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绾紧贴着裘氏坐了,这才笑说道:“娘,都说开源节流,我这如今不是先节流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咱们家本来就不能和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比,每月开支总得好好算算。爹的事情我先头去拜访了两位沈大人,尽管他们都说性命无碍,但总得留着钱预备万一不是?这家里下人都不曾叫苦,我要是觉得苦,岂不是让人笑话?”

“先头你爹爹一走就是十年,带累得你吃了不少苦头,这回又让你担惊受怕。”裘氏忍不住将杜绾搂在怀里,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之前你陪着孟家姑娘挺过了那最难的一关,谁能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咱们家?还有元节,好端端的竟是被皇上派去青州杀人。那么一丁点大的少年郎,却得背着那样大的……唉,造孽啊!”

杜绾任由母亲揽着自己,舍不得挪开了去,一时之间倒是没听清裘氏那些感慨。此时旁边只有伺候裘氏的丫头双萍,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别转头去抹眼泪。就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化不尽的愁绪时,小五却咋呼呼地闯了进来。

“太太,小姐,张府差了人来送蜜桃……呃,我出去让她们稍稍等一会……”

见小五鬼头鬼脑地要出去,杜绾这才坐直了身子,没好气地叫住了她:“人家特意送东西过来,哪有让她们等着的道理,快去请进来!双萍,去里屋拿抿子梳子和铜镜!”

裘氏听说是张府派人来送东西,倒也吃了一惊,待双萍取了一应用具,她连忙亲自给杜绾梳理抿好散乱的鬓发,又拔下了一根嵌翡翠金发簪插在了女儿的头上。不等杜绾出声反对,她就笑道:“如今张家是老太太做主,差来的人指不定是有些体面的。你在家里素面朝天不用金玉不要紧,但别人瞧着不免寒酸。好了好了,预备见客吧。”

正如裘氏所说的那样,来送蜜桃的恰是顾氏亲自点派的两个媳妇,都是张家世仆。由于是老太太的吩咐,两人进了杜府之后一举一动都存了小心,更悄悄打量着这边的光景。瞧见四处下人井井有条,待人接物也还精神,她们心中不由得纳罕——当家老爷生死未卜,这家里居然能这样纹丝不乱,着实是难得了。

等到入了正房,两个媳妇看见正中坐着一位端庄妇人,连忙趋前屈膝问安。起身之后,年长的林氏便瞅见旁边站着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虽则是家常密合色纱衫密合色裙子,头上隐约也只能看见一枚金簪子,除此之外手上脖子上都不见什么首饰,但却流露出一股高华的气度来。情知这便是那位杜家小姐,她更是多瞧了两眼,随即方才收了神。

“这是今日宫中刚刚赏赐的皮薄汁甜的江南蜜桃,老太太吩咐送一篓过来让杜夫人和杜小姐尝尝鲜。老太太还说,如今三少爷不在北京,家里该当对府里多多照应。万一一时半会难免有疏忽的地方,还请杜夫人和杜小姐海涵。”

闻听是宫中赏赐,裘氏微微一愣,心里隐约明白了张家那位老祖宗的意思,不禁极其欢喜。毕竟,丈夫下狱家中无异于半边天就塌了,她哪怕强撑着不露分毫,但归根结底还是彷徨的。张家毕竟是英国公府的亲戚,如今有了这样的表示,不啻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杜桢如今应该还平安,只要知道这个也就够了。

她微微欠了欠身,见两个媳妇都闪到一边不敢受礼,又吩咐人拿了小杌子过来请两人坐,说了好一会话。因见两人常常向杜绾询问几句,她忍不住有些遐思,待到她们起身要告辞的时候,她便又开口说道:“多谢老太太如此惦记着,论理我和绾儿也是晚辈,回京之后本该是咱们去拜见的,只是一直都怕随便登门给贵府惹麻烦,所以一直都不曾成行。今天却还劳动老太太让你们先送东西过来,咱们实在是过意不去。如今这天气太热,常常让人头昏眼花的,我前些天让绾儿制了些薄荷香,夏天使用也能提提神,就劳你们带回去送给老太太。”

林氏刚刚和杜绾说了两句话,觉着这位千金机敏大方,很是不凡,又见裘氏谈吐清雅,人也和善,她心中愈发觉得顾氏此番差遣他来肯定是为了张越的婚事,此时忙答应了。出了屋子,就有一个小丫头捧了一匣子薄荷香来,另一个则是送了一个绣工精致的锦囊。到了外头车上,她和另一个媳妇打开锦囊一看,却见是赏人用的两个小银锞子,不禁对视一笑。

这边张府两个媳妇从杜府回家,那边吕夫人张晴婆媳面对的却是一个泥雕木塑一般的孟贤。无论两人怎么说,孟贤却是丝毫没有反应,口干舌燥的张晴不得不丢下他去照看刚刚悠悠醒转的孟敏。看见昔日那个明艳大方的千金现如今憔悴得不成样子,她不禁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一把就将人揽在了怀里。

“大嫂……”

刚刚看到吴夫人含笑长辞的时候,孟敏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这会儿醒转过来方才感到心一阵阵揪紧似的疼痛。她下意识地抓着张晴的衣裳,不停地啜泣着,却始终不肯放声。直到张晴使劲拍着她的肩背,示意她该哭就哭,她这才渐渐放开了声音。

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哭的究竟是母亲,还是自己!

就在她哭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争吵声。尽管悲痛欲绝,但由于多年的习惯,她仍是摇摇晃晃坐直了身子,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强自起身就要往外走。张晴苦劝不住,只好在旁边搀扶着,待到了堂屋里,两人就看见孟贤正对吕夫人怒目而视。

“我孟贤自以为风光得意,这一回失算就把我打回了原形!我以为自己好容易得见天日,却偏偏看见夫人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弟妹你这回来得倒是及时,可当初那一次次需要保定侯府援手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我被下狱这些天,一家人先是被赶出山东都司衙门,然后是夫人重病,再然后是无数人落井下石……平日里交情不错的同僚都作了缩头乌龟,作为亲兄弟的保定侯也只求情了一回就再不出面,这就是兄弟?”

孟敏听到父亲说话竟是这样不留情面,不禁大惊,连忙上前两步说道:“爹爹,我和娘回京之后,二婶常常让大嫂来看望,前前后后帮了咱们家不少……”

“住口!”接连遭遇大变,孟贤此时再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冲着女儿就怒吼道,“你娘都死了,你还惦记着他们的好处,你是不是也后悔没脱生到你二婶肚子里,也好当你的保定侯千金!你娘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女儿看,我看她是白疼了你那么多年!”

一下子遭到父亲当头痛斥,孟敏不禁又羞又气又惊,若不是旁边张晴搀扶着她的胳膊,她怎么都站不住脚。而吕夫人尽管心中恼怒,但想到孟贤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也不想和他一般计较,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哥若是要怪罪我和老爷不尽心,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但你若是要怪罪四丫头,那就实在太不近人情了!这几个月里,她一面照顾大嫂,一面还要周全家里,这家里的担子都是她一个人挑的。为着你的事和大嫂的病,她甚至还在青州给人作绣品换钱,半夜三更带着母亲出去求医,有几个大家闺秀能做到这般!大嫂如今去世,最伤心的不是你,是她!大嫂走的时候等到了你回来,可大嫂走的时候甚至都来不及看到她风光大嫁!”

孟贤膝下并无嫡女,对孟敏这个庶出的长女一向抱有莫大的期望,刚刚不过是一时气急方才把火气撒到了她的头上。然而,吕夫人这一番话却让他面子上很下不来,尤其是最后一句风光大嫁更是触到了他心头的隐痛。

就因为庶出,世袭的爵位就和他无缘;就因为皇帝护短,他苦心孤诣的谋划不但一场空,还将以前的老本都赔了进去;就因为那些同僚朋友亲戚的冷漠,如今他一回来面对的就是妻子的撒手人寰……甚至女儿的婚事又要因孝期一拖三年!

狠狠瞪着吕夫人,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多谢弟妹关心,就算夫人到了地下,我也一定会让她看到敏敏风光大嫁,我会让她比谁都嫁得好!”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不甘寂寞本天性

士农工商,朝士最贵,商贾最富,反而是夹在当中的农工地位尴尬。虽说上下五千年来,重农素来是历朝历代的根本,但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纵使再勤勉,能得一个小康就不错了,根本比不上商人的豪富朝士的尊贵。而百工的地位则是比农人还要不如,在大明的赋役黄册上,一旦被编入匠户,则子子孙孙都是匠户,这身份几乎永远无法除去。

刘达倒不是匠户出身,却因缘巧合拜在了一位手艺精湛通晓众多技艺的工匠门下。他天性聪明,年纪轻轻就在继承之外又有创新,年方三十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而,他不合因为琐事得罪了当地乡绅,结果那乡绅买通官府,几乎害得他丢了性命。难以在家乡存身,他借着永乐初年的迁徙大潮,背井离乡从广西到闽东到湖北,又从湖北迁到了山东。然而,带着乡民修了一条水渠,他又因为出言不逊得罪了人,一瘸了腿就差点再次没了落脚的地方。

有了这样的经历,又在高山屯一住十年,刘达的性子已经没了初出茅庐时那种莽撞和锐气。可即便棱角都被磨光了,他始终不甘留在这种小地方蹉跎一辈子。今天远远看了一回杀人,晚间他终究按捺不住,遂径直来寻张越。

此时此刻,面对刘达那张异常诚恳的脸,张越思忖片刻就笑道:“来,进屋说话。”

住过只有茅草盖顶的土房子,住过山上的石头屋子,甚至还住过知府衙门的轩昂瓦房,这会儿跟着张越进了正屋,刘达倒觉得这驿站公馆的屋子颇有些寒酸。看见常常跟在张越身边寸步不离的连生连虎兄弟在炕上呼呼大睡,还发出了阵阵鼾声,他不禁愣了一愣,心想张越对身边人倒是一向纵容。

拄着拐杖转过身,他发现张越亲自打起了里屋那道帘子在那等着,连忙紧赶两步,颇有些受宠若惊。进了屋看见里间陈设,他更觉得诧异了。

“大人只要发一句话,别说知府衙门,青州城有的是富户愿意腾房子,可您偏要住在这驿站。恕我说一句实话,即便大人不在意这些,却也得考虑别人。那位陆公公在宫中肯定也算有头有脸的,到外头少不得想捞油水,大人一定要住在这驿站,岂不是挡人财路?”

情知刘达乃是好心提醒,但这事情张越自有章程,却不好现在就对他明说。他自然知道抵达青州不过三天,陆丰就已经上窜下跳做了不少事情见了不少本地富户——这些人有关说人情的,有想要送美人入宫的,还有攀关系求富贵的……总之是应有尽有。

“这事情我心里有数。倒是你真愿意抛下这儿跟我回北京?我自然需要你这样的人帮忙,只不过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在前头。虽说英国公乃是我的本家伯父,但毕竟隔着一层,经此一事之后,我回京之后的官职差遣也没个准,你跟着我可得预备好吃苦头。叶落归根,你也一把年纪了,若是真想回家乡,我也可以助你些盘缠,让人送你回去。”

刘达看见这屋子里只有书桌后那一张椅子,此外就只有墙边上的那张床,原本还有些犹豫,直到张越抬手相让,他方才不太自然地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直到张越闲适地径直坐在了床上,他方才想起这位小张大人当初在高山屯那位张里老家中也是不挑不拣,这才释然。只他心中还有些忐忑,不知道张越是否会答应,等听到那番话,他顿感心情激荡了起来。

“要说叶落归根,我自然也想回去。但我当初是被人赶出来的,那是乡间大户,我回去也没多大意思,再说我家乡的亲人也早就死光了,孤身一人未必就比如今强。大人刚刚说吃苦头,我这辈子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冷眼都受过,哪里还在乎这些。再者,不是我说恭维话,您如今这深有把握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忧心前途。”

情知刘达说这话就是下定了决心,张越也就不说别的推托话,索性一口答应了下来:“既然如此,回头我让人去你那里收拾,到时候我回京的时候少不得捎带上你。”

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刘达心里一跳,随即便笑呵呵地说:“小的虽说在外头飘泊了大半辈子,但从来都没到帝都去见识过,想不到一把年纪了还能有这福分。不过,蒙大人收留,小的也有些话想说。大人出身名门,落地就不愁吃穿不愁银钱,但有道是钱多不扎手,单单靠着家里的底子,终究难防万一。虽说当官的瞧不起商人,都说生财乃是小道,但人在世上,什么时候不要花钱?”

刚刚说话的这会儿,外间连生连虎的鼾声毫无阻隔地穿过那一层薄薄的竹帘子传了进来,屋子里两人倒也浑然没在意。此时,角落灯台上的油灯忽然噼啪一声发出了爆响,火苗忽上忽下跳动了两下,仿佛是被刘达这番话给惊扰了一般。张越不料想刘达竟在自己答应了之后立刻改了称呼,又说了这么一番话,诧异之外便生出了激赏之心。

权贵人家虽说少不了涉足一些商事,但素来对这些极其鄙薄。杜桢是典型的士人,轻财不重利,根本不会在意什么银钱;自己家里的祖母手握田契无数,虽然也在北京办了几家铺子,但与其说是贴补家用,还不如说是给家里闲置的下人寻事情做;即使是他那位暗地里应该经营了一些产业的父亲,也从来都是嘱咐他注重正业,不要堕入歪门邪道。

这明初乃是乱世刚刚大治的当口,大户人家注重的都是田产,对于经商致富都是嗤之以鼻。由于行的是开中法,后世一手遮天的盐商连个影子都没有;江浙一带也都是小作坊似的小商家;晋商徽商秦商闽商等等都还不显山不露水……毕竟,富甲天下的沈万三都死了,有几个活腻的商人敢露富?若张越从前表露出对金钱的兴趣,被斥之为不务正业还是轻的。

毕竟,如今之世和中明晚明时只顾着发家致富的风气完全不同。

见张越沉思不语,刘达误以为这话不曾打动对方,顿时有几分心急:“大人家里的状况小的也听说过一些,虽说您如今已经步入仕途,将来平步青云自不用说,但朝廷的俸禄终究有限,将来若是分家,那些田产每年的出产又有多少,大人又能有几分家族余荫?小的并不是鼓动大人把心思放在这一头,只是希望大人能够收几房可靠的家人,好好经营一些产业。”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张越跟前,认认真真地说:“大人可看过小的当初那张熬糖的方子?市面上货卖的糖有数种,不过是黑糖红糖冰糖,因其颜色纯度不同,价格相差何止十倍。如今不论是上用,还是京城权贵豪富人家,所用的糖虽名为白糖,其实还是红沙糖,色泽偏黄。其实这张方子并不是古方,是小的当初在闽东熬糖的时候因缘巧合方才发现的。此法能熬出五等糖,最上等的洁白如霜,没有一丝杂质。”

这年头的盐乃是专卖,但糖却并非如此,贫苦的百姓甚至从来不用这么一味佐料。然而,这天下毕竟殷实人家不少,两京之中大富大贵的更不在少数,此外更有藩王宗室,难免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习惯。因此,张越仔仔细细听完,就明白这其中有多少价值。

“此法虽好,但一旦开始制作发卖,焉知不会被别人学了去?”张越从来就不是对钱财无动于衷的人,只不过他不会造玻璃肥皂镜子之类的物事,只好一直把这种心思埋在心里,此时却来了兴致,“纸里包不住火,就算再好的秘方,一年半载也必得泄露了出去。但只要抢得一年先机将招牌打出去,让京城的贵人乃至于皇族牢牢记住了,以后占住了大半市场之后,就可以大大方方把配方卖出去。”

“大人倒是想得深远。”见张越一番话直接说在了点子上,刘达只觉得心中异常振奋,更觉得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熬糖需得用甘蔗,闽广之地荒地极多,这甘蔗不像其他作物,种下之后略微施肥就再也不用去管,自长自大,收获常年不绝,无论水旱都不要紧,价值极贱。闽广熬糖的作坊无数,但多半都是小打小闹而已。”

张越此时已经完全心动,但仍不免问道:“闽广远在南边,你刚刚还说要和我回京?”

刘达这才嘿嘿笑道:“小的只是不乐意在山东再呆下去,可若是现在跟着大人回京,岂不是一个正宗吃闲饭的?别看小的这腿脚不便,撑着拐杖还是健步如飞!大人可以挑几个可靠的家人,也好管着本钱。此外喜儿那个丫头我赶都赶不走,她爷爷放出话来不要她这个孙女,我又不好赶她走,索性让她和我一块南下。”

这番安排自然是妥贴周到丝毫不差,然而张越却犯了难——他到哪里去寻可靠的家人?胡七四个是被袁方当成候补锦衣卫培养的,派他们去做这种事实在是可惜了。而其他人都是张家世仆,少了任何一个他回去如何向祖母顾氏交待?彭十三就更不用说了,那是英国公府的人。思来想去,他只得决定到时候让刘达先下江南,到父亲张倬那儿打秋风要人。

由于天气炎热再加上一闭眼睛仍是那血淋淋的一幕,这一晚张越彻夜难眠,直到天明也丝毫没有睡意。一大早起来用冰冷的井水擦了一把脸和身子,还不等用早饭,他就得到了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

那几个曾经被他以内应之名放了一条生路的汉子,如今正在青州府衙闹着要见他。

第二百七十八章 千古艰难唯一死?千古艰难唯求存

一大清早,青州城南门外便等候了好些进城的人,大多都是挑着柴垛担子或是自家新鲜菜蔬,抑或是进城采买东西的庄户人家。因为税丁门卒刚刚到值,通行速度极慢,一群人只得排队耐着性子等候。尽管时辰还早,但早早冒头的太阳还是颇有些劲头,晒得人人头上冒汗。几个光着头的樵夫一把把拿着布巾擦汗,几个卖瓜的老汉则是坐在大车上摇着蒲扇,闲来无事少不得拉家常闲聊了起来。

“哎,活了大半辈子,杀人也看过好些回了,就昨儿个那场面最吓人。”

“老叔你就甭提了,我到现在想起那情形腿还是软的!造反造反,还真是造他娘的头!”

“听说还有好些流放辽镇戍边的,自己死了还要牵连家人,造孽啊!”

“唉,那位小张大人从前看着是慈和人,想不到竟是如此好杀的主。我昨儿个可是在下头看见了,四百多颗人头落地,人家愣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群农人乡汉七嘴八舌正聒噪着,却听见背后马蹄声阵阵。几个人回头一看,却见烟尘之中有数十骑疾驰而来,虽说看不清头脸,但那腰间佩刀和穿戴却能隐约瞧见。忽然,一个眼尖的失声惊呼道:“仿佛是那些京营的兵大爷!”

一句话出口,城门处顿时一片哗然。一时间,挑担子的挑担子,推车子的推车子,闹哄哄拥挤不堪的城门口一下子让出了老大一块空地来。税丁和城门守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抬头看见那风驰电掣进城的一行,这才慌忙去挪开了栅栏和拒马,为首的头头则是乍着胆子上前迎候。毕竟,他的职责是上前查验,就算为着查验挨了鞭子也是活该。

到得近前,看见领头那人的装束,那守卒的头头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全都丢到了爪哇国,慌忙退到了一边连声都不敢吭。他倒不怕挨了贵人的鞭子,但他可怕掉了脑袋!

纵马驰近的张越放慢了速度,见城门口空空荡荡,几个税丁门卒都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站在那儿,周遭的百姓没一个敢正对自己的目光,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如今算是凶名在外。他也懒得多做思量,吩咐随从的彭十三去验了凭证,随即就带着随从军士护卫进了城,却是所到之处无人不退避三舍,就算有大胆瞅上他一眼的,那目光中不是惊惧就是慌张。

一行人到了府衙门前,数十个京营军士立刻齐齐下马,为首的一个百户甚至疾步上前给张越牵马执镫。他们都是京里人,自然知道掌管京营的安远侯柳升和张家即将是姻亲,军官们无不希望借此能够入了上头人的眼缘。张越最初还不习惯,久而久之也就任凭他们献殷勤。下马之后,见迎候的差役一溜跪在门前,他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他如今还真成煞星了?

须臾,知府凌华和其他官员也都迎了出来。昔日同僚一下子变成了如今的格局,众人都有些不习惯,但那些不习惯却抵不住昨日四百多颗脑袋落地之事带来的惊悸。昨天回去之后,闹胃疼的不少,呕吐的也不少,而且几乎所有人都不曾睡上一个囫囵觉,不是睁着眼睛到天亮就是到天明方才稍微合了合眼。尽管他们都用凉毛巾敷了又敷,但这会儿张越一眼看去,赫然看到众多黑眼圈和血丝眼——恰是和他一模一样。

府衙虽说也有推官管刑名,但由于各县都有县衙,需要府衙过问的案子算不得太多,这每日事务多半都是处理各县文书和布政司分派下来的公事。张越在这儿呆了大半年,对于这些自然心知肚明,和众官员说了一会话就笑着让他们自去办事,自己则是径直去花厅见人。然而,如今他走到哪里,身后那三十个健硕军士就跟到哪里,那动静却是不小,沿路好些小吏差役驻足观望,还未到地头就惊动了里头人。

衙门自古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虽说世上之事并不那么绝对,但要是搁在以往,徐二这一群人在府衙门前硬是咬求见,那就该乱棒打出,或是干脆下狱治罪。念在如今是非常时刻,凌华又不知道张越对他们究竟是怎样一个章程说法,这才吩咐把人都领到了花厅。

自从那一日剿灭卸石棚寨之后,张越就不曾再见过这些人,最有印象的也不过是老杨头的外甥徐二。然而即便如此,这会儿见到他们,他仍是不禁皱了皱眉。八个人衣裳倒还穿得洁净,但面色都是憔悴发黄,瞅着瘦了一大圈,甚至还有好几人鼻青脸肿一瘸一拐。

“你们这是……”

徐二还算囫囵完整,回头瞅了一眼同伴,他转过头后就忽然屈膝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直起腰:“大人,先头是咱们不懂事不识好人心,直到昨天有人进城看了这么一遭,大伙儿才真的怕了。只不过昨儿个这么一杀,咱们在乡间原本就难捱,如今再也呆不下去……其实之前咱们也受了好些冷言冷语,那些人的家人常常不忿闹上门来,就是乡邻也觉得咱们懦弱。虽说蒙大人恩典,咱们侥幸逃得性命,可现如今还不如死了强!”

他这么一说,其它人也纷纷跪伏于地。有的说被人笑话是软蛋,有的说被小孩子用泥块追打,更有的说是被人扭打暗算……到最后张越心里分明了然——鲁人淳朴豪爽,虽说惧死乃是人之本性,但对于背叛都有某种切齿痛恨——只是不知道若是换成痛恨者本人做下了这种勾当,这些人是否还会用同样的程度来痛恨自己。

“都起来说话吧。”

然而,尽管张越这么说,八条大汉却谁也不肯起来。七尺昂藏男儿,即便都还怕死,更怕连累家人,可血性终究仍在,谁也不愿意在乡间抬不起头来。

徐二本就是今天领头的,这会儿便索性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咬咬牙说道:“大人先头救了咱们一回,咱们心中至今感念,但如今这遍地冷眼四处骂声,咱们实在是受不得了。只是大伙在赋役黄册上,所以此来就是想求一求大人,能否设法让咱们迁到别处去……若实在不行,咱们宁愿去投军,哪怕民户变军户,也好过在这儿一辈子受人嘲笑讥讽。”

当初不过是一念之仁想保全众人性命,如今听得这些,张越不禁眉头紧锁。明朝为了屯边,对于军户倒是来者不拒,但一入军门深似海,子子孙孙就再也难以脱籍,等闲民户视投军若畏途。这些人如今一时意气,将来却又如何?再说,赋役黄册岂是能随便改的?

思来想去,张越始终心中为难。虽说在职责人情上他都可以袖手,但当初网开一面,现在撒手不管他实在是做不到。思来想去,他忽然觉得脑际灵光一闪,随即有了主意。

“你们的意思本官明白了。恶名善名都是名声,有些事情眼下别人都记在心里,时间长了兴许就会淡忘了。府衙那位刘大匠最近要回去闽东谋划一桩产业,正好需要可靠人手,愿意用第一年管吃管住六两银子的工钱,聘几个人随他南下。你们若是愿意离开山东到闽东去帮上几年,倒是可以试试。几年之后衣锦还乡,总好过一辈子背井离乡不是?”

“若真有这样的好事,就算不得工钱,只要管吃管住,我头一个乐意!”

“我也愿意去,与其留在这儿受人耻笑,还不如出去闯一闯!”

“一年工钱六两银子,我宁可不要……咱以后回来还是一条好汉!”

倏忽间一群人便打定了主意,徐二更是第一个开口应承的。他今天带来的是邻近村里的几个人,都知道刘达这位瘸腿大叔的名声,再加上又是张越开口,想来骗人绝无可能。七嘴八舌地答应之后,见张越伸手虚扶,众人中有好些却是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原本的愁眉这会儿都变成了笑脸,一马当先的徐二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当初在舅舅家遇上人家的时候还说了大话,结果出了事情却还是张越网开一面这才逃得了性命,这会厚着脸皮上门求恳竟又是又得了一条明路……算来算去,徐二愈发惭愧,于是便领头上前说:“大人待咱们的恩德咱们这辈子算是还不清了。其实咱们在乡间呆不下去,也是因为怕那些死心踏地的家伙跟咱们过不去。昨儿个刑杀的事情一闹,咱们明白这并非出于大人本心,可别人却不知道。如今四乡里好多人都在破口大骂,大人还真是冤枉!”

其他人一听徐二这么说,顿时也连连点头附和。见此情形,张越心中了然,便安抚了众人一番,又吩咐他们明日到城西的客栈去见刘达。

等到他把徐二等人打发走,却正值府衙早堂结束,凌华带着几个属官赶了过来,笑呵呵地说之前几日忙于公事,如今几个同僚一块在府衙东边的水榭设了私宴。忖度无事,张越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到了水榭,他发现宾主座位和桌案早已摆设妥当,不禁朝凌华看了一眼:“若是我刚刚不答应要来,凌大人莫非是准备聚集了众官在这儿小酌?”

因南阳水正好穿青州城而过,当初修府衙的时候便引水修了一个池子,但这水榭用来待客却还是出身江南水乡的凌华方才捣腾出来的名堂。此时张越入席,众人也各自入座,面前都是一椅一几,每张几上都设着自斟壶和梅花盒子。

最后一个入座的凌华听张越这一问,却笑道:“不瞒你说,昨儿个回来之后大伙儿全都是心惊肉跳,没一个人能睡得好,可即便如此,咱们却还是高兴的。因为自打这帮教匪下狱之后,四乡里就常常闹事,不杀人还真镇不住。咱们青州不闹倭寇,也不像交趾得提防土人叛乱,最怕的就是民变。这会儿天大的祸事一瞬间消弭,谁都松了一口气。就算今天你不答应留下来,大伙也打算在这儿喝一杯庆贺一番。自然,还有要紧事和小张大人你商量。”

第二百七十九章 权钱

尽管昨日才杀过人,但如今青州城西街又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只大多数人走路都会绕开那片暗红色的空地。酒楼饭庄照旧开了大门招揽生意,迎门的拉客声叫卖声此起彼伏,该下馆子吃饭的仍旧下馆子,该听小曲的仍旧听小曲,当然,在说话聊天的时候,为着心情舒坦,大多数有闲有钱的人都会避开那几个字眼——他们可不像小民百姓那么无知。

燕子楼乃是西街一座三层酒楼,顶上的屋檐造得极像燕子的尾翼,因此方才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此时,三楼的一个包厢内,三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正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地看着上座上那个跷足而坐的年轻人,那态度竟是比面对自己的爹娘更恭敬。瞧见那年轻人半晌没答话,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中年人不禁开口唤道:“公公……”

“张公公常常上下西洋之间,御用监的不少事情素来都是咱家打理。御前所用围屏、床榻木器,紫檀、象牙、乌木、螺甸等等摆设,这一应营造采办确实都是御用监的勾当。既然你们有这个心思,咱家手里漏一些活计给你们也是未尝不可。”

陆丰跷足而坐,见三人面露喜色,他又瞥了瞥桌面上那几个匣子,见里头赫然流露出无限珠光宝气,他不禁哂然一笑,伸出两个手指在那乌檀木匣子上轻轻敲了两下。

尽管如今朝廷禁绝金银交易只许用宝钞,但商人认的是真金白银,他自然也最喜欢黄白之物。他在宫中乃是见惯好东西的人,不怕别人拿次一等的东西来蒙混,可今儿个为了保密,他只带了这么两个心腹小太监出来,就连护卫军士也不曾带,连车也是从车马行中雇来的,因此即便那珍珠翡翠珠宝晃花了眼睛,他却仍是心中不快。

“可是,你们未免太不懂规矩了,这些金玉首饰巴结寻常人还差不多,咱家要这个做什么?还得多费精神兑成银子,岂不是给咱家添麻烦?你们留着自己讨媳妇嫁女儿作嫁妆,咱家对这些没兴趣。正经开几张票子出来,这事情也就能办了。”

此话一出,那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这才站起身来,点头哈腰地说:“公公责备的是,咱们竟是昏了头忘记了其中关节。只是这票子如今咱们尚未备好,若是再劳动公公走一遭,咱们也过意不去。若是公公愿意在此稍等片刻,不如让下头的伙计上酒菜,咱们三个先回家去取票子……”

“这还像一句话!”陆丰眉开眼笑,随手合上了那几个匣子,笑呵呵地说,“咱家不耐烦走路,你们仨去办事就成,记得凑一张大票子,让底下的好酒好菜尽管送上来。”

三人在青州府都是一等一的富商,平素就是去县衙见官那也颇有些脸面,今儿个见陆丰如此颐指气使,他们心中虽颇有不快,面上却不敢流露丝毫端倪。起身先后出门,在门口点头哈腰又打了招呼,等到两扇大门在面前关了个严丝合缝,其中一人方才轻哼了一声,另两人忙拉着他下楼,到了底下对掌柜伙计很是吩咐了一通。

尽管大门口出去就是熙熙攘攘的西街,但他们却偏往不起眼的后门出去。只见燕子楼后门口那条不起眼的小巷子中赫然停着一辆光鲜的黑油齐头平顶马车,一个车夫和几个精壮汉子正在那儿等候。三人上车放下车帘后,不免全都低头端详着手上的东西。

“这些东西加在一块,至少得开一万两银子的票子。这会儿分头往家里头赶,这票子自然能凑得出来,只不过少不得要好几张。那个陆公公却说要凑大票子,岂不是咱们回来之后还得上一趟银铺?照我说,咱们抱着东西直接去吉祥银铺,先换一万两大票子再说。横竖方家和咱们的交情还算不错,这点面子那掌柜还是会给的。”

“交情不错?方家和伍家这些年愈发强横,最赚钱的行当全都让他们给占了,要不是方家在商屯买盐上头亏空不小,这青州府还能有咱们的活路?就说方家那吉祥银铺,每年过手的银子何止几十万两,白拿咱们的钱做了多少事业?听说胶东几个盐场的出产大有增加,方家这一缓过气来,咱们可就惨了!他们还号称,还不是和咱们一样满身铜臭!”

“若不是这个缘由,咱们何必看那个太监的脸色?宫中御用监的用度素来极大,这螺钿象牙等物咱们一时半会还得找渠道,但乌木紫檀摆设家俱,素来就是咱们的强项。若是能做出什么巧妙的东西博得了皇上青睐,以后还愁什么?别犹豫了,反正咱们这勾当方家插不上手,眼下先去吉祥银铺先兑银子!”

吉祥银铺却离燕子楼不远,只隔着两条巷子。车夫得了吩咐,那马车自然是赶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地头。下车之后,却见那吉祥银铺的金字招牌底下,三间铺子的大门大开,内中大堂中有好些花枝招展的妇人正在挑选首饰,端的是生意兴隆。三人跨进门槛,立刻有小伙计迎上前来,瞧见是三位熟客一起登门,他立刻二话不说将人引上了二楼头一间屋子。

这屋子素来就是接待贵宾的地方,墙上挂一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的山水,那一枚鲜红印章赫然是松雪道人。旁边的小几上摆是一只莹白如玉的手绘美人花瓶,那瓷胎剔透,书画绝妙,恰不是凡品。室内桌椅几凳都是用的雕漆红木,三人落座之后,便有年轻小厮捧上三盏银镶竹丝茶钟,里头却是六安瓜片。面对这种摆设用度,他们谁也摆不出盛气来。

不多时,一个身穿青绢衫子的中年掌柜便迎了出来,口中连连道歉说:“贵客莅临,着实是怠慢了!刚才敝东主派了人过来说话,所以才耽搁了一会。敢问三位大官人此来是……”

为首的潘金荣给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随即便指了指居中桌子上那几个匣子,轻描淡写地点明了来意。那中年掌柜闻言一愣,上前查看东西之后便点点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各位都是常来常往的主顾,这一丁点小事自然好说。来人,去开一万两北京兑取的票子,再取一张契书来!”

高声吩咐之后,他又对三人笑说道:“这契书不过是彼此心里有个底,东西暂时搁在这儿,等各位到时候拿了小票子,随时取回去就是,利钱之类也不用算了,否则东主要是知道,必定要说我钻到了钱眼里头去!只不过这一万两的票子非同小可,三位大官人有大买卖?”

情知这吉祥银铺的马大掌柜乃是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角色,潘金荣哪里肯吐露实情,不过是含含糊糊说是三人合力做一桩生意。等到契书送来,三人齐齐按了手印,又收了票子,立刻起身下楼。那马大掌柜亲自送到了大门口,直到马车没影了方才转身进门。蹬蹬蹬上了二楼拐进头间屋子,随手揭起茶盏的盖子一瞧,顿时冷笑了起来。

“三个只知道钻钱眼的俗物,白白浪费了我的六安瓜片!来人,把东西收拾好,叫两个小厮来打扫屋子!”

吩咐完这些,他立刻返身上了三楼,沿楼板到了最里边那间屋子门口,他轻轻叩了叩门,低声回禀道:“东家,他们三人留下那些金珠首饰,开了一万两票子走了,说是要去北京兑取。是不是要去后头柜上请两个朝奉来看看那些首饰的成色出处?”

说话间门就开了,却是一个小童儿接了契书过去,旋即里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也好,东西你让朝奉验看验看,千万别碰坏了,有什么消息上来报我。”

见马大掌柜答应一声转身下楼,那小童张望片刻便顺势关上了门。这间屋子并不像二楼那间待客的屋子一般富贵雅致,诸般家具都是旧的,四壁倒是挂着几幅颇为精神的字。居中背靠窗的主位上坐着一个青衫年轻人,接过契书瞧了一瞧,他便抬头看着左手第一张椅子上正在安坐吃茶的壮硕汉子,心中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诧异来。

张越盯着那位陆公公干什么?心念一转,他便笑容可掬地将手中契书递了过去:“还请胡老兄禀告小张大人,方青幸不辱命。”

见对方站起身来抱拳道谢,随即不多言语就出了门,方青不禁叹了口气——既然这契书的原件给人拿走,他少不得要作一份假的,到时候破开也就蒙混了过去,横竖那三人拿回了东西也不会在意这个。当然,这事情若是泄露出去,以后方家的招牌也就算砸了。

不过,单单是今年年底就能到手的五千引盐,这桩交易却是做得不亏本。虽说张越这一走说不清以后说不定再不会来山东,可方家的大宗生意以后却得在山西和北直隶,有的是打交道的时候。今儿个这档子事,多半是潘家三人贿赂那位陆公公想要攀上宫中的路子,这帮家伙却也不想想,在已经僧多粥少的锅子里再插下一把勺子,岂是区区一万两就够了?

第二百八十章 半路上的火星

凌华等人拜托张越的要紧事很简单,那就是让张越带上大队人马到青州府各县转上一圈,看看税赋的征收情况如何。虽说如今不是年关时分,但恰是征收夏税的要紧时节。即便是刚刚杀过那么多人,这税丁和里甲收税只怕不那么容易。于是,尽管知道人家是借自己这钦差大臣的恶名吓唬人,张越没好气地笑骂之后,终究还是答应了。

于是,陆丰是收钱收到手软,张越是跑腿跑到脚软。一边要和诸多商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一边时不时遇到些抗税的百姓。每天晚上回到青州驿的时候,两人都是倒头就睡,第二天却是精神抖擞地起来,一起出门的时候还热络地打招呼。看到这一幕驿丞徐三胜和杂役们都以为两位钦差大人是齐心协力办事,根本想不到两人是出门之后就分道扬镳。

八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张越期间抽个空子送走了刘达和徐二等人,又派了一个家人随他们南下,以便捎带一封信给父亲张倬。当在青州一应官员的欢送下踏上回程的时候,张越瞥了瞥陆丰那张晒得发黑却得意洋洋的脸,不禁轻轻捏了捏袖子中那一叠东西。

都说中官爱财,这家伙陆陆续续收受的银钱,只怕抵得上一个县的夏税了!

这一回京营五百人出动虽说是皇帝朱棣的旨意安远侯柳升的调派,但将官兵士少不得也想捞些油水。好在此事自然有善解人意的商贾代劳,回程时一众人等即便不是捞得盆满钵满,但那干瘪的腰包好歹是鼓鼓囊囊有了些货色。于是,离开青州城之后,当张越对此次领军的周百龄吩咐一路上派出哨探多加小心时,对方立刻不假思索地应承了下来。

“卑职知道如今该当提防什么,大人放心,这五百人都是当初北征时随皇上打过阿鲁台的,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安远侯事先就吩咐过务必保护大人周全,要是有歹人要对大人不利,咱们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不是卑职夸口,那些泥腿子就是来个三五千也不在话下!”

前头一辆车上的陆丰这会儿从车窗中探出脑袋,恰好听到这一番话,顿时撇了撇嘴,心底颇有些气闷。尽管如今的太监比起洪武朝建文朝不可同日而语,但那些公侯伯却不曾真正把太监放在眼里,否则这番话就该那周百龄对自己说。想到这里,他放下车帘,心中忽地生出了一丝恶意。

那千户如此夸口,要是路上真遇到三五千的泥腿子造反,看他该如何是好!

山东境内多水多山,即便官道也多半要翻山越岭过桥。由于此次随行军士都是京营精锐,刀牌手枪手火铳兵弓箭手等一应俱全,前后斥候亦是配备得足,再加上马背上的旗手大旗招展,一路上自然是见者退避通行无阻。当翻过商山时,即便是最初有些警惕的张越亦是放下了心思,心想自己带的毕竟是京营精兵,应该不至于有人不自量力轻撄其锋。

孝萌水乃是小清河支流,如今乃是夏日旱季,这条小河几乎露出了河床里的砾石。过桥之后就是济南府地界,从石桥这一头望去,隐约可见河对岸的官道蜿蜒穿过对面的一片密林。赶了一天的路,周百龄一直两人一组地派斥候往前方探路,此时也不例外。

此时已近正午,因附近并无村庄,晚上又要赶到章丘住宿,众人便在河旁停下,人则是吃些干粮填肚子。陆丰临走时忙着搂钱,竟是忘记了准备点心,此时惟有吃两个小太监预备的煎饼,啃了几口就没了胃口,遂跳下马车活络腿脚。缓步来到张越车前,他忽地心中一动,竟是伸手就揭开了车帘,结果头一眼就瞥见了张越腿上搁着的那个捧盒。

“小张大人果真是讲究多,这岁寒三友图样的剔彩捧盒仿佛是宫中出来的东西,我也就是在王娘娘那儿瞧见过,想不到你出门在外还带着一个。”

张越这一世用惯了好东西,什么螺钿大床青花瓷器官窑盖碗雕漆桌椅,如今已经浑然没把器具摆设当一回事,闻听此言不禁愣了一愣,随即便哂然笑道:“这捧盒还是临行前英国公夫人所赠,我倒是不知道竟如此珍贵,只是搭配着一同送来的那只红漆描金食盒一块用。这盒子里是我两个书童特意买来的山枣酥,陆公公用几块尝尝?”

看到张越那捧盒里头那些色泽金黄的点心,陆丰不禁想到自己那两个忠心却派不上用场的小太监,不禁暗自咒骂了两句,随即上前取过一块,说笑一番就往回走。他还没来得及将这块山枣酥放进口中,忽地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砰然响声,顿时茫然四顾。还没等他弄明白发生什么事,背后忽地传来一股大力,猝不及防的他当即就被扑倒在地,鼻子撞上坚硬的地面,那一瞬间的剧痛差点没让他哀嚎起来。

大怒之下,他顿时高声喝骂了一句。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好些砰砰砰的声音,于是,那惊怒顿时变成了惊惶,惊惶又转而变成了恐惧。

混乱之中,陆丰只感到背后一轻,仿佛是压着自己的某个人挪开了去。然而他却丝毫不敢挪动,即使身下是硌人的碎石,尽管手心擦破了皮,尽管下巴正搁在一块石头的尖锐部分上,但归根结底却是小命最重要。他只听到好些军士拔刀出鞘的声音,间或还能听到依稀是火器打出去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和嚷嚷声……直到有人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方才本能地往胸前掏,这一掏没摸到匕首,只摸到厚厚一沓票子。

那一瞬间他差点把肠子给悔青了,先头上路的时候,他嫌那匕首累赘,已经收好了放在行李里头,怎生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陆公公,没事了,刚刚林中有人打火铳,钱百户已经带着人追了上去。我瞅见有火星亮光就随手把你按倒了,你可曾伤到了哪里?”

直到分辨出这是张越的声音,陆丰这才支撑着胳膊肘抬起了头。见一排排兵器不一的军士已经是列成半圆形阵势,河对岸的小树林中犹有厮杀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借着张越的手拽着方才站起身,但腿已经是完全软了。

看见张越的马车上的一处凹陷以及自己趴下不远处那碎石,看见张越那身衣裳也是狼狈不堪,乌纱帽也歪了,他不禁心有余悸地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生出了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怔怔站了一会,他渐渐想起了张越说的话和刚刚那一遭,慌忙深深一躬。

“小张大人,刚才实在是多谢了!”

张越斜睨了一眼彭十三,见某人赫然是没事人模样,他哪里会说破刚刚自己是被人推了一下,顺势扑倒了陆丰当肉垫。只是对于这场意料之外的遭遇战,他着实有些发怵。他虽说并非武将,但家里头有张辅张攸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对于大明军制却不陌生。

依照大明军制,每一百户铳手十名、刀牌手二十名、箭手三十、枪手四十。民间严禁私藏长兵器和火器,有功名的士子许佩剑,不禁短刀短剑和寻常软弓。然而,刚刚那分明是火铳,而且距离高达百步,显然是军中器物。然而,此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因此见陆丰朝自己深深一揖,他少不得上前将人扶起,又安慰了几句。

众人严阵以待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率人追击的钱百户方才气急败坏地带了人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两个重伤的斥候并七名俘虏,麾下还有十数人带着轻伤。

他面沉如水地向张越行了军礼,这才粗声粗气地禀报说:“大人,先头第一枪是受伤的尤大牛打的,他遭袭之后第一时间打了一枪,为着提醒咱们有埋伏,之后就是这些狗东西想要图谋行刺,只可惜他们里头好些人不会用火铳,倒是有几把爆膛伤了人,只打出了两枪。我带人追上去的时候正好撵着了他们的尾巴,火铳弓箭打了一阵,很是杀了十几个人,又抓了这些个活口,有几个都朝北边跑了。只可惜咱们没有骑兵,否则非追上去杀他娘的!”

扫了一眼被一串绳子抓回来的那几个俘虏,张越又上前看了看那两个受伤的斥候,再见几个带伤的军士都是满脸煞气,其余也是个个杀气腾腾,他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对千户周百龄问道:“当初你们打仗的时候,若是抓了俘虏或是砍杀敌虏后如何处置?”

“若是蒙元贵人,那就交由上官处置,其余的哪里有粮食养他们,直接砍了脑袋报功!”周百龄没料到这回险些在阴沟里翻了船,此时脸上便露出了咬牙切齿的戾色,“那帮狗东西的火铳钱百户已经带回来了,到时候一查就知道是谁做的耗!要是让老子知道是哪个卫所竟敢资敌,老子活剥了他!”

见那几个俘虏全都用愤恨的目光瞪着自己,张越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当即吩咐道:“既然你们以前都是砍了脑袋报功,那就把你们之前杀的那些人脑袋砍下来,悬在旗杆上开路,捆上这些家伙,到了济南府后再责成官府去查,回京之后我给你们请功!”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子的手段

七月的北京不像六月那样酷暑难耐,然而对于年近六旬喜寒畏热的朱棣来说,这天气决计谈不上舒适二字。刚刚得到的坏消息更是让他心烦意乱。若非此时内阁几个臣子正站在面前,满心烦躁的他甚至想要伸手去解开颈项上的扣子。

“黎利不过是跳梁小丑,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李彬的数万大军来来回回清剿了一年多,居然被人耍得团团转?如今倒好,黎利之后又多了一个潘僚!这交趾土人先头分明已经敬服我大明威严,如今却是一个接一个地叛乱,朕派去的那些官员竟是没一个顶用!”

杨荣素来对劳师远征交趾颇有不满,皇帝看到的只有数征交趾大获全胜,只知道大军出动土人闻风丧胆,可他看到的却是交趾土人不服教化屡屡叛乱,张辅四次出征,之后的大军镇守加上出兵讨伐,累计支出的军费至少相当于大明两三年的全部税赋。弹丸之地并无出产,有什么好打的?他扫了一眼旁边的金幼孜,最后还是把这些话吞进了肚中。

朱棣虽说还算重文治,但相对而言,这位皇帝对于武功的热衷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内阁臣子虽说并无约定俗成的座次,但如今杨士奇在南京,他自可算得上第一。此时劝说气头上的皇帝撤兵,只怕兵没有撤成,他自己就先得去锦衣卫呆着,到头来白白便宜了他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素来足智多谋的他在心里仔仔细细盘算了一遭,立刻躬身道:“皇上,既然交人屡屡叛乱,丰城侯一时之间难以平定,不若还是调英国公回来。英国公三定交趾声名震天下,若有他前去,交人必定望风而降。”

“张辅一代名将,黎利潘僚之辈不过是跳梁小丑,杀鸡岂用牛刀!”朱棣想也不想就否决了杨荣的提议,随即冷冷笑道,“不过是弹丸之地的小小叛乱,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动朕身边的第一肱骨大将?发文丰城侯李彬,告诉他,朕要黎利潘僚的脑袋,取不回来他就不用回来了!他也算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不要让朕失望!”

这就算是定下了此事的基调,杨荣金幼孜最怕朱棣还要增兵,这会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为了缓和气氛,金幼孜便提起大明船队从西洋归来的盛况,又有多少国使臣等等入贡云云,于是,刚刚还脸色阴沉的朱棣终于渐渐露出了笑意。只有杨荣方才瞧见,皇帝那一丝笑意中仿佛藏着不少阴霾,想起关于郑和下西洋的种种传闻,他顿时熄了凑趣的心思。

“这些健儿远行海上数十载,劳苦功高不可不赏。传旨礼部,让他们派人迎接。唔,都指挥每人赏钞二十锭,指挥每人赏十八锭,千百户和卫所镇抚各赏十六锭,火长十五锭,军士每人十三锭,以嘉其劳……”

朱棣一时兴起,少不得洋洋洒洒说出了一大堆措置,好在杨荣金幼孜都是记性最好的,一一听完之后又复述了一遍,恰是一字不差。今日主要就是议这两件事,既然皇帝都乾纲独断定下了章程,他们自然也没有更多的话好说,随即告退离开。待到大殿门口下台阶时,两人却迎面遇上了一身大红缎绣纱袍的袁方,顿时停住了脚步。

文渊阁大学士不过正五品,相比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相差甚远,但袁方和自己的前任相比素来以谨慎低调著称,此时和两位内阁大臣相见,他便率先客客气气颔首为礼。尽管杨荣金幼孜谁都不愿意和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多打交道,但此时见人家客气,他们少不得也还礼打了招呼,待到看见袁方径直进了凉殿,两人方才继续前行。

“勉仁可听说过皇上要设东缉事厂?单单锦衣卫就已经让人闻风丧胆了,更何况再加一个东厂?而且相比纪纲,这袁方倒是素来不作威福,凡事都是秉承圣意,不曾逾矩,若是换了中官未必就好过他去。”

“不作威福是不错,但锦衣卫终究是锦衣卫。”尽管杨荣和金幼孜交情寻常,平日甚至还有些龃龉,但是谈起这种话题却仍是一个立场,“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我等之福,日后说话做事恐怕要更小心了。不过,此事影响最大的恐怕仍然是这位袁指挥使。外官终究难比中官,日后他能否像现在这样随意进出宫闱还未必可知。”

皇帝极其信任的两位内阁大臣并未在这样一个禁忌话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很快就在路上商议起如何就郑和等人回京事和礼部合议,如何发文交趾大军等正经事,烦恼很快也就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今年刚刚免了顺天府某些地方的赋税,各地也天灾不少,这赏赐是一桩,交趾军费是一桩,北京城和宫城营造又是一桩,最头痛的只怕就是户部尚书夏原吉了。

凉殿乃是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殿接卷棚报厦,居中设皇帝宝座。此殿后临水池,用管道引水入宫,又由巧匠所制管道和诸多机关放出水雾,因此殿内颇为凉爽,袁方一入内就感到一股沁人凉意扑面而来,通身大汗息了一半。和两位离去的内阁大臣猜测的不同,他今天并非自行来见,而是奉旨而来,此时早就做好了准备。

“朕吩咐你抽调的人可曾预备好了?”

“回禀皇上,臣已经从各地抽调精锐缇骑一百人,都是往日侦办过大案的行家里手,兼且身家清白并无牵挂,以往办案之中并无有劣迹不法之事。臣已经将一应人等登记在册,呈请御览。”

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会伏地拜谒呈上名册的袁方,朱棣便吩咐身旁的小太监上去拿过名册。等到在御案上将名册打开,细细审视那籍贯出身等种种信息,他不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纪纲毕竟做了不少他不能下旨去办的事,即便最后不是自寻死路,他一样都会杀了他,横竖天下能当锦衣卫指挥使的人多的是。只不过,随意简拔的一个袁方能用得这般顺手,这却是意外的惊喜了。这名册上没有一个河南籍的校尉,没有一个是南北镇抚司的人,倒是囊括天南地北,官职最高不过小旗,怎么看也不像是安插私人。

“好,很好。”

朱棣素来很少赞人,此时却破天荒说了这样一句赞语。示意袁方起来,他索性吩咐其从锦衣卫中抽调精干军官补入东厂,又直接点了一个人名:“东厂初置,第一就要定刑名。你之前提拔的那个北镇抚司镇抚不错,调他到东厂为掌刑千户,你再挑一个妥当人为理刑百户。其余人等再一一填充,你自己多尽些心力。对了,朕之前下旨太子千秋节罢贺礼,官员中间可有什么议论?”

袁方这前头一番话还来不及琢磨完,后头又砸来这么一句,饶是他素来自诩精明机敏,仍是愣了一愣方才答道:“臣谨遵圣意。至于皇上所说后一件事,文武官员之中确实有议论。但之前两年连罢太子千秋节贺礼,多数文官都是亲自写的字画之类,内阁大臣则是送书,闻听此事不过是稍有嗟叹。倒是不少功臣都备了厚礼,如今用不上也就锁进了库房或是另行处置,私底下颇有一番议论。”

虽说如今这批东厂人员都是打锦衣卫中挑,但朱棣素来对监查臣下极其热衷,永乐初年重设锦衣卫之前就撒下了一批探子,自然知道袁方不曾虚言诓骗,心中满意不禁又多了几分。随手拿起御案上的茶呷了一口,他便随口问道:“那几个要犯如何?”

由于朱棣不曾具体指名,袁方恰好想起之前收到的张倬急信,遂急中生智地躬身道:“前太子洗马杨溥仍是读书不辍,家里人隔一段时间便送进几本书去,臣早就吩咐狱卒不许打扰。前山东左布政使杜桢每日在狱中踱步背诵,闲来无事就讨来纸笔练字,臣让人审视过,写的是《礼记》。前乐安县令孙亮甘天天在牢房中朝天叩头,希望能谒见皇上……”

“不要提那个不自量力的乐安县令!”朱棣厌恶地皱起了眉头,随即冷笑道,“上一科进士居然取中了这样的人,杨荣他们竟是走了眼!一个他,一个孟贤……这种人关在锦衣卫狱也是占地方,你待会传朕旨意,革除他功名诰封,逐回原籍永不叙用。杀了他还污了朕的宝刀,没来由让人恶心!”

袁方提出此事只想做一个了结,原本还做好了心理准备,若是皇帝不想留孙亮甘活命,他就立刻派人去江南将孙氏兄弟悄悄处理了,免得留下后患,却不想朱棣甚至不屑于杀人。听到皇帝对于杨溥和杜桢没有任何表示,他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旋即躬身告退。然而,他才退后数步,就听得上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杨溥那个书呆子不用管他,他想读书就让他继续读!至于杜宜山……去御书房找两块徽墨,再取玉版纸两百张给他,若有写好的呈给朕看!”

这算是什么处置?

任凭袁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番处置究竟代表什么,只得答应一声退出了大殿。他才没走多久,朱棣顺手拿起了案上另一份文书,翻开来一打量却是宗人府为陈留郡主朱宁选仪宾的结果。然而,看了不多久,他就恼火地冷笑了一声。

“清一色都是功臣子弟,哼,这帮家伙只会揣摩上意,自作聪明!”

提起朱笔在上头一抹涂掉了那三个名字,朱棣在下头重重批道——“驳回重拟”。

正当他倦劲上来预备歇个午觉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忽然疾步从外头奔进来,离着御案老远便双膝跪下叩头,随即大声禀报说:“启禀皇上,文渊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求见。”

闻听此言,朱棣不禁眉头一挑。这两人刚刚告退办事,怎么这一会儿却又再次求见?情知杨荣机敏练达,金幼孜亦是敏捷之人,必不会无事求见,他当下就吩咐传召。待到两人匆匆进来谒见之后,他便开口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启禀皇上,济南府急报,钦差张越和陆丰车马在孝萌水遇袭,得天之幸毫发无伤,如今已经安然抵达济南府。随行军士格杀十九人,擒获七人。”杨荣想起济南府两位布政使在奏疏上特意指明的一点,脸上不禁有些不自然,“由于炎夏不好运送尸首,张越下令随行军士斩下那十九人的首级硝制悬于旗杆之上开路,到达济南府之后引起轩然大波。擒获的七人在下狱之后就全都诡异自尽了,宋礼一气之下将当值狱吏悉数下狱审问。”

“好,很好!”

尽管仍是和先头赞赏袁方一模一样的字眼,但此时从朱棣口中吐出却多了一种深深的煞气。他看也不看两个面沉如水的内阁臣子,怒极反笑道:“光天化日竟有这种咄咄怪事,他们还敢说这是太平盛世?宋礼又是老又是病的,此事怪不着他。让按察副使和几个按察佥事好好查,若是给不出交待,他们自己按照纵盗之罪看看自己是什么罪名!”

金幼孜见朱棣一味只揪着按察司不放,心头不禁有些不忿,当下便上前一步提醒道:“皇上,张越遇袭之后硝制首级悬于旗杆,无异于泄私愤用私刑,不可不问……”

“这有什么好问的!”朱棣皱眉扫了金幼孜一眼,冷冷笑道,“朕派他去山东就是让他去杀人的,如今四百多号教匪悉数伏诛,这回程中又杀了十几个,自然是杀得好!将逆民首级高悬于旗杆开路,正好可以震慑那些不法之徒,有何不可?早知道那七个俘虏会在按察司大牢中不明不白丢了性命,还不如将那七人一并杀了!”

皇帝这杀气腾腾的口吻让金幼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而一旁的杨荣却在心里冷笑——金幼孜还真是老糊涂了,皇帝分明想要张越见血,而且越多越好,这一次的事情岂会去追究他的过失?只是,瞧着皇帝的这种手法,仿佛是将张越硬是往某条路上逼……

杜宜山啊杜宜山,你就算再会教学生,只怕也架不过天子的手段!

第二百八十二章 婚事决定了?

大宅门中即便管束再严,却始终难免禁绝私底下的议论。这会儿张家茶房里头烧水的两个打杂的二等媳妇就趁着等水开的时候悄悄嘀咕了起来。

“听说了么?三少爷已经回来了,如今正在宣武门外的驿馆内住着呢。”

“既然回来了怎的不回府?这一走就是一个月,那驿站再好能有家里头好?”

“没见识!三少爷这回乃是钦差,钦差回来之后自然得投了文书等皇上召见,怎么能轻易回家?话说回来,今儿个杜夫人和杜小姐上门来见老太太,我看三少爷这婚事至少有八分准。只可惜咱们没法偷偷去瞅上一眼,之前林嫂子回来可是赞口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