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公你这是问对人了。瑞雪兆丰年自然是一点都没错,只要不是开春下雪,这雪越大,地里头种的东西长得越好,这小麦更是不怕冻。说起来要是南边冬天大雪那就遭殃了,毕竟南方冬天也能种地,一场大雪下来岂不是什么都没了?咱们这儿一冬下雪,如今麦子长得好,村里不结实的房子倒了几间,牲畜冻死了不少,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爹,那两头牛可是你十年种地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没了那两头牛,本来五六天能干完的活至少得忙半个月天,你还说没什么?”

见一个裤子挽到膝盖的小伙子从田里一个翻身上了大道,又听那称呼,张越便知道这多半是老汉的儿子。果然,那老汉立刻回头吹胡子瞪眼骂了两句,又解释道:“小相公别和他这粗人见识,这是我儿子杨狗儿,你叫我一声老杨头就好。这淄河店村里上下人我都认识,敢问小相公要找谁?”

张越今日下来原本是看看春耕情况,顺便瞧瞧这下了一冬雪的冬小麦如何,这寻亲不过是借口,此时连忙胡乱编了一个名字应景。谁知老杨头极其认真,他只好推托自己是初来乍到,从前没走过这门亲戚。这时候,倒是旁边那杨狗儿不耐烦了。

“爹,你别只顾着和人说话,这田还要不要犁了?喂,你要找亲戚自己往村里头去,咱们家可没功夫和你磨牙!”

见老杨头被那杨狗儿拉下了田里,张越不禁哑然失笑,又上了马车。他在淄河店村兜兜转转一大圈,就只见民房整齐低矮,男丁大多在田里忙着耕种,四下里还能听到织布的声音和村里学堂中念书的声音。见这光景,他自是知道此地民风朴实勤恳。想到这三天走遍了青州府附近的十几个村,也颇了解了一些民风民情,他不禁想起了几种后世常见的种子。

玉米、土豆、红薯、番茄……别的也就罢了,那红薯玉米最是解饥荒,后世不都传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发现过美洲么?下次回京时遇上了能不能拜托试试看?

出了村子,张越便顺着大道打算回青州府,谁知道路过杨家那片田时,他竟是又远远望见了老杨头父子站在路当中。然而这一回,父子俩却仿佛正在和人理论,那嚷嚷声隔着老远仍然能听到。见老杨头正面红脖子粗地与人相争,原本那个咋呼呼的儿子却在旁边拼命拉着,他顿时满心奇怪。

“白借耕牛,这天下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我知道你们佛母会如今势大,哄别人可以,哄我却是休想!我好歹还识几个字,但凡宣称什么明王降生佛母降世的都是什么下场,你们不知道我可知道!”

“爹,人家是好心,再说,这不就是借几天耕牛么?”

“你小子给我闭嘴!天下没有白吃的饭,这回借给你耕牛,下回指不定就要你去当打手!”

“老杨头,算是咱们会里白好心,以后你家的事情谁也不管!”

张越听到这些,立刻吩咐那车夫放慢些,直到看见那个牵着牛的瘦削中年汉子怒骂了两句走了,他方才赶了上前,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开口询问。

“小相公你是读书人,当然不知道这种事!”那老杨头却是个话痨,此时恼怒地瞪了一眼还在拉自己胳膊的儿子,然后就叹了一口气,“这四乡里头这个会那个会的素来不少,这佛母会本来也没什么,可他们偏鼓吹什么‘佛母降世,太平佛国’,我听着总不对劲。而且先头他们领着几家佃户在另一个村子里闹什么减租,差点惊动官府,这种人怎能招惹?”

“爹你这是什么话,这要是不闹,人家就欺软怕硬!再说了,一个人的力气不够大,十个人的力气凑在一块就不一样,若是百人千人,那纵横天下哪里都去得……”

“你闭嘴,别把你在外头学会的那一套拿来和我说嘴!你们这些目不识丁的年轻人容易受人糊弄,你看村里那些读过书老一辈的,有几个相信那一套?设个会大伙儿彼此帮忙那是没错,可也得是读书人牵头,我才信不过刚刚那个牛三,一看就是个奸猾不老实的……”

张越听老杨头这么唠唠叨叨,心中不禁一动。这几天在外头乱逛,他也知道各村读书人确实受人高看一眼,但学堂却不是处处都有。只不过读书人都忙着考秀才中举人,乡间事指望他们管却是休想,这老杨头看上去倒是一个有见识的庄稼汉,倒有些意思。

想到这儿,他立刻打消了回青州府的主意,又拉着老杨头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因见已经是晌午,他便顺势提出没找到亲人颇为遗憾,要上老杨头家里坐坐,那位半百老汉立刻就满口答应了。那杨狗儿本还要反对,待到张越说用马车捎带他们一程,又说了些外头见闻,他七嘴八舌问了一番颇有所得,因此一到家里主动去张罗饭菜。

老杨头看得啧啧称奇,因笑道:“以前家里两头牛还在正宽裕的时候,这孩子最讨厌上家里来蹭吃蹭喝的,今天倒是转了性,大约是看小相公你见多识广的缘故。”

张越此时哑然失笑,心想那个敢和老爹耿脖子的小子倒是个直爽人,实在没什么心眼。待到几大碗菜摆上来,他就看见面前赫然是烧萝卜、大白菜、煎饼,里头都不见什么油光。拿起那煎饼咬了一口,他倒是觉得香甜,但那烧萝卜和大白菜竟是淡而无味——这就是他治下百姓的日子,除了白菜就是萝卜!

他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外头却响起了一个嚷嚷:“肉来了,娘刚刚烧好的白煮牛肉!”

见杨狗儿端着那个热气腾腾的肉盘子往桌子上一搁,老杨头立刻笑呵呵地冲他点了点头:“这回总算是有些待客之道。”

说完他又对张越笑道:“这牛都冻死了,牛肉迟早也得吃,再不吃再等几天就要坏了!小相公,虽说有肉,这盐却是实在没有,还请你将就些!唉,如今盐价早就超过了肉价,得三钱银子一斤,而且只收现银不收宝钞和铜钱,如今家家户户都缺得紧!”

第二百一十四章 能温饱则不乱

张越这辈子生来就是世家子,唯一接触过寻常人日子的也就是当初开封发大水那一回,但他心里却清楚,这吃肉对于平常人家有多难得。因此,眼见老杨头殷勤相让,他竭力推辞了一回,却仍是拗不过对方的热情,只好闷头就着牛肉啃那煎饼。

由于是白煮没有盐,那牛又冻死了一个多月,因此那牛肉吃上去便有一种浓浓的腥膻味,可杨家父子全然不在乎,竟是又搬出了一瓮烧酒来。而家里那位做饭的女主人一直都在厨下忙活,并没有现身。照老杨头的话说,这家里有客,女人只能在灶下伺候。那随同张越前来的车夫却没有进来,要了碗热水便在门外车上就着啃馒头。

杨老头之前刚认识张越的时候都能显露出话痨本色,这会儿几杯酒下肚,这话头就更多了:“咱们杨家当初是从山西迁过来的,那时候一条绳子串起来,谁敢不迁?刚刚搬来山东那会儿,朝廷还说什么发安家银子,发种子农具耕牛,其实都是些破玩意。这地是有的是,但全都是荒芜了多年,我和我那死去的老爹老娘日夜卖命,这才垦出了二十亩地。”

“瘟疫挺过来了,水灾旱灾也挺过来了,但什么都没有靖难那四年打仗可怕。北边兵败,南边大军追袭,南边兵败,则是北边大军追袭,杀来杀去杀的最多的竟是百姓,咱山东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咱们家那时候地窖修得结实,青州一带兵马少些,这才侥幸躲过。狗儿他们这些年轻人没经历过那时候的惨状,要我说,咱们既然还能过日子,就不要掺和那些神神鬼鬼的勾当!”

老杨头一席话不但让杨狗儿低下了头,张越亦是心悦诚服。好死不如赖活,这便是寻常百姓心里头那条朴实的道理。如今的山东地广人稀,像汉王鲁王这样的藩王也不过占地一千顷,土地遍地都是,怕的只是饥荒瘟疫和天灾。只要能活得下去,这天底下谁愿意造反打仗?想到这儿,他心中便更有了底,遂笑着点了点头。

“老伯说得是,三年太平能垦多少荒地出来,能产多少粮食?要是年景好,这粮仓里渐渐地就能装满了,这牛冻死了以后还能再买。有道是兵匪一家,若是闹什么乱子,其实还是自己倒霉,若是都像您这么想,这天下还能不太平?”

“小相公这话中听!”老杨头被张越的话搔到了痒处,少不得又借机教训了杨狗儿几句,但说到这冻死的牛,他面上仍是有些黯然,“只不过我这一把年纪了,只怕是看不到攒钱买牛那一天。唉,狗儿也已经不小了,以往我挑来挑去看不中人家那些姑娘,如今咱家一下子死了两头牛,他这媳妇只怕一时半会也讨不回来。”

张越见杨狗儿那张脸黑得如同锅底,连忙把话头岔了过去,因又问道:“杨老伯,你之前既然有两条耕牛,自然算得上是本村的殷实人家。那这村里除了官牛,还有几户人家自家养了耕牛?可还有人能像之前那个人一般出借或是租借耕牛的?”

杨狗儿说不过老爹,便赌气埋头吃饭,这一大盘白煮牛肉几乎被他一个人吃了个干净,当下听到张越这一说,他便气鼓鼓地放下了筷子:“这村里那头官牛早就老得走不动了,谁还能指望它耕地!村里张大户家里有四五头牛,却是从来不肯借,还有两家人虽说有牛,借一天却要收一百个大钱!”

“你那是享福享惯了,以前没耕牛的时候你老子我还不是凭这手脚吃饭?要说借牛,我当初那会儿还不是一样只借给妥当人?这耕牛乃是宝,自然不能随便!”

眼看这一对父子又要闹腾,张越连忙居中调停了两句,眼见杨狗儿出去了,他便又关切地问道:“杨老伯,倘若是这年年不遭灾年成好,你大约得几年才能攒下牛钱?”

尽管多喝了几杯酒,面上已经是红通通的,但老杨头脑袋却还清醒。歪着头想了片刻,他便摇摇头道:“小相公是读书人,凡事都往好处想,就算不遭灾,这还有徭役呢!这山东境内大小河流众多,这会通河可是到现在还没完全疏通好。就拿咱们旁边那条淄水来说,这河堤也是得年年修,出徭役的日子得好几个月,要攒一头牛谈何容易?就算年成好风调雨顺,攒一头牛至少也得花四五年。”

这山东的年景果然是比河南还糟!

这几天走访下来,此刻张越已经完全心中有数,沉吟片刻便解说道:“如今那位布政使杜大人奏请皇上再次下了垦荒令,开垦荒地之后则立田契,耕种五年不纳粮不完税。垦荒二亩,官府一年中与种子一斗,一年中借耕牛一月,如今济南府那边都已经开始实施,咱们青州府大约也快了。”

一听这话,那老杨头眼睛大亮,竟是重重一拍大腿道:“这敢情好,大伙儿不肯开荒,就是为着一时半会没有甜头,又可能荒了熟地,如今冲着那种子和耕牛,开荒的人就多了!”

“好什么好,官府的话也能相信!”

随着这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外头那黑乎乎的粗布围子便被人揭开,却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赭色短袄,方脸阔眉大眼,那嘴唇却是极薄,瞧了张越一眼便在桌旁原先杨狗儿坐过的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没好气地说道:“舅舅,和一个迂书生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有功名受朝廷供养,当然替朝廷说话!刚刚狗儿都和我说了,这会里白借耕牛给你,你偏寻出那许多道理!要我说,什么都是空的,有收成最要紧!”

“没错,确实什么都是空的,有收成最要紧!”张越见那大汉不理会自己,却也不恼,只对那老杨头说,“官府政令就算存心是好的,到下头难免有疏漏。只不过做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有田种总比没田种好。种的地多了,这粮食收成自然而然就多了。”

那汉子这才正眼瞧了张越,又见老杨头根本不理他,反而向张越追问其中细节,倒是颇觉没有兴味。然而枯坐着听张越一条条解说,他渐渐也上了心。毕竟,他虽说是也信佛母传授的那些教义,但垦荒若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他自然不会弃之不顾。最后,他忍不住插嘴道:“这垦荒也就罢了,这村互助会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谓村互助会,其实就是由村民选出几位德高望重的村老来,大伙儿按每家出一定的钱,既可以合起来买耕牛种子农具大伙一块用,也可以留存以备不时之需。哪家有用不着的多余东西,比如说破凳子,比如说烂犁耙,比如说不能用的盆盆罐罐,也可以拿到互助会去,这彼此汇集在一起互通有无,指不定你家里打床就少了两根木材,拿破凳子就用得上,比如说要做什么别的工具就用得上那烂犁耙,岂不是正好?”

老杨头越听越觉得新鲜,但心里头仍有疑虑,当下就坦言道:“小相公说的大概都是官府里头听来的,这听着确实是不错,就怕给折腾坏了。就像咱们村,你若是大伙凑钱买三五头耕牛,借给谁不借给谁,大伙儿拿出来的东西有好有坏,到时候只怕不好安排。”

“所以我才说,得推选大伙都信得过的人定出章程,官府只是当一个中人。再说了,一开始大伙儿未必信得过彼此,这人数未必会有多少,但有十个人,每人凑个一百钱,就有一贯,那就能做一贯的事情。若是有一百个人,每人一百,那就有十贯,这就能做十贯的事情……”

张越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别说那老杨头听得一愣一愣只有点头的份,就连那起先不以为然的汉子也听住了。等到张越漫不经心地表示,这青州府大族方家可以从一开始先提供耕牛给官府,由官府出借给没有垦荒的人家,并派人帮着建这互助会,两人更是又惊又喜。

青州府大家族虽说不少,但百姓能信得过的,还只有这素来乐善好施的方家!

如今老杨头担心的却是张越随口说糊弄自己这个老头子,当下便反复追问是否属实,直到张越一再保证,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待听说明日青州府便会张贴榜文,他立刻一拍大腿决定明日进城去看个究竟。那汉子此时也坐不住了,说是要寻人商量,站起身拔腿就走。

外甥这一走,老杨头又对张越笑道:“小相公你见多识广,明日我去城里看了榜文,可还要寻你去问个仔细!”

“杨老伯既然信得过我,明日进城之后便到那进贤街西头第一户人家,对看门的说找张元节就成!”张越一面说一面笑着挤了挤眼睛,“不过明日我也会过去看热闹,杨老伯你兴许会在那儿碰上我。你放心,我决不打诳语,你明天看了就知道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惊闻

张越从淄河店村回到青州府已经是日暮时分,城门口明显是进城的人少,出城的人多,几个隶兵也是呵欠连天无精打采。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街道两旁的店铺也大多下了门板,不少百姓家根本不见灯火,却是已经早早入睡了,只有饭庄酒楼青楼楚馆门口挂上了迎客的红灯笼,恰是流露出几分热闹景象。

进了府衙,迎面撞上几个捧着厚厚一叠榜文的差役,张越便摆摆手示意不必行礼,旋即径直去见知府凌华。从仪门的西角门进去,绕过大堂和穿堂便是知府治公务起居的三堂,早有看到他的小厮进去禀报,当下凌华竟是亲自迎了出来,身上还穿着官服。

“这晚堂都结束了,张老弟你居然才回来,这几天跑断了腿吧?”凌华笑着问了一句,便连忙将张越往里头迎。进了正屋,他却把张越往东房里让,这其中却还烧着暖炕,和外头的冷冰冰光景大不相同,他一面让张越炕上坐,一面又笑道,“这当口我都乏透了,你看,连衣服都没换。要是换作别人来,我肯定在外头冷屋子冷茶地招待,非撵了他走不可。”

因着凌华乃是个好好先生似的人,只要张越点头必定是二话不说就盖上知府大印,哪怕遇到丁点大的事也会虚心咨询属下的意见,半点没有上司的架子,之前又同署了那份奏折,所以张越只拱了拱手,也没拿捏着行官礼。

此时他就笑道:“凌大人既然说晚堂刚刚结束,大约也还没用过饭吧?若是不把我当客人,何妨让人端上饭菜来,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好好好,我这儿刚刚吩咐人去备晚饭,不过是多一双筷子。”凌华吩咐了一个小厮去催饭菜,便也拖鞋上了炕盘腿坐着,因问道,“怎样,你这几日下乡可曾遇上什么刁民?”

从旁边一个小厮手中接过白瓷茶盏,张越喝了一口润嗓子,这才叹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刁民。我今天遇上一个热心的老汉,让我在他家蹭吃蹭喝了一顿,这烧萝卜、大白菜、煎饼再加上一盘牛肉,却是倾尽全力招待了。所以说,穷山恶水未必出刁民。虽说山东百姓精穷,但心性还是好得很,并非个个刁钻。我今日在那一家把此次善政解说了一遍,那老汉说明日就要进城来看榜文。前几日去的那些地方也是,百姓们都怕上头说一套做一套。”

听说张越还在民家吃了饭,凌华不禁吃了一惊,于是又细细问了一番。及至张越转述了老杨头的几番话,他顿时动容。他原本不过是慑于张越背景,后来感激那进言的分功,如今他方才真正有些佩服。他乃是举人出身,一路升迁到了青州作通判的时候,免不了还有些怨言,毕竟在如今的大明,山东算得上有名的穷地儿。他生在江南大户,直到如今还有好些用具和稻米乃是特意从江南采买而来,要是换成他到民家只怕就要皱眉头了。

待到饭菜送上来,乃是糟竹笋、水晶鸭、炖三样、炒豆芽四样,再加上一盘花糕,此外便是从江南的稻米饭。因见那小厮还送来了一壶烫好的酒,张越就摆了摆手示意撤下去,因又问道:“我这几天早出晚归也没顾得上问,北京那儿如今可有消息?”

“我看咱们的奏折这回是石沉大海了,听说朝中因着孟大人和孙大人两份奏折,还有寿光王那份奏折,结果吵得天翻地覆,估计谁也没空看那条陈。”话虽这么说,凌华心里却明白,凭着张越的背景,那奏折总会呈到御前,但一想这几天乐安那边的光景,却是心有余悸,“那位孙知县干脆连人都不见了,雷霆大怒的汉王几乎砸了那乐安县衙。都司衙门调去了好几百人看住了寿光王府,否则只怕寿光王也讨不了好,就是汉王也不能随意再出乐安。你也知道,孟大人五天前就接到急召入京去了。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乱!”

这个乱字乃是对于官场王府而言,对于民间却没多大影响,这正是张越期望中的局面。山东这天灾多他无能为力,人祸多却好歹要设法消弭一二。倘若皇帝能借此削去汉王的其他护卫,那个光杆子藩王就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倘若皇帝因为寿光王朱瞻圻的不忠不孝治一个什么罪名或是干脆完全幽禁高墙,那就更省事了。

总之,孟贤把此次查到的一万多斤盐直接解送到了都转运盐使司,他用了一点法子,那盐已经到了方家手上。虽说接下来的盐务一时半会还要看那个条陈的作用,但总聊胜于无。毕竟,这一回杜桢只是请命朝廷下了垦荒令,但有些事情还需要方家这样的大户倾力相助。他就不信若是有温饱的日子,这百姓还会去造反。

吃过了饭,和凌华一通攀谈下来,须臾就已经是月上树梢时分,张越便起身告辞。他自己的公廨在府衙左边,因此从知府后衙出来必得经过前门。此时县衙当中已经有当值的差役正在巡夜,见着他全都躬身为礼,他便颔首答礼。待到了大堂之外的仪门时,他忽然看到前头一个门子匆匆赶了过来。

那门子恰是张越之前带出来的长随之一,平日最讲礼数,此时一溜小跑冲上前之后,竟是连行礼都顾不上了,急急忙忙地说道:“大人,外头孟家四小姐来了,说是有天大的急事要找您!小的听她的声音仿佛在啜泣,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孟敏?张越此时来不及细想,连忙疾步朝府衙前门赶去。待到了西角门,他一个箭步跨过门槛,立时看到了一个站在马车前头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的人。虽说那人身上穿着连帽斗篷,看不见头脸,但只看府衙前头那盏灯笼照出来的背影,他仍是一眼认出那是孟敏。

“四妹妹!”

听到这声叫唤,那个穿着斗篷的人立刻转过了身子,待看清了张越便踉踉跄跄冲了过来,竟是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了张越的双臂。直到这时候,张越方才看清孟敏面色蜡黄蜡黄,一双眼睛赫然是有红又肿,那嘴唇更是能看到一条深深的血印子,仿佛硬是被咬出了血来。情知是出了大事,他连忙朝那门子打了个眼色,又将其扶进了门房。

门房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小油灯,刚刚两个人进房时掀起了那棉帘子,带进来的寒风便吹得那火苗儿四下里晃动,将室内两个人的影子也照得跳动不休。坐在长凳上的孟敏使劲攥着手中的绢帕,胸前起伏不定,半晌才抬头迸出一句话来。

“越哥哥,你帮我想想法子,救救我爹,救救我娘!”

张越原是想到莫非吴夫人的病不好了,可这时候听到这么一句话,他不禁呆了一呆,心里即刻浮上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方才沉声问道:“别着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晚间刘伯父派人报信说,爹爹一到北京就被逮进了锦衣卫,如今生死不知。都是我不好,只以为那位妈妈是来说什么不要紧的事,就在娘的屋子里见了她,结果娘一听说此事便昏厥了过去。大夫来瞧过之后,说是娘本来就是油尽灯枯,又受了刺激,只怕……”

说到这儿,孟敏再也难掩心中凄惶内疚,竟是失声痛哭了起来。她记得清清楚楚,爹爹奉诏回北京的时候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还说不久之后就能接了家人一起回北京,谁能想到转瞬间竟是这样的结局?她虽说是女流,但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锦衣卫是什么地方,更明白那地方的可怕。这十几年中有多少人下了锦衣卫,又有多少人能平平安安地出来?

忽然,她感到有人往手里塞了什么,一抬头方才发现是张越递过来一条松花色汗巾。她手中的绢帕在马车上就已经浸满了泪水,此时此刻,她竭力止住抽泣,拿起那汗巾使劲擦了擦那通红的眼睛。

“我已经吩咐几个知情的丫头不许把事情说出去,也不敢告诉三弟和四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论理我该让三弟和四弟回北京去找二叔设法,可他们从小就没吃过苦头,万一到时候说出什么气头话,做出什么气头事来,只怕就更没了挽回的余地,再说娘也还病着……”

见孟敏语带哽咽,捏着那汗巾的手竟是在微微颤抖,根本无法再说下去,张越不禁心中叹息。孟贤家虽说子女众多,但孟韬孟繁那两个儿子算不得懂事,其他儿女还小,平日诺大的内宅其实就只有这个姑娘家支撑,就更不用说如今了。在此之前,他也只想到孟贤此举兴许不太妥当,但谁能想到那位皇帝竟然会忽然将孟贤下锦衣卫狱!

“敏敏,你当务之急不是回北京,而是镇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按着孟敏的肩膀让她坐了下来,“孟伯父的事情很突然,但他曾经是常山中护卫指挥,赵王总该会有举动,而且,保定侯决不会袖手旁观。如今你既然说伯母骤然病倒,那这边是决计离不了人的。”

“你说韬弟和繁弟不曾经历过大事,让他们回去不放心,那么我对你说,当初大伯父下狱的时候,我和大哥四弟同样是初出茅庐,祖母却仍是放心让我们去了南京,因为那儿有英国公。这一次你家的事也是一样,你只需要对他们晓以利害,然后让他们一切听从保定侯吩咐,而你就留在这儿照顾你娘。”

面对张越不容质疑的语气,孟敏只觉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大的希望,甚至没有注意到张越的称呼,使劲点了点头。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条松花色汗巾,她正准备递回去,忽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咬咬牙便抬头问道:“越哥哥,六妹妹年前回京去看婶娘了,如今若是三弟和四弟回京,弟弟妹妹还小,我一个人顾不过来。若是可以,能不能让杜姐姐来帮帮我?”

第二百一十六章 富贵也需稳中求

满心沉甸甸的张越回到自己的公廨,瞅见杜绾那座院子的灯已经熄了,已经跨出去的脚步便收了回来,径直入了自己的小院。打起正房的帘子,他就发现堂屋里虽点着灯,却没人,反而是东屋里传来了阵阵说话声。

“说起来老太太的寿辰只有大半个月,少爷自打到了山东就是一个忙字,幸好咱们齐备下了。琥珀病倒之前做了三色针线,秋痕亲手缝了一个貂皮嵌红宝石暖额,再加上我做的两套衣裳,到时候让少爷写一幅寿字送去,大约也就该够了。”

“我那针线功夫实在是笨拙得很,好好的仙鹤竟然让我绣得如同水鸭子似的。不但是我,小五在这上头也没天分,春盈更是一使绣花针便犯迷糊,以后还真得和你们学学。这么多年,我也就给娘做过一套衣裳,爹那儿的衣裳我许了大半年,如今竟是连影子都没有。”

“可杜小姐你会吟诗作对,还会作画弹琴,那些事情咱们就不会了。说起来也真奇怪,杜先生以往送给公子的东西几乎都是笔墨纸砚,或者是新书,这次怎么送来了这么一个贵重的雕漆匣子,里头究竟是什么?”

“爹的心思我也猜不准。既然是指名送给我和师兄的,还是等师兄来了再打开看吧。”

张越没想到杜绾这么晚没睡,竟是在东屋和秋痕灵犀说话,连忙打起帘子入内。这一进去,他方才看到暖炕上东头坐着身穿丁香色缎袄的杜绾,炕沿上则屈一腿坐着春盈,另一边靠着板壁的是身盖毯子脸色微白的琥珀,炕上则是坐着灵犀和秋痕。见着她来,哪怕是琥珀亦坐直了身子,其他人忙下炕厮见。

灵犀此时已发现张越神情不对,而秋痕则是惦记着杜桢送过来的东西,忙指着炕桌上那匣子说道:“少爷,杜先生让人从济南捎带了这一匣东西,说是送给您和杜小姐。”

得知是杜桢送过来的东西,张越只得先压下孟敏所求之事,上前打开来一看,里头赫然是两个系着朱红穗子的银带钩。拿出来仔细端详了一番,他只觉得式样精致,遂随手递了一个给杜绾,又笑道:“先生一向不好金玉玩物,绾妹你仿佛也不爱这些,我平素也从来不用这个,这回先生怎得会忽然送这个过来?”

杜绾之前不曾打开匣子,此时接过那带钩,心中却也纳罕,琢磨了片刻便笑道:“我倒是听娘说过,爹年轻的时候常喜欢用那些小玩意打哑谜,这次兴许也是如此。既如此,大家彼此收着,待回头仔细想想再说。既然东西送到了,我也该回房去了。明日你还要升堂理事,也早些睡。”

见杜绾带着春盈要走,张越连忙开口叫道:“绾妹留步,我有要紧事和你说。”

此时杜绾立刻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灵犀连忙拽了秋痕想要回避,就连琥珀也预备下暖炕。见着这光景,张越连忙便摆摆手示意众人都留下:“虽说是大事,但也没什么要避着你们。刚刚四妹妹匆匆来找我,说是孟伯父如今被锦衣卫下了狱,伯母闻听这消息又犯了病,病情很不好。”

话音刚落,秋痕便低低惊呼了一声,灵犀和琥珀亦是脸色大变。杜绾虽说镇定些,但心中亦是惊涛骇浪起伏不定,春盈扶着自家小姐,面色自是煞白。沉默了一会儿,灵犀终究还是拽了秋痕一把,强打笑容道:“奴婢想起西屋里头炕还没烧好,先和秋痕去看看。”

见灵犀和秋痕要避,琥珀心乱如麻,只得找借口说是头晕,由着两人将自己搀扶了出去。此时此刻,杜绾便轻轻拍了拍春盈的手,抬头对张越问道:“师兄必然已经对敏妹妹出过主意了?”

张越把自己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这才提出了孟敏的恳求,又说道:“孟家一直都是靠四妹妹持家,但如今遭逢这样的大变,她一个人确实顾不过来。孟伯父下锦衣卫诏狱,别人也许都会避之惟恐不及,若是绾妹觉着有顾虑,我就让灵犀过去……”

“在师兄眼里,我就是那么怕事的人么?”杜绾神色一正,却是打断了张越的言语。她直视着张越的眼睛,眼眸中流露出了一贯的清冷,“孟大人行事如何我不好多说,但吴夫人我却是真心敬重的,更别说我初来青州时曾经承过她们的情份。既然是孟家如今正在危难之际,还请师兄安排一下,我今夜就先过去,若有什么东西遗漏明日再让灵犀送过来。”

“刚刚是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我向你赔礼。”张越郑重其事一躬身,面上一片肃然,“张家和孟家乃是姻亲,论理这时候我也该帮一把,但如今我实在没时间亲自照应,所以绾妹还请带上灵犀。她随祖母多年,见多识广,若有事情还能帮上你。不过,毕竟此事牵扯非同小可,绾妹到了那儿还请小心。”

杜绾原有些恼怒,但张越竟是躬身赔礼,最后又加了这样的安排叮嘱,她自然不会再计较这样的小节,遂点了点头,又带着春盈回房收拾东西。

到里屋才打开包袱皮包了几件衣裳,她就忽然把目光转向了丢在桌子上手绢包着的那个带钩,深深拧起了眉头,竟是自己被自己刚刚想到的那个念头给吓着了。尽管觉得极其不可思议,但她思来想去却寻不出别的意思。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她最终还是没能在纸笺上落下笔,眉头却蹙成了一个结。

这一夜,张越的公廨中又是一个不眠夜。几个长随往孟家去了一个来回,一耽搁就是两三个时辰;睡在一块的秋痕和琥珀各自想着不同的心事,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而张越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尽是孟敏那时候凄惶的面容和杜绾那忿然恼色。

他设计的局,朱瞻圻跳了进去,朱瞻坦跳了进去,不相干的孙亮甘一头扎了进去,谁知道连孟贤也迫不及待地往下跳?在他看来,孟贤能离开北京的是非漩涡圈子,能远远离开赵王,这乃是天大的好事,可那时孟贤却毫不犹豫纵身一跳。

即便是朱门大户,富贵也需稳中求,这太过激进,一个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青州府衙位于进贤街西头第一户,府衙前有大团花石照壁一道,照壁后头则是石牌坊。牌坊里头的大门呈八字形。八字墙上平日可张贴告示、榜文,就连院试榜单也往往在此公布,上头还有顶棚和栅栏,便是防着下雨天的缘故。平日里虽然也有闲人常常在八字墙两边瞧看榜文告示,可毕竟人不多,然而,今天那光景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一大清早,这里就已经拥了不少的百姓,全都在八字墙边上翘首观望,其中几个还在一字一句地读着一份告示上的字。后头的人则是细细听着,不时还发出疑问声和惊叹声。这人都是爱看热闹的,往来的人们有不少就挤上去问个究竟。垦荒自然是人人明白,但这互助是什么意思,一群人便全然是两眼一摸黑,最后喧哗声大得简直能掀了府衙。

老杨头也是一大早就赶到了青州,待到发现府衙便是进贤街西头第一户,他便有些犯嘀咕,此时挤在人群中看清楚了榜文,确实和张越说得一模一样,他渐渐倒是信了。这年头官府朝令夕改,虽说看着那条条框框都是好的,四乡里来瞧看的人也都是因为得到了讯息,但此时质疑的声音倒是大多数。原因只有一个,从古到今,人们对“变”这个字向来恐惧。

就在人们闹哄哄的时候,衙门里头终于有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带了两个差役出来,径直朝那八字墙走去。由于畏惧官府,人群便主动让出了一条道,夹在其中的老杨头一看见张越便是一呆,待发觉张越的目光扫见了他,还微微点了点头,他心里甭提多诧异了。

这秀才相公难道竟是府衙里头承差的不成?

张越虽年轻,但这千目所视的情形也经历过好多次,自然是丝毫不怵。当下他先是解说了这告示上的一条条细则,随即便答了几个前头人的问题。待听到有人问朝廷洪武年间垦荒即为永业,如今却只免税五年的时候,他便笑了起来。

“如今不但鼓励垦荒,而且还借耕牛和给种子,自然是比以前赤手空拳的更有效用。当初洪武年间垦荒大多都是免税三年,只有那些田地全部荒芜的地方方才永不起科,如今却免五年,比当初那情形还多出两年。这三年之内田亩就可从荒地变成熟地,剩下两年的出产可都是自己的。”

“那徭役呢,若常常征徭役,自家本来的田都要荒芜了,哪里还有余力去开荒?”

被人一下子问到这最节骨眼的问题,张越不禁往那开腔的方向望去,见那说话的人戴着斗笠,仿佛不希望给人认出来,他只好清了清嗓子道:“徭役乃是按天时和工程摊派,本官先头已经和知府凌大人联名请命,如今却还没有准信。而且,若是能照互助的章程一点点操办起来,这即便是征了徭役亦可有互助之道,即便是治标,但总比什么都不动的强……”

下头老杨头听到张越那本官两个字,剩下的话险些全都丢在了一旁。瞧张越的年纪能当个小吏就不错了,这能是个什么官?

第二百一十七章 坑灰未冷山东乱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此山东虽然不是彼山东,但张越好歹看过一些历史演义,深知这山东是造反的温床起义的摇篮,从梁山泊到白莲教弥勒教,总之大大小小的造反要多少有多少。就拿如今来说,山东的光景比河南还糟,盖因前几年瘟疫饥荒天灾太多,而会通河和北京城的修建更是征了太多徭役,去岁的雪灾更几乎挖空了布政司的箱底。

如今这垦荒乃是一块看上去诱人的大饼,但要把荒地垦成熟地,这得耗费多少人力?虽说永乐初年山东又迁进了不少人,但毕竟仍是地广人稀,谁会丢下自家已经耕种好的熟地去垦荒?然而,有了那耕牛和种子,却毕竟颇为吸引人,不少家里人丁充足的人家便有些活络心思,那些家境富裕的大户更是怦然心动。

张越在接到布政司的公文之后,更是带着下头属官开始着手安排流民屯田。这屯田戍边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大力推行的定国之策,如今乃是太平盛世,边疆要招募屯田的民众就不似天下大乱初定时那么容易,况且官府朝令夕改,百姓开始屯田就被圈死在了那些官田上,因此往往令一下应者寥寥。

而山东虽说困于天灾,但北从辽海,南到青州,潮水每日冲积,淤积了无数可供耕种的肥沃之地,况且又不是常常打仗的边疆,屯田令一下倒是有些人应募。待到官府建了第一座屯田农庄,发了口粮农具,安排了耕牛,总算是恰恰赶上了春耕。

由于垦荒和屯田都是杜桢上奏朝廷施行的善政,因此张越也暂时顾不上其他,一心一意谋划安排此事,成天便带着差役在青州府境内转悠。一头要安抚屯田的贫民,一头要联络各家大户,更要打点种子耕牛等等一系列的事,以免商人差役滑胥中饱私囊,不过半个月,他那圆圆的下巴便冒出了尖来,连给祖母的寿字图都是忙里偷闲匆匆写就。

不垦荒不屯田的也不打紧,从几个村开始试点,那互助的构架渐渐搭了起来。淄河店村里一下子多出了官府出借的四条耕牛,都是健壮体格,和之前那头老得快死了的官牛大不一样。如今村民推举的章程还没定,便是老杨头主管这些,几天忙碌下来,他这瘦削的下巴越发尖了,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嘿,谁能想到那个年纪轻轻的小相公就是咱青州府的同知大人,对着那样的场面照旧丝毫不怵,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听着就是让人信服。那天还有几个闹事的,结果他一不打二不罚,三两句就让人消停了!啧啧,不愧是大家气派……”

“爹,你这说够了没有!你成天就是唠叨那几句话,那位小张大人只怕耳朵都痒死了!”

杨狗儿这几天被说得脑仁子痛,如今只得没好气地打断了老爹的唠叨。只不过,这官府以前办事情拖沓,这一回却是前所未有地雷厉风行,他倒是对张越生出了一丝钦佩——但也仅仅是一丝,因为一连几天他竟是被老爹操练得和牛马似的。如今家里几块地耕了三分之二,他还得监督着那些借牛的人家犁地,成天脚不沾地。

说话间外头已经来了人,正是老杨头的外甥,那天来过一趟的徐二。他进来和老杨头打了个招呼,就笑呵呵地说:“幸好那天在舅舅您这儿得了个准信,告示一出咱爹就看上了村西头的五亩荒地。咱家人口多,往日垦荒没多大好处,这还要交夏税秋粮,如今又有种子又有耕牛可借,正好让老六老七老八那三个小的去好好磨练磨练。”

老杨头闻言自然得意:“所以我就说,只要官府能稍微体恤咱们一点,这日子还是过得!我说老二啊,你以后也安安分分种地,少叨咕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给你家惹了祸害!”

徐二一听这话顿时沉了脸:“舅舅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做人得凭良心,那一次娘的病若不是佛母娘娘亲自来看了一回,最后药到病除后竟是不取分文,只怕我娘就没了!官府是官府,会里是会里,我这点分寸还能分清楚,也不会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

瞧见外甥一溜烟出去了,老杨头顿时叹了一口气。那所谓的佛母他也远远望见过几回,看着确实有那么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息,但人倒是极其不错,若不是她舍药治病分文不取,这佛母会也不至于在四乡有那么大名声。可他听徐二说过,佛母会下头的那几个护法却都是争强斗狠的人物,平日把佛母当一尊菩萨似的敬着,如今只怕上头人没什么,下头人心思多。

徐二气鼓鼓地回到了自己家,就看到哥哥把几个身穿灰衣裳的人让进了朝北的一家屋子里,又严严实实关上了大门。刚刚被舅舅教训了几句,他此时正满肚子思量,见着这光景就朝灶上忙活的老娘问道:“娘,会里那些人又来找大哥?”

“那可是和平常的不同,是会里几个随侍佛母娘娘的护法,借着家里屋子商量事情。自从那一回佛母娘娘治好我的病,咱家都信了佛母,却还是第一回有上头的人过来!”那徐江氏仍在那儿忙着蒸馒头,又笑说,“只可惜佛母娘娘不来,否则我一定好好拜拜活菩萨。”

虽然是大白天,但这门一关,徐家北屋里便显得极其昏暗。徐大和一个汉子坐在炕上,底下四个人坐在凳子上,这会儿左首第一个便闷声闷气地发话了:“这官府竟是忽然转性子了,又是屯田又是垦荒,原以为还要拖沓几天,谁知道竟是雷厉风行。如今不少人都想着开荒地借牛,平日各乡各村要找人说事都不齐全。”

“这一回官府的动作很快,那位年纪不大的小同知之前竟是亲自下了五六个村,那天到知府衙门前看告示的村民都认出了他,如今好名声都传开了。这些家伙就是死心眼,那小子不过是下乡溜达了一圈,又没干什么实事,偏生赚了好名声!”

“你别小看了他,冬天下雪的时候,安丘和诸城不是都出了盗匪往村里头抢东西么?如今官府追查得厉害,听说已经抓到了三个,竟是审完之后就砍了头,听说还是什么刑部特批。民间都是拍手称快,据说青州府里头还传出了些影影绰绰的话,叫什么严打……”

这屋子里的人看似不起眼,但放在外头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宾鸿、赵琬、董彦升、刘信,都是会中的一方大佬,平日虽然奉佛母为主,但各地的真正大权还是他们一手掌握。此时此刻各发了一阵牢骚,众人便把目光转向了最下首的那个髭须大汉。

“岳老弟,佛母娘娘还是老样子,只忙着在各村看病给药,其他的什么事都不管。如今她在民间声望越来越高,但大伙儿既然信赖她,她也得有个章程!官府朝令夕改,就算这一回是好官,谁知道以后怎么办?这垦荒说是五年免税,若到头来忽然要收税,那也是白搭!”

髭须汉子岳长天见人人都看着自己,不禁嗤笑了一声:“各位都指望佛母娘娘,但佛母娘娘真正能号令的连一千人都不到,可不及各位。咱们这会本就是为了周济百姓的,佛母娘娘看病舍药乃是份内事,倒是各位打着佛母娘娘的幌子,暗地里做的事情可不少。”

“岳长天,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有人拍案而起,岳长天想起之前得到的指令,那讥诮的心思只得收了起来,站起身拱拱手道:“各位要说什么我知道,回去之后一定如实禀报佛母娘娘。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如今官府又是垦荒,又是屯田,又是出借耕牛,那些有善名的大户都被官府拧成了一股绳,这青州府的百姓得了甜头,便不是以前那么好糊弄的。”

他说完便嘿嘿一笑,转身径直推门出去。抬头看了看那灰蒙蒙的天,他冷不丁想到了那一日和琥珀相见的情形,心情顿时有些烦躁,但继而就被他完全压了下去。她和他在宗谱上都已经是死人,将来若是出了事情也连累不到丘家。当初三婶还真是狠得下心,为了不让女儿死在解送海南的路上,竟然不惜让亲生女儿落入奴籍,这活下来就真那么好?

“好死不如赖活着?哼,我宁愿死了,也不愿这一辈子就这么庸庸碌碌地活着!”

岳长天,或许该说是丘长天长长舒了一口气,从徐家后门大步离去。如今的风云突变谁都不曾料到,他若是再不设法,只怕这几年的苦心谋划全都要落空。既然知道琥珀投了好人家,日子还过得下去,他便没工夫再去操心这位堂妹。哪怕日后燎原大火真的燃起烧着了那个张越,他只要能保着她就行了。

当初丘家远徙海南的时候,那么多武臣谁站出来说过话?就连曾经承过祖父丘福恩惠的张辅也没有!若是这次张家受到牵连,那也是活该!

第二百一十八章 雪上加霜的困境

正如张越预料的那样,孟韬和孟繁一得知自己的父亲居然下了锦衣卫诏狱,两人便立刻炸开了锅,等到孟敏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下去方才压下了两个弟弟。之后她苦口婆心晓以利害,亲自给两人打点了行装,又挑了四个妥当家人陪着他们俩去了北京,一再嘱咐所有的事情听二叔保定侯孟瑛吩咐。

接下来这大半个月,北京丝毫没有音信过来,但纸包不住火,都司衙门中渐渐就有些风言风语。孟贤毕竟曾经当过常山中护卫指挥,乃是赵王亲信,之前也就是对都指挥使刘忠恭谨些,对其他上司同僚下属难免都带着傲气。如今一朝出事,整个衙门里头倒是幸灾乐祸的多,甚至还有人掰着手指头计算孟贤究竟会有什么处分。

孟敏实在无心搭理外头的流言,她成天侍奉在嫡母榻前,将家事全都委了杜绾代管,那眼泪一天也不知道要落下多少,可是对母亲的病却是无可奈何。虽然大夫前前后后来了好些,但因为吴夫人的病原本就难治,如今更是人人束手无策,不过是勉强用些药物。她一头惦记着北京那边,一头又担心母亲的病,只半个月自己就瘦了一大圈。

这天晌午,丫头又送了熬好的药过来,孟敏一勺一勺喂吴夫人服下,又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些溢出来的药汁。眼见嫡母的两只眼睛已经深深凹陷了下去,看上去显得黯然无神,她只觉一阵阵揪心,面上却只能挂着关切的微笑。

“娘,三弟和四弟都已经进京去了,有二叔在,爹一定会没事的。”

一直对这些劝慰话置若罔闻的吴夫人这时候却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脑袋,不知怎的有了说话的力气:“敏敏,你爹本是你祖父的长子,自幼武艺兵法不凡,但因为是庶出,保定侯的爵位便是你二叔承袭。他一直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虽说不至于因为这个和你二叔生分,但一直都不肯放过任何机会,也恰好皇上派了他护卫赵王,从此他便得了赵王赏识。”

孟敏虽然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家,但身在豪门,有些事情她自然能看出来,此时听吴夫人说得吃力,她急忙劝阻道:“娘,您如今还病着,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我都明白。”

“你不明白!”吴夫人忽然提高了声音,却吃凉风一呛剧烈咳嗽了起来。即便如此,她仍是固执地推开了孟敏的手,又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家里的长女,虽说不是我生的,但谁都知道你是养在我的名下,就和嫡长女一个样。当初若不是安阳王由皇上定下了亲事,你爹原本预备让你嫁过去的,毕竟赵王世子殿下身子不好,说不定你就是世子妃,也许将来……”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却是惨然笑道:“孟家和张家虽原本就是姻亲,但那毕竟是保定侯本家和祥符张家长房有亲。你爹看到张越受英国公赏识,又因缘巧合入了皇上的眼,这才又起心把你配给她,待被贬出京意兴阑珊之后,也没兴头再提婚事。敏敏,你爹这次会如此大胆,我一点都不奇怪。他眼睛都盯着大事,顾不上家人。一日夫妻百日恩,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条命也随他去就是了!”

孟敏平日从来没有听嫡母这样评判过父亲,心中充斥着不祥的预感,想要张口劝阻,但喉咙却仿佛失了声一般,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吴夫人挪动着骨瘦如柴的右手,死死抓住了孟敏的手腕:“敏敏,你二叔的性子我明白得很。英国公那爵位并非来自世袭,乃是自己凭军功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所以遇事才有决心有担当。你二叔那爵位却是你祖父传下来的,事到临头,万一皇上真的震怒,他兴许没有那样的决心来保住你爹。赵王平素看重你爹,不过因为他是功臣之后,又懂武艺韬略,可他也未必真敢触怒皇上。若是咱家败了,你便拿着这个去北京牌楼巷……”

发觉手中被塞进了一样东西,孟敏低头一瞧,见是吴夫人平日贴身挂在脖子上的一尊金佛像,顿时吃了一惊。然而,更让她惊骇的却是吴夫人说的那一席话。她如今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二叔保定侯孟瑛和赵王朱高燧身上,谁能想到,母亲竟然说他们会撂挑子!

“敏敏,记住,求人不如求己!”吴夫人奋起余力,声音中竟是带了几分金石之音,“若是你爹没事,那就最好。若是破家流放或是入籍为奴,那则是一切休提。但如果只是追夺诰书为庶民,那你就拿着它去西牌楼巷东头第三家金银铺,我在那儿存了一些钱。这是我的嫁妆体己,尽管不多,却至少能让你们不愁衣食,不用去求人!都说人死了一切成空,我什么都能放下,可是,你却还年轻,你的婚事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见吴夫人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是形同梦呓,眼睛也渐渐闭了起来,孟敏顿时心头大骇,连忙起身奔了出去,高声吩咐去请大夫。半晌,大夫不曾来,杜绾却闻讯来了,到里间一看吴夫人一把脉,她连忙起身安慰道:“脉象虽微弱,但一时半会应该没事。这当口你那几个弟弟妹妹全都看着你呢,你千万别慌,千万不能慌!”

“我知道……我明白……”

孟敏喃喃迸出了几个字,右手紧紧握着那尊小金佛,即使手心被硌得生疼也不敢松手。倘若说父亲下狱母亲病倒是双重打击,那母亲刚刚那一席话便仿佛是当头一棒,击碎了她最大的希望。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嚷肆虐,哪怕是身旁有人走路说话,她也全然听不见看不见。

这几日吴夫人病情反反复复,杜绾一直看着孟敏在人前镇定自若,此时见她如此模样,她着实不知道刚刚吴夫人究竟说了什么。在旁边劝了好些话,见孟敏仿佛完全没听见,她连忙吩咐春盈和吓傻了的红袖将人搀扶到炕上坐下,旋即又命人去知府衙门给张越送信。

这一头刚安顿好,那一头大夫终于来了,她只好先抛下孟敏,吩咐外头的管事媳妇把人领进来给吴夫人号脉。待听到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诊断,待看到又是和先头几乎没差别的方子,饶是她一直都是温和的性子,这当口也觉得心里冒火,只是却没有其它法子。

安排了一个大丫头看护吴夫人,杜绾转身预备到外头吩咐抓药熬药时,却看到门口那儿灵犀挑起帘子朝她打手势。情知灵犀一向最是稳妥谨慎,若没有必要的事情决不会这当口来添乱,她只好紧赶两步出了门,因见对方面色极其不好看,她便将其拉到廊下,因问道:“怎么,又出了什么事情?”

“确实是出了大事!”此时没有外人,灵犀便直截了当地说,“之前孟大人的禄米早就放在米店寄卖了,孟家几个庄子去年年成不好,这些都没几个钱。孟家两位少爷这一趟上京兑了不少金子,剩下的钱因为吴夫人这病,陆陆续续开销了许多。如今,帐面上居然只剩下了一百两银子和几百锭宝钞!银子也就罢了,可这宝钞如今在山东根本没人肯用!”

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这个时候偏偏就没钱了!

杜绾此时只觉得脑袋和炸开了似的,想起前些天流水似的请大夫,流水似的开药抓药,再加上紧赶着给孟韬孟繁两人兑金子上京,几乎不曾想到帐面上还有多少余钱。一面自责自己昏了头,她少不得又紧急盘算了下来。这孟家上上下下如今总共不下三四十人,一日吃喝嚼用就得不少,若是没一个其他法子,这些钱顶多只能维持十天,这还不算月钱!

怎么办?究竟怎么办?

虽说杜绾使人去报信,但张越根本不在府衙里头,直到辛时三刻回来,他才知道杜绾打发人送来了信。今日午后下了一阵春雨,此时他衣服上鞋子上都有不少泥点,但忖度孟家多半是又有什么变故,他也来不及回去换下身上行头,带了两个随从便打马往都司衙门奔去。到了地头滚鞍下马,他三两步往孟家的公廨赶,却看见门口围着好些人。

“啧啧,当初上任的时候多神气,如今还不是一样倒霉!”

“汉王的闲事也敢管,这下子真是自讨苦吃了!”

“既然不是咱都司衙门的都指挥佥事,当然不能再住在这儿!”

“这新任都指挥同知是什么背景?刘都帅都客客气气陪着说话,孟家今天敢不搬?所以说,做人得留个余地,别以为自己了不得,如今撞上了更横的不是?”

一听到这些议论,张越只觉惊怒交加。他倒是听刘忠说过孟贤在同僚下属间颇有些倨傲,如今没人雪中送炭也无可厚非。可是,吴夫人此时此刻病得只剩一口气,这当口落井下石让孟家搬出都司衙门,这些人怎么做得出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见死不救非人也

都司衙门公廨吏舍不多,不少吏员军官都在外头自己置办或是租了房子住,后衙一般就只是住着都指挥使和都指挥同知。孟贤初到山东满心不高兴,更不打算在青州久居,因此便懒得寻房子,直接住在了都司衙门。于是,那原先住在后衙的都指挥同知只好不情不愿腾出了公廨,这才有了孟家那二十间屋子。即使这样,住惯了北京豪宅的孟贤依旧嫌弃地方小,最后还是刘忠爽快地从自己那儿划拨了四间屋子过去,这才算是容下了孟家上下人等。

然而,此时此刻孟家那院子中却站着好些人。为首的少年白绫袄子上罩着天青飞鱼氅衣,粉底皂靴,生得白净,那眼睛四处瞧看,口中却埋汰不已。

“这一间间房子倒是不少,就是也不知道多少年头了,破破烂烂不成体统!得空了住进来一定让人好好粉刷装饰一下,否则这能住人么?唉,这山东是出了名的穷地……”

张越带着随从排开门口的人群挤了进来,见孟家那些下人都退到了二门处,谁也不敢言声,又认出了那个指指点点满口狂言的少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又走上前两步,他便冷冷说道:“既然嫌弃屋子破地方穷,那瑾弟你大可留在北京享福,何必到这儿过苦日子?”

“哟,原来是越三哥!”

那少年恰是张軏的长子张瑾,认出张越之后,他脸色顿时微微一变,旋即便笑嘻嘻地踱步过来:“你倒是消息灵通,竟然知道爹爹今天来上任。说起来我当然想留在北京,可谁知道先头孟大人居然这么糊涂,结果做出了那样一件蠢事,惹得皇上雷霆大怒?如今满朝都在议论山东这档子事,听说就连保定侯都不敢为孟大人说话,汉王不过是提了两句便被皇上怒斥了一通。至于爹爹此次来山东算得上是临危受命,皇上对山东都司很不满呢!”

尽管看到张瑾的那一刻就知道张軏肯定来了山东,但此时听到这样一番话,得知朝中居然是那样的格局,张越仍是难免震惊。他也知道孟贤和当初的张信不一样,张信乃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但孟贤却是自己一头扎进了浑水当中,自己惹来了这次的祸事。可是,赵王和保定侯先后袖手,难道孟贤是真的死定了?

对于张越,张瑾一直都看不顺眼。大伯父张辅平素对他只是淡淡的,却对张越另眼看待。只不过嫉恨归嫉恨,张斌的下场他还记得。当初张斌被送回南京的时候,那臀上两股上的烂肉不得不硬生生割去了好些,金创药敷了一层又一层,怎一个惨字了得,就是二伯父张輗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张斌吃了那样的苦头,张越却是青云直上,先举人后进士,又外放做官,天底下的好事怎么都让他给占了?

他原本想再刺几句,话到嘴边却看见那头刘忠陪着父亲过来,连忙闭上嘴退到了一旁。他倒是听说过孟贤曾经有意将长女许配张越,只如今这个地步,张越恐怕不会顾着孟家了。

张軏素来豪奢,只见他头戴束发紫金冠,身上穿着青纻丝团花窄袖衲袄,外头罩着一件御赐大团宝象花大氅,倒是凛凛贵气。看到张越上前厮见,他便摆摆手笑道:“其实这回我是自动请缨前来,办完了事情就要回去,毕竟一家人没有一处做官的道理。话说回来,越哥儿你不在朝中,可不知道你自己如今名声多大,为着你那盐务条陈,朝中户部官员这几天吵得天翻地覆,夏尚书只不吭声。地方官当得像你这样惊天动地,大明立国可还是头一回。”

他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打怀里拿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因笑道:“这是我临行前大嫂让我捎带来的。半个月前,因北边不甚安稳,皇上派大哥到宣府练兵去了。斌儿,你在那里东张西望干什么,也不向你越三哥问个好?”

刘忠在旁边看到张越面色不好,心里也有些尴尬,然而,休说张軏这正宗功臣之后他惹不起,就拿张軏带来了孟贤革职这消息,如今这都司衙门便不可能再留着孟家。可他平日和孟贤还算颇有交情,这会儿孟贤的结发妻子正病得七死八活,他怎么有脸把人往外头撵?

张越看到门外那大车箱笼的架势,就知道张軏一家必定是要搬进来。若是换成别人,他还能让刘忠出面缓一缓,然后再设法想想办法,但张軏毕竟是他的堂叔父,这位长辈他奈何不得!此时,他忽然看见孟家二门那边仿佛多了几个人,定睛一看不禁怔住了。

孟敏瞧着比之前那一回消瘦了许多,双颊竟是微微凹陷了下去,那件黑青水纬罗缎袄显得空落落的,大约是听到了刚刚的话,那脸色竟是愈发白了。一旁身穿秋香色绫袄的杜绾则是搀扶着她,面上冷冷的。两人身边颇有几个丫头媳妇,大多是含悲带愤。

相比自己那个莽撞兄长,张軏心眼却多,也知道祥符张家这一支和孟家是姻亲。只是他这新任都指挥同知比当初的孟贤还要高一级,再加上此姻亲联的是保定侯孟瑛家,和孟贤并不相干。孟瑛既然摆明了是要撇清,那孟贤这一回决计没有翻身之日,他还怕什么?听说孟贤初来乍到得罪了不少上司同僚下属,他若是替这些人出一口气,以后做事也有好处。

当下他便斜睨了刘忠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刘都帅,皇上已经下旨革除孟贤一切官职,着锦衣卫查办他妄用私兵一事。虽说我这一路赶得急,和那公文几乎同时到的,但这地方是不是让孟家人先腾出来?毕竟,这是都司衙门,万万没有让犯官家眷占着的道理。”

张軏虽说是冲着刘忠说话,但那话语四周包括孟家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父亲革职,又听到人家口口声声犯官家眷,孟敏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旁边杜绾死死撑着,她根本连站都站不住了。一旁的杜绾想到里头吴夫人仍在病中,这里别人又要撵孟家走,她也是咬碎了银牙,心里更想到了孟家如今那干干净净的账面。

情知此事已经没有转圜余地,若是再这样僵持下去只会更糟,张越只能强耐心头激愤,便走到二门口,对面色煞白的孟敏沉声说道:“四妹妹,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先让人去打点。我正好在知府衙门旁边的春水街有一处院子,虽然不大,但好歹能让你们先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待搬过去再作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