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易变动祖制,那可是不忠不孝!”

在无数的议论声中,首先有所动作的自然是都察院的御史们和六科给事中,那奏疏如同雪片一般飞进通政司,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决态度竟好似当年议迁都之事一样。虽说由于朱棣并不是宽容的皇帝,众人在奏疏的用词上都有所克制,但仍少不了有慷慨激昂的愣头青,至于众阁臣和尚书更是遭到了众多弹劾。就在这风口浪尖上,忽然传出了一个消息。

开海禁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六品小官张越提出的建言!

尽管谁也不知道消息从何而来甚至是真是假,但文官们的矛头顿时调转了方向,张越那一段段过往几乎全都被人揪了出来细细掰碎了分析,那些最擅长做文字文章的御史们更是变着花样在自己的折子上挥洒愤怒。有弹劾张越当初在青州任上失职的,有弹劾他擅自调兵无视禁令的,有弹劾他暴虐的,也有弹劾他私自施恩于民图谋不轨的,更多的则是直指其无视《皇明祖训》大逆不道,该当诛之以谢天下。

相比那些文官的群情激昂,宫中的中官们却都颇为兴奋。得知之前朱棣曾经向郑和询问过此事,一些有头有脸的大太监甚至悄悄来到了郑和的私邸探听消息,全都是探听西洋诸国的出产下西洋的航路,甚至还有人涎着脸探听起了海图。这天,实在懒得敷衍那些同僚的郑和正想让侄儿郑恩铭闭门谢客,谁知道都知监太监杨庆却又上了门来。

郑和与杨庆交情不错,之前曾经一同出过海,此时见他上门不禁诧异,眉头一挑问道:“这几天我的门槛都险些被人踏破了,怎么连老杨你都来凑热闹?”

“眼下那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我听着风头仿佛有些不对,所以不得不来一趟。”杨庆在郑和对面的炕上坐下,四下里看了看,见屋子里并没有外人,这才低声说,“那帮言官最初只是盯着张越,这几天动向却有些奇怪,不少人都转向了你。甚至有人说,你在西洋诸国收受了不少土王的珍奇礼物中饱私囊,更由得麾下士卒私藏香料番药。”

这前头一条郑和并不在意,他每回来一次就要经历一回,但后一条却还是头一次有人提及。仔仔细细向杨庆询问了一番,他的面色渐渐凝重了下来,更把手中捧着的那个茶盏放回了炕桌上。一旁侍立的郑恩铭随同郑和下海多次,此时便悄悄闪出了门,却是在外头守着。

“老杨你也和我同行过,应当知道这私藏香料番药是怎么回事。将士们在海上每次都是一两年,常常有吃不上新鲜菜蔬瓜果而病死在海上的,这风险岂是寻常兵卒可比?虽说每次回来都有赏赐,禄米也照发不误,但那些宝钞能抵什么用?他们千辛万苦一趟,稍稍带些西洋出产,到了中原变卖之后能换些钱过殷实日子,我自然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庆见郑恩铭出去,说话更少了些顾忌:“你每次下西洋都是那么些将士,这种做法自然是该当的,否则谁愿意背井离乡往海上去,而且兴许还得赔上性命?但那些文官哪知道这些道理,一个个就是憋足了心思寻错处,却根本不知道体恤人!先头那些中官来找你,无非是因为海禁一开就意味着有生财的路子,照你看,这海禁真的能开?”

“既然是皇上已经开了口……这么说吧,一旦皇上下决心,群臣再反对也没用!”

跟从朱棣多年,郑和自然深知天子秉性。他在海上多年,养成了嚼槟榔的习惯,此时便习惯性地一摸腰间,发现摸了个空,这才瞅见那槟榔袋正在炕桌上。从中取了一颗慢慢嚼着,若有所思想了一会,他便笑道:“那些将士毕竟是下海多次的老兵,再说又不是大事,皇上不会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倒是张越这一次压力不轻。他是文官,须知很多人看不得少年骤贵。而且,皇上是雷厉风行的人,光说不干可不行,恐怕立刻就要派他差遣。”

张府外书房自省斋。

即便料到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但张越着实没想到在皇帝刻意压制的情形下,风浪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而且这么快就有人把自己推到了最前台。即便是他闭门在家,也能体会到那种铺天盖地的压力。虽然听不到家里有什么议论声,顾氏丝毫没有露出过异色,长辈兄弟之间仍是一如既往,但众人心中的焦虑乃至于某些人的埋怨,他又哪里会不知情?

“少爷,我回来了。”

“进来吧。”

正在书案前练字的张越搁下笔抬起头,就看到身材壮实的胡七打起厚厚的棉帘子进门。因之前探望王夫人时听说张辅在宣府练兵缺人手,准备从英国公府再调集几个家将家丁过去,心领神会的他回来之后就将实情一一告知彭十三,旋即把人送走了。毕竟,那是英国公张辅的心腹家将,如今人家需要,他没有一直扣着人不还的道理。好在如今他身边已经有了更可信赖的胡七四人,倒不愁没人办机密事。

“可有消息?”

“皇上震怒之下命袁大人严查,结果他查到此事是司礼监太监黄俨透露出去的。只是兹事体大,若一下子扳不倒反受其害,因此他没有据此直奏,只是寻了几个替罪羊。”

胡七见张越眉头一皱,忙又解释说:“黄俨乃是昔日燕王府旧人,本是皇上身边最受信赖的内官,这才会掌管司礼监,甚至就连诸王和公主对他都客客气气。他和太子不和,却与赵王相交甚密,和汉王也常有书信往来。此人极其贪财,数次下朝鲜时勒索钱物无数,在京城的宅子壮丽处不下于公侯,只不过这一次他为何有意将消息泄露出去,这缘由还没有查出来。”

倘若说最初张越还曾经怀疑过袁方的动机,那么,在这些年的耳濡目染和仔细观察中,张越已经是渐渐摸出了门道,对这位长辈——他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可能性——建立起了深深的信赖和信心,因此这时候他对胡七的回答并没有丝毫怀疑,但思量自然少不了。

陈留郡主离开之前借小五之口嘱他提防黄俨,如今锦衣卫又查出确实是黄俨故意放出消息,那个天子驾前的第一号太监究竟为什么打他的主意?要知道,他还不曾和黄俨打过交道,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只不过,那个老太监若以为这重压之下就会让他乱了方寸,却是小看了他,亦小看了那位天子。

“袁大人还提醒说,黄俨和孟贤孟大人交情很好,少爷新婚那一天,他曾经便装到孟家去了一趟,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出来,之后又上了赵王府。孟大人功利心太重,经历过之前的牢狱之灾、贬官去职和丧妻后,他非但没有幡然醒悟,如今仿佛又有些别的动向。锦衣卫侦知他不日要回山东海丰为亡妻落葬,家里似乎多了不少生面孔。”

一听到孟贤这个名字,张越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说不出的头痛。人无野心不能成事,但人太有野心,往往则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孟贤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下去,那就不单单是牵连孟家儿女,恐怕连保定侯一家也要被搭进去!

把这件事深深刻在脑海中,他又若有所思地问道:“房陵的事情你可告诉了袁大人?还有,我吩咐你去问的那件要紧事情,他对此是什么意思?”

“房陵的事情袁大人说好办得很,那件要紧事袁大人很是赞成。”胡七想到那时候袁方又惊又喜的表情,不禁也感到有与荣焉,“他说,明年东厂初建,必定要倚仗锦衣卫的人手和消息渠道,但之后必会另辟渠道撇开锦衣卫,所以如今确实要预先未雨绸缪。此事锦衣卫动作多有不便,所以袁大人也说让咱们四个人去安排,毕竟当初锦衣卫校尉的细务咱们都清楚。还有,他说那位陆公公瞧着似乎很愿意和少爷往来,请少爷好好敷衍,以后必然有用。”

有袁方在,张越不担心锦衣卫盯着自己;然而,这背后若是多上东厂的一群番子,这感觉却绝不好受,这也是他为何要早做准备的原因。听完这些,他欣然点头,随即让胡七上前,又低声耳语了一番。就在他准备打发人出去的时候,忽然有人陡然之间撞开了棉帘。

“少……少爷!有旨意,宫中有旨意!”

一听到旨意两个字,张越不禁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旋即便疾步往外走。一愣之下方才反应过来的胡七想到刚刚在袁方那儿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情知张越必定要先回屋去换大衣裳,他立刻一把抓住了要跟上去的连生,厉声问道:“外头来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就是之前来过的那位陆公公!”

连生忙着去布置香案等一应物事,哪里有空和胡七多啰嗦,一把使劲挣脱了他便一溜烟朝外头跑了。而心提到嗓子眼的胡七这会儿终于恍然大悟——他这完全是瞎担心,要是皇帝震怒预备拿张越当替罪羊,早就该锦衣卫出马,袁方怎么可能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第三百零七章 麒麟服和天子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夫经邦论道,在取用贤才;安国之功,在献于长策。原青州府署理同知张越,勤勉任事,节操清贞,端肃友爱,虚怀若谷,前以建言盐事,又以数百兵破巨匪,尚未嘉赏,而其人不骄不躁,堪为人臣楷模。今特授正五品奉议大夫,巡查京师夏粮入仓事,奏贪赃不法事以闻,特赐大红纻丝罗纱袍一袭,宝剑一口!”

自从沈度沈粲兄弟奉诏入朝为官之后,但凡圣旨,几乎都不出两人手笔,今日这道圣旨恰恰是沈粲草拟沈度下笔,大小沈学士算是用齐了。这圣旨的意思自然已经描述得极其清楚,然而听在张越耳中却偏偏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连磕头谢恩的时候都有些懵懵懂懂。

奉议大夫也就罢了,但特赐官服宝剑就有些蹊跷了,更何况什么巡查南京夏粮入仓,奏贪赃枉法事以闻……他一不是御史,二不是锦衣卫,这算是什么职权?而且他的正职差遣,这诏书之中丝毫不曾提及,那又是怎么回事,内阁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道极其不符合情理的诏书颁下?

张越懵懂,陆丰却不懵懂,这会儿见张越叩头谢恩,他便合上了那对于他来说好比天书的圣旨,郑而重之地双手将圣旨交了过去。待到张越毕恭毕敬地接了,又站起身来,他方才努了努嘴,旁边的程九立刻将那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大红纻丝罗纱袍和宝剑一起交给了张越身后的一个侍从。

这一趟公事办完,张越开口留他瑞庆堂用茶,他自是满口答应。到了地头坐下,他方才摆摆手屏退了程九和两个小太监,见张越亦知机地打发走了伺候的小厮,他不禁嘿嘿一笑。

“宝剑赠英雄,昔日皇上赐剑,从来都是给武臣,赐给文官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小张大人你可是破天荒头一个。这剑却不是寻常赐人的剑,曾经是皇上自己佩过的,杀过人见过血,自然不是为了给你在家里头供着,是让你带走的天子剑。刚刚那道圣旨乃是过了内阁和六部明路的明旨,咱家这儿还有密旨一道,也是给你的。”

见陆丰从袖子中摸出一张夹片似的东西,张越恍然大悟,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又一次听完了宣读,他只觉心中狂跳,即便攥了那轻飘飘的一张纸在手上,仍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直到陆丰又仔仔细细向他解释了一番,他方才真正明了皇帝的意思。

原以为朱棣是要在这风口浪尖上头把他打发出北京避祸,却不想皇帝竟然已经下决断,预备从明州市舶司开始试行开海禁一事。凭借这道密旨和刚刚赐下的那把剑,他竟是可以节制明州市舶司的提督太监,调阅所有档案账册。自然,这权力决不是毫无节制的,因为即将和他同行的便是即将荣升提督东厂太监的陆丰,换言之,这位未来厂公会一路监督自己。

这果然是朱棣用人的手段,一个督一个,端的是让人没有生出异心的机会。

自打得到要下江南的消息,陆丰心里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当初在青州答应那几家的事情他不过动动嘴皮子就办好了,那金银财宝收得心安理得,如今要去的乃是更加富庶的江南,他还不得捞一个盆满钵满?上次张越根本不曾管过他的事,这一次想必就更不例外了。

“小张大人尽管放心,咱家这回下江南只带着眼睛,决不会多嘴,凡事你尽管决断,有什么人敢挺腰子自然有咱家替你压下去!”

许是想到了当年受到的欺压,陆丰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几分阴恻恻的,声线变得更细更尖:“你可别小看了明州市舶司,那儿的提督太监乃是司礼监黄公公从前的心腹汪大荣,每年向老黄奉献的银子肯定不在少数,私底下做了什么就更不知道了。好在谁也不知道你是冲着他去,咱们到南京先去拜谒了皇太子皇太孙,然后慢慢收拾他!”

为了炮制那几篇文章,早在筹备婚事的时候张越就查阅了无数典籍,更向杜桢请教了众多本朝制度。明州泉州广州这三大市舶司在洪武年间悉数关闭,永乐年间方才重开,朱棣一一派了太监提督,所谓的市舶司提举不过是个提线傀儡。因此见陆丰此时一幅公报私仇的嘴脸,他却也没在意。

横竖是狗咬狗,有什么好奇怪的?

面对张越这种明朗的态度,陆丰极其高兴,此时眼珠子一转便决定把话说开:“小张大人,有件事咱家得告诉你,免得你做了糊涂鬼。你的建言之所以会传得沸沸扬扬,全是黄俨那老货使坏。咱家送东西去仁寿宫的时候被他截住翻看了几张,那老货在宫里时间长了,未必像咱家这般不识字,应该从中看出了什么名堂。为着这事,皇上迁怒于仁寿宫那些个伺候的小太监,大板子打死了七八个,说来他们不过是替罪羊罢了!”

尽管张越早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但此时立刻露出了一幅惊讶的表情。装作急不可耐的样子询问了个中细节,他少不得愤愤然咒骂了一番,旋即又表示了一番心意。等到将心满意足的陆丰送出大门,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就往里走。

此时此刻,院子当中的香案已经撤去,但来来往往的下人依旧还记得刚刚的盛况,看向张越的目光中自然是充满了敬畏。心事重重的张越却没有在意这些炙热的目光,只顾低头走路,一路目不斜视地径直来到了顾氏的北院。才进院门,几个尚在总角的小丫头就齐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恭贺道喜,最后还是白芳挑帘出来喝了一声。

“老太太还等着三少爷进来回话呢,别只顾着贺喜讨赏!”

有了这么一句话,一群小丫头方才吐吐舌头一哄而散。张越自不会和一群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计较,遂从白芳身边跨过门槛进屋。随眼一扫,他却发现屋子里并不是自己预想当中的人满为患。顾氏笑吟吟地坐在东头,身穿玉色绉纱对襟小袄银红色比甲的杜绾正站在旁边说着什么,此外就只有后头跟进来的白芳。

“咱们的天子信臣可是回来了!”

顾氏笑着打趣一句,见张越上前行礼,立刻弯腰拉了他起来,“今天这道旨意一来,也不知道安了多少人的心,刚刚她们还围在我这里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我嫌烦就都打发走了。你留着那位陆公公那么长时间,必定还有其他吩咐,那都是国家大事,老婆子我也不想多问。

我只嘱咐你一句,既然是圣恩非常未有前例,你一定要小心谨慎。至于从人随你要谁要多少,需要钱尽管到帐房支领。你这次下江南也不知要多久,我的意思是,绾儿这新媳妇还不曾见过公公,你索性带了她一起去南京,你看如何?”

听到顾氏这话,杜绾不禁抬起了头,却正好和张越的目光碰在了一块儿。见他朝自己颔首微笑,她嘴角一挑,却劝阻说:“老太太,这回是皇上钦派了他去江南,我若是跟着像什么样子?不如我挑几个妥当人先去南京,这样既不显眼,又尽了孝道。”

“我这不是想着你们新婚燕尔分不开么?”嘴里取笑着,意存试探的顾氏心里却满意,遂对张越说,“你这媳妇又孝顺又细心,满心都是为你着想,也不知道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她那几天被你使唤得如同书吏似的,手腕子都肿了,在我面前可不曾哼过一声。你这回擢升也有她一半功劳,回头可得好好谢谢你这贤妻。”

张越笑着应了,等到从北院回到自己的屋子,他便上前坐在暖意融融的炕上,好奇地抖开了那一袭彩绣辉煌的大红袍服。辨认出上头绣的图案,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而在对面坐下的杜绾这会儿也看清楚了,不禁眉头一挑。

“只有四品以上官方才能穿红,皇上这赏赐是不是太显眼了?另外,好好的怎么会忽然赐你宝剑?”

这时候秋痕正好从里头屋子出来,一听说这话顿时好奇地问道:“少奶奶,这衣服很贵重?奴婢记得之前大少爷校场比武大胜,皇上也赏过大少爷,赏给咱家少爷很奇怪么?”

杜绾见张越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便对秋痕解释说:“这不是寻常的官袍,而是只有公侯伯方才能穿的麒麟服。我朝定制,衣服若是穿错了那便是了不得的大罪。除了公侯伯之外,这衣服偶尔也会特赐武官,但皇上多半是赐给专征和镇守在外的中官。至于其他人么……”

随手放下那件袍子,张越便苦笑着接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我是第一个。”

秋痕似懂非懂,唯有“第一个”那三个字听明白了,顿时又惊又喜:“这么说来,少爷岂不是很了不起,别人没有就您有?平日二太太常常唠叨什么体面什么尊荣,这可是了不得的体面和尊荣,穿出去人人都会盯着瞧。”

此时此刻,听到动静跟出来的灵犀和琥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两人连忙把秋痕给拽了回去,不一会儿,里间就传来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听得张越和杜绾相对莞尔。夫妻俩说了一会话,张越就转向了那把丝毫没有镶金嵌玉等多余配饰的宝剑,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干脆一把抓起倏地将其拔了出来。

尽管是大白天,点着油灯的屋内仍有些昏暗,因此这一汪亮闪闪的光辉极其耀眼夺目。尽管还不至于拿御赐的宝剑砍什么东西,但只看那极薄的锋刃和寒芒,还有锋刃上一些细小的缺口,张越便足以断定,陆丰所说多半是真的。而这时候,他终于想起了那种奇特的相似感从何而来。

第三百零八章 天子的偏心

这不就是朱棣当初指着自己鼻子的那把剑么?

任凭是谁,被天子用剑指着鼻子之后又是一通大骂,继而险些被劈手丢过来的砚台砸破了脑袋,最后却又阴差阳错办成了事情,都绝对不会忘了这一段大起大落的经历。也就是在那一次,他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有一位掌管锦衣卫的长辈在后头帮忙,那是多大的幸运。倘若没有袁方,只怕他那位岳父大人还得在大牢中呆上许久。

摩挲着剑锋上那些细小的缺口,张越已经是完全信了陆丰所说的话。天底下不可能有人大胆地和朱棣这个天子比剑,更何况在天子的佩剑上击出这么些缺口;堂堂天子更不可能在宫中用这把剑砍人。也只有在前几次北征的时候,朱棣才会用这把佩剑杀过人。看得出来,这把剑保养得极好,大约是朱棣的心爱之物,只怕他此番用完了还要还回去。

随手将这把剑递给杜绾,他忽地想起一件事,遂笑道:“谁都知道我从文不从武,所以从小到现在,长辈们要送也都是笔墨纸砚和书籍之类的礼物,除了练武用的兵器之外,这是我收到的第二把剑。绾妹你一向聪明,猜猜第一把剑是谁送给我的?”

“第一把剑?”杜绾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见张越满脸狡黠,她顿时灵机一动,“莫非是爹爹?”

“竟然给你猜着了!没错,是岳父上南京之前留给我的,我现在还记得他在信上说过‘剑是利器,也是凶器’。只是我从来没有用它的机会,一直都压在箱子底下,就怕平日练剑的时候用这个给磕坏碰坏了。都说我是屠夫,可我到现在连亲自操刀杀鸡都没干过。”

见杜绾好奇不过,张越便拉着她进了里屋,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个颀长的木匣子。虽说没有用过,但张越整理东西的时候也常常取出来擦拭保养,因此他按下机簧拔剑出鞘,杜绾立刻眼睛一亮,竟是忍不住伸出手指抚摸着那剑脊,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把剑仿佛也是能工巧匠所制,不是那些花架子,只不过爹应该从来没用过。”

“说得没错。”张越挑了挑眉,旋即笑道,“岳父这把剑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两把剑的剑鞘看上去无甚分别,若拔出剑来,只怕十个人里头有九个会认错。谁会想到,皇上赐我的宝剑竟是亲自用过的,而且看上去伤痕累累,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断了。你可知道,皇上在密旨上额外提了一句,让我此次下江南大张旗鼓,不妨带几个侍婢同行。”

门帘外头,原本打算进去的琥珀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将手中抱着的那堆刚刚从暖房收下来的衣物放在了炕上,仔仔细细一件件叠了起来。虽说刚刚不过是无意间听到只言片语,但她生性聪颖,哪里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这下可好,嘀咕了好一阵子的秋痕如今可以松一口气了;而带上灵犀,老太太那里也能放心;至于她自己,跟着张越总比呆在家里强。

仁寿宫东暖阁。

朱棣素来多疑,对于言官仿佛串通好的群起攻之极其反感。因此,通政司呈进来的那些奏折他根本不想看,全数丢给了内阁。由于皇太子监国揽去了一多半琐碎事务,他如今要处置的就只是人事擢升黜落和军国重事,这会儿面对各布政使司推举的贤才名单,虽说他知道应该亲自试策,但仍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兴头。

“皇上,锦衣卫例行呈报。”

听到一旁小太监这恭恭敬敬的声音,朱棣方才抬起了头,随手从那朱漆盘子中取过一份文书。这已经是多年的老例了,锦衣卫近期缉查之事汇总成文书三日一呈报,虽说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偶尔也能从中找出某些重要端倪,因此,他已经将例行公事当成了放松。至少,这比起看那些满篇漂亮字眼其实却只是谩骂的奏折轻松。

文书上头记载的内容并没有什么趣味,甚至可称得上平铺直叙乏味至极,比如说“左都御史某某某拜会礼部主事某某某,半个时辰后出,疑商议上奏弹劾之事”,比如说“某某官太夫人今日寿筵,宴请宾客若干,收受寿礼若干”……自然,在重要的消息下头,锦衣卫历来会加以墨线注明,就比如这一条。

“九月丙寅,张越访已故富春伯房胜之孙房陵,于酒肆大醉。房陵系金吾前卫指挥使房通达之庶子,千户房阮之弟,数月前因细故见罪于富阳侯李茂芳,为国子监逐出,其父兄不问。其人与张越及锦衣卫侍卫亲军百户孙翰相交莫逆,为人豪侠仗义,兼通文武。”

“兼通文武?”

看到这儿,朱棣不禁饶有兴味地轻轻用中指叩击着扶手,若有所思地扬起了下巴。身为天子,自然只能重嫡庶,可从其他的角度来看,他却并不在乎这所谓的人伦天理。他虽然不能承认自己的生身母亲,但他可以兴建大报恩寺报答生母诞育之恩,他也可以重用只是张家庶支的张越。所以,得知房陵得罪了富阳侯李茂芳被逐出国子监,其父兄竟然不问,他不禁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房胜当初第一个举兵降朕,虽说在打仗上头不过是平庸之辈,但至少还有些眼力,想不到儿子竟然一点担当都没有。李茂芳……那个文武尽皆不通的小子,真是丢人现眼!”

喃喃自语了一句之后,朱棣随手在一张纸上用朱笔写了几个字,又叫来了一个小太监:“交给内阁,吩咐即刻拟旨颁下去。另外,传安远侯柳升来见朕!”

永乐朝的内阁不过是备位参赞协理机务,丝毫没有决策权,更不用提反对权封驳权。因此,即便金幼孜拿着那张写有皇帝御笔朱批的纸大皱眉头,心里极其不以为然,他仍是不得不接了下来。等到杨荣从吏部办完公事回来,他少不得将那张纸递了过去。

“如今朝中物议不断,皇上单单护着张越,把他打发去江南也就罢了,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这个房陵乃是刚刚被国子监逐出的监生,就算是功臣之后,骤然授京营百户实在是不合规矩。即便是爱屋及乌,莫非是和张越走得近的人皇上都要重用?”

“你怎么知道这个房陵和张越走得近?”杨荣看完那纸片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金幼孜,“幼孜,你这消息可是灵通得紧啊,此事我都不知道!”

面对杨荣这轻飘飘的反问,金幼孜顿时哑然,见杨荣径直回到自己的案桌前做事,丝毫不理会他,他顿时更加恼怒。尽管内阁中并没有什么座次之分,但外头人难免要分尊卑强弱,杨士奇老成持重也就罢了,但杨荣分明最年轻,凭什么人人都认为他在自己之前?论文章论军略论品行论机变,他丝毫不输给杨荣,杨荣凭什么自傲于前?

恼怒归恼怒,差事归差事,即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金幼孜不得不拟就诏书亲自送仁寿宫用印,眼睁睁看着一个大太监手持黄绫封皮的圣旨带着几个小太监出了宫。之前的风波虽说不是他推动,但他心里却存着看热闹的心思,谁知道到头来皇帝竟是这样护短?

“金大人,怎么这般铁青着脸,莫非是在仁寿宫遭了皇上训斥?”

正在下台阶的金幼孜听见这声音,连忙抬起头,看见是黄俨带着两个小太监站在面前,他立刻就换上了一幅泰然不惊的面孔,淡淡地笑道:“黄公公说笑了,我不过是想到交趾这叛乱难平,新一任的官员难以选拔,所以有些懊恼罢了。”

“噢,原来金大人竟是这般仔细。”黄俨笑容可掬地点点头,就这么放了金幼孜过去,等到看见那边人走开老远,他方才对背后招了招手,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去问问,金幼孜刚刚到仁寿宫干什么,事无巨细都报上来。”

打发走了一个小太监,他又对另一个小太监问道:“孟贤预计什么时候启程?赵王可把人都安排到了?”

“启禀公公,赵王已经把人都送过去了,如今孟家上下人都补齐了,就连烧火的丫头也不缺一个。只是赵王让小的问一问公公,虽说常山护卫的其他两个指挥都比不上孟大人,但皇上分明已经厌弃了他,公公有什么回天之术能够奏效?”

“要是明明白白说出来,算什么回天之术?”黄俨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摩挲着下巴,“这事情咱家出面皇上必然心有怀疑,少不得借力使力。要不是他孟贤不可或缺,咱家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对了,咱家让你在陆丰那个小猴儿身边安插的人可办好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黄俨这才志得意满地笑了。这年纪轻轻就骤然幸进,怎么知道阅历和经验有多么宝贵?陆丰有意和张越走得近,不就是看中人家背景,只可惜那又不是英国公的嫡亲儿子,算得上什么尊贵!

已经过了吴夫人丧期百日的孟家这几天渐渐有了几分生机,不但内内外外都补足了人,而且由于身为主人的孟贤不再一味死气沉沉板着一张脸,做事情恢复了往日的刚厉,这气象更是不一样。就连账面一度空空如也的帐房,如今也恢复了充盈的收入。

而伴随着孟家的复苏,红袖面对的却是炕桌上的一封银子和一个精巧的首饰匣,面对的却是眼睛微微红肿的孟敏,还有那个初来乍到却占据了自己位子的翠墨。

“小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您一定要赶我走?”

孟敏虽有几分不舍,但一想到红袖自幼跟着自己情分深重,一想到如今家里多出来的这许多生面孔,一想到不可测的未来,她便狠狠心道:“红袖,你该嫁人了,不必陪我苦熬三年。无论是你父母自行聘嫁,还是你看中了什么人,总而言之,嫁了吧。”

第三百零九章 寒风料峭,暖意融融

尽管后世的东北三省乃是赫赫有名的粮仓,然而大明朝的白山黑水对于朝廷和百姓来说却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再加上北方地广人稀粮食产量不足,因此如今天子以北京为行在,一下子为北边带去了数万人以及数十万的军队,沟通南北的运河就成了隆冬最忙碌的地方。好在今年虽冷,运河却不曾封冻,来来往往的粮船民船商船络绎不绝。

这天寒地冻的时节素来多是南方往北方的船,少有北方往南方的船,因此,运河上那四艘巨舰自是极其显眼。宽阔的河面上,四艘船两前两后,清一色的六桅大船,两侧船舷上一溜十几个桨孔,那一只只船桨整齐划一地入水出水,激起浪花飞溅。若是单单论这船和人工,那些豪商大户自然也置办得起,但那大船上的旗帜却足以让往来所有官民船只退避三舍。

此时此刻,一艘商船上的水手便仰望着那高高的巨舟,拍了拍身上的雪就冲着船老大嚷嚷道:“老大,你认识几个字,那一面龙旗我认得,但那另两面旗上头写的什么字?”

那船老大三十出头,仿佛是因为长年在运河上谋生计,他那脸庞赫然是深深的古铜色。虽然是天寒地冻,但他身上仍只是传着一件薄薄的坎肩,丝毫无惧呼啸的寒风。站起身盯着那几艘大船看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平平淡淡地说:“一个是陆字,一个是张字,想来是皇上又派了什么大官下江南。”

“啧啧,平常那些大官都是春暖花开方才下江南,这一回却是大冷天出行,真奇怪!”那水手满脸殷羡地瞧了一会,旋即就急忙搓了搓被冷风冻得麻木的双手,又没好气地埋怨说,“这大冷天出船真是活受罪,人家那船上肯定是摆着十几个暖炉子,哪里像咱们……呃,老大你例外,凭你这身子板,下水游一圈都不在话下……”

尽管那水手嘟嘟囔囔好一阵牢骚,但船老大的眼睛却只是一味瞄着船上的旗帜,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恨意,但旋即便完全掩饰了起来,又猫着腰钻进了船舱。

运河上的天寒地冻对于官船上的人来说并没有太多影响。为首那艘船上,船舱中除了结实的大门之外,还挂着一副衬有夹板的红蓝方格棉围子,虽说不至于真的在船舱中摆上十几个暖炉,但四个角落里都安放着烧银霜炭的炭盆。身穿猞猁皮袍子的陆丰坐在太师椅上,搁脚的脚踏下头还设有暖炉,再加上那厚厚的鹿皮靴子,丝毫感觉不到寒意。这是他第二回奉旨出宫,为的是所谓的缉查夏粮入仓事,而所用身份仍然是御用监少监。

听到陆丰悠悠叹了一口气,旁边的程九忙凑上去笑道:“公公还惦记着这一次的名头?”

“咱家哪有那么肤浅!”陆丰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才懒洋洋地说,“这东厂还没建起来呢,贸贸然打出名头让人提防着有什么意思?顶多就是少几个趋奉的人,少两个钱使唤,反正将来迟早能收回来,不急在一时!黄俨那个老货这回硬塞了好几个人过来,绝对是没安好心,你给咱家好好盯着,别让他们坏了事。这次的事情办好了,咱家回头好好提拔你。”

程九顿时大喜过望,连忙双膝跪下磕头:“多谢公公!”

比起这边的豪奢气派,张越那艘船上却是众人团团围坐烤火。中央的炭盆上用支架支起了一个宽大的铜盘,里头的年糕正烤得滋滋作响,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令人食欲大动。看见一块年糕的火候差不多了,眼疾手快的张越立刻伸出了筷子,却是挟到了琥珀托着的那个瓷碟中。秋痕见着正懊恼,谁知碟子里头随即也多了一块,顿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

灵犀伸出瓷碟接了自己的,这才笑道:“少爷还真是主意多,又烤了火又不误吃东西,而且团团坐着更热闹。秋痕原本还说大冷天的坐船没趣,今天怎么不叫冷了?”

“大冷天的只能闷在船舱里头,自然没什么趣味。”秋痕嘴里正咬着热气腾腾的年糕,烫得脸都红了,说话也就有些含含糊糊。好容易把年糕吞了下去,她方才满脸遗憾地说,“可惜少奶奶和小五先走了,不然这船上岂不是更加热闹?”

琥珀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旋即说道:“刚刚外头说,再过小半日就该到济宁州了,少奶奶毕竟比咱们早动身三天,应该快到徐州了。说起来去年春节是在青州过的,少爷今年和老爷太太聚在一块,说不定能在南京过个团圆年呢!”

被琥珀这么一说,张越顿时想起了那回在青州众人围坐炕上过年的情景。那时候杜绾还是客,如今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年,她却已经成了自己的妻子。他正回忆着那时候在炕上吃团圆饭时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外头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元节!”

听出那是房陵的声音,灵犀连忙站起身去开门。她打起帘子,才将舱门推开一条缝,外头的寒风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那热身子一吹冷风,她竟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将人让进来之后就紧赶着关门。身子满是雪珠子的房陵瞧见屋子里这么一番光景,不禁没好气地撇撇嘴道:“你倒是好命,围炉烤火俏婢相随美食果腹,外头的事情任事不管。那位陆公公吩咐,今晚要停靠济宁州,你有什么章程?”

此时琥珀用银瓶倒了茶奉上,就和秋痕灵犀一起避到了里间。张越随手拿起一件银鼠皮半袖披风递给了房陵,一听这话便笑道:“你这个百户还真够尽职尽责,只不过这章程自然有那位陆公公去定,咱们如今什么都不用管。”

脱下那件被雪濡湿的鹤氅,换上这件暖烘烘的披风,房陵着实觉得这些天的际遇很有些离奇。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竟然让天子下旨恩荫百户,一下子从爹爹不疼姥姥不爱变成了家里的红人,那会儿他几乎懵了。等到安远侯柳升召见,命他随行护持张越和陆丰这一行,他方才恍然大悟。

因为是庶子,他自小就比兄长更用功更卖力,兼通文武并非是虚言,可李茂芳轻飘飘一句话,就全盘抹煞了自己的多年努力。原本已经被踏在泥里,可他竟然又因为一个机缘而重新站了起来。尽管不知道张越用什么法子让天子注意到了自己,但他心里早就认准了这一切都是张越的帮助,于是更想利用此次的机会好好尽一尽心力。

“元节,难道你一直打算让那位陆公公挡在前头?这些太监权阉素来都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的人,你越是显得好性子,他越是骑在你头上。你既然有天子剑,到时候也得在人面前露一露脸,至少让他们知道这次并非陆丰一个人做主。”

张越也不答话,笑呵呵地将房陵拉到了舷窗边,忽然一下子推开了那扇糊着粗制高丽纸的窗户。一时间,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房陵一个措手不及,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好容易适应了这温暖到寒冷的转变,他便气急败坏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在这温暖的屋子里呆的时间长了,自然就不会料到外头的寒风有多么料峭,所以一打开窗子,轻则像你这样打几个喷嚏,重则感染风寒甚至重病不起。这种道理对于如今的情形也是一样。那位陆公公一向认为我是知情识趣的人,若是我一丁点小事也要豁出去和他相争,他必定会时时提防我,就好比站在窗前一定会披上一件厚衣裳似的。这时候争一时之气没意思,来日方长。”

尽管窗外还是阵阵寒风骤然袭来,但房陵已经忘了那寒冷,只顾着琢磨张越这话,渐渐品出了一些滋味。他当初和富阳侯李茂芳结怨虽然出于偶然,但细细思量,何尝不是因为他当初太忍不住气?刚刚他还劝说张越不能被人力压一头,敢情还是没想明白!

房陵素来是爽朗性子,此时想明白之后就拍了拍脑袋笑道:“怪不得皇上对你另眼看待,只你这份心性我就学不来,更不用提见识。成,以后我都听你的。”

傍晚,四艘官船停在了济宁州的码头上。此次出京,朱棣特旨从京营调拨了五百精兵,为首的仍然是当初护送张越和陆丰前往青州的千户周百龄。和上次一样,每百人中皆配备刀牌手枪手火铳兵弓箭手,各由一名百户统领。除了房陵这个功臣子弟并没有任何从军经历,其他人都是之前的老手,安排细密稳妥自不用说。

虽说船上带足了菜肉果蔬,但既然是靠了岸,陆丰自是额外吩咐人上岸办置晚饭,又请了张越到自己船上。不多时,程九就提了食盒进门,一样样摆满了整个桌子。除了中间一盘微山麻鸭之外,旁边便是醋熘鲤鱼、松花蛋、红烧羊肉、金针豆芽,最难得的却是一盘原本该是夏天才有的莲藕,也不知道是哪家大户藏在冰窖中的反季珍物。

见那些菜依旧热气腾腾,张越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句,程九连忙笑呵呵地揭开了夹层,下头恰是用的一层热炭。见张越面上讶然,陆丰想起上一回自己还羡慕过张越那个来自英国公府的捧盒,顿时极其得意。等到一顿饭吃完,杯盘碗碟都收拾了下去,他方才屏退了众人。

“听说因为先头青州事,皇太孙为小张大人求过情?”

第三百一十章 东宫的杀机

南京城凡十三门,以金川门扼守外金川门要津,位置最为重要。当年朱棣率军靖难,便是从此门入城一举坐了天下。永乐十一年,由徐皇后抚育长大的皇妹宝庆公主尚驸马赵辉,而赵辉先前只是金川门千户守,于是更使得此门一举而成南京最重要的门户。往来南北的船只大多都经长江停靠在外金川门外码头,所以从早到晚金川门内外大街都极其热闹。

这天,四艘官船稳稳停靠在了码头上,一搭好舷板,便有一队队士卒从上头鱼贯而下。见那官船上飘荡着龙旗,码头上的苦力慌忙躲开,不消一会儿就清空了一条道出来。不多时,船上就下来了两个身着大红麒麟服的官员,但那种年轻得过分的年龄却让旁观者啧啧称叹。

那边船上的人刚刚下来,这边便有快马从码头出发疾驰进了南京城,因此,朱瞻基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早就知道张越要来,那一篇篇札记连同张越那一百多页细目条陈,朱棣都一并命人抄了给他看。由于打一开始起先入为主的好印象,再加上朱棣左一个担当又一个长策赞不绝口,他倒是除了好奇还有些得意——这也正说明他当初眼光不差。

一旁的黄太监原就是凑趣人,见朱瞻基面露微笑,就弯下腰说:“皇太孙,既然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到了南京自然第一件事就是拜见太子殿下和您,小张大人过一些应该就来了。您和他也是好久没见了,不妨留下来问一问说说话,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如今这节骨眼上,我若是单独留下他,外头流言蜚语就得翻天了。”朱瞻基哂然一笑,旋即吩咐道,“去换大衣裳,既然是皇爷爷从北京派来的人,我总得去知会父亲一声。父亲这些天病好些,也能见人了,让他们见一见,省得外头传闲话。”

由于朱高炽体虚多病,身子胖又不耐行走,因此如今虽然病情大好,多半时候仍只是卧床静养,国事都放了手,由着朱瞻基会同杨士奇等人处置。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坐在炕上的他背靠板壁倚着引枕,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眼看几个宫女太监在炕桌上摆了八个碟子,他却仍觉得没胃口,直到外头传来一声通传,这才抬起了头。

“父亲。”

“是瞻基来了。”朱高炽支撑着坐直了身子,见朱瞻基要见礼,他便连忙摆了摆手,“又不是晨昏定省或是有外人在,不用多礼了。既然来了,就陪我一块用了午饭。”

朱瞻基自小都是在朱棣身边长大,若不是此次侍疾,他甚至没有多少机会和朱高炽这个父亲相处。此时笑着站起身,他便在炕上下首陪坐了,见炕桌上摆的几乎都是油腻腻的荤腥,就吩咐一旁的太监撤下去,又报了几个清淡的菜名吩咐膳房去另做。

“人都说知子莫若父,我看是知父莫若子,那些油腻腻的东西我还真是没胃口。”虽然心情不错,但朱高炽仍是不免打趣道,“只是你这么一折腾,到时候杨士奇他们几个知道了少不得要劝谏你体恤下头,以后不必如此。我如今胃口有限,反正也吃不了什么。”

“父亲说的是,不过我难得过来陪您用膳,总不能看着一桌子菜无从下筷吧?”

父子俩难得有这般轻松自在说话的时候,当下不禁相对莞尔。及至饭菜上齐,两人静悄悄地对坐用完,朱瞻基方才屏退了伺候的宫人和太监,道出了今日来的目的:“皇爷爷前时就知会过,将派张越和御用监少监陆丰赴南京缉查今年夏粮入仓短缺一事,如今人已经到了码头。虽说名头如此,但另一层却是让张越动一动明州市舶司。今年又有番使来贡,听说那里已经争贡过好几回,镇守中官根本压制不住。此外,皇爷爷恐怕是下决心开海禁了。”

有一个太过于雄才伟略的父皇,当太子的又何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古至今那些最有名头的皇帝,其太子往往不得善终,比如说汉武帝和戾太子,唐太宗和李承乾,甚至早死的朱标也可以说是在朱元璋的巨大压力下方才英年早逝。所以,朱高炽这个太子也经历了相同的煎熬和疑忌,几次险些被废。听到开海禁这三个字,他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杨士奇怎么说?”

“我给杨大人看过张越的那几篇札记,其后的细目条陈也遵皇爷爷的吩咐给他看过。他倒是很赞赏张越那种谨慎的态度,即便要开海禁,也只能一步步慢慢尝试,不可一下子操之过急。宋时三大市舶司虽说极盛,但就是那些海商将大批铜钱远贩海外,使得那时铸多少铜钱都不够使用。但是,单单海禁确实不能禁民间奸徒走私出海,所以要从长计议。”

“杨士奇老成持重,他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由于之前卧病静养,朱高炽并未看过张越的那些文章,此时细细问过之后便吩咐朱瞻基回头带来让他好好瞧一瞧。父子俩正说着话,外间便传来了一个高亢的通报声。

“启禀太子殿下,太孙殿下,御用监少监陆丰,奉议大夫张越奉皇上旨意从北京来,正在午门外等候召见。”

朱高炽这些天国事悉数不问,连杨士奇等亲密大臣都不曾接见,但刚刚听了朱瞻基一席话,他早就打定了主意,此时便吩咐道:“传召他们到文华殿候见。”

因接见的乃是朱棣从北京派来的特使,当下便有宫人太监捧着整套皇太子冠服进来,朱瞻基便退到外间等候,又吩咐去传肩舆。足足一刻钟工夫,他才看到穿戴整齐的朱高炽由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扶着从里间出来。只见他头戴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织金盘龙红袍,腰束玉带脚踏乌皮靴,除了面色仍有些病态的苍白,精神却还好。

即便如此,将朱高炽扶上肩舆之后,出于谨慎,朱瞻基仍是命人给父亲盖上了厚厚的毯子,又张起了伞盖。直到在文华殿前下来,眼见朱高炽被人扶下来时气色仍然还不错,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一番接见不过是官样文章,他侍立在朱高炽身侧,目光虽常常往张越身上瞟,但从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

尽管路上有肩舆代步,进出也由两个太监架着搀扶而行,但朱高炽回到东宫之后仍旧是气喘吁吁,在暖炕上坐下歇息了好一阵子,又喝下了一杯滚烫的热茶,这才回过神来。留着朱瞻基说了几句话,他便露出了倦意,于是便吩咐朱瞻基不用在这里陪着。

“太子殿下,太孙殿下已经走了。”

闭目养神良久的朱高炽听到这声音,这才睁开了眼睛。见面前躬身站着一个老太监,他沉吟了一会便问道:“你之前报说的事情可查清楚了?”

“启禀太子殿下,之前翻动您书房中那些字纸的人还未查出来,那些该当销毁的字纸下落也还查不出端倪。”那老太监钟怀伺候朱高炽多年,此时话音刚落就感到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刺过来,头顿时垂得更低了,连忙又解释道,“但那个往外头夹带东西的小太监吃拷打不住已经招认,他说一共从东宫往外拿过三次东西,只是为了变卖换钱……”

“变卖换钱?”朱高炽圆滚滚的脸上陡然之间流露出了一丝森然怒色,“他一个宦官,吃住使用都在东宫,我又不曾苛待他们,何至于偷东西换钱?居然想用这种话糊弄过去,以为我不管事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殿下息怒!”钟怀慌忙跪了下来,又膝行上前两步低声说,“小的也不相信居然会那么简单,下令又用了重刑,他这才招认说,曾经和永平公主身边的两个太监赌输了大笔钱,人家催帐,他迫不得已之下方才想到了这条路子。而且……”

朱高炽此时已经是勃然大怒,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把火气按捺了下去:“还有什么?”

“那小太监还透露说,东宫之中欠下这种赌帐的并不只有他一个,而且几乎都是输给了永平公主的人。他是用偷东西来还账,却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做的。小的知道兹事体大,已经悄悄处置了那两个讯问的太监,那小太监如今还关着,只等太子殿下处置。”

“东宫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杖杀吧,之后拖出去埋了,报一个暴毙就是。”

“是,那永平公主那儿……”

“此事和永平公主没有关系,即便将来有人追究,那也是东宫处置了一个窃盗的贼!”

“是是是,小的明白!”

钟怀还是头一次看到朱高炽如此盛怒,连声答应之后不敢多留,慌忙告退离去。而朱高炽独自一个人坐在炕上,面色极其难看。好一阵子,他方才恢复了往常的光景,拧着眉头细细思量着刚刚钟怀说的那些话,心里一下子生出了无限杀机。

虽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但汉王赵王窥伺东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竟是还多出了一个永平公主!须知永平公主生母早逝,驸马李让也早在永乐二年去世,若是没有人撑腰,她怎么可能这么大胆?

第三百一十一章 父以子贵,利益均沾

由于南京如今还是帝都,因此随行的五百京营军士虽说是御命差遣,仍需验完一应堪合,直到张越和陆丰拜见了皇太子皇太孙之后,千户周百龄方才带着所部人马从金川门入城,理所当然地征用了一座富户大宅作为行辕。安顿下来之后,陆丰就把张越拉到了那大宅中的书房,再续之前在船上的未完之语。

“小张大人,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咱家和你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不拐弯抹角说那些有的没的。年后咱家就要提督东缉事厂,虽说品级未必能再高一步,但这却是掌实权的衙门,就是盛极一时的锦衣卫也要乖乖听咱家的差遣。要说太监当到咱家这个份上就已经是到头了,咱家也没什么别的野心,只想求一个太平日子。”

“咱家知道皇太孙很瞧得起你,皇太孙和皇太子乃是一体,你这富贵将来自然是长长久久。咱家只希望你在皇太孙面前多说两句好话,以后咱们相互提携,咱家掌了东厂之后,必定会约束锦衣卫,决不会让他们有机会上报一丝一毫对你不利的消息。”

“你不用担心,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沐宁就要从锦衣卫调来东厂任掌刑千户,他已经悄悄向咱家表了忠心,再说咱家在宫里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手段的……你说将来招收江湖人物充实底下的班子,别一味借助锦衣卫的消息渠道?好,这件事情咱家回去之后就吩咐人做。怪不得皇上爱重你,咱家早就想设法,就是没想到这条……唔唔,果然好法子!”

“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话。这次的事情你放心,有咱家在,一定帮衬你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到头来你也好升官不是?”

这一番促膝长谈之后,陆丰得到了最想得到的答复,而张越也得到了最理想的临时盟友,自是皆大欢喜。然而,张越本打算趁如今还没有开始正式办事之前去探望父母,谁知道带着连生连虎到了江宁县衙,那门子却透露了一个让他极其意外的消息。

“小张大人,尊大人如今已经不是江宁县令了。”

看到张越面色发沉,那门子倒也警醒,知道自己这突兀的一句话恐怕会当头砸得人家发懵,连忙使劲打了一记嘴巴,因赔笑道:“看小的这张嘴,实在是不会说话。张大人那是已经高升了,这县衙小小地方自然是容不下他。就在几天前,张大人被擢升为正五品应天府治中,今儿个早上刚刚搬走!要说起来,张大人这一回还真是双喜临门……”

应天府治中?

得知父亲是升迁,张越问明地址就无心再听那门子罗嗦,调转马头便疾驰离去,心中明镜似的透亮。虽说子以父贵这样的道理已经深入人心,但在官场上还有一个更加约定俗成的道理,那就是父以子贵。昔日郑亨以靖难之功封武安侯,其父郑用的爵封俸禄便一如郑亨,时人都道郑用好福气。如今,他这个当儿子的升官,张倬自然不能还是一个区区七品县令。

应天府衙虽大,但由于张倬上任晚,内中公廨都已经住满了,因此他和孙氏商量之后,便索性等红鸾做完了月子,再次搬进了毗邻原英国公府的户部街那座宅院。官场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这一升官,如今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显赫的堂兄和一个能干的儿子,那门槛险些被纷至沓来的宾客给踩破了。这天晚上,户部街东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沿墙根停了好些车马轿子,竟是比昔日英国公张辅在的时候还热闹。

“恭喜张大人,这高升之外更逢爱子满月,还真是一等一的好兆头!”

“古有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张大人如今还在盛年,前途可是更加不可限量!”

“听说令郎已经抵达京师,张大人这回可是一家团聚了!”

张倬虽说并不拙于和人打交道,但骤然间降临的好运再加上无数阿谀奉承,他也着实有些招架不住。直到门上传来通报说成国公朱勇亲自来道贺,围在他身边的宾客方才让开了一条路。好容易脱身的他连忙整整衣冠,亲自来到门口相迎。

彼此寒暄一番,张越正要把朱勇往里边让,后者却笑吟吟地摆了摆手说:“我是正好顺路来贺喜送礼,除了我这一份还有英国公的那一份,所以必得走这一趟。至于留下就算了,我这么往里头一坐,只怕别人这顿酒无论如何都吃不好,还是别招惹麻烦。”

话音刚落,朱勇忽地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一扭头就看见三骑快马飞奔而来,定睛一瞧,他立刻认出了勒住马头纵身跃下的那个人,顿时笑了起来:“罢了罢了,今天赶巧,既然你儿子都悄悄溜回来看你,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唔……这时候来道贺的多半都是想和你家拉拉交情,我懒得敷衍他们,带我到书房去,回头我要见见你儿子。”

张倬在南京为官期间多亏了成国公朱勇照应,也知道这位赪面虬须的国公乃是爽朗豪迈的性子,虽喜好结交士大夫,但并不喜欢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尽管此时他也看到了张越,但他还是强自按捺下对儿子的关切,亲自将成国公朱勇送了过去,旋即又吩咐下人殷勤伺候不得怠慢。等他再次回到前院,一眼就看到张越犹如众星拱月一般被人围在当中。

这世上尽有不惜一切只为求名的清流,却也有热衷仕途的俗人,今天张家的这些宾客自然属于后者,因此,张越这位正主儿自然比张倬更加来得耀眼。京官在品级上素来及不上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但那宠信却不是地方官能够企及的,更何况张越年纪轻轻跃升正五品更是从无前例。于是,眼见张越待人接物温文和煦并不厚此薄彼,好些人都是心中暗自喝彩。

张越还是进了家门方才得知今天家里居然在办弟弟的满月礼。虽说不知道自己当初满月时家里是否热热闹闹大操大办,但妹妹张菁出生满月那会儿恰逢家里遭遇大变,却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可以想见,若没有他和父亲的先后升迁,张家一个庶子的满月礼必定是悄无声息,怎么也不可能如今天这般宾客云集人声鼎沸。

“越儿。”

尽管四周都是聒噪的人们,但张越仍是听到了父亲的这一声唤,连忙对周边的人群告罪一声。转身挤出了人群,见张倬正站在廊下,他三两步走上前去行礼,却是还不及下拜就被拽了起来。虽说父子原本就一向亲近,但起身之后看到张倬那掩不住的喜色和欣慰,他仍是感到心头一阵烫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