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风风光光把家回

“怎么还没有消息!”

张家北院正房之中,即便是一向沉稳的顾氏,这会儿脸上也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忧虑。虽说当初是张越求恳,但她也是深思熟虑方才开口求亲,心中亦有自己的算计。

她如今已经年近六旬,如今还在的时候固然能维持住这偌大一个家,可一旦走了,谁知道将来如何?交趾连年叛乱,常常听说有朝廷派去的官员蒙难被杀,若是长子张信有什么万一,长房转眼便是孤儿寡母。虽说张攸和张超张起父子并不是薄情寡义的性子,但以后的事情却说不准,更何况东方氏又不是省心的人。因此,她最能指望的自然是重情义的张越。

顾氏这点小心思别人自然无从得知。东方氏奈何不了方水心,于是少不得将火气撒在别人头上,刚刚在小议事厅给了一个做事怠慢的媳妇二十大板,才一进来就听到顾氏这么一句话,心中顿时深有不忿。论自身品级论妻子家世,张超哪一点不及张越,就是论父亲,张攸也比张倬出息得多,偏生老太太竟是这样偏心,这些天一颗心只放在张越身上忙前顾后。

当下她就款款走上前去,满脸笑容地说:“老太太不用担心,不就是皇上召见么?越哥儿又不是第一次面圣,这其中关节当然掌握得好,不会有事的。”

“你懂什么!”

这会儿顾氏心情正不好,听到东方氏这话顿时恼了:“面圣若是那么容易,外头那些官员何至于战战兢兢?别看超哥儿如今一步步走得稳当,他单独见过皇上几回?你去问问他,见皇上的时候是不是腿肚子抽筋背上冒冷汗,生怕说错了一句话?面见天颜,还要恳求那么要紧的事,若稍有差池,那可不是玩笑!”

被顾氏声色俱厉地这么一斥,东方氏顿时有些拉不下脸。这会儿不但冯氏在,而且就连媳妇李芸也正在旁边伺候,屋子里更是有一堆大小丫头。她以前在家里说一不二,骆姨娘被她压得从来不敢说话,大小丫头更是老老实实,如今好容易盼来了丈夫,却多了个动不得的姨娘,在婆婆面前更是常常受排揎,她哪里还忍得住?

当下她就不满地嘟囔说:“这婚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杜家如今都成了那个样子,又不是什么顶尖的家世背景,越哥儿何必非得挑他们家?为了这事情还得让全家人担惊受怕,冒着那种风险,何必呢!”

她自作聪明地把全家人一块扫了进去,说完这话,待到四周鸦雀无声,她方才感到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她发现顾氏那眼神陌生得紧,那目光更是如同刀子似的,仿佛是气得狠了。这时候,她便有些惊慌,忙讪讪地说:“老太太别见怪,我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罢了!”

就在顾氏面沉如水仿佛随时要发火,屋子里亦充斥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僵硬气氛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又惊又喜的嚷嚷:“老太太,三少爷打发人回来了!”

这一声之后,正坐在炕上生气的顾氏顿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也不要丫头伸手搀扶,竟是疾步来到门前亲自打起了帘子。见一个管事媳妇满脸喜色地站在下头,她立刻明白这一回事情定然办得妥贴,心头顿时一块大石头落地。

那媳妇原本就是报喜的,见老太太竟亲自出来,一惊之后连忙屈膝行礼,随即急急忙忙地说:“老太太,三少爷刚刚打发了连生回来,说是一切顺遂,皇上还赏赐了他十匹遍地金缎子。因皇上派了几位公公去宫中库房取东西,所以他要在宫门那儿等候一会,生怕老太太担心,就先让连生回来报个信。”

跟出来的众人一听见这么一番话,大多是大喜过望,只有东方氏又惊又妒。而自打张信贬谪交趾,冯氏低调了许多,再加上又有顾氏提点关系利害,她此时竟是比谁都高兴。上前扶了顾氏的胳膊,她就笑说道:“越哥儿果然是有福之人,这事情办利索了不说,而且还得了赏赐。昨儿个我去探望英国公夫人,她正好说江南贡缎前几天刚到北京,皇上还不及赏赐,谁料想越哥儿这就拔了头筹!”

“老太太,您打刚才起就是坐立不安的,如今既然三少爷有了准信,您也该放心了。”白芳自恃如今是顾氏身边最有头有脸的丫头,也笑吟吟地搀扶了顾氏另一边的胳膊,“刚刚厨下送来了大奶奶亲自做的点心,您恰巧没胃口,这会儿也该好好尝一尝,毕竟是大奶奶忙碌了一早上的心意呢。”

如今已经是七月末,虽说已近正午,日头也不如酷暑的时候炎热,可站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一小会,顾氏也颇觉得阳光刺眼,听了冯氏和白芳的话便返身回了屋子。到了炕上欣然坐下,她就对李芸笑道:“提心吊胆一早上,差点辜负了你的孝心。如今这天气虽说渐渐凉快了,但你在厨房忙碌一遭也着实不好受,就算孝心也不用那么费神。”

说话间白芳已经捧上了一个已经揭了盖子的填漆缠枝花捧盒,里头整整齐齐四样点心,虾仁水晶饺、黄米枣糕、玫瑰松花饼、糯米烧麦。顾氏笑着尝了两样,自是赞口不绝,又让白芳拿着捧盒去让冯氏东方氏品尝,自然是人人都说好。嚼着烧卖,东方氏斜睨了一眼红了脸面露微笑的李芸,肚里却微微有些不满。

只知道巴结老太太,怎生就不见她特意给自己做吃食?

“估摸着时辰,越哥儿大约还得再过一会才能回来,你们各自回房去用饭,不用在我这儿立规矩。老大媳妇告诉赳哥儿,让他下午好好读书就成,不用惦记着我。”

顾氏将媳妇孙媳妇一块打发走,就对白芳吩咐说:“去传话,让灵犀秋痕琥珀过来一趟,我有事情要吩咐她们。对了,告诉二门外头的小厮们,越哥儿回来让他直接到我这儿来,嘱咐小厨房多准备几个他爱吃的菜。今儿个入宫面圣,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境况,正好压一压。”

晌午时分,张越方才回到家里。他出门的时候带了四个随从,回来的时候随从变成了三个,但身后却跟了一辆大车。西角门的两个门房早就得了消息,这时候连忙上来帮着搬东西。十匹遍地金缎子都搬下了车,跟车的两个小太监自是准备回转,这时候,管家高泉亲自带着人出来,一人打发了一个上等的赏封,两个小太监顿时喜上眉梢,遂千恩万谢地去了。

“高管家实在是太仔细了。”

听到这一声,高泉连忙转过身去,见张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连忙垂手陪笑道:“毕竟是宫里头的人,总不能让人空手回去。老太太吩咐了,这遍地金缎子暂时不要收到公中的库房,先送到她那边的屋子里收着,少爷这回成婚裁衣裳正好用得上,我已经打发人送进去了。说起来三少爷这回还真是得了大体面,满北京城可是头一份呢!”

问题是受的惊吓那也是头一份!

张越心底苦笑了一声,正打算往内院去的时候,一个管事忙出口提醒道:“三少爷,老太太刚刚吩咐了,说是您回来之后先请去北院一趟,大约是预备留饭。”

听到这口信,低头瞅瞅自己那身被汗浸透的衣裳,张越只得打消了回房先换衣裳的打算,进了西角门就顺着甬道往二门行去。他前脚刚走,后脚这几个刚刚出来忙活的管事就彼此议论了起来,有的说三少爷这回因祸得福,有的说皇帝毕竟还是看重英国公爱屋及乌,还有人说皇帝终究是体恤张家数代忠良,最后还是旁边的高泉非没好气地插了一句话。

“张家人多了,英国公更有嫡亲的弟弟和侄儿,若不是三少爷事情办得好,奏对时又合皇上心意,怎么也不至于越过那么多公侯伯文武大臣!别罗嗦了,这回三少爷的婚事大约算是定了,回头有无数事情要忙,还不赶紧各自干各自的活?”

一踏入北院,张越就听到小丫头的通传声,连忙紧赶几步上台阶进了屋子。他前头就已经是通身大汗,外头还算有风,但这屋子里却更感闷热,那身湿透的衣服完全贴在了身上,油腻腻的异常难受。只是今天这事情异常要紧,他只能打起精神一件件对顾氏仔细分说。

“成了就好!”听完张越的话,顾氏长长舒了一口气,见他额头上全都是细密的汗珠,那纱衫隐隐约约也能看出水痕,不禁笑着把手中帕子递了过去,“就是比你年纪大一倍的人见了皇上也常常两股打战,难为你应对周全,不但办成了事情,还得了赏赐回来。我原是要留着你用午饭的,看你这一身汗,先回去沐浴换衣裳,我打发人把午饭装盒送过去。”

张越也觉得这样陪坐着反而不恭,连忙笑着应了,遂起身预备告退。才到门口时,他却听到身后传来顾氏的声音,连忙又转过身去。

“差点忘了,先前我已经让人捎信去南京,你爹官职在身没法回来,你娘却肯定会回来帮忙操办。若是成亲,西院那边就太小了。我这院子西头有一个小跨院,离着西院也才几步路,让人修整布置一下,就作为你的新房。刚刚我已经吩咐过了灵犀她们三个,让她们再挑几个稳妥的小丫头和粗使婆子使唤,你若是有什么看中的人吩咐她们就好。”

第二百八十九章 准翁婿的再见

尽管永乐朝的锦衣卫不曾办过诸如洪武朝胡惟庸案和蓝玉案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但由于出了一个横行不法飞扬跋扈的纪纲,因此在朝廷民间的名气很是不小。与此相比,虽说刑部和大理寺才是真正管刑名的地方,可大臣有罪动辄下锦衣卫狱已经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惯例。下狱的人从文武官到内侍太监无所不包,能囫囵出来的却少之又少。

杜桢并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快出来,站在大太阳底下的时候还忍不住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虽说诏狱并非暗无天日的地牢,但光线自然算不得好,即便看守他的狱卒一向有求必应,甚至无求也应,这蜡烛油灯更是尽着他使用,但他能活动的毕竟只有那方寸之地。想想自己隔壁那位读书不辍已经坐了五年大牢的杨溥,他不禁觉得有些虚幻。

“先生!”

听到这一声,杜桢却没有去瞧那声音的来处,而是朝自己的脚下望了一眼。发现赫然是站在人家锦衣卫衙门的大门口,他顿时微微一笑,随即就施施然下了台阶。直到这时候,他方才抬眼瞧了瞧刚刚出声叫唤的人,又瞅了瞅等在那里的马车。

他这辈子就只收了一个学生,又不曾担任过学官,会这么叫他的人,全天下只有一个。

身在狱中,纵使那些锦衣卫校尉很有些优待,但有一件事却是没法优待的,那就是不通迅息,无论家事还是国事杜桢都是一抹黑。此时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张越,见他穿着一件莲青色纻丝袍,脚底下是一双黑色福字履,收拾得精神整齐,不禁颔首一笑。

“上车吧,有什么事回家之后再说。”

北京四处都在大兴土木,拓出了无数巷子和胡同,大多数都还没来得及起名,因此不少百姓少不得给这些大街小巷起了各式各样的浑名。这锦衣卫乃是凶名赫赫的地方,门前的大街民众们就称作是锦衣街。由于成日里都有囚犯送进来,或者有人直接从这儿拉到刑场,因此这个凶地很多人都绕道走。纵使必定要经过这儿,也往往低头疾步,唯恐给里头人盯上。此时,看到有大活人从里头给放出来,门外还有人迎接,却有不少路人好奇地投来了目光。

那些路人的打量张越可以不在乎,然而,看到杜桢就这么径直上了马车,他却不禁呆了一呆。虽说脱出囹圄不至于非得要泪流满面感慨万千,但他那位老师的表现未免淡定得有些过头了,瞧着仿佛不像是出大牢,而是从什么酒楼饭庄酒足饭饱了出来预备回家。尽管心头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回过神之后仍是跟着杜桢一撩袍角猫腰上了车,吩咐车夫直奔杜府。

张越之前在路上的时候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这会儿和杜桢同坐在车上,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问杜桢在狱中境况如何?是分说如今外头情形?还是告诉这位老师两家如今已经在谈婚论嫁?思来想去,他这边厢还没想好如何开口,那边厢杜桢却率先发话了。

“青州那边情形如何?”

任凭张越怎么想,也料不到杜桢一开口不问家人不问其他,竟是直截了当问这个。略一思忖,他便选择了一五一十如实道来,横竖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他说到自己被派去监斩那四百余白莲教教匪时,杜桢脸上纹丝不动;当他说到四百多颗人头落地,自己恶名远扬的时候,杜桢仍不为所动;直到他提起自己在回程路上遇袭,这才看到杜桢眉头一挑。

“居然连火铳也用上了!”

说了这么一大通只得到这一句感慨,张越顿时为之气结,旋即就不甘心地问道:“先生怎的不问问家中师母和师妹如何?”

“我都出来了,好与不好都能亲眼看到,何必在路上急着问你这个?我和你师母二十年夫妻,却有十余年离别,她虽说看着慈和,却是极其有担当的人,想来家中仍是井井有条。再说,绾儿也是聪慧人,定然不会因此方寸大乱,我放心得很。”

杜桢见张越赫然是一幅不可思议的表情,下一刻却词锋一转道,“虽说你大伯父当年也是出身将门的文士,还曾经是解元,但毕竟不是进士出身,也不曾像你那样写过一篇士林中击节赞叹的绝妙奇文。皇上特意派你去杀人见血,正是因为你身份特殊。你还年轻,皇上不可能骤然拔擢使用,怕是要把你留给皇太孙的,今后这种磨炼应该还有不少,你切不可因此生出怠慢和骄心。毕竟,皇上的脾气绝不好揣摩。”

闻听这提醒和告诫,张越连忙点头道:“先生放心,我明白。”

这一路上,师生俩说了无数话,但情形却完全倒转了过来。仿佛张越才是坐牢数月一朝出狱,杜桢却是在外头观察朝中动静多时,憋了无数话头要说的他竟只有点头听训的份。及至到杜府门前停下车,他扶着杜桢下车,把人交给了门上激动得连话语都说不出的岳山,这才松了一口大气,旋即便预备告辞离去。

“元节,既然来了,不如在家里用了午饭再走。”

“老爷,还是让张公子回去的好,如今这会儿他留着不合适。”

杜桢看到张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反身深深一揖,旋即便上了马车飞快离去,顿时有些不解。转头瞅见岳山站在那儿笑得极其诡异,他顿时没好气地喝道:“这是打什么哑谜?”

这时候,院子中其他几个下人方才团团围了上来,年岁最长的岳山连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好教老爷得知,以后您和张公子师生就要变成翁婿,两家庚帖已经合了,连黄道吉日都定下了,接下来就等您回来定婚书呢,张公子自然要避嫌疑。太太昨儿个听说您今天出来,原本要打发小姐去接的,得知张公子出面才打消了主意。”

师生变翁婿?饶是杜桢一直知道裘氏有这样的想法,此时仍是呆了一呆,竟是觉得恍若梦中。等几个下人团团道喜说了一番话,他方才撇下他们大步往里头走,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女儿要出嫁了,那个生下来爱哭爱闹,长大了之后却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姑娘,如今要出嫁了?嫁的还是当初那个理直气壮和自己说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多种解法,之后又给自己带来了不少麻烦和欢乐的小家伙?不知不觉他们都长大了……

一旁的岳山惊诧地瞧见,自家那位素来不苟言笑,纵使赞人也顶多是嘴角微微一挑的老爷,这会儿竟是在微笑,而且那抹微笑越来越深,仿佛有往大笑发展的趋势。他是杜家服侍了几十年的老家人,这会儿极其不可思议地拿手揉了揉眼睛,正以为自己是否看花了眼时,却看到杜桢已经迈过门槛进了门,随风更是飘进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张越自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岳丈大人在得知婚事之后竟是那样的反应,他倒是很想陪杜桢进去,顺便在老师家里蹭饭一顿的,只是如今两家正在结亲的时候,他不得不稍避嫌疑。虽说如今杜桢只是放出来,并未有其他措置——既不知道是贬谪远方,还是贬为庶民,抑或是投闲散置——但是,这总比在锦衣卫大牢中数砖头强。因此,当马车停在张府门前,他纵身一跃跳下的时候,只觉得身轻如燕满心轻松。

“越少爷!”

听到这声唤,张越顿时回过神,转头一瞧却发现另一边的路上一行人堪堪停下,为首的那人滚鞍下马疾步走上前来,赫然是英国公府的外管家荣善。因之前得过对方不少照拂,他连忙也上前了几步,恰恰好好在对方预备下拜行礼的时候托住了他的胳膊。

“荣管家怎的来了?”

既然张越伸手扶了,荣善也不再矫情地坚持行礼,直起腰就笑道:“自然是老太太打发了人去英国公府,向夫人借几个人来帮忙。下个月初就是起少爷的婚事,再下个月就是越少爷您的婚事,再往下就是怡姑娘。这连着三次大喜,家里要做的针线海了去了,除了咱家针线好的几个之外,还得去外头绣庄中找最好的绣娘和裁缝,这边府上自然是忙翻天了。”

闻听此语,张越眉头一挑,这才想起张起和张怡的婚事早就定下,如今自己这一定亲,长幼有序,竟是短短小半年中,要流水一般地办三次喜事。家里上下忙还是其次,银钱开销亦是巨大。那些田庄上的钱粮用来应付一年支出还使得,这三笔额外的开销恐怕不光要靠公中出钱,而且要各房自己掏出某些费用了。

正如他所料,东方氏这会儿正带着两个心腹丫头在账房里头看管事媳妇拨算盘,当听到那个巨大的支出数目时,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张超娶亲的时候,虽说有老太太后来分的田庄,但她自个垫进去三千两私房,再加上公中两千两,这才办得风风光光。如今张起这边她少不得又要垫出两三千两,嫁庶女就算有限,贴补进去一千却也是难免。

天杀的,靠丈夫俸禄的那些宝钞,一家人岂不是要饿死?

气急败坏的她想到张越这回成亲也是一例规矩,顿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人都有私心,老太太平日偏帮张越也就算了,但这节骨眼上未必肯拿私房填补这并非嫡亲的孙子,毕竟以后还有个长房长孙张赳。长房眼看是败了,不多留些银子保不准以后如何。依照三房的家底,到时候那婚事要办得体面,那可是难上加难!

平日里被压过一头也就罢了,这回办婚事,她定要儿子风风光光压过张越!

第二百九十章 下定

即便张家和杜家彼此间本就是深有关联,又是顾氏亲自提了婚事,并不凭媒妁,但既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礼,少不得仍需要一位亲朋充当大媒。原本英国公乃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但他如今远在宣府,王夫人如今身怀六甲无法出面,保定侯一家又正在服丧期间。于是,王夫人思量再三,便派了惜玉到张府,在北院上房和顾氏商量了许久的话。她前脚一走,顾氏立刻命人备车出门,直到晚间方才回来,却是笑容满面舒了一口大气。

由于张起定婚早,小定大定也就是纳吉礼和纳征礼早就办过,因此如今张家上下忙忙碌碌预备的就只是张越的定礼。眼看孙氏已经到了北京,东方氏乐得袖手,于是这小定大定都由得孙氏去忙碌。放小定之前的一天晚上,她就悄悄使人去打听三房预备的东西。

“虽说小定不过是走个过场,可三房这些年积攒有限,再说三老爷出仕尚不满一年,又是区区六品文官,怎么也盖不过大少爷和二少爷去。”

听炕上对面的杨氏如此说,东方氏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因对方乃是张超张起的奶娘,又是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可靠人,她也没多大顾忌,话里话外总脱不出埋怨顾氏偏心,末了又冷笑道:“老太太没来由频频敲打我,指量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是眼看长房如今败了,老爷却是青云直上,想要扶着三房给长房作倚靠!她也不看看,三房那父子俩才多高的品级,能和老爷相比?就是超儿如今也已经稳稳当当捞了个五品,可不比人家强!”

杨氏斜签着身子坐在炕上笑道:“虽说长房如今不如往昔,但终究英国公都要恭恭敬敬叫老太太一声婶娘,太太也不毕计较一时,须知来日方长。老太太纵使再偏心,三房家底终究有限,她总不成不顾四少爷这正经嫡亲的长房长孙,把私房全都去贴补了三少爷?如今是老爷占强,咱们不妨大度些,太太该帮三房的就出手帮一帮,别让老太太抓着错处。”

东方氏闻言方才意气稍平,就在这时候,那门帘一动,却是刚刚被派出去的丫头玉珑回转了来。自从玲珑没依着她的心思出嫁,她一气之下索性把身边另一个大丫头改了名字叫玉珑,把往日玲珑管的那些事情交给了她,这会儿见人进来就问道:“可打听清楚了?”

“回禀太太,听说那边的小定预备的是一对官窑缠枝如意瓶,老太太额外添了一对各三十二两重的银粉妆盒,一匣象牙梳,一对金线绣荷包。”

一听这话,东方氏顿时沉下了脸。张超和张起下小定的时候,顾氏虽说也添了东西,但论价值却远不如这个丰厚,这老太太的偏心也太明显了!

张越自然不知道居然有人这样盯着自己的婚事进展,这年头却不比后世,虽说是他结婚,但自打母亲回来,不论是什么事他都完全插不上手,有事情孙氏甚至会拉上灵犀秋痕琥珀帮忙,却把他这个儿子打发得远远的,什么都不让他管。他唯一能动动嘴皮子支使的也就是新房的摆设格局,但多半时候也就是到上房被顾氏耳提面命一番,至于朝中的公事差遣连影子都没有,竟是比婚假还像婚假。

也就是下小定这天,他方才知道,去杜家放小定的恰恰是隔壁的武安侯夫人,而将来婚礼上所谓的媒妁大宾,顾氏竟是请了安远侯柳升。此时,眼看着那位言笑盈盈的武安侯夫人上了轿子,后头十几个张家下人抬着东西跟了上去,他心里不禁有些异样。

张起这一天正好休沐在家,也在大门口看热闹,见张越发呆便笑嘻嘻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三弟,接下来就是放大定,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热闹。我那回你正好人在山东没瞧见,啧啧,三十二抬大定礼送出门就用了足足小半个时辰,那抬东西的人整整六十四人,连门口的巷子都给堵了个满满当当,看热闹的人全都围在巷口。”

想起母亲孙氏这次从南京回来就忙得团团转,成天还打发身边人出门采办,张越怎么不知道这是在外头用银子准备大v定礼?此时听张起笑呵呵地说这些,他不禁侧过头去瞪了他一眼,旋即没好气地说:“当初二伯母为了这三十二抬定礼也不知道准备了多久,二哥你居然就是一句真正的热闹就过去了。下个月二嫂就进门了,到时候我看你还成天看热闹!”

张起确实不曾考虑过母亲当初有多辛苦,歪着头一想倒有些讪讪的,待听到成婚,他忍不住却冷哼了一声:“上回孟家兄弟还提醒过我,说是那一位性子不好。要是她进门之后安分守礼敬着娘和大嫂也就罢了,若她摆什么千金的架子,我可不会由着她!”

瞅了瞅张越新做的那一身真青素纱袍子,他忍不住满脸羡慕地说:“总而言之,我和大哥都不及三弟你的运气好,不但能找到自己合意的心上人,而且还能名正言顺娶进门来。”

张起的婚事乃是东方氏亲自看下的,为的就是安远侯柳升如今圣眷正隆,恰也是门当户对。这年头的婚姻大事原本就是为了繁衍后代,喜欢与否却从来都是次要的。因此听见张起这句话,张越不禁在心里为对方叹了一口气。

兄弟俩一路并肩而行,到了二门那道垂花门时,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两个媳妇却一把拦住了张起,说是遵二太太吩咐,要他回去试一试新裁制的衣裳。尽管极其不情愿被人当作衣架子使唤,但张起还是有气无力地朝张越挥了挥手,无可奈何地去了。

而张越回到自家西院,才踏入上房,就看到母亲孙氏正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口中唠唠叨叨地念着:“遍地金缎两匹、妆花缎两匹、云罗两匹、织金罗两匹、青绢云绢各两端、潞绸两匹、云绸两匹,这衣料应当差不多了……不对,还得加上抹绒和妆花绒……”

孙氏说一样,炕上的琥珀就提笔在纸上记一样,另一头灵犀和秋痕正打开了三个匣子翻检着首饰珠花,里头赫然流露出无限珠光宝气。张越瞧见四人谁都没看见自己,不禁没好气地咳嗽了一声,旋即才看到她们转头的转头,抬头的抬头。

“这会儿你来添乱干什么,若是闹得我遗漏了什么,到时候还不是你丢脸!”孙氏嘴里嗔着,人却上前整理了一下儿子的衣襟,这才说道,“这大定礼若是不齐备,少不得惹人笑话,我自然得一样样仔仔细细看过。为了这事,你爹紧赶着调银子调东西,但有些金银器还得寻金银铺现打现制,这些天我也顾不上你。”

自家人知自家事,张越当然不会如别人那般认为三房家底薄,但也知道父亲这些年积攒不易,连忙说道:“娘,虽说婚事不可马虎,但咱们也没必要和别人攀比,尽心尽力也就行了。就好比这些绸缎衣料,似乎不用预备这么多……”

“这怎么算多?”孙氏嗤笑一声就掰着手指头算道,“若是按照真正的大宅门定礼,缎、绢、罗、纱、绸、改机、绒、绫、丝布、锦,十样衣料缺一不可,如今我才备了几种?放心,我可不会不自量力和人斗富,那几样最贵重的都是老太太拿出来的,还有你从宫里得的遍地金缎,这就省去了老大的开销。金银之类的不妨俭省些,否则杜家的妆奁不好备办。”

听得母亲竟是连杜家的景况也考虑在内,张越自然是放下了心思,当下就笑道:“娘还真是想得周全,毕竟大哥二哥都是结亲豪门,不用考虑女方妆奁,咱家却得谨慎细密些。”

孙氏自己也是小门小户出身,本就不希望儿子迎娶一个娇贵千金做媳妇,此时自然连连点头,随即就开口赶人:“好了好了,我如今没工夫陪你说话,珍珠芍药我打发去库房了,灵犀她们三个你且借给我使使。你要是闲着不妨找老太太去说话,或是去看赳哥儿的功课,总之别在这里碍事,免得我又忘了什么东西。”

被母亲三下五除二轰出了正房,张越站在院子中,不禁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到了送大定礼的那一天,正如张超所说,虽说整条巷子里都是张家人,但巷口以及沿街的路上却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大多对着那红木什盒等物议论纷纷。

三十二抬大定礼中,最前头的乃是鹅笼四只,内装活鹅两对,接下来就是每抬两坛的四抬美酒,那酒坛上俱是红漆油饰上绘蓝色龙凤呈祥图案,之后又有活鲤鱼两尾。再接着方才是绸缎尺头衣料金银首饰合欢被褥等等,虽说装在四层红漆描金边什盒中别人看不见,但人们少不得互相猜测,个个都是面露殷羡之色,嗟叹这朱门大户的富贵豪奢。

虽说这一日张家人几乎都送到了大门口,但东方氏却装病躲在屋子里。杨氏在一旁连声安慰,她仍是气得无可不可,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来。

“这添几样定礼也就罢了,可你看看,金手镯一对、金掩鬓一对、金俏簪两对、金压胜钱八枚……老太太倒真是一碗水端得平,和当初给超儿起儿这东西数量倒是相等,可这些金器的分量如何,大伙儿心里可都有数!”

第二百九十一章 妆奁和赏赐

杜家世居浙东乡间,亲戚大多在江浙一带。虽说也是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但由于杜桢当初游历在外十几年,族中落井下石的亲戚多雪中送炭的亲戚少,未免让人生厌,因此裘氏那时一得到杜桢的讯息,索性将家中田产低价变卖给了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朋,带着女儿和所有家人进京。最初在南京时还有亲戚上门打秋风,到了北京路途遥远,再加上杜桢之前下狱数月,门庭不免冷落,如今办婚事方才再次热闹了起来。

接了张家的定礼并请期的帖子,拟定了吉日之后,杜桢便亲自写了喜帖子送往各处,就连浙东老家的亲戚也都按规矩命人送去了喜帖。尽管他是劫后余生之人,但京城几个交好的同僚倒并不曾避讳,接了帖子便约好了齐齐登门道贺,少不得都带上了自家女眷。

“之前咱们还在说绾姑娘什么时候出嫁,想不到这一天竟是来得这么快!”

当初洪武朝沈家遭难的时候,杜家曾经很是帮了沈家一把,杜桢更是和沈粲有半师之分,此时沈家兄弟在前头书房说话,刘氏和周氏特意赶来却是为了给杜绾添箱。虽说沈家也是张偃大户,但家产多是田产,平日用度并不豪奢,此次只是聊表心意。两家凑在一块,送的是一对雕漆剔彩锦上添花纹样的十三格捧盒、一套官窑茶具和一只螺钿金钱柜。

裘氏深知两家家境,知道这些已经是耗费不菲,自是连连称谢。而和刘氏周氏同来的杨荣夫人郑氏送了一对鸳鸯绣枕和一个偌大的红木雕漆匣子,满心疑惑的她打开来一瞧,见里头是金光灿灿好些首饰,她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出言推辞。

见沈家妯娌俩也是目不转睛盯着那匣子瞧,郑氏连忙解释道:“我家老爷为官清正,那点微薄俸禄当然置办不起这些。实话实说,这是前日打南京送到家里,据说乃是别人托成国公捎带的,明言这是给绾姑娘添箱,所以还请嫂子收下。咱们究竟比不上那些功臣簪缨大族的家底,可张家前头两个娶的都是高门千金,绾姑娘若是少了陪嫁,进门让人看轻总没意思。”

得知是南京送来的,裘氏大吃一惊,虽则是勉强收了,心中不免仍是忐忑。就在这时候,她又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忙告罪一声出了门去,问明白是什么事情,她顿时愣了一愣。

喜帖才送出去没多久,老家的亲戚居然已经大老远地来巴巴赶了来,而且还带来了大件家具预备给杜绾添箱?当初那些人几乎让她们母女无法在乡间存身,如今怎有如此好心?

转眼到了八月初三,张起的婚期如期而至。由于张攸仕途正好,因此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不计其数,流水一般的喜筵足足摆了五日,贺礼更是堆得犹如小山。

婚后头一日,这对新婚夫妇拜见公婆长辈时,却流露出几许不自在,因是喜庆的日子,这点小节自然谁也不会在意,而之后新妇回门等等种种亦是办得热热闹闹妥妥帖帖。由于安远侯柳升在外甥女的妆奁中很是相助了一把,足足六十四抬嫁妆塞得满满当当,其中的摆设和金玉首饰俱是价值不菲,甚至比当初李芸的陪嫁更丰厚,东方氏自是万分满意。

尽管刚刚忙活完这场婚事,但张家上下谁也没空休息,都是卯足了精神应对下一场。北院旁边的小跨院早就修葺得整整齐齐粉饰一新,只等着新娘的陪嫁充实家具摆设。顾氏先头在大定礼时添了好些金器,如今便不再插手相助,由得孙氏忙前忙后操办,但每天仍是让白芳前去打听察看,除了关心一应用度规制,她隐约也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之前长房二房三房凑银子准备上南京打点的时候,张倬就拿出了三千两银子,如今张越成婚,张倬拿出来的私房也不少于这个数字。他当官不过才一年,之前虽说在外头仿佛也积攒了一些田产铺子,她也不曾过问,但仿佛不至于有那么多钱。

想归想,顾氏如今正是扶持三房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去深究那许多,只是坐镇家中,提点孙氏一些不周到不妥帖的地方,别的便听之任之。

一晃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宫中颁赐大臣,照例是武臣糕饼瓜果,文官御制新书,而到张府颁赏赐的恰是陆丰。吩咐几个小太监抬过东西,见今天来接东西的正好是张越,他便笑容可掬地说:“这里头的蜜瓜和糕饼都是赏赐给张都督的,但那边的什盒内乃是翰林院新近呈给皇上的新书四部,另关东所贡极品狼毫四支,还有皇上亲笔题字一幅,却是给小张大人你的。”

张越原以为是常例赏赐,此时听陆丰这么一说不禁颇为惊讶。如此非常例赏赐,按理就应该全家摆香案跪接谢恩,眼下这情形绝不符合礼法。正当他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面前的陆丰却忽然走近了一步。

“皇上还有一番原话让咱家捎带给小张大人。”他一面说一面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又压低了三分,“皇上说,‘你当初既然瞅着那文武两个字琢磨不透,今天就把文武两个字赐给你,你悬挂在屋中每日看看,好好琢磨琢磨其中深意!之前的论语虽说是抄了,但光会抄会背不够,得领会其中的意思!若有体悟,写成札子呈上来看!’”

说完这一句,陆丰倏地退后两步,旋即深深一揖到地,待直起腰后方才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刚刚乃是公事,这一揖却是为了还小张大人你的救命之恩。咱家如今也没什么好报答的,只能传几个讯息。那幅字皇上写的是‘文武’两个字,写完之后还沉吟了一句‘文武相济’。内阁小杨学士曾经提过是否将你和杜大人官复原职,皇上不置可否,只在事后嘟囔过一句,仿佛是说杜大人不贬,则封疆大吏人人仿效,倒是没提你的事。”

单单这些就足以让张越揣摩出众多信息,当下他连忙道谢,又亲自将陆丰一行送到了门口,自然是按照惯例发送。而卖了人情又谢了人情的陆丰上车之后捏着手中那个小荷包,亦感到今次没有白来——蚊子大小都是肉,况且,他这人情也卖得极其自然。

张攸晚间从左军都督府回来,得知今天送来的赏赐中竟然还有张越的那一份,心中不由得暗自纳罕。晚间去北院上房向顾氏请安时,他又关切地多问了几句,待得知其中有朱棣的亲笔题字,他脸上登时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容。

“皇上赐武官素来以锦袍兵器为多,赐文官多半是新书和文房四宝,墨宝几乎很少见人,你真是福分不浅!”因顾氏开口发问,他少不得又解释了朱棣之前几次赐过墨宝给谁,然后才说,“那墨宝既然是皇上专赐你一人,又点明不用谢恩,便先挂在西院上房中供起来,谨记要常常拂拭。只是奇怪,你婚事在即,皇上为何不题别的,偏偏写文武两个字?”

皇帝的意思是让仔细琢磨,而张越想了整整一个下午,心中已经有些头绪。此时听得这种说法,又见张攸蹙眉沉思满是关切,他连忙说道:“左右我的新官职差遣还没有着落,下个月之前也有闲,正好就此好好想一想。”

作为一个武将,张攸虽说并不缺乏心计,但他并不喜欢把任何事情都往复杂上想,由是张越这么一说,他就顺理成章将事情归到了这位侄儿缘法独到这一条上。只是想到上次的遍地金缎,这回的狼毫笔、新书和皇帝的题字,他不禁看了看弟媳,很是为张倬的好运嗟叹了一番。

养了这么一个不用操心的好儿子,他那三弟真是好运!

从前在婆婆跟前伺候,孙氏从来都是被忽略的那个媳妇,今天虽说不是头一次被人用殷羡的目光瞧看,她仍是感到心中涌起一股极大的满足。因而,即使是奉了顾氏安寝之后大伙儿一起出屋,听到东方氏在旁边嘀咕某些不忿的话,她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回去的路上,孙氏忽然想起自己的兄长和堂兄提过张越成婚时必到,顿时有些为难。虽说一边是昔日不念亲情的大哥,一边是害得丈夫焦头烂额好一阵子的堂兄,但毕竟都是孙家人,她不可能将人拒之门外。忖度回房之后人多不便,她索性就在路上拉住了张越,吩咐跟着的丫头退开几步,将孙家人届时会来参加喜筵的事情说了,又说了一箩筐好话。

尽管张越对自己的两个舅舅几乎没什么印象,更不用说堂舅这种完全没听说过的路人甲,但既然母亲都说了,他总不好摆出什么冷脸来,因笑道:“舅舅们要来当然是无可厚非,娘到时候和老太太说一声就好,毕竟还要安排住处和其他。”

孙氏只觉心头大石落地,登时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你最懂大体,毕竟亲戚也是脸面。如今我什么都不想,只希望未来媳妇赶紧进门。以前是爹娘帮着你,以后就要靠你媳妇了。”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最赫赫有名的凶地,身穿大红缎纱袍的袁方正盯着手中的喜帖子发愣。虽说按理接着喜帖送上一份贺礼就能去光明正大赴喜筵,但他若是去了,只怕是千目所视千夫所指。只是,那孩子还能记着给他送喜帖,总算没让他白费心思。

一遍遍看着上头的良辰吉日,一遍遍看着上头的鲜明墨迹,最后他只能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喜帖凑到油灯上,眼看它化作一团灰烬散落在地。

他是见不得光的,没必要坏了那孩子的大好前程!

第二百九十二章 迎娶

虽说民间有的是贪图聘礼嫁女儿的人家,但若是大户人家结亲,这送来的定礼越是丰厚,陪嫁的妆奁也越是得花心思。杜桢当初和妻女一别十余载,如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唯一的学生,即便是一向冷脸如他,此时也想尽心尽力。无奈他诗书文章固然精通,在人情世故上却难以指望,反而常常添乱,到最后裘氏不得不好言好语将丈夫劝走。

张家送来了三十二抬定礼,杜家这妆奁按理就得丰厚一倍,至少也得六十四抬。自从沈度沈粲兄弟和杨荣登门之后,不少接到喜帖子的同僚也纷纷派了家中女眷上门送礼添箱。虽说多少不过是一份心意,终究也凑了不少精致的东西。然而,最解燃眉之急的却还是浙东老家找上门的那几个亲戚,他们不但送来了整套上等花梨木家具,此外还有漆器、幔帐、被褥、门帘、衣料尺头,竟是包办了将近一半的嫁妆。

虽说这都是急需之物,但杜桢和裘氏都不喜欢无端欠人情,原本怎么也不肯收,然而,那几个亲戚都是打躬作揖百般求恳,有的说这都是家乡父老的一片心意,有的说当初不懂事占了杜家田产一直心怀愧疚,总而言之理由五花八门,到最后裘氏只好收下。

只是想到当初自己擢升布政使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多亲戚,此次却来得如此及时,即使睿智如杜桢,心中也不禁颇感迷惑。

那一套家具显然不是一两天就能赶出来的,莫非是这些人早早预备下的?

到了催妆的那一日,张家由张超张起哥俩带头,又找了两个熟识的勋贵子弟,而万世节和夏吉最好热闹,这时节也装饰一新自告奋勇,再加上房陵孙翰,恰是凑足了浩浩荡荡八个人,一路杀到杜家,笑呵呵地送上了四个催妆盒子,里头不外乎是惯例的面食和肉食,其中少不得年糕和羊肉两样。

接了催妆盒子,杜家大会亲朋之后便开始发奁,沿途又引来了无数看热闹的人,小孩子更是跟在那些抬东西的壮汉后头撒欢奔跑。

等这浩浩荡荡的送妆奁队伍到了张府前头的一条巷子,却是张赳早就带着大批家人等在这儿迎妆,一路护送将这六十四抬嫁妆送到了张家前院,又一字摆开。

杜桢裘氏就这么一个女儿,妆奁自然是倾其所有。陪嫁中头两样就是裘氏到北京之后置办的那个田庄,此外还有城中一座三进院子。于是最前头那栏杆桌上少不得摆上了一块瓦片和六块彩纸土坯,紧跟着就是二十抬木器,其中既有从浙东送来的,也有裘氏自己预备的,从大梳妆台到硬木雕花多宝格,从圈椅到八仙桌,林林总总应有尽有。这之后就是器具摆设、妆品被褥、四季衣物鞋袜等等,俱是极其丰盛。

因妆奁乃是女方门面,都要揭开来供宾客瞧看观赏,所以外头杜家的一个下人一样样报名,张家的几个管事便揭开那些什盒盖子,当掀开那最后四盒金银首饰的盖子时,纵使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宾客们也不禁吃了一惊。

金玲珑簪子、金压袖、金累丝嵌宝掩鬓、镶珍珠金累丝宝钗,四样各两副金饰之外,便是珍珠箍、白玉镯子之类的珠玉首饰,式样虽说有老有新,终究是齐齐整整。就连特意到前院帮忙的几个管家媳妇也挑不出半点寒酸来,俱是在那儿暗自点头。

虽说明日才是正经迎亲,但按照规矩,今日张家就摆开了喜筵接待各方亲朋,此时在前院凑热闹看女方妆奁的人很不少,对于杜家竟能置办这样的嫁妆,知根知底的人无不在私底下悄悄议论,声音也渐渐提高了起来,个个都是兴致高昂。

“没见识,这还看不明白?那几盒金银首饰里头有不少是宫里的样式!”

也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声,这么一个说法很快传遍了整个院子,于是,那些聒噪的声音立刻嘎然而止,有的溜回喜棚继续去用喜筵,有的则是在原地惊疑不定地打量众多东西。这其中,向来入值宿卫出入宫中的张輗和张軏自然能分辨出这话是真是假,瞅着那亮闪闪的东西,兄弟俩找了借口匆匆告辞,到外头却是上了同一辆马车。

直到那妆奁让亲友们看够了,张家下人方才一样样地把东西往新院中送,张越让人打赏了送妆的杜家下人,自己也忍不住盯着那满院子的东西出神。刚刚别人的嘀咕声他也听到了,心头却在思量东西的来处。但是,他更在意的却是杜家陪嫁的房产地产,对于原本就不过是殷实的杜家来说,一口气陪嫁这许多,他实在不得不操心岳父岳母日子如何过。

杜家的妆奁让原本有些担心的孙氏大喜过望,因此到了亲迎娶亲的日子,她一大早起床,竟是亲自带着丫头把张越叫了起来,催着梳洗更衣,眼看他穿上了一身簇新的雨过天青色潞绸袍子,又目送他出屋去前头接待各处来客,她方才拿帕子轻轻抹了抹眼睛。

一旁的珍珠连忙拉了拉孙氏的袖子:“太太,大喜的日子,您别让人看见了。”

“我那是高兴。”孙氏仍是望着那已经没了人影的院子门口,那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盼星星盼月亮,一日日地苦熬着,总算是盼到了他出仕,又盼到了他成亲。如今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好好给我和他爹争一口气,能和媳妇早日生一个大胖小子……”

见孙氏说着又哽咽了起来,珍珠芍药连忙上前相劝,好容易把人劝住了,两人少不得拉着主人到屋子里重新梳洗补妆。灵犀三人适才都不好上前,这时候打水的打水,取妆盒的取妆盒,待到孙氏这情绪恢复了过来,众人又笑呵呵地说起了晚间拜堂成亲的事。

虽则英国公张辅远在宣府练兵,王夫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但武将功臣们有的瞧着英国公的情面,有的看在姻亲关系,有的则是琢磨着张家小子似乎深得圣恩,倒是来了不少。除了几个和汉王交情极深的不曾登门道贺之外,其余的宾客竟是将张家正堂瑞庆堂挤了个严严实实。因这些几乎都是长辈,整整一上午,张越都是在认人头行礼陪笑说话,饶是他记性再好,这一回也是头昏眼花没记住几个人。

按照古礼,迎亲发轿都在黄昏以后。因壬子日乃是卜筮所得的黄道吉日,又正值角木蛟值日,取得是嫁娶婚姻多贵子的说法,黄道吉时便定在酉时三刻。由于张倬无法赶回,下午拜祢庙就由张攸引导祭拜,拜完之后看过时辰,张越自是向礼堂中的大媒安远侯柳升敦请迎娶,当下少不得又是一通拈香叩拜之类的古礼,待到换上礼袍的张越上马时,却已经是出了一身汗。

虽然如今娶亲崇尚节俭,但品官功臣之家自是免不了奢侈。路上两旁原本就挤满了好些看热闹的人,这一路吹吹打打又引来了一些路人驻足观看,让张越很是体验了一把千目所视的滋味。总算是杜家只有杜绾一女,别无兄弟姊妹,这门口的关卡撒了喜钱红包还算好过,然而,看到昔日素来安静冷清的地方一下子搭起了喜棚高朋满座,他仍是有些不习惯。

因女方主婚人由沈粲担当,因此张越在寝户前先拜了主婚,旋即方才来到正堂。见杜桢和裘氏都是一身礼服端坐于上,他在原地伫立片刻,旋即方才上前深深下拜三叩首。起身之后,他就瞧见杜桢的面上布满了少见的笑容,显然是极其欣慰,裘氏更不必说。

行礼之后,他便退到了门外等候,不多时,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声音。即使不能回头,他也知道必是丫头簇拥了杜绾前来拜别。当看到那一抹身影从旁边擦过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却只来得及看见那一袭施绣云霞练鹊文霞帔。

须臾,他就听到里间传来了杜桢那熟悉的声音,只是此时此刻,那一向丝毫不变的声线仿佛有些颤动,清晰传达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往之女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此话之后,便是裘氏略有些哽咽的声音:“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

“谨遵父母之命。”

尽管这都是些礼制上熟得不能再熟的话,但这会儿清清楚楚地听别人说了一遍,张越仍不免心情激荡,结果还是安远侯柳升出了正堂时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方才想起此时已经礼毕,喜轿应该离门了。当出了大门,他又瞧着戴了红盖头的杜绾上轿,直到那轿帘在自己的面前轻轻放下,方才在几个随从的催促下翻身上马,一挥马鞭疾驰而去,看得后头送亲的女方亲朋好一阵笑。

年纪最大的沈度便站在那儿拈须叹道:“这新郎官还真是的,若不是规矩上头定了他先得回家在门口等着迎新娘进去,说不定他会跟着一路走!”

几个远道而来的亲戚看着杜家门前被堵了小半条巷子,里头那高朋满座品官如云的场面,此时此刻全都感到这一趟跑得值得,礼没白送——虽说他们背地里被逼无奈跑了这一趟,曾经没少暗自咒骂过。

谁能想到应该早就前程尽毁的杜桢,现如今竟是这样风风光光?

第二百九十三章 洞房花烛夜

杜家嫁女高朋满座,张家娶妇同样是宾客盈门。尽管事先就知道这一天异常难熬,张越还为此特意养精蓄锐了好几天,但是,像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折腾了一整天,当他真正迈进那间喜房,又由着那两位亲友女眷摆布勉强吃了长寿面,等到闲杂人等全都离开,两扇大门终于合上的时候,他几乎感到浑身上下散了架子,没有一处不酸疼的。

喜房的窗纸上贴着大红喜字,四壁亦是裱糊了一层吉祥如意的银花纸。红喜字灯亮堂堂的,喜字围屏前的大红蜡烛烧得正旺,橘黄色的火苗映照在炕上那顶红罗大帐上,愈发给这屋子平添了几分喜气。然而,他的目光仍是须臾就投向了端坐在身边的杜绾。

之前在这儿拜了天地饮了合卺酒,张越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上自己的未来妻子一眼,就不得不到前头去应付各方亲朋,几圈下来肚子里也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虽说进喜房之前母亲早已体贴地准备了滚热的醒酒汤,他一气喝了一盅,可脑袋仍觉得有些昏沉。此时此刻,瞧见杜绾亦是转过头来看自己,他不禁笑了笑。

喝合卺酒的时候,第一次瞧见杜绾作这样盛装打扮的他很不习惯,不单单是那沉重的珠冠和霞帔丽服,还有那面上的厚厚脂粉,都是他平素从未看见过的。虽说那妆容极其富丽并不损颜色,但终究比不上此时已经一如平常面目的杜绾。

“外头宾客太多,结果让你在屋子里枯坐了这么久。”起身信手去倒了两杯热茶,张越方才再次回到炕上坐下,将其中一个茶盏塞到了杜绾手中,又轻声问道,“虽说最初用了一些点心,刚刚又吃了寿面,但这一回一闹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消耗了多少,你还饿么?”

任凭是谁,被那一顶数斤重的头冠压了足足几个时辰,路上又是颠簸之后又是拜堂合卺安帐等等,这会儿虽说早已卸妆,但杜绾仍然是头痛脖子酸,愣愣地接过茶盏,她的第一反应便是一饮而尽。听到张越问饿不饿,她方才感到肠胃空空,奈何这一天实在太过紧张,她此时完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便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

“我可吃不下那些油腻腻的东西。”

“自然不是那些做得好看吃着却不舒坦的点心。”张越笑呵呵地从礼服底下拿出了两个柑橘,三下五除二将其剥了开来,又将橘瓤塞给了杜绾,“这是之前英国公府打发人送来的,我瞧着颜色喜人,再说这柑橘甘甜解渴,就悄悄藏了两个,你先吃了解解渴垫垫肚子。”

饶是杜绾事先想过这新婚之夜会是怎样的情形,此时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心头顿时少了几分紧张。剥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确实甘甜生津,她便侧头打量着张越,见他那额头在烛光之下显得油光光湿漉漉的,便递了一块帕子上去。

“都是九月的天了,看你这一头油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幸好大哥和二哥帮忙挡了好几回,否则我今晚只怕就得横着进来。”想起那些频频起哄的勋贵子弟,张越忍不住心有余悸,拿起帕子擦了擦脸,他便索性脱了身上大衣裳盘腿上炕,因见杜绾的脸上红扑扑的,他便下意识地说,“瞧你热的,屋子里既然烧了炕,那身衣裳先脱了吧?”

北方的九月已经是临近冬季,为防新房寒冷,这炕更是早就烧了起来,屋子里自然是温暖如春,张越这话原本没有任何错处。然而此时话一出口,对坐着的两人却全都愣住了。一个察觉到其中的语病,一个不但脸色愈发红了,而且还又嗔又怒地瞪过去一眼。

“我是说外头那件礼袍不如先脱了,穿着着实累赘。”张越勉强补充了一句,却感觉到自己越描越黑,索性轻咳一声说,“都快到子时了,难道我们俩就这样对坐到天亮?”

“当初爹娘成婚的时候,就是守着花烛坐到天亮的。那时长辈们说,若是左边花烛先灭,则将来新郎寿数先尽,若是右边花烛先灭,则是新娘。所以,得眼睁睁守到一只花烛尽了,然后吹熄另一只,夫妻方才能同生共死。”

杜绾望着帐子上头悬着的那盏红喜字灯,旋即方才收回目光,眼神清亮地看着张越:“虽说娘从来没有怪过爹,虽说爹心中也有愧疚,虽说他们一直都很和睦,但我知道,其实娘当初宁可颠沛流离跟着爹行走天下,也不愿意在家中一日日苦等他回来,一日日在油灯下裁减衣裳,却不知道良人是否平安,不知道那衣裳将来是否能穿上良人的身子。”

张越并没有想到杜绾会在新婚之夜对自己说这些,但此时此刻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言语,他方才渐渐体会到了杜绾的心意。

“既然已经是夫妻,不管从前如何,我只要你以后答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什么理由,你都不能打着为了我好的名义把我留在你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就像爹爹那样……那时候,他以为只要他一走便可先保全忠义,以为留着我们母女在乡间,靠着家产田产便能丰衣足食,以为即使有什么万一,我和娘也能好好过下去……可这世上不是活着就够了,也不是只有衣食就够了。既然是夫妻人伦大义,不论遇上什么事都应该互相扶持。”

“你放心,我都答应你。夫妻本是同林鸟,若逢有事自然要彼此携手。”

听到张越这句话,杜绾顿时感到心里头那根不知道绷了许久的弦一下子松弛了,那肩负了多少年的担子也忽然消失了,而自己的背后则是多了一个坚实的倚靠。想到拜别父母时他们那欣慰的目光和笑容,她没有躲避张越揽过肩头的手,而是任由他箍着自己的肩背,又轻轻伸手解开了外头那霞帔的扣子。

富丽堂皇的霞帔飘然散落在地,随即便是那一袭云霞练鹊文褙子,当张越看到杜绾贴身穿着的那件颜色喜庆的大红遍地金缎子银红绉纱里子的对襟衫子时,那满屋子的红色终于让他一下子放开了所有矜持等待,随手放下了那高高挂在帐钩上的大红罗帐。

“唔……”

吻在那绵软的红唇上,张越不由分说地封堵住了杜绾才出口的惊呼。尽情品尝了那一抹芬芳的红色,他勉力挪开了一些,见红晕已经布满了那娇俏的脸,竟是不禁又吻了吻那滚烫的脸蛋,随即方才伸手为其宽衣解带。此时此刻,那一层层系得极其繁复的衣服扣子和带子再也成不了什么阻碍,须臾就被一件件抛落在地。

跳动的灯火映照着红罗帐中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忽然轻轻爆响了一声。然而,这种程度的声音却完全淹没在内中传来的喘息声中,赫然是道不尽的春意盎然柔情缱绻。当两个人终于完全融为一体时,面对那种猝然到来的疼痛,杜绾只轻呼了一声便死死咬住嘴唇,最后还是禁不住张越在耳边的低语,这才松开了编贝一般的牙齿,却仍是不肯吭声。

初试云雨,张越惦记明日新妇要拜见长辈,不敢太过癫狂,不过是浅尝辄止。然而,本该累了一天倒头就睡的他却丝毫没有睡意,而杜绾亦是醒得炯炯的。两人就这么在炕上侧身面对面四目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杜绾方才听到张越轻声嘟囔的声音。

“哪怕是拜师的时候已经知道先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我也一直都以为先生是孤身一人,直到后来才知道他在老家还有家眷。先生尽心尽力教了我四年,所以最初见到师母的时候,我很担心她不待见我,可那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知道么,那时候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其实也心虚得很,而且那心虚还维持了好一段时日。”

“自从师母流露了那种心意,我就觉得有些惶恐,或许说是不自然。骗到了一个世上最尽心尽责的先生,若是真的娶了恩师唯一的爱女,这岂不是好事都让我一个人占了?”

“人家都说我少年沉稳,可我是不得不沉稳。偌大一个家族,上头都是顶尖的高官,若是我不能靠自己崭露头角,那么就只有被人遗忘在一边。若是只有我一个人也就罢了,但是我还有爹娘,又有了妹妹,如今还有你,有先生和师母,我就只能愈发沉稳,但谁知道我的骨子里,也和别人一样有恣意,有时候也想肆无忌惮一回?”

“大姐夫曾经问我是否喜欢你,我没有答他,但这句话我可以现在答你。绾妹,婚事是我自己向祖母求来的,我自然心里有你……”

杜绾越听越觉得诧异,待看到张越的眼睛已经渐渐合上,嘴里仍在叽里咕噜,隐约还能闻到一股酒气,不禁恍然大悟——原来他竟是喝醉了酒说醉话。虽则那心里有你四个字已经低不可闻,但听在她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脑海中一闪晃过那个衰裳缟素服丧的身影,她不由得想起了顾氏当初在桂花林中的一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