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宁乃是从锦衣卫最末一层一步步升迁上来的,当初没进锦衣卫之前,他在街头厮混的那会儿,板砖闷棍不知道砸了多少,自己吐血受伤更是家常便饭。因此,对于提携他脱离苦海,又给了他无限前程的袁方,他自然是死心塌地。于是,平日说话办事,他都学足了袁方的那一套口气手段,要的就是下属敬他怕他不敢违逆,如今这局面恰是求之不得!

这三进宅院的正屋还算宽敞,居中的一幅山水字画也不知道是总旗从那个犄角旮旯淘澄来的,寥寥几笔颇有韵味,山水画的下头摆着一张黑木案桌,旁边是两张花梨木交椅。此时沐宁就坐在左首的交椅上,看着手中那张信笺发愣。

“汉王送礼这种事居然敢直接报给皇上……这要是皇上忽地龙颜大怒,他岂不是完蛋大吉……皇太孙献了一套石中黄茶具给皇上,皇上大悦,似乎东西是他送的?他还真会瞒天过海,青州府动静我派人看得严严实实,他什么时候给皇太孙送的礼?”

喃喃自语了几句,他忽地看到了最后一行。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反复确认了几次,他登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竟是使劲揉了揉眼睛,不由得在心里大声嚷嚷了起来。

袁头居然一下子就给了他四个人,这不是暴殄天物么!这许多事情张越可是不明就里糊里糊涂,指不定就把那四个人给闲置了。就算敢用却没法尽用,那也是绝大的浪费,派给了他岂不是更好!难道他还会亏待袁头的心头肉不成?

“沐镇抚,外头有人求见,说是袁指挥使派来的。”

一听进来的心腹报说这话,沐宁顿时愣住了,忍不住又瞅了瞅手中那封袁方的亲笔信。这信是今天早上快马刚刚送来的,若有事情一并吩咐就好,何必还要多此一举?须臾,他就看到外头一个军士带着一个身穿灰色斗蓬的汉子便大步走了进来,正要开口相问时,他却看到对方伸拇指捏拳叩肩,随即单膝下跪行礼。

此时此刻,沐宁立刻有了数目,连忙摆手示意那军士退下,又吩咐那汉子起身。死死盯着那连帽斗蓬下的脸看了许久,他方才面色古怪地问道:“你那位新主子派你来有何事?”

“公子差小的来,乃是有一件大事要与沐镇抚商议。”那汉子将斗蓬上的帽子微微向后拉了拉,露出了那张满是粗豪虬须的脸,“新近公子得知一事……这不但关乎国家大计,而且还牵扯到地方大局,更能够一举两得,希望沐镇抚能襄助一二。”

沐宁一直都觉得张越太过谨慎小心,遇事少有惊动锦衣卫,上一次他特意送上门去,也只是收拾了两个小人物,顺带起获了不少贼赃,三下里一分就所剩无几。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谨慎小心的人竟也有犹如赌徒一般的个性,竟然想要对付山东省内一大刺头!将那汉子口述的事情和计划在脑海里反反复复过了一遍,他不无惊愕地发现,虽说中间环节不少,若是安排妥当行事周密,别人很难觉察出其中端倪。

“沐镇抚,这事情你看如何?”

“你是不是把袁头的某些事情告诉了你家公子,否则他怎么会这么肆无忌惮?”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那虬须大汉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昨儿个晚上公子叫了我们四个过去,仔仔细细问了一大堆事情,虽说我们没透露那些关键的,但照着袁大人的吩咐,我们早承认了和他的关联,更露了一些身手。结果看到那些,公子就好似什么都知道了似的,留下我关照了这一通话,又让我来寻沐镇抚。”

“好一手借力打力,他老子怎么就没这样的决断狠辣?”

沐宁忍不住想起张倬还在四平八稳当着江宁知县,不知道何时才能提上两级,顿时摇了摇头。如今袁方正在锦衣卫上一层层安插亲信,同时又尽心竭力扮演着皇帝忠犬的角色,这次的事情若是谋划得好,绝不仅仅是一举两得而是一举数得。既然张越已经被汉王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那他就索性助推一把,哪怕不能拔掉那颗大的,好歹也得干掉那个小的!

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和汉王缠夹不清,这一回他们少不得完全撇干净了。

“行了,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让你联络,我这儿能调动的妥当人手都给他安排齐全,随他折腾!只有一句话,商人重利,让他好好把那一家子捏在手心里,一定要卡着他们的喉咙!要是他那儿人手不够,我会让北京袁头那儿设法再调几个!”

见完杜绾,张越确定自己把大方面都考虑周全了,顿时一身轻松,遂悠然自得地回到书房。听连生说那虬须大汉胡七正在里头等候,他更是放下了一桩最大的心事。

“公子,一切顺遂。”

尽管早就预感沐宁绝不会放过这样合则两利的好事,但得到这样明确的答复,张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毕竟,英国公张辅的名头可以助他在山东站稳脚跟,但有的时候这名义却不好用,而且他也不想牵扯素来谨慎不偏不倚的张辅。

“三日之后,你带着他们三个去寿光盐场……”

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那胡七一一记下又重复了一遍。临到末了,见张越盯着他那胡须直瞅,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苦笑道:“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我这父母早就没了,自然不在乎这点身外之物。公子放心,我和他们三个都会乔装打扮,等事情办完,我就把这胡须剃了,保管没人认得出来。”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愉快,等到此人送出书房,张越本想使人去叫彭十三,但想了想干脆自己去了南院马厩。如今虽然名义上算作开春,却仍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可彭十三竟精赤着上身在那儿洗刷坐骑,旁边张越那匹大黑马已经是洗得干干净净,一看见张越来便撒欢似的打了个响鼻。瞧见这光景,他不由得快步走上前去,在大黑马的颈子上摩挲了两下。

“大冷天的,我正好有空,索性就连少爷你那匹马也一起洗了,我估摸着你也没空!”彭十三随手将鬃刷往水桶中一扔,也不顾那水溅得底下裤子上都是,遂拍拍手笑道,“虽说有马夫照看,但他们多半都是马马虎虎不尽心,自然及不上我亲自来。瞧少爷的模样,是有事情和我说么?”

“老彭,前头你从刘都帅那儿借来的那些人都撒出去了,如今可有消息?”

“消息多,准信少。”彭十三答得干脆利落,见张越皱眉头,他又解说道,“那些信佛母的都是山东本地人,刘都帅的这些家丁少有本地的,纵使是本地的,外头也都知道他们在都司衙门当差,所以我只是让他们驱使了一些乡间闲汉之类的去打探消息。如今初步看来,寿光、诸城、安丘,恰是先前这几个闹过雪灾的地方信徒最多,不下万人。安丘的头目叫作赵琬,神腿能日行千里,而且还谣传有一手扎纸人的绝活,扎的纸人力大无穷如同真人,先头在安丘王家庄出现的那位佛母,就是他陪侍而去的。”

“不下万人……”

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不无惊骇。山东驻军多在登州一带备倭,这青州虽说是山东都司所在,附近也就是几个卫所千户所。名义上每个千户所都有千余人,但这些都是常备军户,万一遇上起事几乎是难以顶用。想到上次示警的那人,还有那方奇怪的白绢和灯会上的那个髭须汉子,他当即对彭十三吩咐道:“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人设法打入其中。若只是结社也就罢了,若是他们中有人挑唆造反,只怕等闲就是大乱。”

这挑唆造反四个字顿时让彭十三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皱了皱眉,忽然嘿嘿笑道:“既然这么说,那便是我亲自走一趟好了,听说那些信众每月都选勇士侍奉佛母,说不定我还能摊上一个护教勇士。少爷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剃了胡须,那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第二百零九章 要使人灭亡,先使人疯狂

青州府内有三处盐场,乐安、寿光、日照。盐场每个灶户每年需上缴八大引盐,也就是三千二百斤,这摊平到每日便得将近十斤。有些灶户固然无力完成,但也有些灶户能有结余,于是常常躲过巡检司运出去卖给私盐贩子。对于每年只能拿到八贯形同废纸的宝钞工本钱的他们而言,这竟是仅存的一条财路。

然而,对于寿光的灶户而言,这条最大的财路如今却硬生生被人掐断了。自从寿光王在此建立王府居住之后,那王府豪奴时不时便来转上一圈,纵使他们把盐藏得再好,却始终躲不过那些恶犬的鼻子,那些好容易攒下来的盐每次都被洗劫一空,而且一个大子都拿不到。能逃的灶户渐渐都逃到了外乡,剩下的仍被加倍盘剥,那日子竟是生不如死。

这一日,四匹鲜亮的快马驮着四个衣衫鲜亮的人进了寿光盐场。不少正在忙活的灶丁一看到这些人便纷纷低下头去,较远处的几个年轻灶丁则是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切齿痛恨。见这四人跨着腰刀身穿大红袍,一个年轻灶丁便在地上啐了一口。

“狗娘养的,要真的没了活路,老子干脆一刀捅死他!”

“老德去县里头告状,到现在还没回来,难道真没个结果?”

“三叔,指望告状你那是做梦!听说上回汉王莫名其妙地遇刺,寿光王一怒之下几乎鞭死那个乐安知县,你还指望县太爷能为我们出头?照我说,要么咱们逃离山东,要么拼个你死我活,就这么简单!我不是和你说过么,佛母慈悲,说能给大伙一个干干净净的佛国……”

“小声些,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能混说!”

三四个人窃窃私语了一会,见那四个王府豪奴又纵马过来,慌忙低了头装作仍在卖力劳作。然而,这一次他们却没有挨到鞭子,来人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他们身边看了看问了几句,随即就到了别处瞎逛。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一回的四个人竟是没有挨家挨户地搜查余盐,更是没有扰乱他们才做了一半的活计,反而做什么都是轻手轻脚,那模样与其说是王府豪奴,反而更像是巡检的官员——而且是那种心绪极好的巡检官员。

四下里兜了一圈之后,四个人便策马到了一处靠海的口子上,用马鞭指指点点着那些正在埋头苦干的灶丁。为首的胡七看了看四下的环境,便苦笑一声道:“这头一次为那位主儿办差事便是这样的事,他真是比袁爷还会使唤人!只不过,若只有咱们这边装腔作势,就能真的吓倒那位寿光王?”

“吓不倒也得试一试!呸,咱们刚刚转这一圈的情形大哥难道没看到?这是人过的日子?这他娘的比猪狗还不如!咱们也是苦日子熬出来的人,想当年挨鞭子的时候,谁不是恨得牙痒痒?寿光盐场全盛的时候一年能产盐七八十万斤,如今才多少?等灶户都跑光了,这就有的是乐子!”

“说得没错,那位主儿都谋划周全了,怕什么!”

其余两人此时也在旁边点头,众人便各自瞅了瞅身上,然后又彼此看了看对方脸上的模样,很快便扬鞭打马又在盐场中转了起来。临到门口时,头一匹马却险些撞上了那姗姗来迟的盐场大使,尽管打头的胡七勒马及时,那战战兢兢的大使仍是被那劲风带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四……四位上……上官……”

见那大使不过是穿着一件绸布袄,上头还打着几个补丁,此时话也说不齐全,那瘦长汉子不禁哂然一笑,随即沉声喝道:“咱们是汉王府的人,我且问你,这寿光王府是不是派人来这儿提过盐?老实回话!”

那盐场大使上次险些挨了鞭子,这一回有意拖着不露面,直到听说这回来的几个人较为和气,他生怕人家怪罪怠慢,这才无奈地赶来,却没料到人家竟自陈是汉王府的人。因见那全套行头簇新,又是气派十足,他心中顿时再无怀疑,但这回话却支支吾吾无从说起。

要知道,寿光王毕竟是汉王的嫡亲儿子,他倘若说错了话,岂不是一样要倒霉?

挣扎良久,见对方满脸不耐烦,其中两人甚至面色不善地按着刀把,他连忙老老实实地说:“寿光王之前确实派过好几拨人上门提盐,如今盐场中的余盐都给提光了!本月的六百引盐早就押往了都转运盐使司,若是几位大人还要,小的实在没法子,请几位大人下次来……”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那汉子呼地一声迎面一鞭抽了下来,登时闭上眼睛不敢避让,然而,他只听到耳畔一声尖锐的风响,倒是没感到身上传来了什么痛楚。战战兢兢睁开眼睛一看,见自己半个袖子已然不见,旁边一个矮胖汉子挥舞着马鞭挽了个鞭花正在冷笑,不禁又吓得缩了缩脑袋。

“寿光王乃是王爷的儿子,想不到这种事情还真的是抢在了前头!若是下回寿光王府再有人来,你就让那些人转告寿光王,说是王爷已经知道了他这些举动,让他好自为之。上一次王爷轻轻发落,这一次他要是再造次,王爷那一关可不是好过的!顺便告诉他,过几天王府会派人过来看着盐场!”

那盐场大使不过是见过寿光王府的几个豪奴,听到这话顿时直打哆嗦,连声应是不迭。待到那四个人纵马飞驰离去,他方才拭了一把额头冷汗。即便是大冷天,他仍是感到自己好似刚刚从水里出来,就是棉袄也能揪出水,那股惊骇劲就别提了。他此时已经是下定了决心,一旦把这话转告之后,他决计不再当这个盐场大使,再这么下去他就活不成了!

当天下午,寿光王府的几个奴仆又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乐安盐场。当知道早上汉王府来了人,几个人面面相觑之后,谁也顾不得放恶狗追索余盐,慌忙打了马回去报信。正在“闭门思过”的朱瞻圻一听父亲插手,顿时恨得牙痒痒。

要知道,就为了先前他擅自调动王府护卫,朱高煦在张越走了之后亲手打了他二十棍,又关了他十天柴房。如今王府外头赫然还有几十名天策护卫看着,竟是将他当成了囚犯一般。

面对这种形同软禁的待遇,朱瞻圻本就恨得咬牙切齿。此刻轰走了那回话的奴仆,他便把闲杂人等都赶开了去,恶狠狠砸了旁边高几上的一只青花瓶。

“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关就关,朱高煦,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皇爷爷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们眼里有没有把我当成孙子,当成儿子!为着一个外人就罚我打我,为着一个盐场就不管我的死活,朱高煦,你别以为我像我死去的娘那样软弱可欺!”

此时此刻,旁边只留了一个容长脸的太监。等朱瞻圻发够了火,他便弯腰收拾了满地瓷片,随即上前劝道:“王爷,兴许只是因为别人在汉王面前进了谗言,汉王才会想到这盐场的勾当。王爷一向都不管这些闲事的,这乐安城内的商铺和其他产业不都是世子殿下管么?王爷不如派人去向世子殿下求求情,不过是万把斤盐……”

话没说完,他就感到胸前传来一股巨力,整个人竟是被踹飞了出去。虽说喉咙口泛着一股抑制不住的腥甜味,胸口亦是剧痛难忍,但他连忙顺势伏在地上,不敢再言声。果然,下一刻,屋子里顿时响起了狂燥的咆哮。

“什么世子殿下,你哪只眼睛看到过他帮了我!父王打我的时候,他在哪儿?父王骂我的时候,他在哪儿?父王杀了母妃的时候,他在哪儿?父王自己也在盐场中盘剥不休,却来管我的事,连这点财路也要给我断了!我这个郡王一年才有多少俸禄,才有多少田地,那些钱够什么吃的!上次打了我二十大板,把我关在柴房里头十天,我差点冻死痛死的时候有谁来管过,这一次又要坏我的事!”

就在这时候,偏外头又响起了一个声音:“王爷,世子殿下派人过来,说是奉汉王钧旨,让王爷把先前弄到的那批盐解送到汉王府去!”

“放他娘的狗屁!”

朱瞻圻原本就是在爆发的边缘,这时候终于彻彻底底发怒了。多年被忽视被冷落的怨恨,母亲被杀之后的恐惧惊慌,大哥的轻视,兄弟们的冷漠……所有的一切夹杂在一起,顿时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和愤怒之中。当下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就重重甩了门外那小太监一巴掌,随即厉声吩咐道:“既然是父王的意思,那就让人送过去!”

见那小太监踉踉跄跄走了,他方才露出了一丝狞笑,重重摔上房门后,他便狠狠扯下了腰间世子朱瞻坦过节时送的那扇囊丢在了地上,仿佛这还不解气一般,又上去重重踩了几脚。紧跟着,他方才气咻咻地来到案桌后的太师椅上坐下,随手拿过一张宣纸,提笔蘸足浓墨便写了下去。

笔走龙蛇之间,他压根没琢磨那口气那语句,只顾着径直洋洋洒洒往下写。临到末了,他方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旋即拿起一旁的郡王大私重重盖了下去。看着那漆黑的笔迹和鲜红的印鉴,他不禁嘿嘿冷笑了起来,面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朱高煦,别以为你是亲王就能为所欲为!朱瞻坦,你这个世子若是没了朱高煦的庇护,那就什么都不是!这是你们逼我的!

第二百一十章 豪赌搏一把

汉王朱高煦在打仗上头曾经是一把好手,论单打独斗的勇力,哪怕是当初成国公朱能也比不上他。他本就讨厌文人,在东宫夺嫡上败下阵来之后,他就愈发讨厌那些耍弄权谋的文官,身边最信任的就是几个曾经随他征战的亲随,以及天策护卫中的几个军官。虽说世子朱瞻坦多次劝说他礼贤下士,他也有过那么几个谋士,但最终还是全都疏远不用。

“夫人主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父王为何就是不懂这个道理。”

汉王府西南角的一间屋子中,南北的百宝架上整整齐齐摞着各式各样的书,靠东墙处是一张长八尺宽两尺的花梨木书案,后头挂着一幅笔势飞动婉转流畅的狂草,恰是解缙的《游七星严诗》。

坐在书案后太师椅上的朱瞻坦感慨了这么一句,前头一个文士不由得往那幅草书上看了一眼,随即便欠欠身道:“若汉王能如世子殿下这般通情达理,则当初解缙那批人也不至于铁了心保太子。好在有世子殿下为汉王赞襄,如今这乐安百商齐聚兴旺发达,倘若这乐安乃是青州……”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如今该是看以后!”

朱瞻坦微微一哂,毕竟,就藩青州比就藩乐安强了无数倍,偏生被父亲的跋扈给毁了。倘若能在青州府立足,略施小计,山东都司的人轻轻松松就可以控制在手,岂不是比现在的情形好得多?不过凡事有弊有利,乐安寿光二地有盐场,若能取得盐引便是大利,好在有张越让人提了一句,否则他还不知道那个弟弟竟然搜刮了上万斤盐。

“寿光那边进展得如何?二弟可曾让人把盐押了过来?”

那文士何光照曾经被朱瞻坦举荐给朱高煦,结果不出数日便嗔怒朱高煦,险些连命都没了,如今便死心塌地随着朱瞻坦。他当下笑道:“世子用汉王名义行事,寿光王怎敢违逆?世子殿下派信使人去一提,寿光王那儿二话不说就安排了运盐的事,这自然是刚刚好。那信使回来的时候看到大车已经起运,应当是已经在路上了。”

“我那个二弟素来是爆炭性子,你不要以为他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朱瞻坦想起上回将朱瞻圻从柴房中放出来时,他那种怨恨阴毒的目光,忍不住皱了皱眉,“要知道,这一次是让他把进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他必定是心不甘情不愿。吩咐下去,就说是汉王钧旨,命他们牢牢看着寿光王府,除了必要的采买,一只飞虫也不许放出去!”

何光照没料到朱瞻坦居然会下决心真正软禁朱瞻圻,愣了一愣忙问道:“世子殿下,寿光王毕竟是朝廷册封的郡王,倘若他闹腾起来又该如何是好?”

“有父王在,他没那么大胆量。再说了,万一他气急败坏之下做出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到时候更难收场,还不如眼下就提防着。何先生,你带人下去想想法子,怎么从都转运盐使司那里打开口子,或是和那些久候支盐的商人计议。在他们手中是废纸,在王府手中那就是金子,给王府做事比他们自己做强百倍!牢牢看住乐安和寿光两个盐场,父王那一千顷田庄算得上什么?这一次不比从前,你们放手去做!”

何光照一退,朱瞻坦在太师椅上又坐了一会,旋即便起身出了门。虽说他早早在身上裹了厚厚的貂皮大氅,然而,那热身子被外头冷风一吹,他仍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忍不住连连咳嗽了几声。见左右小太监娴熟地上来搀扶,他不禁苦笑了一声。

老天爷给了父亲那样一副寒暑不侵的好身子,为什么偏给他这样一个孱弱之躯?

虽然身子不好,但朱瞻坦除了世子妃之外,还纳了不少年轻美貌的姬妾。然而,他十三岁通人事,偏偏直到现在妻妾也没能给他生下一个儿子。这天晚上,他着实没有心思颠鸾倒凤,便径直示意肩舆抬回自己的正寝。才一进门,他便看到心腹小太监在那儿使劲打眼色,遂将跟着回来的其他人都遣开了去。

“他来了?”

“回世子殿下的话,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朱瞻坦微微点了点头,任由那小太监解了披风,旋即便亲自打起帘子到了里间。里间的东首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髭须大汉,见着他来,那髭须大汉蹭地一下站起身来,趋前几步便拜了下去。朱瞻坦措手不及,只好受了他这礼,又摆了摆手。

“起来吧,你明知道我身子不好没法扶你,还这么多礼做什么?”朱瞻坦摇摇晃晃在暖炕上坐了,端详了那髭须大汉好一会儿,又叹道,“才一年的工夫,你这脸上竟是多了不少风霜之色,着实辛苦了。你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最危险的勾当,如果不是着实没法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让你一个将门虎子去和那些泥腿子混在一块。”

那髭须大汉本就挺直着腰杆只坐了一半的椅子,此时面上更露出了感动的神色:“丘家满门贬谪海南那么多年,能记得我们的就只有世子殿下。世子殿下还派人让我得以离开那个地方,此恩此德我毕生难忘,决不敢谈辛苦二字。”

“我帮你的不过是举手之劳,毕竟,若不是昔日淇国公曾经妄言立太子之事,原本不会罪及家人,你们决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说起来也是父王之过。”朱瞻坦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迷离,竟不知道是说给那髭须大汉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这山东之地既然有父王,自然不能让那些泥腿子坏了大事。只要能支使他们,事情便大有可为。换言之,若是你做得好,那你祖父当日是什么爵位,日后你也能得到什么爵位,丘家便可东山再起。”

自从挨过朱瞻圻那顿鞭子,在别人看来,乐安知县孙亮甘仿佛是变得随和了。他不再是那幅尖酸刻薄看谁都不顺眼的性子,进出衙门即便是差役都亲切地打招呼。公务上头他丝毫不理会,任由下头吏户六房自行处置,自己只管盖印。至于下头中饱私囊或是在诸多案件中拼命揩油,他也丝毫不管。于是渐渐的,差役们见着他也会点头哈腰道一声老爷。

元宵放了十天假,孙亮甘借口出去访友,竟是消失了整整十天。待到回衙开印理事之后,他也常常借故外出,别人乐得他不来掺和,因此也没在意。这天傍晚,瞧见孙亮甘带着一个随从上马离开了县衙,县衙门口的两个门子躬了躬身便继续嘻嘻哈哈地聊起了天,谁也没去想这大冷天的晚上,眼看县城大门就要关了,县太爷还出门干什么。

如今虽然已经过了隆冬,但晚上的天气依旧寒冷。孙亮甘带着随从径直出了城,顺着官道跑了一小会,他就感到满身满心都是冻得硬梆梆的。然而,比起那看上去暖烘烘实则冷冰冰的县衙,他却宁可跑这么一段路吹风。约摸半个时辰,他就到了高家港巡检司。

“孙大人来了!”

随着一声嚷嚷,巡检司的正副巡检顿时闻声出来,全都是满脸笑容。巡检不过是杂职,品级才九品,仅仅比不入流稍稍高上半点而已。谁也不管这位奇怪的县太爷为什么喜欢上他们着巡检司厮混,他们只知道孙亮甘一来就会出手大方地掏银子让人上乐安镇买酒菜,大家就都有好吃好喝的。不但如此,有孙亮甘坐镇撑腰,他们这运气也仿佛来了,截到过三回私盐贩子,全都一古脑儿送了上头,赏钱也捞着不少。

“大人,今晚上托您的福,希望咱们能再开一回利市!”

见那柴巡检点头哈腰地上来迎接,孙亮甘笑呵呵地点了点头,随即跟着他进了巡检司那间居中的屋子。坐定之后,他又照往常丢给那伺候的弓兵一个银角子,吩咐去置办酒菜,抬手示意正副巡检坐下,见没了外人,这才神秘兮兮地开了口。

“两位,你们在这巡检的位子上也不是一两天了,可想要往上挪动一下么?”

“挪动?孙大人您这是在拿咱们开玩笑呢,谁不知道巡检就是芝麻大的小官,一辈子都难能往上挪动一步?”那柴巡检说着便唉声叹气,巴掌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两下,“若是没您孙大人在这儿坐镇,前几天那两拨私盐贩子咱们根本留不下来,那都是有后台的!”

那个年轻几岁的副巡检一下子摘下了腰中的粗劣佩刀往桌子上一拍,掷地有声地说,“孙大人,您和我们认识好一阵子,要是您有章程就直说出来,只要能办的,咱们就豁出去了!你们读书人不是说,士为知己者死么,咱们虽算不上士,但好歹也讲义气!”

见那柴巡检也是连连点头,孙亮甘心头大定,心想自己从年前开始就在这儿下功夫,果然是没有白搭。他一个七品芝麻官,就是花再多的功夫再多的钱,只要顶头仍有一个汉王在,说什么都是白搭,这巡检司的人他却只要花上很小的代价便可能成事。想到今日得到的那个消息,他只觉得心里脑袋全都在发烫,遂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也该豪赌搏一把,要是赢了,以后仕途便是通衢大道!

“我得到消息,今天晚上有一趟数目极大的私盐要打这儿过。不过那后台非同小可,你们无需将其拦下,只要设法帮我从上头搬一袋盐下来。如今皇上正在下诏求直言,若是成了,我便可名动天听,升迁指日可待,到时候少不得带挈了你们。当然,就算事情没成,也决不会连累你们一星半点!”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柴巡检和副巡检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随即重重点头道:“大人照应了咱们这么久,这丁点小事算什么!大人且在这儿等着,咱们一定办得妥当!”

孙亮甘万没想到两人竟是答应得如此之快,登时大喜过望。等到酒菜到来之后,他又频频执杯劝酒,最后自己竟是放开了节制,吃了个酩酊大醉。那两个正副巡检等到他醉了之后便悄悄溜出了屋子,到了后头紧锣密鼓地商议了起来。

“这数量究竟有多大?平常三五百斤,咱们截下就能狠狠赚一笔,难道这回能有几千斤?要真是这样,截下来立刻通过大清河转运,咱们以后也用不着再当劳什子巡检了!”

“截不截咱们到时候再看着办,不过,上次青州府刘驿丞来,你没听他说么?这姓孙的最是凉薄,那位小张大人上次救了他,他还出言不逊,却大力拉拢咱们,果然是有事情要求着咱们办。给他办好了事,咱们就给府衙送个信,毕竟小张大人也算是咱们的上司,要是人家领情,咱们岂不是能攀上一棵大树?这姓孙的想名动天听,那还早着呢!”

大半夜的本是人人入睡的时候,漆黑的夜色中却燃起了无数火炬,官道上行进着几十辆大车,赶车的人俱是无精打采,押车的亦是心不在焉。快到高家港巡检司时,见前头赫然是栅栏拦路,领头的一个护卫拉起嗓子使劲喊了一声:“赶紧挪开,咱们是寿光王府往汉王府送货的!”

巡检司共有几十名弓兵,见有大宗货物,不禁都垂涎欲滴想要敲上一笔,待得知是寿光王府的人,他们方才垂头丧气歇了那敲竹杠的心思。柴巡检一面吩咐人移开挡路的栅栏,一面上前说道了两句,看到人家爱理不理,那车上全是一个个整齐的袋子,他不禁心中有些嘀咕。待到那长长的车队通过时,他在旁边一直数到十都没到头,面色更是激变。

莫非这就是那一宗数目极大的私盐?天哪,莫非是王府运送私盐?

等车子全部过去之后许久,那去路上忽地有两个弓兵蹑手蹑脚回转了来,手中正抬着一个袋子。柴巡检取了火炬上前,蹲下身一摸使劲一掏,只见手指头上赫然是雪白的盐。这一刻,他一瞬间脸色惨变,甚至能听到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

正当他心惊肉跳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一共是二十辆……每车五百斤,这就是一万斤!还居然敢在袋子上盖王府的戳记,哼,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就算舍了这乌纱帽也要告倒你!柴巡检,接下来的事情你不用管,这袋盐我带走了!”

接过孙亮甘塞过来的一锭银子,见孙亮甘那随从将盐搬上了马,主仆俩趁着夜色走了,那柴巡检竟是呆若木鸡。然而在最初的害怕之后,他想到的却是那一万斤盐的暴利,忍不住叹息了起来。那是一万斤盐,若截下来卖了,他这一辈子就不用愁了!

只可惜,那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背后的主儿他却决计惹不起,如今只能派个人给青州府衙那边通个讯息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冲着升官,一丁点风险算得了什么

深夜,距离高家港巡检司不过五十里之隔的乐安镇巡检司亦是燃烧着熊熊的火炬。然而,往日带领弓兵设卡拦截的巡检这时候正卑躬屈膝地站在那儿,甚至连眼皮子都不敢抬。就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中年人正望着远方,身后是几十名标杆似的亲兵,那种肃杀的气息不但让巡检打哆嗦,也让一群弓兵们直打哆嗦。

这帮人刚刚抵达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遇上了黑道上的强人,然而等对方拿出文书他们却更是大惊失色。他们这小小的巡检司,怎么可能惊动那样的大人物?

“消息可靠么?”

“大人,绝对不会错。小的一直死死盯着寿光王府,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听了这斩钉截铁的回答,孟贤顿时满意地笑了。他当初来到山东,本以为是被贬,心里还颇有些凄惶,得了赵王那封信才真正定下心来。汉王封在乐安,就在北京的眼皮子底下,不过谁都知道这位主儿不会安分守己,所以他就任山东都指挥佥事,竟是有一层就地侦伺异动的意思。亏得他自诩为赵王的谋士,竟然因为被罢常山中护卫指挥而完全没了方寸。

“传令下去,全都打足了精神预备厮杀!记住,下手要稳些,别多伤了人命!”

孟贤今日晚上带出来的都是孟家当年的老家丁,当初在军中都是当作亲兵使唤的,因此最是可靠。此时一层层传命下去,一群人立刻顶替了那些弓兵,到栅栏后一层层井然有序布置了起来。看到这架势,那巡检腿肚子都软了,强自按捺惊惧上得前来。

“孟……孟大人,这儿……这儿既然用不着下……下官,是不是下官带着他们暂避?”

“这是乐安镇巡检司,本官还需要你们做个见证,你们自然得留下。”孟贤冷笑一声,见一个个弓兵都在那儿瑟缩着不敢说话,顿时皱了皱眉,又和缓了语气吩咐道,“今天这算不得什么机密差事,事情办成了之后我重重有赏,你们只要在旁看着,没你们的事情。”

那巡检听到重重有赏,又不用出力,煞白的脸色方才好转了些,遂讪讪地退到了那些弓兵当中。然而,当远处那明晃晃的火炬渐渐近了之后,他那刚刚有了些血色的脸顿时变了,一颗心竟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只看那长长的火炬队伍,对面来的至少就是几十辆大车,能在深夜走这种夜路的,整个青州府乃至于山东都没有几家,可这一次却撞上铁板了。

“快打开栅栏,咱们是从寿光王府往汉王府送东西的!”

孟贤原本还是紧绷着脸,听到这一句之后却露出了笑容。藏在阴影中的他当即朝一旁的亲兵头子打了个眼色,只听一声尖厉的唿哨,那木栅栏之后矫健地跃起无数人,犹如出柙的猛虎一般朝那些车夫和护卫杀了过去。

那些押车赶车的人本就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哪里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拦截?当下几个伶俐的立刻拔刀,但更多人仍在懵懂之中。孟贤以有心算无心,局面自然是一边倒,惨叫声混杂着怒骂声,还有零星的兵器声,竟是在盏茶功夫内便完全解决了战斗。

一场短暂的厮杀结束后,两个亲兵提着一个狼狈不堪的护卫过来,硬是压着他跪倒在地。那护卫乃是寿光王府的护卫头子,往日骄横惯了,此时眼看事情不妙,却仍是耿着脖子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截藩王的东西,就不怕千刀万剐么?”

“车上的东西都查齐全了?”孟贤却不理他,径直对那亲兵问了一句,待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便低头端详着那出言不逊的护卫,“藩王不得预盐事,这是洪武年间就传下来的规矩,寿光王的胆子不小,居然让人押着这二十辆盐车走夜路,这二十车怕不是有近万斤吧?山东都转运盐使司如今根本支不出盐,寿光王却私屯盐货,这次还真是人赃并获!”

那护卫见孟贤说话打着官腔,心头顿时咯噔一下。然而,还不等他问个分明,就被人用刀背敲昏了过去,紧跟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孟贤问明了伤亡状况,得知己方无一人伤亡,押送盐的队伍也就是伤了几个倒霉鬼,当即就吩咐将俘虏都绑了堵住嘴,又吩咐麾下亲兵押送大车继续赶路,务必于清晨之前抵达大清河。

那巡检和众弓兵不情不愿地在文书上摁下了指印,直到对方丢过来一锭大元宝,他们方才惊喜了起来。直到人都走了,那巡检舒了一口气,连忙叫过一个弓兵,吩咐其到高家港巡检司报个信——那批人明显是打高家港巡检司过来的,这一次的事情一看就不是小事,这两边巡检司一定得好好通个气,然后给青州府的相关人报个讯息才行。

分明是王八打架,要是殃及他们这些小鱼小虾那就倒大霉了!

大清早,心头有事的沐宁自然早早起了床,刚在院子里懒洋洋打了一套拳,一个心腹小校就一溜烟地冲了进来,面上赫然带着紧张的表情。

“沐镇抚,寿光王府有人来见,说是有要紧文书请锦衣卫代转!”

“来得好快!”沐宁眼皮子一跳,随即从旁边亲随的手中接过毛巾擦了一把脸,这才爽快地道,“好,我这就去见!你吩咐下去,所有人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青州府的大小官员都给我盯牢了,暗里的眼线也是一样,每天三趟报讯,不得耽误!”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锦衣卫小旗就从这院子中出发,快马加鞭地往北京赶去。又过了半个时辰,沐宁便得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当得知两个仿佛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的人先后采取了对准同一个目标的行动,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古怪。

孟贤也就罢了,那毕竟是赵王的人,可那个孙亮甘居然这么大胆子?

张越的消息并不比沐宁慢多少,两个巡检司正好归他管,一大早高家港和乐安镇两个巡检一同跑了来求见,一五一十地将昨天晚上的事情全数道来。对于这半路杀出来的两个程咬金,他与其说惊讶自己没料到这一层,还不如说是感慨这两人的消息灵通心思疯狂。

竟然预备靠这么一件事砸下汉王?孙亮甘单枪匹马要报一箭之仇也就罢了,可孟贤居然用了这样雷霆手段,这可是完全和汉王撕破了脸,难道他对赵王就这么死心塌地?

由于这一意料之外的状况,这一日晚堂结束后,张越立刻去找了知府凌华计议。当他把前因后果略提了那么一提,这位才从通判升迁上来的知府大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也难怪,虽说凌华这知府得来轻易,也没指望能一直安坐下去,但若是才上任就被摘掉乌纱帽,那也着实太憋气了。想到这儿,身为上官的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干脆直截了当向张越一躬。

“元节老弟,我已经乱了方寸,完全不知道该当如何。总而言之,此次的事情我唯你马首是瞻,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

张华慌忙扶起凌华,又笑道:“凌大人过虑了,藩王之事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多管?孙大人那是自作主张,至于孟大人乃是山东都司的人,咱们更管不着,如今咱们只需将此情形具书一封送往山东布政司就行。”

见凌知府连连点头,张越这才道出了真正的来意:“其实我倒是有一件事要请凌大人帮忙。大人应该听说了前些天皇上下诏求直言,我已经拟就奏折一道,不知大人可愿和我同署?”

凌华素来是谨慎人,一听到要他署名什么奏折便有些犹豫,因此,见张越从怀中拿出一份折子递过来,他便不安地伸手接了,犹豫半晌才打开来看。这不看不打紧,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登时两眼放光,因瞥了张越一眼再次又从头开始看。一连看了两遍,他方才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张大人,恕我直言,这分明是你一个人拟的盐务条陈,而且恰是字字珠玑,又何必要我同署,这不是平白无故分了我一半功劳么?若是小张大人认为自己年轻言微,但我记得杜布政使乃是小张大人的老师,这条陈何不请他同署?”

“凌大人,正因为杜大人乃是我的授业恩师,请他同署方才大大不妥,而且他毕竟人在济南。你别以为这只是功劳,这其中也会提到如今乐安寿光盐场近况,此次出了那样的事,咱们难免要担干系。再说,这末尾一条你可看到了?这便是留着一个地步,到时候如何还未必可知。”

“这……”

要说起初是犹疑,此时听了这么一说,凌华便切切实实动了心。他已经年过四十,这仕途上虽刚刚进了一步,但这一步却着实站得不稳,若是能够以这么一道折子建立了功名,日后极有可能便是通衢大道。冲着升官,一丁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沉吟良久,他终于冲张越重重点了点头:“小张大人既然瞧得起我这个知府,那我就答应了。只是小张大人,这其中几条你可得和我解说一下。这给资本钞,还有这兑支究竟是怎么一个章程?”

凌华既是答应,张越便放下了最大的一桩心事,遂仔仔细细一条条解说了下来。忽然,燃着火烛的室内闪过一丝雪亮的白光,紧跟着便是一声炸雷的隆响。正在计议的两人同时抬起了头,听到屋外刹那间便是雨声如注,顿时面面相觑了起来。

竟然是已经到了春雷的时节么?

第六卷 春雷动

春天的雨不可捉摸,春天的雷更不可捉摸,在白雪覆盖了一切的严冬过去之后,当春雷不期而至时,震动的是一方还是天下?

第二百一十二章 始动

虽说正月里来是新春,但北方真正的春天来得向来极晚。都说乍暖还寒,单单看衣裳都是厚厚的棉袄,仿佛和冬日里没什么区别。那树仍然是光秃秃的,那花园子里也是光秃秃的,唯一露出些春天征兆的便是路旁几丛绿色的杂草,还有那破土而出的春笋儿。

春雨还没来,北京城中便先响起了春雷。求直言的诏书刚下未久,这广开言路还没个端倪,孟贤和孙亮甘一武一文一前一后两道奏折就被两匹快马送到了京城,又从内阁转到了御案上,紧跟着就仿佛霹雳一般炸响在无数人的头顶。然而,这却只是第一拨。

不过是晚了一天,在前两道奏折上被冠上了无数罪名的寿光王朱瞻圻也送来了一份奏折。他却不是自辩,而是仔仔细细列明了自己那位父王在就藩乐安之后的一举一动,包括在背后的怨望、私自扩充私兵、私占盐场出产、私收商税、私自与地方官员交接、私出乐安……总而言之,那林林总总的条条框框哪怕连杨荣看了都直冒冷汗,更不用说别人。

然而,自从风痹症发作之后,常常大发雷霆动辄杀人的朱棣这一次却没有发怒。孟贤和孙亮甘的奏折他只是随随便便丢在了一边,却盯着朱瞻圻那份龙飞凤舞的折子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仿佛要把那一字一句全都记在心里。然而他越是这般,那些贴身伺候的太监宫女越是战战兢兢,一连几天苦熬下来,到最后,百般无奈的张谦只得去找王贵妃设法。

嫔妃不能干预国事,王贵妃绞尽脑汁,亦不过是劝着朱棣服下药物沉沉睡去。心中无奈的她思来想去,又不能去见那些外官,只得带着几个宫女和太监前往景福宫。如今天气虽然还冷,她却舍了肩舆步行。到景福宫门口时,她又吩咐不许通传,留着几个太监在外头,自己只带了两个宫女入内。

“自太祖皇帝时就有圣训,藩王不得与民争利,他们居然敢打盐场的主意!胡学士当初在世的时候就和我提过,盐商守支日趋严重,边疆竟是无人纳粮,这盐场亦是产出日低,长此以往盐法将大坏!寿光王一面侵占盐场,一面以子论父,哪里还有人子孝道,人臣忠义!”

王贵妃已经听出那是皇太孙朱瞻基的声音,便知道里头还有外人,忖度片刻便在外头的暖炕上坐了。见一个小太监送了茶来,又要向内禀报,她便微微摇了摇头。捧着那安化云雾茶细品了一口,她就听到里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皇上即位以来对那些跋扈的藩王一向严加惩处,但汉王毕竟是皇上嫡子,寿光王亦是嫡孙,这一次的事情皇上虽说震怒,但如何处置如今却还难说。皇太孙,寿光王奏折上已经明说了汉王反迹,臣只怕……对了,今日青州府又有奏折,乃是知府凌华和同知张越联名送来,我已经呈上了给皇上,这儿抄录了一份,皇太孙不妨看看。”

听到里头那两人只顾着说话没完没了,王贵妃不禁叹了口气,见刚刚那奉茶的太监站在那儿满面不安,她便点了点头示意他进去通报。不多时,她就透过珠帘看到那边有太监送了人出去,旋即朱瞻基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贵妃来怎么也不使人说一声?若是早知道,我怎敢让您在外头枯坐等着?”

王贵妃笑着摆手道无事,又问里头是谁说话,听说是杨荣便笑了起来:“原来是皇上亲自改名的那一位,我听说自从胡学士去世之后一直都是他教导的你。既然如此,我等一会又有什么打紧?我刚刚打暖殿来,好容易劝说皇上睡了,却也有几句话对你说。”

自从徐皇后去世之后,朱棣和先头太祖朱元璋一模一样,再也不曾册立中宫,摄六宫的便是王贵妃。虽说她为人谦和,但一旦朱棣发怒却只有她敢劝能劝,先头汉王险些被贬为庶民的那一回,若不是她碰头苦求,纵使是太子恳求也未必奏效。纵使是朱瞻基,偶尔也有触了朱棣霉头的时候,因此承王贵妃的情亦是不止一次。

当下他便恭恭敬敬弯下腰去:“请贵妃训导。”

“谈不上什么训导的话,不过是白嘱咐两句而已。来,你坐下。”示意朱瞻基在炕上西头坐下,王贵妃便说道,“汉王先头遇刺的事情不了了之,朝中内外多有传言,但皇上心里头一直都是挂念的。那件血衣我在内书房看到过几次,每次皇上都会扼腕叹息说起当年的事,足可见皇上只是恨铁不成钢。你是皇太孙,闲来的时候多陪皇上说说家事,如今这件事千万不要再提,明白么?”

若是换成别人唠唠叨叨说这些,朱瞻基必定是嗤之以鼻,但王贵妃既然如此郑重其事,他不敢怠慢,连忙答应了。言谈间,他忽然注意到王贵妃两鬓的金玉衔珠钗下赫然露出了斑斑白发,面容亦是比去年憔悴消瘦了许多,不免心中恻然,却听到王贵妃突兀地问了一句。

“对了,我刚刚听到你和小杨学士提到了张越,可是英国公的那个侄儿?”

“正是他,怎么,他那名声竟是连贵妃也知道了?”

“这宫中但凡认字的都读过他那一篇奇文,我怎会不知道?”王贵妃此时不禁微微一笑,又解说道,“英国公夫人坐褥结束之后进过一趟宫,结果被几个嫔妃问了一通,我才知道那个少年郎居然因为皇上一句话尚未婚配,大伙儿都讶异呢!说来我刚刚去暖殿的时候,还看到皇上在看他和人家联名上的那份折子,脸上时而阴时而晴的有些碜人。好在皇上最后撂下了奏折,搁在了御案左角。那一向是摆那些要留着再看的折子,足可见他小小年纪倒是有些真才实学。”

朱瞻基也知道朱棣的这个习惯,此时倒更好奇奏折中写了些什么。毕竟,张越先前送礼时向他提了盐务之事,之后就出了这样一连串大事,若是他自己一点动静也没有那才奇怪。和王贵妃又说了几句话,他少不得保证自己在朱棣面前绝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才亲自送了她出去,回过头来立刻从袖子里拿出那份誊录的奏折。

孟贤的那份奏折朱瞻基看过,也不知道经过哪位妙笔生花的手,写的是花团锦簇,仿佛字字句句都是为国为民,那一万斤盐就能拯救山东万民于水火之中似的;而孙亮甘那份奏折则是从头到尾都流露着一种激愤,言下之意就是寿光王十恶不赦汉王居心叵测,朝廷该当体恤民心民力,大有挑唆皇帝大义灭亲的意思。

偏张越这儿也提到了相同的事,却只是一笔带过,而是在那儿剖析开中盐法好坏利弊,那一条条写得极其清楚详尽,又提出了改良之法。这本来就已经够了,恰是一篇天大的好文章,可偏偏末了又提到山东先修会通河,又供北京修宫城的木石,百姓苦于徭役云云,看得他都是脸色大变。

“这小子……过犹不及他难道不懂么!”

朱瞻基在那儿直跺脚的时候,看到张越奏折誊本的杜桢也在那儿直叹气。

他游历天下十年,呆的时间最长的乃是河南,但其次就是山东,所以布政司一众官员都欺他是初来乍到,他也只是一笑置之。虽说他上任之后仿佛事事唯左布政使张海马首是瞻,但先是汉王遇刺,然后是山东大雪,紧跟着又是一场盐务大案,张海差点撂了挑子,都是他撑着。这会儿老宋礼正在带人清查山东上下的案子,张越却忽然上了一份这样的折子!

时机很对,意见很好,措辞用句都没错,不枉他教了那么多年,但后头何必画蛇添足多加那一条?这会通河乃是为了沟通漕运修的,这北京城乃是为了迁都建的,这不是存心自己给自己找错处么?就当他再一次摇头的时候,后头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老爷,你这摇头叹气的是什么道理?元节还小,就算上了个条陈不好,你也不用这般挑骨头吧?”裘氏却是听鸣镝捎话说杜桢不高兴,于是方才急急忙忙赶了来。见杜桢回头,她又嗔道,“说起来,就算你和我一样瞧着元节不错,却也不必巴巴地将绾儿送了过去。你对我说什么以防不测,可我看他只是升官,哪里有半点危险!”

自己妻子的脾性杜桢自然是心知肚明,此时不禁哑然失笑。然而,待听到裘氏谈到张越只是升官并不曾遇险,他顿时心有所悟,刚刚想不通的关节豁然而通。这下诏求直言自然是有嘉奖,张越这个条陈结合了当初他的看法,又加入了一些新奇有趣的东西,指不定又要因此擢升。可张越这不久前刚刚升了一级,如今要是再升就太骇人了。

“我让绾儿呆在那里自有道理。”杜桢随手放下了手中的誊本,若有所思地说,“看不见的危险方才最危险,虽说如今隆冬已经过了,但春雷既然炸响,这事情只不过是起了个头而已。你明天挑两个精干的小厮,替我送些东西到青州给元节和绾儿,唔,就是人家之前送来的那两个银色朱红穗子的带钩,你命人送去就是。”

第二百一十三章 微服

去年腊月到正月头里的雪灾,青州府累计拨下去米面五千石,这五千石粮食一多半赈济的都是城里的百姓。盖因四乡道路冻结,城里的粮店中粮食耗尽,民众便没了吃食,倒是乡间百姓仓中多有存粮,还能勉强度日。青州府东南边的诸城出动了三百名壮劳力出来开道运粮,这才将救命的粮食运了进去。

然而如今到了开春时节,却轮到农人们苦恼。眼看着去岁秋天种下的小麦长势喜人,可这一冬里头冻死了牲畜不少,到耕田的时候不免就犯了难。

淄河店村东头的杨家原本日子殷实,家里有两条耕牛,结果那牛棚半夜里被雪压塌,两头牛都冻死了,如今当家的父子俩只能一起亲自下田里犁地。可那冻了一冬的地哪里是那么好犁的,前头赤着脚的儿子杨狗儿冻得脸色发青,那腿上都是横一条竖一条的血口子,后头的老杨头瞧着心疼,却又没法子。

一个时辰忙活下来,父子俩都好似浑身散了架子,老杨头一边抹汗一边叹气:“原还想等过了年给你说个媳妇,谁知道用了好些年的牛棚竟然会……唉,好容易攒了两头耕牛,如今说没就没了!”

“爹,你没听佛母经会上说的那些话么?这天底下太肮脏了,去年的雪灾这是老天爷降祸呢!要是掀翻了这个世道,建一个干干净净的佛国,天下就太平了……”

话没说完,老杨头就气急败坏地在儿子头上拍了一巴掌:“都说了让你别去听那些蛊惑人心的玩意,你偏不听,迟早招来大祸事!什么干干净净,这坐了江山的人都是那个做派,换了谁都是心狠手辣,你爹我还不知道么?我只有你这么一根独苗,你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种地,积攒了钱讨一房媳妇,这就是你的命了!”

杨狗儿年轻气盛,可又不敢公然和老爹顶罪,只能在那儿不服气地念叨说:“什么命,凭什么命有贵贱,凭什么那些人就能穿绫罗戴金银……”

“少说两句,有车过来了,小心官府抓了你去下大牢!”

杨家的十亩地靠近村子里通向外头的大道,所以路上光景看得清清楚楚。老杨头瞥见远远来了一辆马车,立刻警告了儿子一句。等到那马车渐渐近了,他仔细端详了片刻,见那车上新漆过的油板又黑又亮,拉车的健马洗刷得干干净净,不禁琢磨这是谁家有钱的亲戚。

他正思量间,那辆车竟是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紧跟着,车帘一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从车中一跃而下,对他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老杨头见对方身穿一件宝蓝色直裰,便知道多半是个秀才,慌忙上了大道还礼不迭,又赔笑问道:“小相公是问路的,还是到村里寻亲的?”

马车上跳下来的人正是张越,他本待说自己是随便看看,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老伯,我是来寻亲的,不过这头一回来不认识路,所以就停下来问一问。你这是在犁地?虽说是瑞雪兆丰年,但去年冬天大雪成灾,对地里庄稼可有什么损伤?”

老杨头见张越说话和气,心里顿时感慨不已。村里也有几个读书人,这秀才都没考上就成天仰着一张脸,仿佛明天就是状元郎似的,看看人家这位秀才多有教养?张越问其他的他答不上来,但这种田他却是一把好手,当即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