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元吉一样都是力主迁都的文官之一,又从朱棣数次北征,深知在北地屯重兵的重要性。但是,身在乐安的汉王只要日夜兼程,数日之内便能赶到北京,赵王更是至今都在北京尚未就藩,反倒是皇太子皇太孙如今都在南京镇守。如今这些随朱棣靖难席卷天下的骄兵悍将实在让人无法放心,万一皇帝这身体有什么闪失……

“混蛋!”

正在沉思中的杨荣乍听得这一声,立刻从沉思中回过神。见前头的朱棣已经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子正和人说话,他忙紧赶两步上前,心中有些懊恼,深恐自己因胡思乱想错过了什么话头。及至看到朱棣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袁方,他更是心中一紧。

“幸好朕没有让那个逆子进京,他坐船北上至天津的时候,一路上撞翻民船无数,他居然连奉诏回朝的镇守交趾副总兵官张攸的家眷都撞了落水!若是让他再从天津北上,他岂不是敢直接拿船去撞码头!如此狂妄放恣,这个混帐东西!”

安远侯柳升乃是张辅的老部下,自己的外甥女儿又许配给了张攸的次子,骤然听说此事不禁一惊。他皱了皱眉,随即抢在前头道:“皇上,张攸既然不曾因此事奏闻,想必落水的只是寻常仆婢。只汉王实在是太莽撞了,这运河之上往来官船极多,何必置一时意气!”

一旁的袁方忽然插话道:“安远侯,落水的虽只是张大人的侍妾,但据说此女是黔西一位土司的独生女,还是黔国公做的大媒,并非寻常仆婢。”

“那是遇上了张攸好气性,要是换成别人,当面忍下这口气,背后怎会轻易放过!”朱棣此时心头暴怒,右掌倏地捏成了拳头,却发现四周没有什么可供捶扑的东西,只好恨恨地放下了手,“张攸镇守交趾多年任劳任怨,朕原本预备起用他坐镇左军都督府,如今看来,他果然还识大体。若不是锦衣卫侦知此事,恐怕他就把这件事硬生生按捺下去了。”

想起前往宣府练兵以备北征之需的张辅,即便朱棣一向偏心护短,这会儿也不由得气咻咻地冷哼了一声:“若是朕的臣子都像张家人这般识大体知进退,朕也就省心了。”

柳升和汉王没有什么往来,听说张攸的心爱侍妾竟然被汉王的船给撞得落水,心中倒有些不忿,皇帝这一赞他方才心头一松,心想张攸因祸得福,倒也补偿了先头那一场惊吓。而一旁的杨荣却忍不住想起还在锦衣卫诏狱之中关着的杜桢,虽说他和杜桢交情还谈不上莫逆,但兔死狐悲的心思仍在,因此他略一思忖便轻飘飘地加了一句。

“虽说张攸不曾上奏,但既然皇上如今知道了,还是加以安抚为佳,毕竟不能寒了人心。从前荣国公戎马沙场忠心不二,英国公如今备兵宣府,张攸在外镇守多年尚能不骄不躁,这足可称得上是武臣楷模。如此英烈之家,可说是后继有人!”

杨荣这番话虽说极尽溢美之词,但朱棣欣然点头之后,立刻注意到了后继有人这四个字。他先是想到昨日王贵妃曾经提起英国公夫人如今再次身怀六甲,旋即又忆起当初张軏自动请缨前去乐安收汉王天策护卫,结果闹得灰溜溜回来,当下就把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于是,他也就从已经回到北京的张越联想到了下锦衣卫诏狱多时的孟贤,又从此事想到山东那头被镇压下去的白莲教教匪,心中不禁一动。撇下柳升和杨荣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回头吩咐道:“杨荣,回去之后把几个中书舍人召到凉殿,朕有事情要吩咐。”

因着这么一件忽然蹦出来的事情,君臣几人都无心再欣赏新皇宫的巍峨气象宏伟气势,接下来自然是走马观花各自心不在焉,尤其是杨荣。等到出了皇城的长安右门,安远侯柳升便先行告退——他总领京营军马,今日属于特旨召陪驾,如今当然应该回营中处理事务。然而事实上,当望着朱棣那一行车驾远远离去之后,他立刻带着几个随从直奔张府。

他从来就不是那种谋定而后动的角色,因此根本没想过自己的行止能否瞒得过皇帝。虽说这亲家不是儿女亲家,但他老姐姐早逝,外甥女儿几乎就和他亲生女儿差不多,张家的事情自然也就算是他的事情。倘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他自然得去寻张攸好好问一问清楚。

张府毗邻武安侯郑府,柳升打马飞奔路过的时候,恰看见郑府门口仿佛在送客,其中有一个人影瞧着仿佛像是张軏。虽说那是英国公张辅的嫡亲弟弟,但他平日与其没什么往来,只扫了一眼便呼啸而过,直到张府东角门处方才停了下来。他虽说不常来,但安远侯三个字一报上去,几个门子上前迎接的迎接,报信的报信,最后却是正好在家的张越迎了出来。

“你二伯父不在家?”

“二伯父到中军都督府去了。”张越刚刚被柳升那大巴掌在肩膀上拍了两记,深感这位悍将手劲之大,此时便揉着肩头笑道,“他一大早出门,看这天色也应当不早了。柳伯父若是得闲,不妨坐坐等一等如何?”

“反正这时候回营地也晚了,等一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柳升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当下就爽朗地笑道,“你小子这回在山东可是会折腾,听说亲自带人剿了一个白莲教教匪的寨子?怎么样,杀了几个人?要我说,既然是将门世家,你干脆弃文从武算了,咱们这些军中前辈还会让你吃亏么?当文官有什么好的,就干了一丁点事情就让人给盯上了,你这次得罪的人还真不少!”

说到兴头,他也顾不得如今是走在通往正堂的甬道上,大大咧咧地说:“今儿个我和杨荣陪着皇上逛皇宫,到谨身殿外头的时候,皇上忽然拿我们开起了玩笑,说一个杨,一个柳,一个荣,一个升,恰好配成了一对儿,还问杨荣家里有几个儿女,凑一对亲家正好。我看杨荣那时候诚惶诚恐的模样,冷不丁就插了一句:‘我是还有个年方十二的女儿,可打算配一个百步穿杨的女婿!’结果皇上哈哈大笑,再也没提这事。”

得知今儿个柳升和杨荣一起陪着皇帝去逛正在营造的皇宫,又听到皇帝对柳升配杨荣的评价,张越险些没笑得岔过气去,待听到这联姻之说时更觉荒谬。朱棣是明显重武轻文的秉性,这柳升乃是官居超品的侯爵,怎么会联姻只有五品的杨荣?想来也就是开玩笑罢了!

看到张越在那儿偷笑,柳升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没好气地伸出大巴掌在他背上重重一拍:“你别笑,横竖你二哥的婚事办完之后就轮到你了!对了,今天我跟着皇上逛了一大圈,皇上恰好赞了张家人,你既然姓张,料想这点小事也不打紧。”

张越笑着应了,又将柳升领到了张府新造的瑞庆堂。比起当初祥符老家的那座正堂,这儿更显富丽堂皇,中堂的赤金青地牌匾更是朱棣的御笔,那瑞庆堂三个字龙飞凤舞煞是精神。柳升自己家里就供着这样的御笔,此时见着更觉亲切。

就在青衣小厮奉茶的时候,外头廊下忽然传来了一声通报:“三少爷,外头有中官宣召,说是皇上宣您凉殿谒见!”

第二百六十章 君臣

少长习兵的是朱棣,知人善任的是朱棣,雄武骏烈的是朱棣,善待功臣的是朱棣,残暴嗜杀的也是朱棣。自永乐朝以来,功臣武将偶有见罪贬谪,少则几天几个月,多则三五年必定起复,但若是文官得罪,轻则是下锦衣卫诏狱禁锢,重则直接处死。而朱棣常常今日对某大臣赞赏有加,明日却翻脸不认人,久而久之,面圣往往被人视之为畏途。

这已经不仅仅是荣辱一念间,而是货真价实的生死一念间。

尽管张越并不是头一次来西宫,但凉殿却还是头一回来。此殿位于奉天殿之北,四处皆是郁郁葱葱的竹林树木,殿后更有一座水池,周遭都是钉子一般扎在那儿一动不动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威风凛凛肃杀威严。据说,殿内还有以水力驱动的风扇,夏日最是凉爽。

宣召的中官将张越引到凉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下,吩咐他跪候,旋即便一溜小跑进殿复命。此时正是烈日炎炎的仲夏日午后,虽说凉殿比西宫其他的宫殿要凉爽许多,这地上仍是被火辣辣的阳光晒得滚烫,张越只一小会就出了通身大汗。正当他被烈日晒得发昏的时候,身前忽然有了动静,却是一个太监拾级而下,用那高亢尖锐的公鸭嗓道:“皇上有旨,传张越觐见!”

张越忙站起身来,旋即感到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此时四周都是人,他也不好拿袖子去擦,只得跟着那太监匆匆沿台阶而上。待到了凉殿门口时,他便感到内中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身上那股燥热顿时消解了许多。

“小张大人,看您这满头大汗的模样,先擦擦汗再进去,省得见了皇上的时候不好看。”

看到那太监递了一块松花色的汗巾过来,张越顿时一愣,旋即连忙接过在脸上一抹。擦完汗之后,他顺手就将那汗巾递了回去,却是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里头包裹什么东西,只是谢了一声。那年轻太监这才率先跨过门槛,等张越跟着进来,他又低声说道:“大沈学士如今正在殿中,皇上气性有些不好,您千万小心些。”

“多谢公公提醒。”

那太监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小的是张公公的徒弟,小张大人到时候谢张公公就成了。”

进了正殿,张越跨进门去,一眼就看到身着明黄色袍子的朱棣正站在一旁的几案后头,而他身侧却站着一个人,恰是时人称做大沈学士的沈度。沈度此时头也不抬,正在悬腕挥毫疾书。尽管没有听见朱棣开口说话,但只看这架势,他也能明白沈度想必正在为朱棣拟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赶上前两步拜伏于地:“罪臣张越叩见皇上。”

朱棣瞅了一眼沈度那张已经写了一多半的圣旨,漫不经心地扫了张越一眼,却是哂然一笑:“朕说过你有罪么?你武勋世家出身,不要学那些道学夫子动不动就罪臣万死那一套!你跑到都司衙门调兵,又亲自去剿灭了那个寨子,之后甄别内应和教匪,该关的关,该放的放,那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诚惶诚恐?私自调兵,私自纵囚,你好大的胆子!”

张越除了随大流面圣之外,私底下也见过朱棣好几次,深知这位永乐皇帝翻脸极快,因此这最后一句声色俱厉的质问倒没有吓着他。俯身拜了一拜,他便直起身来,朗声答道:“乡间百姓不知道什么是王道教化,对于白莲教的那一套却深信不疑,无非是因为他们的术法和小恩小惠。若是剿,自然应当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连根拔起,但剿了之后,若一概论之,则无以昭示朝廷仁义,更无以让庶民感恩。臣都是循理循法而行,并不感到诚惶诚恐。”

朱棣盯着张越瞧了好一会儿,顿时又想起了朱瞻基曾经对张越的评价——老实的妙人?在他看来,这小子分明是老实的愣头青才对!

当下他不禁恼火地冷笑一声:“昭示朝廷仁义?朕看你是施恩民间,为了自己换一个好名声吧!你到山东上任不过大半年,如今你这小张大人的名声倒是不小,上书盐事,那些灶户对你感恩戴德;屯田垦荒互助,那些民户又是好评如潮;听说人家还盛传你是雷公?朕且问你,你借兵剿灭卸石棚寨的时候,难道就不是想着有你的老师杜宜山在青州给你撑腰?”

看到过朱棣言辞霁和笑容满面,看到过朱棣雷霆大怒毫不容情,看到过朱棣蛮不讲理强人所难,但如今这种讥诮讽刺的模样,张越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而听到这最后一个问题,他不禁在心里暗自苦笑——杜桢那种公是公私是私的态度,哪里像是给学生撑腰的老师?

“回禀皇上,杜大人当初抵达青州之事臣并不知情。但不论臣是否知情,那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没有劫囚一事,臣也不可能放任教匪占据山林做大。须知乡民无知,那白莲教教首占据山寨不过十日,麾下人数就比最初陡增一倍,若是迟一日剿灭,那祸患便会根深蒂固一日。臣还记得当日在济南府面见杜大人的时候,杜大人就说过,师生是师生,上下是上下,以杜大人的脾性,岂是为了私谊而废公事的?至于名声,若是能保一方安宁,酷吏也好,能吏也罢,臣都甘之如饴。”

眼前这君臣一问一答,正在奋笔疾书的沈度情不自禁地停住了笔,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心中很是为张越捏了一把汗。草诏的朝士虽多,但他最受朱棣重新,甚至有金版玉书之名,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敢妄自为杜桢求情,唯恐弄巧成拙反害了友人性命。这会儿张越耿着脖子和朱棣硬顶,就不怕皇帝一怒之下反而牵累了两个人?

然而,出乎沈度意料的是,他竟是听到旁边的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尽管不敢侧头去看那究竟是什么笑容,但那笑声听着仿佛颇有些欣悦。联想到自己此时草拟的这份诏书,他渐渐松了一口气,忙继续伏案疾书不敢分心。

“逆民可恨,不杀不足以震慑天下,若是朕派你重回山东监斩一干逆党,你可敢去?”

张越此时心里发苦,暗想朱棣还真是杀人如麻皇帝。然而他也知道,自己虽说救下了一些人,但白莲教原本就属于严厉查禁的邪教,更何况卸石棚寨那些人是公然劫囚又占据山寨图谋不轨,几乎难能逃脱死罪,不等到秋后处斩也是正常事。尽管对于这种要人命的差事没有任何兴趣,但他岂能说一个不字?

要是他敢说不,朱棣定然又是一句硬梆梆的诛心之语砸上来——连这种事都不敢做,你还敢说自己不是收买民心?

他只得咬咬牙说:“臣当然敢去。”

身为皇帝,朱棣对于真话假话并没有什么偏好,只想听到自己想听得,对于张越这回答还算满意。低头看了看沈度,见他已经草拟好了圣旨,他便随手拿了起来,赞赏地端详着那犹如铁钩银划一般的字迹。紧跟着,他方才目视张越,沉声道:“初见朕时还自称罪臣,你这个样子哪像自知有罪,分明是自忖有理!起来吧,要不是看在你是英国公的子侄,朕必得罚你在午门外跪上三日自省疏失!”

这话里就带上了几分戏谑之意,张越站起身的同时,心中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此时,他看到沈度已经退到了朱棣身后,却是面露笑容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见得人家如此神情,他便知道这次草拟的诏书即便并非有利,至少也不是降罪处分,顿时更笃定了一些。

“汉王骄恣固然是有的,但身为地方官,藩王有过就该上奏朝廷,怎可肆意而为?朕以前看杜宜山是谨慎人,却不想他做事竟是如此莽撞!事急从权,他这一次几乎将山东境内的白莲邪教连根拔起,也算是薄有微功。不过,锦衣卫把消息送给了他,他居然就敢直接动手,这胆子固然是有,担当也还算不错。话说回来,汉王的几个田庄上搜出了制式兵器,更有白莲逆党躲在其中,难道他就认准汉王府的人真的和这些逆党有瓜葛不成?”

这问题谁都不敢回答。沈度眼观鼻鼻观心,任由额头上的油汗滚滚落下,闭着嘴一声不吭。张越也想装一回哑巴,谁知道朱棣拧着眉头,忽然拿目光扫了过来,他不禁心头咯噔一下,难免有些忐忑。

“这份诏旨是朕下旨廷议,夏原吉蹇义杨荣他们商议过的,主旨就是你先前和凌华一块送上来的盐务条陈。你小小年纪能够用心实务很好,至少比那些煞费苦心揣摩圣意的人强!杜宜山的事情你不用管了,公是公私是私,朕自有决断。朕听说你祖母有疾,你且侍奉几天,然后就带着旨意回青州去,预备大刑杀人!杀完了人再回来,朕另有事情吩咐你。”

眼看张越退出,朱棣便转头看了一眼沈度,见其脸上赫然仍带着掩不住的惊讶,心里不禁哂然一笑——既然是张家的子孙,就该把杀人当作家常便饭,只有见一见血,方才能真正磨一磨这小子的心性!

第二百六十一章 胆大包天不如老实怕事

北京从永乐初开始营建,随着如今文武百官纷纷迁居,这儿自然是渐渐有了都城气象。因通惠河淤塞,从通州来的粮船无法直接经通惠河和积水潭送入北京,自然而然便囤积在了北京东城区,商贩们为了方便,于是都聚集在此地。而朝廷官员自然不喜百商云集的东城区,几乎清一色都选择了西城区宣武门的几个里坊居住。

保定侯府位于紧挨宣武门大街的廊房胡同,虽说是御赐,但其实只是赐了一块颇大的地皮,那座宅子却不大,陆陆续续修了一年多,如今方才有了侯府气象。自从孟敏奉着病重的吴夫人回来之后,保定侯孟瑛本想将弟妇接来侯府住,思来想去还是担心引火上身,索性就让长媳张晴常常前去探望,捎带些药材吃食。

这一日,张晴一大早起来,将丈夫孟俊送了出门,便打算去探望吴夫人。她才吩咐下头管家预备一盒高丽红参和几样点心吃食,谁料门上就有人来报,说是张赳来了。她素来知道张赳不喜出门,一年到头上保定侯府的次数比张超张起兄弟还少,此时不由觉着稀罕,忙吩咐下去将人带进来。姊弟相见,她见张赳面色不好,忙屏退了小丫头,只留下了抱夏和迎春。

“小四,出什么事了,怎么这般脸色?”

“大姐,今天我从祖母那儿出来,正好从小议事厅那儿走过,听到二婶在那儿训斥人。她说家里如今开支太大,还说娘成天调养,人参燕窝不知道吃了多少,却总是病恹恹的不管事,还说每年送去交趾那儿的银子太多了……总之说了不少难听的话!”

张赳从前是最受宠的长房长孙天之骄子,要什么有什么,早就养成了眼高于顶的脾气。可之后父亲张信先是下狱再是贬谪,虽说下人并未因此慢待他,但他也渐渐懂得了某些道理,和几个兄长的关系也和睦了起来。然而,父亲的事情终究是心头的一根刺,今儿个无意间听到东方氏这么一席话,他顿时再也忍不住了。

“交趾黎利连年叛乱,听说常常有当地的知县知州被杀,爹爹在那儿朝不保夕,二叔也已经回来了,若是有个万一他的辖地发生叛乱,谁能救他?”他一下子攥紧了拳头,竟是顾不上张晴脸色苍白,“大姐,我还听到二婶阴阳怪气地说,保定侯连自己的亲兄长都救不了,又坐视自己的亲家在交趾受苦受难不拉上一把,张家和这种人结亲家是倒霉透顶……”

“别说了!”

这一字字一句句全都刺在张晴心里,一时间,她几乎是一口喝住了自己的嫡亲弟弟,面上血色全无。见张赳咬着嘴唇倔强地站在那儿,她哪里不知道这话已经在他心里憋了许久,顿时愈发心痛。自己的公公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自是心知肚明,说胆小怕事兴许不确切,但要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却是铁板钉钉的。想当初父亲下狱那会儿,她虽说就在南京,但几乎一点消息都听不到,几乎就是一个睁眼瞎。

良久,她方才伸手把张赳拉了过来,沉声说道:“二叔这趟回来带了一位新姨娘,二婶就是因为这事情不痛快,于是少不得借着其他事情指桑骂槐。她就是这么个脾性,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就是。如今祖母仍然病着,这些话你千万藏在心里别说出来,省得祖母听见不痛快。无论祖母还是娘,或者是我,心中都牵挂着爹爹,但这种事情放在面上没用,求别人更是没用,别人能帮的都已经帮了!如今就只有看爹爹自己的机缘,别无他法。”

心里憋着的话都说光了,张赳此时也觉得畅快了不少,但瞧见张晴擦了擦发红的眼睛,他不禁有些愧疚,当下便讷讷道:“大姐,都是我不好,不该一时意气找你说这些。我只是……我只是恨自己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那么多年也只是考出了一个秀才。”

“说什么胡话,你可是打小就被人称作是神童,一点点小磨折就气馁怎么行!”

张晴把脸一板,站起身来重重压了压张赳的肩膀,这才和颜悦色地说:“男子汉大丈夫,百折不挠方才是最要紧的,你要记着,祖母和娘都在看着你,远在交趾的爹爹也在看着你,切不可妄自菲薄!别的不说,为着你的终身大事,你知道有多少人试探过我的口气?你呀,有了闲工夫不妨出去散散心会会友,别的不说,你算算你有几个友人?”

举家迁到北京之后,因为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张家族学如今尚没有着落,因此冯氏就给张赳请了一位西席先生在家里授课,他也确实没什么友人。因此,当张晴说让他和孟家几个年纪相仿的同辈多多往来,又说让张越领着他多认识几个人,他犹豫片刻就答应了。

既然是弟弟难得来,张晴瞧见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玫瑰紫圆领宽袖纱衫,底下着一双同样半旧不新的福字履,忙叫来了小丫头去开箱子,取出自己家常做的一套衣裳鞋袜来。她针线功夫素来精湛,给张赳换上之后,见簇然一新精精神神,不禁抿嘴一笑,又留着他说了一会话,便亲自把人送出了垂花门去。眼看着张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她方才沉下了脸。

二婶东方氏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以为二叔张攸官运亨通,指量她父亲张信贬谪未归,竟是蹬鼻子上脸就欺到了长房头上,还编排上了孟家!

“大小姐,出门的东西都预备齐了,大太太那儿咱们还去不去?”

听了抱夏这提醒,张晴方才压下心头不平,淡淡点了点头:“当然去,你去看看跟车的人是否都安排齐备了,迎春跟我回去换衣裳,咱们立刻就走。”

孟贤当初乃是常山中护卫指挥,安家就在北京,因此保定侯孟瑛随驾北京置业的时候就多了个心眼,在御赐的几块地皮中选中了离孟贤家更近的廊房胡同。孟贤的府邸坐落于和保定侯府只隔着一条宣武门大街的丰盛胡同,虽说由于品级所限只是三间五架黑油锡环大门,但内中营建得精巧别致,并不逊色于保定侯府。

自从孟贤下狱之后,孟府自然是门可罗雀,就是胡同中其他住户也往往宁可多绕半圈不从孟府门前过,仿佛是生怕沾了那晦气。然而,这天张晴在门前下了轿,却看见门前的拴马柱上拴着几匹马,墙根处还有一乘颇为华贵的轿子,仿佛是有客的光景。

“大奶奶您又来了!”

张晴带着抱夏和迎春一到门口,一个中年门子便一溜烟快跑迎了上来。行过礼后,不等张晴问话,他便眉开眼笑地说:“大奶奶今天来得巧了,越少爷先头就来了,陈留郡主刚到,都是来探望太太的,这会儿正在北院上房说话呢!陈留郡主送来了一大包上等燕窝,说是太太原本就有久咳之症,用燕窝加上冰糖熬粥最是滋补。”

听说陈留郡主朱宁来了,张晴不禁大为讶异。这藩王郡主不稀奇,稀奇的是陈留郡主虽只是皇帝的侄女,却比亲生女儿更受宠。这样的宗室贵女本应当是最聪明剔透的,竟是不避嫌疑往孟家这获罪门头上凑,区区难得二字竟是道不尽这其中的难处。

看到孟韬迎了出来,她就笑道:“想不到我今儿个偏撞了巧。大伯母的病可好些了,如今晚上睡得还好?我带来了几支高丽红参,也不知道可用不可用。若燕窝用得好,我下回也带一些过来。”

“大姐你能来我们就很感激了,不用次次都带东西。”

孟韬吩咐跟出来的小厮接了抱夏和迎春手中的东西,他便将张晴往里头引,口中又低声说:“大嫂,我和你说实话,娘的病如今很不好,夜夜都要咳上好几遍,难能睡上一个时辰,冯大夫这几日天天都是锁着眉头,脾气大得很。娘这几天还常常说,想尽快把四姐的婚事定下,可她实在是糊涂了,这种事情眼下哪里能提?而且……”

他面露难色,许久才咬咬牙道:“其实如今更为难的是另一件事,今年还没到各庄上送租子的时候,娘这一病花销极大,之前为了爹爹的事情又流水似的花了不少银子,如今家里账面上捉襟见肘……我也是才知道,之前在青州,家里开销的银子竟都是越哥的体己钱,杜家姐姐也帮了不少。”

张晴乃是当家媳妇,保定侯府的帐目银钱都是她掌管,此时闻言不禁一惊,连忙问道:“当初在青州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回来时把账面上的钱都给提光了,那时候没钱不奇怪。大伯父做官那么多年,名下庄子产业都不少,账面上怎么会没了钱?”

孟韬不安地瞅了张晴一眼,这才讷讷解释道:“虽说以前是娘和四姐先后管过家,但爹爹时常还提出大笔银钱做其他事情,所以家里的收支一直不宽裕。四姐已经把娘当初存下的一笔钱取了出来应急,我也是才知道,爹爹以前曾经往外头放过不少钱……”

张晴闻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堂堂朝廷三品武官,竟是还经营这种勾当?怪不得孟府如今账面上会没钱,孟贤下狱这当口,孟家谁敢到外头去收高利贷?尽管在心中埋怨孟贤一千个一万个糊涂,但她口中却不好说出来,只得暗自生闷气。

相形之下,还是她公公保定侯孟瑛这样老实怕事的性子更稳妥!

第二百六十二章 婚事非私事

进了孟府仪门就是正堂宝徽堂,这里是按照当初孟贤的三品官规制所造,一共是七间九架大正房,富丽堂皇气宇轩昂自不在话下。吴夫人如今病势沉重,依着她的要求,孟敏只好把她挪在自己的套间暖阁之中以便随时照应,宝徽堂旁边的西院倒是空着。张晴随孟韬从宝徽堂旁边的穿廊入内,路上看见的下人无不是凄惶无措,她心中不禁颇为沉重。

想当初父亲张信下狱的时候,那座宅子几乎被查抄了一遍,如今这儿虽说幸免于难,但谁知道下一刻是否会惹来如狼似虎的锦衣卫?

孟敏的院子在孟府最北边,朝向明暗相宜,乃是当初吴夫人特意挑出来的。张晴远远望见院门的时候,却瞧见一位身穿桃红衫子的女子拉着一个小男孩跨过门槛出来,站在那儿狠狠跺了一脚,竟是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赫然是钟姨娘。见着这举动,她不禁变了脸色,加快脚步便赶上了前去。

“姨娘这是干什么?”

钟姨娘听说家里头来了贵人,特地带了儿子过来想要留个眼缘,谁知道刚刚竟是碰了个软钉子,这会儿心头正懊恼着,一听这一声顿时没好气地转过头。看清是面色不好的张晴,她这才吓了一跳,忙赔笑说自己是喉咙发干一时忘形,拉着儿子上来行过礼后,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孟韬从后头赶上来,厌恶地瞪了那背影一眼,随即抬手将张晴往里头引。

檐下一个小丫头打起帘子,张晴低头跨过门槛,就看到堂屋正对大门的炕上东头坐着陈留郡主朱宁。只见这位郡主身穿鸦青衫子,松花色翠纹裙,头上凤钗斜缀,腰系金镶翠玉带,看上去雍容不失淡雅。西头的炕上孟敏只着素淡颜色,张越却是坐在下首东头第一张椅子上。她上前预备行礼,才稍一屈膝,朱宁身边一个丫头却已经上前扶起了她。

“张姐姐,这儿不是外头,礼数之类的就罢了,否则我可拔腿就走。”朱宁性子爽利,当下便直截了当地说,“我早就想来了,却生怕一趟走得不好反而牵累了敏敏,所以索性有了准信方才过来。你回去之后不妨对保定侯说一声,皇上如今的气也差不多消了,不出十天半个月,孟大人就能出来。这谪充办事官是肯定的,但只要熬过这一茬就好了。”

尽管先头已经听过这话,但如今又听了一回,张越忍不住往上看了一眼,目光恰好和孟敏相对。见她欢喜得满面通红,他不禁想起了昨日面圣的情形——既然连孟贤暗伺藩王心怀叵测的罪名都能够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杜桢那点算是什么罪过?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张晴却是舒了一口大气,忍不住合十念了一声,又起身对朱宁福了一福,“郡主带来了这等好消息,这下我回去之后也能睡个好觉了!四妹妹操心了这么多天,大伯母为此大病一场,这会儿总算是熬过去,这是不是得叫做守得云开见月明?”

朱宁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越一眼,因笑道:“张姐姐可是少说了一个人,除了你们三个之外,只怕三公子也能放下一桩心事。可惜杜大人的事情还没个准,我也不敢胡乱说出来让你们安心。皇上就这个脾性,对武官宽容对文官苛刻,杜大人只怕还得委屈一阵子。我这几日天天派人上杜家打听消息,可是绾儿和杜伯母居然还不曾回来,我就是想安慰也找不着人。”

“杜先生的事情还没议定么?”

张越此时吃惊不小,见满座都是信得过的人,他索性把昨日面圣时的情形说了一遍,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我还以为皇上说那番话是已经认定先生并无大过错,如今看来,难道皇上让我别管先生的事是另有用意?”

“这就不好说了,先头梁潜何尝不是皇上一而再再而三称赞过的文官,可那时候要不是杜大人求情,他险些就陪着周冕一块死了。而且,就算求情也得求在点子上,这些年求情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陪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朱宁轻轻摇了摇头,又说道:“纵使是皇太孙,上一回梁大人的事情也不敢出面,别人就更不用提了。这次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打听打听消息,否则不自量力贸然出面,若是帮人不成反而害了人,岂不是我的罪过?”

一番话说得屋内众人尽皆默然。为了活络气氛,张晴遂设法岔开了话题,尽说些各家各府的趣事,良久屋子里方才多了些笑声。说说笑笑好一阵子,她又嗔着孟敏说要再起诗会邀各家女眷出来热闹热闹,朱宁素来是喜好人多的场合,忙也在旁边附和,正闹腾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说话声,孟敏就吩咐红袖出去看个究竟。

红袖这一出去,不多时就回转了来,面上满是古怪的表情,后头却跟着一个孟繁。这位咋呼呼的孟家少爷一跨进门槛便嚷嚷道:“我刚刚路过宗人府,听说皇上要为陈留郡主选仪宾,外头还谣传说郡主要加封公主……啊,陈留郡主,您居然在……”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愣,许久,陈留郡主朱宁方才苦笑了一声:“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算算宗室郡主之中,比我年轻的都已经嫁了。横竖不过是在功臣子或是什么才俊之中选一个,嫁谁不是嫁?”

“话可不是这么说,郡主若真有看得入眼的人,悄悄去求一求皇上,未必就不准。”张晴见朱宁意兴阑珊,忍不住劝道,“毕竟是终生大事,郡主绝不可马虎了。”

“不说这些,怪没意思的!”朱宁连连摆手,见孟繁尴尬地站在那儿,她又笑道,“我这个要选仪宾的都没什么不好意思,你有什么可脸红的?要不是你们兄弟俩太小,说不定我就禀告了皇上在你们俩里头选一个,要能有敏敏这个小姑,还有伯母那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婆婆,我是高兴都来不及。好了,今儿个我来了这么久,也该走了,留着地儿给你们说话!”

孟韬孟繁虽说年少,这女人上头却已经不是初哥,还是头一次吃女人戏谑了去,少不得有些狼狈,倒是张晴和孟敏笑得花枝乱颤。一旁的张越知道朱宁一向极有主见,见她要走便随众人站起身来。谁知道朱宁竟是不要孟家人相送,却是将手往他一指。

“张越,你送我一程如何?”

尽管心中诧异,但见孟敏笑吟吟地点头,张晴也在旁边使眼色,张越自不好拒绝。打起帘子让朱宁先行,他紧随其后跟了出去。沿着西花墙走了一箭之地就是夹道,西边是几处幽静的院子,东边则是下人所住的裙房。领路的下人走在前头,朱宁没走几步便回头嗔道:“我说张越,你躲在后头干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么?”

趁着张越分神的当口,她便停住了脚步,等他上得前来并肩而行时,她便狡黠地笑道:“敏敏良善温柔,绾儿机敏练达,都是男子良配,我胜过她们的就只有一个郡主头衔而已。只不过,她们俩你究竟喜欢哪一个?上回我可听人在皇上面前提过你的婚事,就算我不问,指不定哪天皇上也会问起。”

尽管早知道朱宁就是这种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但张越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仍不免有些招架不住。想要开口搪塞,偏朱宁盯得紧,他索性就直截了当地说:“就像你说的那样,敏敏和绾妹都很好,无论谁都是贤内助,能娶她们之中任何一个都是男子莫大的福分。可郡主也该知道,这事情我说了不算。我虽不是那种一定要挑门户挑家世的人,可这年头家里议定婚事都是看的这些,我只担心到时候不由自主。”

“你说得没错。”朱宁原本巧笑嫣然的脸上一下子布满了阴霾,“张家乃是名门,你上头还有父母,你父母上头更有一位老祖宗,就好比我上头还有父王和皇上,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若是孟大人这回谪充办事官,你家老祖宗必定会对婚事有所犹疑。若是杜大人被羁押锦衣卫诏狱迟迟不得放出来,抑或是贬官去职,那你和绾儿的事情也是休提。唉!”

她愤愤不平地摇了摇头,和张越并肩又走了几步,她忽然再次停下了步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越脸上看了一会:“我能看得出来,皇上对你还是有几分维护的,虽说没什么前例,但婚事的事情你若是求一求,保不准就会答应你。只不过这毕竟是越过家里头的长辈,你最好和你家那位老祖宗先提一提,免得以后人家说你目无尊长。”

此时此刻,张越心头豁然开朗,暗想快刀斩乱麻,这婚事再拖下去指不定成了什么不可开交的样子,于是便点点头道:“多谢郡主指点,等我从青州回来,便去求恳皇上。”

仲夏日晌午的阳光火辣辣的,众人在地上的影子都缩成了一团。孟家这条夹道极长,两边又是无遮无盖,因此朱宁的脸上须臾便被晒得发红,直到上了宝徽堂两侧的穿廊,她那脸上的红霞这才减退了些。张越的回答让她很是为之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自己不可测的未来,她不禁觉得心头沉甸甸的。直到张越将她从内仪门送到内垂花门,她方才恍然醒悟了过来。

“张越,你此去青州千万要小心。我听凉殿的一个小太监说,廷议已经定了,此次刑杀非同小可,至少要掉几百颗脑袋,以后你必定是白莲教的眼中钉肉中刺,就是青州百姓也必定会畏你如虎。但此事毕竟是皇上安排给你的,比起名声来,圣眷更加重要,千万别手软。”

第二百六十三章 立场

对于大明来说,最大的敌人自然是蒙元,因此,开平、宣府、大同、兴和、万全等邻近蒙元的州府素来屯扎了大批边军,负责镇守的无不是战功赫赫的公侯伯。张辅永乐八年二征交趾归来时,曾经在宣府万全练兵一年督运北征,如今重临故地,自然也没有什么不习惯。

张辅自燕师起兵靖难时便从父亲张玉征战,之后在第一批论功行赏的功臣中便获封信安伯。彼时封伯共十四人,那时候他年方二十八岁,在所有功臣中位列第十九,伯爵中位列第四。然而,永乐三年他进封新城侯,永乐六年,他又因征交趾大获全胜而册封英国公,一举登上人臣极致。相形之下,当初那些伯爵大多仍是伯爵,几乎不曾晋升。

此时在宣府城墙上眺望远方,他只觉耳边回响起了铁蹄声号角声厮杀声刀剑声,竟是对扑面而来的阵阵大风恍若未觉。身后的兴安伯徐亨乃是靖难功臣兴安伯徐祥的孙子,承袭爵位之后北征备边多年,对年长五岁的张辅素来敬仰,此时便上前笑道:“英国公,听说夫人如今身怀六甲,等你此次练兵归去,指不定就要添一个大胖小子了!”

先头王夫人的家书已经送来过,张辅心中本就高兴,只他素来严肃,不肯在下属同僚面前忘形,当下便笑说:“我在子嗣上头素来艰难,夫人也年纪大了,倒没有想到这时候能够再有喜讯。对了,如今瓦剌和阿鲁台虽说都已经臣服,但瓦剌恭顺,阿鲁台却包藏祸心,兼之此人打不过就逃,两次大军征讨都让他逃出生天,不可不防。”

听张辅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头,徐亨立刻换上了正色,将宣府大同等地兵备情况一一道来。为了防备蒙元,宣府附近驻扎有宣府三卫、万全左卫、万全右卫、怀安卫、怀来卫,屯田军户总计两万五千人,战时都是骁勇善战的精兵。大同更是驻扎有整整八卫军户,人数达到四万人。可以说,这些边兵就是大明屡次北征的基础所在。

如今的明军仍然是一支天下雄军,再加上备边的功臣往往是经历过靖难之役和数次北征南讨的名将,因此练兵和用兵都极用心。徐亨陪同张辅在宣府三卫的练兵场上视察了一圈,又升帐召见了卫所的上下将领,检视了武库中的兵器,直到日落时分方才回到城中的府邸。

张辅乃是奉圣命前来督促练兵,徐亨便让出了行辕主屋。因既是从军,无论张辅和徐亨都不曾带女眷,一应起居便是行辕中原有那些丫头伺候。她们都是迎来送往多任镇守总兵和钦使的老油子,个个都是乖觉谨慎。

傍晚张辅回到行辕正房之后,就有两个丫头送上饮食,旋即便一声不吭地垂手低头侍立一旁。他出身世家,素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再加上如今乃是练兵,他更是下令饮食以简朴为主,每餐一肉一菜一汤,一顿饭不过盏茶功夫便结束了。

用完晚饭,他原打算找徐亨参详一下明日的行止,此时却有家将进来,双手呈上一封书信,道是成国公朱勇从南京送来。他接过拆开一看,眉头顿时紧锁,攥着那封信沉默了一会,便径直出门去了书房。到书房中,吩咐随行的心腹小厮取来炭盆将这封信连同封套一起烧成了灰烬,他这才来到墙上挂的那幅地图前,望着上头几个用朱红御笔圈出来的地方出神。

虽然出门在外,但英国公府每隔三日便有信送来,此外南京的成国公朱勇和其他各处交好的功臣也常常有书信捎来,因此张辅对于天下事即便谈不上廖若指掌,却也知之甚深。张越受召回京,杜桢下锦衣卫狱,乃至于皇帝犹豫不决难下决断,如此种种他都在第一时间知晓,但并没有十分在意。然而,成国公朱勇今天送来的这封信却让他颇为忧心。

太子朱高炽的病有所好转,但皇太孙朱瞻基竟是在一次外出时从马上摔了下来!尽管朱勇说并无大碍,也已经处死了犯错的太监和随从,太医更是精心诊治,可这世上谁知道有多少万一?而且从这次练兵来看,保不准皇帝不服老,在迁都之后又会生出北征的打算。

“老爷,夫人打发荣管家来了。”

听到书房外头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张辅顿时眉头大皱,旋即沉声吩咐道:“让他进来。”

北京到宣府算不上太远,但荣善这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只用了两天两夜便赶到这儿,此时自然是风尘仆仆满面黄沙。跨进书房之后,感到两扇大门在身后关上,他方才疾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双手撑地俯首行礼。

“你这一路上赶得辛苦了,起来吧。我早就说过,你腰腿不好,不要老是跪来跪去。你也是的,如今也不见得有什么急事,赶到之后先去换一身衣服用过饮食之后再来见我也来得及,看你连嘴都干裂得不成样子。究竟是什么事,夫人偏得让你这么紧巴巴地赶过来?”

荣善这才屈一腿慢慢站起身来,因笑道:“小的好几个月不曾看到老爷,这礼数自然不可偏废。此次的事情派别人过来不好说,信上也说不明白,因此夫人才让小的捎带口信过来。小的多谢老爷体恤,其实小的在马背上已经用过了干粮和饮水,不打紧。”

他说着却舔了舔干裂得发痛的嘴唇,这才挺直了腰说:“攸二老爷如今回来了,已经就任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虽说不如在外头那样军权在握,但若是再熬两年,若再有军功极有可能得封爵位。只这次攸二老爷回来还带了一个侍妾,据说是黔国公沐大人做的媒,是摆夷土司之女,又有了身孕,闹得武安侯胡同那边的张府颇有些不安宁。”

沐晟?张辅对此颇有些讶异,征交趾时他和沐晟搭档过好几次,深知这位黔国公并不是多事的性子,更不用说当这种牵红线的月老了。想到摆夷乃是云贵一带的地头蛇,势力颇为庞大,他不禁更奇怪张攸怎会和一个摆夷土司之女有瓜葛。思来想去,他忖度这事情是人家的家事,并不打紧,索性就暂时搁下了。

“这事情夫人只是嘱咐小的对老爷提一提,要紧的是另外一桩。越少爷如今已经回来了,皇上召见过一回,竟是要越少爷回青州去处斩那些个白莲教教匪。据朝堂上的消息,这一回至少得杀数百人。夫人一向对越少爷颇为喜爱,知道老爷也一向看重他,所以让小的向老爷问一声,这事情避无可避,是否要给越少爷什么提点?”

“另外,二老爷如今也从南京搬到北京来了,常常赴赵王府的饮宴,听说还有些银钱上的往来。三老爷之前那趟差事办砸了,已经有好些天闭门不出,前几天三夫人来探望夫人的时候,还请夫人代为向老爷恳求恳求,说是要给瑾哥儿谋一个出身。”

面对这些杂七杂八的情形,张辅不由得头昏脑胀。两个嫡亲弟弟的事情他如今是懒得管也不耐烦管,当下便吩咐荣善带话回去,让王夫人任凭那两家如何,尽管撂开手去,以防千辛万苦仍然落不得好。而对于张越的事情,他却沉吟了许久。

“带话给越哥儿,就说是我的意思,尽管放手按照圣旨去做。别看那些文官常常叫嚣什么仁义治天下,对于这种事情却素来忌惮得紧,他哪怕是杀得再多,也无损他的名声。他不管怎么说都是张家人,这种事情该杀伐决断,不要怕杀人,需得记着自己的立场。至于民间说什么无关紧要,毕竟为官一任重要的是治理压服百姓,让百姓敬爱固然是好的,但让百姓畏惧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你告诉夫人,让她见见几个世家通好的女眷,设法让京营派出些人跟着他去青州,如果那些白莲教逆党有报复之举,恰好可以一网打尽!”

张辅每说一句,荣善便点点头,到最后脸上露出了极其心悦诚服的表情。他却是谨慎仔细的人,又将张辅的所有吩咐一一复述了一遍,确定并无差池方才告退。临到门口时,他却听到背后又传来张辅的声音,忙转过身去。

“你这一路奔波辛苦,歇息一晚上再赶回去。你年纪不小了,别把自己当作当初随我征交趾那时候,我和夫人以后还有的是用你的去处。另外,让夫人好好休养,家务事尽管交给惜玉去管,那丫头是她看着长大的,总比别人靠得住。婶娘的病也让人随时去探望探望,不要失了礼数。还有……”

想起南京成国公朱勇送来的那封信,张辅最后便添了一句:“若夫人身子好能进宫,请她对王贵妃提一提。如今迁都在即,应早日将皇太子和皇太孙接到北京来。”

荣善听着前头那番话,心里还暖烘烘的,临到最后却是心头咯噔一下。他跟随张辅多年,这大风大浪也见得多了,略一琢磨就能听懂张辅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家英国公府原本和汉王交好,如今是真的要渐渐偏向东宫么?

第二百六十四章 管闲事,说祖母

顾氏如今的身体虽说大不如前,但终究是一直惜福养身打熬的好底子,因此即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的病仍是一日日好了起来。小辈们晨昏定省自不用说,平日里还轮流在病榻前侍奉,或是孝敬各式各样的点心吃食。虽说顾氏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大多都是赏赐了房里的大小丫头,但尽孝重在尽心,每日里长房和二房在这上头也常常别苗头,只张越因父母不在,无心在这上头和两位伯母争风。

诺大的张府之中,顾氏占了朝向阳光最好的北院,长房占了东院,东方氏却不愿意在次一等的西院,当初选定的就是靠近北院的东北边一处院子。因二房人口多,这院子比长房和三房的院子要大上一多半。张超成婚之后,东方氏又让人腾出了自家院子旁边的一处小跨院给儿子媳妇,算算上下人等,二房竟比如今留在张家的长房三房加在一块儿都多。

李芸乃是襄城伯李隆的嫡亲妹妹,自幼就是兄嫂抚养长大,嫁入张家之后却从来不曾摆伯爵千金的架子,因此上下人缘反而比精明刻薄的东方氏更好。这几天来,东方氏挑剔不着那个新姨娘,便常常到她这院子鸡蛋里挑骨头。起初倒还罢了,这一日东方氏竟是挑剔她陪嫁带来的几个丫头,说她们打扮得花里胡哨成天想着狐媚,那言语极其不好听。

她这些丫头的衣裳首饰都是和家里头其他丫头一样,就是有好的也怕越过了别人不敢戴出来穿出来,这不是偏生找茬么?几次张嘴想要辩白,见东方氏只顾着自己出气说得兴起,她只能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把自己受的那些气都给发泄够了,东方氏这才满意地咳嗽了一声,见媳妇站在一旁不敢吭声,她愈发觉得自己享受到了做婆婆的威权,于是又狠狠瞪了茴香一眼,沉声训斥道:“做妾就要有做妾的规矩,你家大奶奶疼惜你,可不是让你和她平起平坐,别以为有身子就能作威作福,挑剔什么饮食补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身怀六甲的茴香则是避无可避,被东方氏一番数落说得脸色发白,眼泪在眼眶里头直打转,却只能忍气吞声地连连答应。她满心以为东方氏脾气发够了该走了,谁知对方说够了,竟是在炕上东头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润嗓子,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下可苦了茴香,她虽说是丫头,但李芸对身边人素来好声气,她自打怀有身孕便从来不用立规矩,此时一站就是一刻钟,眼看还要继续,她自是感到身上越来越重,这脚下也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还得竖着耳朵听上头太太的教训,丝毫不敢怠慢。就在她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二太太,大奶奶,灵犀姑娘来了。”

东方氏一听到这一声通报,眉头忍不住一挑。以前灵犀伺候顾氏的时候,她顾忌那是婆婆调理出来最得用的大丫头,于是不得不好言好语客气几分,可如今那已经是给了张越的丫头,怎么当得起姑娘这两个字?当看到那个身穿青色衣裙的人影跨过门槛时,她端坐在炕上纹丝不动,嘴角还露出了一丝冷笑。

灵犀昨日刚刚和秋痕一同回来,同船的还有孟家上下不少人和自家的随从,留在青州看屋子的就只有崔家的李家的和两个长随。一进屋子,她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头,东方氏盛气凌人地坐在炕上,李芸站在旁边,而那个明显有了身孕的丫头脸色苍白,其他几个丫头也个个都是噤若寒蝉的模样。虽说心中纳闷,但她还是先上前行了礼,又吩咐随行的小丫头捧上了一个雕漆匣子和一个包袱。

“二太太,这是少爷从山东带回来的阿胶,包袱里头是山东特产的蜜枣。听说茴香姑娘有了身孕,又是偏寒的体质,到中期少许吃一些阿胶最是滋补,所以少爷特意吩咐奴婢送过来。”

若是平常时候听到这话,东方氏顶多敷衍着谢一声,但此时灵犀说是特意送来给孕妇吃的,她立刻就想到了那个身怀六甲偏生还占着丈夫全副精神的方水心,想到正是张越命人从水中救起了这个贱人,又忆起上回在那儿看到堆成小山一般的众多补品。

强忍那种咬牙切齿的冲动,她便皮笑肉不笑地说:“越哥儿倒是费心,既要惦记老太太,这大哥的屋里人竟然也惦记着。听说我家老爷那位方姨娘也是越哥儿让人从水里头捞出来的,他还真会做人,这全家上下竟是没人及得上他。东西我收了,你回去代我谢他一声就是。”

灵犀没料到东方氏说这么一句就下了逐客令,见东方氏旁边一个大丫头把匣子和包袱一股脑儿都递给了旁边的一个小丫头,她心里顿时更感到不对劲。然而,这毕竟是二房的家务事,她斜睨了茴香一眼,随即屈膝告退。等到一出院子,她立刻加快了脚步,却是往北院顾氏上房而去。

见着她来,北院上房门前的两个小丫头却不敢怠慢,一个向里头嚷嚷了一声通报,一个殷勤地打起了帘子。彼时张越正好出来问午间那副药是否熬好,见着灵犀进来不禁有些奇怪。三言两语将堂屋里头两个丫头打发了,他便问道:“你不是上大嫂那儿送东西么?”

为了些许小事惊动顾氏,灵犀自是知道不妥,因此这一趟本就是来寻张越的。将刚刚到李芸那儿的情形低声解说了一遍,她便面色不安地说:“二太太看样子是心里不痛快,大约是上大奶奶那儿找碴的,原本这也没什么,可那个茴香我瞧着仿佛支撑不住,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家里头少不得又要折腾一阵子,所以奴婢只能来寻三少爷讨个主意。”

“是灵犀来了么?怎的不进来?”

张越正沉吟的时候,便听到里屋传来了顾氏的声音,忙努努嘴让她先进去陪着。知道灵犀必然不会拿这种事去搅扰病中的祖母,他便掀帘出了屋子,招手叫来了大丫头白芳,低声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

自从灵犀走后,顾氏又不再管事,身边的大小丫头东方氏几乎都不放在眼里,顶了灵犀缺的白芳心中早有不忿。因此张越一说,她就对这狐假虎威的勾当异常热衷,仔仔细细问过之后便满口答应了,又去挑了两个伶俐的小丫头跟随,这才急急忙忙出了院子。

打发走了白芳,张越见外头的药已经熬好,已经搁在凉水中湃了一会,便吩咐一个小丫头用红漆条盘捧着随自己进屋。从堂屋来到里间,他就看见灵犀正屈一膝跪在床沿上,顾氏正拉着她的一只手,仿佛刚刚嘱咐过什么。朝夕相处大半年,他知道灵犀做事一向妥贴,自是半点不担心她说了什么有干碍的话,见她站起身来便笑吟吟点了点头,从那条盘中拿起药碗,便在床沿边上坐下。

“祖母,该吃药了。”

顾氏此时倚靠引枕半坐着,精神极好,却是摆手示意张越不用喂药,自己接了过来,试了试温度便一口气喝尽了。她搁下药碗正皱眉时,却只见一旁的灵犀从小瓷罐中取了一块冰糖递上来,她接过之后就笑道:“这么久不在身边,亏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都吃了那么多年药,偏生就这个习惯改不了。”

见顾氏含了冰糖,张越不禁微微一笑,心想祖母这时候倒是威严尽失,反像是一个怕吃药的孩子。吩咐那小丫头把空药碗端出去,他见顾氏额头有些汗渍,连忙拿帕子为她轻轻擦了擦,又笑道:“这仲夏日原本就热,祖母刚刚喝了一大碗药下去,又盖了这袷纱被,得捂出一身汗来。祖母先头病了,这糊窗户的纸也不曾换过,改天换上纱,至少也透气些。”

因张超张起兄弟要去军营当值,顾氏又不肯放纵了张赳的学业,这些天只有张越几乎日日在病榻前侍奉。此时顾氏听着这话,就对着灵犀笑了:“你跟着越哥儿这么些时日,结果倒是让他沾染了你的仔细脾气,连这种琐事都惦记上了。不过这窗户纸也确实该换了,那些小丫头们平日里忙这个忙那个,偏生忘了这一茬。”

灵犀正想说话,外头却是白芳兴冲冲地挑起了帘子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盒子:“老太太,大奶奶让奴婢送了一盒杏仁酥来,说是刚刚做出来,老太太克化得动,正好尝尝鲜。”

见张越朝自己看过来,她便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又说道:“大奶奶还说,老太太几次三番让人送东西过去,本应打发茴香姑娘过来磕头,可她如今胎象不那么稳当,等过了头三个月,一切都妥当了,一定让她来谢恩。”

听了这话,张越和灵犀都松了一口气,而顾氏也微微点了点头:“她既是有身子的人,这礼数也不必急在一时,以后有的是尽心的时候……唔,你刚刚打超哥媳妇的院子来?”

白芳狐假虎威走了一遭,在二太太东方氏面前找回了脸面,此时心里仍喜滋滋的,本能地点了点头,见顾氏无话方才退了出去。而顾氏何等敏锐的人,既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少不得在张越和灵犀脸上扫了一眼,见他们仿佛都有些如释重负,隐约便明白了其中内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想起素日里大小丫头流露出的些许口风,她不禁渐渐皱起了眉头。

“越哥儿,之前皇上召见你的时候,是说不日之内便会派你重去青州,之后还会召你回来?”

张越没料到顾氏忽然提起此事,愣了一愣连忙点了点头,又解释道:“据说廷议上头已经定下了此事,我不过是去跑跑腿。先头惹出了那样大的风波,这一回又要去动那样大的干戈,恐怕皇上确实是不会留着我在那儿。”

想到这里,他心中颇觉可惜。毕竟,先头刘达刚刚给他介绍过两年三熟制,还给他看过一张熬糖的古方子,真不知道这家伙哪儿来的那许多奇思妙想,哪里收集的那么多别人不屑一顾的古记方子。

“这么说来,你的婚事也该定了。”

乍然听到婚事二字,不但灵犀大为讶异,就连张越也是心头一震。想到那一日朱宁和自己说的话,他情知此时是最好的机会,便索性把心一横道:“祖母,我知道先前曾经上门和咱们家商议过婚事的人家不少,但家里之前看中的就是杜家和孟家。如今杜先生和孟大人都在锦衣卫狱,不但前程未卜,其他的也说不准,但是……”

“但是你却瞧中了那两家的姑娘,是不是?”

顾氏毕竟是一把年纪了,张越的这点小心思她若是瞧不出来,那也枉为人祖母。她此时收起了笑脸,目光在张越脸上瞧了好一会儿,最后方才叹息了一声:“虽说婚事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也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初我给你那匣扇子,你转手就送给了那两位姑娘,那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心意。我起头还想,一位出身功臣世家,一位出身,总有一位是合适的,可谁知道会有现在这档子事?”

她略顿了一顿,声音便有几分严厉:“你是大家子,这婚事并非你一个人的私事,而且你应当知道,要娶她们当中任何一个,对你的将来都未必有好处!杜大人也就罢了,那是正人君子,指不定和杨士奇一样能安然出来,但仕途上也得大打折扣。而那个孟贤……此人热衷仕途太甚,今天可以窥伺藩王,明日就能够窥伺皇上,若他成了你的岳丈,你日后少不得受他牵累!”

张越心里承认顾氏所言句句在理,然而他极其反感盲婚哑嫁,自然不肯放弃这说动顾氏的机会,当下就咬咬牙说:“祖母所言我明白,但皇上用人未必就会只看姻亲,再者,皇上之前既然已经提过让我自山东回来再论婚事,应该已经知道之前的事。若是因求前程而弃前事不顾,皇上难免不会认为我张家功利心太重不顾信义。”

顾氏心中一动,却没有说更多的话。抬眼看了看灵犀,她便淡淡地吩咐道:“你既然如此说,我也不劝你什么。今天孙家公子要过来,灵犀留下陪我说话,你先出去预备预备。”

直到张越起身离开了屋子,她方才露出了欣然笑容——既然这个孙儿如此重情重义,她也该放心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朋友,兄弟,嫡庶

“三舅哥,小生这厢有礼了!”

旧友重逢,孙翰这起头第一句话却让张越呆了一呆。好在彼此熟络,两人也不是在瑞庆堂厮见,而是在张越自个的外书房中,因此也不虞外人看见了笑话。他歪着头打量了孙翰一眼,忽然嘿嘿笑道:“你这回弃文从武前程似锦,以后可要换成你提携我了!”

孙翰在祖父一年丧期满了之后方才弃文从武入值宿卫,与其说是自己的心愿,不如说是之前出去的监生都没分派到什么好缺,大多是八九品的县丞主簿,还不如在皇帝惦记孙家功劳的时候捞一点好处。只不过,后来因缘巧合投了朱棣缘法,那就是另一重好处了。此时听张越这么一说,他一呆之后就哂然一笑。

“你小子还要别人提携?汉王摆明了是要笼络你,你不接受人家的好意也就罢了,居然还配合你那位老师在汉王头上拔毛,你知不知道现如今你小张大人在北京城的名气大得很?就是我那位刚刚承袭了应城伯的伯父也在背地里嘀咕。谁知皇上居然还单独召见了你,也不知道让多少人瞠目结舌。你那大哥二哥还托了好些人准备帮你说情,结果都没用上。”

听说张超张起对自己的事情如此上心,张越忙询问了仔细。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他方才得知张超张起两人性格豪爽出手大方,兼且武艺又扎实得紧,在一群功臣子弟中混得如鱼得水人缘极佳,也不知道拉了多少人准备帮忙。而像孙翰这样骤然转为武职的文弱书生,若非兄弟俩多方照顾,一下子蒙恩拔擢当了出头鸟,在军中厮混决计讨不得好。

孙翰紧跟着又笑道:“咱们世家子弟婚事不由自主,我这桩婚事也是伯父一力定下的。我当初觉着那是你家里的姑娘,家教品行必然好,所以心里倒是乐意的,再说你家大哥二哥也是仗义的人。嘿,等到你二哥的婚事定了之后就轮到我了,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叫你一声三舅哥了。”

彼此之间从朋友变成了准姻亲,两个人自然是异常高兴。孙翰看到张越这外书房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各色典籍,少不得一本本拿出来看,面上便露出了殷羡的表情。只是他如今已经入值宿卫,这文学上头再好也只能用作锦上添花,心里不禁有些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