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先是屈下了第一根:“本藩那位太子大哥原本是最有嫌疑,不过他一味装仁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还做不出来。不过,本藩那位三弟赵王倒极有可能,他麾下的能人异士可不比本藩少。”

紧跟着,他又屈下了第二根,冷笑着说:“第二个可疑的人就是本藩新娶的那位王妃,本藩杀妃的名声在外,平日里对她也是冷眼的多。她大约以为本藩若是死了,她也就解脱了!不过,本藩若是真的死了,她以为她能逃得过殉葬?”

最后,他又屈下了第三根手指,这回面上便流露出森重的戾色:“寿光王朱瞻圻虽说是本藩的次子,可平日里争强斗狠,又恼恨我杀了他的母亲,冲动之下图谋弑父也未必可知。”

汉王这话说完,堂上寂静无声,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够听见。张越全然没想到汉王丢出的三个可能性居然这样诡异,一个是作为亲弟弟的赵王朱高燧,一个是身为王妃的韦氏,这最后一个更干脆是亲生儿子。此时此刻,与其说他是惊讶,还不如说是悚然。他实在很想知道,这位主儿究竟是否有信得过的人?

朱高煦此时却已经是在兴头上,哪里还有心思看张越的脸色如何,索性便负手站了起来,面上露出了不可一世的傲色:“三弟那个废物文不成武不就,还想和本藩争,真是白日做梦!老二只继承了本藩的残暴,武功兵法他一丝儿都没学到,还不如他那个病恹恹的哥哥,至少老大还能够替本藩打理外头那些琐事。至于韦妃……哼!张越!”

他倏地转身,大步走到了张越跟前,居高临下地说:“只要你查一个水落石出,不但能给父皇一个交待,本藩也决不会亏待你!不说别的,只要你在这山东的地盘上当官,你就尽可以横着走!以后你若是能助本藩一臂之力,将来张家的国公就不再是张辅一个!”

横着走……你以为我是螃蟹么?要是按照这三个方向查下去,那位寿光王无关紧要,韦妃家里大约也没什么大人物可撑腰,但赵王那儿只怕他就要得罪死了!

就在张越预备先敷衍过去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嚷嚷。他心中正奇怪,但随即分辨出的一个声音却让他大吃一惊,因为那竟是彭十三招牌式的大嗓门。终于,在汉王朱高煦一声暴喝下,外头的喧闹总算是平息了,可紧跟着彭十三竟是悍然闯了进来,旋即单膝跪在了地上。

“汉王,小的乃是英国公府家将,奉命护卫张大人。今天来的时候我们遇到有人鸣镝示警,说是前方有埋伏,所以就绕了道。刚刚去打探消息的两个人如今只有一个浑身浴血跑了回来,只说了一句‘淄水河畔有埋伏’就晕了过去!乐安附近都是汉王的地界,竟会有这样胆大妄为的狂徒,小的恳请汉王为咱家大人做主!”

第一百九十七章 罪证确凿?

大明的亲王府与其说是王府,还不若说是王城,单单那围墙便高达二丈九尺,寻常百姓哪怕把脖子给仰得折了,站在围墙底下也难能看到里头的建筑。除了前中后三殿之外,礼制规定有屋一百三十八间,三殿之后更有三宫,各九间屋子。朱高煦这乐安汉王府虽造得仓卒,前头直到如今还有好些宫殿未曾完工,但他自己掏钱的园子却修得齐整,这萱仁堂便是和三大殿一样的规制,总共十一间,极其富丽堂皇。

萱仁堂上的红漆金蟠螭殿座此时正空着,那红销金蟠螭帐正空空落落地垂着。四周大灯台中燃烧着南海进贡的蜜烛,鼎炉中焚着安息香。堂上三个人一坐一站一跪,外头有好几个太监探头探脑,但听了彭十三那话,一个个脑袋都缩了回去。

朱高煦并不认识彭十三,毕竟靖难之役时,张辅当初虽然是张玉的儿子,但参战的时候亦不过是指挥同知,张家家将那会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哪能个个认全?然而不认得不要紧,这话他却听得明白,当下便是怒不可遏,握紧的右拳竟是卡嚓作响。他扭头看了站起身来的张越一眼,遂厉声问道:“刚刚你进来的时候为何不说?”

“当初绕路与其说是为了提防埋伏,不若说是因着我那随从中有一人来自本地,言道冬日几条河尽皆结冻,冰层厚薄不一,由冰河上过有风险,所以才绕了远路。所以,原本只是遇上一支鸣镝,难道我能为此让汉王大动干戈?”

之前绕道之后派人从后面包抄过去打探,张越并没存多大希望,因此这时候得知人家竟还是等在那儿,而且探路的两人只回来一人,他自然知道事情远非他想象那么简单。电光火石之间想出了那番话应对,他便站起身来向彭十三问道:“既然有人回来了,陆百户呢?”

彭十三仍是单膝跪地,见朱高煦亦是朝自己看来,他便齐胸抱手道:“陈百户职责在身,再加上丢失了属下,已经带着余下的人赶过去了,天策卫护卫指挥王大人得知消息亦是点了几十名护卫同行。”

虽说震怒,但朱高煦一听王斌居然带人出动,眉头顿时倏地拧在了一起。他自视极高,不论是山东都司下辖的那些卫所千户所百户所,还是什么据说朝廷正在明察暗访的白莲教徒,他全都丝毫不放在眼中,因为他不认为有人敢越界在他的地盘上闹事。

虽然被削两护卫,但他的天策卫仍有五千人,再加上他所募私兵,这乐安便是他一人的天下,怎么可能近在淄水的地方会有人胆大包天设下埋伏?

他倏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感到肩膀一阵阵剧痛,这才想起太医院那几个御医说过不可妄动力气,以免牵动伤口。然而就是这么一动念,他的眼前又闪过遇刺时的那一抹雪亮刀光,登时难以再也抑制心头震怒。一而再再而三,居然有人两次捋他的虎须!

“好,好极了!你报信报得及时,英国公家里头果然尽出些有骨气的!你和你家主子一块等,本藩倒要看看王斌能为本藩带回来什么人!”

眼看朱高煦怒极反笑,回到了那红漆金蟠螭殿座坐下,外头伺候的太监早有人一溜烟去报韦妃和世子朱瞻坦。不多时,韦妃便匆匆赶到,然而,她如今虽说比以前得宠,终究仍是涉世未深的女子,上前牛头不对马嘴地劝了两句,便被朱高煦重重一巴掌甩在了脸上,当即便是懵了傻了,哪里还能说得出一句话?倒是晚到一步的朱瞻坦了解一些前因后果,先是命人将韦妃扶下去之后,然后便上前向父亲耳语了一番。

“你说什么!”

正在向彭十三低声询问的张越陡然间听到这惊怒的声音,不觉抬头往上头望去。就只见刚刚就已经气急败坏的朱高煦此时赫然是脸红脖子粗,那双扶着案头的手竟是在微微颤抖,仿佛想要将那诺大的桌案一把掀翻了去。虽说他终究是忍住了,但那右手还是再一次重重拍在了桌案上,这回轮到文房四宝震了一地,和最初那次击案叫好不可同日而语。

“若真的是他,本藩便将他碎尸万段!派人去,将那个孽障带到王府来!”

朱瞻坦闻言朝下手一个太监做了个手势,这才退了下来,见张越早早空出了首座,他便毫不避讳地在张越上首坐下,低低叹了一声:“元节,我刚刚去让人打听了一番,结果得知二弟看见你之后气急败坏,出城时还破口大骂说要给你些颜色看看。二弟为人冲动暴躁,又正好在有人暗算你的节骨眼上,只怕……家门不幸,幸好二弟还不曾铸成大错,你大人有大量,还请原谅他这一遭。”

这汉王世子怎么就一口咬定了是朱瞻圻?尽管极其厌恶那个嚣张跋扈不可理喻的寿光王朱瞻圻,但朱瞻坦只凭这么一番话就已经认准了此事,张越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然而,瞥了一眼殿座上气得发抖的朱高煦,他隐隐约约明白了朱高煦为何如此动怒。

自作主张还是其次,若真是朱瞻圻干的,这位汉王恼的应该是儿子触犯了他的权威!

刚刚空空荡荡的萱仁堂内如今多了几个小太监。毕竟,散落在地上的文房四宝需要有人收拾,茶点需要有人送上,到了时辰的伤药更是不能耽误。所以这脚步声呼吸声杯碗声俱全,就是听不见什么说话的声音。所有人都在静静等着结果,即便是认为王斌此行决计不可能抓到人的张越也故作淡定地等着结果,心里头却早就嘀咕开了。

既然刚刚放跑了一个人,那个人极有可能去通风报信,要是那帮人还在原地继续等,那就不是十面埋伏而是坐以待毙!就算这雪地追踪比较容易,但只要化整为零,溜之大吉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到时候朱瞻圻要抵赖还不简单?奇怪,他眼下怎么也认定了是朱瞻圻干的……

“王大人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高喝,众人循声望去,就只见一身戎装的王斌跨进了门槛。身披大氅的他单膝下跪行了军礼,面上尽显惭愧之色。就当张越认为他此行一定是扑了空,心中正冷笑的时候,谁知王斌接下来的一番话竟是让他瞠目结舌。

“王爷,寿光王一无王爷钧旨,二无卑职将令,竟是擅自调动了天策护卫总共五十名在淄水边埋伏,卑职带人赶过去的时候扑了个正着,还把寿光王一并带了回来。卑职驭下不力,领队的那名百户早就被寿光王重金买通,其余的军士也都被寿光王重赏所动,竟是罔顾钧命。卑职前次就已经失职,此次又铸成大错,请王爷降罪。”

还真的抓了个正着?张越满脸不可思议,本能地扭头看了一眼彭十三,见对方赫然也是一脸惊疑,他顿时感到迷惑重重。天下有的是愚蠢的人,寿光王朱瞻圻看上去也确实不聪明,要说睚眦必报也不奇怪,但是,朱瞻圻应该不至于蠢到犯这种致命的错误吧?

朱高煦却并未理会王斌的请罪,只是阴沉着脸问道:“那个孽障呢?”

“放开!好大的胆子,我是朝廷钦封的寿光王,你们这些阉奴竟然敢无礼!”

随着外头这个暴跳如雷的声音,却是有两个身强力壮面色死板的太监一左一右将朱瞻圻挟了进来。两人仿佛丝毫不怵这位郡王,将人架入萱仁堂之后就硬生生将人按在了地上。这时候,朱瞻圻看到前头赫然单膝跪着护卫指挥王斌,顿时怒从心头起。

“王斌,我什么地方惹到了你,你非要和我作对!”

乒乓——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肩头一痛,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扭头看去时,却只见一个小小的瓷碟已经在身后摔了个粉碎。想到刚刚那一下是砸在了肩膀上而不是脑袋上,他顿时醒悟到上头的父亲一怒之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顿时只能忍气吞声。饶是如此,当他扫见世子朱瞻坦和下首的张越时,心中仍是大恨。

朱高煦这时候便瞥了张越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张越,你带着你的人下去,今夜就在这王府中住一夜,本藩明日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虽说张越很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朱高煦发了话,他只好起身告退。和彭十三一前一后出了门,他仍是用眼角余光往里头一瞟,这其他的没瞧见,倒是瞧见跪在地上的朱瞻圻双脚颤抖,哪里有半分嚣张跋扈的气势。从游廊出了院子,他心里头少不得还在琢磨。

“淄水埋伏,预备袭杀仇人,我倒是一直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魄力决心,倒是有那么一丁点像我。”

张越既然走了,朱高煦自是再无顾忌,冷冷嘲讽了一句之后,他陡然暴怒:“但是你这个蠢货,既然起头已经被人发现了形迹,又不曾完全将探子杀人灭口,之后居然还会傻傻地等在那里,居然还指望着人家会自投罗网!好,很好,我且问你,当初青州府行刺你老子的,是不是就是你指使人干的!”

“父王,我只是一时糊涂……不不不!我怎么敢派人行刺父王,我决计没有!”

朱瞻圻在呆了一呆之后就痛哭流涕连连辩白,可朱高煦犹如狂风骤雨一般的骂声却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直到最后被人拖出去的时候,他方才忽然醒悟到了一个问题。

他埋伏在淄水旁边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形迹?他没来得及杀人灭口?不对,他分明是起初想在张越过河的时候炸破淄水上的冰,后来带人再一次堵截也只是想暴打张越一顿出气,分明是没有遇到过任何人,谈什么杀人灭口?

一时间,朱瞻圻只觉浑身如坠冰窖,想要开口分辩却偏偏牙关打架。等到被人丢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之后,他方才终于干嚎了一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 风波迭起

山东都司衙门前头的那条街本有个气派的名字太平街,但自从大明开国在此建了都指挥使司衙门,百姓口中这条街便渐渐换了一个名字。如今在青州大街上找个人问太平街,兴许十个里头有九个不知道,但要是问都司街,那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进城之后,杜绾没花多大工夫就顺利地寻到了地头,遂命随行的岳山去递帖子。

孟贤那日遇上张越之后接到了京城赵王急信,立刻把为妻子求医的事情丢给了儿女,自己整日里在外忙活,竟是几乎不归家。孟敏只好张罗着亲自送了母亲过去,在史权面前又是好一番求恳。于是,史大太医虽然恼张越多事,终究还是瞧在孟敏的孝心份上为吴夫人诊脉开了方子,但少不得提醒说吴夫人身体亏虚太大,如今不过是治标不能治本。

即便如此,眼看吴夫人稍有精神,孟敏心中对张越仍是万分感念。这时候,坐在堂屋炕上的她接过红袖递上来的帖子,打开一看就抬头问道:“外头来了几个人?”

“门上说是只有一辆黑油车,除了一个车夫,就只有四个随从而已,顶多车里还带着一个丫头。小姐,虽说咱们和杜家人同路过来,可以前又没有什么交情,人家怎么知道太太病了,而且怎么会特地跑来探望?那位杜小姐好歹也是出自江南名门,杜大人怎么会让她这样出了门,这可不合规矩!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什么其它主意吧?”

孟敏皱了皱眉头,旋即轻斥道:“你少瞎猜。杜大人既然是他的授业恩师,做事情自有道理。既然杜姐姐说是来探望娘的,咱们更不能失了礼数。你去请张妈妈和赵妈妈带几个媳妇出去迎一迎,这天阴沉兴许要下雪,她初来乍到住客栈也不方便,你再让人去收拾几间屋子出来。我先带人去二门那儿等,你待会去那儿和我会合。”

红袖虽然心里不乐意,但终究不敢违逆,只好磨磨蹭蹭地出去请那两位的年长妈妈出去迎客,又去吩咐人收拾屋子。这一阵忙碌之后,她刚转身往二门那儿赶,却发现这天上又飘起了雪珠子,不禁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嗔怒地骂了一句。

“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偏偏这时候下个没完!”

二门那边孟敏已经接着了杜绾,数月不见,两人都是清减了几分。杜绾上穿秋香色对襟大袖纻丝小袄,下头是玉色杭绢挑线裙,罩着一件玫瑰紫绣水仙花半袖披风。孟敏则是银红色潞稠窄裉袄藕合色绉纱裙子,外头穿着一件银鼠披风。两人寒暄了几句便携手往里头走,其他人都远远跟着。红袖赶到了之后,有心在小姐身边听听两人说什么,吃孟敏一瞪,只好怏怏地退后了几步。

杜绾此次上山东,留着小五在庆寿寺照顾道衍,随身只带了丫头春盈。春盈自幼在杜家长大,性子和小五南辕北辙,乃是货真价实的闷葫芦。红袖旁敲侧击却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只好作罢,自顾自地边走边生闷气。

虽则是刚到,但既然是来探望吴夫人,在孟敏屋里说了一会话,杜绾便随着孟敏去了吴夫人的正房寝室。在船上相处的那几日,杜绾深知这位出自大家的贵妇最讲礼节,在人前从来都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最是一丝不苟,此时再见时看到她病得形销骨立,双颊完全凹了下去,竟是无法坐起来见客,她顿时心中酸涩,忙软言安慰了两句。

都已经病成了这副样子,吴夫人如今也没有其他可惦记的,反而是一心想着一直由她养大的女儿。她虽然有儿子,但她死了,儿子嫡子的名分不会变,只要争气,将来也没有人敢轻看他,可是孟敏却不一样。丈夫虽然和她结发情深,但万一她一去,才四十出头的丈夫又怎会不续弦?到时候继母进门,又怎么会容得下孟敏这个庶出的长女?

此时此刻,她紧紧抓着孟敏的手,却对杜绾说道:“这大雪天的路上想必不好走,多谢杜姑娘你来看我。敏儿的妹妹们都不过寻常,平素也没有一个知心的闺中密友,平日竟都是和我作伴。你既然来了,就在这家里多住几天宽解宽解她。敏儿,你先带人下去,我有几句话想对杜姑娘说。”

孟敏没料到吴夫人会忽然有这么一说,想要反对却又拗不过嫡母的坚决,只好带着屋内的丫头到外头等。虽说外屋里烧着炭火极其暖和,但她的手却冰凉冰凉,心里也是凉飕飕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冲动地想要到福清寺去试一试,只要那位佛母真有本事救治母亲。然而,这一丝想法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想到家里其他人,她能做的就只是使劲攥紧了帕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响动,见杜绾面色怔忡地挑起帘子出来,她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有心问明白吴夫人究竟说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噎住了。

“伯母只是不放心你,吩咐了一些琐碎的话。”杜绾虽能猜到孟敏的心思,但有些话着实不好说。于是,她只得上前握住了孟敏的手,因笑道,“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伯母的病兴许是因为如今时气不好,等熬过了冬再请几个好大夫瞧一瞧,兴许就带过去了。我这一次来除了探望伯母,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却是需得请你帮忙。”

杜桢派不出别人,只得遣了杜绾亲自赶赴青州,别人也是络绎不绝地往青州派出信使。坐镇青州府衙的张谦接连收到了廷寄和皇帝手谕,此外内廷几位交好的大太监也都有信送来,因此京城的情况他自然廖若指掌。

可越是廖若指掌,他就越是心中不安。永乐皇帝朱棣的阴症和风痹症不是一两天了,以前只认为身体健壮不打紧,谁知道这一回竟然到了不理国事的地步。一想到太子人在南京,山东这一头错综复杂,他更是在房间中来回踱步,脚步又急又快。

“锦衣卫沐镇抚求见!”

“让他进来!”

正心烦意乱的张谦并不指望锦衣卫这么快就有什么好消息,但既然沐宁此时来见总是一件好事。然而,对方进来行礼之后,劈头第一句话就让他呆若木鸡。

“张公公,刚刚从乐安传来消息,天策护卫指挥王斌忽然带人出动,从淄水北岸抓了数十人回去,锦衣卫那个探子瞧着仿佛是天策护卫的内讧。如今小张大人还在汉王府,所以我特地来禀报一声。”沐宁沉着脸报说了一通,旋即又说道,“另外我还获知,寿光诸城等地暴雪成灾,民屋倒塌无数,不少百姓冻饿而死,是否要青州府主持开仓赈济?”

若是别的王府护卫出动也就罢了,但汉王的三护卫再加上天策卫,一共是四护卫,即使被削了一半,但那剩下的一半人却是非同小可。有着靖难的先例在,张谦竟是第一时间想到汉王随便用兵莫非是谋逆,直到看见沐宁面色沉静,这才觉得自己是过虑了。要是谋逆,这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还会这般闲适?待沐宁说到大雪成灾时,他方才又微微皱了皱眉。

“先头都已经有成例了,若遇大灾,布政司先行赈济,然后再通报朝廷,这事情自然有布政司调配,杜大人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至于我只管汉王遇刺之事,这民政上不归我管……”

“张公公,这济南府距离青州府有三百二十里,如今雪又下大了,往返少说也得两天。青州府衙如今只有一个通判,知府同知尽皆空缺,我听说公务堆积如山,恐怕也没有人会想到赈济灾民。论理这事情不用锦衣卫操心,可是如今按察司形同虚设,就是说青州府政务和刑名之事都没人管!这百姓没了活路,多半就会成了流民,要是流民多了,再有人蛊惑……”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张公公,寿光县急报,县城内百姓闹事,三家粮行遭抢,百姓还砸了县衙前的照壁!”

这说来就来,张谦不禁看了面沉如水的沐宁一眼,心想这说什么偏偏来什么。此时此刻,他不禁在心里埋怨起了吏部办事拖沓和内阁不称职。这就算是隆冬之际,山东按察司都空缺多久了,别说按察使,下头的按察司佥事之类也统统空着,这青州府更好,到现在还没个主官。前任青州知府调走得那么快,怎么偏调一个新任来却那么难?

他只是一个御用监太监,虽说到过海外接待过外邦国王,但他哪里懂什么民政,哪里知道什么赈济,他只是被派下来办案子的!要是汉王的案子没个结果,然后又折腾出民变来,那他回去怎么交待?

虽说气急败坏,张谦终究是在深宫呆了十几年的人,很快便吩咐道:“派人去报都司衙门,请刘都帅派人去弹压!”

待外头没了声音,他立刻冲着沐宁问道:“沐镇抚,汉王府若是擅自出动天策卫,那自然是犯了大干系,不过那是你们锦衣卫向上奏报的事。汉王虽说冲动暴躁些,但之前的教训仍在,想必不会做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事。倒是你,汉王遇刺一事还没有线索?”

尽管张越一次也没有调用过锦衣卫,更绝口不提查案之事,但沐宁何等耳目,早就知道张谦将烫手山芋甩给了张越,心里便有几分不快。虽然如此,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说:“我已经查到,寿光王曾经重金买通了好些天策护卫中的军士,累计花掉的银子不下于四千两。他乃是汉王次子,正大光明的路子不走偏生用这等手段,这实在是不合情理。”

第一百九十九章 雷声大,雨点小

汉王朱高煦自从被贬乐安便愈发暴躁易怒,州县官员来拜见都未必见得着人,就更不用说留宿的友人了。偶尔有打京城或别处来的信使,因身份卑微,纵使过夜也都是在前院的空屋里,因此王府后园的上等客房从来就不曾招待过人,张越竟然是第一个留宿的贵客。

床上挂着青绿绣花卉百鸟的帘帐,铺着大红的缎褥,身上盖着沉香色金线绣牡丹面子绉纱里子的锦被,房间里头的炭炉烧着银骨炭,恰是暖意融融。呆在这比家里头还要豪奢富贵的屋子里头,再加上心里头搁着事,张越原以为自己必定翻来覆去睡不着,谁曾想脑袋挨着枕头没多久就入了梦乡,这一个囫囵觉竟是直睡到天亮。

一大清早,前来伺候的不是昨晚上那两个丫头,而是昨儿个领他进园子的那个太监。在银盆中添了滚水,见张越自顾自地拧毛巾洗脸,他也不多事,又捧来了一套干净的中衣给张越换了。等到一层层穿上大衣裳,他拿来昨天世子朱瞻坦送的那件织金灵鹫纹锦斗篷搁在一边预备着,因笑道:“人都说人要衣装马要鞍,照小的看,这好衣裳也得人来配,世子这件斗篷给其他人那就是糟蹋了!”

昨日领教了此人的逢迎工夫,张越此时就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茬。待到梳好头戴上镶水晶珠乌纱帽,又用过早饭,随那太监出门往见汉王时,他便有意无意地问道:“说起来昨日我走了之后,也不知道那事情究竟怎么样了……”

“瞧小的这记性,竟是忘了昨儿个小张大人不在。”因四周别无外人,那太监便直言不讳地说,“小张大人您一走,王爷便对着寿光王大发雷霆,最后还质问当初行刺是否也是寿光王所为。别看寿光王平日耀武扬威,这一次却被王爷给吓了个半死,竟是连话也不会说。王爷气急之下就命人将他关在后园的柴房里头,只是还没定下如何处置。”

说到这儿,他又殷勤地笑道:“王爷既然说今天给小张大人一个交待,这寿光王如何,其实也就在一念之间。昨天晚上审过寿光王之后,王爷命人去将寿光王府总管以下好几个心腹人都一并抓了来,今儿个天蒙蒙亮又让人去青州府请了张公公和刘都帅。小的说一句实话,伺候王爷这么多年,我还没瞧见过谁有这么大的面子,竟然能让王爷动那么大的阵仗……”

这么大的面子?那么大的阵仗?张越心里头明镜似的,情知只怕为他做主倒是其次,而是朱高煦如今把怀疑的矛头径直对准了朱瞻圻,这才会怒不可遏,于是摆出今天这么大的架势!只不过,这太监既然能伺候朱高煦,想必也是伶俐谨慎的人,昨儿个虽絮絮叨叨不该说的却半个字没吐露,今儿个偏生这么多嘴多舌地卖弄,恐怕是得了吩咐故意对他说的。

话说回来,人道是虎毒不食子,难道朱高煦真打算让朱瞻圻背一个以子弑父的罪名?若是那样,他这个奉旨查案的倒是省事了,朱瞻圻罪当千刀万剐不要紧,可汉王朱高煦自己岂不是也成了笑柄?

张谦获悉张越一夜未归,这一天本就打算到汉王府看看,汉王派人来请他自是巴不得。刘忠一大早派了孟贤去寿光弹压,得了信也一路疾驰赶了来。除了这两人之外,沐宁耳聪目明不请自来,可他是负责侦缉的锦衣卫,这次的案子本就有他的职分,王府门上甚至没请示,就径直放了这位锦衣卫的高官进来。

刘忠和张谦待张越亲切乃是瞧在张辅面上,而沐宁则是知道人家和袁方关系菲浅。这年头为人处世不外乎人情二字,对后辈关怀备至本就是应当,更何况张越为人处事深有一套?所以,彼此没有往来的三人在萱仁堂外遇见了踏雪而来的张越,于是都笑吟吟的,单单瞧那模样绝对难以看出他们对今日受邀的目的都是糊里糊涂。

汉王未到,众人没有提早登堂入室的道理,因此即便漫天飞雪仍是站在堂外等候,少不得提防挟带着雪团直往脖子里钻的寒风。可彼此站在一块儿少不得有话要说,几句话一交流,张谦三人总算是明白昨儿个发生了什么事,张越也从张谦那儿得到了原本来自沐宁的二手消息,于是四人全然忘了这是隆冬腊月冰天雪地,都站在那儿沉思了起来。

张越咂舌于朱瞻圻把手伸到了朱高煦的天策卫头上;张谦担心待会朱高煦盛怒之下不顾国法打杀了逆子;刘忠惊怒于朱瞻圻竟然敢派兵截杀朝廷命官,庆幸没出大事;沐宁则是出于锦衣卫的敏锐,总觉得这事情似乎另有隐情。

就在众人琢磨得脑袋发昏,干等得手脚冰凉之际,汉王朱高煦终于坐着肩舆拥着伞盖来了。他也没在意多了一个人,当先入了萱仁堂,在居中的殿座上坐了,见众人行礼便摆了摆手,吩咐各自就座,当即喝令带上人来。

首先被带进来的乃是几个被捆成粽子似的军官,个个光棍得很,一口承认昨天的事情是受了朱瞻圻指使,总共收了一千两银子的好处。听到这些,满脸阴霾的朱高煦便吩咐将人堵了嘴带到旁边跪着,随即又有几个卫士将从寿光王府抓来的那个总管给押了上来。

那中年总管一被丢下就磕头如捣蒜,鼻涕眼泪齐流:“启禀王爷,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什么都是听寿光王吩咐,一个月前,寿光王支取了纹银三千两,之后又是一千两,小的还劝过他要俭省些,结果却挨了几鞭子。寿光王还骂小的说,人在世上便是要快活,没了管束的人才好,还说以后他的事情没人能管,就是王爷也不行……”

“该死的奴侪,你胡说八道什么!”

虽然只是过了一夜,但朱瞻圻在柴房中冻得死去活来,被两个太监架着进来时恰恰听到这一句,登时气得七窍生烟。骂了一句之后,他终于看到一边跪着那几个军官,刚刚提起来的气势登时熄灭得一干二净。然而,昨晚上想了一夜,他终于想通是有人借着昨天的事情要害他,因此挣脱两个太监往地上一跪,竭力想要把自己撇干净。

“父王,昨天的事情确实是我鬼迷心窍,可我只是带着人想要去出出气,并没有什么杀人灭口,我带着人在淄水北岸等了好久,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等到!父王,您难道宁可相信外人也不相信我么?我和这张越有仇在先,肯定是他在陷害我!父王,你一定要相信我,您不能凭这次的事情就认为什么都是我做的,我怎么有那样的胆量……”

张越听到朱瞻圻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甚至还指斥是他陷害,他不禁心中冷笑,甚至连厌恶的心思都懒得起。虽说他原本还有些怀疑某人是否冤枉,但之前那总管所说的三千两银和一千两银两笔支出实在是太巧合了些,如今就是他也在心里怀疑是朱瞻圻对父亲心怀怨忿,于是暗地里花银子雇人行刺。可看到那家伙的脓包相,他又觉得这着实荒谬。

这朱瞻圻含含糊糊苦苦哀求,分明是明白不能因小失大,就连昨天的事情都只承认了一半,要他承认主谋弑父决计不可能,但朱高煦是否相信就只有天知道了。

“够了!”朱高煦显然不想无休止地任凭儿子辩白下去,忽的喝止了他,旋即便伸手捂着肩膀,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护卫指挥王斌何在?”

“卑职在。”这时候,堂外便闪进了一个人,正是天策卫护卫指挥王斌。他趋前两步单膝下跪,朗声道,“卑职恭聆王爷吩咐。”

“但凡是昨日跟随这个逆子出去的那些人,从上至下一律二百军棍!天策卫本是京营上十卫,跟随本藩之后素来忠心耿耿,所以就是先头遭人行刺,本藩还是保下了他们,谁想到如今竟然会出了这样不听钧命擅自妄为之辈,你这个护卫指挥怎么当的!”

王斌吃这一喝,顿时低下头去,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惭愧之色:“卑职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朱高煦冷哼一声,又捏紧了拳头,岂料受伤的肩膀更是剧痛难忍。良久,他方才深深吐出了一口气,“回头发落了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你先好好整治天策卫上下,若有和外人勾结的都一体处置。如果再有下一次,本藩决不放过你!”

“昨日跟着这个逆子的那些随从,全部拖出去打杀了!吩咐老大,在王府中抽几个可靠的帐房过去,但凡一百两以上的花销,都拿过来让老大看过再说,原先的这几个总管管事一体开革,全山东内不许有人收留他们!至于这个逆子……”

说到这儿,朱高煦的脸上露出了森然戾色,继而便冷笑道:“让他在柴房再呆十天,每日三餐,不许送衣被,让他好好闭门思过!”

别人都是重重处罚,偏生朱瞻圻却是轻轻放过,张谦刘忠和沐宁却觉得天经地义。毕竟,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只是百姓们随便说说的勾当,这处置起来怎有同例?而张越瞧见朱瞻圻如释重负的脸色,却微微皱了皱眉。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认为朱高煦会为了他把朱瞻圻怎么样,可是,瞧先前的光景,朱高煦分明是真的怀疑朱瞻圻主谋行刺,着实难以想象最后竟是雷声大雨点小,居然才关十天柴房。倘若就为了这种处置把此时青州最重要的人物都召集在了一起,这似乎太小题大做了。

果然,朱瞻圻等人才被带下去,王斌还未退走,朱高煦却再次发了话:“本藩遇刺的事情如今已经有了些眉目,便不劳诸位追查了,到时候本藩自然会向父皇禀告。本藩只想问各位,如今青州知府尚未到任,按察司的位子全都空着,还有人抢了寿光县的粮行,朝廷于此究竟是什么章程,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

第二百章 众望所归的代价

大明立国已有五十余年,对于臣子而言,这三公三师容易,得爵位却难,得世爵更难,要得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恰是难上加难。然而这一切张辅却是一样不缺,顶尖的国公爵位,顶尖的圣眷,顶尖的功勋,要说唯一的遗憾,大约就是年过四十却依旧没有一个子嗣。此次王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他虽然在人前欢喜,暗地里仍不免有些叹息。

然而,眼看着如今朝堂上的那副模样,他却不得不感慨儿子太多也是个麻烦,尤其是对天子而言。太子在南京,赵王在北京,汉王在乐安,这一母同胞的三位皇子恰是犹如一个三角,端端正正地钉在大明的那张地图上。向来谨慎的太子也就罢了,汉王是三日一封信送来英国公府,赵王是常常派王妃来探望王夫人,害得那些文官的眼睛时时刻刻钉在他身上。

自从三年前第四次征交趾归来,他便没有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只是不时应皇帝召谋划军国重事。然而近来这不时应召却变成了天天应召,甚至连杨荣蹇义等人伴驾的时间都及不上他,却又不曾真正谋划什么大事。这一日傍晚,他又是一身风雪回到家中,解下那件半湿的斗篷就盘膝坐在了炕上,长长嘘了一口气后,他竟是发觉从头到脚都用不出半点力气。

“老了!”

“老爷莫不是在说笑话吧,您要是说老,朝中那几位尚书和学士又该怎么说?”

惜玉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将几个碟碗摆上了炕桌,因笑道:“外头风雪大,老爷操劳一天,这一路冒雪骑马回来定然是没有胃口,只不过好歹却得用一些垫垫。这是暖房里头刚刚收来的韭黄炒豆芽儿,这是麻油拌萝卜丝,这是早先就酱制好的黄瓜,还有玉米面小饽饽和我亲手熬制的辣酱,再加上这热气腾腾的油茶,都是清淡可口的东西。”

张辅原本是一丁点胃口都没有,见炕桌上满满当当都是素食,倒是不免笑了起来:“你倒是会动心思,这时节你要是端上来一桌子肥鸭子酱鹿肉,只怕我连瞧都不想瞧。这油茶盛一碗给我,其余的我实在是没胃口,你拿去看看夫人那儿如何。”

惜玉忙亲自从汤罐中盛了一碗油茶,然后又加上捏碎的散子、切成小块的大头菜、捣碎的花生米、椒盐、葱花、红油,然后递给了张辅,见其趁热一口一口地喝了,她便又解释道:“夫人那儿我下午就去小厨房看过,早早安排好了晚饭送去。夫人如今还在坐褥,可不能和老爷这样一味清淡。对了,晌午的时候有一封信送过来,荣管家已送到了老爷书房里。”

“信信信,我现在最烦的就是一个信字!”

脱口而出埋怨了一句,张辅恼怒地搁下了碗,只觉得脑袋又是隐隐作痛。见惜玉讪讪地不敢言声,他便意兴阑珊地问道:“这送信的是打哪儿来的,有什么话没有?”

“是南京来的信,听荣管家说是杨士奇送来的。”

杨士奇?张辅此时倒是愣了,他和杨士奇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更何况眼下那位谨慎得几乎一丝破绽都不露,辅佐太子兢兢业业,怎么会想起来给他写信,不怕被锦衣卫知道参一本?他皱眉正琢磨着,外头却忽然又响起了一个丫头的声音。

“老爷,外头有人求见,说是翰林学士杨荣杨大人。”

倘若说先头杨士奇来信就已经是奇谈,这会儿杨荣登门,张辅就更觉得心中不安。历来文武不相统属,即便是张越是杜桢的学生,他与杜桢也不曾有过私下往来,更不用说作为阁臣的杨士奇杨荣了。杨士奇来信,杨荣更是亲自登门拜访,这两位究竟打算干什么?

然而,人家既然都已经找上了门,张辅自然不好将人拒之于门外。虽然实在不想挪窝,但在内院见客决没有道理,他便只能让惜玉另找了一件半旧不新的干燥斗篷,穿上棠木屐冒雪前往前院的小花厅见客。到了地头,他在廊下解下斗篷脱下木屐,才一进门就看到杨荣迎上前来深深躬身,忙含笑为礼。

往日的杨荣最重仪表风度,这会儿那天青色的披风被雪濡湿了大半,他却丝毫未觉。甫一落座,他便开门见山道出了来意:“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冒昧雪夜来访,实在是因为有些事情没法再拖。英国公日日伴驾,应当知道山东的事。如今山东按察司按察使、副使、佥事一概被锁拿进京,山东阖省刑名竟是无人管。这还不算,青州知府迟迟未定,这下雪天多有天灾,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出大乱子。”

这几天张辅虽然日日伴驾,但常常风痹症发作的皇帝并不和他谈国事,多半就是忆往昔金戈铁马那段岁月,再加上张越来信时只说奉旨查案,因此他还是刚刚知道,那几个皇帝曾经咨问过他的职位居然还是空缺。他虽然是武官,但是也能想象到青州府那边群龙无首的情景,脸色就渐渐变了。

“此事归吏部蹇义尚书管,杨学士为何来找我?”

“蹇尚书前后挑选过三批人,第一批皇上说资历不够,第二批皇上嫌弃太老,第三批皇上说他们……并非正途!总之皇上这一次似乎对山东那儿的文官颇为失望,而且……”

说到这儿,杨荣已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当今皇帝乃是靠靖难之役硬生生夺过的江山,之后诛方孝孺十族,黄子澄齐泰等等杀了无数,结果早年那些文官除了他和杨士奇蹇义夏原吉等等,几乎不是获罪就是隐匿不出,如杜桢这般最后愿意出山的寥寥无几。虽说几批科举也取了不少文官,可常常还需要从监生举人当中选官,甚至拔擢征辟布衣,这会儿山东一下子空出了那么多高品官职,吏部本来就够为难了,哪里能架得住皇帝挑三拣四?

杨荣即使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张越心里也明白。朱棣对于武臣素来优容,即使是大罪也不过是贬谪,重新起用的更是不在少数,但对于文官却动辄就是一个杀字。再加上文人当中有不少心怀建文帝,肯出仕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肯出仕,这竟是一个难题。

见张辅心有所动,杨荣不禁稍稍安心了一些。若在平时,他只要竭力设法总能够说服朱棣,可如今朱棣这一病,他竟是连人也见不着,于是只能把主意打到了张辅头上。虽说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仍盼望这关键时刻张辅能够谏言一二。

“杨学士放心,明日我面圣的时候必定会提及此事。”

都知道张辅为人一言九鼎,杨荣登时如释重负,忙站起身深深一揖。这正事办成了,他却情知多留必遭嫌疑,当下就匆匆告辞。而张辅亲自将人送到花厅门口,令荣善代为送至大门口之后,他连斗蓬都来不及披,急急忙忙来到了书房。

取出杨士奇那封信一目十行看完,张辅不禁面露苦笑。人道是这内阁双杨常常不谋而合,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这正在南京城辅佐监国皇太子的杨士奇,竟也是为了山东之事写来的信。后者这信中还询问了张越的近况,显然,送往南京的奏折并不会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安丘知县,所以杨士奇并不知道张越已经接下了一个烫手山芋。

正沉吟的他冷不丁看到旁边的镇纸下还压着什么,挪开一看方才瞧见那儿还有几封信。想到之前自己在惜玉面前的埋怨,他只得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无可奈何地一封封拆开看,待看到汉王朱高煦那熟悉的粗豪笔迹时,他的眉头登时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举荐山东按察使和青州知府?开玩笑,他要是想举荐,早就将堂弟张信举荐了上去,怎么还会等到今天!当初张信若不是因为和汉王朱高煦来往得稍稍密切了一些,区区一桩下属贪赃的小案子,怎么会劳动锦衣卫出马?而他千辛万苦从中设法,张信仍不免贬谪交趾?

他随手将那封信扔到炭火盆中烧了,心中忽地想起张超张起兄弟已经入了军中,稳扎稳打已经小小有了前程,比张越在外反而更稳妥,倒颇有些无奈。有他这个国公在前头挡着,张越日后的前程怎样,他还真是说不准。若那是他的儿子……

摇摇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驱出了脑海,又拿起一封信,见是张倬的署名,他倒是颇为意外。拆开一看其中的内容,他的面上倒阴晴不定了起来。因为张倬在信上提起用了一个来自海南的幕僚,又道此人言说昔日淇国公丘家人在海南生活得很不如意。

都已经是快十年的事情了,张辅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却不料只是一个引子便能勾起那许多回忆。当初初定江山时,他不过是信安伯,因丘福朱能的竭力劝说方才得封新城侯。然而朱能病卒军中,丘福北征大败身死爵除,现如今靖难功臣和他一样是国公的,就只剩下了成国公朱勇。他至今仍记得当日丘福兵败消息传来时,朱棣那无与伦比的暴怒,也正是因为如此,事后朱棣迁怒丘家满门时,他和其他武臣都不敢劝谏。

因为丘福之败是所有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的耻辱!而最终挽回这一场败仗耻辱的,竟然是皇帝本人!丘家人当初因为一个丘福而坐享荣华富贵,这丘福兵败自然要牵连族人,倘若他张辅当初征交趾出了差错,这大明世族中也同样不会有张家的名字!

就好比如今的张越,众望所归的代价,恐怕他本人暂时还想不到。

第二百零一章 坏消息和好消息

大明藩王虽尊贵,却不预民政,纵使是以燕王朱棣当初在北平的赫赫威势,仍不免受制于北平都司和北平布政司,因此汉王这一问,张谦和刘忠虽满心惊疑,但仍是含含糊糊蒙混了过去,沐宁和张越则是默不作声。待到出了汉王府,刘忠和沐宁借口有事要走,张谦则趁势邀了张越同车。一放下那厚实的松花色棉帘子,他便敛去了脸上笑容。

“小张大人,如今汉王既然发话说遇刺之事不用查,皇上那儿他自会去交待,这事你就暂时搁下。只不过,有一条你需得记着,按察司衙门的空缺到现在还没能补上,青州府衙也是一样,这蛇无头不行,虽说看似和你无关,但这毕竟是你日后的上司。”

因接了个烫手山芋,张越本来满心都惦记着汉王遇刺的事,如今虽说解决得不甚圆满,但能够丢开他就心满意足了,因此乍听得此语,他不禁皱了皱眉。

他这次查案乃是额外,知县之职才是本分,他能够暂时丢下安丘县衙的事务是因为起头安排好了,而且还有典史马成和十几个精通各项事务的长随在那儿顶着,可是这按察司和青州府衙的事务何止比县衙事务繁杂百倍?这几日天天下雪,若是府衙无人顾得上……

张谦知道张越年轻,和他说这些,也不过是希望张越回头能够知会张辅想想法子,毕竟这大府空缺总不是办法。接下来这一路他倒是轻松了许多,毕竟,他此次下来乃是为了宣慰汉王查办遇刺一案,其余的不用他多问,这回京便是指日可待。虽则他极是好奇汉王究竟会向朝廷报说什么,但那毕竟和他无关,于是他乐得闲话家常,倒和张越说了不少海外事。

由于下雪路上不好走,抵达青州知府衙门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张越先下了车,旋即张谦也搭着驭者的手跳了下来。张越正预备向张谦告辞好赶回客栈,却不料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一溜小跑迎了上来,面上尽是喜色。

“启禀张公公,北京刚刚传来急报,道是暹罗、占城、爪哇、苏门答剌、泥八剌、满剌加、南渤利、哈烈、沙哈鲁、千里达、撒马儿罕诸国派使者入贡。因着郑公公还不曾回来,宫中其他人又不如您熟悉这些外邦事务,所以礼部请示了皇上,急召您回京。”

这一连串的名字拗口难记,张越一溜听下来也就勉强记住了五六个,那小太监却说得流利齐全。张谦自己是从办理西洋事务上一路擢升上来的,一听这事顿时神情一振。这一次来山东本就是无可奈何而为之,他自然希望能回去做那些办熟的事情。从那小太监手中接过公文一看,他便转头朝张越笑了笑。

“小张大人,看来我明日就得走了!”

尽管张越明白汉王朱高煦既表明了态度,那桩遇刺案极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但隐隐之中,他仍是感到这并不是一个熄灭的火药桶,而是一个刚刚点燃了火星的引信而已。张谦明日这么一走,青州府就更可称得上是群龙无首,万一有什么事,济南府的布政司远水救不了近火,那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张公公准备明日清晨动身?”

看到张越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张谦哪里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毕竟,在路上正是他自己起了这么个头,如今甩手一走倒是潇洒,这烂摊子完全不管却也说不过去。略一沉吟,他总算是想到了一个临时的解决法子。

“我待会先去找山东都司刘都帅,然后路过济南时再去找布政司杜布政使和张布政使,再加上我联名上书催请,想必能有些效用。等我回了北京,自会再请英国公劝谏设法。安丘到青州府不远,我到时候和锦衣卫沐镇抚说道一声,若有什么消息径直通知你。总而言之,这次的案子你和光同尘,既不出挑又和了稀泥,只要接下来把你的安丘一摊子事管好了,谁都挑不出错处。另外,只要这遇刺一案仍没有定论,只要按察司仍没有主官,那按察司的大印我做主让你先留着。此事乃是皇上圣谕,你还是奉旨办事,别人都没什么好说的。”

知县大印乃是方二寸一分厚三分的铜印,而按察司的大印虽也是铜印,却是方二寸七分厚六分,捧在手里犹显沉重。张越情知张谦已经是尽了大力安排,坐在马车上捧着这铜印却有些哭笑不得。事情都办完了,半方钦差关防他也还给了张谦,这东西怎么还归他管?他一个知县要这东西干什么,砸人脑袋玩么?

回到客栈,张越便将那方沉甸甸的大印连同那青布包袱交给了彭十三看管,随即直奔后院上房。由于加了赏钱又额外吩咐过,因此掌柜伙计都是第一等的供给柴炭。才一打起帘子,他便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驱走了身上的寒冷。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香,靠墙那张床上的青纱帐幔完全垂落在地,影影绰绰看不清其中的人,倒是椅子上秋痕蜷缩着身子睡得正香。

张越随手解下身上那件阴湿的斗篷扔在一边,见秋痕旁边的椅背上搭着一件墨绿色的半袖披风,便拿起来给她轻轻盖在了身上。就在这时候,他便听到那睡得正熟的人儿轻轻嘟囔了一句:“琥珀,好好睡一觉,少爷就回来了……”

见秋痕睡梦中仍不老成,还仿佛醒着似的轻轻皱了皱小巧坚挺的鼻子,张越不禁哑然失笑,遂撇下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轻轻揭开了那青幔帐。他满心以为琥珀睡着了,谁知她却是醒得炯炯的,眼睛正紧盯着他瞧。虽说她精神尚好,但那面色竟是比他昨日离开的时候还有不如,只是没了那种最初发烧时的娇艳红色。

“怎么就醒了?既然病了就多睡一会,咱们明日就回安丘。”

颇觉不对劲的张越在床沿坐下,随即轻声安慰了一句。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地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住,不禁被那只手上冰凉刺骨的感觉给冻得一哆嗦。见琥珀不但胳膊搁在外头,那肩膀脖子更是露出了大半,他顿时皱了皱眉,遂用另一只手掖好了被角。

“既然都病了,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若是再冻病了该怎么好?”

琥珀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越,许久才喃喃自语道:“少爷,我跟着你似乎有六年了……”

“等过年之后马上就是七年了。”张越隐约感到有些不祥之意,便笑着宽慰道,“这七年大伙儿都大变样了,秋痕越发爽利话多,你却越来越闷葫芦。这世上虽然有天命,但还得看人意,你别老是钻牛角尖,什么话都闷在心里!这些年朝夕相处,你就该信得过我,也该信得过自己!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和秋痕去登泰山!”

琥珀眼睛一亮,旋即又黯然了下来。尽管她很想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但那话儿每次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滑了下去。她一个人的性命无所谓,但那牵连着丘家满门,纵使她知道张越一向是有担待的人,但那巨大的干系怎么能让他去担?她狠狠捏着拳头,任由那尖利的指甲掐着手心,直到那种刻骨铭心的刺痛一阵阵袭来,她方才终于下了决心。

一定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不论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还是为了……这些仍关心牵挂她的人!

“少爷放心,这名花娇贵,野草野花却向来坚韧,奴婢……死不了的!”

“你这都是胡乱打的什么比方!”见琥珀仿佛是真的萌生了坚强的生志,张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便将她那只手轻轻放回了被中,又嘱咐道,“好好睡,放宽心,我这个头可比你高多了,天塌下来都有我顶着!”

见琥珀点点头合上了眼睛,张越便站起身,又放下了那青幔帐。转身想要出屋子时,他随眼一瞥,却看见捂着那件披风的秋痕已经是醒了,此时恰是怔怔地瞧着他。端详着那张睡眼朦胧,偏又流露出无限情思心绪的脸,他便走了过去。

“大冷天的,回房去安安生生睡两个时辰,这几天都辛苦你了。”

“少爷,你真要带我们去登泰山?”

自己说了这么多,秋痕偏偏只听见了这一句,张越登时又好气又好笑,遂板下脸说:“那也得你们都养好了身子才行,我可不想到时候爬了一半的路途,然后就得背你们两个上去!赶紧回去睡觉,养精蓄锐,来日才好去登泰山!”

秋痕此时满面欣喜,遂使劲点了点头,站起身使劲伸了个懒腰,径直抱着披风出了屋子。她前脚刚一走,张越正打算叫一个人在门外守着,那外头的门帘忽然被人撞了开来,却是彭十三。彭十三一进屋子就先往那边挂着青幔帐的床上扫了一眼,随即把张越拉出了门。

一到外间,他便笑道:“少爷,都司衙门刘大人派人来下帖子,说是今儿个他家里头正好有人过生日,所以请你过去一块热闹热闹,还捎带了两句话。一是决不许送礼,否则就把你赶回来;二是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第二百零二章 莫名其妙的升官

山东都指挥使乃是正二品高官,即便不按着如今文贱武贵的传统,这阖省之内也无人可以与之比肩。刘忠尽管不是靖难功臣,但跟着张辅征过交趾,北征的时候也曾经立过功劳,镇守山东这些年从未出过大差错,这个肥缺自然是把得严严实实。而且布政司治济南府,都指挥使司治青州府,两边井水不犯河水,青州府地界就是都司衙门最大,连知府都要瞧眼色。

接着帖子换了见客的大衣裳,张越去都司衙门的路上心里就直犯嘀咕,刘忠早上遇见的时候也不曾提过什么生日之类的话,怎么忽然就派人来下帖子?然而,那满肚子疑惑却在他到了都司衙门时化为乌有——那条都司街门前恰是车水马龙,靠墙一溜都是停的各色马车和坐骑,那车上马上下来的都是衣着鲜亮的人,不是自己捧着就是让人拿着贺礼。

瞧瞧自己这空空如也的手,张越怎么瞧都觉着自己不像话。然而,文官在下帖子时捎带那句话他可以不当真,那些个武人却都是说话一句顶一句,他要是真捧着贺礼来,只怕还真得被人赶出去。

临到门口,他就瞧见自己前头一位满脸堆笑地呈上了一个大红雕漆盒子和一份礼单,那收礼单的仆役打开来瞥了一眼,便在提起嗓门吆喝了一声。

“青州李员外道贺,贺礼翡翠马一对!”

听那一声高喝,张越顿时皱了皱眉。他在开封和南京北京都曾赴过富贵人家的生辰宴,门口虽说也有收礼单子的,但从来不会这么招摇。刘忠虽然是山东都指挥使,可场面闹得这么宏大,难道就不怕招人惦记?

等轮到两手空空的自己时,他正想拿出帖子来,那位专司收礼单,眉眼间一直流露出一种倨傲神情的中年仆役却只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旋即那脸上一下子堆满了笑容,竟是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来:“小张大人您可是来了,老爷都唠叨好几回了!”

“来人,赶紧带小张大人和彭爷进去,老爷正等呢!”

前头两个小厮立刻出来领路,张越带着彭十三跟上去的时候,背后却传来好些议论声,全都是在猜测张越的身份。那收礼单的仆役却又恢复了倨傲本色,直到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颗银豆子,低声问他刚刚进去的那是何人,他方才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子。

“那是咱家老爷老上司的子侄,老爷特意吩咐过他不许带贺礼,否则人家大家出身,怎么也不至于空手来!你问什么老上司……我说赵员外,你这脑袋也太不好使了。凭咱家老爷的身份,能当得起老上司这称呼的还能有几个?”

张越和彭十三跟着小厮绕过影壁穿过喧闹的外院,不多时就远远望见前头一架两边有垂莲柱的垂花门。到了那门口,那两个领路的小厮垂着手退了下去,门内恰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媳妇迎了出来。她屈膝拜了拜,因笑道:“小张大人可来了,老爷正在里头等呢。”

“小张大人您是头一回来,不知道老爷的脾气。老爷到山东这些年,从来不曾像别人那样盘剥地方,什么夺官田侵民宅之类的事情更是碰都不碰。老爷就是好一个体面,所以内宅只要有人生日外头人就会蜂拥来送礼,只除非是整寿,亲朋好友历来都是不送礼的,并非您是例外。这外头人都是在外院的大小花厅摆个十来桌就罢了,自己人才能进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