母还说要挑选长随,家里那些下人个个跃跃欲试。

其他也就罢了,祖母顾氏硬是将灵犀塞了过来,这才是让他最最措手不及的。

别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连冯氏和东方氏知道此事之后,心里也是直犯嘀咕,暗地里都道老太太是把张越宠得没了边,连长幼尊卑都给忘了。然而,不论张越自己如何推辞也罢,顾氏却丝毫不管,甚至在这天傍晚命两个媳妇把收拾好东西的灵犀给送到了三房所在的竹院,于是引得上上下下好一阵鸡飞狗跳。

秋痕是不敢作声,琥珀是不以为意,孙氏早早发了火如今却已经认命,张倬也希望儿子远行身边有个稳妥人照应,这边自然是安生。然而,冯氏和东方氏妯娌俩心中却是不忿,两人约好了似的一齐到了顾氏那上房,全都想着让老太太打消这主意。

两人掀帘进去的时候脸上还是笑吟吟的,可不多时里头就传来了顾氏的沉声训斥,外头侍立的几个小丫头听着都是战战兢兢,就不用说这两位出来时那难看的面色了。倒是长房中两位姨娘知道此事后大为高兴,全都来到了骆姨娘那儿闲坐,可怜骆姨娘一向是不管事的懦弱性子,听她们说道那些自是心惊胆战,却又不好出言赶人走。

好容易捱到人都走了,骆姨娘连忙吩咐两个丫头去关门,嘱咐再有人寻来就说自己犯头痛已经睡了。回到里屋,她看见女儿张怡正在书案旁边看着什么,心中不禁奇怪,过去一问方才知道那是张越先头那篇传遍北京城的文章,不禁感慨了一声。

“我以前瞧着三太太软弱,任事都让二太太占了上风,在老太太面前就仿佛不会说话似的,谁知道因为养了个好儿子,她如今竟是扬眉吐气了。可惜你是女孩儿,若你也是男孩,我就算拼着这张脸不要,也要去求越哥儿带挈你一把!”

“姨娘……”张怡从小便是绵软的性子,骆姨娘又怕事,因此这称呼即使是母女独处,她也不敢造次。她低头揉了揉衣角,随即轻声说道,“前几天大姐姐来看我的时候说三婶对她提过……她说我的事情……她会帮忙看着,断然不会……不会……”

她这话说得虽低声,骆姨娘却断然不会错听了,登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你说什么,你大姐真肯揽下此事?”

见张怡怯生生地点头,她顿时双掌合十连道了好几声阿弥陀佛,面上赫然是悲喜交加的表情:“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有贵人相助。你大姐如今是小侯爷夫人,我也不指望你嫁什么大户人家,你这性子也不是能镇压场面的。我只希望你嫁一个待你好的,以后一辈子平平安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随从

大约是在外征战习惯了,回到安稳地之后,彭十三反而觉得颇有些难熬。自然,那一日刚回到南京的时候,忽然碰到衡山王大闹英国公府,无缘无故挨了一顿,这也成了他心中耿耿于怀的一件事。虽说是男子汉大丈夫重在忠义信诺,但那忠义是对天子对英国公,却不是冲着一个刁蛮霸道的皇族。所以,张辅让他跟着张越前去山东上任,他并没有丝毫怨言,只一想到极有可能碰上那个讨厌的衡山王,他心里就难免有些不痛快。

昔日跟着张玉的那一代家将在东昌之役中阵亡殆尽,如今彭十三这些家将都是跟随他多年,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摸爬滚打出来的,张辅并不完全将他们视之为下人,而是当作袍泽看待。因此,上一次的事情之后,他也是着意安抚,但若要说什么公道却是难能。

此番看着彭十三打点行装,见这心腹家将那张脸始终绷得紧紧的,于是在把人送到张府前夕,他少不得又多嘱咐了几句。

“十三,鲁王和赵王都在山东,下头还有那一系的不少郡王。我知道你不乐意和那些皇族打交道,其实越哥儿也未必乐意。明面上的冲突能躲则躲,但若是遇到躲不过的……你是个直爽性子,只会用拳头,动脑子的事情让越哥儿去想,他这人护短,断然不肯让你吃亏。”

彭十三决计没想到张辅竟会说这个,愣了许久方才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打躬:“大帅放心,属下就是那句话——要是越少爷有一丁点损伤,您取了我的脑袋去!”

眼看彭十三带着八个健壮家丁杀气腾腾地往南院马棚而去,张辅不禁陷入了怅惘。自从四征交趾归来,他已经多久不曾听到大帅这个称呼了?如今交趾连连叛乱,虽说丰城侯李彬也算是一代名将,但比起他的手段却仍然不止差了一点。毕竟是民心不服的地方,若是像沐家永镇云南那样择一位良将永镇,情形应该就会好多了。

这英国公府中有的是北边的好马,因此彭十三带头,众人一人选了一匹高头大马便从马棚的黑油大门直接出了英国公府。如今春闱已经结束,举子们大多回乡,再加上北京城仍然在营建之中,因此这大街上的行人并不多,跑起马来几乎可以毫无顾忌。饶是如此,彭十三仍是顾虑到路上的行人,约束着一众家丁留着余力不许急速。

转过一个街角时,眼看快要到张府,忖度这里人多,由于担心遇上行人或马车,原本风驰电掣的一行人更放慢了速度。结果,眼尖的彭十三恰好看到两个迎面走来的人,立刻一勒缰绳跳下马来,笑呵呵地对那两人打了个招呼。

“夏公子,万公子!”

万世节和夏吉明日开始便要入翰林院,正式开始三年庶吉士的生涯,因此原本打算好的送行只得取消,今日便特地到了这儿来为张越饯行,一人象征性地送了十贯钞的仪程。这都是万世节提议的勾当,张越见着也就笑着收了。两人都不是有钱人,如今还算是张越在西牌楼巷那座三进宅院的租客,这会儿也正打算用两条腿走回去,谁知道竟遇上了彭十三。

“老彭啊!”万世节一瞅是见过的,立刻走上前笑道,“这回元节去山东,咱们都帮不上什么忙,听说有你跟着去,倒是足以让人放心。元节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不到关键时刻不发狠。你可得提醒他,这世道就是恃强凌弱,尤其是到地方上对那些地头蛇,该狠心的时候就得狠,千万别让人以为你好欺负!”

这话你怎么不对张越说?彭十三心中好笑,遂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比张越矮了半个头,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夏吉,他更是暗自叹了一口气——强中自有强中手,这么个小娃儿居然是探花郎,说出去谁相信?

“没错没错,元节就是太软了些,这在京城还好,到地方上就得心狠手辣!”夏吉看也不看连连点头的万世节,因又笑道,“不过你还得告诉元节,千万别像万大哥那样没分寸。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不明底细贸贸然对地方豪族下手,就算有英国公他也得倒霉。对那些人得恩威并济……咳,元节对这些肯定清楚,更别提还有老彭你这样的人相助,何用我多嘴!”

他一面说一面随手揪着万世节的袖子,笑呵呵对彭十三打了个招呼,拉起人就走。彭十三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嘴里便嘟囔了一声:“这越少爷正常得很,偏生结交的友人如此奇怪!”

回身上马,带着众家丁又跑了一段路,他便和众人在张府东角门处停了下来。此时早有管事带着众家丁上前相迎,把这一群毫不掩饰彪悍气息的汉子送进去,又将马牵到马厩刷洗,几个杂役少不得又议论了一番。

这次张家举家从河南迁来北京,那些家中有老少在外头,或是不想跟着一起走的全都留在了开封,有的看房子,有的则是被分派到了田庄上,跟来的全是阖家都在张家门内的家生子。说到老太太这回专门为张越挑长随,他们都露出了殷羡之色。

一个三十出头下颌留有一丛黑胡须的汉子见同伴们想入非非,便笑道:“你们别以为这长随容易当。选长随首先是从有职司的家人当中挑选,然后得看德行看品性,随后才是看才能,首要就得会读书写字。像我们这等大字不识的,就是想当小厮三少爷也不要!”

另一个仿佛浑身是消息一点就动的年轻杂役附和了一句,也卖弄道:“钱哥说得一丁点都不错。这负责门上的是司阍,也就是门子,负责文书签转的是签押,负责看守仓库的是司仓,还有负责厨房的管厨,以及专司跑腿办事的跟班。别看跟三少爷的连生连虎平素昂头挺胸,若是跟到任上也就是跟班的料,其他的都干不了!”

“照钱哥李哥这么说,下人里头符合这些的似乎没几个人,未必够三少爷使唤的!”

那钱哥吃人家一附和一恭维一询问,顿时感到自己有了些体面,遂笑骂道:“咱们家人不够还有英国公家,英国公那儿早就送了人来,就算还没有足够合用的人,不是还有保定侯府么?别忘了咱家大小姐可是保定侯府的小侯爷夫人,这帮衬娘家兄弟自然是尽心的。”

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如今里头确实还真的在挑选长随。对于张越来说,这无疑是一件新鲜事,他一直都以为所谓长随不过就是跟班仆人,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人分工明确职司清楚,而且还能帮忙处置公务。若非大伯父张信之前去交趾时留下了不少用不上的长随,只怕今日挑选时更是要捉襟见肘。就算此时,选出来的仍有五人是英国公府送来的人。

彭十三一进来就看到顾氏正在亲自考较下人,张倬张越父子正侍立一旁,便上去先见了礼,又转述了张辅的话。

顾氏之前就认得他,自是信得过,又吩咐小厮搬凳子让彭十三坐下,见他执意不肯也只得罢了。今日这挑选长随原是该高泉办的事,但她想到张越年纪太小着实不放心,于是便亲自出了面。此时好容易挑出二十人,她想到彭十三要跟张越去山东,这小孙儿本身也不是好欺负的,因此倒不担心到时候有刁奴欺主,但应有的规矩仍需讲明,少不得又训诫了一番。

等恭送了祖母回房,张越便拉彭十三到一旁商议明日启程动身的事。当他说起父亲张倬外放江宁县令时,却发现彭十三正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越少爷,你和叔老爷一南一北,这吏部选官还真是够铁面无私的!”

既是家里头,他也不怕忌讳,笑呵呵地调侃了一句,继而便想起行前惜玉命人交代的另一件事,忙说道,“有一件事得和您说一声,那方家老大如今不在英国公府住了。本来那是夫人的亲戚,哪怕再远,只要有由头,留着也使得,谁知道下人在收拾那房子的时候看见了几封信。那家伙也是多了一个心眼,便拿去了给夫人。”

张越听着此话不禁皱眉。若换成是他,哪个仆人敢乱动他的东西?有道是豪门奴仆都心眼多多,如今看来果真不假。于是,他便疑惑地看着彭十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夫人也是严厉盘问之下,方才知道他兄弟俩的父母几年前就亡故了,因着两边往来太少,夫人竟是不知道。方锐那个举人之前就因为一件事而几乎丢了,此次是通过陕西那边关托人情方才来参加会试,结果没考上,那头告发了出来,学政一怒之下就革了他的功名。总而言之,夫人恼他先前隐瞒,本想逐了他兄弟二人,结果他苦苦哀求,夫人这才收留了方敬,却以他人品不端为由将他赶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章 各自奔前程

已经是过了中秋,天气渐渐有些凉了。走在外头的人们都换上了厚实的秋装,那些春夏郁郁葱葱的树木眼下都是渐渐枯黄,一阵秋风就能刮下无数叶片来。有道是一阵秋风一阵凉,秋风秋雨愁煞人,但凡悲秋之人,仿佛都能由此情此景生出一种萧瑟凄凉的意味来。

方锐茫然无措地走在大街上,只觉得那一阵阵风透心似的凉。当初带着小弟方敬进京的时候,他百般嘱咐千般叮咛不许说出家中的真正情况,又拿出最后几个钱雇了两个仆人。

所幸当初接待他的张越和气,人家看在他确实是亲戚,又是赶考的举人,这才收留了他,英国公夫妇那边也没多说什么。结果他会试名落孙山,家乡那边又闹腾了出来,前程尽毁,百般哀求也不过是让小弟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可寄人篱下的日子又岂是好过的?

天下之大,哪有我的容身之处?

浑浑噩噩的方锐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大圈,瞅见街角处有一座破落土地庙,鬼使神差一般往里头走去。这庙大约是常年没有香火,早就是倾颓了大半边,就连泥塑的土地爷也早就破损得不成样子。破烂的案桌上早就没了祭器香火,屋顶更是能看得见天光,竟是连只在此栖身的乌鸦都没有。想到自己如今功名全革,日后要生存容易,要想重振家业却是做梦,他不禁悲从心来,仰天干嚎了一声,眼眶里顿时涩得难受。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方锐自然有不甘心的理由。他十四岁中了秀才,十九岁考中举人,在乡间也曾经被认为是神童。若不是陕西连年饥荒,家境败落父母双亡,他不合又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倘若他当初在英国公府将实情道出,那位权势滔天的表姨父张辅是否会出手帮他一把?可当初他不敢赌那一条,他只能赌自己的科考运气,只能赌自己成天在外转悠能够遇到贵人伯乐,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看着那破破烂烂的土地爷,他顿时更加悲愤,心中的自怨自艾倒是少了,更多的则是某种愤世嫉俗。那样权势滔天的富贵亲戚,那样的赫赫门第,却根本容不下一个微不足道的他。既然是如此,那么他便非要做出一番事情来,让那个倨傲的王夫人看看,他并不是没出息的孬种!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转头一看,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蹒跚走了进来。那乞丐满头乱稻草似的头发,脚上只有一只鞋子,走路颇有些一瘸一拐,进来之后就二话不说地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犹如珍宝似的看着讨饭饭碗中的一个黑乎乎的馒头。

方锐才瞅了两眼,见那乞丐警惕地双手抱住了饭碗,仿佛生怕他来夺食似的,不禁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忽然又生出一缕恨意。倘若他再落拓下去,岂不是要如这乞丐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那仿佛随时都会裂成碎片的土地爷泥塑,他终究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京城王公贵戚多如牛毛,只要他拉得下脸,还怕没有容身之处?

虽说张越三日后就要动身上路,但从彭十三那儿得到消息,吃惊不小的他忖度了一番便决定去一趟英国公府。匆匆在清水胡同英国公府西角门下马时,他却不期然迎面看到了张軏。虽对于这个三堂叔极其不感冒,但人家毕竟是尊长,礼不可废,他只得上前见过。

张軏一看见张越,脸上便满是笑容,仿佛先前种种根本没有发生过,哪里有什么心怀芥蒂的模样。他一甩缰绳利落地跳下马,上上下下端详了张越一番。

“你这是来辞行的?小小年纪就是一方父母官,这搁在哪儿都是异数,到了山东可得用心些,别让百姓看轻了你这个少年县令!你大堂伯上朝去了,多半不在,来来来,和我一块进去,一块去探望你大伯娘。”

面对人家这幅热络的态度,张越虽说疑惑,但也只能把疑惑搁在肚子里。和张軏一道往里头走,他便听到对方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南京城的情形。提到先头灰溜溜被赶回去的张輗张斌父子时,张軏甚至还流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却很是赞赏了他一番。

情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越恨不得离这位三堂叔远些,因此进了王夫人那屋子问安之后,见张軏坐了左首第一,他便在右手第一的椅子上坐下,打定了主意不吭声,预备有事也等张軏走了之后再说。

果然,张軏先是说圣驾留在北京,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如今也正式跟着迁到了北京,旋即便对王夫人道了一大堆恭敬话,无非是痛悔当初云云,末了方才说今天带来了一支珍贵的老山参,要送给大嫂补补身子,东西已经留在了外头管事处。

王夫人初过门的时候对两个小叔子照顾备至,待到后来发现张輗张軏本性奢侈,而且诸般行事越发不像话,张辅连番相劝管束都是无用,再加上最近那遭事彻底让她寒了心,她再懒得管他们的事,纵使往来也是淡淡的。

此时谢过张軏,又留着说了一会话,她便露出了倦色,等张軏知机地告辞之后,她忙吩咐丫头拧了热毛巾来,自己取了擦脸,又吩咐给张越拿过去一条。

“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有什么话派个人过来说一声就使得,何必亲自过来?行装和人手都打点好了,可还缺什么?若是人手不够尽管说,你大堂伯横竖最近都不会出去打仗,再匀几个人给你总是有的。若是银钱上短什么也别藏着掖着,你小小年纪出门,总得备足了,否则到了任上开销不够,俸禄那几个钱又不够使,到时候就麻烦了。”

张越因见王夫人身子已经有些笨重,四周的小丫头有的捧着巾栉,有的捧着漱盂,除了碧落之外,又提拔了一个大丫头补缺,却不知是什么名字,正在心里想着说辞,却还没张口就听王夫人嘱咐了这么一堆,忙笑说一切都打点得差不多了。

“大伯娘,我今日听彭十三说,那方家兄弟……”

“别提那个混帐!”王夫人原本是脸色霁和,一听张越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满脸都是恼色,“他若是好好的说父母都亡故了,难道我会因为这缘由不认他们兄弟俩这门亲戚?若是他早说在陕西犯了些不清不楚的勾当,我也能早些让你大堂伯去打听清楚,说不定能帮上一把,他这功名也就保住了!到了最后瞒不住方才来哀哀恳求,他前头做什么去了!最最可气的是,他这个大哥还教唆弟弟一起瞒着,那么一个腼腆的小人儿,差点给他教坏了!”

余怒未消的王夫人重重一拍炕桌,正要继续发火,张越连忙站起身劝慰,因又自责是当初擅作主张留下了他们,旁边的碧落也忙劝着,她这才渐渐消了火气。因见张越面露赧颜,她又叹了一口气。

“这事情怪不得你,你只想着是我的亲戚,又是来赶考的,帮衬一把也是人之常情,谁知道人家辜负了你的好意。罢了,那个老大我只当没这个人,至于他弟弟我会请一个西席好好地教他,也算是全了当年和他娘的一段姐妹情份。”

张越毕竟和方锐谈不上亲情交情,此来也不过是问个究竟,更没想求什么情,倒是觉得那个腼腆少年异常可怜。王夫人既说会好好照顾方敬,他总算是稍稍放心。他心里也明白,这妇人孕期总是暴躁易怒,若不是如此,方锐的事情兴许也不会闹得如此结果。于是,又陪着王夫人说了一会话,他便辞了出去,却在院中遇上了惜玉。

惜玉这个新姨娘乃是如今英国公府最最炙手可热的人,如今代王夫人掌管家务雷厉风行,这威信渐渐立了起来。见着张越,她自不会摆什么长辈的架子,关切地问了几句行装打点得如何,因又笑道:“今儿个你大姐派了人来探望夫人,正好提起一件事。说是保定侯亲自去向皇上求了情,先头孟家那位被解了职的孟大人昨日又受了新任,正巧是山东都指挥佥事。”

人家听到孟贤被解职都是心中叹息,张越先头却感到很高兴——至少是为了孟敏而高兴。反正在他心目中,和赵王牵扯上关系那是大大的不妙,孟家若能借此机会撇清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然而,谁能想到,这回孟贤居然是被派到了山东!

这都指挥佥事和护卫指挥官阶是一样,可一个是中枢一个是地方,算起来是降职了。若是孟贤不带家眷上任也就算了,若是带家眷……

满揣着心事回到张府,张越这一头还不曾想明白,却又迎来了那一头传来的消息——杜夫人裘氏竟是说要跟他一同去山东!当他匆匆跑了一趟杜府,却发现就是五头牛也根本劝不回心意已决的师母时,他能做的便只是深深叹上一口气。

这算什么,山东风云会么?

第五卷 试锋芒

有家族的荫庇,在外便是顺风顺水?当所有半生不熟的人全都汇聚在了小小的山东,当白莲教的阴云布满天空,当试探的爪牙已经悄无声息地伸来,张越才起步的仕途自然是波澜壮阔……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同路共行

元代时,运河走元口、小安山、寿张集、沙湾。至元末天下大乱,南北漕运竟至于断绝。自从永乐皇帝朱棣不顾群臣劝阻决意迁都北京,于是又花费大量钱粮人力疏浚运河,重修会通河,将其东徙绕安山湖东、北畔而过,走袁口、靳口、安山、戴庙一线,这周边便渐渐兴旺了起来。由于建成了水旱码头,渔船、商船、粮船、商客往来云集,安山湖边上的几个小村渐渐成了大村,虽不曾正式建镇,那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隐隐有了些大气象。

码头边上不远就有一家酒肆,一家客栈,向来生意红火,招待的却是往来的商人。这寻常村民除了逢年过节,都不舍得花闲钱下馆子开荤,耕种自家田地之外,农闲的时候倒是多半挤在码头看有什么活计。

如今地里的麦子早已收割,码头上三五成群都是短打扮的农人,凡有船来便成群结队地上去兜揽生意。奈何僧多粥少,有时候一天都难得有一笔生意,倒是闲磕牙的时间居多。

此时,一个年轻后生看着那满满当当经运河北上的粮船,再看看那些肥头大耳下船来的商人,不禁嘿嘿笑道:“早先运河不打咱们这儿过的时候,这里还只不过是个小渔村。如今倒好,这村上的人越发多了,就是地价也是直窜了几倍。要不是有运河,咱们除了种地也就是打打鱼罢了,不像如今遇上身家丰厚的主还能打赏几个!”

“大狗子,你这纯粹是放屁!”一个中年精瘦的汉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而便嗤笑道,“你那是没吃过苦头才说的风凉话,你问问你几个叔叔伯伯,谁不是说,幸好没在修运河的时候给累死苦死?这漕运是通了,连咱们村在内的周边几个村都红火了,还不是无数条人命填进去的!”

那后生本就年轻,被这番话说得恼羞成怒,见四周那几个年长的都是脸色不好看,其中一个还往地上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倒不敢再高声说话,嘴里却仍是嘟囔道:“这眼光得长远一些,南北漕运通了,以后子孙后代都能捞到好处。”

“呸,这运河到现在还没修好,如果明儿个官府征调你去修运河,看你小子还有心情说道什么子孙后代!你小子还没娶媳妇,到时候累死在工地上,你家老子娘非哭死不可!”

那中年精瘦汉子骂骂咧咧了一阵,忽然看见那边有一艘大船靠岸,这下子也顾不得刚刚的讽刺争执,忙叫道:“看,那儿有船靠码头了!小子们,打起精神来,别让人家又把活给抢了,这一天又是白等!”

一群人闹哄哄地拥上前,用肩膀用胳膊肘用腿脚把那些抢生意的同行给挤了出去。待到近前,领头的中年精瘦汉子方才发现这船瞅着结实看着齐整,仿佛有些像官船,心里便有些犯嘀咕。及至看到一个身穿青缎衣裳的人出了船舱,又从舷板上慢悠悠地下来,他便约束着其他人往后退了几步,又上前赔笑说话。

那身穿青缎衣裳的人瞅了一眼众人,便吩咐道:“船上东西多,待主人们下船之后,你们再上去把行李一样样搬下来。记住,力气大是一条,还有不能出差错。等到一应都装运好了,我与你们两贯新钞!”

虽然这年头宝钞不值钱,但朝廷每年的新钞好歹还有不少商家认,就是转手去兑,两贯新钞也能值上两三钱的银子,够几户穷人家过几个月了。所以,原本还想巴结奉承然后讨价还价一番的中年汉子立刻闭上了嘴,低头哈腰地答应着,心想这船上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如此大手笔。待到见着那一拨拨的人下船,间中甚至有戴帷帽的女子,他顿时眼睛都直了。

这必定是官船!这拨人难道是前来山东上任的官员和家眷?

有了这体悟,中年汉子自是让儿郎们加倍小心。忙忙碌碌大半个时辰将东西弄下船,他原还想去兜揽雇车的生意,待看见刚刚那个身穿青缎衣裳的人已经从外头带了一长溜马车来,他更是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要知道,如今这旁边几个村子虽说都是愈发兴旺,也有不少人合起来置办马车专门出租给商户,但绝对没有这么七八辆黑油车,就是后头跟着那十几辆大车也不是村子里一时半会能凑出来的。而且,看那些车夫和押车的精壮汉子,只可能是早就预备好等在这儿的。

张越从船上下来,见这码头极其热闹,便想起了离京时的情形。按照他的本意,这来山东陆路极其方便,实在不用坐船,万万没料到最终居然会演变成同行人众多的场面。这次同坐船而来的除了杜家母女俩及其家人之外,还有孟家一行,而这恰恰是张晴的请托。非但如此,那安阳王送的仪程,竟也是天大的麻烦。

陡然之间被解常山中护卫指挥,就任山东都指挥佥事,孟贤直到如今都对那大变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此来山东上任还有一种凄凄惨惨戚戚的感觉,倒是没觉得和杜家人同行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张越如今刚刚步上仕途,有张辅在京谋划,必定是步步高升,自己这形同贬谪在外,那婚事就是再提也是白提。于是,眼看孟敏在船上没几日就和杜绾熟识了,常常在一块说话,他听之任之,也没往心里去。

前来迎接的乃是东平州知州衙门派来的,为首的乃是一个捕头。因彼时重武轻文,都指挥佥事的品级虽和布政使平齐,但却隐隐高过布政使,因此知州得到孟贤打发人送去的消息,二话不说就派出了衙门里头的一群差役。

这捕头原以为接的是由北京去青州府上任的本省都指挥佥事,结果在听了那管家介绍,说是还有本省布政使的家眷以及前去安丘上任的知县大人,他顿时吃了一惊,脸上打叠得十万分恭敬,只围着孟贤和吴夫人杜夫人打转,倒是没注意一旁某个不起眼的少年。

张越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石青色对襟衫子,看着倒不觉奢华。因有家里的长随看管东西,趁着人家搬东西装车的功夫,他便和那些来自东平州的精壮汉子们闲聊了起来。人家看他年纪小,谈吐又随和,就像是富贵人家中的贴身小厮,也就完全没防备。甚至几个搬完了行李的庄稼汉在他旁边坐着歇脚的时候,也偶尔会插上几句话。说到运河时,一群人都是唉声叹气。

终于,有一个汉子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这位小哥,一看你就是贴身伺候主子不干重活的。听说这船上有本省的都指挥佥事,怎得咱们李头在其他人面前也是点头哈腰的,是不是还有别的大人物?”

“这船上是从北京去青州府上任的都指挥佥事孟大人,还有布政使杜大人的家眷,另外还有一位安丘知县,也不算什么大人物。”

“啧啧,究竟是打大地方来的,说话口气这般大,这还不算大人物?除了鲁王府和赵王府,这布政使也已经很了不得了,就是县太爷那也是父母官!”刚刚兜揽生意的中年精瘦汉子这会儿已经干完了自己的活计,听张越这么一说便教训道,“再说了,作下人的说自家主子不是大人物,这不是打脸么?我说小哥,这话是让我听见,若是让别个多嘴的人听见……”

旁边的那群精壮汉子也都笑了起来。他们都是东平州知州衙门的衙役,平日最擅长的便是打秋风敲竹杠,这会儿免不了生出了某种意思。只想到那大人物面前他们谁也说不上话,这念头也就是转转而已。及至看到那边某个最像大人物的中年人走过来,他们方才齐刷刷地闭上了嘴,个个低头往后退了几步。

“越哥儿,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就要上路了,你别只顾着在这儿和说话。”

话虽这么说,孟贤的口气却温和得紧。刚刚打不远处看过来,见张越和穷汉衙役说说笑笑,那情景看上去融洽得紧,他心里早明白张越想的是什么,倒也颇有些钦佩他的心思。

“往前头过了东平州,你师母就得和我们分道扬镳,你是打算送她们到济南府再去上任,还是和我们一道走?话说回来,我对山东还算熟悉,以后我在青州,你是安丘知县,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让人到都指挥使司衙门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能帮的我总不会看着你不管。”

张越便笑道:“我还是头一回来山东,就是睁眼瞎,确实得孟伯父多关照。至于师母她们的事,等过了东平州再作计较好了。”

眼看孟贤和张越一道往那边走去,这边几个人顿时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了一会,一个衙役猛地在自己嘴巴子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说:“刚刚那位看着不过十五六的光景,他就……就是安丘的县太爷?”

“瞧,李头已经过去给人家打躬作揖了,决计没错。天哪,他才几岁?”

“年纪轻轻就是父母官,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坏了,咱们刚刚没有说错话吧?”

别说一群衙役议论纷纷,别人也同样心生感慨。那扛行李的中年精瘦汉子就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张越的背影,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起初和自己争执,如今正挥汗如雨搬一个樟木箱子的那年轻后生。发觉两人年纪相近,他不禁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里满是某种荒谬的情绪。

同样都是人,为什么际遇就相差那么远?

第一百六十二章 前倨后恭

一行人从船上下来又在陆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很快就抵达了东平州。

东平州位于会通河之东,北有瓠山,东北有危山,西南有安山,下有安山湖。这里在元代时曾经是东平路,直隶中书省,朱元璋称吴王时,此地乃是东平府,之后又降为州,距离张越等人下船的码头不到二十里地。

山东之地连经金攻宋、元克中原、大明建国,人口曾经从十万户锐减至明初的两万余户。如今经过五十年休养生息,又渐渐疏通了运河,各地便显露出几分兴旺气象。尽管如此,东平城中的景象和北京城仍旧无法相比,和江南富庶之地的南京更是不可相提并论。

那东平州知州原本只知道来的是都指挥佥事孟贤,待到得知同行的还有新任布政使的家眷,他却是不放在心上。至于张越这个安丘知县,他更是没放在眼里。毕竟,东平州和安丘不相统属,况且他这个知州乃是从五品,要比张越这个正七品县令高出一大截。而且从骨子里,他也着实瞧不起乳臭未干的张越。

于是,张越就看到那个四十开外肥头大耳的知州围着孟贤团团转,又是亲自安排院中正房给孟家人安置,又是吩咐人准备热水,却把他和杜家一行晾在了旁边,人情冷暖不问自知。见孟贤也不为他说话,只在进屋之前回头对他微微笑了笑,他便知道人家那是故意不点破,不禁莞尔,拉住了秋痕便吩咐下人收拾西厢房,又忙着为杜夫人裘氏前后打点。

虽遭人冷落,好在杜夫人裘氏当初在乡间清苦时见惯了这些,也不以为意,有张越帮忙,杜绾又带着几个仆妇和丫头很快收拾了东厢房,她倒是一点都不用费心。而那知州严宽一直将孟贤完完全全安顿好了,事无巨细都过问了,出来之后见另外两拨人都自己安顿,自是乐得轻松,一路步伐轻快地回到了前边。

“大人!”

彼时天色已晚,正哼着小曲的他骤然间听到这声音,不禁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个站在廊下阴影中弯腰控背的家伙乃是自己派去接人的捕头李才,他方才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站在这种地方忽然出声,你是要吓死我么?今儿个天晚了,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

“大人,小的自然知道天晚了,可您差遣小的去接人的时候,说就是那位孟大人,怎得又多了两拨人?小的记着先前预备的东西似乎不太够,若是那位杜夫人到了济南府对杜大人抱怨一番,待到了那时,只怕……”

“怕什么!”严宽斜睨了一眼面露惶恐之色的李捕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那位孟大人乃是功臣之后,你知道什么是功臣么?皇上登基之后,哪怕是再亲信的文官也是时而贬,时而杀,只有功臣几乎是一个都不动,纵使贬了没多久也就召了回来。至于那位杜大人……哼,别看他昔日在皇上身边也是宠臣,山东这趟浑水是那么容易整治的?”

“可是……”

“什么可是,总之,不该你管的闲事你少管!”

李才犹犹豫豫还想再说,见知州大人不耐烦地一拂袖进了屋子,他顿时叹了一口气,又想到了先头在码头上看到张越和孟贤说话的情形。觑那光景,两人决计是认识的,而且张越一口一个孟伯父,孟贤一口一个越哥儿,更像是世家通好的格调,而那杜夫人一行和这两拨同行,张越还叫着师母,岂是能够轻易怠慢的?

见那两扇大门在自己面前关了个严严实实,他不禁无可奈何,心中倒憋了一股气——反正出纰漏也是知州大人出纰漏,关他屁事?天塌了也有高的人盯着,忙碌了一整天,他还是回去睡觉要紧!

这一晚上所有人都睡了个好觉。在船上坐了三四天的人们如此,劳累了大半天的衙役们如此,搂着美貌小妾的知州严宽更是如此。所以,次日早晨,就连一向起居准时的杜夫人裘氏也耽搁了半个时辰,更不用说其他人。满身肥肉的严宽匆匆赶到的时候,三面屋子里的人都收拾好了行装预备启程。

“师母,东平去济南府大约三百多里地,你和绾妹虽带着不少家人,但这一路上毕竟说不好,所以我还是带人先把你们送到济南府,再去安丘上任,也好见一见先生。”

裘氏早知道孟家也对张越有意,巴不得他提出这一条,心中着实欣喜。只是这一路上和孟家同行,她也不好将喜色挂在脸上,点点头之后便对吴夫人等告辞。孟贤早就料定了这一遭,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孟敏和杜绾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家很是依依惜别,孟敏送出了一幅绣品,杜绾则是回赠了一个荷包,眼看她们在那儿说话,张越好容易才见缝插针对孟敏说了一句话。

“青州府虽是山东都指挥使司所在,但毕竟不同于南京北京,四妹妹请多保重。”

孟贤听了这话眉头一挑,吴夫人心中却是酸涩得紧,孟敏惊愕片刻便笑着谢过。裘氏见此情景微一诧异,心里虽不觉不妥,却还是瞧了杜绾一眼;杜绾则是低头端详着手中孟敏那幅挑不出一丝错处的绣品,心头微微有些异样。

这时候,在旁边犹如透明人似的严宽方才觉察出了一丁点昨日没发现的苗头,心中颇有一种不妙的感觉。这看似定不起眼的少年安丘知县一边称师母,一边对人家孟家大小姐叫什么四妹妹,怎么仿佛很有来头?及至孟贤又笑着对张越嘱咐了一番话,他那不安就更强烈了。

好容易捱着把两路人马送出了城,等到那人影瞧不见了,他立刻揪住了一同前来相送的捕头李才,厉声喝道:“那个安丘知县究竟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和孟家人这么亲热,还称呼那位杜夫人师母?你是做什么吃的,昨天为什么不和我说明白!”

“不是大人昨儿个傍晚对小的说,不该小的管的闲事就不要管么?”

李才一句话把严宽噎得脸色发青,心中暗自解气。但他终究不敢做得太过分,少不得把昨儿个在码头看到听到的情形全都解说了一遍,最后才小心翼翼地说:“昨日傍晚小的去寻大人,就是想说这事儿。那张公子看着好像来历不凡,小的生怕大人您得罪了他……”

话没说完,他便感到面前的知州大人正用喷火似的目光看他,连忙往后疾退了一步,生怕这位一个气性不好就赏他一巴掌。这是极有可能的,本是举人出身的知州平日脾气暴躁,衙役们打板子是顶常见的,再不好就是大耳刮子打上来,私底下大伙全都怀疑这一位的功名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严宽此时已经是把肠子都给悔青了。杜桢的学生他固然不怕,但人家和孟家仿佛有亲戚关系,那他就不得不担心那是否也是功臣子弟。一想到功臣子弟好端端的武官不当却来当一个小小的县令,他只觉得要多纠结就有多纠结,更是埋怨起了昨晚上连个暗示都没有的孟贤。姓张……这京城里姓张的公侯伯似乎还不止一家,千万别是最显赫的那一家就好!

想到这儿,他愣是打消了立刻回城的主意,亲自上马追了上去,这一追就是两里地。他平日养尊处优,哪曾在这颠簸的马背上受过煎熬,等到赶上的时候早已是气喘吁吁两股酸痛,但仍是强装笑脸和张越说话。

“张大人,之前并非我有意怠慢,实在是……”平日严宽最会欺上瞒下,这会儿却忽然没了说辞,憋了老半天方才迸出一句话,“实在因为孟大人乃是上官,我绝无他意。”

张越瞥了一眼杜夫人和杜绾的那辆马车,见车帘微微掀开了一条缝,便知道她们也好奇这位东平州知州追上来的缘由,当下遂笑道:“我也信严大人别无他意。杜大人这布政使乃是从二品,乃是本省的民政长官,想必严大人也不应该厚此薄彼的。”

经张越这么一说,严宽顿时面上一红。可想到之前听到的那些称呼,他仍是厚颜试探道:“我刚刚听到张大人称杜夫人为师母,称孟大人为伯父,不知道这是……”

“原来严大人是想问这个。杜大人乃是我授业恩师,所以杜夫人自然便是我的师母。至于孟大人……”他有意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见严宽紧张地盯着自己直瞧,他便策马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孟大人和我家乃是通家之好。只不过,此事我不欲外人知晓,还请严大人保密。”

严宽见张越神秘兮兮,原还以为是其他什么准信,待听到这么一句登时气结。想想这伯父之说兴许是张越自个儿在路上厚脸皮认的,他差点想反唇相讥,但见张越抱手笑吟吟地坐在马上从容得很,他心里又犯了嘀咕。

孟贤那口气听着仿佛真的和张越熟络得很,倘若真是通家之好,那人家说不定真是功臣。除了英国公张家之外,还有隆平侯张家、安乡伯张家,都是靖难功臣,自己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于是,他也不再多问,遂又笑容可掬地至马车前向杜夫人赔罪,又和张越说了好一阵子话,这才打马飞奔回城。

而他这一走,杜夫人裘氏便掀开车帘召了张越过来,略询问两句便说道:“这位严大人前倨后恭,只怕有些别的缘由。元节,看来你先生的布政使只怕是不那么妥当,要辛苦你加紧赶路了。我和绾儿坐车不要紧,你若是撑不住不如也坐车。”

张越心中也同意裘氏这想法,但却不欲她多操心,因笑道:“师母放心,这点路途我还撑得住。先生素来是多智多才之人,那严知州怕只是看着皇上重武轻文,于是颇有些势利罢了。”

由东平州过东阿、平阴、长清,便是济南府。张越此前听人家说什么山东境内白莲教猖獗,还以为真的是盗匪横行治安不靖,可这一路沿着官道而行,他偶尔也在茶棚歇脚喝茶,在驿站歇宿一晚上也会和驿丞驿卒聊聊天,倒是发现情形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但凡问起那段沟通南北漕运的会通河,人们立刻谈虎色变不胜其苦。

因着在东平州的遭遇,他这一路干脆隐瞒了自己新任安丘知县的身份,只是身着青衫前后奔走,找人闲话的时候人人都把他当作主人家的长随,说话都少有顾忌。于是,整整四天时间,他倒是对这山东境内的情形有了更深的了解。

济南府号称山东第一府,历来便以名泉闻名天下,名城气象自然不是东平城可比。一行人初进济南,张越便让连生去打听承宣布政使司在何地,问明之后便带人直奔那儿。到了地头,便是一座整齐的衙门,门口倒是站着几个差役模样的汉子,虽比不上桩子,但也有些气派。然而,看着这衙门附近来来往往的人,他不禁觉得此地仿佛有些冷清。

这承宣布政使司号称籓司,与六部均重。布政使入为尚书、侍郎,副都御史每出为布政使,算得上是地方上极尊贵的官员,怎得会是这样门庭冷落?就算杜桢新任布政使乃是超迁中的超迁,但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想不明白的他只得从马上跳下,亲自带着连生连虎往那衙门走去。见有差役上前拦他问话,他便沉声道:“烦请禀报杜大人,就说学生张越护送杜夫人和杜小姐前来!”

那差役瞧着张越年轻,听到学生二字就是一愣,待听到杜夫人和杜小姐,他呆了半晌方才知道是藩司大人的家眷到了,立刻回头嘱咐一声,拔腿就往衙门里头赶去。其他差役忙也上来迎接搬东西,不多时便惊动了街道上的其他人。自然,无数打探消息的人也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踮起脚尖观望了一会便各自溜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步也错不得

济南府之内既有济南知府衙门,又有山东布政使司衙门。布政使从二品,知府正四品,品级不过三级之差,权力却相差不小。虽说布政使统管本省钱粮民政,职权极大,然而,布政使下有参政,左右参议,品级皆与布政使相差无几。若是布政使新到任,底下却不曾换这些属官,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无论如何都烧不起来。

杜桢上任才半年,诸事尚不曾理出一个头绪,却不想前时接到张越急信,说是自己的家眷要来。所以,此时面对重逢的妻女,他虽有几分感动,但更多的却是头痛。好在屋子早早地就让人收拾好了,此时他眼看裘氏带着杜绾欢欢喜喜地去安排,不觉深深叹了一口气。

“先生,我实在劝不住师母。”此时,张越看到杜桢眉头紧锁,只得开口解释道,“师母说什么夫妻当共同扶持,还说什么您若是不带家眷容易被下属诟病,还说她实在担心山东这边的情形,纵使在北京也是夜夜难眠。我苦劝无果,只得亲自护送她们过来。”

“你师母就是这脾气,这事不怪你。”

杜桢转过身来,对张越点了点头:“我倒是没想到皇上居然会把你派到山东,而且还偏偏是安丘知县。你这一路过来,想必该听的该看的都已经有所了解。其他的我也不对你多说,我只想告诉你,你我虽是师生,但既然在一地,又是上司下属,那便是秉公办事。像如今久别重逢初见面也就罢了,日后公务往来,该如何你应该清楚。”

情知这是应有之义,张越忙答应了。师生俩一路来到书房,张越一踏进去,发现此地比北京的杜府还要简朴,或者说寒酸,他心中顿时更加嗟叹。杜桢在书案后头的酸枝木太师椅上落座,他忖度片刻也不在下头椅子上坐,而是上前侍立一旁。

“你的品行我信得过,但在没有真正坐上那个位子之前,治理一地的才能谁也看不出来。自然,这僚属也不是那么容易镇压的。我只嘱咐你三条,第一,安丘靠近登莱,须防盐务;第二,山东民众徭役极重,前有会通河,现有大清河疏浚,需得提防民变;第三,是最要紧的一条,也是我这次上任山东的重中之重,那就是锦衣卫侦知此地白莲教猖獗,朝廷预备根除此毒瘤。”

不等张越回答,杜桢便又感慨道:“说起来,这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倒是比他的前任纪纲尽心竭力。纪纲除了会大肆铲除异己诬人罪名,其余的什么事情都不用指望,倒是如今的锦衣卫……这个你看看,最好记住,这底稿我稍后就要焚毁。”

接过杜桢递来的那张纸,张越从头到尾看完,当即明白这就是所谓锦衣卫的情报。想到一贯用来侦缉百官的锦衣卫能够在这方面也派上用场,他不禁心中一动,便趁势问道:“先生,这是皇上转来的,还是锦衣卫山东卫所直接送来的?”

“之前几份都是皇上的廷寄,后来皇上允准若有消息,就由山东卫所发到我这儿来,也就免得多跑一趟。皇上之前提过这是锦衣卫那位袁指挥使的提议,这倒是好,除了他别人谁也不敢提出敢要锦衣卫协同办事。皇上日理万机,也不耐烦看这些,如今转到我这儿却也便利了。你初来乍到,先以熟悉政务为主,其他的事情不用操之过急,只需心中有数即可。”

师生俩又说了一番公事,随即略聊了两句,杜桢便想起另一件事,那张冷脸上便露出了几分笑意:“说起来你这回殿试的成绩也就罢了,后来居然和人家斗气斗文?皇上还命人把你那篇文章专程送了过来,说是奇文共欣赏。我看了之后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你殿试的时候能做出如此绝妙好文,今科状元必然是你;若是馆选,一个庶吉士也决计跑不掉!”

一番话说得张越着实汗颜,正琢磨怎么把话题带过去,他觉得肩膀上传来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一抬头却见是杜桢那眼睛正神光湛然地盯着他。

“我先前就对你说过,出身豪门固然有一个高起点,但你既然走的是科举,那英国公便帮不了你多少。此番科举,你若是得状元必定人心不服,你若是为翰林必定千目所视,还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之前馆选时病得巧妙,这一篇好文做得及时。这举子回乡为你一宣扬,不出一年,你的名声便会自然而然传了开来,以后便不再会有人抓着你是英国公堂侄这一点大做文章!但是,这安丘知县乃是起点,若你一个失误,也有可能是终点,一步也错不得!”

杜桢这番训诫刚刚说完,张越心里正琢磨这番话,外头忽然响起了一声咳嗽,紧跟着便是鸣镝的通报声。

“老爷,左参政来了。”

“外头是布政使司参政左旋。”杜桢轻声提醒了张越,旋即扬声道,“左大人请进!”

随着这声音,书房大门便被人推开,进来的乃是一个略显福相的中年人。此人大约和杜桢差不多的年纪,但面相却大为不同,嘴角永远都挂着春风和煦的笑容。和杜桢厮见之后,他便上下打量着张越,那笑容又放大了几分。

“我刚刚听外头差役说,杜大人的得意弟子护送着您的家眷来了。张贤侄年纪轻轻,却能有这样的心思,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品行人才都是顶尖的!”

张越在北京城就不知道听过多少夸赞,这两句赞语离着让他飘飘然还差得远,因此他上前见礼的时候自是面色如常。及至左旋和杜桢说话,他便默然往旁边退了两步,却并没有出书房。毕竟,他在此地停留的时间有限,既然他也是山东官员,这公务也没什么可避嫌的。

眼见杜桢丝毫没有屏退张越的模样,而是视作理所当然,左旋却是心中讶异,免不了猜测杜桢把这样一个年轻少年带了过来是何用意。前任右布政使离任,他这个参政要递补未尝不可,京城调一个新任来也无可厚非,他心中不满的却是来人若是六部堂官也罢,是都察院副都御史也罢,偏偏只是先前翰林院一个才不过六品的学士,自然难以服气。

此时,他已经在心里给杜桢安上了一个任用私人的标志,口气却愈发亲切,说完几桩公事之后便对张越笑道:“张贤侄这一路护送杜大人家眷过来,也着实辛苦了。济南乃是名城,到时候让衙门差役带你四处转转,也好领略一下这山东的风情。”

“左大人倒是美意,不过,他在济南府没法多停留,明日一早就得走。”杜桢看着张越,又瞥了一眼左思,便淡淡地吩咐道,“先前因着有你师母,你耽误了不少时间,眼下只怕要快马加鞭才行。依着我的意思,你带上一半人先走,行李和那几个丫头可以在路上慢行,绝不能误了期限。你舟马劳顿,先去休整一下,明天才好赶路。”

见张越这才告辞出去,左旋不禁是一头雾水,待人一走便试探道:“杜大人,您刚刚说上任,难道张贤侄此来山东并不是为了专门护送您的家眷?”

“那不过是顺带罢了!”杜桢上任以后和左旋打了半年交道,哪里不明白他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遂解释道,“他乃是今科进士,吏部选了安丘知县,这一回是去上任的。这吏部上任有期限,他自然不好再耽搁。”

左旋心里惊诧,面上却笑着恭维了几句,等到出了书房来到前衙,他方才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一介县令自然是芝麻大的官,微不足道;这少年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县令,也未必能镇压僚属。可是,杜桢在他面前不避师生嫌疑,吏部选官的时候也不曾避嫌疑,这就很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上回他安插的眼线说杜桢身怀钦命要务,这一回又多了个少年安丘知县,不会也有什么了不得的要务吧?

别人想什么张越当然管不着,虽看出杜桢这新任布政使似乎当得有些艰难,但这不是他这个七品芝麻官能够帮忙的。回到屋子里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他沉吟片刻便将此行跟着的三个丫头召集了起来。

“明日我和彭十三带四个长随两个家丁先行一步,余下的人和你们一道前往安丘。先头这一路上虽然太平,但之后却不好说,所以你们逢城入城,不要在野外歇宿,宁可耽搁一些时间。灵犀,这儿你最大,经历的事情也最多,你掌个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