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位于府衙后衙的北边,一共是三间屋,建造得轩敞明亮。正面墙上挂着朱红泥金大匾,上书“清心寡欲”四字。大匾下乃是一张大案,大案两边有两张楠木交椅,下头俱设脚踏,此时正空着,只垂手侍立着两个年轻小厮。

东西两边壁上挂四轴书画,都是当地名家所作,一边是泼墨山水和清风白鹤,另一边则是岁寒三友和牡丹图。两侧各设八张椅子,这会儿一多半上都坐着人。这些缙绅往日都是常来往的,中间甚至不少还有拐着弯的姻亲关系,因此这座次排得整整齐齐。方家自然而然占了第一,其余的则是一溜排下来,各自吃茶等候,纵使交谈也都是压低了声音。

山东地广人稀,这些缙绅都是坐拥无数良田的大地主,可这年头靠田庄过活终究不是生财之道,因此他们各自都占据了几桩赚钱的行当。像方家涉足盐业,往北京贩卖果品,还在山西潞州经营绸缎生意。伍家在本地开设有好些酒楼饭庄,更兼经营着各州府几座有名的青楼,私底下还有好些见不得光的营生。总而言之,安分当地主富家翁的只有寥寥两家,但即便是他们,也都感谢先头官府那雷霆万钧之举。

这要是白莲教泥腿子真的闹腾了起来,他们的家业产业岂不是要大大遭殃?

伍家的当家乃是一个弥勒佛似的胖子,因在家中排行老三,大名就叫做伍三荣。上头兄长却短命夭折,正支却只有他一个,这诺大的家业自然就归了他。他这大胖子原本就怕热,在这儿坐着又不好啪哒啪哒摇扇子,更没有下人打扇伺候,不一会儿,那一条松花色汗巾就几乎能揪出水来。

无奈之下,他只得对上首的方青低声问道:“方老弟,咱们是不是来得鲁莽了?这儿毕竟是府衙,钦差大人他们分明是住的青州驿,他们会不会觉得咱们不恭敬不诚心?还有,我从来没有和宫里头的公公打过交道,待会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伍三荣如今三十五六,虽说识字,但对于经史之类的学问却是睁眼瞎,平日见过的官员不少,可他也就是在山东之内名号响亮,哪里和宫里人打过交道?

方青却和这个看似鄙俗的胖子交情不错,当下就笑道:“放心,若是不能见早就有消息来了,不会让咱们一帮人在这儿坐等。小张大人不是摆架子的人,咱们虽说不知道他这个钦差来这儿做什么,但左右不过是杀人和安抚两件事。杀人咱们帮不上忙,但要说安抚,不是我夸口,咱们这些缙绅说几句话,那还是有人听的。今天不论小张大人说什么,咱们都先应了再说。至于宫中那位公公,拣好听的说就是了。”

“方老弟说的是!”

伍三荣忙不迭地点头,总算是安心了,捧起茶盏呷了一口,身上仿佛也不那么热了。就在他决定耐心再等等的时候,外头檐下的一个差役忽然高声嚷嚷道:“钦差大人到!”

随着这一声喝,屋子里的人慌忙丢下正说了一半的话,正喝了一半的茶,纷纷站起身来,争先恐后地涌出了门去。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来求见的,怎么也不好在花厅里头大摇大摆地坐等不是?

及至到了外头,众人便看见了身着天青色小杂花纱袍的张越,然而,相比前头那个身着大红袷纱锦袍的年轻太监,张越那一身打扮便显得寒酸得紧。来不及研究什么主次的问题,一个个缙绅全都是五体投地拜了下去。由于山东之地鲜少有什么钦差之类的人物,因此那声音免不了参差不齐,但身段却一个比一个放得低,脸上一个比一个恭敬。

陆丰此时心情极好,前头在济南府摘了一大堆官员的乌纱帽,尽管中间挨了骂,但总体而言却办得干净漂亮,那志得意满就不用说了。青州府这边分明是张越为主,他不过是陪衬,可张越事事都不曾丢下他,就连接见缙绅这等好事都让他打头,他那满足就甭提了。得意归得意,他总算还没有忘形,此时便停住脚步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张越,虚手让了一让。

这时候,张越方才笑容可掬地说:“各位请起。”

坐在花厅的主位上,张越少不得又打量了一下这些人,认出其中有不少是曾经在过年时来送过礼的角色,心里便有了计较。虽说这一次夏粮收成还算勉强,但入夏以来至今不曾下雨,再加上先前白莲教这一闹,若不好好设法,之后再酿成民乱也并非不可能。见一群缙绅个个都说着漂亮的颂圣话,又是连绵不断奉承逢迎,他忽然伸手压了压。

“陆公公和本官乃是奉圣意而来,原本三日之后监刑完了就走,但如今青州府雨水极少,眼看入夏以后少不得又是大旱,实在是让人揪心。虽说此次一举擒获教匪数百,让蛊惑民心者无立足之地,但若是大旱之后这些人死灰复燃,再次祸乱民心,则青州一地又要不安了。各位都是本地的大族,应当知道民心向背,这当口也应当出力才是。”

但凡本地缙绅早就习惯了官府的种种摊派,再加上他们一大群人自己送上门来,心中都算计好了该说什么话该干什么事,这会儿张越这么一开口,尽管有些出乎意料,但谁也不想让两个杀人钦差对自己有什么恶感,纷纷满口说愿意出力。

陆丰起初被张越把名字放在前头,心里正高兴得意,压根不觉得这事情有什么不妥,因此张越怎么说,他就在旁边附和。直到几个缙绅应承了趁着夏忙之后的空档修水渠堤堰,听从官府分派维持粮价,他方才皱了皱眉,心想自己这回下来就是为了杀人的,水利粮价之类的勾当关他屁事?

心里嘀咕,他却直到傍晚回了青州驿用过晚饭,方才派人把张越找了过去,直截了当地问道:“小张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办完事就走,管那么多干吗?”

“陆公公,若是咱们这儿杀完人之后回京,没过多久山东又有民乱,皇上一怒之下,指不定要怪罪咱们办事不力。”张越随口一说,见陆丰一下子僵了脸,他便笑道,“放心,这事情我不过是起个头,剩下的自有官府和那些缙绅去办,不用咱们操心。”

小时候家里穷的时候,陆丰还当过流民,自然知道这一旦民乱是什么光景,遂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朱棣的脾气素来是说风就是雨,万一有什么闪失迁怒到他身上,那就实在划不来了。当下他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但心里仍有些芥蒂。

这宫里如今常有中官出去当钦差,少不得都有些油水,先头他在济南府停留时间短也就罢了,这一回到青州居然也没人送礼。这没好处倒是其次,他这回出宫不少太监都是羡慕不已,要没一点收获,回头岂不是被人笑话!

陆丰心里正痒痒难受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却蹑手蹑脚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张越还在便在一旁角落里站了不吭声。瞧见这光景,张越心中哂然一笑,索性借口另外有事起身告辞,待到院子中,他便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隔着那层斑竹帘,影影绰绰地就能瞧见那小太监正在陆丰身边点头哈腰似的禀报什么。

他的院子就在隔壁,出了这边院门,顺甬道走上几步就到了地头。一进院门,他就看见胡七四人正一排整整齐齐站在那里,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就笑骂道:“既然回来了就在屋里头等,谁让你们杵在这儿立规矩?怎么,上头不要你们了?好了,都随我进屋说话,否则人家还当我不近人情,身边人才回来就在院子里罚站!”

胡七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见张越进了屋子,他们连忙跟了上去。虽说他们被袁方派到张越身边随侍,但毕竟都想着将来补入锦衣卫。这负责侦缉的锦衣卫和入值宿卫的锦衣卫原本就不同,并不一定要出身功臣子弟,谁能想到,皇帝忽然会萌生出设立东缉事厂的想法?这当口袁方若是在锦衣卫安插私人,这应景就是最大的把柄,他们也少不了倒霉。

由于此行出来乃是公干,张越自然不能带丫头,因此屋里便是连生连虎服侍。连生打起帘子请张越进屋,等到外头那四个大汉鱼贯而入,他就朝连虎打了个眼色,兄弟俩脚底抹油溜出了屋子,却是在门外十步远处昂首挺胸地当起了看门神。

“大人,先头不是咱们不愿意留下,而是……”

张越却摆摆手打断了胡七的话:“先头的事情就不用解释了,我知道袁大人自然有为难之处。我只问如今,你们这一回来,究竟是临时给我打打下手,还是准备长留?”

“咱们来之前袁大人吩咐过,以后他和咱们四个再无关联。”说出这话之后,胡七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袁大人给了咱们三条路,一是去掌管一家可靠的铺子,二是收服整顿北京的地头蛇以供日后使用,三就是来跟随大人。咱们四个经商不擅长,也不想再和那些欺软怕硬的鼠辈打交道,全都愿意来跟随大人。”

袁方还真是奸猾,这样三条路摆在面前,未来前途如何自然是不问自明!尽管心里头还有那么一点疙瘩,尽管知道这四个人如今还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但用人之际,张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既然你们回来了,那有一件事我正好交给你们去办,也让我看看你们这些候补锦衣卫的本领。不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的规矩很简单,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直说,不得阳奉阴违。”他说着又屈下了一根手指,沉声道,“第二,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不得擅作威福。”

第二百七十二章 灰飞烟灭

西大街酒楼饭庄客栈林立,绸缎铺金银铺古董店等等比比皆是,从来就是青州城最热闹的地方,每年元宵灯会都在这儿举办,进城作小买卖的人也常常往这里凑。然而,除了做生意之外,这西大街街口还有一块诺大的空地。每逢秋后处决犯人,这里往往是里三层外三层,临街几座酒楼上的好位子都会被预订一空,甚至有乡间财主专程进城来看杀人。

这一回榜文一出,各酒楼饭庄的门槛险些被人踏破了,三楼二楼的位子全都被人抢光了不说,甚至还碰到好些提出特殊要求的人家。什么用屏风隔开设雅座,什么自家携带碗碟瓷器,还有大手笔的富商单独包下整个楼面。当知道这一回来看杀人的竟有不少女眷时,纵使这些酒楼饭庄的掌柜无不是见多识广之辈,也只有咂舌的份。

只有当初经历过靖难之役的老人对人们这种看热闹的热情不以为然,这砍一个人的脑袋固然是血腥刺激,砍十个人的脑袋就是碜人,砍一百个人的脑袋……那些看热闹的人别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就好!于是,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凑热闹者,也有不少决定在当日闭门不出的百姓,好些店铺的掌柜也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当日下门板不做生意。

尽管不过是一个月,但那股请愿的热潮仿佛都变成了昨日黄花。按照官府的话说,白莲邪教以佛母之名妖言惑众,若有信奉者一律重处。为此,有的人将佛母的长生牌位放到了家里隐秘处供着,可更多的人选择了遗忘和回避,毕竟好民不与官斗。甚至有曾经的信众乐呵呵地拖儿带口去看杀人,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当初顶礼膜拜信奉的人之一。

行刑的这一日,官兵一大早就清道设防,在各处布设关卡,刑场附近除了山东都司安排的各卫所精兵之外,五百京营精锐也都撒在了城中,城门口更是屯驻重兵。不到晌午,火辣辣的太阳就把地面烤得发烫,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都被晒得蔫了,直到一个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一串绳子押过来,众人方才有了精神,人群中更是传来了一阵阵聒噪声。

“怎么队伍这么长……今儿个究竟要杀多少人?”

“不知道了不是?这一回要杀四百多号人,也不知道官府的刽子手够不够!”

“上一回看凌迟,那真是整整看了三天,这一回四百多号人一天能杀完?照我看这回要整整杀上十天,这十天之内大伙有的是热闹可看!”

“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这么多人齐齐斩首,血光冲天,指不定闹出什么妖氛来……”

最后一句低低的提议很快就被淹没在看热闹人群的喧哗声中。一年到头除了秋后处决的时候,这夏日就能遇上杀人的能有几回?这样的热闹不看,要等下一次那得猴年马月?于是,议论声哄笑声夹杂着小孩子的哭闹声,竟是把刑场变成了喧嚣的菜市场。

而对于此时已经坐在刑场前高台的张越来说,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小说《基督山伯爵》中那段罗马狂欢节上刑场杀人的细致描写——爱看杀人的不单单是大明百姓,这放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样的。可即便如此,处死有各种方式,朱棣非要执拗地将这四百多人显戮斩首。即便刑部从各地以及军中陆续调来了四十名刽子手,青州本地还有四人,一天要杀完仍是够呛。

天上的日头此时升得正高,刑场上那些光着脑袋的犯人起初还破口大骂,但毒辣辣的阳光底下跪了只一会儿,他们就被晒得发昏,一个个都耷拉了脑袋。围观的人群个个抖擞精神,甚至还高声嚷嚷着让这些将死之人留下话来。

刑场下头待斩得犯人捆得一个个如同粽子,有的跪在地上死命挣扎,有的则是认命地一言不发,也有的勉强应合人群中的嚷嚷声答上一句,更多的人只将目光往人群中瞥看,希望能有同伴前来营救。

“公公,午时二刻了!”

高台上尽管有顶棚,但仍然异常炎热。陆丰已经咕嘟咕嘟喝下了三杯茶,也顾不上什么钦差大人的体面,只顾着摇手中扇子。听到旁边的小太监说才午时二刻,他不禁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见张越仍然四平八稳坐着,他又舔了舔厚厚的嘴唇。对于这即将到来的杀戮一幕,他颇有些兴奋,手心竟激动得全都是汗。

这可是杀人,四百多号人,等回宫之后他当然可以大大炫耀一番!

汉王世子朱瞻坦歪在一具软榻上,眯缝眼睛望着刑场上那些犯人,拳头攥紧了放松,放松了又攥紧。数年苦心谋划,就是指望能驱使这么一群泥腿子做些事情,可结果竟是被人连根拔起,再好的计划也化作一场空。不但如此,丘长天更犹如平地消失一般无影无踪。若非海南实在太远,留着丘家也能够掣肘此人,他恨不得把帐全都算在剩下的丘家人头上。

张越做的事情微不足道,要命的是那个杜桢下手竟是那样准,即便知道要得罪汉王府仍是不管不顾,甚至不惜把自己搭进去。想到这里,他不禁瞥了一眼张越,发觉对方只是沉着脸坐在那儿,他又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他那位只知道打打杀杀口吐狂言的父王非要找回一点脸面,他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努力悉数化为泡影,而且偏生还根本反击不得!

刑场四周少说也围着数百人,都被全副武装的军士隔离在外,四周酒楼饭庄的窗户和栏杆后也都露出了一个个张望的脑袋。这时候,无论高贵或卑贱的,眼睛里都只容得下一样东西,那就是刽子手的刀。无数人议论着刽子手的刀法好坏,无数人议论着那腔子里的血能喷出多远,无数人猜测着是否会有刽子手事到临头手软退缩,却几乎无人关心那些要死的人。

斜对刑场的燕子楼上,三楼各个雅致包厢全都订了出去。因掌柜想得周到,所有雅座俱是用四扇屏风隔开,互不搅扰,因此此地大多都是富贵人家的女眷,这会儿四处都充斥着莺莺燕燕的软言谈笑声。东边凭栏处,两个身穿石青色纱衫的女子正俯瞰着下头的刑场,其中一个脸色铁青,另一个则是紧攥拳头,忽然侧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问了一声。

“真的没法救他们么?”

“怎么救,刚刚来的时候你不是没瞧见,官府这回严防死守,就等咱们上钩!”

“可就算咱们不动手,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往圈套里钻?他们可是放出过风声,救出宾鸿的就是新任教主。三姐你这回不出面,以后谁也不会遵奉你为教主了。”

“是我不顾他们,还是他们不顾大局?要不是宾鸿忽然在卸石棚寨拉起大旗,怎么会惊动官府,怎么会断绝咱们最好的根基?你别说什么占山为王的话,那些寨子被官兵烧得烧,毁得毁,如今青州群山咱们再也呆不下去了,就连蒲台也开始清查信教的民众,这劳什子教主还有什么好当的!他们就算要救宾鸿,这会儿也该动手了,你看此时可有人?不是我小看他们,他们顶多也就是事后闹腾一遭,可看过今天这场大刑杀人,寻常人早吓破了胆!”

唐青霜被这话噎得面色发白,好半晌,她才憋出了一句话:“那三姐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要看看那个狗皇帝派来的狗官!若是早知道他竟是这样心狠手辣的角色,当初我在孟家就应该取了他的性命……可惜了,我不想在师傅面前杀人,竟是留下了这样的祸害!除此之外,我还想知道咱们教里的人怎么会和汉王府扯上关系,岳长天虽然跑得无影无踪,但我知道这事情和他脱不开关系,要弄明白这些,自然就只能慢慢查。”

听到岳长天这三个字,唐青霜脸上再没有一丝血色,心头后悔至极。她几乎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给了岳长天,可那个人却翻手将一切捣毁得干干净净。难道那时候的柔情蜜意都是他装出来骗她的?还是说在他眼中,这一切原本就是逢场作戏,为的就是算计白莲教的势力?

当监时吏来报午时三刻已到的时候,张越信手从签筒中拈出了那一块令牌,面无表情地扔了下去。想到接下来的一幕,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眼看令牌落地,围观的人群全都骚动了起来,当一个个赤着上身的刽子手提着鬼头刀大步上前时,那气氛更是达到了高点。

无数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明晃晃的大刀,盯着那刀锋划出的弧线——须臾,刀锋落下,带起一道道高高喷溅的血箭,深浅远近不一地喷洒在了刑场上,那利落的动作竟是没有让一个人发出惨呼呻吟,倒是人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倒抽凉气声、赞叹声、叫好声、起哄声……更有胆小的人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引来了周遭人的哄笑。

平生头一次看杀人的张越只觉得眼前弥漫着一股红幕,那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倒是旁边的陆丰在见血之后就向左右赞道:“这一回都是调的精干人,好快的刀!”

尸首和头颅很快就被人一具具清理抬了下去,十几桶凉水往刑台上一浇,不等血渍收拾干净,就有军士将绳子绑着的又一串人赶了上来,就着那尚未流尽的血水中将他们一个个按在了地上。见血之后的犯人大多已经瘫软了下来,但也有一下子大发癫狂要反抗的,却被一个个刚刚杀红了眼睛刽子手一脚踹翻在地。当这一轮再一次四十多颗人头落地的时候,人群中的喧嚣比刚刚已经小了许多,而空气中已经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

当四五次杀戮过后,朱瞻坦已经完全看不下去了——他毕竟不是祖父和父亲那样的屠夫——于是便喝令护卫挡在身前,深深后悔起了这一回为何不让其他弟弟代走这一趟。

刚刚还面色淡然的陆丰这会儿脸色白得和死人似的,身上直打哆嗦。旁边的几个小太监已经是骇得动弹不得,甚至有一个吓得尿了裤子。前来观刑的青州府衙官员也多半支撑不住了,即便是山东都司的那些武官,对于这样的场面也颇有些惊悸,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

围观的人群已经完全没了起初的热闹劲,全都安安静静站在那儿,那表情都定格在了适才鬼头刀挥下的一刹那,就连眼睛都不会动了。酒楼饭庄上的女眷们早就远离了窗户和栏杆,胆小的甚至已经昏厥了过去。正对刑场的所有临窗雅座上,这会儿还能有兴趣站着观看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是这些人,目光里头也多了惧怕少了激动。

看一回杀人很刺激,连着看第二回兴许还有些兴奋,但一连三四次四五次过后,留给人们的便是深深的恐惧和惊骇。

看杀人的人已经支撑不住了,那些烈日下的待宰羔羊更是不消说,昏厥过去的不在少数。即使不少刽子手乃是军中决死囚的老手,这会儿挥刀的姿势也渐渐有些僵硬疲惫,原本磨得雪亮的屠刀也仿佛不像起头那么锋利无匹。那四个青州本地的刽子手甚至已经觉得腿脚发软,只是倚仗烈酒的烈性和当空的艳阳方才勉强继续着这场杀戮。

“小……小张大人……”陆丰终于僵硬着转过脑袋,见张越仍然像最初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他心中除了钦佩还有些恐惧。然而,这当口他实在没空管别人,遂强笑道,“我忽然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暂时离开一会,这应该不打紧吧?”

“陆公公尽管去好了。”

听到张越这平板的声音,陆丰陡然觉得心里惊悸得紧,下意识地决定离这位杀人钦差远些。此时此刻,他完全忘了自己也算是杀人钦差。趁着这一次还没见血,他几乎是连跑带走地闪进了旁边一座早就被征用的酒楼,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旋即便暴戾地吩咐掌柜拿酒来。咕嘟咕嘟灌下去一大碗烈酒,他这才回过了神。偏就在这当口,外头竟是传来了一声惨叫。

“见鬼!”

陆丰闻声双腿一软,竟是坐倒在地,再看那掌柜也已经矮了半截,几个小伙计早已经躲在了柜台后头。看见这幅情景,他顿时觉得自己不算太丢脸,只要是人,看到外头那副景象绝不可能淡然若定!

当这一场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刑杀终于结束的时候,所有仍然活着的人都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但旋即便有人抑制不住地呕吐了起来。青州城从来没有这么杀过人,大约整个山东整个天下也不曾在太平年间这样杀过人。几乎没人还有看热闹的兴致,第一个人拖着僵硬的双腿惶然往后退,遂即就是第二个第三个……当最后的尸首被清理完之后,围观的人群几乎已经全部散去,周遭酒楼饭庄上也已经都没了人。

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无数腰佩长刀的军士,这时候,陆丰终于溜了回来,走路那条腿仍有些不听使唤。见观刑的那些官员个个脸色不好地离去,他方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看到张越离座而起朝自己点了点头,他立刻摆出了庄重的架势,却是先来到了朱瞻坦前头。

“世子殿下可还好?”

朱瞻坦刚刚才吞下一丸药,听此一问不禁冷哼了一声:“皇爷爷派你来监刑,无非是要向庶民立威,可你竟然半途看不下去丢下职责跑了,你这钦使也未免当得太轻易了!来人,备车马回乐安,今儿个我算是见识到了!”

看也不看面色尴尬的陆丰,他又意味深长地瞧了张越一眼:“小张大人倒是不动如山,这一回杀人杀得青州胆战心惊,就连整个山东也要震动一番,只怕以后小张大人就得多一个屠夫的名号了。太平盛世还从来不曾这样杀过人,皇爷爷固然杀伐决断决不容情,但你毕竟是文官,这杀人屠夫的名号以后随你一辈子。加上起头你那位老师又得罪了无数武臣,你可算是得不偿失了!”

眼瞅朱瞻坦带着大批随从扬长而去,陆丰不禁在暗自腹谤,随即便满脸堆笑地上前对张越说:“小张大人,虽说咱们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可这一回血流成河,百姓难免惊悸,咱们是不是留一阵子再走,回头也对皇上有个交代?”

整整十次大屠杀之后,张越早就麻木了,因此朱瞻坦那番阴阳怪气的言语他根本懒得理会。见陆丰这会儿又有了活气,他哪里还不知道其人秉性,当下便漫不经心地说:“陆公公考虑得极是,咱们就在青州驿再住几天,如有事情也好尽早处理,免得回去之后再生枝节。只不过我有些事情要和府衙凌大人他们商量,有什么事情陆公公自己做主就是。”

这正是陆丰最最盼望的一句话,他立刻两眼放光地满口应承了,刚刚杀人时那股惨烈劲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只顾着想趁着多留的这几天,把那天晚上答应的事情办了。

趁着陆丰一马当先和几个小太监离开,落后数步的张越立刻对身后的胡七吩咐道:“盯紧他,不拘用什么法子,他留在青州的一举一动全部记下来,尤其是银钱往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 知善知恶是良知

尽管也爱凑个热闹,但青州驿驿丞徐三胜却没什么心思去看杀人。五百京营军士大多住在附近青州卫的军营中,可堂堂钦差怎能没个护卫,于是,他少不得连自己家里的房子都腾了出来给这些兵大爷住。再加上钱粮柴炭的支出一路走高,他又得借着钦差的虎威往上头磨嘴皮子要供给,还得天天算盘珠子拨得响亮算收支帐,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傍晚时分,好容易算好了帐,他方才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打起帘子从帐房里头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两个杂役正背对自己站在院子角落里窃窃私语。尽管这些杂役都是使惯的老人,他还是本能地蹑手蹑脚走近了几步。

“以前只看着那位小张大人待人和气,想不到竟是那样心狠手辣!亏我还让你替我圆谎,特意进城去看杀人,结果差点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你不知道,那实在是太惨了。一连十回,刽子手的鬼头刀都砍出了缺口,之后……咳,今晚上我那份饭你替我吃了好了,我这会儿根本吃不下东西!”

“有这么吓人么?不过是砍脑袋而已,怎么比得上几年前那场凌迟?啧啧,那可是一刀刀把人给碎割了,你那时候还大声叫好,这次怎么那么软蛋?”

“呸,和我一块溜去看热闹的老裴比我还没用,看了一半就跑了,回来之后呕吐得一塌糊涂,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站不起来!幸亏你没去,要是去了也和我一个样!”

两人正嘀嘀咕咕,背后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老子成天忙得上窜下跳,你们居然敢偷懒!他娘的,今天谁去看了杀人,老子扣他工钱!”

一听到这声音,两个杂役顿时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回过头来千讨饶万求情,那个下午偷溜出去的又在逼问下将刑场上的事情一一道来。就在这时候,外头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嚷嚷,道是钦差大人回来了,于是院中三人再也无心说什么闲话,立马屁颠屁颠前去迎接。

折腾了这么一下午,陆丰一回来就一头扎进了自己的那间屋子,下令谁也不得打扰。张越虽说勉强和徐三胜交谈了几句,但脸上也没了先头监刑时的淡然若定,微微有些发青。闻听晚饭已经送到了房中,他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同样吩咐晚上没有通传不得踏进院子。

连生连虎兄弟下午硬是被张越留在了驿站中,这会儿连生打起帘子让张越进屋,口中不禁抱怨道:“少爷您可是回来了,难得有这样的热闹,您竟然不肯带我们兄弟俩去,非得把咱们留在这见鬼的驿站里头!就连这儿的杂役也有好些溜出去看热闹,偏偏咱们……”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张越径直冲到了一个铜盆架子旁,伸手使劲一抠嗓子,竟是剧烈呕吐了起来。他原本还有满腹牢骚,见此情形却是给吓得目瞪口呆。

一旁的连虎闻到满屋子都是酸臭的气息,又见张越面色苍白,顿时明白事情不对,连忙又找了个铜盆塞给连生,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大哥,赶紧去打一盆凉水来!记着,千万别对人说少爷有什么不妥当,打了水赶紧进来!”

赶了连生出去,连虎也不顾那股难闻的气味,疾步走到张越身后帮忙抚背顺气,又去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半是强迫地给灌了下去。见张越仿佛再也呕不出什么东西,他方才把人架到了炕上东头坐着,又垫瓷实了引枕和靠背。

这时候,连生已经端着满铜盆的凉水进来,正不知道该搁哪儿是好的时候,连虎却又出声提醒道:“赶紧把那个铜盆拿出去,把里头的东西用土灰埋了,小心别让人看见!”

连生没好气地将铜盆放到角落,捏着鼻子上前把那一铜盆的秽物端了出去,口中没好气地嘀咕道:“你小子倒会讨好卖乖,脏活苦活都是我干,就知道支使人!”

这当口连虎根本没听见大哥在嘟囔什么,紧赶着拧了冷毛巾给张越擦了一把脸。见张越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了反应,他顿时又惊又喜,连忙又去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这一回,不用他多说什么,张越就伸手接了过去。

“少爷,您这是……”

“知道今儿个下午我为什么不想带你们两兄弟去么?”

连虎向来比哥哥机灵,眼珠子一转便机灵地答道:“小的只知道,少爷做事一定有少爷的道理,这肯定是为了咱们两兄弟好。”

“你们若是去了,不是当场出丑,就是像我这般事后出丑……今天晚上,青州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作恶梦……”

张越此时一闭眼睛,眼前就是那血腥屠戮的刑场,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简直是挥之不去。整整一个下午,他甚至不知道身上出了几身大汗,甚至分不清那是被热出来的汗还是被吓出来的汗。幸好天气太热人人如此,他身上这件湿透的青色纱衫丝毫不起眼。只不过,他那僵硬的双腿居然能支撑着他一直回到这屋子,连他自己也感到诧异。

果然,人被逼到紧要关头,那潜力是无穷无尽的。

这会儿连生已经端着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铜盆又进了屋子,见张越脸色好看了些,他连忙搁下盆子上前去,低声问道:“少爷,刚刚是小的说错了话。您眼下可好些了?晚饭大约已经凉了,要不要小的送去厨房热一热再吃?”

“不用了,我没胃口。”

摆摆手答了这么一句,张越总算是恢复了少许精神。若不是用绝大的定力支撑着,他早在监刑的时候就恨不得和陆丰一样半路溜之大吉,甚至在半当中一头栽倒过去也有可能。那时候有无数百姓的眼睛看着,有众多的眼睛看着,他就是撑就是捱也只能这么熬下来。

百姓可不知道杀人的是皇帝,更不会知道他不过是被指使的那只手,众口铄金之下,以后谁也不会忘记他手中有四百多条人命。原先的好名声这么一转手,就会变成杀人如麻的恶名。果然不愧是一刀一枪从侄儿手里夺下江山的永乐皇帝朱棣,这手段实在是太狠了!

“吩咐厨房这几天不要送荤腥菜过来,一应饮食都以清淡为主。”

连生连虎都知道张越不是那种不食荤腥的居士,此时听到这么一句吩咐,他们俩不由得面面相觑。联想到刚刚的反应,他们自然醒悟到那是张越杀人后的后遗症。要把自家这个胆子决不算小的少爷弄成这般光景,那刑场上会是怎样惨烈的场面?

沐浴更衣之后,嘱咐连生连虎自己去睡,张越站起身径直来到了里屋。这青州驿自然是没有书房之类的设置,一应陈设都不过是为了供路过的官员歇宿,因此屋子里头除了靠墙的床之外,只有一张样式简洁的书桌,文房四宝也不过是实用而已。此时吃不下东西,也同样睡不着觉的他往书桌前一坐,先是研了一砚台的浓墨,然后随手拿过了一张纸。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写了这么一句之后,他觉得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稍稍消解了一些,顿时一句句回忆自己曾经倒背如流的阳明先生诸多名言警句名句,少不得依样画葫芦写了出来。

“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有志于圣人之学者,外孔、孟之训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微也,不亦谬乎。”

“……”

一口气把自己记得的所有全都默写了一遍,额外又抄写了三遍《教条示龙场诸生》。直到手腕一阵阵酸痛,书桌上那一叠纸用得精光,他方才放下了笔,满意地看着那蝇头小楷。虽说不能和沈家兄弟那种在楷书上出神入化的大家相比,但在年轻一代中,他这一手楷书也能算得上颇有小成,不负杜桢昔日严加督导之功。

尽管这会儿睡意饿意全无,但比起之前进门时那光景来,张越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干脆起身出了里屋。见外头连生连虎兄弟没有回房,只是在炕上头碰头打起了瞌睡,他也没去叫醒他们,挑帘出门下了台阶。此时外头明月当空凉风习习,他刚刚在屋子里写字了,又憋出了一身大汗,索性就在院子中打起了拳。只打了大半套,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人这么晚还打拳,可是心中郁闷难以疏解?”

张越闻声停下,见门口赫然站着刘达,他不禁眉头一挑,随即笑问道:“如今只怕满青州城的人都要改口叫我屠夫了,你怎得还敢上门?就是那个驿丞也素来挡客最是拿手,这一回居然好心放了你进来!”

“谁不知道我是大人的心腹,这个大匠绰号也是因大人提拔推荐方才得来,我一报上名字,那位徐驿丞二话不说就放行了。”刘达觑着张越脸色,心中顿时了然,随即上前一步说,“大人若要回京,可否带挈我一个?我能教的都已经教给淄河店村那些年轻小伙子了,在这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倒是还能为大人出一些力。”

第二百七十四章 蜜桃天上来,偏心几何多

六月盛夏乃是北京最热的时节,各富贵人家的下人一日数次用井水浇地,更在各上房书房中用冰盆降温,就连采买的瓜果也比往日翻了好几倍。这一日,朱棣赐五军都督府武官新鲜瓜果,如今在左军都督府任职的张攸正好有份,因此下午便有小中官将两篓蜜桃送到了张府。尽管门上的门子平日里逢着送礼都是见者有份,但遇上宫中赏赐却不敢雁过拔毛,几个人一块小心翼翼地将东西送进了垂花门,禀报说是御赐。

顾氏的病已经好了一多半,如今胃口尚好,可由于年纪大了,虽暑日亦不敢用冰,瓜果之类只能用井水湃过之后食用。这会儿白芳切好了一盘甜瓜捧上来,听到正好来回禀的管事媳妇说皇上赐了蜜桃,她便凑趣地笑道:“老太太昨儿个还说江南蜜桃好吃,这会儿居然就送来了,足可见是心想事成!”

“什么心想事成,那是托你二老爷的福分!刚刚来喜媳妇也说了,除了公侯伯之外,五军都督府三品以上的武官方才有两篓,其他的也就没了,几乎都是赏功臣子弟。毕竟这桃子是打江南送过来,这一路陆路水路实在是不好送,也不知道路上损耗了多少。”

顾氏说着便自个笑了,又吩咐那管事媳妇说:“让人把桃子送进来,把大太太二太太她们都请来,既然是御赐的瓜果,大伙儿都尝个鲜。”

不多时,那两篓桃子就送到了北院上房。白芳带着几个小丫头亲自将桃子挑拣了出来,一一搁在朱红雕漆托盘上,两篓竟是只得二十个,其中还有四个已经烂了一小块。所有桃子都是碗口大小,皮色鲜亮,看着煞是讨喜。见顾氏瞧着那几个烂了的桃子颇为可惜,一旁的白芳连忙说道:“那烂了的果肉只要挖去就好,剩下的还能吃。老太太不如将这几个不中看的赏给咱们屋里几个尝尝鲜,也好让大伙儿沾沾皇上的恩典。”

“这可是御赐的蜜桃,白芳你可真会挑东西!”

说话间外头那帘子已经是被人高高打起,却是东方氏跨过门槛进来,身后还跟着怯生生的张怡。因婚事渐近,又是嫁的世家,她生怕丢脸,因此这些天一直把庶女带在身边敲打调理,平生还是头一次那么尽心尽力。刚刚在门外听到白芳这么一席话,她立时想起上次顾氏正是派的这丫头来送东西,让她好端端的立威半途而废,故而说话就有几分不客气。

进门之后,东方氏看也不看白芳一眼,笑吟吟地向顾氏请了安。瞧见冯氏还没到,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讨好卖乖的机会,在顾氏左下手站定之后就笑道:“听说这是江南那边今年特贡的贡品,送到宫里总共也才十车,要不是老爷如今在都督府当差,这就是花钱也没处买去。再说御赐的东西,即便烂了分给下人,被人知道难免要说不恭敬。”

尽管刚刚才夸过张攸,但这会儿东方氏画蛇添足又说了这么一番话,顾氏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而白芳本不在乎区区几个蜜桃,不过是为了讨顾氏的喜欢,这会儿听东方氏口口声声说什么下人,又是一口一个不恭敬,她心里顿时恼火得紧,面上还只能赔笑。

“几个蜜桃而已,有什么不恭敬的?”

这会儿却是冯氏牵着张赳一块进来,她施礼过后,见东方氏面色不好,她哂然一笑,旋即就将张赳推去了顾氏身边坐着,这才淡淡地说:“我刚刚打外头回来时听几个管事媳妇说,送蜜桃来的中官没让家里人出去叩头谢恩,足可见皇上是真正体恤武臣辛苦,更不会禁着大伙儿均沾恩典。我先头去的就是英国公府,恰好那边宫里也赏赐了四篓蜜桃,英国公夫人虽说喜欢,但不敢多吃,只留着两篓,剩下的两篓就让我带回来了。”

由于刚刚出门拜客,冯氏此时尚未换下身上的大衣裳,那大红遍地金的颜色光泽晃得人眼睛发花,东方氏原本的盛气顿时熄了一半。尽管她如今也是二品夫人,但英国公府却很少去,原因很简单,王夫人每次见她都是神色淡淡疏离得很,她根本寻不出什么话好说。因此,这时候冯氏把英国公夫人搬出来,她就是不高兴也只能忍着。

冯氏笑着出门吩咐了一声,外头管事媳妇就又搬来了两篓蜜桃,自然也是二十个。这一回却是个个完好无损,别说烂的,就连破皮的都没有,显然是有人精心挑选过。

既然多了这么一些,长媳又开口说了这么一番话,顾氏自然心里有数,当下就吩咐白芳把那四个烂了半边的蜜桃拿出去让几个小丫头一块分了。

吩咐完这些,她就对冯氏说:“这蜜桃虽说是温性,但还是适合寒性体质的人吃,赳哥儿一向热性大,上次我还瞧见嘴角起了一溜水泡,少吃些蜜桃为好。你带一篓回去,只许给他吃两个,其他的瞧着分就是,不过是尝个新鲜。”

见东方氏站在那儿揪着手帕,她哪里不知道这老二媳妇心里又犯了别扭。以前她还觉得东方氏精明乖巧,如今瞧着却总觉得不省心,敲打几回不起效用,她也就懒得多罗嗦:“你也带一篓回去,超哥儿起哥儿素来不喜欢这些,超哥媳妇保不准喜欢,还有老二房里那个害喜的,给她送两个。”

顾氏如今是连方水心的名字都不想提起,分派完长房二房,见白芳和几个小丫头笑吟吟地一块进门,她便没好气地笑骂道:“一个个猴急成什么似的,让人看见还以为没见过好东西!挑三个送去西院给灵犀她们,我这儿留两个就够了,其他的凑一篓送去杜家。那位杜夫人毕竟是越哥儿的师母,杜大人不在,少不得我这个作祖母的照应一下。”

白芳瞧见东方氏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中异常痛快,忙屈膝答应了,又和三个小丫头一起把桃子重新整理装篓。眼看冯氏和东方氏陪着说了一会话就各自带着东西走了,她便又收拾了一个三层食盒,在底下放上三个蜜桃之后,她觑着顾氏的脸色,又在第一层第二层装了几样中午送来顾氏却不曾动过的点心,不过是玫瑰酥、杏仁饼、水晶糕、瓜仁烙四样。

“你这丫头,就惦记着灵犀!”顾氏自然看见了白芳的“小动作”,嗔了一句,心里头也着实惦记着西院,“你且慢些,越哥儿一走,她们那儿难免有人会怠慢。前几天你二太太还说过晚些放月钱的事,这样,你到里头我那个匣子里头翻找翻找,把上回那包银子给她们送过去。还有你们做不完的几色针线,一并送过去,让她们三个一块帮忙做一做。”

白芳和灵犀以前就要好,听见这吩咐自然乐意,连忙亲自去取了东西。等出来后吩咐一个小丫头提了食盒,她便出了北院往西院去。由于心里头高兴,走在路上她甚至感到脚下步子都是飘的,一进西院大门就嚷嚷了起来。

“灵犀,秋痕,琥珀,快出来,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

话音刚落,正房那竹帘子就被人掀了开来,探出脑袋的恰是秋痕。瞧见是白芳,她一溜烟出了屋子跑下了台阶,瞅了瞅后头一个小丫头拿着的食盒,她不禁笑道:“少爷一走咱们就没人理会了,白芳你居然还记得咱们!这几天日日都是纯素,最多加一碗炖蛋,吃得我嘴都淡了,这食盒里头什么好东西?”

秋痕一向手快,一下子便揭开了第一层,瞧见是两色精致点心就喜笑颜开。白芳和她性子仿佛,此时没好气地抢过盖子盖上,一把将人拉进了堂屋。见灵犀和琥珀不在,她连忙开口询问,得知是去领一袭新帐子,她就撇了撇嘴。

“二太太以前管家还公允,如今是身份水涨船高,花钱却越发精明小气。今儿个还为了几个桃子排揎了我一顿,幸好有大太太在旁边说了几句公道话。对了,这食盒中的四色点心是老太太让我送来的,底下三个桃子是宫里赐下的,老太太说让你们留着尝个新鲜。”

她说着又放下了手中包袱,先从里头拿出了一对暖额和暖耳,还有各色丝线和绣样图纸,这才解释道:“老太太那儿最近在预备过冬的东西,还有送给英国公府未来少爷或是千金的绣品和衣裳,所以要做的针线太多,得让你们帮个忙。”

“咱们三个都闲得要发慌了,有事情做那是最好。”秋痕满口就答应了下来,因见那包袱里头还有东西,她不由得嗔道,“你有什么东西就一块拿出来,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

“那是老太太体恤你们仨,让我特意送来的二十两银子!”白芳这才道出了实情,因见秋痕发愣,她便不无殷羡地说,“老太太生怕三少爷一走你们没钱使,额外吩咐了我这么一遭。说起来自从搬到北京,进项虽多,但开销也大,眼瞅着七月就是太子千秋节,听说二太太为了预备这一趟,把先头庄子里那些出息都搭上去了!”

就在皇帝赐武臣蜜桃,就在众多人都盘算着七月丙寅皇太子千秋节的这一天,宫中却忽然传来了朱棣的旨意——皇太子千秋节免贺礼。这已经是连续三年皇太子千秋节免贺礼,尽管这条旨意为文武官员功臣世家省去了好大一笔开销,但人们不得不有所猜测。

从来皇太子千秋节都是文华殿大宴,如今百官大多转到了北京,难不成皇太子千秋节除了免贺礼,还要罢贺不成?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大喜大悲

虽说之前就想到太子千秋节可能免贺礼,但保定侯府仍是早在五月便开始打点,预备到了时节就送去南京。吕夫人一向不管繁琐家务,因此这些都是张晴操心。于是,这一日宫中传出这样的消息,上房之中吕夫人少不得对张晴感慨了一番。

“今年也就罢了,前年是太子的四十大寿,皇上还下旨免皇太子千秋节贺礼,这寿辰过得冷冷清清,不过是几家亲近臣子贺了一贺。按照常理,千秋节当赐府部堂上、春坊、科道、近侍锦衣卫及天下进笺官宴于文华殿,如今竟是连这个也省了。”

靖难功臣老一辈的几乎都不在了,如今剩下的都是第二代,要保住爵位荣宠,有些事情却比人家能想象的更艰难。就好比这一回预备的那四十二枚银质寿桃,送不出去还能回炉重铸,但若是不准备,到时候有什么万一却要被人揪着把柄。

作为保定侯长媳,在南京的时候张晴也随众拜见过太子妃,此时心里也难免有些惊悸。只不过如今要紧的不是皇太子千秋节,而是另一件事。忖度片刻,她就说道:“这罢贺礼也就罢了,原本大伙儿就都想到兴许有这么一遭。我只觉得皇上先头也许会借着皇太子千秋节放了大伯,毕竟陈留郡主这准信都传来好几天了,偏生至今还没动静。”

吕夫人这时候却笑了。虽说膝下有儿有女,但她对张晴这个精明能干脾气又好的儿媳妇素来喜爱,当下便拉着她的手在身边坐下,又语重心长地说:“皇上做事情从来都是任凭心意,不论杀人还是放人都不会想到皇太子千秋节是否临近,否则也不会这时候把越哥儿派到青州去监刑。陈留郡主既然都捎带了话,咱们不妨耐心等着,指望老爷是没用了,这事情他使不上劲。”

见张晴点头,她忽地又想起先头孟俊回来时提到的事:“听说你二叔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摆夷女子,前两天还挨了御史弹劾?他年纪也不小了,怎生也学年轻人那般多情了起来!我记得你二婶可不是什么好脾气,这家里头若是不太平,他就算仕途上飞黄腾达也没趣味。”

尽管偶尔回门的时候也听到过一些风声,但长辈的事情张晴不好多做评论,不过笑着推说不知道罢了。婆媳俩正商议那份已经备好的寿礼该如何处置,堂屋的竹帘子忽然被人风风火火地撞开,却是张晴的陪嫁大丫头抱夏。

“夫人,大奶奶,大老爷……大老爷被放出来了!”

“怎么这么快!”吕夫人一句话脱口而出方才醒悟到犯了语病,连忙改口道,“老爷和俊儿都不曾提过只言片语,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事先什么消息都没有……咳,不说这些,人是出了锦衣卫狱,还是已经到了家里头,可有什么受伤或是不妥当?”

“奴婢也不知道,是大老爷家里打发人来报信,奴婢正好经过垂花门那边,听到了就赶紧先来给夫人报个信!”抱夏连忙解释了一句,这才屈膝行了礼,“这会儿只怕内院的媳妇已经把人领进来了,夫人和大奶奶再等一会儿就能有准信。”

保定侯孟瑛和孟贤虽说嫡庶有别,但兄弟俩昔日的关系还算融洽,因此这时候吕夫人哪里耐烦在上房坐等,招呼了张晴一声便掀帘出了门。还没下台阶,一个管事媳妇便引着一个年长妈妈进来。就这一照面的工夫,吕夫人和张晴都认出了这是贴身伺候吴夫人的夏氏。

夏氏见着吕夫人和张晴都站在门口,忙上前屈膝行礼说:“启禀保定侯夫人,大奶奶,我家老爷一个时辰前刚刚到家,人倒是好好的,只精神颇有些不济。因为先前没得到风声,老爷竟是自己骑马回来的,到了门口大伙儿才知道,几位少爷小姐都欢喜坏了。”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阿弥陀佛,大嫂总算是盼着了!”

吕夫人原就是信佛的人,这会儿忍不住双掌合十挪着手中数珠喃喃诵了一段经文。一旁的张晴想到孟敏一个人操持家务管束弟妹,还要照顾病重的吴夫人,也忍不住替她松了一口气,心想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孟贤给盼出来了。

回到房中,吕夫人在炕上西头坐下,又招来夏氏细细盘问,待得知孟贤在锦衣卫中不曾吃什么真正的苦头,她这才安了心,遂留着夏氏说说家常,又问起了吴夫人的状况和孟敏的婚事。这唠唠叨叨就是大半个时辰,她正准备打发夏氏回去,一个管事媳妇又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那说话的声音满是惊惶。

“夫人,大奶奶,不好了!丰盛胡同那边孟府又打发了人来报信,说是大太太……大太太殁了!”

此话一出,不但正在念经的吕夫人浑身一震,就连刚刚如释重负的张晴也怔住了。刚刚还满面欢喜的夏氏听到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身子歪了一歪,竟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满屋子的丫头媳妇听到这消息也都惊得懵了——虽说早知道吴夫人的病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但谁能想到,孟贤刚刚放出来,吴夫人还打发了人来报喜讯,这会儿却说没就没了?

“来……来人,备车,去丰盛胡同孟府!”

从刹那间的震惊中回过神,吕夫人立刻提高嗓门吩咐了一句,见张晴仍呆在那儿,她连忙提醒道:“这当口不是慌乱伤心的时候,快回房去换一套衣裳,咱们一块去那边看看。四丫头虽说灵巧懂事,但碰上这种大事决计已经没了分寸。还有,记得把家里头办过丧事的稳妥人全都带上,让账房那边随时预备着!”

张晴这才惊醒过来,连忙带着抱夏迎春匆匆出了院子,却没有径直回房,而是到小议事厅敲响了云板,把所有管事媳妇都召集起来,交待了一应事务,这才急急忙忙去换衣裳。因她是年轻媳妇,箱笼里头少有素淡颜色的衣裳,好容易才找出了一条白绫裙子和一件白纱衫。抱夏和迎春张罗着给她换上,然后也双双到屋里去换行头。

等到三人打点完毕到了垂花门和吕夫人会合的时候,却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吕夫人也换了一身素淡衣裳,眼圈微微发红。她已经知道了刚刚张晴那番分派,倒也没有怪长媳来得慢。当下一群人纷纷出门上车,由于不知道丰盛胡同孟府那边情形如何,因此吕夫人几乎将能带的帮手全都带了,就连白布和生熟麻布也都准备了好些,连人带东西足足塞了七辆车。等到了孟府门口下车时,婆媳俩看到那门口挂上的白灯笼,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仍是不免为之失神。

由于先头在青州遣散过一批下人,回到北京后又遣散了一批,如今孟府那座宅子虽说还大,但内中的人手却比以往少了一半不止。门上这时候只有一个门子,见着外头一下子停了一长溜马车,他打量了片刻撒腿就往里头跑,却是忘了出来迎候。瞧见这光景,吕夫人知道府里头定然是一团乱,连忙带着张晴往里走,又在门上留下了两个稳妥的男仆。

从屏门入了外院,放眼看去竟是瞧不见人影,沿甬道几乎要走到垂花门的时候,张晴方才看到一个管家一溜小跑迎了过来,顿时皱了皱眉。

“二夫人,大奶奶,实在是怠慢了,出了这样的大事,上上下下都乱了套……”

“越是出事越是不能乱,门上怎么也得安排两个人,一个人进去报信,门上就空了,从大门到这儿几乎没看到人,若是有歹人闯进来如何是好?”吕夫人声色俱厉地呵斥了一番,见那管家连声答应,便指着身后的人说,“这会儿大老爷和你家少爷小姐们只怕都回不过神,我把人都带来了,你把他们全都分派下去,先把事情料理了。”

那管家正发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会儿听见吕夫人这话,他顿时感激万分,退后两步就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小的多谢二夫人体恤!小的斗胆,请二夫人和大奶奶赶紧进去瞧瞧,四小姐哭昏了过去,老爷人都木了,几位少爷小姐也慌了手脚。”

张晴闻言连忙搀扶了吕夫人,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这里却四处都是人,只一个个都仿佛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看上去丝毫没有章法。若往日看到这般情形,张晴二话不说就会呵斥上去,这会儿却顾不上这么多,只能匆匆往里头赶。等远远看见最北边孟敏的那个小院时,众人就听到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间还夹杂着一声干嚎。

“晴丫头,你听着这是不是大老爷的声音?”

“大约……大约是吧。”

说这话的时候,张晴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毕竟自己的父亲也曾经在锦衣卫大牢里头走了一遭,如今还在交趾,几乎数月才能有一封信捎来。如今孟贤虽说好容易脱出大狱,可一回来面对的却是妻子病亡,那种悲恸不是本人绝难想象。

耳边充斥着那种悲伤绝望的哭声,吕夫人着实挪动不开步子,许久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大嫂含辛茹苦等了这么久,终究是等到了大哥放了出来,这走得也算安心了。可对于四丫头来说,她的天却塌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人争一口气,不过为面皮

杜家在北京根基浅,杜桢当初又不过是出仕不久的文官,这获赐的宅子自然比不上那些公侯伯府的轩昂壮丽,只得了一座三进院子套一个小跨院,附带了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花园。由于所用的下人几乎都是从浙东老家带出来的世仆,因此即便如今杜桢下狱,家里头也并没有乱了方寸,来来去去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私底下也很少议论。

北京的盛夏素来干热,杜家又不像大富大贵人家那样置有冰窖,自然没法在各处摆放冰盆消暑。好在裘氏的正房周边种了不少竹子,总算还有些荫凉。杜绾亲自掌管账房,每日里计算好数目让负责买菜的林嫂捎带些瓜果,不过是尽着裘氏一人,至于其他人则是能省则省。饶是如此裘氏也渐渐看了出来,这一日下午就把杜绾叫到了跟前。

“绾儿,虽说你爹下狱之后至今消息全无,可就算他在,咱家也不指望他那些俸禄。这大热天的,你也别太俭省苦了自己,咱们家还没到那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