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那两个丫头听着张越和灵犀说话,不禁都咬着嘴唇,露出了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来。然而,端详张越那番打扮,两人却全都是眼睛一亮。只见张越此时戴着镶水晶珠乌纱帽,身着一件三镶领秋香色盘金锦绣对襟衫子,腰间束着宫制五彩丝绦,底下则是一双黑底厚靴,收拾得利落精神,和早先的寒酸大相径庭。

“以后在县衙之内作这番打扮使得,其他时候还是简朴些,那几件青色的衣裳就很好。”

灵犀此时忍不住笑道:“我的少爷,那几件青色衣裳可不比这件来得容易。这天青色、石青色、莲青色、雨过天青色还有苏合青色,一般的染坊可是染不出来,和外头那些寻常青缎看起来一样,其实一应工艺手艺都是不同的。您要是这么说奴婢都记下了,以后只寻青色的衣裳给您穿就是。”

几人说笑了一阵,张越便出了门去,见彭十三已经等候在院中,他遂让其将所有长随家丁都召集到小花厅。到了那儿,等人到齐了,他便打发了两个家丁在门外守着,关起门来说了好一阵子话。这大门一关,又有两个门神把门,那些探头探脑的人谁也没法打听里头说了些什么,当下便没了辙,却是愈发心头惊疑,于是好些都溜之大吉去通风报信。

县丞乃是正八品官,主簿才正九品,在大明朝的官阶序列中乃是最低的两极,若是出了安丘县,他们自然什么都不是,然而在这县衙之内,他们占据的两座三进院子却是比公堂都管用。罗威管诉讼,赵明管钱粮,至于其它的琐事便都丢给了典史马成打理,三个人实际上是瓜分了县衙中的所有权力,留给县令的几乎就是一点残羹剩饭而已。这天晚间,之前才聚在一块商量过的罗威和赵明再次凑到了一块,这一回却是在赵明的家中。

“这个小子之前有意乔装打扮过来,还装出那幅寒酸模样,肯定是为了让我们麻痹大意!倘若他是为了到这儿来打个圈子回去升官,今儿个对长随训话,为何要那么神秘兮兮?”

“罗兄,能不能设法去打听一下他的来历?”

“哼,我也是失算了!料想这安丘县贫瘠地方,就是选官也多半是让那些平常的进士过来,谁知道会招来这么一个铁齿铜牙油盐不进的狡猾小子!赵老弟你放心,我明儿个就派人送信给布政司左参政,这本省官员的履历他那儿应该都有存档,打听打听必然有分晓。”

赵明听罗威这么一说,心中稍定。然而,他毕竟没有罗威这样强大的靠山,一想到张越若是真要拿人开刀,无依无靠的他极有可能首当其冲。因此,脑筋一转,他便心中一动。此时,他轻轻拿着扇子在手中敲了几下,正要开口时,冷不丁却听罗威打了个喷嚏。

“罗兄,我倒有了个好主意!”赵明登时精神一振,也不顾罗威正在那儿取细纸轻轻地擤鼻子,语气又急又快,“他不是先前麻痹我们,这会儿想要出什么招么?咱们就来个釜底抽薪!他眼下根本不熟悉公务,明儿个咱们俩告病,然后让吏房户房几个要紧的小吏通通告假,看他如何摆知县的架子!另外,在外头伺候了四天,那位万里乡的胡里正可是早就不满了……”

“你的意思是……”话没说完罗威便恍然大悟,立刻一合手中扇子,连连点头道,“妙计,妙计!他不是想唱主角么?成,咱们就让他唱,看看他这么一位新知县如何唱独脚戏!里正那边是来不及全部通知了,我就让个人去和胡里正提一提,让他点了卯就走,只要他发一句话,其他里正谁敢留?至于小吏们,这些年咱们都把他们塞饱了,谁敢说一个不字?”

“这一回是他有意要挑事端,可怪不了咱们。明日要是他升堂之后看见那光景,只怕连肺都要气炸了,到时候还得乖乖来顺着咱们!”赵明不禁得意了起来,又笃悠悠地翘起了二郎腿,“他想打咱们的脸,咱们也不会由着他,少不得先伸出巴掌给他一记狠的!”

这天晚上,后衙的灯火却是灭得早,一帮人赶了好几天路都是早早睡了。但县衙大堂左右的三个院子却是灯火通明,不但主人家睡不好,连带着底下的仆役也都遭了连累,就连狗也遭了殃,半夜三更还能听到几拨狗吠声。于是到了第二天大清早,县丞罗威主簿赵明齐齐告了病假,典史马成虽然勉强按时赶到,却也仿佛是害了一场大病似的无精打采。

坐在公案之后的张越扫了一眼四周的人,不禁皱了皱眉。和第一天的精神抖擞人员齐整来比,今儿个这阵仗果然是不一般。各里正倒是全都来了,据说正等候在外头,可吏房、户房的小吏都没到,其余各房的小吏虽然来了几个,但他们却都是不管事的。

当承发房画押点卯的簿子送来的时候,那上头告病告假的足足有一半人。虽说他很想把那簿子摔在地上,但最后仍是举重若轻搁到了一边,轻飘飘地撂下了一句话。

“果然是最近时气不好,昨儿个本官才一病,今天居然那么多人就病倒了!”

下头众人俱不敢答话,他们既不是县丞又不是主簿,没来由去碰新知县的矛头干什么?此时,礼房的那名小吏受人之托,无可奈何地将吏房让他代转的文书呈了上去,在公案上头堆起了厚厚一摞。余下人瞧着那文书,厚道人固然在心里叹息,至于那不厚道看热闹的就全都在幸灾乐祸。

这初来乍到的新知县就遇到两位不可或缺的主儿齐齐撂挑子,下头人也跟着使坏,这会儿只怕要把肠子都悔青了。

瞧着那一大叠文书,张越却是神色如常,随即就朝身边伺候的一个长随低声嘱咐了几句,又屈指弹了弹那堆纸,对着底下伺候的一众人说:“既然今天罗县丞和赵主簿都缺席,其他办事的也缺了一大半,这处理公事只怕是不成的。”

见不少人露出得意的表情,他便词锋一转道:“只不过,本官初来乍到,若是因为缺人便撂下这些事情不处理,只怕是更加不妥。事急便得从权,本官的长随中倒勉强有几个识字的,便暂时拉上来充数,先把今天的事情处理完再说。来啊,去罗县丞和赵主簿家中取印信,我一总签押!张承张偌张希张福,你们暂时补上下头的缺,等办完公事再放里正入见!”

想到临行之前祖母精心挑选的这二十长随,张越不由得庆幸听老人言果然不吃亏。今儿个这些人无非是预备给他个下马威,狠狠在他面上甩一巴掌,他倒要让这些滑胥的家伙看看,究竟是谁打谁的脸!

第一百七十章 下马威就是杀威棒

要说胡里正如今已经五十,生得其貌不扬干瘦干瘦,家里也没什么别的显赫亲戚。可偏偏他那老子六十岁上头和人私通得了一个女儿,长成之后生得如花似玉。而就是这个比他足足小了三十岁的妹妹,竟是不合让本省都司的都指挥使在某次外出的时候撞上,用一百两纹银娶回去当了妾室,于是胡里正不但得了一百两银,还多了一个当着高官的便宜姐夫。

于是,虽说胡里正只是个小小里正,但别说县丞主簿,就是历任的知县在摸清他的底细之后,也都是对他客客气气,甚至有那些善逢迎的知县差他办事甚至会用上一个请字。久而久之,某人也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物。

这会儿在县衙大院内,其他里正都是毕恭毕敬地站着,他却是坐在台阶下直哼哼,休说其他人不敢说一个字,就连那些站班的差役也权当是没看见,甚至还有一个熟识的差役瞅个空子给他端了一杯热茶来,愈发让这情形显得不伦不类。

“切,不就是一个七品芝麻官么,摆什么架子,居然要我天天在这儿伺候!”

一杯热茶喝完,那胡里正却是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往那公堂上瞅了一眼便对其他人撇撇嘴道:“你们也该瞧见了,今儿个公堂上罗县丞和赵主簿都没来,那些办事的小吏也缺了一大半。他们都不来,凭什么咱们在这儿顶缸?总之我是不伺候了,你们要是识相也赶紧走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什么……唔,法不责众么?到时候吃了排揎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说完这话他竟是大摇大摆地往县衙外头走,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瞧见这情景,其他几个里正面面相觑了一会,有人朝公堂之上张望了一下,见果真是稀稀拉拉不成体统,再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便向一旁台阶下的承发房吏员告了假——有的说自己是家里有人生急病,有的是自己不舒服,有的干脆则编造了家里头媳妇生孩子的借口,一下子走了大半人。

处理公文需要了解文书的小吏,比较钱粮需要的是里正配合,问理诉讼需要的是精通大明律。张越上辈子没当过官,这辈子也还是头一回当官,倘若说文章格式上他还比较精通一点,那么,这钱粮和诉讼他就几乎是一抹黑,就大明律还是临行之前花了一个月啃下来的。

然而,都说当官这玩意需要的是经验,这诚然半点不假,所以,那四个曾经跟随张信当了十几年官,精通文书事务的长随上去顶班,身旁左右两个长随又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公文供他用印,他自然可以说是轻松愉快。

唯一的意外出在这一天早堂上响起的鼓声。一个百姓敲了鼓告状,被差役带上来之后往那地上径直一扑就嚎啕大哭了起来,说是自己的牛丢了。

面对这样一桩微不足道却来告官的小事,堂上众差役面面相觑,那些因张越办事利索而受了不小震撼的小吏也是个个莫名其妙。官府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衙门平日一年到头难能有人告状,就怕被敲骨吸髓,这回有人丢了区区一头牛却巴巴地击了鼓,岂不是脑袋出了问题?

“老爷,小的家里只有一头耕牛。今儿个早上小的起来发现牛丢了,顺着足迹追出去,结果只看到一副牛骨架子,旁边就坐着咱万里乡胡里正的儿子胡大海。小的问他牛哪里去了,他竟是说……竟是说被他和同伴一块分了吃了!老爷,小的只有两亩薄地,平时就靠那牛过日子,求老爷给小的做主!那牛没了,小的就没了活路,还不如碰死在这大堂上!”

张越见那六尺大汉坐在地上哭得伤心,又听得前因后果,顿时大怒。见那汉子面相憨厚,说一句话叩一个头,确实是一等一的老实人,他立刻厉声令人传那涉案里正来。谁知道那差役出去了片刻,回来时却说,那万里乡的胡里正因家中有事而回去了,外头其他里正也都是告假走了大半。

虽说张越今天公务处理得顺遂,但并不代表他就会放过今儿个告假的这许多人,于是此时听说不少里正竟然是二话不说又溜了,他顿时大恼,一拍惊堂木就怒喝道:“早堂不过是刚刚开始,诸里正家中纵有急事,难道不会先行报会本官?居然不告而走,他们好大的胆子!陈捕头!”

因着之前冒犯了县太爷,陈捕头这几天可以说是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虽说那天张越不但没整治他,之后还来了奇怪的一手,但他却不得不提防着。况且,县丞和主簿都悄悄地找了他,言谈间不外乎是点明新知县对他芥蒂很深,让他好好想明白立场云云。

然而,昨儿个晚上虽有人跑到他家里暗示他今天告病,他睡到清早正想按机宜行事,可一想到那天的一顿痛揍,立刻就一骨碌早早起床跑来这儿伺候。果然,到了场他才发现,小吏们固然是大半没到,可一群差役却是到得齐齐整整,幸亏他来了,否则非倒霉不可!

此时,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站了出来躬身应道:“老爷有何吩咐?”

“带人下去,把万里乡的胡里正给本官带回来!”张越随手抓起笔一勾,将那批牌丢了下去,“还有,把他那个居然敢偷食人耕牛的儿子也一起拘回来!”

那陈捕头被张越凌厉的目光一刺,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带着自己那几个心腹手下急匆匆地就走了,而堂上其他小吏和差役都愣住了。那告状的农汉本是把性命都豁出去的老实人,此番第一次看见这样雷厉风行的老爷,顿时呆呆地跪在那儿,两只手撑在地上不知所措。半晌,他才终于嚷嚷了一嗓子。

“青天大老爷!”

虽说装病,但罗威此时呆在家里品茗看书,却是悠闲自得。他昔日不过是一个监生,当官这么些年,圣贤书早就不知丢到那个犄角旮旯,自然不会看什么四书五经,捧的便是一本贴身小厮刚刚从坊间买来的艳情小说《群芳会》。虽说那文笔滥俗,但他照旧看得津津有味,及至最动人处时,他早就搁下了茶盏,人更是微微喘息了起来。

“老爷!”

情正浓时乍然听到这声嚷嚷,罗威顿时火冒三丈,没好气地喝道:“不是和你说过老爷我病了,什么事非得这时候来报!”

那小厮却是罗威的贴身伴当,此时便径直推了门进来,又顺手掩了门,这才急匆匆奔上前来:“老爷,并非小的打扰,实在是公堂那边……公堂那边出了大事情!刚刚知县老爷不是让人来问老爷讨过印信么?小的送过去的时候多了个心眼,就在堂下看了,谁知道那位知县老爷的长随个个精明厉害,那文书公务处理得飞快,据说是分毫不差!”

“这怎么可能!”罗威登时站起身来,满脸的不信,“这文书公务又不是文章,纵使他是闻名天下的才子,这上头也一时半会没法经手,区区几个长随怎么会精通这个!”

“老爷,还不止这个!”虽说罗威远远谈不上称老爷的资格,但那小厮还是一口一个老爷叫得响亮,“一个泥腿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贼胆,居然跑来击鼓告状,告的还是万里乡胡里正的儿子,说他盗吃了自家的耕牛。恰好本该在外头听召唤的胡里正因之前那话儿回家去了,好些里正也跟着他溜了,知县老爷一怒之下就让人把他和他儿子都抓来!”

“胡里正的儿子?”

原本还有些气急败坏的罗威听到这个名字,却是异常欣喜。让胡里正半途早退本就是他的算计,只不过没想到另外一件事也发生得这般巧,于是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雏儿果然就是雏儿,到本地当官连个消息也不打听清楚,不知道什么是护官符!强龙不压地头蛇,大约他还以为那就是个微不足道的里正,所以才会下狠心拿人立威。由他去折腾,你赶紧骑快马去青州府,到都司衙门去寻都帅大人报个讯儿,这下子可是有好戏看了!”

那贴身小厮不知道为罗威办了多少机密事,此时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转身便一阵风似的出了屋子。他跟着罗威已经五六年了,眼看他整治倒了四任知县,看这一次的光景,他心中明白,只怕那位来势汹汹的少年知县也差不多快掉进火坑了。

被人断定掉进火坑里头的张越此时正心头冒火。

陈捕头慑于先前那顿教训,这差事办得极其利索,不到一个时辰就用铁链把那位胡里正的儿子给拘了回来,而他带着的两个差役则是架着胡里正进了大堂。若是遇着旁人,这水火棍重重一顿,差役们齐齐一喊,那三魂六魄怎么也得少了一半,可这父子俩却光棍得很。老子竟是朝张越躬身拱手的礼数都没有,小的也是眼睛往房顶看,仿佛不知道这是公堂,竟是比在自己家还骄横些。

趁着陈捕头拿人的功夫,张越已经命人详细记录了案情经过,并让那农汉画押,又派了几个暗中收服的差役去寻着证人取得了证言,更找到了被吃的牛骨架,附带收上这父子俩劣迹无数,早摸清了他们的底细。瞧着眼下这光景,他哪里还不明白这父子俩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因此看见那父子倨傲,他也不多问,随手拿起惊堂木便是重重一拍。

“按我大明律,凡盗马牛驴骡猪羊鸡犬鹅鸭者,并计赃,以窃盗论。若盗官畜产者,以常人盗官物论。若盗马牛而杀者,杖一百、徒三年。大胆胡大海,盗牛而又分牛食之,该当杖一百,徒三年!左右差役,让他画押,然后叉出去行刑!”

胡里正及其子胡大海压根没想到张越问都不问,居然就直接定了罪。直到有差役上来,父子俩方才如梦初醒,那胡大海顿时使劲甩脱了两个差役,耿着脖子叫道:“不就是吃了他一头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平日吃过人家不少牛羊鸡狗,谁敢告我拿我!我姑爹是本省的都帅,小心他砍了你这个七品芝麻官的脑袋!”

陈捕头被张越阴恻恻的目光看得发寒,不得不亲自捋起袖管拿人,心中暗自叫苦。这胡大海乃是本地最无赖的家伙之一,他刚刚拿了此人一回,如今又要把人捉去打板子,实在不是什么好勾当,要是可能他恨不得躲远远的。可上回在渡口尝遍了彭十三整人的手段,他绝不想再尝一次,此时只能抱着先管眼前的念头。

“且慢!”张越却在陈捕头犹犹豫豫的时候出了声,慢条斯理地问道,“你真的还吃过别人的牛羊鸡狗,前头的知县都不曾问罪?”

胡大海误以为张越有了忌惮,顿时昂着头神气活现地说:“不错!”

“看来本官确实是判错了。”张越立刻改了口,见原本满脸期冀的农汉这时候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他稍稍一顿便恶狠狠地说,“公堂之上,你既然说之前也曾吃过别人的牛羊鸡狗,本官便当你是承认了!数罪并罚,当加盗罪一等,来啊,拖下去杖九十,于照壁之外当街行刑!”

这意料之外的变故顿时惊倒了一片人,原本捋着胡须在一旁悠然自得的胡里正陡然之间呆住了。他本以为那几个差役不敢动手,却不料陈捕头正愣着,大堂末位忽然窜上来两个差役,上得前来熟练地一扭自己儿子的手臂,紧跟着就仿若无物地把人给拖了下去。

见此情景,他就从那一瞬间的失神中醒悟过来,指着张越骂道:“我妹夫可是指挥使司都帅!你这芝麻官儿,快放了我儿子,否则你这官儿就别想当了!”

话音刚落,他便等到了张越的回答:“里正胡三,不经通报擅离职守,是为藐视上官。咆哮公堂,辱骂朝廷知县,当以民骂官论处。按大明律,民骂本县知县,杖一百减三等,藐视上官罪加一等,便是该杖八十,拖下去一并行刑!”

第一百七十一章 想看笑话?没门!

杀人不过头点地,最怕的却是死罪可免活最难饶。因此,对于眼下被捆得结结实实胡家父子来说,这迫在眉睫的杖刑却是顶可怕的。胡里正虽说只是小小一个里正,但在乡间却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家里头田地固然不多,但就是大户地主对他也只得恭敬着。之所以当这个里正,也不过是为了在人前能耍耍威风,平日打限棍追办差事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免责,当然没尝过板子的滋味。

“爹,你怎么也被拖出来了?”

“你个死小子,要不是你惹出来的事情,你老爹我怎么会在这儿陪绑!”

“你这什么见鬼的话!死老头子,要不是你听了什么县丞主簿的话得罪了那个毛孩子知县,我怎么会要吃这种苦头!”

“你……该死的臭小子,你……你气死我了!”

这父子俩彼此对骂,四周围的一堆百姓却瞧着鸦雀无声。这衙门里头打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每到了一年交钱粮的时候,别说寻常百姓,就是里正也多半会由于限期未达成任务的缘故被拖下去打限棍。那些天里头,特制的毛竹板子半个月就得换一拨新的。然而即便如此,这胡里正却从来都不曾因为收不齐底下的税赋而挨过板子。

今儿个新知县居然拿这父子开刀,而且还不是在院中行刑,而是拉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这究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这安丘县要变天了?

安丘县衙总共有二十余名差役,这行刑的四人却是在张越到任之前才新进衙门,一向都是被几个老人骑在头上,故而新知县勾勾手指头,四人便心甘情愿地上了钩。这回手脚麻利地将胡家父子俩趴了裤子摁在地上捆了,他们便两人一拨地拿起了那大竹板,不怀好意地走上前去,脸上俱是流露出一种异常的兴奋。

虽说老爷的吩咐是得打得他们痛,但又不能重伤或死人,可折腾这平常横行霸道的人物,他们平生能遇着几趟?

此时,那手脚都被牢牢捆住的胡家儿子虽惊恐万分,但仍存着一丝侥幸,此时便高声嚷嚷道:“你要是敢打我,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哎哟妈呀,痛死我了!”

围观的百姓们看到那大竹板货真价实落了下来,顿时一片轰动。虽说张越格外吩咐过,但那四个差役记得最牢的还是需得打痛了,自然是拿出了看家本领。旁观者但只见胡家儿子雪白的大光腚上每一板下去都是一道青紫的痕迹,每一板下去就手脚颤抖大声叫痛,渐渐地都在旁边大声叫好,更有平日受过欺压的在那儿大叫痛快。而胡里正毕竟是年纪大了,差役少不得手下留情,即便是如此,他也是眼泪鼻涕直流,模样甭提多凄惨了。

就在旁边的值堂吏高声数数的时候,一个眼尖的老汉却瞅见了某个相识的农汉满脸兴奋地从衙门里头出来。他记得早先曾经力劝对方不要到衙门里头去告状,此时见这光景不禁纳罕,急忙上去询问。那农汉此时已经是激动坏了,当下便挥动着手中一张东西嚷嚷了起来。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不但准了我的状子,还让胡家赔我三十贯钞买牛!”

人们刚刚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着差役打板子,一听到这话顿时转移了注意力。有人认得那是万里乡最老实巴交的农人张二牛,忙上来询问究竟,七嘴八舌问了个分明之后,立刻有人拍巴掌大声叫好,但更多的人则是仍有些将信将疑,待转头看了看那两个被打得死去活来的昔日强横人物,这才勉强算是信了。

相信归相信,却没人因为张二牛得了好处想着去衙门告状,更多的人反而是思量着官府这位新到任的知县出这一手妖蛾子,是不是诱骗别人去衙门告状,好从中盘剥更多。

围观的人群中男女老少都有,东北角的一拨正有好些年轻人。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少年便对旁边一个青布衣裳的少女低声说:“四姐,这胡家最是可恶,上次刘五哥去联络教友的时候,还被他家放恶狗咬伤了!这一顿板子打得真解气!”

“不过是官府中人狗咬狗罢了,要想真的痛痛快快出了咱们胸中这口气,还得靠咱们自个儿!这狗官不过是初来乍到耍个计谋欺瞒百姓,哪里配得上什么青天大老爷!这老天爷的眼睛早就瞎了,哪有什么青天!”

那少年听了这话顿时脸上讪讪的,赶紧岔开话题道了几句别的。直到那两边板子打完,他便想建议离开,却听到少女忽的冷笑了一声。

“这要是平民百姓,别说八十杖九十杖,就是十杖也说不定死了人,哪里还能熬到这个时候?想当初二十杖就活活打死了姐夫……哼,狗官终究是狗官,官官相护,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走吧,这做戏的勾当不用多看了,没来由让我恶心!”

有人觉着这杖刑痛快,有人觉着这杖刑恶心,有人觉得这杖刑心惊肉跳仿佛打在自己身上,更有人觉着这杖刑现在痛快,将来新知县却决计倒霉。这板子堪堪打完的时候,胡家人就赶来了,却是胡里正的婆娘。那婆娘哭天抢地大骂了一通,待到看见衙门里头那几个行刑差役不怀好意,四周民众又都是幸灾乐祸,她只得找来两张春凳雇人把丈夫儿子抬回去。

这一路上可了不得,听说安丘二霸被人给打了,他们这一行走到哪便会围上来一群人,个个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家儿子那没一块好肉的光腚看,看了还要啧啧称奇。若是换成往日,胡家婆娘早是一顿喝骂把人给赶走了,此时心底却满是凄惶。

那可是八十杖和九十杖,丈夫和儿子不会被打坏了吧?

噼里啪啦一顿毛竹板子一打,县衙上下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都是本地人,差役吏员当然知道安丘县有哪些富户豪强惹不得惹不起,于是除了少数不熟悉情形和一些被震慑住的年轻人之外,大多数人背地里都对张越这一顿立威似的板子暗暗冷笑,在外却决计不敢提。毕竟,这愣头青新知县连胡家人都敢打,谁乐意一个不好吃上一顿板子?

于是,县丞罗威和主簿赵明照样告着病假,但其他人就不敢这样拖延,纷纷销了假回来站班办事,继续看着张越依靠那几个仿佛无所不能的长随渐渐掌握了县衙大权。有心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局面,都想着胡家那位在青州府的靠山打上县衙来的情景,都幸灾乐祸地盼望着那一场好戏。

上任钱知县半年就出了事罢职,轮到眼下这位愣头青新知府,只怕安丘县最短命知县的记录又要被刷新了!

别人翘首企盼的当口,张越的日子却过得紧张充实。趁着罗威赵明任事不管,他不但趁机把两人手中的权力收了回来,而且又开始盘查旧年老账和陈年案卷。这倒不全是为了翻旧帐,他也是在两个老长随的提醒下唯恐替人背了黑锅。自然,在明面上的勤勉忙碌之外,他在背地里少不得也使了几招小动作。

盼星星盼月亮,就在胡家父子挨了板子,张越又派了差役上门要按律将其下监的时候,一溜十几匹快马却停在了安丘县衙门口。照壁前的几个差役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大概。

“你们那个少年知县呢?让他来见我!”

当听到那一句恶狠狠的喝问时,众差役顿时脚下生风往里头跑去报信,没一个愿意留在外头。都说衙门差役强横,但他们只是打人,比起那些二话不说就挥刀杀人的兵大爷来,他们算什么?那可是正二品的都指挥使,整个山东的兵马都归他管,县太爷打人的时候爽快,这回可得倒大霉了!

这当口别人自然不会出来帮张越说话顶缸,就是那几个差役报完信之后也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等到张越出了县衙大门绕过照壁,看到那十几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兵士,看到那打头穿着火红大氅约摸四十上下的中年将领时,他竟是发现那门前一条街一个人影全无。

果然,这年头当兵的为将的实在是名声不好。

那中年将领瞪大了眼睛瞧了一眼,忽然沉声问道:“你就是张越?”

“正是。”

张越此话一出,那人就一个纵身跳下马,随手扔下了那缰绳,提着马鞭径直走上前来。他身量极其高大,站在张越面前竟是比他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打量了好半晌,他便没好气地嘟囔道:“虽说是文官,怎么瞧上去居然是这么个文弱模样?”

他嘟囔一番,嗓门便大了起来:“小子,知道我是谁么?”

“整个山东省谁不知道刘都帅大名?”张越此时镇定得很,又笑道,“自然,天下也无人不知刘都帅昔日从英国公首征交趾,立下赫赫战功。”

“好,好!”马屁拍到了点子上,刘忠自然是哈哈大笑,“好小子,你一上任就居然敢把我的亲戚打得半死,有种!嘿,想当初英国公刚到交趾便是行军法杀了两个不听军令的偏将,你大有张氏遗风,当文官着实可惜了!”

张越也不是第一次和武将打交道,知道他们最讨厌婆婆妈妈的人,遂长揖笑道:“刘都帅的意思是,若是我在您麾下当武官,却动板子打了您的亲戚,您也不会怪罪?”

“不过是小妾的一个侄儿罢了,要是这都得过问,我不得累得半死!”刘忠无所谓地摆摆手,旋即大手一伸把张越搀扶了起来,因笑道,“虽说你这知县不归我管,但要是从英国公论起,我也算是你的长辈。走,带我到你的县衙里好好看看!”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官高十级砸死人

大明开国不过五十余年,靖难之役也才过去了不到二十年,因此各地都司之中从都指挥使到都指挥同知到都指挥佥事,一整批武将不是功臣就是功臣子弟,至不济的也是曾经在北征南讨中建立过赫赫功勋的武将。

而在戎马一生的朱棣眼中,文官固然能治国,但安国却仍得靠一批武将,于是重武轻文几乎是朝廷成例,这地方上的都司更是重中之重。即便以布政使的品级,别说都指挥使,就是见了都指挥佥事亦是往往只有赔笑的份。所以,若非有需要合办的公务,这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全都不乐意碰在一块。

所谓骄兵悍将,能够打仗的武将少不得骄横。就如同此时刘忠信步在县衙中走着,手中马鞭四下里指指点点,口气丝毫不客气。

“你这衙门太破了!虽说文官向来便是精穷,但你可不一样。我知道英……你家那位低调,最不爱奢侈,但这门面总不能缺了,就好比我那都司衙门倘若也是这个样子,那其他军将怎能服膺?指不定以为这钱都给我自己装进腰包了!”

“刘都帅说的是没错。只不过这安丘县不富,别说修衙门,做其他事都是捉襟见肘,以后就算有钱我也不敢拿来修衙门。”张越在刘忠身后一步而行,随眼一瞥就能看见好些正在张望的人,不禁哂然一笑,“就像是先前我噼里啪啦打了那一顿毛竹板子,人家可都是盼着您刘都帅来,也好教训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县令。”

“什么刘都帅,我可不是那些成天只知道规矩的文官,一句话,只要不是正式的廷参,叫我一声刘伯伯我才高兴!”

刘忠虽依着张越先头的话,不好吐露出英国公的名头,但却不妨碍他摆出长辈的架子。此时,他也顺着张越的目光往那些探头探脑的人望去,忽然提起马鞭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随即厉声喝道:“你们衙门难道就只有知县一个人,其他人都死光了?本都帅特意从青州府赶到这儿巡视,他们不来迎接也就罢了,居然敢躲着不见人?”

那起子人刚刚还在琢磨,这位素来以强横著称的都帅一到地头居然不是兴师问罪,这是一奇;张越一路陪进来,两人言笑盈盈,这是二奇;那几个看上去军阶都不低的军官居然还落在张越后头,这是三奇。所以,此时此刻这一声喝顿时引来了一阵鸡飞狗跳。不一会儿,衣裳整齐的罗威赵明和马成便赶了来,虽然天气冷,但他们赫然是满头大汗。

“拜见刘都帅。”

这一声恰是整整齐齐,但刘忠却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气咻咻地说:“好啊,想不到你们倒是倨傲得紧,你们知县大人都出来亲迎本都帅,你们竟是一个个躲到现在才出来,平日料想也都是怠慢惫懒的性子。要是你们在我的麾下,单单这不敬上官之罪便该一顿军棍!小张越,要不要我给你料理料理他们?”

面对这位过分热情的山东最高军事长官,张越不禁心里苦笑。亏得他刚刚在外头左右提醒,刘忠仍是一嗓子的小张越,这下子人家就是不明白也得明白了。斜睨了一眼脸色煞白的罗威赵明马成,他自然知道刘忠也就是摆摆样子。毕竟,县丞主簿典史虽然是八品九品不入流,那武官呵斥两句使得,料理两字却无论如何都谈不上。

“刘……伯伯言重了。”张越在刘忠那铜铃般的眼珠子瞪视下,不得不把都帅两个字换成了伯伯。见刘忠眉开眼笑,罗威三人则是一幅见了鬼似的表情,他不禁微微笑道,“您有所不知,罗县丞和赵主簿都病了快十日了,这些天都是马典史忙前忙后操劳公务,所以他们三人才出来晚些,绝非有意怠慢。”

尽管知道这时候张越卖好并非存着什么好心,但八九品不入流的小官面对一位正二品都指挥使,这种压力决不好受,因此罗威三人不得不领情,遂连声谢罪。当走进县衙三堂的时候,他们仨再也不认为刘忠此来是为了泄愤,反倒是觉着张越是有意借这位都帅示威。

然而,刘忠把罗威三人叫来,前后挑了他们一堆堆错处,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武将粗疏样儿,竟是尽显官场老油子本色。可到三堂坐下说了几句闲话,他便咳嗽一声道:“本都帅此来有要紧公务和张知县商量,你们暂且退到外头随时应候召唤。”

眼见那三个油滑的家伙被这么一句话就给撵到了外头,张越心中不由得暗叹这官高一级压死人,官高十几级,那几乎就是砸死人。正这么想着,外头那扇门便轻轻掩上,紧跟着便传来了刘忠轻松的声音。

“好了好了,这回替你敲打过那三个家伙,料想他们今后也不敢再起什么坏心。不过小张越,你让人捎信给我说什么佛母降世,却是糊涂了。”刘忠摆摆手示意张越不要辩解,又往下说道,“我大明禁白莲教不错,锦衣卫侦得山东有白莲教也不错,但这关你什么事?上头有布政司,有按察司,你一个小小知县,别往这趟浑水里头搅和。再说了,那些不过是愚夫愚妇信奉,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要都司防备就更没必要了。”

他说着便站了起来,踩着三堂中的青砖地走了几步,发现那地砖咯吱咯吱颇有些不稳,又盯着砖缝瞧了好一会,这才转过身说:“英国公让我照应一下那位杜布政使,这我没有二话。既奉皇上之命,只要他探得白莲教巢穴,我立刻就出兵剿灭。至于你这儿有白莲教宣传教义么,你派人盯着就是了,若有大事便派人火速报我,我借个几百人给你却没问题。”

听刘忠这口气,张越便知道人家对什么白莲教作乱根本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这心里预备停当的一番话却不好说。

这也难怪,永乐皇帝朱棣即位以来,用兵遭过两次重挫,一次是邱福率大军北征鞑靼一败涂地,但之后朱棣数次北征,别说鞑靼,就连瓦剌也被打得落花流水。另一次则是交趾公然抗拒大明天威,结果张辅四征,原先还算属国的交趾便成了大明的布政司之一。在大明军将眼中,外敌都是手到擒来,更何况是跳梁小丑一般的白莲教?

可是,若他在别处自然可以不管,可他偏偏是安丘知县,人家在他的地盘上传道,之后若是作乱说不定也会往他这个方向来,他怎能不防?

好歹有了刘忠的借兵承诺,张越至少稍稍安心了一些,心想自己身边至少还有个真正打过仗的彭十三。接下来刘忠便问了他一些别的事,旋即又说起如今调在麾下的都指挥佥事孟贤,又笑道:“我倒是没想到这回皇上会把老孟调到我这儿,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功臣之后,我是不敢使唤他。唔,小张越,我可得提醒你一声,你家里虽说不是英国公嫡支,可武乃是张家立家之本,别只顾着和文官交好。这婚姻大事,还是得和咱们武臣才算门当户对!”

这颠来倒去怎么偏题了?

张越此时颇感哭笑不得,于是干脆也东拉西扯打起了哈哈。待到将刘忠送出三堂的时候,他方才发现罗威三人居然还巴巴地等在外头。算算两人刚刚在里头说正事顶多才小半个时辰,倒是闲话说了不少,这一个多时辰的功夫这三个人就这么在风地里站着,倒是够可怜的——但也是活该!

刚刚刘忠还嗤笑着提了有人往都司报信的事,而且不止一拨。这种把上司往火坑里推的家伙,眼下不过是让他们先吃点小苦头而已!

罗威此时已经明白人家是有意晾着自己,但即使心头暗恨,此时他仍不得不端着恭谨的面孔上前问道:“刘都帅这是要走?”

“本都帅管着整个山东一摊子的事,你还想留我在这破衙门多呆?”刘忠毫不客气地嘲讽了一句,这才从一个随侍军官手中接过大氅往身上一披。见三人都在地上微微跺脚,他便冷笑道,“本都帅的亲随在雪地里站上两个时辰都能一动不动,你们才等这么一小会就站不住了,文官果然娇贵得紧!”

“小张越,我走了,有事情让人去都司报我。对了,等冬至放假的时候去我那儿,我那儿可有辽东送过来的狍子和熊掌,这人参酒也管够!”

情知刘忠就是这做派,张越便笑着应了,又亲自将人送了出去。然而,刚刚出了忠义坊那牌坊,他就只见呼啦啦一群人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胡家婆娘,后头的春凳上则是抬着胡家父子俩。见着这闹剧似的场面,他微微一愣便笑了起来。

那胡大海一看到刘忠便嚷嚷道:“姑爹……姑爹你要为我做主啊,他居然打了我九十杖!”

胡里正却是不敢如儿子这般随便喊,毕竟那不是正牌子妹夫,于是便支着手肘微微抬起了身子,带着哭腔说:“请都帅给咱们做主,不过是芝麻大小的罪名,这县太爷居然一打就是八十杖,小的实在是冤枉。”

此时此刻听了这话,刘忠脸都青了。他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胡家父子身上盖的被子,随便瞅了一眼回头就走,竟是不管不顾地翻身上马。眼见众亲随也都上了马,他便冲张越拱了拱手道:“小张越,你这手下留情我记下了。这不知好歹的父子俩要是日后再给你惹什么麻烦,你给我往死里打,别顾着我的面子!”

说完这话,他便重重一挥马鞭,那鞭梢顿时划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响:“没眼没皮的东西,都给我滚回去!你们也不想想,要是人家真的要整治你们,这八九十杖打下来,你们还有命在?”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服软求饶,冷面撵人

刘忠来得快,去得也快,恰留下一群眼珠子掉了一地的人们。

因着最初刘忠把罗威三人都给拘在了三堂外头不得动弹,其他的人猜测惊疑还来不及,哪里有工夫去通报胡家父子事情有变?于是,胡家父子一听说刘忠到了,愣是在家里磨磨蹭蹭好一会,直到觉着那位新知县说不定已经倒了霉,这才让人抬着还在养棒疮的他们跑到了县衙门口,希望这位家里头的绝顶靠山看在他们的凄惨模样份上,多给张越些苦头吃。

然而,这一切明明是按照计划好的进行,为什么偏偏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

如今已经十月,北方的天气原本就是格外的冷,这会儿胡家父子身上盖的棉被已经都给刘忠掀了,自然更是冻得直打哆嗦。两人正在养棒疮,屁股上没一块好肉,也就没穿裤子,这会儿彻骨寒风一阵阵吹过,他们在那儿抖得就好似筛糠似的,偏生胡家婆娘已经傻了,家里雇的四个帮工也都呆了,竟是没有一个人去管那掉在地上的被子。

胡里正好歹是多活了几十岁的人,瞧见张越笑吟吟地往这边走来,他登时又打了个寒噤,屁股上冷飕飕的感觉完全没了,取而代之则是那一天在大竹板下头火辣辣的疼痛。他眼下算是明白,自己这刁状完全是告错了去处,没听见刚刚他那位便宜妹夫临走时说的话么?

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在张越离着跟前还剩几步的时候,他竟是奋起大力哆嗦着两条腿跪了起来,抠着那春凳的边上使劲碰了两下脑袋,声泪俱下地说:“老爷恕罪,小的是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知罪!请老爷看在小的听人挑唆的份上,饶了小的这条贱命,小的乐意将功赎罪,以后终生为您做牛做马。”

“你说听人挑唆?你儿子把人家唯一的耕牛杀了吃了,那也是听人挑唆?你咆哮公堂辱骂本官,那也是听人挑唆?你消息灵通跑到这儿大吵大闹,那也是听人挑唆?”张越走到近前,见胡里正可怜巴巴地磕头求告,便嗤笑了一声,“胡里正着实是识时务的人,既然如此,刚刚我那些疑问你可否解答?”

一想到自己吃的那些苦头,最大的靠山又丢下了自己,胡里正就觉得心里憋气,此时支撑着手臂努力抬头瞧了瞧照壁那边的几个人,他立刻开口嚷嚷道:“老爷明鉴,这小儿作恶乃是他咎由自取,可小的之前不告而走不是有意藐视老爷,而是罗县丞和赵主簿挑唆的!”

吼出这么一句之后,他顿时觉得心头松快了,遂指着两人又恶狠狠地说:“他们对小的说,小的是都帅大人的大舅爷,老爷定然不敢拿小的怎么样,小的一走那些里正就都会走,到时候少不得让老爷下不来台!小的还知道,他们先头根本就没病,他们是有意瞒骗您,纯粹没安好心。他们一直都霸占着县丞主簿的位子,也不知道撵走了多少知县,吞了多少好处,小的……”

自打刘忠出现,又和张越亲近,罗威就感到事情已经偏离了他的算计。待到那两人进了三堂说话,他和赵明马成反而被撂在了外头,他就是傻瓜也明白大势已去。

然而此时此刻,眼看胡里正也是倒戈一击,他不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对着那个叫嚣得正起劲的老家伙就是狠狠一巴掌。这一巴掌用尽了他的浑身气力,这一下扇下去,胡里正竟是一个稳不住从春凳上摔了下来,连牙齿也跌落了两颗。

关键时刻,罗威哪里还顾得上这是不是都帅大人的亲戚,他眼下唯一的指望就是暂时打断某人那张臭嘴。此时此刻,他甚至没来得及去看张越的脸色,指着被打懵了的胡里正便咆哮道:“刚刚刘都帅的话你都听见了,他不满你胡作非为,你眼下居然还敢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你藐视大人咆哮公堂是谁都看见的事,可有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挑唆的你?若是你还想再挨一顿板子,尽管胡说,大人有的是办法整治你!”

他这番喝骂终于把赵明也给震醒了,一想到自己是狗头军师的身份,他亦不敢怠慢,深知这会儿应该痛打落水狗,尽快把自己撇清出去,遂慌忙疾步奔了上来,冲着胡里正便是破口大骂,无非是指斥他恬不知耻胡说八道云云。正当他提起脚来想踢上这个老无赖几脚泻泄愤时,却不防旁里伸出一只手,四两拔千金似的将他拨到了一边。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罗县丞,赵主簿,何必和这等人一般计较?来人,胡大海依律当徒三年,立刻收监!”

张越一直冷眼旁观这几个人做戏,直到觉着瞧得差不多了,方才出手拦住了人。此时此刻,他又瞥了一眼仍站在不远处仿佛呆若木鸡一般的典史马成,心中倒觉得这人沉得住气。这时候,眼看差役上来锁了自己的儿子架走,胡里正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干嚎了一声便骂了罗威赵明无数的话,顺带揭出了两人无数劣迹。

罗威赵明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这个老无赖,可张越挡在身前,他们谁也不好动手。这当口,却是典史马成一溜小跑地上来,打躬作揖道:“大人,县衙门口任由这老家伙闹实在是太难看了,反正依律也能定他的罪,不若将他及其子一块下了狱。您也着实怪不得罗县丞和赵主簿,当初谁都怵着刘都帅,不敢治他和他家儿子,否则若是凭他们那劣迹,就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其实也是卑职无能,不能为大人分忧。”

这八面玲珑的话儿一说,就连张越也不得不叹这人着实有左右逢源的本领。他虽然知道胡里正不是个好东西,此时却没打算把人收进狱中,因此摆摆手便阻止了两个抖着铁链预备上来锁人的差役,沉声吩咐道:“之前他的事情已经杖刑罚过了,我还是那句话,一罪不可二罚,今日他虽言行失当,算不上什么罪名。”

言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胡里正一眼,此时马成亦是心领神会,遂冲着胡家人喝道:“一群饭桶,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大人这是天大的恩惠,还不来磕头谢过,将你家主人抬回去!”

小主人被差役给架着要去坐牢,老主人被人打了还找不回场面,这胡家人谁能想到昔日安丘二霸不合撞在新知县矛头上竟然是这么个下场?此时一群人乱哄哄地上来磕了头,胡乱扶起胡里正搁在春凳上,随手一卷那被子盖上去,飞也似地转身就跑,仿佛这会儿不跑下辈子就没了机会似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儿个这一闹,别说县衙中的差役小吏们多了无数可以津津乐道的话题,就连外头百姓也很快听到了风声,街头巷尾是议论纷纷,无数人拍手称快额手称庆。安丘二霸横行不是一两天了,老的少的没少做过欺男霸女的勾当,这回可真是栽了!

唱了一天的大戏,张越回到屋子里顿时是腰酸背痛,心想就算在京城时应付皇帝时也不见这么累。他清楚得很,倘若他不是世家子,不是姓张,那今天惹得刘忠这一趟跑过来,他决计没有好果子吃。不得不说,这自己累积的人脉远远没有家里累积的人脉来得方便管用。

“少爷,还出神呢!”秋痕此时端了热水过来,见张越坐在炕上,仍是进屋时那幅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便笑道,“多亏刘大人今儿个走了这么一趟,否则那起子没上没下的家伙就都要翻天了。您这一天也劳乏了,用热水好好烫烫脚,吃完晚饭早些歇着,明日又要早起呢。”

张越直到有人扒了自己的靴子袜子这才回过神,见是秋痕,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将脚伸进了热水中,却是摆手吩咐她不用揉搓伺候。此时已经是大冷天,这屋子里已经是烧了暖炕,他坐在炕上脚下泡着热水,自然是感到身上热腾腾的。见秋痕站在旁边,脸上也不知是冻得通红,还是被屋里的热气冲得通红,他不由得怔了一怔,目光便落在了她的手上。

“你的手怎么回事?怎么会肿得和胡萝卜似的!”

秋痕面上一阵慌乱,连忙把手往后头缩,却笑道:“没事没事。”

“给我看看。”张越眉头一皱,伸出手去拽住了秋痕的胳膊,硬是将她藏在身后的手拉了出来。瞧见那往日白葱似的手指上头赫然是生了冻疮,他不禁大吃一惊,抬头便问道,“你素来保养得好,不是从来不生冻疮的?”

琥珀这时候从里屋掀帘出来,这才解释道,“因咱们这儿就有六个人的衣裳,又有被褥等等大物件,秋痕姐姐看着天冷,李家嫂子和崔家嫂子忙不过来,她们整日里把手泡在冰冷的井水里头也太辛苦,所以不忍心,说横竖没事,就拉着奴婢和灵犀姐姐帮了几天的忙。我们倒还好,可姐姐大概是不习惯这天气水质,所以几天下来就生了冻疮,偏又瞒着少爷不肯说。”

张越之前几日心中有事,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在家中的时候样样都有专人伺候得周到妥贴,别说灵犀,就是秋痕琥珀也是从来不用洗衣裳的。这一次带了这么多人出来,结果却还要让她们大冷天干这些,他此时不免心中愧疚。

因看着琥珀的手也粗糙了不少,他正想嘱咐两人多擦些玫瑰油,却听外头一阵说笑声,不一会儿,那门帘一掀,之前马成送的那两个丫头便进了门来。

两人俱是簇新打扮,一个穿着柳绿杭绢对襟袄儿,一个穿着玉色缎子小袄,脸上抹了些脂粉,头上戴着新鲜样儿的堆纱绢花,看上去愈发亭亭玉立。两人俱是仿佛没看到张越旁边的琥珀和秋痕,一见他正在泡脚便双双蹭了上前,趁势就蹲下身去,却不料还没碰到铜脚盆,就被一声喝给吓得缩回了手。

“出去,这儿用不着你们!”

自从灵犀秋痕琥珀来了之后,两个丫头就不曾近过张越的身,刚刚马成特意让人送了两套新衣裳来,她们立刻就换上了,想着总能胜过成天一身素淡的秋痕琥珀。谁知道这会儿巴结都还没巴结上,就迎来了张越这么一句呵斥。她们本就委屈了好几天,这会儿其中一个顿时就势跪倒在地抽泣了起来。

“大人,咱们两个究竟做错了什么,从不见您有什么好声气!横竖都是奴婢,就算分个新来厚道,咱们俩也不懂那些大规矩,您也不必见着就是板着脸!若是您真的不待见……”

“把你们的手伸出来!”

那个穿着柳绿杭绢对襟袄儿的丫头正在那抹眼泪,一听到这话不禁呆了一呆,却以为张越是回心转意,连忙把伸出了两只手,心里顿时自鸣得意了起来。要知道昔日在惠香楼的时候,妈妈教她们吹拉弹唱技艺的时候,另外还会嘱咐一个理儿,女人除了要脸蛋长得俏,那脖子和手更要善加保养,这只要是白皙细腻,就没一个男人是不爱的。

然而,让她大失所望的是,张越盯着她的手瞧看了半晌,忽然又示意另一人也伸出手,却只瞥了一眼就冷笑了一声。

“知道我为什么不待见你们么?女人花枝招展无可厚非,但成天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就可厌了!这大冷天的,灵犀秋痕琥珀能够端着大盆出去洗衣裳,你们俩都干了些什么?既然你们是丫头,那便不是来享福的,她们都做得的事情,你们俩凭什么偷懒?”

瞧见灵犀正进屋,张越便冲着她点了点头:“灵犀,我屋子里如今有你们三个够用了,你呆会带出去把人还给马典史,就对他说,我身边的人如今已经够使了,谢谢他之前费心。”

此话一出,秋痕固然是面上一喜,琥珀却不禁在心里轻叹了一声。瞅着那两个面色煞白的丫头,她倒有些可怜她们。毕竟,男人都喜欢寻几个花枝招展的丫头放在屋里,没几个乐意看素面朝天的,她们又怎么会知道张越的喜好心思?

第一百七十四章 烫手的山芋甩不脱

“看走眼了,这回是真的看走眼了……”

一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少年知县耍得团团转,罗威那股憋气劲就别提了。如今回忆起来,他竟是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坠入彀中。起初他当人家是小门小户出身刚中进士什么都不懂,后来以为人家是大家公子只挣面子不通事务,再后来认为是为了立威不顾利害……直到现在他方才明白,那一切都是假的,人家竟是每一步都算得仔仔细细,愚蠢的只是他而已。

“老爷。”进了书房的贴身小厮见罗威满面颓然,丝毫没了往日那种自信模样,心中也不禁惴惴然,“赵主簿说是身上不爽快,不能来了……”

“滚!”

罗威登时心头火起,将那贴身小厮赶出去之后,他方才咬牙切齿地在高几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赵明不来无非是因为怕了,他们俩一搭一档在安丘县把持了这许多年事务,这屁股后头自然是不干净,否则也不会连一个小小里正都能够揭着他的短处。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迎来送往多任县令,每次都是大获全胜,怎么这回居然撞见这么一位?

“老爷……”

听到外头这声唤,罗威只觉心火噌噌噌就窜了上来,三两步上前亲自把门拉开,怒不可遏地质问道:“刚刚该说的时候不说,如今又在外头嚷嚷!有什么坏消息一并报上来!”

那贴身小厮忙双手捧上了一封信函,小心翼翼地说:“小的不敢三番两次搅扰老爷,刚刚是济南府布政司那儿左参政送来的信。小的忖度老爷之前问过好几回,所以那头信送进来,小的不敢怠慢,立刻就亲自拿过来了。那送信的人……”

满心不安的罗威这会儿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时大亮,忙打断道:“那送信来的人可还在?”

“那人送到了信就走了。”那贴身小厮见罗威面上一僵,仿佛立刻就要发火,慌忙解释道,“小的当然赶上去想要留他,谁知他说左参政有严命,他不敢停留。”

情知再多问也是白问,罗威自然想知道信里头说了些什么,接过信关上门回到书案后头坐下,他三两下拆开了火漆封口的封套,抽出那几张信笺就匆匆浏览了起来。只看完第一张,他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竟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紧跟着就感到心有余悸。

幸好幸好!他原先还打算往知府衙门或是布政司匿名投贴,可谁能想到,这小子竟然还是新任布政使的得意弟子?那可不同于座师和门生,而是货真价实的老师和弟子!若是他告上去人家反喷他一脸,到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匆匆看完了整封信,他却发现左旋在上头压根没提张越家世,不禁有些疑惑,本想写一封回信问问,但一想到刚刚这封信上那种不耐烦的口气,他便按捺了那心思,知道若是罗罗嗦嗦多问只怕会惹得人家厌烦。问题是,如今他已经把张越给得罪狠了,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