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悲喜事

伴君如伴虎,从高峰到低谷不过转瞬之间,从囹圄到显贵亦只是一步之遥。当张越在洞房花烛夜终于揭开那红盖头的时候,却不知道究竟是悲是喜。

第二百四十八章 君子防未然

四月末五月初原本是磨镰割稻夏忙的时节,即便是猝然到来的一场泼天大案,寻常百姓也没功夫理会,全都趁着这晴艳艳的好天气在田里埋头苦干。毕竟,这种时节若是忽然来一场雨,那么麦子在田间沤烂了不说,这晒场上的活计更没法干。于是乎,尽管也有乡间闲人偶尔交头接耳议论一番所谓的教匪,但更多的人也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天塌了有高的人顶着呢!

那些曾经笃信佛母的善男信女们倒是曾经上各处衙门请过愿,奈何官府防备森严,人员一旦聚集过多,就有差役出来弹压,却是拿着那浓浓的臭墨汁兜头兜脸地冲人泼洒,那颜色味道经久不去,久而久之那聚着的人渐渐就少了。加之官府这次又是出兵清剿,又是张榜公示,又是严厉取缔,白莲教费尽苦心经营出来的各处网络竟是被拔起一多半,纵使是几个得以幸免的白莲教中坚也只得选择暂避锋芒,等待教主唐赛儿能够有所反应。

由于这一回抓到的人太多,青州府衙和益都县衙两地的监狱加在一块竟是根本关不下人,因此不少人犯只能暂时羁押在都司衙门。面对不请自来的本省右布政使杜桢,知府凌华心甘情愿地腾了房子搬去和张越同住。眼看这位顶头大上司雷厉风行,他起初是钦敬,之后是惊骇,到了最后那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给吓住了。

这天是青州卫大肆搜捕白莲教党羽的第三天,眼看耳听种种状况,凌华实在是有些抗不住了,待到公堂散去之后便截住了张越,满脸不安地问道:“张老弟,杜大人就算预备把白莲教从咱们青州府内连根拔起,也不必搜查到汉王府的田庄上吧?汉王的脾气你我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把事情闹大了,这恐怕杜大人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张越那天大获全胜回来的时候,方才得知自己的恩师大人居然亲身来到了青州,之后更亲眼见识了那大手笔,要说震惊也已经震惊得麻木了。相比他剿了那么一个小寨子,抓了那么数百人,杜桢出动青州卫军马累计数千人次,那下手深得稳准狠三字要诀。

最最重要的是,他那位冰山脸老师丝毫不避讳什么藩王,竟是直接从汉王的两处田庄抓获了不少重要人犯,此外还在那儿起获了源自几个卫所的制式兵器!他绝对不相信杜桢轻身一个人到达青州就能查出那么多线索,那么这种情形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后头必然有海量的情报网络在支撑着,而放眼整个山东,能做到此事的只有锦衣卫。

“凌大人,我不妨和你实话实说。我这几日除了公务,私底下还不曾和杜大人说过话。”

凌华那脸上顿时僵住了,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你可是他的学生!”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憋着一句话不曾说——你可是他的准女婿!

“他早就说过,公务繁忙,不谈私事。”张越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别说是我,杜姑娘乃是杜大人的嫡亲女儿,这些天也还不曾见过他。他就是这个脾气,认准了的事情谁也劝不回来。不过如今该抓的都已经抓了,接下来就该是如何呈报朝廷了。”

见张越虽说面露无奈,却显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凌华顿时气急败坏地一跺脚道:“分巡山东的巡按御史已经把杜大人给告上去了,这是布政司传来的消息,绝对可靠,听说连你也捎带上了!我还以为杜大人既然是右布政使,肯定早就听说了,你也肯定心里有数,闹了老半天,你居然真不知道!”

张越确实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当即就怔住了。待反应过来之后,他急忙把凌华拉到了用作休憩的偏堂,仔仔细细询问了一遍事情原委,待得知是布政司几个原本就不服杜桢的属官悄悄向巡按御史露了风声,那奏折已经送出去好几天了,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张老弟你做的事情倒是没什么,放了那些人也能算作是安抚民心昭示朝廷仁德,朝廷上头的大人们两张嘴皮子一动也就轻轻揭过去了,可是杜大人……”

凌华越想越后悔,心想自己就不该认为张越朝中有人消息灵通,毕竟,那位简在帝心的英国公张辅如今是上宣府练兵去了。见张越眉头紧锁脸色铁青,他只好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回去,苦口婆心地劝道:“总之,你得去见见杜大人,这功劳固然要紧,可也没必要把人都得罪到了死处。就比如这一次抓着汉王的死穴,朝廷也未必会深究,反而对他有害……”

凌华接下来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张越听在耳里急在心里,最后只好谢过了他匆匆去后头官房中寻杜桢。然而,让他头痛的是,杜桢那两位忠心耿耿的书童竟说杜桢已经去了监牢审讯犯人,而他到了监牢却被挡在了外头,最后不得不悻悻回到了自己的公廨。

如今已经是初夏,屋子外头已经换上了衬着夹板的翠竹门帘,隔着那疏疏落落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屋子里有人。然而打起门帘入内,张越方才看清炕上西头坐着的乃是杜绾。她身上穿着余白色纱对襟衫子,底下是银湘色挑线光绢裙子,乌油油的头发上用一把银梳背拢起,收拾得虽利落,但脸上却别显焦虑。灵犀琥珀秋痕正陪在下首和她说话,却不见春盈和小五。

见张越进来,杜绾便起身相迎道:“师兄,前衙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算是处理完了。”张越见杜绾满脸期冀的模样,干脆实话实说道,“只不过先生到监牢里去提审犯人了,我单独求见结果被拦了下来。算起来先生到青州府已经整整五天了,可我愣是没能和他说上一句私话,平日里除了公务往来,他根本不肯见我。”

“连你都不见……”杜绾终于为之失神,喃喃自语了一句便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他有什么事情非得把你撇清出去不成?”

“若先生真是如此想,那他恐怕想错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但我是这么看,世人也都会这么看,况且,人家已经把他捎带我一起都告上了。”

张越在炕上主位坐下,将适才凌华转述之事一五一十道了出来,因苦笑道:“我还想找先生提一提这件事,谁知道根本就见不着人。前几天也是如此,我到书房,鸣镝说大人在办公;等到晚上我再过去,墨玉不是说大人出去了,就是大人不见客,大人在休息……就算如今只谈公事不论私谊,这是不是也有些过了?”

无论灵犀还是秋痕琥珀都深知这位杜先生的古怪,先头还只知道杜桢步步高升,却不料当了布政使,这性情还是让人难以捉摸。这会儿秋痕便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话还没出口,她就感到背上被人轻轻掐了一下,微微一愣的时候,左右胳膊却被人挟住了,竟是不由自主地被架到了外头。直到那道翠竹门帘放下,她方才醒悟过来,连忙挣脱了那两双手。

“灵犀姐姐,就算少爷和杜小姐说的是要紧事,咱们在那儿也不打紧吧?他们眼下都正烦恼着,兴许咱们还能出出主意呢。”

“杜大人是少爷的启蒙老师,是杜小姐的父亲,他们俩说这事情,咱们是什么牌名上的人,杵在那儿算怎么回事?”灵犀没好气地白了秋痕一眼,这才语重心长地说,“杜小姐平日虽然从来不对咱们拿架子,可咱们也得自己有分寸才行,这种事情少插嘴。”

“我不是什么还没说么……杜大人都已经是那么大官了,居然还和以前一样脾气古怪,有什么事情不和自己的学生商量,也得和自己的女儿商量,一味避开算怎么回事!”

这边秋痕和灵犀低低地争执着,那边琥珀自顾自地去西厢房整理东西,那心绪却极不安宁。虽说她并不上外头胡乱打听,但张越有些事情并不瞒她,她也知道她那位堂兄至今仍下落不明。可眼见杜桢雷厉风行地捕拿白莲教余孽,安知下一个落网的人就不是他?

杜桢可不是什么法网容情的性子!

屋子里的张越和杜绾你眼望我眼,同时生出了深深的担忧。一边是老师,一边是父亲,他们自然知道自己所关切的人究竟是什么脾气,可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是不安。沉默了半晌,两人几乎又同时开口发了话。

“你不要担心,我再想想法子,先生总不能一味地避而不见。”

“你不要着急,爹应该是心有成算,实在不行我向鸣镝和墨玉去打探打探。”

话一出口,两人不禁对视一笑,但那笑意不过是一闪即逝,旋即谁也再笑不出来,都感到心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破釜成舟的典故谁都知道,虽说如今的凶险比起那种血雨腥风的战场仿佛要逊色许多,但这世上不是有句俗话叫做软刀子割人不见血么?

而杜桢却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一手掀起了怎样的风波,直到日暮时分方才悠然踏出了监牢。他信手将一份文书递给等候在外的鸣镝,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一句话:“连夜把这份本章送去京城通政司。”

第二百四十九章 生死荣辱

靖难封侯者凡十三人,保定侯孟善位居第三。之后孟善镇守辽东七年,回归时须发皓白,不多久便去世了。如今嗣封保定侯爵位的乃是孟善嫡子孟瑛,虽说没有父亲善守整军的本领,但凭着父辈恩荫,为人处事尚属谨慎,又是张家的姻亲,圣眷也相当不坏。然而,自打过年之后,这座三间五架金漆兽面锡环大门的豪宅大院中却不太平。

这天一大早,张晴跟着丈夫孟俊刚刚从公公婆婆那儿请了早安回来,就看到一个年轻的管事媳妇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见此情景,她不禁眉头一挑问道:“怎么回事?”

“大奶奶,三少爷和五少爷又来了!”那管事媳妇屈膝行过礼后便唉声叹气地说,“两位少爷在前头花厅坐着,说今儿个老爷要是不给个准话就不走,还撂下了好些难听话。他们还说,孟家是簪缨的公侯,若是对大老爷始终不管不问,若他们实在没办法,就只好去敲登闻鼓,到时候指不定谁没脸面……”

“别说了!”

孟俊这头牵挂着尚在锦衣卫中的大伯父孟贤,那一头还惦记着青州的那场莫大风波,闻听两个堂弟居然闹上门来了,脑袋顿时轰地一声炸裂了开来。

厉喝了一声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对身旁的张晴吩咐道:“那两个小的是有理说不清,我实在懒得和他们再多费口舌,你再去好好劝一劝。另外,超弟和起弟仿佛为着青州的事情正在那儿商量什么,你得空了叫他们过来,好好嘱咐一下他们。唉,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该一时口快,该当直接去禀明你祖母的。”

“我明白,你放心去都督府,家里有我呢。”

满口答应了孟俊,又把他送到门口,回转身来之后,张晴立刻没了笑容,换上了一幅端庄的冷脸。她却没有先去前头花厅,而是到议事厅先把这天急需处置的家务先吩咐了下去,又盘查了一遍要紧的银钱帐务,这才带着两个丫头来到了花厅。果然,一进门,她就看到那兄弟两人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那咬牙切齿的表情仿佛谁欠了他们三五百两银子似的。

见两人谁都没看见她,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时候,侍立在旁边的几个小厮方才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慌忙跪了下去。而孟韬孟繁也立刻站了起来,齐齐张口叫了一声二嫂。

“你们都下去。”把几个小厮都给屏退了,张晴方才端详着面前的两个少年,最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我该说的都和你们说了,你们又何苦日日上这儿闹?你们二叔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上次被皇上训斥过后,如今这节骨眼上怎么可能再去说话?你们大哥这些天一直都在打探消息,听说大伯在锦衣卫那儿并没有吃苦头,等到风声过了……”

“可谁知道这风声什么时候才会过去?我们兄弟自然可以等三年,等五年,可是娘等不得了!”孟韬一口打断了张晴的话,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大嫂,我求求您了,您在二叔面前求求情,让他再想想办法!我和五弟也是才知道,爹爹被革职拿问之后,娘和四姐她们竟然是被赶出了山东都司衙门,还是越哥收留了她们,如今她们在那儿境况很不好。”

孟繁凡事都看着兄长,此时连忙也跪下说:“大嫂,四姐打发进京的来风还说,娘的病情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如果让她含恨去了,咱们怎么对得起她!”

张晴此时已经是苍白了脸,见两兄弟苦求不止,她只得把脸一沉道:“都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若是让你们的父亲知道这一遭,就是出来之后也少不得一顿训斥!别说你们是俊哥的嫡亲堂弟,就算看在三弟的份上,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可如今……如今实在不是时候。”

比起孟瑛和孟俊父子,孟韬孟繁兄弟对张晴这个大嫂向来信赖有加,这不但因为她是张家人,而且因为她处事公允,素来有一种让人信赖的特质。于是乎,盛气而来的两人就乖乖地被张晴一手一个拉了起来。等重新坐在椅子上,又听了张晴一番解释,两人方才面面相觑了起来,心直口快的孟繁更脱口而出道:“那岂不是说,越哥如今也有危难?”

“你们说的不错。”

“那可怎么办!”

孟韬原本就和张越处得好,内心深处更隐隐期望张越能成为自己的姐夫,这会儿就连对父亲的焦虑也转移了不少在张越身上。思来想去,他再也坐不住了,在厅堂中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旋即使劲拿拳头砸了砸巴掌:“四姐还写信来说,这一次多亏了杜家姐姐帮忙照应,若是杜大人真有什么不妙……这世道真是瞎眼了,为什么好人总是没好报!”

见孟韬气急败坏之下竟是口不择言,张晴心里直叹气,少不得又安慰了两人一番。好容易把两人劝住了,嘱咐在北京期间一定要谨言慎行,最好在家里少出门,她又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垂花门。等到人瞧不见了,她方才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以前大堂伯张辅在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仿佛有底气,果然,那是所有张家人的主心骨。若是张辅如今还在北京,不论多大的事情总能有个拿主意的人,也不至于如现在这个样子。父亲张信不在,二叔张攸和三叔张倬也不在,张超张起又都指望不上。丈夫孟俊倒还是有担当的,可他毕竟是小辈,公公孟瑛连自己的庶兄都不能救,其他事情就更不用提了!

“大奶奶!”

听到这声唤,张晴不禁转过了身子。定睛一看,见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跪了一个小厮,赫然是今早跟着孟俊出去的,她心中不禁一跳,遂急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大少爷怎得打发了你回来?”

“大少爷是在都督府刚刚听到一个消息,这才打发小的赶回来禀明大奶奶。听说是五军都督府刚刚和兵部议定了交趾换防事宜,听说是张攸张将军即将回朝任职。”

“二叔?”

张晴眉头一挑,竟是为之失神片刻。她自幼在南京长大,张攸却一直都在四处征战,因此她和这位二叔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如今张辅练兵宣府,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这当口若是二叔张攸能回来,张家至少就多了一个掌事的人。

点点头打发了那人回去,她便若有所思地往回走。到小议事厅又把剩下来的家务事都处置妥当,她便去回禀了保定侯夫人,带着几个丫头媳妇坐轿去了毗邻武安侯府的张家。一进二门,她便感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忖度片刻也没多问。及至来到北院顾氏的上房,她发现廊下几个小丫头都死沉着一张脸,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两个小丫头高高打起了帘子,她一进里头便发现屋里坐着站着都是人,母亲二婶和弟妹李芸都在,骆姨娘也带着张怡站在一边,却唯独不见祖母的踪影。她连忙上前一一见礼,待要开口相问的时候,冯氏却叹了一口气道:“晴儿你回来得正好,昨儿个晚上老太太受了风寒,如今大夫才刚刚走,说是要静养几天。老太太方才还念叨你来着,你进去瞧瞧吧。”

张晴心中咯噔一下,勉强笑了笑方才赶忙来到里间。顾氏的屋子里向来收拾得朴素,角落的高几上摆着一只青瓷瓶,里头插着几样早上刚刚折下来的鲜花,百宝架上错落有致地摆着些各式各样的玩意。靠墙的紫檀木大床上挂着水墨画帐子,两个丫头正侍立在前头。

她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对两人使了个眼色,然后就在床头坐了下来,轻声唤道:“祖母,我来看您了。”

“是晴丫头?”顾氏微微睁开了眼睛,看清是张晴便笑了笑,“我老了,不中用了,不过是昨晚上贪凉少盖了被子,结果就兴师动众闹了这么一场。都说年过半百活一年少一年,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是否能撑到你爹回来的那一天……”

“祖母别这么说,爹总能回来的,您也一定能看到那一天!”张晴使劲擦了擦眼泪,旋即便强颜欢笑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您呢,听说二叔要从交趾调回来了,以后应该就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到时候便能时时刻刻侍奉您!”

“是么?原来老二能回来了……”顾氏失神了片刻,眼神中流露出了深切的孤寂,“你二叔一晃也在那地方呆了好些年了,当初要不是为了你爹,他原本早就该回来了……他生来便是倔强脾气,默不作声也不知道为家里分担了多少,倒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尽管是大白天,屋子里仍旧点着明晃晃的蜡烛,那昏黄的光照在顾氏斑白的头发上,折射出一种苍白得让人心悸的光。张晴本能地感到一种不祥,但仍是婉言又劝了几句。正当她想规劝祖母好好休息的时候,顾氏忽然又说出了一番话。

“这大家族里头从来就做不到一视同仁,你爹这一辈三个人里头,我自然是偏爱你爹爹,你二叔其次,你三叔素来是个边缘人。到了你这一辈也是如此,长房二房三房便是一溜轮下来,只没想到偏在你三弟身上破了例。你四弟人倒是聪明,就是心气太高,日后哪怕继承了家业,少不得也要你三弟帮衬。昨儿个晚上英国公夫人打发了荣善过来,据说汉王的奏本也已经到了御前,生死荣辱,兴许就在一念之间……”

第二百五十章 长寿面,惊险来

“先生还是不肯见我?”

再一次在书房门口被鸣镝拦下,张越那张脸货真价实如同黑炭似的。他素来以为自己已经摸透了杜桢的脾气,不过是外冷内热四个字,然而直到现在他方才发现,这外冷两个字竟是犹如坚冰似的,除非人家愿意,他这个亲近的学生也会被隔在千里之外,想前进一步也是难能。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对鸣镝说:“那先生可曾有什么话让你转告的?”

要是换成往常,看见张越这模样,鸣镝早就再次进去通融禀报了,这时候却只能苦着脸摇摇头道:“三少爷您就别为难小的了,老爷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还是那句老话,如今他到青州乃是为了公务,公务之外不叙私谊,说是您已经做好了份内事,不用牵挂其他。若是有工夫还不如好好下乡安抚民心,防着白莲教余孽反扑动乱。”

死死盯着那两扇关闭得严严实实的大门,张越仍有些不死心,又问道:“既然先生不肯见我,总该见一见绾妹吧?”

“老爷说,大小姐要见的话还是等回济南府。”看到张越死沉着一张脸,鸣镝于心不忍,悄悄回头看了一眼,上前把张越拉到了一边,“三少爷,小的斗胆说一句实话,老爷这些天见的人不少,处理的事情也不少,天天晚上拖到三更天都未必能睡下,小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偏老爷从来不对咱们说正事。今儿个一早老爷不是出去了么,结果在山东都司衙门却被奚落了一通,那些武官仿佛对老爷深有敌意……”

揣着鸣镝这一席话,张越一整个下午处理公务的时候都颇有些心神不宁。虽然他和知府凌华以及其他属官联名的折子已经送去了北京,这一篇他主笔,另一名同进士出身的推官润色的文章花团锦簇,只是能否糊弄朝中大佬和天子,谁也没有把握。

若单单是卸石棚寨大捷,那自然是一丁点问题都没有,可如今事情闹得太大了!

傍晚时分,张越方才从前衙回到自己的公廨。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却听到里头传来了好些人的说话声,有男有女,仿佛聚集了一大拨人。心中疑惑的他紧赶两步,才跨过门槛,就看到院子中两排男女冲着自己齐刷刷地屈膝行下礼去。

“恭祝少爷福禄欢喜!”

发现自己从北京带出来的所有下人此时都聚齐了,又听得这么一句,张越方才恍然大悟——这些天真是忙昏头了,今日可不是他的生日?还不等他开口说话,灵犀便领着一群人闹哄哄地围了上来,一时间竟是说了无数吉祥好听的话,下人们也是各自呈上了早就预备好的礼物。从汗巾子扇络子到石头镇纸之类的东西各色都有,不多时他就抱上了一堆。

见他两手抱的满满当当都是东西,秋痕不禁扑哧一笑,旋即便上前来把张越往屋里推:“这长寿面早就做好了,来贺寿的宾客也都到齐了,就等着少爷您这个寿星翁。虽说不是整寿,可好歹又是年长一岁呢,待会别忘了给大伙儿发赏钱!灵犀姐姐可是早就吩咐人在花厅里头摆好了三桌酒菜让大伙儿乐呵乐呵,咱们自己房里也打算摆酒呢!”

所谓的宾客指的是谁,张越心里自然有数。果然,撞开那翠竹帘子进门,他就看到炕上西头并肩坐着杜绾和孟敏。两女都是一色式样的玉色盘领右衽杭绢衫子,沉香色水纬罗裙子,就连发式珠钗耳环都是一模一样,瞧上去竟仿佛是一对姊妹,看得他不禁一愣。待到她们站起身齐声贺寿的时候,他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一一厮见过了。

“亏你们还记得我的生日,我自己倒是忘了!”

“我这几日天天被敏妹妹拉着做针线,这就是想忘也忘不了。”杜绾斜睨了孟敏一眼,因笑道,“我知道你这几天心里有事,但就算如此,生日总还得过,否则从里到外都陪着你垂头丧气算怎么回事?正好如今伯母的病有些起色,敏妹妹也能抽出空来吃你一碗长寿面。”

“我也没什么其他东西好送的,就是两套衣裳鞋袜而已。”孟敏见杜绾满脸促狭地看着自己,面上不禁微微一红,随即就大大方方地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杜姐姐和小五春盈都有帮忙,否则一时半会也赶不出来。也亏得灵犀姐姐她们几个找出了你的旧衣裳做样子,不过你最好还是试一试,若不好,我到时候带回去再改就是。”

一旁的小五却在那儿直吐舌头:“别提我,我尽在那儿帮倒忙,拿绣花针简直比拿笔杆子还累!小姐也没帮上多大忙,那针头线脚的细致活她也不行,倒是小春盈的手艺不错!”

杜绾虽说自知女红上头的功夫极其有限,但也没料到小五竟然直接揭疮疤,少不得狠狠瞪了她一眼。而一旁的琥珀则是笑着将衣裳捧了过来,和灵犀一同扒下了张越的那身官袍,一前一后将那件苏合青纱衫给张越穿上了身,又前前后后摆弄着他看样子。一旁的秋痕犹嫌不足,索性把那些扇套绦子腰带之类的琐碎物件都给配齐了,又弯腰给张越套上那双小皂靴。最后,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女更围在炕前冲着张越左看右看评头论足,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

衣服穿在身上,张越觉着极其合身,心中也感念她们一片好意。当下他便先谢过了孟敏和杜绾,少不得又赞了几个丫头经心。其他人倒也罢了,小五却是神气活现地摆了摆手说:“你得感谢孟小姐,要不是她细心,小姐指不定就把绣花针拉在里头忘记拔出来了……哎哟,谁打我!”

抬起头看见杜绾手中还捏着另一个线团,她连忙抱头鼠窜躲到了灵犀身后,旋即方才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杜绾作势欲扔,待瞧见门帘一掀,却是崔家用桐木条盘捧着热气腾腾的几碗面进来,她方才气咻咻地放下了手。旁边的孟敏这才上去拉了她的袖子,笑着说:“杜姐姐要治小五容易得很,以后天天给她派一件针线活,保管她不到三天就老实了!”

“你们可别用这鬼点子欺负我!秋痕姐,我宁可向你学和面包饺子!”

“小五,你还是省省吧,让你包饺子,谁舍得那么多白面?”

见炕桌上已经摆好了三碗面,而小五和秋痕又闹成了一团,张越不禁莞尔,索性听凭这两个最好玩闹的在旁边斗嘴,又请孟敏和杜绾一道趁热先吃。不多时,其他的面也一一送了过来,众人少不得在炕上团团围坐了一圈,面还没吃完,那叽叽喳喳的声音险些没把屋顶给掀翻了。足足闹了一个时辰,眼见天都黑了,灵犀方才带着秋痕琥珀收了碗筷,张越又亲自送客出门。

到了府衙后门,孟敏瞥了杜绾一眼,忽然开口道:“杜姐姐,我出来之前娘说过想吃嫩豆腐脑,我和红袖先走一步到那头去买。如今这天黑得晚,我知道你惦记杜大人,不若多留一阵子,我让人给你留着门。”她说着便冲张越点了点头,欣然笑道,“都说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一定会保佑好人的,越哥哥也不要太过操心。”

眼见孟敏和红袖径直走了,张越不由得在那背影上多看了几眼,旋即方才转过了目光。发现杜绾的脸上没了刚刚轻松的笑容,他便沉声将白日又吃了闭门羹的情况解说了一遍,旋即忧心忡忡地说:“如果照鸣镝这么说,先生应该是对未来早有预计,可他却仍然不计后果一意孤行,我实在是担心得很。”

他顿了一顿,又解释道:“皇上是极其念旧的人,武将不单单是功臣,而且还是曾经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的袍泽,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丢弃。相形之下,文官不过是来回摇摆的墙头草,可用却更得防,自然与武将相去甚远。先生虽说深得皇上信任,但怎比得上曾经鞍前马后为皇上出生入死的汉王?”

杜绾不由得轻叹了一声:“这话姚少师在信上也曾经说过。其实他在信上还提到,靖难凡武臣封公侯伯无数,而文官因此起家者满打满算竟只有他这个和尚。终皇上一世,文官决计无法盖过武臣,但将来这一情形必定会调转过来,盖因定国之后终需安邦。爹爹虽说及不上姚少师深谋远虑,可这样的道理不会不知道,既然知道了还这么做……”

春盈和小五早就蹑手蹑脚躲到了一边,免得打扰了这一对人的交谈。然而,她们有这份心思,别人却没有那样察言观色的本领。就在张越想要接那话茬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

“少爷,刚刚得到消息,锦衣卫奉命拿杜大人进京!少爷恐怕也得到北京走一趟。”

张越霍地转过身来,见门楼的阴影中赫然站着胡七,顿时醒悟到这消息从何而来。一瞬间的惊骇过后,他立刻恢复了冷静,当下又沉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晚上消息刚刚到,但要真正动手怕是要等到明天了。”胡七瞥了杜绾一眼,又低声说,“少爷不必过分忧心,既然有安排,想必是有惊无险之局。”

第二百五十一章 人心

夏忙的时节是一年到头农人们最快乐的时节,虽说忙碌些,但眼看黄澄澄的麦子从田里上了晒场入了仓房,这心里头总是安定了不少。这种地的勾当讲究的是指望老天爷吃饭,老天爷若是风调雨顺还好,若是一会儿洪灾一会儿旱灾一会儿蝗灾,那一年到头就是花再多力气也是白搭。因此,尽管也有人对官府大肆清缴白莲教的行动颇有微词,但到手的收成方才是实实在在的,这当口放下手头的镰刀去寻官府说理那就是傻瓜了。

尤其是那些个亲人以盲从之名被放回来的乡民们,如今是家家户户都在烧高香。毕竟,能逃脱掉脑袋的大罪,这福分可非同小可。淄河店的老杨头就对外甥徐二的好运气嗟叹不已,没少对儿子杨狗儿唠叨。眼看自家的麦子收了一小半,那位手艺精巧的匠人刘达又来找他商量接下来种大豆的勾当,他这才把心思转了个方向。

“这时候种下大豆,乃是晚秋收获,这就错过了下一年的麦子,那明年种什么?”

“明年自然是种高粱或者棉花。”刘达乐呵呵地看着淘箩中黄澄澄的麦粒,因笑道,“放心,我不会坑你。我且问你,你这地要是连续几年种小麦,产量可是上不去,地里可是要多多地沤肥?这两季之间多种一季大豆,这地里的肥料可就省下了,而且还平白赚了大豆钱,又肥了地,岂不是一举两得?人家是两年收两季,你可是两年收三季!”

老杨头虽种了一辈子的地,倒并不是拘泥成法的人,听听也觉得有道理。但一想到如今夏税收的是麦子,秋粮收的是粟,少不得有些埋怨。毕竟,如今他还开了两亩地的荒,那两亩地自然是任凭自己怎么折腾。等到五年之后要收税的时候,少不得也得按照朝廷规定的田亩种麦种木棉种桑树。

“说起来还有另一条生财的路子,那就是养蚕。”刘达如今在这淄河店村说话简直比里老还管用,渐渐就有了些底气,“我说的这蚕不是吃桑叶的家蚕,而是山蚕。咱们青州府这山多坡地多,平常要利用起来着实不容易,但放山蚕却使得。只要可种植槲、椿、柘、柞等树之处均可放养,不需垦荒即可获厚利。”

“哎呀,可不是,刘老哥你这可是提醒我了!”

老杨头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色:“这法子你得赶紧对小张大人提一提,咱们这儿的荒山要多少有多少,这要养山蚕最是便利。对了,刘老哥你懂得养山蚕?”

“我这人就是半吊子,这也懂一点,那也懂一点,要说专精怕还是得让小张大人去好好寻访几个高手。”虽说谦逊了一番,但刘达还是面露得色,“不过小张大人似乎也是看中了这荒山,他说什么可以种枣梨、种柿子核桃……总而言之咱们这青州府山地多,浪费了可惜!”

两个老头儿说得正起劲,外头那布帘子却被人轻轻揭开,一个姿容俏丽的丫头拿着粗木条盘捧了两大碗凉茶上来。老杨头随手拿起一碗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刘达却盯着她看了一会,随即叹了一口气:“喜儿,你如今这嗓子也好了,成天陪着我这个瘸腿老家伙四处走也不是法子。你若是再不回去,你爷爷那儿也该着急了。”

“刘大叔,大人早就让人送了信去给爷爷,结果爷爷只捎带了一个硬梆梆的口信,连看都不曾来看过我一眼。我就是回去,村里头的人还能容下我么?”喜儿将那条盘搁在木桌上,旋即又苦笑道,“我不想回去听那些闲言碎语,刘大叔若是不要我照顾,我以后在府衙或是其他地方寻一份活计干就是了。”

“你这个丫头就是倔,一个女儿家,偏生那么多想法!”

刘达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旁边的老杨头仰起头打量了一会这个成天跟着刘达进进出出的少女,颇有些心动。正在他暗地里寻思的时候,那布帘子忽然被人风风火火地撞了开来,三两步冲进屋的不是别人,恰是他的外甥徐二。

“舅……舅舅,不好了!”

老杨头随手搁下了手中的粗瓷碗,把手在腰间的衣服上抹了抹,这才站起身问道:“什么不好了?是有人争农具,还是争地界?还是哪家人争强斗狠闹得头破血流……等等,总不会是你当初那什么会里头又闹事了吧?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消停一下!”

“都不是!”徐二气急败坏地抢过刘达那碗还来不及喝的凉茶,一口气全都灌进了嘴里,末了方才一抹嘴道,“我刚刚从青州回来,听说那位布政使杜大人被锦衣卫抓了,说是要解送北京!这还不算,听说就连小张大人……”

“小张大人怎么了?”

见屋子里的三个人竟是异口同声地问了这么一句,徐二微微一愣,随即也顾不上多想,因解释道:“今儿个早上我进城去卖菜,我娘说该好好去谢谢小张大人,我就去府衙走了一趟,谁知道正好在正门口看到锦衣卫的人把那位杜大人押上了马车。听围观的人说,是有人在御前告了刁状,所以杜大人才会被押去北京,就连小张大人似乎也因此受了牵连,听说要被传到北京问罪。”

老杨头顿时有些糊涂了:“那回你们在卸石棚寨,不是听说一个人都没跑掉,官军大获全胜么?仔细算下来,这怎么也是功劳不是罪过,怎么平白无故还要受牵连?”

徐二不禁想起了在衙门里头挨的那二十大板,那时候还觉得这顿打挨得冤枉,如今想想这和掉脑袋相比,竟是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因此,面对老杨头的疑问,他嗫嚅了一阵子,这才垂头丧气地说:“听说是因为小张大人过堂之后就放了我们这些人的缘故。”

“造孽啊,原来是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家伙害的!”

老杨头顿时捶胸顿足,叹了好一阵子气,他再也无心和刘达讨论什么种大豆养山蚕,赶紧把焦虑的刘达和喜儿送出了门。等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发现儿子杨狗儿也已经干完了活回来,正在和外甥说话,他索性就蹲在门口生闷气,连家里养的那只大黄狗摇头摆尾都唤不回他的心思。

“舅舅,我知道先头错了,可那时候……那时候信这个的人不是多得很么?”

“要不是你们这次遇着贵人,你的脑袋都掉了,知道错了又有什么用?小张大人放了一大批人,杜大人一面抓一面放,又是好大一批人,要是他们狠狠心,你们早就全都没命了!那位佛母娘娘当初倒是神奇,可出了事情之后连人都没影了!”

徐二面上涨得通红,旋即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舅舅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唉!”老杨头着实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能做的只是把厚实的巴掌握成拳往土墙上捶了捶,长叹了一声,“杜大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既然先头那些垦荒贷种子借耕牛之类的善政都是他提出的,怎么也是一个好官。小张大人就更不用说了,上任以后没少做好事,为什么好官就当不长呢?刚刚你们刘大叔说了好些种地生财的法子,真希望小张大人能继续留下!”

他说着便站直了身子,旋即回头冲着儿子和侄儿说:“打听好日子,若是小张大人真的要回京,咱们总得去送一程。”

这边的几个人正在为此扼腕叹息,那边更有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讯息而拍手称快。唐赛儿完全没料到青州府那么多崇山峻岭宾鸿不去躲,却偏偏躲到了自己留着有用的卸石棚寨,更没料到官兵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个寨子和附近的两个石头寨子用火烧砍伐的方式全部烧毁。但更狠辣的还是那个杜桢,若不是他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番进击,她也不至于连应对的功夫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四乡里的据点被一个个连根拔起。

“最好狗皇帝把他们都杀了,那才解气!”唐青霜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忽然停下步子看着堂姐说,“三姐,大家如今都在等着咱们看着咱们呢!你又不让我们去救那些被下狱的弟兄,又不让我们在乡间活动,再这么下去,大伙儿对咱们的信心就都没了!官府只会一步步地逼上来,咱们没路可退了!”

“宾鸿怎么会知道卸石棚寨的事?咱们囤积的兵器怎么会藏在汉王府的田庄?还有,什么时候咱们白莲教竟需要蒙骗人入伙?”

唐赛儿连珠炮似的问出了三个问题,见唐青霜愣在那儿,她的目光陡然之间变得无比锐利:“卸石棚寨的事情只有我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也就是说,这个地方是有人泄露了出去!咱们囤积的兵器藏在汉王府田庄,那自然能够说是灯下黑,可我却觉得是有人和王府的人眉来眼去!至于蒙骗人入伙……那些教首一心一意只惦记着扩充自己的实力,完全忘了咱们的宗旨!连咱们教内都不稳,你还说什么别人在等着咱们看着咱们!”

“三姐!”

“你去找岳长天来!”唐赛儿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也不看唐青霜那震惊的样子,“第三件事和他无关,但前头两件事他恰好都是知情者,除了他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别人泄露出了其中隐情。”

果然,唐青霜跌跌撞撞出了门去,不到一刻钟便转了回来,那张清秀的脸上全无半点血色。在唐赛儿的目光逼视下,她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岳大哥……岳大哥不见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大难来前见真心

锦衣卫拿人,司空见惯。

张越已经不是第一次看锦衣卫拿人了。头一次被带走的是自己的大伯父张信,第二次看到的是曾经在杜家有过一面之缘的梁潜,第三次虽说不是亲眼得见,但至少孟贤至今还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当中呆着,而这一次竟然又轮到了自己的授业恩师。

眼睁睁看到那辆马车扬尘而去,眼睁睁看着那一队衣着鲜亮的人马急驰跟上,他不由得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反复告诫了自己一番——没有锦衣卫也会有东厂,没有东厂也会有西厂内厂。总而言之,就算是没有厂卫的朝代,这生死荣辱总就在帝王一念之间。

朱棣这个皇帝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茬,兼之又极其护短,杜桢这一趟要过关只怕不会比孟贤容易。毕竟,顶着功臣之后的名分,孟贤的事情可是到现在还没个准信。单单从这一点来说,两位最有可能成为他岳父的人,如今竟是要成为诏狱中的狱友?

见张越心事重重地回身进了府衙大门,凌华本想追上去提醒几句,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这青州府之内说什么话都已经是空的,要紧的是北京城那边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角力博弈,归根结底便是要看天子究竟怎么想。要是早几年,那这事情根本不用说,杜桢是铁定没命,但如今汉王势头不如从前了,总还有那么几分转机才对。

“听说杜大人当初也是天子驾前的红人,这一次怎么会这么糊涂?”他左思右想总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可要说哪儿古怪偏生说不上来,到最后索性重重嘘了一口气,“反正我官卑职小,如今也说不上什么话,还不如回去给张老弟准备一份程仪来得妥贴。”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是炎热了起来,好些知了栖息在院子里的两棵大树上,在这正午时分鼓足了劲大声鸣叫着,让本就心绪不宁的人平添几分浮躁。细心的灵犀记着昨天张越就提过这知了的叫声太过吵闹,这会儿正指挥着几个长随用竹竿粘树上的知了。这大热天只是在太阳底下站了一小会,她便是满头满脸的汗水,那一层额发都给汗水沁湿了。

张越跨进院门就看到这一幕,连忙招手把灵犀叫了过来。问了两句,得知杜绾并不在屋里,他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心中大是奇怪。虽说他有意隐瞒了杜绾,但她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绝不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更不可能任凭父亲被带走却一点举动也无。

灵犀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头脸,随即便认认真真地说:“杜小姐心思缜密,必定知道今日之事不可避免,所以正在考虑将来的事。她一向极其为别人着想,知道少爷心中必定也纠结得很,两个人碰头未必能商量出好主意,所以才没有过来。”

“你说得没错。”

伸出双手压了压太阳穴,张越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三日之后我也要回北京,你赶紧带人预备一下。这一次进京若是顺利也就罢了,若是不顺利,只怕要盘桓很久,所以你们不妨好好收拾一下,我出发之后你们晚几天再上路也不要紧。对了,既然要走,把汉王府当初送的那些礼物原样不动地封存,到时候由按察司衙门和都察院山东分巡御史接手就是。”

张越每说一句,灵犀便跟着点点头,末了又详尽地重复了一遍,这才准备进屋子去收拾。还没走出几步,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张越的声音,连忙又转过了身子。

“这几天北京没有信送来?”

见灵犀摇了摇头,张越心中不禁颇为失望。虽说沐宁那儿向他打包票说这一回天子震怒只是因为汉王告了刁状,都察院又没事找茬,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小惊险,但北京那边家里不曾有只言片语传来,这实在是太过反常。即便英国公张辅前去宣府练兵防备蒙元,但王夫人还在,祖母顾氏也还在,何至于他自己都要被问罪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每逢入夏,大户人家便会把糊窗户的纸换成各色轻薄透气的纱罗,若往日在北京的时候,孟家上下的丫头们早就忙活了起来。然而如今出门在外,又是恰逢家门大变,吃饭吃药的用度犹嫌不足,谁也没心思去管这个。只孟敏的一双庶出弟妹从小不曾吃过苦头,如今蚊虫多了被叮咬了几口,这手臂腿脚上一长溜都是红通通的包。

当初孟贤还在的时候,钟姨娘就因为年轻貌美素来最是得宠,如今视作下半生依靠的儿子被蚊虫折腾得这幅模样,她再也按捺不住性子,也顾不上吴夫人还在病中,径直就到了上房,直截了当地说:“大小姐,眼看一天天热了,要是还这样,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

和她一道来的梁姨娘也牵着女儿孟兰的手,高声嚷嚷道:“老爷至今还被锦衣卫收在监里,总不能太太一日病不好,咱们就一直呆在青州借住在别人的屋子里吧?要我说一句大实话,大小姐在这儿伺候太太的病那是天经地义,咱们几个在这儿呆着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不如赶紧去了北京,若是有事还能照应一下老爷,就是求上保定侯府也方便。”

“还有那位住在咱家好些天的杜小姐,听说她爹爹也给锦衣卫拿了,这个节骨眼上,咱们孟家自身难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小姐你可千万别把老爷继续往火坑里推!”

“就是就是,如今那位张家三公子自身难保,咱们托庇于他之下,说不定还得受牵累!”

听到这两个姨娘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一旁的红袖顿时气得脸色铁青。虽说她曾经很讨厌横插一脚的杜绾,但这些天相处下来,她深深感觉到了人家的好处,更知道人家帮了自家小姐多大的忙。此时此刻,吴夫人正在里间休息,这两个姨娘竟是不管不顾地闹了上来,这蹬鼻子上脸也实在太过分了,指量吴夫人病了小姐就没人撑腰了?

孟敏此时也已经是面色苍白。虽说她这些天专心照顾母亲并不出门,但并不代表她真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一直都关心着张越那边的状况,此次这么大的动静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想到自己那时候求到他面前,他二话不说就帮了自己,之后更是奔前走后,仿佛根本不在乎父亲当初热衷于那桩婚事是有其他考量,她只觉心中阵阵发烫,忍不住攥紧了手绢。

等到钟姨娘和梁姨娘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是告一段落,她方才冷冷地问道:“两位姨娘这算是说完了?先不说对错,你们别忘了,当初咱们被人赶出都司衙门的时候,是谁收留的咱们,那时候别人怎么不惦记着咱们孟家倒了霉要撇清?杜姐姐住在咱们家,吃穿用度都是自己拿出来的,还帮了咱们家不少银子,你们这些天吃的用的就有不少是别人拿出来的,那时候你们怎么不把别人认作是祸害?”

钟姨娘此时脸都青了,她虽说知道孟敏素来管着家,但一直看她好气性,哪里曾听过她这般不留情面地说话?仗着自己是为孟家养过一个儿子的姨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话语便尖刻了起来:“大小姐这是什么话,难道就因为别人一时的好,咱们就得一条道走到黑?这家里不是你一个人的,柏哥儿和兰丫头还小,总不能让他们因为你的私情受外人的牵连……”

“姨娘请放尊重一些!”孟敏沉声打断了钟姨娘的话,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你指摘我的清白也就罢了,何苦扯上别人?六弟和七妹平素因为姓孟而养尊处优,难道以前享了富贵,如今就不能和家里共苦难?这家里确实不是我一个人的,但既然是母亲在病倒之前就委我管家,自然是应当令行禁止!姨娘前后三次托人把首饰变卖成钱,却不见一分一毫归入公中,也不见有一分一毫补贴到六弟身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梁姨娘见势不妙,早就拖着女儿孟兰躲到了一边。直到这时候,钟姨娘方才有些慌乱了起来。正当她想要奋力反唇相讥的时候,就只见里屋的门帘被人打起,紧跟着出来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慌了手脚的她顿时矮了半截,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声儿。

“太太!”

“你还认识我这个太太?”虽然脚下仍虚浮得紧,但吴夫人的话语却仍然如同刀子一般,“我还在的时候你就敢这样胡说八道,我要是不在,这家里你们还不得翻天?你的身契如今还在我的妆盒里收着,要是你嫌弃孟家如今是火坑,那我立马打发人把你卖了,你以后也大可以换一家人过你的富贵日子!”

钟姨娘这才真正怕了,双膝一软便在地上连连求饶。直到吴夫人开口喝了一声滚,她方才赶紧拉起儿子孟柏狼狈退了出去,梁姨娘也慌慌张张拉着女儿跟在后头。直到她们俩这一走,孟敏立刻陡然醒悟了过来,连忙上去扶住了嫡母的胳膊。

“敏敏,以后遇着这事情不要和她们多罗嗦,更不要手软!”吴夫人艰难地在炕上东头坐下,喘气声渐渐粗重了起来,“刚刚她们的话我都听到了,虽说大抵是胡说八道,但她们有一点没说错,趁着我的病还能拖得起,咱们尽快回北京!”

“娘,可是你的身子怎么经得起路上折腾?”

“我如今精神已经好得多了,再不上路兴许便再也回不了北京。”吴夫人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在孟敏的脸上又扫了一扫,因笑道,“我本来以为已经捱不过去了,谁知道冯大夫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救了下来。我听说他还打了一年之期的赌?这生死由命,一定要死抠着那一年的光阴也着实没意思,他的手段已经很高明了,咱们也不要为难人家,回京的时候就由得他回去吧。”

吴夫人卧病在床数月,刚刚只是实在听着外头的争吵不像话,这才勉为其难地下床来。此时说了这么几句话,她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但仍是死死握着女儿的手。

“咱们这一次拖累了张越,还让杜姑娘前前后后帮了那么多忙,说来这人情已经是欠得太大了。我问你,刚刚那两个浅薄女人说的话可是真的?”

因孟敏严禁别人在母亲面前提起外头的事,此时便有些为难。可是吴夫人三番两次地追问,她只得略提了提杜桢见罪的事,又说张越不日之内大约也要回京,但旋即安慰说:“他们和爹爹不一样,只是别人进谗,料想应该不会有事的。”

“你越哥哥也就罢了,杜大人的情形其实和你爹没什么分别。”吴夫人失神了片刻,这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爹是求飞黄腾达,杜大人所求应该不在这些,但凶险却是一样的。既如此,你杜姐姐大约也要回京,你让人收拾一下,大伙儿一块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你吩咐下去,以后若有人再嚼舌头,无论是主子下人,一律行家法!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咱们孟家的脸都给她们丢尽了!”

杜绾这天直到日暮时分方才回来,看到她进门,早就来到孟家的张越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要是她再不回来,他几乎就要动用府衙的差役去满城找人了。上前询问了好一会儿,见她并没有露出什么忧思和愁容,他便提起三日后大家一起动身的事。

“多谢师兄好意,但我打算明日一早就先回济南。”杜绾强自笑了笑,见张越和孟敏都满面关切地看着自己,她便解释道,“之前孟伯父一朝有难,都司衙门中那些同僚也都是落井下石得多,更何况我爹?我娘在布政司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麻烦,所以我得尽快回去接了她去北京。我也不说什么客气话,师兄先借我几个妥当家丁吧。”

张越哪里能放心,连忙说道:“横竖走官道一定要经过济南,不如我陪你一块去。”

“我和娘这十几年来经过的风浪也多了,这点场面还应付得下来,你这次正好带着敏妹妹她们一家人上京,我这儿你就不用操心了。”杜绾说着便走到孟敏跟前,轻轻拉起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咱们各自保重,等到了北京就又能聚在一块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哪怕是为了终生大事

京卫的军户比各地屯田军户的待遇高上一倍不止,更不用说那些个顶着功臣之后的身份在京卫中担任各层军官的贵公子了。张超张起两兄弟生性豪爽,武艺精熟,时间长了便在几个小圈子里有了些名气,再加上两人出手素来大方,在升迁或是考评上又并非斤斤计较,人缘更是极好。因此,这天张超请假,那位经历大笔一挥就准了,连一句多余的问话都没有。

出了营地,张超便径直来到了松树胡同。这儿素来是功臣子弟平日吃酒聚会的地方,因此虽然是大白天众人理应当值的时候,仍然能看到不少穿绫罗绸缎的贵公子,彼此熟识不熟识的都不过是点点头。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一间小院前敲了敲门,应门的拉开一条门缝瞅了瞅,立刻满脸堆笑地将其迎了进去。

“大公子您可是来了,翠缕姑娘可是等了您好几天了……”

“废话少说,我二弟人可到了?”

“到了到了,二公子正在二楼坐着呢!您放心,今儿个家里头没别人!”

张超没好气地摆摆手,将这个满脸谀笑的中年门子给赶开了去,随即便径直踏进了那栋二层小楼。他看也不看迎上来絮絮叨叨说话的中年妇人,目光也只是在那个面庞俏丽的女子脸上转了一圈,旋即就蹬蹬蹬地上了楼。看到张起正在那儿坐立不安,他便招呼了一声。

“大哥,你总算是来了!”

张超张起虽然同入京卫,但一个是羽林前卫,一个是燕山右卫,平日除了在家里鲜有撞在一起的时候。倒是偶尔和同僚出来玩乐的时候在这里正好撞上,于是兄弟俩但凡不好在家里商量的事情,就都约在这儿来说,可像今天这样特意请了假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

上前一把将张起拉到了窗前,张超就低声问道:“怎么样,大姐夫那儿可有消息?”

“大姐夫传话了,让咱们少安毋躁,千万别上窜下跳惹麻烦。”说起这话的时候,张起满脸不忿,“大哥你都快二十了,我也将近十八了,他还是把咱们当小孩子!祖母也是的,就算病倒了也该给三弟捎带个信,这样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

“三弟顶多再过半个月就会回来。”张超四下里望了望,又压低了声音,“我正好认识一个锦衣卫的校尉,他是那位袁指挥使手底下的心腹,那天吃我灌醉之后就透了一点底。听说杜大人的事情比较难办,至于三弟倒是没什么,毕竟他是立了功的。”

“三弟没事就好。”张起大大吁了一口气,旋即又愁眉苦脸地说,“可他的脾气你我又不是不知道,杜大人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少不得前后奔走,若是再惹出点什么麻烦,那可就难说了。唉,三弟怎么偏偏就不喜欢习武,要是他和咱们一样在军中效力,岂不是少了许多麻烦?对了,不是说爹要回来么,爹不管怎么说也是有功之臣,应该能说得上话吧?”

“都说了文武不相统属,你难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