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杜小姐如何我不知道,可之前那位杜大人……咳,谁能想到,一个族学里头成天端着冷脸的塾师,竟然还是个人物。只不过,如今杜大人都下了狱,这桩婚事老太太怎么会点头?须知三少爷乃是仕途正好的时候,北京城那些公侯伯也应该乐意和咱家结亲。”

这边两人议论得正起劲,声音渐渐就提高了,由于灶上的水正烧得滋滋作响,她们甚至连茶房的门帘被人掀起,有人走进来都不曾察觉。直到背后响起了一声咳嗽,她们方才转过头去,看见来人顿时面如土色不知所措。

“上房那头正催水,你们却在这儿偷懒嚼舌头,三少爷的事情岂是由得你们说道的!”

玲珑嫁了管家高泉的儿子,如今成了家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专管北院老太太顾氏的那一摊事情,就是东方氏也不好随便支使她,因此她做起事情也比以前少了几分畏缩,多了几分雷厉风行。此时,她劈头盖脸训斥了那两个媳妇,见她们哭丧着脸连连告饶,这才警告说:“今儿个是被我听到,若是让别人抓着立刻就是一顿板子!以后管好自己那张嘴,别再胡说八道!水开了,赶紧送到老太太那儿去沏茶!”

两个媳妇这才如蒙大赦,千恩万谢之后,她们就连忙提起铜壶跟着玲珑往上房赶去。到了地头,两人进了耳房帮忙灌水沏茶,玲珑则是径直进了正房。

平日正房就热闹,此时更是家中女眷云集,炕上东头是顾氏,西头则是裘氏陪坐,杜绾坐在左下手第一张椅子上,冯氏东方氏张怡占了西头的三个位子,李芸这个长媳则是站着陪说话。几个大丫头垂手侍立在各自的主人身后,那眼睛却全都往杜绾脸上好奇地打量着。若不是张超张起兄弟正在军营当值,张赳又被冯氏硬是留在屋子里看书,这人还得更多。

顾氏此时正心有余悸地叹气:“前儿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我实在是吓了一大跳。去青州杀人原本就已经够让人担惊受怕的,谁知道竟又在半路上遇到了这一遭。说起来先头杜大人也真是艰难,硬是将那样的局面收拾好了,结果还被人告了那一状。不过,杜家太太且放宽心,皇上必不会委屈真正做实事的人。”

裘氏听顾氏这么说也觉得宽心,当下就笑道:“多谢老太太吉言。我家老爷乃是执拗性子,做事情不顾前后,只凭本心,这才会招惹了别人参奏。我平日也常劝他,但他一开口就是搬出大道理压人,从来不知变通。可他终究清正,若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指不定就躲了。好在元节跟着他学了经史学问,却没学他这性情,待人接物分毫不差,这才是好事。”

别人称赞自己的孙儿,顾氏听着自然高兴,嘴上仍是谦逊了一番。和裘氏说道了一番,她少不得又向杜绾询问了几句,看那举止听那谈吐,她心里不禁愈发满意,顿时笑得更欢了。

因最后进来,玲珑只站在门边,看到门帘一动,却是一个小丫头用红木雕漆茶盘捧着五个茶盅进门。向那小丫头摆了摆手,她忙伸手接了过来,又返身走上前去。顾氏旁边的白芳瞧见茶来了,连忙先取一盏奉给裘氏,接下来方才是顾氏、杜绾、冯氏和东方氏。

顾氏看一眼那茶水的颜色,又开口解释说:“不是有意怠慢贵客,那些粗茶实在不敢拿出来,这新安松萝得用新汲取的泉水方才能沏出香味来,所以才耽误了时候。今儿个越哥儿去面圣,兴许午间能回来,杜家太太和绾姑娘不如留下来吃一顿午饭。对了,这两天渐渐凉爽了,不如就摆在后头园子里,大伙一块热闹热闹!”

裘氏忖度回家也无甚大事,索性爽快地答应了。因屋子里人太多,顾氏就吩咐冯氏和东方氏自去小议事厅管事,又吩咐李芸和张怡带着杜绾去家中逛逛,自己则是留了裘氏说话。一边是活了半辈子见惯风云的老人,一边是在含辛茹苦养大了女儿的慈和主妇,这话头倒是谈得拢。顾氏觉着裘氏脾性好家教佳,裘氏亦感到顾氏这位老祖宗比想象中和蔼好说话,于是两人都是心中满意乐意,渐渐也就没了最初那一层拘束。

今日这趟登门原是顾氏邀约,只是杜绾头一次来张家,众目睽睽之下面对无数打量的目光,饶是她素来淡然若定,仍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此时面对年纪相仿的李芸和张怡,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因李芸说起江南旧事,她不知不觉就讲起了当初在浙东乡间的情景,而张怡这辈子只去过开封和北京两个地方,对江南水乡着实好奇的很。

尽管一个是新嫁的媳妇,两个是未婚的姑娘,但彼此年龄不过相差一两岁,自然没什么拘束。谈笑风生了一阵子,杜绾觉得李芸腼腆温柔,张怡羞怯寡言,都是好相处的性子,不禁有些失神。她没有兄弟姐妹,自小也没什么同龄人,只在山东时在孟家住过一阵子,对这种大家族似的生活稍稍有些体会。今日随母亲登门,面对顾氏那种审视的目光,就算她是呆子也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纵使不曾慌乱,但总有些不是滋味。

“杜姐姐,这个荷包送给你。”

杜绾猛地回过神,见张怡手中正捧着一个荷包,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连忙问道:“怡妹妹,你这是……”

“虽说今天是头一回见到杜姐姐,但我觉得杜姐姐人好……和大嫂子一样好。这荷包是我亲自绣的,里头装的是我亲自配的玫瑰香,大嫂我也曾经送过一个。”张怡素来寡言少语,见杜绾面露惊讶,她脸上不禁有些红了,“我这人嘴笨心也笨,不会说话,要是说错了杜姐姐千万别怪我。总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杜姐姐千万收下。”

见旁边的李芸笑吟吟地点头,这下就轮到杜绾面上一红。只是,被张怡那清澈的眼睛盯着,她怎么也说不出回绝的话来,只好收了起来,随即解下腰中一个沉香色的绦结作为回礼。见张怡爱不释手地把玩个不停,她不由得想到这是春盈做着玩的,而自己那女红针线几乎见不得人,顿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母亲在这上头一向纵容自己,可若是要嫁人,她总得在这上头再多多用心……不过,张家如今仿佛有定下婚事的意思,可是因为孟家遭逢大变,孟敏要守孝三年的缘故?即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张越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由于家里有客,张家外院内院的下人自然都是打点精神做事,就连西角门上的几个门房亦是不敢如往日那般闲磕牙,生怕被进进出出的管事瞧见。此时日头渐高,眼见快到晌午,里头传来消息说老太太留了杜家母女吃饭,他们方才如释重负,少不得悄悄议论了两声。就在预备轮着去吃午饭的时候,门前忽然传来一阵急驰的马蹄声。

“是三少爷回来了!”

一声嚷嚷之后,一个门房拔腿就去内院报信,其他人则是连忙出门迎了上去。张越不等人上来牵马执镫就利落地跳了下来,随手拍打了一下身上沾染的浮灰。见一群人满脸堆笑地围着问安,他便含笑点了点头,正准备进门的时候,一个门房却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三少爷,今天杜家太太和姑娘上门做客,老太太已经留饭了,您这会回来正好赶上。”

张越前日到北京,今日面圣,比起众多望天颜而不可得的官员已经算是极其幸运了。而且,今天的面圣比想象的顺利,朱棣并未如先前那样每每在人毫无准备的时候抛出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问题,对于青州杀人的事甚至不曾开口问上只言片语,倒是揪着他回程路上遇袭的事情很是盘问了一遭,临到最后丢下了一句杀气腾腾的话。

“出身将门,就得会杀人才行。”

此时此刻,他还在回忆刚刚在凉殿时的那些情形,等到进了西角门又走了几步,这才对先头那句话反应了过来,顿时停住了脚步。回头唤过那个门房,他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杜家太太和姑娘上门做客,老太太已经留饭了?”

“回三少爷的话,杜家太太和姑娘确实在家中做客。先头宫中赐蜜桃,老太太曾经吩咐往杜家送过一篓,之后也常常派人送吃食点心等等过去,杜家太太也常常回赠东西。”

听到这番话,张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么说来,祖母是已经决定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老祖宗的求亲

虽说一路打马回来风尘仆仆,但张越仍是径直前往北院正房去见顾氏。此时早有下人将他回来的消息通报了进去,他穿过北院前头那三间厅,才踏进院子,就有小丫头打起帘子往正房里头高声通传道:“三少爷回来了!”

他紧赶两步进了屋,见正中的大炕上坐着顾氏和裘氏,连忙上前拜倒在地。平日常常在跟前的时候,家礼不过是一拜即止,但如今一别就是一个月,他少不得拜了四拜。还未起身,他就听到上头顾氏说:“正好逢着你师母来,一并见过行礼罢。”

裘氏见张越转向自己又是大礼拜下,却只得他一拜就上前搀扶了起来。见张越头戴乌纱幞头,身穿青色纻丝小杂花盘领右衽袍子,腰系乌角带,青袜皂靴,人却比当日分别的时候黑瘦了一圈。想到张越年纪轻轻就经历了这么一大摊事情,她只觉心里感慨,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元节,回来就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听在顾氏耳中,却是另有一番意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张越,她便发话道:“如今北京四处都在大兴土木,天气又热,瞧你这身上又是土又是汗的。给你半个时辰回房去梳洗换衣裳,午饭到后头园子里用。”

见张越笑着答应一声就往外走,那帘子刚刚落下,顾氏忽地想起一件事,忙冲着白芳吩咐说:“去装一捧盒的点心让越哥儿带回去,他这一早上来回奔波,只怕那顿早饭早就不顶用了。再去看看厨下新做了什么点心,送几样到正房来,也让我和杜家太太先垫垫饥。其他的送去大太太和二太太那儿,再看看绾姑娘让超哥媳妇和怡丫头带去了哪,也给她们送一些过去,别让人家笑话张家居然饿着了客人!”

满屋子的丫头顿时全都笑了起来,就连裘氏也笑说道:“老太太做事情就是滴水不漏,一个个都考虑得周详,难怪这家里头上下肃然。”

“肃然是说不上,人家回来之后和我提过杜府的景象,那才叫治家有方上下肃然。”顾氏转头看着裘氏,笑了笑又叹道,“咱们家上下人口多,主人下人一大群,难免有周全不到的地方。当面说好听的,背后说我这个老婆子偏心的也有的是。”

张越前脚回到西院,甚至来不及和迎上来的琥珀秋痕说上几句话,后脚白芳就追了上来。眼见她递过一个六瓣莲花雕漆捧盒,他微微一愣就明白了祖母的体贴,旋即那肚子更不争气地叫唤了一声。他也懒得理会旁边偷笑的秋痕,当下就揭起盖子取了两块瓜仁饼填肚子,然后就将捧盒搁在了炕桌上,吩咐琥珀和秋痕自己取用。得知灵犀已经在东边耳房中备好了热水洗浴,他连忙打起帘子出门去了东耳房。

自打得到张越回来的消息,灵犀就已经吩咐人准备热水,这会儿将最后一整个铜壶的热水都倒在了木桶中,又伸手试了试温度,将一袋子香兰洒了进去,一转头见张越进门便方才起了身子,笑说道:“眼下这水温正好,奴婢去预备衣裳。”

张越点了点头,等灵犀挑帘出去,他就三下五除二宽衣解带进了浴桶。虽说到了宣武驿之后也曾经痛痛快快洗了一个热水澡,但哪里经得住今天东奔西跑,又是凉殿之前跪候面圣,又被皇帝差遣跑了一趟内阁送文书,还得面对无数善意或恶意的目光,这一身臭汗就甭提了。等到洗完之后擦干身子,又由琥珀秋痕换上了整套干净衣裳,他总算觉得神清气爽。看看时辰不早,他连忙带着三个大丫头出了门。

张府之前乃是靖安侯王忠旧居,王忠永乐七年跟随淇国公丘福北征战死,因无子,又是败军之将,朱棣虽不曾夺王忠爵位,却也不许旁系子弟入嗣袭爵,于是南京城的侯爵府另赐他人,这座宅子却是张辅用低价买下的。此宅在王忠封靖安侯之后很是大修了一番,张家搬来之后又大兴土木,如今自然是庭院深深尽显豪宅气象。

北京毕竟不比南京在江南水乡,虽说也有什刹海积水潭,但大多数地方却只有浅水洼子,权贵家中只能自己挖荷塘,或是煞费苦心引活水。张家后园的通碧池便是昔日请能工巧匠设计,四季都能流动,因此虽只是死水,却恰合了流水不腐四个字。今日的宴席摆在毗邻通碧池的一个亭子中,一色都是雕漆高几红木椅子,酒菜也已经上齐了。

张越赶到的时候,见其他人都已经入席,他忙告罪一声方才坐了下来。随眼一瞟,他就看到上头两张椅子上坐着顾氏和裘氏,东边是冯氏和东方氏,西边第一坐着杜绾,下头则是空着一个大约是留给自己的位子,其次才是张赳和张怡。身为长媳的李芸这会儿带着几个大丫头站在旁边,不时为顾氏和裘氏安箸布菜。

虽说平日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但今日既是把宴席摆到了园子里,众人自然不会闷葫芦一般地扫兴,少不得凑趣地在旁边奉承说笑。因裘氏绘声绘色地提起江南水乡小镇的风光习俗,听得大家聚精会神,轮到东方氏的时候,她有意讨好,就笑道:“我这辈子就在开封北京两个地方转过,也没看过什么外边的风光,就说一个财主斗富的笑话吧。”

“话说有一个商人一个地主,商人家财万贯日进斗金,地主良田万顷奴仆无数,平日里谁也不服气谁,这一天相约斗富,请来一位穷秀才将他们的财产地产都一一清算了,到头来竟是不相上下,便约定记下今日的数目,等一年之后看谁的家财多。第二年这个时候再次相会的时候,那商人先是哭丧了脸,说是今年做生意倒霉连连赔本,这万贯家财败了七八成;那地主也是垂头丧气没精神,说是今年黄河大水把田地都给淹了,如今颗粒无收。两人就在那儿等那个做证人的秀才,谁知道等来等去不见人影,到最后上门去找人的时候,却看见那秀才的破屋子变成了三进大宅院,一打听才知道,这秀才如今已经成了举人老爷。”

见周遭众人都忍俊不禁,她又笑说道:“那商人和地主一见这情形,全都呆了,恰巧那昔日穷秀才今日举人老爷出门,见两人那沮丧模样,就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不论是家财万贯还是良田万顷,全都比不上一个书字。”

顾氏昔日也是出身,听东方氏拐弯抹角用笑话说了一通读书人的好处,不禁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张越,见他仿佛有些不以为然,她不禁侧头看了看裘氏,果然发现对方微微蹙了蹙眉。情知东方氏没读过多少书,恐怕也就记得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么三句,她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当即只不咸不淡地应了东方氏两句。

一顿饭吃完,顾氏立刻打发走了冯氏和东方氏两个媳妇,又连孙女张怡一并遣走,只叫了张越和张赳上前来左右相扶,又邀裘氏和杜绾逛园子。虽说时辰已经不早,但人家主人开了口,裘氏也不好拒绝,遂笑着答应了。

穿过一处桂花林的时候,顾氏却忽然转头看着裘氏说:“杜家太太,越哥儿得天之幸,遇上了杜大人这样的名师教导,这才能有如今的成就。如今他年纪也不小了,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已经定下了婚事,他也该到了成家的时候。我瞧着绾姑娘性子模样都好,和他也般配,所以想厚颜向你说这门亲事,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无论是孟家还是杜家,当日这谈婚论嫁都只是让人上门试探口风,不曾真正把话说透,只大伙儿彼此心照不宣而已。如今顾氏忽然把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给捅破了,不但裘氏愣住了,就连张越也愣住了。倒是扶着祖母左手的张赳好奇地瞥了瞥一边的杜绾,见她面上布满了红霞,不禁多瞅了两眼。

这就是未来的三嫂么?

裘氏自打知道杜桢收了一个学生,就向鸣镝和墨玉打听过张越的品行,之后见过几回后立刻动了婚事的念头,如今顾氏这么一提,她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沉思片刻,她就直截了当地说:“老太太所提也正是我想提的,只不过,如今老爷正在狱中,若是此时定亲,我只怕耽误了元节的前程。”

“不是这话。”顾氏侧头瞧了瞧张越,见他面色变幻不定,仿佛不单单是欢喜,心中少不得有些嗟叹。停下步子正对裘氏,她就认认真真地说,“杜家乃是,杜大人人品高洁学问高深,若真的算起来,倒是咱们家高攀不上。如今我只问杜家太太你是否有意,若是有咱们就先合一合庚帖,改日让越哥儿设法向皇上求一求。他乃是杜大人的学生,若真能因此事打动皇上开释了杜大人,那岂不是双喜临门?”

裘氏没想到张家这位老太太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愣住了。怔了良久,她方才点点头说:“既如此说,那就依着老太太的意思。”

听到顾氏裘氏言语间就定下了这一切,杜绾不由得看向了张越。恰见他面露决然望了过来,四目对视之间,她顿时感到心乱如麻。

第二百八十四章 取舍得失

尽管早料到裘氏必然不会拒绝,但得到了这样一个答复,顾氏仍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张超张起定下的都是功臣世家千金,其一是因为两人都是武职,其二则是因为张攸前程正好,这自然是门当户对。然而,在杜孟两家之中选择了杜家,她却完全不是看中杜家有什么背景家世,而是因为杜桢是张越的恩师,而且那位恩师的人品学问乃是一等一的。

见裘氏将目光投了过来,杜绾亦是瞧着自己,张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很早就知道家里在安排他的婚事,非孟即杜。和杜绾桃花林初见,孟家诗会上再见,再之后就是下山东一路同行和青州那段难忘的经历。她冰雪聪明,骨子里却透出一股让人感佩的刚强不折,相处那么久,她帮了他无数大忙,从来没有二话,从来就不曾犹疑。

他对她确实颇有好感,正是因为如此,他当初才会送了泥金扇,前一次回京苦求祖母,亦是说婚事仍在孟杜两家之中取舍。其实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以祖母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在孟家和杜家之间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现如今,孟贤已经出了大牢,他的恩师杜桢却仍在锦衣卫诏狱之中吉凶未卜,他不想眼睁睁看着恩师像杨溥那样,虽性命无忧却被关上十几年。朱棣先前说过让他不要管杜桢的事,但当此这谈婚论嫁之时,若是能求见皇帝,兴许能让对方记起杜桢的诸般好处。

可是,他决定接受,杜绾愿意么?她对他有意么?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顾氏就轻轻挣脱了他和张赳,旋即开口向杜绾说道:“绾姑娘,如今天色还早,你可愿意陪着我走几步?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杜绾本就心乱如麻,此时顾氏开口邀约,她连忙答应了,又上前去搀扶着顾氏的胳膊。这时候,顾氏又转过头来吩咐说:“赳哥儿下午还要读书,先回去好好预备着。越哥儿陪着你师母说话,只可惜如今还不到桂花开的时候,否则这满园桂花飘香却也惬意。”

见杜绾扶着顾氏往前行去,张越实在不知道老祖母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心中着实不安。待回过神的时候,张赳已经走得没了影子,只剩下裘氏满面慈和地瞧着自己。想到昔日第一次见到这位师母时,对方亦是亲切和蔼丝毫没有芥蒂,之后待他仿佛子侄一般,他连忙走上前去,满面愧疚地说:“师母,当初从山东回京的时候,我没能和绾妹一同去济南府……”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居然还记着。”裘氏笑着打断了张越的话,随即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往另一个方向慢行,口中又说道,“绾儿把那些事情都和我说了,孟家太太那时候重病,你们两家是亲戚,你总不能撇下她只顾着我,老爷若是在也会赞同你的做法。绾儿少时经历了那些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性子稍嫌刚强了些,但关键时刻却是好倚靠。”

说到这儿,裘氏顿了一顿,忽然又摇了摇头:“都是我当初纵容太过,她在女红厨艺上头没用什么心思,嫁人之前少不得要好好弥补弥补。只不过,我知道你应该不至于计较这些才对。”

张越被裘氏一番话说得颇有些狼狈,旋即咬咬牙问道:“师母,绾妹确实是难得的好女子,我也一向敬爱她的刚强不折,只是今天祖母忽然提亲……她是否真的愿意?”

“你怎会担心这个?”

此时一阵风恰好吹来,裘氏戴着银丝髻,只有额发被吹乱了些许。她哑然失笑地将几缕乱发拨开,这才语重心长地说:“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为人父母,谁不想为子女寻到最好的人家?况且绾儿和你相处的时间也不少,彼此知根知底。你大约不知道,你会试殿试的文章,还有你刊印的那篇小集子,她都通读过。她对你自然是留心的,只女儿家面皮薄,怎会轻易表露出来?”

七月的桂花树葱翠碧绿,只是尚未到桂花盛开的季节,枝头上很难觅见馨黄色的星星点点。裘氏随手将一根稍长的树枝拨开,一回头看见张越满脸惊讶,她又笑道:“元节,我和你先生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一直想要托付一个稳妥人,希望你以后好好待她。你的人品学问我都信得过,就算你先生知道了,也必定赞同这桩婚事。”

若是孟贤当初还在任的时候,这丧妻算得上头等丧事,必然会有无数同僚好友前来吊唁。然而,他如今自己也是刚刚脱了囹圄之灾,昔日同僚大多都是打发家中人送十两银子算数,嘴脸更差的则是索性装作不知道这么一回事。

保定侯孟瑛闻听弟媳过世,虽说为之掬了一把同情之泪,但他自从入夏以后就身子不好休养在家,这丧仪之事就吩咐吕夫人和媳妇张晴出面,自己并没有前去帮忙。袭爵的功臣大多恼了孟贤此次做事过分,虽不曾少了赙仪,但多数都没有亲自登门。王夫人身怀六甲,顾氏年纪大了,两边张府合在一块,由张超和张赳一同登门送了百两赙仪。文官们和孟贤没有交情,自然更不会来,只有杜绾带着两个家人上门吊唁,送了二十两赙仪。就连曾经颇为看重孟贤的赵王朱高燧,因担心触怒朱棣,也不过是打发王府总管送来了二百两银子。

于是,孟家诺大的宅子虽说有保定侯府派人帮忙维持,但却赫然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那两只惨白的灯笼挂在门楼上,恰是凄凄惨惨戚戚,流露出无限悲凉来。

因如今吴夫人尚未下葬,孟家儿女自然每日去灵堂哭灵。乍然遭逢如此巨变,别说下人们凄惶不安,就是他们也大多六神无主,孟韬孟繁这两个往日好说笑玩乐的也都变得沉默寡言。即便平日不懂事,如今瞧着母亲的丧事办得冷冷清清,纵使是傻子也能看出是怎么回事。至于几个年纪还小的儿女如今也老老实实,老幺孟柏曾经因为守灵太苦向孟贤撒了一次娇,换来的却是一个大巴掌,于是其他人都是噤若寒蝉,再不敢有任何怠慢。

跪在最底下的梁姨娘随众哭了无数次,眼下早就没了眼泪,不过是干嚎两声,心里头都各自打着小算盘。孟家也算得上是大族,这偏妾扶正自然是绝没有指望,孟贤如今不过四十出头,少不得要续弦,到时候若是娶进一个厉害的继室来,只怕她这个只生养了一个女儿的妾日子更不好过!想到这里,她那哭声中不禁带了几分真正的悲戚,却是在哭自个儿。

这一日乃是三七,哭灵之后却有客人来吊祭。吊祭之后,孟贤在孟府花厅内见了这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上下端详了一番之后,他的口气顿时变得异常讥诮:“二弟既然有事情要吩咐,怎么就不肯移尊到这儿来说?莫非是认为我如今就是蛇蝎猛兽,一旦沾了边就有碍他这个保定侯的前程?如今已经是你大伯母的三七了,张家倒还派了张超张起过来吊唁,俊哥儿你却还是头一回来。啧啧,人说远亲不如近邻,我看这近亲也不过如此!”

“我之前受都督府差遣往宣府去了一趟,如今刚刚回来就赶来了,大伯父若是责备我不知理,我也无话可说。”二十出头的孟俊在都督府历练了将近两年,如今已经颇有些沉稳相,随即又说道,“父亲并没有什么吩咐让我转达,他只是说,先头孟家虽说已经分家,但南京那儿还有几处地产不曾处置,如今大伯母新丧需要用钱,所以他让我送田契来。”

孟贤嗤笑一声,冷冷反讽道:“我如今丢官去职,你爹却忽然这么好心,大约是想划清界限以免日后被我连累吧?很好,田契你留下,这原本就是我该得的。”

今天登门之前,孟俊就已经有了看冷脸的心理准备,此时闻听此语也不奇怪。正当他想要告辞离去的时候,却听到花厅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爷,张家三少爷登门吊唁了。”

一听到这话,花厅中的孟贤愣了一愣,随即淡淡地笑了笑,语带双关地说:“张越倒是有心,还知道来见夫人最后一面,不像别人那样避而不登门,做事情总算是有始有终。”他顿了一顿,旋即沉声吩咐道,“告诉三少爷五少爷,让他们好生接待,我哀毁过甚,就不去见他了。”

打发走了外头的小厮,他便离座而起,在书房中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扭头看见孟俊脸上变幻不定,他遂背手走上前去:“俊哥儿还不回去?”

这就是分明下逐客令了,孟俊原就打算走,此时也不再多留,遂起身长揖告辞。出了花厅从甬道到灵堂,他特意叫来一个小厮,得知张越正在吊唁,便有意等了片刻。不多时,他就看到张越出了灵堂,连忙快步走了上去。

“三弟!”

“大姐夫?”

张越今日来事先禀告过祖母顾氏,因之前张超张赳已经送过赙仪,他也就只是上了一炷清香聊表心意,结果发现孟韬孟繁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但他没想到的是,今日乃是吴夫人三七之日,原本也该是大七吊祭的时节,但他刚刚抵达孟府门外时却几乎没看到人,灵堂中也只有孟家子女,这丧事可谓是办得冷冷清清。此时看到孟俊,他方才想到这次还多亏了保定侯府派了众多帮手来,否则孟家上下更是难以支撑。

孟俊和张越闲聊了两句,随即便和他并肩往外走,边走边叹气:“大伯父虽说放了出来,但先头有旨意说谪充宣府为办事官,只如今他要为大伯母服丧一年,大约暂时不会上任。看到如今这情形,我这心里还真是不好受。对了,我娘和你大姐念叨过你几回了,索性到保定侯府去坐坐?我正好有事和你说。”

张越略一思忖,随即打发跟自己出来的连生回家里报信,出了孟府便和孟俊一同上马往保定侯府驰去。想到刚刚在孟家几个熟识下人口中听到的那些话,看到那冷冷清清的模样,他不禁生出了世态炎凉的感觉。

赫赫功臣之家,一旦开罪了人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光景。

按照礼制,保定侯一家应为吴夫人服小功五月,然而,这毕竟不同于丁忧之制,因此保定侯府也不曾闭门谢客,门前的廊坊胡同车水马龙颇为热闹,东西角门也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张越和孟俊在东角门一下马,立刻就有门房迎上来,刚刚进门的两人亦是回过身,认出是孟俊便出门见礼言笑盈盈,觑着张越身份,又问了好些话。

因有一个张越在,孟俊着实没功夫和父亲招揽的这几个文人磨嘴皮子,敷衍了几句便拽着张越进门。直到过了垂花门,他这才放慢了脚步,又解释道:“也不知道是谁撺掇的,竟是让爹养了这么几个人,又不会打仗又不懂军务,成天围着拍马屁而已,瞧着就心烦!”

说到这儿,他忽然词锋一转道:“之前我听你大姐说,老太太曾经命人将御赐的蜜桃送了一篓给杜家,之后两家也常常往来,可是老太太属意了杜家小姐?你既然回来了,这婚事可是定了?”

“确实如此。”张越听到孟俊询问,就索性直截了当地说,“祖母昨日已经向师母正式提过了,这两日大约两家就会交换庚帖。只不过,婚事定下之前,我还想设法面见皇上一次。杜先生教导我这么多年,如今虽说性命无忧,但锦衣卫诏狱终究不是好地方。倘若皇上能够体恤杜先生当日之举乃是一片公心,那就是最好了。”

“你居然要为了此事求恳皇上?你还想借此从锦衣卫诏狱捞出你那位老师?”

孟俊顿时吓了一跳,盯着张越看了许久,他不禁苦笑道:“皇上平日雄武峻烈不苟言笑,奏对稍有失误就是呵斥,纵使是文武高官也往往不敢轻易面圣,你居然敢为了杜大人去求恳……话说你真以为皇上是那么好见的?除非大朝,否则五品以下官几乎是终年不得天颜,就是五品以上官,除了六部尚书和内阁那几位学士之外,也几乎都只有等召见的份。”

张越一摊手老老实实地道:“这锦衣卫侦伺百官,为了婚事我家和杜家这些天频频往来,就是英国公府也惊动了,皇上自然会知道。求见不得便等召见,只希望皇上能给我这个机会。”

“你还真是算得深远!”

即使是孟俊,这下子仍是给气乐了——竟然把侦缉百官的锦衣卫都算计上了,他这个小舅子怎么如此胆大?想到孟贤之前那种含含糊糊的态度,尽管他知道此时不该说,仍是不免问了一句:“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自己呢?说一句不敢让你大姐听到的话,当初我和她初次相见,我是真的一见钟情,还患得患失了一阵子。否则我就算按照父母之命娶了她,少不得也要三妻四妾……你和杜小姐曾经相处过好一阵子,可是真的喜欢她?”

“大姐夫既然都说自己当年是患得患失,我如今还不是一样?”

第二百八十五章 圣心难测?

尽管大多数文官对于皇帝屡屡派中官下西洋虚耗国库无数很有些嘀咕,但面对一个军权政事一把抓的皇帝,大多数人都把那一丝不满藏在心里,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即便是掌管朝廷钱袋子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在计算了赏赐下西洋将士的巨大支出之后,所能做的也只有深深叹息一声,感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国库就要空了。

得知郑和船队抵达南京,朱棣立刻下旨召其北上,待其抵达北京之后便在凉殿召见,中间却屏退了所有太监宫人,谁也不知道这对君臣究竟说了些什么。外头人只知道,皇帝体恤在海上漂泊的郑和,赐其锦袍一袭宝钞百锭并北京城宅院一座,准其不必视内官监诸事,在家调养数月。

然而这一日,应当正在家休养的郑和却陪着朱棣出现在正在大兴土木的皇城之中。他乃是燕王府老人,眼看昔日燕王府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明皇宫,他心里也是颇为激荡,到了太液池边时更是忍不住惊叹道:“这儿仿佛曾经是王府的西池?”

“你倒还记得!”朱棣此时心情极好,见那太液池上波光粼粼,竟生出了泛舟一游的兴致,因随行小太监诚惶诚恐地说御舟尚未齐备,他这才恼火地摆了摆手,又转头对郑和说,“当初高炽高煦那两个小子在池边玩闹,结果齐齐掉到了水里。他们不会游泳,尽在那里扑腾,伺候的人正好给他们赶走了,却是只有十六岁的你路过,立刻跳下水把两人救了起来。因为你先救高炽再救高煦,高煦多吞了几口水,回过头来还向朕告你的状,你可记得?”

事情至少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郑和当然还记得这旧事,更记得自己得了赏赐,朱高炽朱高煦身边的太监和宫女却被杖毙了十二人。如今朱棣一提起,他不禁又想到了事后朱高煦那凶狠的模样。虽说他多年远航海上,但在燕王府服侍多年,在宫中又呆了不少时候,因此敏锐地感到这话头不可轻易接续,迅速思量了一番就笑了起来。

“皇上记性还真好,倒是臣如今不成了,有些事情健忘得很,若不是您提起,险些忘记了昔日还有这么一遭。一晃就是二十几年过去了,皇上君临天下富有四海,太子监国井井有条,汉王亦是勇武盖世,遥想当初在燕王府皇上大合众将誓师的情景,竟还像是昨日一般。就是臣远行于海上时,西洋诸国也有不少地方传颂皇上文治武功。”

朱棣素来自负,听了这些话不禁神采飞扬。然而一想到心高气傲却偏偏志大才疏的朱高煦,他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当初确实许过朱高煦储君之位,但得了天下后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兼且朱高炽虽说肥头大耳,朱瞻基却少年英果,于是那许诺也就成了空口白话。然而,他对朱高煦一向纵容,在众多事情上都放任不管,也就是前年狠狠收拾了一次,谁知道把人放在山东,朱高煦竟还是不安分!

难道朱高煦真的预备学当初的自己?

脑海中转过这么一个念头之后,朱棣立即将其按了下去——朱高煦有勇却寡谋,和自己当年相差远矣,况且,虽说人人都说他有反意,他却未必敢造反!

足足站了一刻钟,始终不曾挪动步子的朱棣方才转过身来,沉声唤道:“郑和,张谦,你们都上前来,朕有话要问你们。”

闻听此言,郑和张谦慌忙上前数步。面对朱棣那张沉肃的面孔,即便以两人的沉稳心性,这会儿不禁也有些惴惴然,不知道接下来皇帝会吩咐什么。

“朕如今虽然廉颇未老,麾下更有猛将雄兵无数,但京营聚兵终究并非常道,禁兵虽说精锐,但平日调用也并不方便。朕拟让御马监选天下卫所官军年力精壮者,再加上从蒙元逃回的青壮,练兵养马于内廷。如此一来,这内廷官制也需重定。你们两个常年漂泊海上,不像宫中其他中官一样只知道倾轧谋算,说话做事都是别有用心,此事便为朕好好参详。”

内官四品和外官四品的概念完全不同,郑和张谦一个是内官监太监,一个是御用监太监,品级甚至高于杨士奇杨荣金幼孜这样的文渊阁大学士,然而在相见的时候仍需向大臣行礼。如今的宦官沿袭的仍然是洪武朝旧制,几个位子就能让一大群人使尽手段,若非他们根基稳固,只怕也会卷入其中。如今听朱棣这么一说,两人振奋之外更感悚然。

如此一来,原本排在司礼监、内官监、御用监、司设监之后的御马监转眼便是炙手可热,这内廷官制重定的诱惑就更不用说了。

“此外,锦衣卫侦缉百官,权力大却无人监查,长此以往难免再有诸如纪纲这样的逆臣。朕预备设东缉事厂侦缉锦衣卫并百官,以内官统领,这也一并算在内廷官制之内。如今司礼监的几个人都已经老了,老而昏庸占据其位,该是时候让年富力强的人顶上。你们刚从西洋回来不多久,此事便多多费心,翌日再次远洋海上的时候,朕希望内廷能为之肃然。”

“臣谨遵皇上圣意。”

郑和张谦俱是心中凛然,慌忙退后两步齐齐俯伏于地。不远处的随行太监和禁兵见此情形,都明白皇上必定是嘱咐了这两个心腹大太监什么要紧勾当,心中少不得都是各有思量。待到扈从朱棣回了凉殿,张谦和郑和齐齐告退,出门之后没说两句话就分道扬镳。

尽管是太监,但和郑和一样,张谦在宫外也有私邸,可他多半时间都在宫中,在外居住的时间极少。他不像郑和有特旨在身不用管事,离开凉殿就径直来到御用监。一进门,他就看到几个太监团团围着陆丰巴结奉承,顿时皱了皱眉。

陆丰虽说正得意洋洋,但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他仍是第一时间看到了张谦,连忙撇下那几个太监迎了上来,将张谦让到正中炕上坐下,又紧赶着吩咐人去倒茶。待张谦捧起茶盏呷了一口,他方才殷勤地笑道:“今早小杨学士和金学士到凉殿谒见扑了一个空,听说皇上带着张公公郑公公去了宫城方才悻悻走了。大伙儿都说,外头有文渊阁那几位学士,内中那几个司礼监的不过是仗着岁数大,要真正说起来还是张公公郑公公最得圣眷。”

尽管张谦素来谨慎,和郑和也没什么龃龉,但陆丰刻意将他放在前头,又是这样一通赤裸裸的奉承,他听在耳中仍是颇为舒坦。想想这个徒弟不过三十就已经窜升到了从四品,日后若是栽培得好也是自己一大臂助,他面色顿时霁和了下来,遂摆手打发走了其他太监。

“皇上如今预备重定内廷官制,你如今还年轻,机会有的是,切忌不要把春风得意的劲头放在脸上,皇上不喜欢轻浮的人。对了,你身上的伤可养好了?小张大人毕竟救了你一回,虽说回来了,你也该上门去道谢道谢。”

陆丰听到张谦这番教训提点,心中不由得一跳。仔细审视自己回来这几天,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幸好他一向吝啬,否则要大手大脚,这麻烦只怕是更大!于是,他赶紧连连点头,面上更露出了无限感激的神情。

“师傅放心,您说的我都记住了。至于那点擦伤早就好了,多谢您惦记着。这救命之恩我自然铭记在心,可小张大人是外官,我若是特地登门,让别人看见不但要挑我的错处,而且小张大人也会招人说道,所以我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

“让你去你就去!”张谦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见陆丰愣在那儿,他便压低了声音说,“你刚刚回来,御前还不曾让你当值,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总而言之,就连皇上都知道他救了你一回,你去登门道谢有什么好避讳的?若是你觉得这样上门太过扎眼……再过半个多月就是中秋节了,皇上照例要赏赐百官。除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张攸之外,必定还会赐张越一些东西。你不妨等着,到时候少不得会派了你去张府。”

尽管知道张家一门荣宠非同小可,但陆丰听到张谦这样的断言,仍是不免吃了一惊。使劲定了定神,见张谦坐在那里淡然若定地吃茶,他不由得想到回来这几天听到的某些消息,立刻弯下腰低声问道:“师傅,有件事情我实在想不明白。皇上待陈留郡主几乎和公主差不多,可宗人府一连拟了三回仪宾的名单都被皇上驳了,难道是皇上已经看准了人?我听说小张大人婚事未定……”

闻听此言,张谦险些被一口吞下的茶水呛着,搁下茶盏瞥了陆丰一眼,他冷冷笑了一声,却是一言不发地将陆丰打发了出去。等到这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他这才想起了永乐初年随驾北巡时朱棣写下的一幅字。虽说那幅字早就烧了,但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北元、藩王、漕运!

再怎么宠爱,陈留郡主终究是周王的女儿。周王虽说是朱棣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自永乐初年以来亦是极其恭顺,但终究手中还握着三护卫共九千余人。如今的天下除了汉王赵王之外,手中仍有护卫亲军的皇族宗室,就只有周王一个,自然招人疑忌,皇帝也未必放心。那些宗人府的官员给陈留郡主选仪宾还只尽着功臣子弟,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第二百八十六章 蕙质兰心小郡主

除了鸣镝墨玉以及南伯是杜桢在开封府收的三个家人,杜家上下几乎都是浙东带来的世仆。尽管统共只有二十几人,但昔日杜桢游历天下,裘氏和杜绾母女就是靠他们支撑起了偌大一个家,因此如今即便遭逢大变,这家里的人心倒不曾散乱。如今听得杜家和张家正在换庚帖议婚事,就连下人们也都是心中高兴。

“太太素来拿张公子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如今真是心想事成了。”

“这学生变女婿,传扬出去可不是一桩佳话?”

“可是老爷到如今还是在锦衣卫大牢里头押着,消息全无,总不成到时候大喜的日子,老爷却仍是身陷囹圄看不到吧?”

“两边还只是合庚帖初步商量着办事,哪里有那么快?张公子是有良心的人,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总能使使劲想想法子。与其说这个,还不如想想嫁妆。虽说太太去年就开始托人置办家具,但按照如今北京城官宦人家的常例,只怕是还不够。”

杜家,原本在乡间不过是薄有田产,但在离乡之际早就悉数变卖,在南京和北京附近各置了一个两百亩地的田庄,况且大明俸禄微薄,家底自然不好和权贵豪富人家相比。此时正房之中,两个在裘氏跟前服侍了数十年的妈妈正在掰着手指头计算,而坐在炕上的裘氏只是含笑听着,时不时打断两人问一声。

门外隔着一层竹帘,小五正在那儿偷听得起劲,待听来听去都是那些话,她不禁有些不耐烦,遂一溜烟地跑出了院子。顺着甬道来到杜绾那个小院,她一头撞开帘子进了正屋,结果一眼就看到炕上东头赫然坐着陈留郡主朱宁,正拿着黑子盯着棋盘出神。

“郡主你居然又来了?怎得外头那些人连一声通报都没有,连规矩都忘了!”

朱宁这会儿面对处处烽烟的棋盘,咬着嘴唇正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听到这一声登时没好气地转过了脑袋:“什么叫又来了,我就不能找你家小姐来说话?再说我常来常往,要人通报什么。小五,你家小姐马上就要嫁人了,要不要我给你挑个好人家也嫁了?现如今我这儿什么人都有,勋贵子弟、两榜进士、尚书公子之类的一抓一大把,不如我给你选一个?”

“我才不嫁呢!”小五把头摇得仿佛是拨浪鼓,这才上前去紧挨杜绾身边坐下,笑嘻嘻地抱住了她的胳膊,“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反正老和尚当初把我托付给了小姐!就小姐这性子,真嫁到张家去指不定怎么受欺负,有我在还能帮她一把!”

“帮一把?我看你别添乱就好了!”

没好气地将棋子掷回了棋盒中,朱宁这才抬头瞥了一眼杜绾,笑吟吟地说:“之前我倒是打听到了一些风声,皇上命人锦衣卫指挥使袁方送了徽墨和玉版纸给杜大人,虽说不曾放人,但至少是个好兆头。此番英国公夫人有孕,宫中王贵妃娘娘好几趟派人赏赐东西,结果你们两家结亲那风声也传到了宫里头,想必皇上也该知道了。杜大人又不是什么大错,若是张越能好好谋画谋画,说不定能让皇上下旨放人。”

见杜绾仍是拈着白棋沉思不语,她顿时猜到了这位手帕交的心思,便伸出手去握住了那白皙的柔荑:“别想那么多,与其操心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如何置办嫁妆。虽说不用和别人斗富,但总不能让人小觑了去,尤其是张家那种人口多的大宅门。”

杜绾这会儿还在想那天顾氏语重心长的那番话,就是因为那些言语,那时候她到了嘴边的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陪着老太太逛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园子,又在一处亭子里头坐了半个时辰。她素来以为大宅门中规矩多,这种老祖宗的人物更是难伺候,却不想顾氏一言一语深有条理章法,纵使是机敏如她亦是只有甘拜下风——她能说的都让那位老太太说了。

当下她便嗔道:“还在合庚帖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就你还一直说道。”

跳下炕理了理身上的玉色挑线裙子,她这才看见朱宁的头上竟沾着一片叶子,伸手要帮忙去拂时,却发现那赫然是一只翡翠叶小插针,不禁愣了一愣。旁边的小五也凑了上来,瞧见那翡翠叶子极其精致,自是也啧啧称奇。

“这种头面有什么可惊奇的,赶明儿你们出嫁,我一人送你们一箱子!”

朱宁对这些东西素来不上心,此时随手拔下那只小插针给小五玩耍,随即笑道:“听宫中几个大太监说,如今王贵妃正在给我预备嫁妆,这些精巧的物事预备了不知道几大箱子。要我看,哪怕是嫁妆预备妥当了,我这仪宾也未必能挑选好。皇上前前后后驳回了宗人府的三份名单,这会儿那帮人大约连跳河的心思都有了。”

闻听此言,杜绾不禁把自己的事情丢在了一边,忙问道:“你一向为皇上宠爱,宗人府拟定的名单被驳了一回,接下来自然会尽心尽力挑更好的,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驳回来,难道皇上一个都不满意?”

小五也在旁边帮腔道:“就是啊,那些当官的总不成连这点眼光都没有吧?”

这时候,朱宁方才懒洋洋地站起身,见面前的主仆俩满脸关切之色,她不禁扑哧一笑,伸手在小五的脸颊上轻轻捏了捏,随即才对杜绾告诫说:“这些道理你以后自然会懂,眼下我却不好说。总而言之,不过是像挑牲口那般挑个人嫁了而已,以后一辈子吃喝不愁,至于别的就甭想了,我早就想通了。所幸我在宫中还算有些脸面,一早就吩咐了人注意动静,你的事情……”

她一句话还没说,门外就响起了春盈的声音:“小姐,门外有人求见,说是郡主的护卫,特意来这儿找郡主的。”

“哪个不识相的巴巴地跑到杜家来找我?难道我出门访友还要受人管束不成?”朱宁闻言顿时柳眉倒竖大光其火,但只是恼火地喝了一声,她忽地想起一种可能性,连忙转头对杜绾说,“绾妹妹,先把人请到你家花厅,我去问问究竟有什么事。”

陈留郡主朱宁往日常来常往,还从未有人上门找过,此时杜绾少不得有些奇怪。当下她连忙吩咐春盈出去传话,本打算将朱宁送出去,谁知道对方连连摆手,自己熟门熟路地快步出门。倒是小五好奇地凑了过来,在杜绾耳边嘻嘻哈哈地说:“难道是郡主的心上人?”

“鬼丫头,就会拣这些没影子的事情混说!郡主要真是有心上人,以她的个性还会等到现在?不是和咱们商量,就是绞尽脑汁自己想法子,怎么也不会这么闲。”说到这里,杜绾不禁皱了皱眉,心头总有些不安,“不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吧?”

不到一刻钟,朱宁就风风火火地回转了来,也不等门口的小丫头打起帘子就一头扎进了屋子。那头上的金簪玉饰和镶有铜条的竹帘一碰,赫然是擦出了丁丁当当的声音。她却浑然不顾这些,三两步上前径直往炕上一坐,沉声说道:“一个时辰前,皇上令人召张越在仁寿宫见驾。如今皇上起居还在凉殿,仁寿宫那地方我记得尚未有人住,实在有些诡异。”

杜绾刚刚绷了绣架,正和小五在春盈的指点下做针线,一听到这话顿时呆住了。随手将绣花针插在绷子上,又将东西往旁边的绣筐中一扔,她连忙问道:“那皇上之前的气性可好,是一时起意召见,还是其他?除了师兄,可还召见了他人?”

见朱宁只盯着自己没有说话,她顿时恍然大悟,一颗心顿时不争气地连连跳动了几下:“是皇上单独召见他,大约为的就是两家的婚事?”

“多半是如此了,若是能过这道沟坎,那么杜大人就能放出来,你们的事情就能周全。”朱宁捧起炕桌上的残茶一饮而尽,随即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刚刚正想和你说会留心张越的事,这会儿就正好碰上了。放心,我眼下就回去,有什么消息立刻让人送来给你。若是真有事我可不会不自量力出面相求,少不得去请了王娘娘出面。她和英国公夫人颇有交情,总能转圜一二。”

杜绾一愣的功夫,朱宁已经起身出了门,待她反应过来追出门的时候却已经没了人影。情急之下,她只得抓着小五吩咐了几句。眼看小五追了出去,她就站在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跟着那小太监在西宫里七拐八绕了许久的张越渐渐忐忑了起来。他虽然品级不高,但进出西宫也已经不止一次了,诸多宫殿也能够叫出名字来,然而这仁寿宫还从未听过。而且,这条小路越走越僻静,但四周围的护卫却极其森严,每隔五步便站着一个身强力壮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将这狭窄的小径硬添上了几分煞气。

等到了仁寿殿前时,护卫更是从五步一岗变成了三步一哨,而入目的景象更是让张越完完全全呆住了。一直以来,他都听说朱棣困于风痹顽疾,但这会儿中央空地上那个舞剑的明黄色身影又是谁?那团银光仿佛连水都泼不进去,哪里有丝毫老态?

就当他在那小太监的示意下缓步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却只见那空地上的剑势陡然一转,那条人影竟是倏忽间扑了过来。尽管那一瞬间他完全可以趁势腾挪开去,但他仍是本能地将脚牢牢扎在了原地,眼看那明晃晃的剑光在离他的鼻子不过寸许的距离上停了下来。

第二百八十七章 皇帝翻脸如变天

从获封燕王之后镇守北平,数次抗击过蒙元侵袭,到隐忍数载一朝起兵靖难席卷天下,再到丘福率兵全军覆没之后先后三次北征,朱棣平生最自负的就是赫赫武功。此时此刻,他稳稳地拿着手中那柄宝剑,剑尖在日头底下闪动着一汪耀眼的光辉。

盯着张越看了一会,他方才垂下了手中宝剑,淡淡地说:“胆子果然不小,利刃到了面前还能面不改色。你当年对朕说武艺稀松寻常,须知有志者事竟成,若是你肯花功夫练武,单凭你这胆色,何愁武艺不成?何用羡慕你大哥?”

尽管有七成把握皇帝只是一时兴起试一试自己,但刚刚那剑锋拂过的时候,张越仍是感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寒意,这会儿自然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听朱棣这一番话,他脸上立刻露出了回过神的模样,慌忙退后两步下拜行礼。

“启禀皇上,并非臣胆大包天,而是那一瞬间根本挪不开步子。”

尽管张越不曾说是吓得挪不开步子,还是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因而不敢挪动步子,但这个回答至少让朱棣很满意。倘若此时张越耿着脖子说看破了剑势,或者说知道皇上只不过是顺手而为试一试,那他此时根本就不想再看这小子第二眼,直接就把人扫地出门了。

“跟朕进来。”

瞧见皇帝随手将剑扔给了一边的随侍禁卫转身就走,张越松了一口大气,知道今儿个第一关算是过了。待听得那随风飘来的吩咐,他连忙起身上前跟在朱棣身后。虽说处在他这个位置该当亦步亦趋地看朱棣龙行虎步,但他眼角余光却不住往四处打量。

这仁寿殿位于西宫东北隅,四周掩映着不少柳树,但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极大,枝条亦是经过精心修剪,看上去疏落有致,绝藏不住一个人。仁寿宫门前有石狮子两座,正中金边蓝底牌匾,上书仁寿二字。进门便是一道黄琉璃瓦照壁,第一进院子瞧着却不觉奢华,直到看见有几个太监躬身从几间屋子中出来叩拜,他方才醒悟到这多半是太监的值房。

北面正中那道门亦是黄琉璃瓦门楼,进门却是紫檀木大照壁,绕过照壁,只见一处轩昂正殿映入眼帘,比凉殿更显大气恢宏。两旁的游廊中隔数步就站着一个目不斜视腰挎刨刀的卫士,而小太监则是俯伏于廊下,在这种庄重的氛围中,一股天家威严扑面而来。

等到他踏入正殿,那种犹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方才消失。这大殿极其轩敞,正中宝座上方高悬一块牌匾,上头的字却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类冠冕堂皇的言语,赫然只有两个字——文武。一眼看去,那酣畅淋漓的笔迹竟仿佛是近日方才提笔书就,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势。

朱棣转身的时候恰好看见张越正抬头宝座上头的牌匾,见他面露惊讶,他不禁眉头一挑,旋即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临过沈度沈粲兄弟的字帖,在书法上头造诣也算是不错。怎么,是认为这牌匾上的字写得不好?”

“臣只是临过两位沈学士的楷体,对于书法上头并没有什么见识,臣并不是在看那字,而是在琢磨这两个字的意思。”张越深深打了一躬,干脆老老实实地说,“臣也看过不少宅邸正堂的字,也曾经进过皇上的凉殿,却从未看到过这么直接的题法。这文武既能解释成皇上的文治武功,又可以认为是国之文武大臣,还能解释成《礼记》中‘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文王武王,解说成天下大道,所以臣一眼望去不明其意,就多看了两眼。”

正如张越猜测的那样,如今是一阵秋雨一阵凉,因此朱棣已经打算搬出凉殿。虽说西宫之中宫殿不少,他要住哪儿都行,但他偏偏选中了这地处偏僻的仁寿宫,预备迁来这里,这块牌匾恰恰是三天前写就。他素来乾纲独断圣心独运,就连这牌匾上也不肯因循守旧,赫然直书了文武两个字上去,此时张越说不明其意,他不禁哂然一笑。

“你才多大,不明其意的东西还多着呢!”施施然到了御座前坐下,他瞥了一眼这空空落落四面不靠的位子,随口说道,“不过你倒是好人缘,皇太孙人都到了南京,不知怎的听说了你在山东和杜宜山一同搅和出来的事,竟是特地上书给朕为你求情,说是想要你去他那儿侍读。朕回文说你已经去了山东杀人,他方才不情不愿地罢了手。”

得知朱瞻基竟是如此“有情有义”,张越那吃惊就别提了。尽管朱瞻基比他大不了两岁,但那却是自幼便占据了皇长孙之位,随即又被册封为皇太孙的主儿,比之皇太子朱高炽这储君不逊多让,这求情无论是于公于私,那都是极其难得了。觑着朱棣脸上似笑非笑,他只觉得这位皇帝的心思极其难测,索性借此把心一横,一撩袍角跪了下来。

“皇上既然说起山东的事,臣不得不大胆进言。臣先前往山东一行,奉圣命斩杀白莲教匪四百余人,回程时遇袭,将士用命又杀了数十人。先头四百多颗人头落地,青州府百姓大多都为天威震慑,但还有人敢大胆袭击钦差,足可见白莲教在山东已经深入人心。若没有先前杜大人一举端了数个巢穴,一旦事发则是不可收拾。还请皇上念在杜大人一片公心……”

“还没娶你老师的女儿,这就为他说话了,朕之前的话你都忘了?”

朱棣一口打断了张越的话,见他俯伏于地不吭声,顿时气恼地狠狠一拍桌子,冷笑一声道:“杜宜山倒是教导了一个好学生,和他一样胆大包天,而且还知道如何钻空子!这会儿杜宜山还在锦衣卫诏狱待罪,你们两家倒好,你那位祖母亲自提亲,你师母满口答应,这是做给谁看,莫非是给朕瞧?男子汉大丈夫,大可先立业后成家,没出息!”

声色俱厉地训斥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在洪武九年十七岁的时候迎娶了徐氏为燕王妃,之后方才北上开府镇守北平,那赫赫功勋中也有徐氏一半的功劳。大骂了一通之后,盛怒之下的他甚至劈手扔出了桌上的一块砚台。眼看那砚台擦着张越左边一尺远处滚了出去,他这才感到心头怒火稍解,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身为布政使,理一省民政管一省百姓,自然需要有担当的人,这一点杜宜山还算做得不错,只是他太过顽直,朕给了他直奏之权,关键时刻他为何不奏?先斩后奏……要是天底下的封疆大吏都像他这样直截了当,岂不是天下都乱了套,朕宁可那帮教匪举兵造反,到时候大军平定又有何难?事涉藩王就该谨慎机密,他倒好,直接让都司衙门派兵进去拿人!瞧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还以为谨慎小心,谁知道事到临头倒是鲁直莽撞!”

骂完了张越又痛骂了一顿人都不在这里的杜桢,朱棣总算是宣泄了心头那股子邪火。见御案左手赫然是一叠玉版纸,他就随手拿过一张,看清楚上头的字迹和内容之后,他不禁愣了一愣。由于这几天都谋划搬到这里来,他倒是不曾注意杜桢在牢狱中写的字已经送到了这儿。那字迹还是和当初草诏的时候一样,尽管不如沈度的秀润华美,但却有一种别样风骨。

看完那一沓抄得工工整整的礼记,他也不看张越,扬声问道:“今日有谁送过东西来?”

虽说此时伺候的太监都在门外不敢入内,但这些人素来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话音刚落,殿外就有人在门槛外跪下磕头,那声音又高又飘:“启禀皇上,锦衣卫指挥使袁方应皇上吩咐转移机要文书,今日只有他带人来过,又说应皇上旨意送上了诏狱中犯人之物。”

朱棣倒没有感慨为何这么巧,只是发火之后看到《礼记·王制第五》和《礼记·月令第六》,他渐渐想起了杜桢的好处。自然,他绝不肯承认这是张越刚刚那番话的缘故,见地上那人赫然仍是最初的姿势,他这才冷哼了一声:“皇太孙还赞你温润如玉滴水不漏,要是让他看到你刚刚的样子……哼,滚回去给朕工工整整抄一遍论语,婚书等杜宜山回去之后再说!”

当听到这最后一句时,已经等得头昏眼花的张越顿时欣喜若狂,连忙恭声答应。起身正要退去的时候,他却听到上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是杜宜山手写的礼记,带回去好好读一读!”见张越躬身上前,朱棣扬手将那一叠玉版纸递给了他。想起此次锦衣卫奏报张越到山东的一应经历,他于是又缓和了语气说,“虽说你是文官,但张家世代为将,有空了也该好好读读兵书。”

言罢他又高声吩咐道:“记档,赐张越江南贡遍地金缎十匹。”

饶是张越心思机敏,此时也觉得今日际遇实在是神奇——先是被剑指着鼻子,然后听闻朱瞻基为自己求情,继而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竟不但得到了杜桢即将开释的好消息,更是获赐遍地金缎十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皇帝翻脸如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