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看着,他陡然之间想起了另一件事,连忙将手中的书放回架子上,又转过身说:“对了,国子监下个月就要搬到北京,到时候房兄和顾小弟都会一起过来。想当初我走的时候,房兄还埋怨我不仗义。唉,他爹爹好赌,他大哥又不理会他,每个月就是给他二两银子的月例,够什么使唤?我离开南京的时候还借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倒是顾小弟发奋读书,很得国子监几位教授赞赏,几次月考都是名列前茅。”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越听到房陵的境况,心里便琢磨着等人到北京之后如何帮一把。正在这时候,书房外头却传来了连生的声音。

“少爷,万大人和夏公子来拜!”

听说万世节和夏吉也来了,张越顿时喜出望外,忙道有请。不消一会儿,这书房大门便被推开,恰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

前头的万世节身穿半旧不新的天青色袷纱衫子,底下的黑布履已经是洗得发白。而后头的夏吉则收拾得颇为精神,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直裰,看上去倒有些少年官员气象。一进门,他便没好气地埋怨道:“凭什么万大哥就是大人,我就是公子,这好歹也得一视同仁!元节,你别看万大哥穿得寒酸,他是故意的,这回宗人府替陈留郡主选仪宾,不合挑到了他的头上!”

这下子不但张越瞪大了眼睛,就连笑嘻嘻的孙翰也是大吃一惊。一时间,屋子里六只眼睛全都盯在某人身上打转,结果万世节被看得浑身发毛,只得没好气地干咳了一声。

“本朝公主郡主都是选的功臣子弟,这回皇上居然让御用监张公公开列了一张名单给宗人府,我怎么知道上头会有我!”万世节尽管曾经见过陈留郡主一次,知道那并非骄纵千金,但终究不愿意娶一个宗室贵女来压在头上,“陈留郡主那是皇上当作公主看待的,那些功臣子弟一个个削尖了脑袋都想娶回家去,怎么也轮不到我。”

想起朱宁那时候谈起婚事时意兴阑珊的模样,又听万世节此时这样的口气,张越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看似天之骄女,在婚事上头却仿若提线木偶,又有什么意思?

外头日头毒辣,这屋里头摆放着冰盆,再加上附近种植了好几棵参天大树,倒是还算凉快,万世节摇了一会折扇,通身大汗就息了,少不得嚷嚷着张越养尊处优会享福。待得知张家藏冰的冰窖足够一夏使用,他更是啧啧称羡。

翰林庶吉士只不过从七品,月禄米不过七石,八成给米,两成给钞,一个月累计不过五石六斗米外加十四贯钞,折银顶多也就是四两四钱。一个月这么一点银子,别说在北京置业,就是租屋子也要愁煞人,因此两人仍蹭住在张越西牌楼巷那座小四合院中,不过是象征性地给几贯钱,张越也不计较。即便这夏日难熬,两人也没钱去买冰。

把扇子一收,万世节便唉声叹气道:“咱们这当官的还真是寒碜,前几天搬来的方家小子倒是个老实人,没几天就和我们混熟了。得知咱们两个当官的就那么一点俸禄,他才知道英国公府对他的好处。他一个月的月例足足有五两银子,比咱们一个七品官还多。他在读书上头倒有天分,又肯花功夫,夏小弟没事情就在那儿和他辩论,元节你倒是带了一个妙人来。”

“只要你们别说我弄了一个呆子过去就好。我只是想着他一个外人住在英国公府,难免有趋炎附势的下人瞧不起他,没来由坏了一个人的性子和前途。不是我说,投身豪门的穷亲戚不是好当的,他哥哥又丢下他不知道上了哪儿,他孤身一个人没个朋友……”

这朋友两个字刚刚出口,外头就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这时候张越倒是诧异了,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的人居然一拨又一拨?亲自上前去打开了门,他方才发现原本该守在外头的连生连虎兄弟没了踪影,这会儿站在屋檐底下的却是四弟张赳。见对方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问道:“小四,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

张赳上回被张晴语重心长训诫了一番,心里也有些想头。只是他平素很少出门,张超张起兄弟又都是整日里不在家的,学业上头他又不敢放松,上哪里去找什么友人?今天好容易有一下午的空闲,他在整座宅子里逛了一大圈,愣是没想到该上哪里去消磨时光,要出门更是两眼一抹黑,听说张越这儿有客人,这才临时起意过来看看,可这会儿又退缩了。

“我今天下午不用读书,所以来看看三哥你可有空闲,既然有客,那我走了……”

听见这话,再看到张赳转身就走,张越顿时愣住了。他是心思机敏的人,略一思忖便想得透彻,没等张赳走出几步就一把将人拽住了。因张赳在习武上头乃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身子单薄,如今竟是比他矮上大半个头,手劲上更远远及不上他,他没费什么劲就把人揪了回来。打量着这个曾经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四弟,他忽然在那小脑袋上敲了一记。

“你这点小心思也来瞒我,既然来了说什么要走,一块儿进来就是。”

屋里的三人这会儿正说着什么时候去什刹海游玩,看见张越拉着一个少年进来,都不禁有些奇怪。孙翰曾经见过张赳,知道这是张家长房长孙,也是老太太的心尖儿,不等张越开口就向其他两人介绍了一番。

万世节和夏吉都是不拘礼的性子,也不管大伙儿只是初识,立马仿佛熟人一般打了招呼。张赳起初被张越按着坐下的时候还有几分忐忑,但见其他人都没把他当作外人,这才渐渐安心,话头也慢慢多了起来。等到万世节三人临走时邀他五日之后去什刹海游玩时,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答应之后,他方才不安地瞥了张越一眼。

张越却摇摇头拒绝了这邀约,又笑道:“我是奉命回京不敢四处乱逛,再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走,这什刹海也不好去。我就把小四交给你们了,别把人给我带坏了就行。”

“得了,他是元节你的弟弟,也是我未来的小舅子,带坏了他我以后拿什么脸见你家老太太?你放一万个心,咱们就是去什刹海散散心罢了。”

有了孙翰这承诺,张越方才笑呵呵地将人送出了垂花门。回过头来见张赳还站在那儿,他便提醒道:“孙翰住在应城伯府,万兄和夏小弟都住在西牌楼巷,他们都是爽朗不羁的脾气,你平日要是有闲可以出门去拜访拜访,事先派个人说好就行。万兄和夏小弟学问上头都是顶尖的,你要走科举,和他们多多交往没有坏处。”

张赳这才知道自己的心思都给张越摸得一清二楚,顿时有些讪讪的。直到张越笑了笑转身走了,他方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三哥,你在家里这些天,我若是有课业上不明白的地方……”

听张赳说得吞吞吐吐,张越便接口道:“你有事尽管上西院来,自家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别成天闷在家里读书,小心读成书呆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虽说是祖母和母亲的心头肉,但张赳的性子毕竟有些孤僻高傲,下人见了不过唯唯诺诺,自个房里的丫头也只当他是主子,张超张起并没有拿他当外人,可也不会细心到去关心他的心念想法,已出嫁的张晴更不可能时时刻刻看顾。因此见张越满口答应,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听说张越要去北院,他索性就跟了一起去。

张越原以为北院只有灵犀陪着顾氏,但他和张赳一前一后进门,这才发现堂屋里一地站着都是人。顾氏这会儿正倚着板壁上的靠背和引枕歪着,炕沿上白芳正给她打扇子,左边站着冯氏和长房的秦姨娘,右边则是东方氏骆姨娘和李芸茴香,中间则是站着一个小腹微微隆起的年轻女子,瞧背影依稀是那位方姨娘,只这架势瞧着很有些碜人。

顾氏没想到张越竟是和张赳一块进了屋子,目光在兄弟俩脸上扫了扫,原本有些难看的面色渐渐霁和了下来。家和万事兴,她也不想在孙辈面前大动干戈,当下就淡淡地说:“你既然之前不小心落水,静养安胎也是应当的。但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任凭什么道理也不能禁着你家太太进门,我不管摆夷如何,但我大明天朝,讲究的是嫡庶尊卑,讲究的是天理伦常。”

张越行过礼后就把张赳拉到了一边,此时听祖母这话头便知道是二房的家务事闹大了,自己着实来的不是时候。然而,他却发现,听见这嫡庶尊卑四个字,那方姨娘表情如何他看不清楚,但东方氏却是微微色变。此时此刻,他心中顿时悚然而惊。

这话敲打了方姨娘,同时竟是连二房三房一起捎带上了!虽说是提醒东方氏居多,但听在他耳中实在也不是什么滋味。

大道理压下来,原本气咻咻跑来告状的东方氏只能忍气吞声,而方水心却是满心不忿。无论是嫁人之前还是嫁人之后,谁敢给她这样的脸色看?可一想到张攸的叮咛嘱咐,她咬咬牙便答了一声是。等捱到顾氏教训完,她便借口身子沉重告退,却没注意到自己转身出屋子的时候,屋里众人各自不同的脸色。

顾氏此时满心恼怒,把其他人都打发了,只留下了张赳。问了几句之后,得知张越将张赳引见给了几个友人,又愿意帮着他的学业,她心中不禁欣慰,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张赳的脑袋。

“好好跟着你三哥学学,多外出走走没坏处。我老了,也不知道能镇着这家里几年,也不知道你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雷霆万钧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平头百姓一大清早要起来开始一天的生计营生,而大户人家也没法子睡觉睡到自然醒——负责洒扫采买的下人一大早就起来忙活,贴身伺候主子的下人也警醒得很,到了时辰便起来收拾伺候。即便是各房各院的主子们也少有福分能睡懒觉,有的需得早起上朝,有的需得早起向长辈问安,有的需要早起读书,有的需要早起管事……张府的清晨亦是忙忙碌碌。

张越素来就有早起的习惯,这天清早,他洗漱过后便到前头外书房前的院子随彭十三练武半个时辰,然后在书房中读半个时辰的书。估摸着祖母顾氏也该起身了,他又到北院问早安,然后才回自己的房中用早饭,之后又是张赳来请教功课。等到一个忙碌的早晨过后,他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外头又有通传说,英国公府管家荣善求见。

再次赶到前头外书房见客,他就发现荣善面上满是疲惫之色,不由得有些奇怪。待听说对方竟是四天时间往宣府打了个来回,又察觉到人家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他哪里还不知道这一趟奔波消耗巨大,心头自是感激。听得荣善复述了张辅那番话,他连忙肃然一揖谢过。

荣善这一路纵马狂奔来去,双股的油皮早就磨破了,这会儿还觉得隐隐作痛,但看见张越这番举动,他不禁慌忙避开不敢生受:“越少爷,小的只是奉夫人之命行事,这都是份内的勾当,您这不是折杀了小的!”

“荣伯你这把年纪四天来回宣府奔波捎带口信,劳心劳力,我当然应该谢过。其实,若是大堂伯有口讯带来,派个人让我过去英国公府也就行了,你着实不用亲自走这一趟,该在家里先好好休息的。”

听到张越这么说,荣善不禁感到这一趟来回赶路也还值得,遂笑道:“小的虽说老了,一身筋骨倒还熬得住。小的今儿个一早刚刚回来,是夫人吩咐先到这儿来见一趟越少爷,也好早些转告老爷那些话。夫人这回害喜奇怪得很,前头没反应,如今反而常常夜里睡不好觉,白天却渴睡得紧,所以您就是去英国公府也难能见着夫人,还不如小的跑这一趟。”

寻思片刻,他又将张辅先头吩咐王夫人的那些话转告了一回,又解释说惜玉已经着手去办,让张越做好准备。因实在是倦极了,把所有该说的都说完之后,他便告辞离去,出门的时候脚下已经有些踉跄。张越连忙吩咐外头的连生连虎搀扶上一把,又站在门口看着人离去,旋即回到了书房。

尽管荣善的言下之意是让他不必去拜见王夫人,但承了人家这样的人情,他总不能厚脸皮一点表示都没有。从匣子里拣出一张仿古澄心堂纸,又亲自研了一砚的墨,他就提笔疾书了起来。写完顿首百拜四个字之后,他又将其封好,转去库房寻管家高泉,将灵犀她们从山东回来捎带的一些土产挑了几样,连信一起让两个稳妥长随送去英国公府。

仅仅两日之后,张越就在家里接到了圣命——尽管他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是,正式的圣旨给人的冲击力却和朱棣轻描淡写说的那席话大为不同。朱棣先头只是一句大刑杀人,可随着圣旨而来的文书上却详细罗列了四百二十三个要处死的人,戍边的也有三百余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被他以内应的名义拿掉的那些人倒没有加罪,但这已经够惊人了。

此次宣旨的太监不是张谦,而是先前在凉殿宣召张越进殿的那个年轻太监陆丰。他额头上有几点麻子,公鸭嗓又尖又亮。说完这应有之义,他便笑眯眯地说:“小张大人,你这回是钦差,咱家受皇上派遣,再加上京营兵五百和你同行,过济南府的时候还要查办布政司渎职轻慢之罪。咱家听说,这回若不是布政司的人使坏,杜大人也不至于被下锦衣卫狱,这一回正好给小张大人好好出一口气。”

上回还自称小的,这回却自称咱家,口气中既有提醒又有暗示,张越哪里还不明白这陆丰恰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主儿。想起之前袁方差妥当人送过口讯来,想起朱棣已经派人建东缉事厂,也就是臭名昭著的东厂,他心中自然有所计较。

有些事情,少不得要着落在这个年纪轻轻却刚刚跃升从四品御用监左少监的陆丰身上!

由于是奉圣命行事,张越之前就已经打点好了一应行装,因此陆丰说是即刻动身,他便立刻让下人将所有行李箱笼送上马车,入内向祖母顾氏辞行之后,他就随着陆丰上马动身。比起他上一次和孟家人一起离京的时候,此次的排场可以用一句歪诗形容——惊天动地离京去,奉旨杀人把令行。

因如今是柳升掌总京营,而王夫人先前按照张辅的话找上的正是柳升的夫人,因此此番随行的京营军士自然不会有什么老弱病残,全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弓箭手火铳兵等等一应俱全。一行人在通州上船的时候,码头上的苦力看到这么一群杀气腾腾的兵,全都是大吃一惊,竟是连给其他船只卸货帮工都给忘了,直到那三条官船开走方才松了一口气。

由于这三艘官船的缘故,运河上的粮船和其他船耽搁了好一会儿方才一一靠上码头,条条船上都在议论那些彪悍的京营军士。一艘正在靠岸的船上,杜绾搀扶着母亲裘氏站在船头甲板上,直到那三艘远去的官船已经看不见了,她方才出声提醒道:“娘,咱们进船舱收拾东西吧。”

“船头上那个人应该是元节,我绝对不会看错。”裘氏却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站在那儿紧皱眉头,“算算日子,元节回北京才一个月都不到,不是说他也是戴罪之身么,怎么忽然就出京了?都怪咱们在济南府耽搁这么久,这世上果然是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那些人竟是使出了那些龌龊手段,几乎就要翻捡咱们的行李了!”

杜绾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父亲这个右布政使当得孤直,那些布政司的官员竟是以为他捏着众人的把柄,把主意打到了她们母女身上。若不是她绞尽脑汁设法脱身,竟是难能离开济南府。然而谁能想到,好容易回到了通州,竟是眼睁睁看着张越这么大阵仗离开?

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越并不知道自己和裘氏杜绾母女擦肩而过,官船顺运河而下,一路走得并不算快。尽管他不是招摇过市的性子,但通行的陆丰却得意得很。洪武朝的时候定下太监不得干政的铁律,但本朝以来,先有郑和张谦,后有其他大太监奉旨出京办事,宫中太监无不视出京为一等一的肥差。再加上他先前隐隐听说了某个传闻,那钻营的心思更是无比活络。

若真是谋到那东缉事厂首领太监的肥缺,那以后的权势决计堪比锦衣卫指挥使!依照他的想法,这沿路所到州县都停一停,这才是宣示天子近侍的威权。然而,这热炭团一般的心思却给张越轻飘飘一句话给击得粉碎。

“陆公公,这外头官员暂且不说,京里头内官外官可是有无数人盯着我们。”

尽管爱显摆乃是太监的天性,但陆丰既然有削尖脑袋向上爬的心思,当然不是个笨蛋。情知这时候显摆被人告一状可不合算,他当下就熄灭了心头那团邪火。即便没有张谦那一层关系,单凭张越是英国公的侄儿,单凭这京营的五百军士,他也不敢对张越的话等闲视之,接下来的一路上少不得小意殷勤地巴结着。

张越看到人家热面孔贴上来,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于是,等到官船抵达东昌府的时候,两人的关系便从相安无事变成了熟络无间。

尽管张越不过六品,自己却是四品,但陆丰下船的时候仍然谦让了一番,见张越执意不肯先走,这才志得意满地先行下船。发现前来迎候的布政司官员不过寥寥数人,他心里极其恼怒,藏在袖子中的右手不禁捏了捏那圣旨,心中方才有了底气。

那位杜大人初来乍到一年就几乎把白莲教教匪连根拔起,可这些人非但没察觉到端倪,事后竟然还落井下石,指量皇上真是那么好糊弄的昏君?上回闹得汉王遇刺,按察司官员一个个纷纷落马,这回也该轮到布政司这些家伙了!

稍稍落后的张越瞥见了陆丰的小动作,证实了先头的猜测。他要办的事情是杀人,却没说要到布政司查证什么轻慢渎职之罪,想来这是专门交给陆丰的任务。一路上和这陆丰相处多了,他略施小计就把对方根底摸得清清楚楚。

如今还没有宣德朝教太监识字的善政,陆丰和宫中大多数太监一样目不识丁,要控制影响这样的人,比控制一个识字懂理的人容易得多。

就像他想的那样,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的陆丰做事情全然没有那么多考虑顾忌,转陆路抵达济南府之后就立刻取出了圣旨——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背——洋洋得意地一举罢免了从左布政使张海到参政参议以下一共七员官。而这一次却不像朱棣盛怒之下罢免按察司诸官,从陆路上任的新一批官员在之前一天就抵达了济南驿馆,恰是雷霆万钧。

第二百六十七章 最毒是人心

左右布政使为从二品,左右参政参议分别为从三品从四品。到了北京城这官职兴许不算什么,但在地方上却是封疆大吏。而山东之地从永乐初年开始疏通大运河开会通河征发大量徭役,接连几年又是旱涝蝗灾不断,因此布政使司上下官员的考评都是平平,许多人长年不曾挪窝,之前杜桢从天而降占据了右布政使的位子,自然有众多人不服不平不甘。

杜桢是个冷面人,平素不苟言笑和同僚并无太多往来,少不得有人在暗地里散布流言,道是他奉了圣命暗查布政使司上下官员是否有贪贿事。于是,先头杜桢一离开济南府前往青州,好些人便暗地里动作了起来。事成之后,一群人又将裘氏扣住,想要搜寻那子虚乌有的物证,若不是杜绾赶回来,更拿出了道衍当初那封信,又很是威胁了一番,他们决不会罢手。

可这现世报也来得太快了!

尽管永乐皇帝朱棣宠信太监,更有郑和张谦等人先后扬帆海外,但在大多数文武官员看来,太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阉人。此时此刻,布政使张海参政左旋等人跪接了圣旨起身之后,都将愤恨的目光投向了一身青衫站在陆丰身后的张越。

谁都知道张越和杜桢是师生,谁都知道张越乃是英国公的本家侄儿,这次的事情要不是他进谗使坏,他们怎么可能被一锅端?在这种沉默僵硬的气氛中,一群刚刚被罢官职失魂落魄的官员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

“我要见皇上,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公理正义!”

有了一个起头的,其他几个官员再也难忍心头激愤,大堂中顿时一片哗然。已经在布政使任上五年的左布政使张海死死盯着张越,那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张越,你倚仗英国公府的威权欺凌我等,你别以为能逃脱天下士林公议!你在青州惺惺作态收买民心意图不轨,我……我们大家都要弹劾你!”

尽管早知道会有困兽犹斗的余波,但张越却没料想居然会有人在这当口站出来,还义正词严地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冷冷一笑正要发话,却只见张海旁边的参政左旋陡然跨前一步,竟是伸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杜宜山越权调兵罪在不赦,你私放教匪更是别有用心!你师生二人联手蒙蔽皇上,迫害忠良,除非天下人都瞎了眼,否则一定有忠义之士挺身而出为我等鸣冤!你不要以为出身名门便能为所欲为,抬头三尺有神明,须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陆丰刚刚看着一群平日趾高气昂从来看不起太监的文官如丧考妣,心中正得意,谁知道这些人一下子就变了嘴脸大声聒噪,他少不得呆了一呆。然而,听他们冷言冷语尽冲着张越去了,他渐渐就有些恼火。

这件事是临行之前皇帝交待他办的,张越不过是从旁辅助,这伙人难道忘记了他才是此行的正主?这分明是瞧不起他!

太监多半是死钻牛角尖的性子,当下他越想越恼火,越想越没滋味,干脆就咳嗽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各位,这是皇上御准的圣旨,派了咱家前来宣读,和小张大人有什么相干?”话音刚落,底下就有人拿眼睛瞪他,紧跟着便是一声怒骂。

“狼狈为奸!就是你们这些阉党蒙蔽皇上!”

没读过书不认识字,这成语陆丰都是一知半解,但总知道狼狈为奸这四个字不是好话。他一下子铁青了脸,正想喝令大堂中的军士将这些无法无天的官员统统拿下,却感到有人伸手压了压他的肩头,转头一瞧,他便瞧见张越向自己点了点头,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尽管是初来乍到,但张越素来心眼多多。抵达布政司之后,他便找来布政司的差役询问了杜家母女的情形。他这回乃是钦差,底下人不敢隐瞒,原原本本将先头一个月的情形如实道来,他哪里还会不知道裘氏和杜绾曾经的处境。此时上前两步,见下头赫然是一双双充满恨意的眸子,他却毫不在意地哂然一笑。

“原来各位大人也知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各位口口声声蒙蔽,口口声声欺凌,口口声声说什么天理正义,倒是大言不惭!当今皇上知人善任雄武威德,平生做事无不是乾纲独断,谁能蒙蔽,谁敢蒙蔽!倒是你们趁着同僚遭难之际欺凌人家妻女,各种手段无不用其极,但凡天下有眼睛有耳朵的士人都会鄙夷不齿!”

既然说了,张越此时也懒得客气,干脆把话说了个痛快:“你们自诩忠良,却不能使百姓温饱,保一方太平,奏实情于上,通言路于下,忠字何在,良字何在?白莲邪教在山东一带传播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各位在山东至少都当了五六年七八年的地方官,眼看邪教做大却无动于衷,可看到新来的杜大人殚精竭虑铲除祸根却仍是袖手旁观,你们可有寸功于百姓,有寸功于朝廷?放任邪教为祸地方,要说别有用心,这才是别有用心!还有,各位是不是昏头了?陆公公乃是宣召圣命的天使,你们轻侮于他,便是轻侮皇上!”

“你……你狂妄,你血口喷人,你……你居然勾结阉竖!”

张越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左布政使张海气急败坏地反驳了一句,忽然感到喉咙口仿佛堵塞了什么东西,忽然一头就栽倒晕了过去。这下子,其他人不由得手忙脚乱,待想要再反驳的时候,陆丰却再不给这些人机会,大手一挥,一群如狼似虎的军士立刻扑了上去。这群京营卫士在北京城也常常做这种拿人的勾当,手段自是精熟,不一会儿堂上便空空如也。

这大堂乃是平日布政司官员议事的大堂,高大轩敞,陆丰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之后,顿时觉得出了一口气,斜睨了张越一眼便嘿嘿笑道:“小张大人你真是好口才,竟是当场骂晕了一个人!这些家伙确实是昏头了,竟然敢质疑皇上的圣旨,这罢官还太轻了,就该处他们大不敬之罪,然后追夺他们的诰封,让他们子子孙孙不得出仕!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自居士人么,咱家非得断了他们这士人的根!”

果然是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张越明白当太监的心眼都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倒是未必,但睚眦必报却是铁板钉钉的。见陆丰那张脸上满是戾色,他便笑呵呵地说:“咱们这回是奉皇上旨意,只要把此行种种一一奏报,皇上自然会有圣断。多说多错,多做也是多错,何必给被人留下抓把柄的机会,公公你说是不是?”

“小张大人提醒得极是,咱家险些就犯错了!这帮都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家伙,和他们较什么劲?到时候如实报说,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想到朱棣往日的秉性,陆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立刻诚恳地对张越打了一躬。他如今才三十,尽管下头缺了某个重要玩意,但眼看前程一片大好,当然不愿意轻易断送了。想到张越这一路上一向尊重自己,关键时刻还常常有所提醒,他更是越看人家越顺眼。相形之下,他隐约感到新上任的那几个布政司官员瞧不起自己这个太监,心里头便忌恨上了。

离开济南往青州上路的时候,他上马之后还恨恨地瞥了那济南府一眼,心中转起了某些阴毒的念头。而一旁的张越将他这举动收入眼底,心里不禁有了计较。

青州驿在青州南门外,分前驿和公馆。前驿乃是接待往来公差信使以及圈养马匹以及处理公务的地方,除正厅、后厅、送礼房、库房、厨房等等几十间屋子之外,还有马房二十间,存有马匹近百,足够应付一般公文邮传。而公馆则是招待往来官员,门楼鲜亮,正堂三间,共有四个院子,都是正房三间,南北厢房各两间的格局,由驿丞按照官员品级安排。

尽管是不入流的小官,但驿丞徐三胜对自己这境况却很满意。迎来送往也就是辛苦些,可只要好好经营帐目,每月按数目领到钱粮柴炭后总能有不少盈余,却比费心钻营当官容易多了。再说了,他这驿丞一当就是十年,深得这伺候上官的诀窍。

伺候文官怠慢些不打紧,那帮人能做的顶多就是告状给小鞋穿,但伺候武官或是皇族宗亲却不同,马虎一丁点就可能挨鞭子。于是,当得知这回钦差大人要住青州驿的公馆,他简直是连头发都愁白了。人家随行还有五百京营军士,他就是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都不够!直到这天傍晚迎来了那几个打前站的,他那满腔担忧方才化作了欢喜。

此时,跟在那为首的壮汉身后在整个公馆中转了一圈,他那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彭爷,既然是小张大人这回当钦差,怎得不进青州府衙住着?小的只担心这公馆寒酸简陋……”

“咱家大人上回又不是没住过,有什么寒酸简陋的?”彭十三满意地看了看收拾得干净敞亮的正房,这才转身吩咐道,“你吩咐那些杂役小心伺候,咱家大人是脾性好的,那位陆公公难免有些挑剔,不过只要好好恭敬着,总不至于会出纰漏。总而言之你记着,到时候大人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第二百六十八章 儿行千里母担忧

尽管迁都在即,但南京仍是一副盛世太平景象。直到如今,还有众多朝官认为这六朝金粉古都乃是全天下最适合作都城的地方,奈何朱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性,当初那些劝谏反对的官员都没有好下场,他们也只好眼看各部院陆陆续续往北边搬迁。于是,为了设法留在南京,甚至有不少人常常往东宫和成国公府跑。

相形之下,张倬这个江宁知县只是七品芝麻官,倒是不用和其他官员那样费心上窜下跳。只他身在帝都,人人都是上官,迎来送往在外应酬的日子竟有一多半,这知县着实难为。若非他靠山够硬,又有成国公朱勇多方照拂,单凭他初次当官,这错处能让人挑出一大把来。

大明制度,凡有司官吏,不住公廨内官房,而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因此他和孙氏自然住在江宁县衙。由于是天子脚下,这江宁县衙也比寻常上县县衙大一倍不止,后衙房舍极多,轻轻松松就安置下了所有家眷仆从。没了顶头的婆婆和妯娌,孙氏的日子过得舒心惬意,也就是侍妾红鸾上回诊出有身孕的时候,她心里颇有些恼火,但须臾也就过去了。

张攸和妻子恩爱,更知道孙氏心气颇高心眼有限,因此儿子在外头做官的景况大多瞒着妻子,纵有信捎来也是自己在书房先看了,回头挑着能说的对孙氏分说一二,陆陆续续瞒下了无数事情。因此,孙氏只当张越在任上万事稳当,根本不知道杜家和孟家先后出事。她只顾平日打理家务照顾女儿,一心谨慎持家,竟是很少和别家女眷往来。

这一日,她正在房中和珍珠芍药两个丫头在几匹绸缎中挑挑拣拣,预备给女儿做两条新肚兜,忽然听到一个年轻媳妇在门外通禀了一声:“太太,外头大舅老爷来了,说是特意打开封来瞧太太的!”

一听这话,孙氏顿时愣住了。她祖上也是官宦人家,父亲虽说没出仕,但家境也还殷实,在开封府也算是大户人家,因此当初才会和张家联姻。然而,父亲去世之后,两个兄长分光了家产,却谁也不理会她这个在张家不受待见的妹妹。直到她的丈夫和儿子先后经科举头有了出身,他们方才使人常常送些东西过来,但彼此之间情分早就淡了。

随手搁下手中一匹茧绸,她不禁冷笑了一声:“特意来瞧我?想当初我为了越哥儿的病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们在哪儿?我在家里处处受气的时候,他们在哪儿?我回家里求恳他们设法帮老爷一把的时候,他们又在哪儿?这会儿倒特意从开封来瞧我,不见!”

珍珠情知孙氏是说气话,忙站起身劝道:“太太,既然是大舅爷特地从开封过来,不管为着什么事,您总应该见一见,否则人家说闲话总不好听。若不是什么大事,太太便应了他;若是什么为难的,太太就是推了,别人也无话可说。大太太二太太的娘家都是有名头的大族,平日对她们颇有助益。如今老爷少爷都已经有了成就,太太何妨扶一扶娘家。”

“我就怕他们是扶不起的刘阿斗!”孙氏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仍是被珍珠这席话所动,斜睨了她一眼便笑道,“你既这么说,就和我一块出去见见他。芍药留在这儿好好再挑挑,挑两匹做工最好没有线头的,回头等我回来再动针线。”

芍药连忙应了,珍珠便笑着随孙氏出了屋子。因这是家里亲戚,所以孙氏便吩咐在小花厅见客。顺着甬道到了地头,她一跨进门槛就看到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坐着大哥孙逢未。只见他头上戴着纬罗华阳巾,身穿一件潮蓝纱衫,腰系石青色绦子,脚下一双灰扑扑的黑面布履,那模样较之几年前苍老了许多。

见着孙氏进来,孙逢未愣了一愣,这才脸上堆满笑容起身相迎:“三妹。”

孙氏一想到以前的旧事便恨得牙痒痒的,此时只淡淡地答应一声,见孙逢未下手还坐着一个人,她不禁皱起了眉头。她一个妇道人家,见自己的亲兄长自然不要紧,可平白无故见一个外头人干什么?当下她便沉着脸问道:“大哥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的别人?”

“哪里是外人,这是咱家不出五服的堂兄,四哥孙逢嘉,小时候你在家里见过的,怎生你忘了?”孙逢未仿佛没看见孙氏冷淡的样子,一面说一面朝下头那人打眼色,“四哥那一家素来都是住在浙西一带,前些时日他去河南正好遇上了我,所以我寻思着到京师来看看你。其实我早就想来了,只是你也知道我家里人口多,吃喝嚼用不少……”

听到孙逢未说这些,孙氏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此时,孙逢嘉却是站起身来,他身上一袭天青色宽袖纱袍,头戴龙鳞纱巾,收拾得精神利落,又客客气气地上前厮见。孙氏不知这位久未谋面的堂兄何等路数,忙回礼不迭。双方道了一番客套话,她便看到孙逢嘉从旁边的小几上捧起一个红色雕漆匣子来。

“三妹,我一直住在浙西,倒是很久不曾回开封,你出嫁得子种种大事都不曾赶上,也是这回到开封正好撞上了七弟,这才知道原来如今两家如此之近。多年不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都是浙西特产,三妹别笑话我尽挑些不值钱的东西就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孙氏恨的只是当初丝毫绝情的兄长,对于孙逢嘉倒没什么厌恶。此时听他说得客气,她连忙谢过,示意身旁的珍珠伸手接了,这才在上头西边主位上坐了。宾主重新落座之后,孙逢未少不得涎着脸说自家如今每况愈下,儿女嫁娶开销极大云云,末了又厚着脸皮说孙氏好福气。

“当初不是我有意不上张家的门,实在是家道中落不好意思。张家那是开封一带的第一名门,那位老太太规矩又大,我不是怕丢了你的脸面么?如今妹夫和外甥都有出息,三妹你稳稳当当做着官太太,我也是打心眼里为你高兴。听说我那外甥如今很得圣眷,前些日子回了一趟北京,这会儿又当了钦差到青州去了,以后定然是前途无量步步高升……”

孙氏原本还听得颇为高兴,待兄长越说越兴起,竟是提起张越回京,之后又上了青州,她顿时脸色大变。前几天儿子还有信送来,张攸还和她念过那封信,怎得丝毫不见提起这些事,张攸甚至说儿子在青州任上干得好好的,平安无事?一时间,她只觉心乱如麻,孙逢未那一套套的恭维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这一走神,孙逢未不曾发现,孙逢嘉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此来不仅仅是为了攀这门富贵亲戚,而是另有大事相求,当下便轻咳一声打断了孙逢未没完没了的吹捧。见孙氏面上怔怔的,自己说什么话也未必能听见,他索性站起身来向孙氏深深一揖:“三妹,今天我随七弟登门,其实还有大事相求,万望你能够施以援手!”

珍珠见孙氏仍是愣在那儿,连忙在旁边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胳膊,低声提醒道:“太太!”

此时此刻,孙氏满心都是儿子,回过神来看见孙逢嘉冲自己一揖到地,她方才回神,慌忙站起身道:“四哥快快请起,若有事情尽管直说,能帮的我自然帮。只不过我一个妇道人家,从来不管外头的事,若真有什么要紧事,还得是我家老爷定夺。”

“三妹,实不相瞒,我也是才知道我那儿子竟和令郎是同科进士,而且还因缘巧合都在山东上任。只他性急又倨傲,上司同僚下属都相处得不好,之前竟是因为做错了一件事而下了锦衣卫诏狱。我花了无数功夫,也不曾打听到他的情况,如今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帮忙了。我也不求他能保住什么官位前程,只求他能够保住性命,我这个当父亲的就心满意足了!”

孙氏万万没想到孙逢嘉竟是央求这个,顿时六神无主。她如今也是满心惦念儿子,由己度人,孙逢嘉的儿子被关在锦衣卫那大牢里头生死未卜,自然是更加忧心。可是,当初张信为了脱罪让家里上下花费无数心思,她就算想帮忙,又哪里有这能耐?

思来想去,她只得满面为难地说:“四哥,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实在是锦衣卫那地方很难设法,我家老爷只是七品官……”

话没说完,一旁的孙逢未就抢着开口说道:“三妹你可别小看了妹夫,当初在开封的时候,我曾经瞧见妹夫和河南卫所那位袁千户同桌吃过饭,样子极其亲密。那袁千户如今可是袁指挥使,若是有妹夫一句话,这事情还不是好办得很?再说了,四哥当然不会让你平白帮忙,为了儿子,他就是倾尽家产也再说不惜,四哥你说是不是?”

孙逢嘉眼下只想着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索性趁势屈膝跪了下来:“三妹,我也知道这事情得担着天大的干系,但万望你救救我儿子。如有需要打点的去处,不论多少我都会筹措出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夫妻也活不下去了……”

面对这苦苦哀求,孙氏一时间又想起了远在他乡的张越,不禁心如刀绞。这边厢堂兄孙逢嘉为救儿子不惜一切,那边厢她自己的儿子呢?如今可真的一切平安?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夫妻本是一世缘

县衙晚堂本是酉时散衙,但因为今天是成国公朱勇为年方四岁的幼子朱仪庆生,朱张两家乃是世家通好,张倬自然收到了帖子,少不得备上贺礼上门道贺。在高朋满座的宴席上,他一个区区七品官根本算不得什么,可单凭一个张字,他倒是不曾受冷遇,但这酒免不了被人殷勤相劝多喝了几杯,到最后还留下和朱勇对酌了三杯。

等到宴席散去,他出门被夜风一吹,不禁有些头重脚轻。因他来的时候乃是骑马,这时候不免犯了难,原打算向朱家借一辆马车,结果到门口时早有两个长随上来迎候。一问之下,他方才知道是孙氏细心,唯恐他喝醉了回不来,故而打发了一辆车来接。

饶是如此,等到张倬踏进后衙的时候,也已经是月上树梢时分。带着丫头迎上来的孙氏见丈夫满身酒气走路摇摇晃晃,一面亲自上去搀扶,一面没好气地嗔道:“又是喝得醉醺醺的,都说冷酒伤肝,热酒伤胃,老爷你也不知道顾惜一些身子!珍珠,去看看厨下醒酒汤做得怎么样了,幸好我早有预备,否则若是这么躺下,明儿个宿醉一醒非头痛不可!”

尽管脚下踉踉跄跄,但张倬神智却还清醒,端详着妻子娇嗔薄怒的样子,他便笑道:“都说家有贤妻万事兴,有你前后打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天是多喝了几杯,可那是成国公高兴,人家都散去之后他还拉着我喝了好几盅。说起来成国公之前也夭折了一儿一女,如今也盼望着能保住这个儿子,大抵天下父母疼儿子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丈夫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孙氏顿时想起之前孙逢未孙逢嘉两人来时提到的事。话到嘴边,瞧见张倬脸上通红,她便勉强按捺住了话头。走到门边上,早有小丫头打起了湘妃竹帘子,她和芍药两人合力将张倬搀扶进去,将其安置在东屋里一具靠背坐褥引枕俱全的软榻上。芍药弯腰脱下了张倬的靴子,又在旁边的铜盆中拧了毛巾递给孙氏。

孙氏忙着给张倬擦脸,却不防右手忽地被紧紧攥住。见他黑亮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她面上不禁微微一红,连忙使劲挣脱了。此时珍珠送了醒酒汤来,她亲自扶起丈夫喝了,又打发了丫头给张倬换衣裳擦洗,自己也去卸妆。直到芍药把那一堆散发着阵阵酒气的衣裳全都抱了出去,珍珠和两个小丫头也蹑手蹑脚都闪了,她方才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都老夫老妻了,刚刚还不老成,没来由让丫头笑话咱们!”

“有什么可笑话的,你都说了是老夫老妻,夫妻敦伦乃是人伦大理,如今又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张倬此时醉意稍解,心头欲念却是引了上来,伸手轻轻一勾就把孙氏拉到了自己怀中,因笑道,“难不成你还要把我赶到外头吹一晚上冷风不成?”

一听这话,孙氏顿时气急败坏地在张倬身上掐了一把,原本就微红的脸一下子变成了通红。那天晚上得知红鸾有了身孕,她便赌气把丈夫赶到了外头,谁料张倬竟然在院子里呆了一晚上,第二日便害了风寒。着了慌的她前前后后忙碌了大半个月,那尴尬情形直到如今还记得。当下她恶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低声嘀咕了一句。

“谁让你那时候死心眼的,既然已经有了妾在屋子里,难道不能再偷两个丫头?再不成就是书房里也能凑合一晚上,哪用在院子里吹风!”

张倬和孙氏乃是少年夫妻,成婚之后就一直相互扶持,从无人问津一路熬到了今天,此时听妻子这么说,哪里不知道她是口不对心?趁着孙氏分神的当口,他冷不丁在妻子的面颊上亲了一记,又迅疾无伦地扯下了她的腰带。

“要死了,你居然在这儿……”

这种节骨眼上,张倬哪里肯放开怀中人,一下子便将她满腹言语全都堵了回去。接下来便是细碎的宽衣解带声,让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呻吟声,竹质软榻嘎吱嘎吱的摇晃声,伴随着男子的阵阵得意笑声和女子的小意求饶,最后倒是外间两个守着的丫头实在呆不住了,双双逃出了屋子去。

吹着外头丝丝凉风,赏鉴着空中那一轮皓月,珍珠和芍药脸上的红潮方才渐渐退去。她们都是孙氏一手调理出来的丫头,如今年纪也都到了该配人的时节。虽是丫头,但她们在家里也是锦衣玉食,对于未来少不得有几分畏惧。只是张倬孙氏恩爱非常,之前两个侍妾一个死了,一个虽怀了身孕,日后景况如何却不好说,因此她们从没想过张倬会将她们收房。

此时,珍珠便没话找话说道:“老爷太太真是恩爱,都二十年夫妻了还是如此。”

“是啊,瞧着真让人羡慕!太太之前问过我是否有看中的人,想来是要给咱们找人家。家里那些小厮不是蠢笨就是油滑,挑不出好的,可要聘给外头,我又舍不得太太。唉!”

“大太太看上去慈和,待下人却一向苛严,二太太就更不用说了,鸡蛋里头还要挑骨头,相比之下咱家太太自然是最好伺候的主子。咱们都是买断的死契,聘给外头人就甭想了,那些小门小户的汉子如今看着咱们好,以后指不定怎么作践咱们!还是琥珀秋痕有福气……”

芍药正在折着院子里的柳条顽,还竖起一只耳朵听房中的动静,乍听见珍珠提起琥珀秋痕,她方才上了心,忙问道:“当初太太虽有让她们俩伺候少爷一辈子的心思,可少爷仿佛没碰过她们。再说,老太太把灵犀弄了过去,谁能越过了她去?”

“少爷一向重情份,灵犀在老太太那儿固然得脸,但到了少爷跟前未必就一定讨好。咳,福分不福分的也得看未来的少奶奶,若进门的容不下她们,将来如何也就说不好了。”

珍珠说着就有些意兴阑珊,但一想到今天陪着孙氏见孙逢未孙逢嘉时听见的那些话,她渐渐蹙起了眉头。老爷太太一向恩爱,若真有这样的事,为何偏偏瞒着太太?

屋子里的一对夫妻这会儿也已经云开雨散,孙氏原本打算叫丫头进来收拾,可张倬却只是搂着她,她也只好听之任之。然而,心里头憋的那些话不吐不快,她挣扎了一会,最终便咬咬牙道:“老爷,今儿个下午,大哥带着我一个远房堂兄来看我,求了我一件事。”

张倬微微有些困意,当下便不以为意地说:“你那个大哥素来就是踩低逢高的秉性,当初几年不上门,更不曾接你回门去瞧瞧,如今咱们渐渐有了些好气象就找上门打秋风来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你大哥,若不是什么为难事,或者银钱数目不大,答应他就是了。”

“人家可不是上门来打秋风的,这求的事情也非同小可!”孙氏将孙逢嘉所托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才冷冷追问道,“越儿回京的事情你怎么不曾提起,既然都回去了,他又到青州去干什么?还有,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居然认识锦衣卫的什么人?”

这当口张倬仅存的那丝酒意和绮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压根没心思答孙氏的话,只反反复复在心里思量这其中的关节。他和袁方一直都有来回讯息传递,为了以防万一,都是用的可靠人传递口信,因此略一思忖,他便知道孙逢嘉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事。

谁能想到,兜来转去,那个孙亮甘竟然是妻子的本家侄儿?

这些倒也罢了,可他那个大舅哥竟然瞧见过他和袁方同桌吃饭,这才是真正的麻烦!想当初他不曾料到自己还有考中进士的那一天,袁方也不曾料到能一跃擢升至锦衣卫指挥使,所以往来的时候也不像如今那么小心。孙逢未那个家伙乃是个贪财好利的小人,若是不堵上他那张嘴,日后只怕就是大祸害!

见丈夫只顾皱眉头,却不答自己的话,孙氏火气上来,竟是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随即便赌气背着身抽泣了起来:“我就说越儿每次有信来你都不让我瞧,却原来是有意欺瞒我。我就越儿这么一个儿子,万一他有什么闪失,我以后也不活了……”

“好了好了,有些事情早说出来你肯定是天天惦记着,我这不是不想让你时时刻刻操心么?”心烦意乱的张倬扳过了孙氏的肩头,好言劝慰道,“咱们的儿子有出息有主见,做事情也很有章法,再说又有贵人帮衬,你就放一万个心。倒是你那堂兄求的事情,若是一个处置不好,我只怕得脱一层皮!”

孙氏只是气不过丈夫的隐瞒,这会儿听张倬说了这么一番话,那心思立刻从儿子转到了丈夫身上。她一个激灵转过身子,面上满是惊惶:“难道这事情还有什么隐情不成?都是我不好,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该见他们……可我已经对他们说了未必能办,要不我明儿个就派人回绝……”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张倬实在不想把另一层关节说出来让妻子忧心,索性将她揽在了怀中,“英如,若是他们再求见,不要答应也不要回绝,直接让他们来见我。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第二百七十章 人踩人,人捧人

大明开国的那会儿,武将带兵征战,杀敌之外对百姓也毫不手软,更有大批幼童被阉割送入宫中。之后天下太平,洪武帝朱元璋严禁武将随意掠幼童,于是就有不少养不起孩子的家里私自阉割。陆丰六岁上头就被自己的父亲阉割之后送入宫来,熬油似的熬了二十几个年头,如今乍见宫外花花世界,他渐渐就流露出了本性。

这世道素来便是人踩人,在宫里卑微的时候,他卑躬屈膝伺候着那些大太监,等到飞黄腾达,下头自然有好些小太监伺候。可之前踩的都是那些和自己一样扯着公鸭嗓的同类,再满足也是有限,如今能在那些掌管一地乃至一省的文官面前摆架子,那才是一等一的得意。

此时,站在青州府大牢门口,望着那阴森森黑漆漆的牢房,又闻到那种说不出是馊还是臭的味道,陆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虽说是太监,又出身贫寒,但他素来有洁癖,身上收拾得极其干净,若不是生怕不招皇帝待见,他恨不得在衣服上熏香,盖下那股挥之不去的尿臊臭。瞧了瞧自己那双今早刚刚换上的簇新薄底鞋,他便转头看着张越。

“小张大人,这趟事情虽是以您为主,可大牢这种地方不是善地,不若交给底下人去核对也就罢了。再说了,人都是杜大人和你抓的,怎么可能有错?”

“毕竟是杀人大事,还是亲自去看看的好。”情知陆丰是不愿意去大牢,张越笑说了这么一句就建议道,“此次的案卷凌大人已经吩咐送去了前头签押房,不如陆公公去那儿先审阅审阅?叫上小吏在旁边诵读,既省力又省心。”

“那敢情好,咱家听小张大人分派。”

张越如此一说,陆丰顿时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心想跟着这一位做事情还真是没话说,轻松的活计归自己,重活人家全都包揽了,这样的好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回头他一定要好好使劲替张越说一番好话,没看张谦靠上英国公好处多多么?

等陆丰带着随行两个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张越这才微微一笑,旋即虚手一抬对知府凌华做了个手势。搭档了小半年,彼此之间甚有默契,凌华二话不说就先进了门,张越带着彭十三紧随其后,其他属官则是知机地留在了外头,只有几个差役跟了进去。

青州府监牢乃是洪武年间新建,为防犯人逃跑,整个监牢造得四四方方极其结实,地上一层,地下还有一层。自然,往地下挖土成本太高,这地牢比起上头的四十间牢房要小得多,总共只有五间监房。由于大明律首重杖刑流刑,徒刑的情形较少,这牢房很少出现人满为患的状况,但这一回却是从地上到地下都塞得满满当当。

六月天原本就闷热,监牢里密不透风,人满为患地塞了数百人,自然是什么味道都有,地上也是污水横流。尽管如此,知府凌华也顾不上这些,目光朝栅栏里头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的犯人扫了一扫,他便回头看了看张越,低声说:“咱们到里头去?”

名册的核对自然有四个差役代理,张越只不过是想找个地方和凌华说话,毕竟有些事情让人居中代转实在不方便。有那五百京营军士随从,他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有陆丰随行,他这个钦差更是名正言顺;然而,他要私底下见什么人却难上加难,毕竟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虽说有一句话叫做慈不掌兵,但凌华这个文官也不是什么心软的主。想到这一杀就是那么多人,他只是心里头稍微有些不舒服,可只要想到如果这些人真正闹起来死的就是自己,他仅有的犹豫也会如潮水般退去。他甚至感激张越这一回挡了大干系,就连杀人都一手包办了。

趁着差役逐个牢房核对人的时候,他便和张越一气走到了前头差役休息的地方。这里早就清空了地方,没有一个闲杂人,兼之鼎炉里放了些花花草草之类的叶香,倒是中和了外头那刺鼻的气味。和张越面对面地在桌子两头坐下,他便不安地问道:“听说汉王世子请得圣旨,三天之后要亲临刑场,是不是要都司衙门再调些兵来?”

张越心想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若汉王府之前被朱棣那一通申饬就此消停,那才是奇哉怪也。当下他便笑道:“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刘都帅已经从卫所调了数百人,再加上我随行的京营精锐,只要在城门口仔细盘查,绝对出不了事。再说了,我昨天刚到,三天后便开刀杀人,纵使有漏网之鱼想要营救,急切之间也没法安排。”

凌华见张越镇定自若,心头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又商量了一番三日后的安排,他忽然想到那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太监,忍不住就抱怨了起来:“那个陆公公实在是让人看着就厌烦,不过是一介阉人而已,偏生常常挑三拣四,说话阴阳怪气,真不知道你怎么忍下来的。这阉竖不得干政原本乃是太祖铁律,皇上重用此辈,实在不是好事。”

“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还好,到外头可不要表露出来。他才三十岁就已经升到了从四品,以后大约还要受重用。”张越轻飘飘一句话岔过了话头,又问道,“今年夏粮收成如何?这该播种的下一茬是否已经种下去了?我留下的那个刘工匠如今怎样?”

“夏粮收成还算可观,大豆好些地方都已经种下了,但大多数地方仍在观望,毕竟这事情得一步步慢慢来,倒是山蚕不少人家已经开始试着养了,毕竟咱青州府内其它的没有,就是荒山最多。那位刘工匠成日里在各处乡间跑,人家都送了他一个大匠的名号,他倒是得意得很。亏得有那位喜儿姑娘在旁搭手,否则他腿脚不便也是难事。”

那丫头竟然还没有回高山屯?

张越眉头一挑,着实有些诧异。而凌华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不禁使劲拍了一下巴掌:“险些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之前你和杜大人先后调兵,知府衙门又往四处张贴了你那妙笔生花的榜文,倒是有不少百姓幡然悔悟,衙门陆陆续续又抓了一些人。抓到的人里头有人出首,说是白莲教教主唐赛儿带着几个心腹不知所踪,如今白莲教群龙无首正乱腾腾的,有不少都躲进深山落草。我寻思让他们成了匪患那就糟糕了,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皇上的宗旨是此等逆党见一个杀一个,倘若没有招安,这些人我还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山东之地多水多山,他们往哪里一躲,就是派出数千人围剿也未必能找到,除非是内应……”说到这儿,张越不禁停住了,一下子想到自己设法留下的那几十条人命,不禁眼睛一亮,“这样,你发榜文下去,再让人散布消息,若有出首愿为内应者既往不咎,另赏纹银百两。即便这内应一时半会没有消息,让他们彼此怀疑,最后说不定内讧之后就散了。”

之前释放的那几十个内应已经是名声在外,故而凌华一听就明白了张越这主意究竟是什么意思,少不得在心里嘀咕了一声阴险,面上却笑呵呵地连连点头。两人头碰头又商议了一阵,外头就传来了彭十三的声音,却是差役已经清点完毕。站起身出门接过厚厚一摞名册,张越随手一翻,目光扫过那一个个名字,心里忍不住闪过了一句话——一家哭好过一路哭。

即便那要哭的一家人绝对不会乐意,但掉几百颗脑袋总比掉上几千颗几万颗好!他只是秉承圣意来杀鸡儆猴的,由不得心软!

“走吧!”

张越合上名册,招呼了凌华一声就往外走。然而,刚刚差役清点核对的时候,一间间牢房中关着的犯人即便原先正昏昏欲睡的,这会儿也全都挤到了栅栏处,一双双手从里头伸了出来,叫嚷声此起彼伏。

“狗官不得好死!”

“大人,小的只是受人蒙蔽,小的家里还有七十岁老娘,小的可以戴罪立功!”

“老子就算死了,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乱糟糟的嚷嚷声夹杂着差役手持鞭子挥出的尖啸和喝斥声,这一切声音都随着监牢大门的缓缓关闭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是张越还是凌华,这都是第一次亲自踏足这个地方,两人站定之后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又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凌华无可奈何地叹道:“如果可能,我今后绝不想踏进这儿一步!”

“凌大人所说也是我想说的。”张越苦笑一声,旋即打起精神问道,“按察司宋大人三天之后可会赶来?”

“宋大人前些天病了,但若是身体稍好,应该就会赶过来……”

凌华正想接着再说些什么,一个差役却忽然一溜小跑冲了过来,近前来也顾不上行礼就急急忙忙嚷嚷道:“大人,好些本地缙绅送来了帖子,说是想要拜见两位钦差大人,这人都在府衙前边花厅那儿等着。这该如何打发他们,还请大人示下。”

杀人之外还该干什么,这原本就是张越这一回下来时考虑的事情。经此一事,短时间内他只怕要在北京闲置一阵子,越是如此,他就越得作一番安排。想到之前打过交道的方家,想到心思不小的陆丰,他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

“既然人家都上门了,那自然得安抚安抚,你去签押房请陆公公!”

第二百七十一章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