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张越这雷厉风行大动干戈,汪府之内的汪大荣和陆丰也都是震动不小。根据范兮妍提供的东西从几处秘密地点抄检出来的金银宝石和各式文书,证死了范通的罪名也就罢了,但张越那张名单的详尽程度实在让人吃惊——单纯为利益而走私的小商人算作是一拨,卖给倭寇补给的又是一拨,至于里通倭寇暗自通风报讯的更是一拨,至于宁波府最大的富商严家也是分了三六九等,抓了十几个,其余的家人则是一个都没碰……加上其他各种类别,林林总总的分类整整齐齐,甚至让人难以想象这是张越只派了三个人办到的。

即便是一向对于功劳均沾很是热衷的陆丰,这会儿也渐渐有些吃不准。先前张越在青州杀人固然是奉旨,但他是半路落荒而逃,人家却是始终不动如山。这次天子剑断了,张越并不着急解决这个问题,反而更是大张旗鼓地明干,他不得不怀疑青州那一幕会重演。

难道这回还得掉下几百颗脑袋?

对于商人贪利走私,张越并没有多少厌恶,毕竟,这年头的海禁完全是许进不许出,自唐宋元以降日渐昌盛的海上贸易一下子完全禁绝,有人走私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里通倭寇,甚至为倭寇提供补给,这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勾当,要不是大明死刑需覆奏,他早就动手杀人了。此时,见汪大荣满脸油汗,陆丰则是心不在焉,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单单走私的商人暂时下监,但卖补给给倭寇以及里通倭寇的人却不可放过。倭寇之所以能来去如风肆虐沿海,没有补给没有内应如何能成事?这些人我和陆公公会专折上奏皇上,但如今取了口供核实罪名之后,先在市舶司外以重枷枷号三个月!”

“此等刁民,确实应该严惩!”

一来是房间中烧着炭炉热气蒸腾,二来是紧张和惊吓,汪大荣只觉得衫子已经完全贴在了背上,脊背上一阵湿漉漉的感觉。尽管市舶司此时重兵屯驻,但交易却是秩序井然——那些番人甚至比往日更规矩了三分,连争价钱都没了精神。虽说他这个提督太监现在还是好好的,但谁知道过几天是不是还能囫囵完整!

于是,当张越随便寻借口打发了他时,他更是感到了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可如今他是进退之间都有军士跟着,别说做事情,就连说话也不自由,只好回屋里干坐着。

而这边汪府富贵堂中的那块金字牌匾下,太师椅上对坐的两个人你眼望我眼,却是张越先开口发了话:“陆公公,汪大荣这个人贪固然是贪,但他还是有些手腕。这手腕不是说和番人打交道的手腕,而是说管理这市舶司的法子。我知道他是司礼监黄公公的人,但黄公公远在北京,这边的事情未必一桩桩一件件都知道。再者,赵王不比汉王,一直都是皇上钟爱的皇子,拔掉了一颗钉子,若是再拔另一颗,你能保准以后派来的就是你的人?”

陆丰面色一凝,随即一字一句地问道:“小张大人,你这是提醒还是警告?”

“当然是提醒!”张越哂然一笑,却是不得不在这个野心勃勃的太监面前多说两句,“海禁初开,如今天下商人都汇聚到了宁波,难免有些打各种主意的人。我这一趟雷厉风行,想必就是有别样心思的也给震慑了。但与其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到这来,以后出了岔子让人家算在我们头上,还不如延用一个老人。明里看是给司礼监黄公公一个面子,给赵王一个面子,但实质上也是让别人看到我们并不是单纯为了立威,市舶司的人心也就定了。之后立刻就是开禁给引凭放船出海如此种种,汪大荣脱离大难必定会尽心竭力。”

“所以也就是变相多了一桩功劳?”

面色微变的陆丰说着便站起身,见角落的高几上摆着一只汝窑手绘美人青瓷瓶,不禁嗤笑了一声,索性连称呼也变了:“你也应该从先前汪大荣的话里头听出来了,他竟然敢威胁我!这样的人背后若是捅一刀子,你我谁承受得起?再说,单单这个瓷瓶就可见他贪了多少,这种狗东西若是放过了……”

水至清则无鱼,张越从来不相信重罚可以肃贪,没看朱元璋连人皮都剥了,到最后洪武朝该贪的还不是贪?况且,如今朝中有多少人清正廉明?当下他便笑着打断了陆丰的话“以前他是有凭恃在,现在有这么一箱子证据,他还有什么凭恃敢威胁你我?至于他贪的那些东西,若是为了性命自然会吐出来。你只要去试一试,他今后兴许就真正变成了你的人。”

来来回回踱了几步,仔仔细细琢磨着张越这番话,陆丰渐渐觉得深有道理。卖了黄俨那老货面子,还在那老东西手下埋了一颗钉子,另外还能狠狠敲上一笔,指不定在皇帝面前更能立功留个好印象……相比之下,一口气没出完根本算不得什么。想到这里,他转头端详着张越,忽然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小张大人,多承提醒,否则咱家为了一时之气肯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放心,天子剑的事情咱家一定给你好好想想办法。咱家这次听你的,这边的事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是汪大荣那儿,咱家也会和他说清楚,少不得让他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当天深夜,被敲骨吸髓了一遭的汪大荣将陆丰送出了房门,随即就长长松了一口气——毕竟,比起性命前程,身外之物着实算不得什么。然而,当他正准备安歇的时候,门外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他匆匆回身打开门,一瞧见是张越,立刻堆上了一脸笑容。

毕竟,刚刚陆丰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他这回能保下来都是张越的说情。此时此刻,他少不得满心思量该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打发走这一位主儿,然而张越一开口说的话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汪公公,皇上既然已经下旨从宁波市舶司试行开海禁,事不宜迟,明日就开始办理吧。具体的章程,咱们今夜就商量出来。”

第三百四十五章 杀鸡儆猴,意欲诈死

市舶司开始登记出海堪合引凭了!

一道从宁波市舶司起开海禁的旨意让整个天下的商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宁波,而两淮和南直隶浙江一带的商人更是动作迅速地直接赶到了这儿。正因为如此,一连三天的抓人查抄自然让他们心惊肉跳,甚至有人打起了退堂鼓。然而,即便是打点好行李预备离开的,乍听得这样一个消息,也不免延后了行程,纷纷赶到市舶司门口打探消息,真正进去办事的人却少之又少。

原因很简单,因为市舶司那八字墙两边,枷号示众的足足有上百人,站得密密麻麻!

枷号并非常刑,大明律中并没有这一条,但官府却是常用。尤其是在征收赋税的时候,官府门前枷号示众的百姓往往能达到几十上百。由于有监察御史的存在,地方官也不敢太过分地闹出人命来,往往都是七斤半的轻枷。然而,旁观者就算再没眼力,也能看出这会儿市舶司门口枷号示众的那帮人顶着的玩意分量沉重,这当口少不得议论了起来。

“这大冬天的,瞧着他们那满头大汗的样子,怕是至少有二十斤吧?”

“二十斤?没见识了不是,要不是有这些家伙通倭,咱们这儿怎么会三天两头闹倭寇!我正好有亲戚在市舶司里头做事,听说那位钦差大人放出了话,无圣旨和刑部大理寺决议不能擅自杀人,既然如此,就让这帮该死的狗东西先戴着三十斤大枷枷号三个月!”

“枷号三个月?那可真得要站死了,那位钦差大人真狠!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沿海捕倭也是来真的,听说临海好几个岛上盘踞的海盗倭寇都给剿灭了!”

“那是,要是沿海不宁,开了海禁之后商船开到大海上,岂不是羊入虎口?”

远远看着就觉得一股森寒之气扑面而来,走到近处看到那一张张枷号示众者煞白绝望的脸,马钦久更是觉得心里发毛。这当口别人都不敢上市舶司办事,他原本也不敢,奈何张越派人送了一张条子,他就是不想来也得来,好在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方青,这两个人在一块胆气总归更壮一些。即便如此,等到进了那两扇大门,他仍是长长嘘了一口气。

正如张越看准的那样,汪大荣这个提督太监虽然说贪了一些,心眼多了一些,但确实有一套手段。不过三天的工夫,他就让人根据宋元旧例查出了引凭格式,仍暂时沿用三十税一的税率,让市舶司中的书吏先去印出了百八十张引凭,随即又根据发给各番国的那些堪合试制了十副堪合。再加上头两个来的又是早就安排好的人,一番核对画押之后,马钦久和方青只用了一刻钟就办好了。

“五百石海船,明年四月自宁波起航前往倭国。”

看到有人从市舶司出来,少不得有围观的人上来询问究竟,当得知已经开出了引凭时,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商人们顿时心动了。而不比犹在梦中的马钦久,面对七嘴八舌询问的人们,方青只是笑容可掬地说因为如今乃是初定,这堪合只不过试制了十副,错过这一次就得等到之后一批了。于是,一群商人立时蜂拥进了市舶司衙门,哪里还有刚刚畏首畏尾的架势?

商人们为了第一批十张堪合抢得正欢,张越这时候却正在屋子里看着松门卫送来的捕倭捷报,心中颇为欣慰。虽说太祖皇帝朱元璋禁海并不完全是因为倭寇,但不可否认,倭寇骚扰却占了很大因素。这沿海不宁,商船开出去没有保障,自然赚钱课税之类的勾当也就无从谈起。而郑和宝船舰队之前下西洋时曾经消灭过好几股海盗,恰好保证了东南亚航线安全。

“这第一步总算是完成了!”

张越感慨一声把信塞回了封套,看到秋痕正站在那里瞪着他,不禁想起自己刚刚正在和她们说话,却被这么一份捷报给打断了。只是对付这么个鲁直的丫头,他自然有主意,当下就笑道:“二伯父和大哥一路捷报频传大有收获,算起来我上次送去的信也该到了。这儿的事情我已经写好奏折用驿传邮递送去了北京行在,大约不日之内咱们就能回去过年了。”

“少爷,咱们是问你天子剑断了怎么办!”

这时候,就连灵犀也不禁开口问了一句,而秋痕更是忍不住了,满面懊恼地说:“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该死磨硬泡要带上那把剑,若是藏在家里就没事了,谁知道会招来贼人惦记!琥珀,你一向主意多,你说这事情该怎么办?”

自打刚刚说话的时候,琥珀就默然站在一边不做声,此时也仿佛没听到似的。直到灵犀轻轻推搡了她一把,她这才恍然醒过神,撇了一眼淡定的张越,又斜睨了一眼焦躁的秋痕,随即微微笑了起来:“都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少爷自己都不担心,咱们担心什么?”

“琥珀,你这是什么话,少爷糊涂,难道你也一起糊涂了?”

看到秋痕火气上来暴跳如雷的模样,灵犀不禁摇了摇头,上前去硬是将她按在了椅子上坐下。忖度张越这镇定自若的模样必定是心有凭恃,她渐渐品出了一些滋味,索性安抚道:“好了好了,少爷有分寸,秋痕你别闹了。有这个功夫不妨到里头去看看范家小姐如何,这三天她时昏时醒,状况很不好,又不让咱们请大夫。”

“哼……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要看你们去看!”

张越见秋痕一面使小性子一面偷偷瞧他,不禁莞尔,索性就掀起侧门那道葱绿撒花门帘,径直来到了里间,结果还没站稳就感到后头有人,回头一瞧,却是刚刚还满脸不乐意的秋痕。见她脸上还是气鼓鼓的表情,他哪里不知道小妮子嘴上逞强,又转过身朝床那边走去。

秋痕却是后发先至,抢着打起床上挂着的银红绡纱帐子,看见范兮妍醒得炯炯的,连忙在床沿坐了下来,在她肩后垫上了厚厚的引枕,却是根本不给张越留坐的地方。

跟进来的灵犀见她这副做派,连忙搬了一个锦墩过来给张越坐了。心思缜密的她打量着范兮妍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里颇有些思量。这次范通倒台都是因为这个假千金的出首,虽说逃过了充军卫所的处置,也算是小小立了一功,但哪怕是范兮妍能够活过来,难道还能回范家?

“这一次多谢大人派人照顾,否则我这条命早就没了。”范兮妍的脸色已经比三天前好看了一些,但说话仍然是有些勉强,“如今范通已经死定了,我也不想要什么出首之功,也不想再顶着范兮妍这个名字过日子。我希望大人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对外头说我死了。”

“你要诈死?”

“不错,我正是要诈死!”勉力吐出这句话,范兮妍不禁用帕子掩口连连咳嗽了几声,旋即看也不看就将那块雪白的手帕揉成了一团攥在手里,又抬起头说,“大人曾经对外宣称我中毒之后奄奄一息,大夫也说我死定了,那天陈公公和汪公公更是都亲眼看到了我那半死人的模样,如今就是说我死了,想必也不会引人怀疑。”

“范通此次的罪行免不了一死,按律更要抄没其家,你出首有功,况且他杀你旨在灭口,这范家的家产多半会发还你一份,难道你都不要?”

“家产?我要那些不干不净的钱有什么用?”范兮妍冷笑一声之后,忍不住连连咳嗽,到最后嘴角竟是溢出了鲜血。见旁边坐着的秋痕手忙脚乱地拿着绢帕上来擦了,她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中了那两支毒剑的时候我就知道是谁下的手,虽说我从来没把他当成父亲,但这两年好歹也为他做过不少事,没想到他居然一直想除掉我。”

感到胸口一阵阵刺痛,她使劲抓着底下的锦褥,好一阵子方才缓过劲来,这才抬起头看着张越:“我是永平公主派来的人,为的就是监督这条财路,毕竟公主和富阳侯有不少财货都投在这条海路上。倭寇的事情我曾经上报过公主,公主说随那个饭桶去做,我也只好听着。就在几天前,公主派来了一位特使,如果我没有看错,在屋顶上射出那一箭的就是他。不过凭我这一面之辞,大人也不用奢望能指证什么,我也不敢站出来指证一位公主。”

因这屋里屋外都是自己人,张越想到那天的惊天一箭,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惊骇。自从上次皇帝流露出那样的态度,他就没指望在朱棣在世的时候能动那些皇子皇女,此时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特使是谁?”

范兮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满脸苦笑地说:“那是白莲教叛徒岳长天。”

此话一出,不但张越悚然动容,就连刚刚进门的琥珀也一下子僵立在了那儿动弹不得。然而范兮妍却没注意到别人的反常,自顾自地说:“江南一带乃是繁华之地,但赋税太重百姓不胜其苦,因此不少人都在家里供奉神像信奉白莲教。只是因为官府严查很少串联,所以没有北边那么大的风头。两年前岳长天曾经来和范通谈过事情,所以我知道他是白莲教中人。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叛了白莲教。”

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岳长天现在在哪?”

“是他来找的我,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如今他应该已经远遁了。不过……”范兮妍蹙起了眉头,旋即若有所思地说,“他的肤色比从前暗沉了许多,竟有些古铜色。他自然不可能去种田当苦力。若是这样,他之前很有可能隐姓埋名躲在运河的漕船上。”

第三百四十六章 各自奔走的兄弟们

宝船沿海捕倭大捷,累计斩杀倭寇四百四十二人,生擒六百五十七人,沉倭船七艘,俘获倭船十四艘!

宁波市舶司提举范通里通倭寇,擅自给民船引凭,以民船冒充海外朝贡使船出海,并图谋行刺钦差!宁波全府捕获通倭贼党一百一十二名!

因为之前倭犯松江府的事情,北京行在的众多官员早就闹得沸沸扬扬,当这两条消息先后传来的时候,更是完全炸开了锅。一时间,原本就反对开海禁的官员们顿时前赴后继上书陈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恳请皇帝收回成命。不少人更是质疑张越下江南原本是为了查粮仓之事,怎么忽然就跑去了宁波,连因倭寇之事上书请废市舶司的人也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干脆连篇累牍地陈述宝船下西洋耗费巨大,请废宝船以休养生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边正在闹腾的时候,一个更大的谣言倏忽间席卷了整个北京城。传言者言之凿凿地声称,张越在宁波府遇刺,而且期间竟然因为不慎而折断了天子亲赐的佩剑!满朝官员为之哗然的同时,不免求证于几个天子最亲近的内阁大臣,但无论杨荣还是金幼孜都是一问三不知,但面色都阴沉得可怕。

张家自打下半年开始便是连番喜事,结果最后一桩却是方水心小产,少不得有些败兴。顾氏如今虽然牵挂正在坐褥的王夫人,但她毕竟年纪大了,不敢冒着寒风在外奔走,也就是三天两头打发大媳妇冯氏去探望。即便她再不喜欢方水心,可念在张攸的份上,又觉得这次小产实在是蹊跷,也加派了人仔细看护。单单这两头就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就连新婚燕尔的张怡也都顾不上了。这天,当从东方氏口中听到外头那样的传闻时,她顿时惊得脸色煞白。

东方氏仔仔细细打听了三天,确定这并不是空穴来风,这才特地跑了这一趟,此时连忙劝道:“老太太,虽说是流言,但实在是传得太广了,所以我才不得不来报这么一声。那些人说得有板有眼,说什么这并不是寻常的尚方宝剑,而是皇上南征北讨的时候佩戴过的,打蒙元的时候甚至还用这把剑杀过人。若真是如此,此次越哥儿真是闯了滔天大祸。”

“那朝廷上有什么说法么?”

一听到这话,东方氏顿时想起了大冷天还要沿海捕倭的丈夫和儿子。原本有心反讽一句,但想到张攸张超父子临行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又想到丈夫并非世爵,却头一次当上了总兵官,她那股子酸水方才压了下去,但语气少不得有些埋怨。

“老爷不在,英国公还在宣府用兵,这朝中消息实在是不好打听。我上午特地去了一趟保定侯府,听说皇上以风痹症发作为由罢了朝见,万事由内阁斟酌后进呈,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章程。说来也是越哥儿太过鲁莽,得了这赏赐就应该珍而重之好好保管,竟然随便带在身上,这不是明摆着给别人机会么?”

顾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随即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此事让我好好想一想。”

眼见东方氏悄然退下,白芳便对几个小丫头使了个眼色,把她们打发下去之后方才端了一张小杌子过来,坐在炕下用美人锤给顾氏捶腿,觑了个空子便低声劝道:“老太太,三少爷大约也没想到有人那么大胆,况且,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行刺钦差,他也险些丢了性命。”

“你懂什么!”顾氏倏地睁开了眼睛,随即就苦笑了起来,“这次保全了性命,但若是皇上怪罪下来,他也未必就能逃得过去!这样,先派个人去杜家那边问问……”

这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老太太,顾家七少爷来了,说是想见老太太。外头高管家问老太太可有空,若是没空,就请二少爷或是四少爷代见了。”

“顾家小七?”顾氏闻言不禁愣了一愣,“如今还不到国子监放假的时候,他怎的会过来?罢了,他也不是那种打秋风的秉性,说不定有什么要紧事,请他进来。”

约摸一刻钟工夫,外头便响起了一阵说话声,旋即门外就有丫头打起帘子放了人进来。顾彬穿着一件蓝绸棉直裰,恰是之前顾氏命人送去的冬衣,头上亦是带着狐皮暖帽,脸上被寒风吹得通红。见他一进门便脱下帽子上前行礼,顾氏便颔首笑道:“你一直在国子监读书,平日少有空闲,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

“老太太,我在国子监里听到不少传言,如今就连几个教授都在议论。陈司业之前对我颇为照顾,他对我暗示,说此事颇为古怪,毕竟从宁波府到北京上千里路,捷报传得快毕竟是有驿传邮递快马,但此等流言竟然散布得那么广,实在是不正常。所以我今天特地请了一天的假出来,就是想问问三表弟最近可有捎过信回来。”

原以为顾彬忽然来见是因为在国子监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此时听他直截了当就说这个,顾氏不禁五味杂陈,旋即方才欣慰地点了点头,却又叹了一口气。

“好孩子,难为你费心,还特地请假跑这么一趟。我一把年纪也不管事,竟是刚刚才知道的,如今也正在琢磨。越哥儿一去之后就没有来过信,倒是他爹和他媳妇捎来过一次信。说是因为越哥儿奉圣命行止隐秘,所以连他们也不怎么知道音讯。何止是他们,就是你二姨夫和大表哥,咱们要等消息也只有看朝廷的捷报。”

顾彬原以为张家必定有准信,此时听顾氏这么说顿时有些失望。如今他虽说仍是不精于人情世故,但却不比以前的孤傲,只呆坐了片刻便连忙岔开了话题,随意说了些国子监中的事。饶是如此,讷于言辞的他也只是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出了院子走在路上自然是心事重重,一味低着头冥思苦想,结果在二门险些撞着了一个人。

“哎呀……咦,是小七哥!”

听到这一声小七哥,顾彬方才揉了揉脑袋抬起头,瞧见是张赳,忙不迭开口赔礼。正准备走的时候,他却听到张赳开口说话了:“小七哥可是为了三哥的事情特地来的?我刚刚去过西牌楼巷,正好见着了万大哥和夏大哥,他们今日正好休沐。虽然他们劝我说三哥生性稳重,一定不会那么不小心,但那些流言蜚语说得有板有眼,实在让人担心。不过,二哥已经去安远侯那儿打听情况了,你就放心回国子监吧。”

顾彬虽说是张家的亲戚,但真正最熟的还是张越,毕竟一来有张倬昔日义助顾家的关系,二来和张越是府学的同窗得过不少帮助提醒,平日里顶多和张超张起还能多几句话,和张赳却是几乎没打过交道。此时听见这么一番话,他不禁感到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异样的感觉,甚至连张赳之后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走的,他都没有注意到。

一旦有事便是全家奔走,这就是顾家四分五裂家道中落,张家却欣欣向荣的缘故么?

虽说一直有张家资助各项开销,但顾彬生性好强,不肯接受过多的馈赠,因此今天竟是不曾坐车马,而是从国子监一路走了过来。这会儿出了张府东角门,顺着路走到巷口,他不禁止住了脚步细细思量了一番。奈何他对于朝堂并没有多大了解,思来想去不得要领。

忽然,他猛地想起自己有一样始终不曾用过的东西,顿时眼睛一亮。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花费,找了最近的车马行雇了一辆车赶回了国子监宿舍,从抽屉深处找到了一个锦囊。看到里头那纸片和玉佩仍然在,松了一口气的他立刻将东西原样放回去,然后揣起锦囊便急匆匆出了门,却是一路坐车紧赶慢赶,很快就寻到了前门大街的杨府。

在南京北京的国子监呆了两年多,顾彬还是头一次拜访除了张家之外的官宦人家。刚刚沿路经过了好几座侯府伯府,尽管杨府规制大大不如那些豪宅,但瞧见西角门外有不少车马进出,他仍是有些心里发怵,好容易方才打起精神和门房说话,结果却大失所望。

“老爷今儿个确实不当值,但身上不舒服,所以不见外客,这些来拜会的大人们都没见着,并不是咱们有意阻挠不给公子通传。”那中年门房见顾彬衣着寻常,心里颇有些讶异,但说话却是客气得很,“不过,公子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咱们可以代转告一声。”

顾彬捏着手中那个锦囊,咬咬牙便递了上去:“烦请您将此物进呈杨大人,就说这是他当初留下的物件,昔日故人之后来访。”

那中年门房瞥了一眼那锦囊,发现是边上已经起了绒的落花流水锦,不禁有些狐疑。虽说很怀疑这监生是来打秋风的,但既然对方说这是老爷留下的物件,他也不敢怠慢,连忙拿着东西寻了管事禀报。这一层层也不知道转了几遍手,最后才到了书房中的杨荣手中。

杨荣反反复复看着那枚玉佩,心中渐渐有了印象,却是感到极其意外。当初刚刚考上进士入了翰林院,可谓是年轻得志时,他曾经想过来上一段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佳话,但随着他地位日高宠信日隆,对方却从未找上门,他少不得让下人去昔日那地方打听了一番,却得知对方是外乡人早就离开了,这便成了一段了不断的恩情。此时重见旧物,他不由觉得心中一松,立刻吩咐下人去请来人进来。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天子释疑?更生风波

时值腊月,惜薪司早就开始按例供应各宫柴炭,仁寿宫自然是头一份。朱棣昔日为燕王时就住惯了北平,倒是不觉天气寒冷,因此得报王贵妃病了,他便下令裁了仁寿宫的一半银霜炭送去秀春馆。尽管这不合规矩,但谁都知道这位天子最不在乎的就是规矩,因此这等小事自然无人进谏。然而,王贵妃这一病便意味着朱棣面前没人规劝,于是无论赵王还是皇孙公主驸马,来探病的时候最希望的便是他拒之不见,这就只要在外叩头就能回去了。

仁寿宫东暖阁内此时正暖意融融,朱棣高卧榻上,却看也不看旁边高几上堆得老高的奏折文书,只是一味望着屋顶出神。一个宫女正跪在榻下为他揉捏着膝盖和小腿,忙活得满头大汗却不敢吭声,周遭侍立的几个太监则是屏气息声,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此时此刻,人人心里都在埋怨远在江南的张越——要不是因为他折断了天子剑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皇帝何至于不见外臣,却冲着他们这些底下人发火?

就在屋里一片寂静的时候,外头却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暖阁前头那厚厚一层大红织金孔雀纹夹帘子忽然被人打起,旋即便有一个人闪进了屋子。几个小太监没料到这当口还会有人撞进来,扭头瞧见是司礼监太监黄俨,这才松了一口气。

“皇上。”

回过神的朱棣一皱眉头正要发火,瞧见是黄俨弯腰控背站在榻前,火气便稍稍消解了一些,语气却仍是不耐烦:“朕不是都说过了么,除非蒙元打过来那种军国大事,其他的就由行在六部和杨荣金幼孜他们几个斟酌着办,京师还有皇太子监国,不用什么事都来烦朕!”

若是别人听了这声色俱厉的训斥,早就吓得慌忙告退了,但黄俨终究是服侍了几十年的人,此时满脸堆笑丝毫没有惧色:“皇上容禀,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也是好事。和宁王阿鲁台之前不是出兵瓦剌大败太平部么?如今他已经派使节贺正旦,并贡名马二十匹。”

“不过是狗咬狗而已,此等跳梁小丑时归时叛,如今这进贡归顺也不过权宜之计罢了,算什么好事?”

“皇上所言极是,但若不是皇上先后两次北征大败蒙元,如何能有如今的归顺?”

尽管这是赤裸裸的奉承,但从自己用了多年的黄俨口中说出来,朱棣少不得欣然一笑,当下就吩咐黄俨与礼部官合议正旦使节觐见等事宜。然而这一些话交待完之后,黄俨却没有告退的意思,他不禁眉头一挑:“还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报上?”

黄俨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见几个小太监都是泥雕木塑一般垂手肃立,那个宫女仍是低头忙着按摩,并无闲杂人等,这才笑说道:“老奴刚刚去了一趟通政司,结果发现江南那边送来了奏疏,所以记档之后就立刻送过来了。这外头的流言不可信,小张大人自个写来的折子总归不敢蒙骗皇上。”

“奏疏?他先前的奏事折子早就到了,行在六部和内阁众人还没拿出处置的条陈来?”

见黄俨摇头,朱棣不禁有些不耐烦了:“那些人就知道揣摩圣心!张越在松江府杀倭和善后的时候倒是心硬,这会儿却心软了。开海禁是开海禁,之前走私的又是另一回事,按律那些胆敢走私的商人全都该死……算了,比起那些通倭贼党来说,这些人还有可恕之道,况且初开海禁杀了商人终究不祥。这样吧,只杀首恶,家属不问,余者从轻论处,不过仅此一回,不为永例。至于那些里通倭寇的贼子,也不用杀了,让他们戴五十斤重枷在市舶司门口永远枷号,至死为止!回头你去传话,就说是朕的旨意!”

即便是黄俨这等漠视人命的性子,此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廷杖下头固然也是能打死人的,但那毕竟是短痛,这枷号死人却是长痛。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脖子上发凉,答应一声后就毕恭毕敬呈上了手头的奏摺。

朱棣决定了这件事,此时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接过黄俨手中的奏折瞧看。大明朝并没有密折制度,除了张越之前不用走正经路子的札记以及锦衣卫的例行呈报之外,一应奏疏都由通政司分拣呈递,因此他也知道这样一份东西一定被许多人仔仔细细看过琢磨过。他原本只是一目十行扫过去,但看了几行字之后,那漫不经心的表情就没了。

“倭寇从倭国远道而来,必趁东北风,然一年东北风盛行之季不过数月,缘何倭寇来犯却不分月份?昔日太祖皇帝将沿海诸岛百姓撤至内陆,此坚壁清野之术,奈何仍有庶民勾结倭寇乃至于货卖补给,使沿海各岛皆为倭寇海盗盘踞。而东番大岛,更是为彼等乐土。今陛下以大军沿海捕倭,正当铲除此等祸根,今后可常保沿海靖宁。”

对于这样的正事,朱棣自然极为上心,沉吟片刻便决定召廷臣商议再定。看到下文写的都是商人云集市舶司的境况,他渐渐露出了笑容,直到看见最后一段,他原本已经舒展的眉头方才再次紧紧皱起。

“前时臣与提督宁波市舶司太监汪大荣偶遇,遂同行游万人市,不意竟遇刺客。彼以暗器重伤范氏女致死,诸护卫死战力敌,遂惊退刺客。然因微臣不慎,为一身手高绝刺客所趁,以至于一箭之下佩剑断折。臣传令以赋役黄册大索全城,得刺客与各色人等数十人。此等人并非游商流民,身份不能自圆其说,又无路引凭证,殊可疑也!坊间或云断者为天子剑,臣殊为惊异。盖因陛下赐臣宝剑一口,知其为天子佩剑者有几人?知其曾随陛下征战沙场者又有几人?臣不欲置辩,异日回京之日,必定亲佩此剑,以报圣恩。臣张越顿首。”

看到这里,朱棣不禁轻轻用手弹了弹那奏疏,莞尔笑道:“他居然说不想置辩,到时候佩了剑回来让那些家伙统统闭嘴!好,好,那些流言尽管去传,锦衣卫也不是吃干饭的!”

尽管如今的太监多半不识字,但黄俨却是例外,这一路上反反复复早就看了这奏折无数遍。可饶是他想到张越这份奏折能打消皇帝心头疑虑,听到朱棣这番话,他不禁心中不快。就算自己的心腹汪大荣此次并没有受到牵连,但由着张越和陆丰出风头却并非他所愿。

想到这里,他便微微躬下了身子,笑容可掬地说:“小张大人这主意实在是不错,用事实让那些人闭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不过,这奏折通政司必定会流传给其他人,保不准那些罗嗦的官员生出其他想法,到时候免不了流言愈演愈烈。他们兴许会认为这天子剑分明已经断折,皇上袒护小张大人,任凭他李代桃僵蒙混过关,那时候……”

“放屁!”朱棣此时顿时沉下了脸,一蹬脚就坐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那把佩剑陪着朕南征北战,上头每一处缺口每一处损伤朕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回来之后朕就要收回,怎容他欺君!唔,回头等张越到了京师,让他把朕先前赐给他的全套行头一起穿戴回来,麒麟服紫貂皮大氅天子剑,一样都不许少!”

“老奴记下了!”

恭声答应之后,黄俨心中顿时志得意满。就算天子剑真的不曾断折,但如果他打听的没错,张越的紫貂皮大氅却是早就没了。张輗那个蠢货被王夫人一番措置给吓住了,他可没有那么蠢笨。总而言之,紫貂皮大氅加上天子剑,这两桩里头少说也得应上一桩。

多亏了那位不甘心的汉王,多亏了他那些撒在北京城的眼线传的满城流言!紫貂皮只有关外出产,例为贡品,其他公侯大臣自然不会轻易出借,如此赵王便能卖上张越一个天大的人情,当然这也是天大的把柄。

三日后乃是王夫人生辰,恰巧又是儿子满月,她少不得请了各家女眷诰命热热闹闹地操办了一回,结果英国公府门前的清水巷子险些给堵得水泄不通,竟是连病中的王贵妃也命人送来了赏赐。宴请过后,后院又搭起戏台唱戏,女眷们各自在早就装设好的暖棚中坐着。因张越奏折的事情早就传了开来,张家众人心事尽去,自是好一番欢乐景象。

保定侯夫人吕氏来得稍晚一些,但她毕竟是张家姻亲,因此引路的媳妇径直把她带到了居中的棚子。一一厮见之后,她就在王夫人左侧坐了下来,瞅见旁边都是张家自己人,她这才低声将孟俊刚刚传回来的消息一一说了。

“皇上做事素来雷厉风行讨厌拖沓,因此召集尚书大臣廷议了一回之后,今日就明发了诏令下去,却是准了越哥儿的折子,让张总兵率军到福建长乐休整补给之后直扑东番。除此之外,奏折最后还加了一条,让越哥儿回北京的时候穿戴整齐,麒麟服紫貂皮大氅和天子剑一样都不许少,径直入宫觐见。”

王夫人原本笑容满面,一听到最后一句却是心中一震。好在这会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吕夫人身上,并没有留心她,但知根知底的惜玉却是明白那桩公案的,连忙在旁边岔开了话题,继而又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堂堂天子日理万机,决计不会记得这种小事,究竟是谁挑唆了天子?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下辈子记着不要当汉奸

大明律: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者,因而走泄军情律,为首者处斩,为从者发边充军。

但凡沿海商民,一直被这么一座大山死死压在头上几十年,如今一朝海禁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角,竟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好些或服饰光鲜或衣着寻常的人往市舶司里钻,然后或欢天喜地或满面愁容地出来——发愁的却也不是为了引凭,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开了海禁那也得有船,这么多人都想往海上谋一条财路,可是船呢?

张越自然没打算把这一条条都给人解决了。他不是神仙,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去横插一杠子,既然早年海禁的时候福建广东沿海一带都能造出可以出海的小船,眼下就更不用说了。五百石的海船虽然在大海上风险重重,但让皇帝开海禁就已经极其不易,还能奢望朱棣现在就允准民间造大船?而自从他和汪大荣熬了一晚上敲定了所有章程细节之后,他就觉得这位提督市舶司太监在自己面前的态度改变了许多,至少不再是那种虚伪的恭敬。

转眼间就过去了小半个月,市舶司一下子发出了五十副勘合以及代用引凭,以每副勘合引凭需缴钞一百贯钞计,总共也就是五千贯钞,折银不过六十多两,对于那些商户自然是九牛一毛,反而人人皆大欢喜。由于这么一些大商人的到来,原本就在市舶司交易的朝贡使倒是更有了选择余地,办好的货出得精光不说,回程的船上也装得满满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张越终于等来了北京行在送来的加急圣旨。原以为自己这屠夫的名号极有可能要传到江南来,但当他仔仔细细看着那圣旨,渐渐舒了一口气——此次捕倭抓到的走私船,只诛船主,余者充军沿海各卫所,以水手职将功赎罪;凡宁波府境内罪证确凿的走私贩子,如不曾勾结倭寇,则与前者一体办理;前时枷号三月潜通倭寇海贼的所有贼党,着永远枷号市舶司门前示众;满城大索抓到的刺客斩首示众,范通及其他可疑人押送南京。

尽管岳长天已经无影无踪,但张越却没在这件事上大张旗鼓,就算此人仍然在漕船上,问题是一条运河的漕船数千,他上哪儿找人?

他眼下忙活的便是按圣旨行事。在青州监斩杀了数百人,在上海县外拦截倭寇杀了数十人,这一次满城大索中抓到的七名刺客送上刑场斩首时,他却是已经麻木了。而对于那些观刑的百姓来说,斩首根本比不上市舶司门口那永远枷号的百多号人。由于天气寒冷,那木枷又换成了五十斤重枷,每天都有几具尸体送往北郊的化人场焚化,端的是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天,几个好事者看到市舶司门口那条宽阔的大街上停了两辆云头青幔车,前前后后还簇拥着好些服色整齐的军士,不禁都好奇了起来。不一会儿,去打探消息的人一溜烟跑回来,说是两位钦差今天动身。得知这么一个消息,围观的人顿时更多了。当远远望见张越出门上车的时候,人群中却有人嘀咕了一声。

“杀人不眨眼的张屠夫总算走了!”

忽然,市舶司那八字墙两旁头戴重枷的两排人中,有人扯开嗓子大声嚷嚷了起来:“砍头不过头点地,有种的就杀了老子,老子不想零零碎碎受苦!”

正在上马车的张越顿时止住了动作,回头一瞧便在两排犯人中找到了说话的那个人。那汉子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五短身材,看上去流露出一种精悍的气息来,别人戴着重枷都是气息奄奄,惟有他还能勉强站直了。瞧见张越回头看见了他,他那眸子里顿时冒出一股凶光,紧跟着仍是耿着脖子大喊大叫。

“大人,要不就干干脆脆一刀杀了咱们,要不就给咱们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人生在世,谁不犯个错处,谁不贪财好利,凭什么就只有咱们该死!那个勾结倭寇的范通,还有其他和海贼眉来眼去的官员,还有那些搂钱无数的贪官……凭什么只有咱们这些人要受这个苦楚!”

这一嗓子吼的声音极大,围观的百姓听到了,汪大荣自然也听到了,当下就气得面红脖子粗,连忙喝令差役抡鞭子上去打人。然而,那个差役走到近前,高高抬起的手还没挥下去就被人抓住了,回头正要骂人时方才看清是张越,连忙讷讷退了下去。

“你说得没错,这人生在世谁不犯个错处,所以为了生计做出的事情若是不害人,也就有可恕之道。”

张越淡淡地说了一句,见那汉子眼睛滴溜溜乱转满脸喜色,倏忽间便沉声喝道:“但这世上也有犯不得的错处!要是人家挟制你的妻儿家小让你给倭寇通风报信,若是倭寇掳走了你们逼着作恶,那至少还算是情有可原,但你们是自愿的!贪图蝇头小利就卖食物饮水给倭寇,就给倭寇传递讯息,而且不止一次,你们知不知道这害死了多少人!倭寇所犯之地,连襁褓幼儿都不放过,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汉奸!将功赎罪?你们拿什么功去换那些无辜百姓的性命!你的命是命,难道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无论是陆丰还是已经上了马车的灵犀琥珀秋痕,都不曾看到张越这样大发雷霆的模样,汪大荣更是吓得脚下一个踉跄,暗自庆幸自己不曾猪油蒙了心干出勾结倭寇的勾当。而旁观的百姓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有那等亲戚友人死在倭寇之乱中的不免喝起采来。

深深凝视了一眼那个满脸死灰的汉子,张越冷笑道:“下辈子记着不要当汉奸!”

撂下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转身上了马车,放下车帘便吩咐起程。伴随着外头一阵阵车轱辘的声音,他听到了无数叫好声,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水至清则无鱼,但有些事情可以容忍,有些事情却容忍不得。今日看到这些人永远枷号的悲惨下场,明日就不会有那么多汉奸,倭寇在沿海一带就不那么容易容身,大明就不会被倭乱生生拖进泥潭!

“少爷,那些话说得真好!”坐在张越旁边的秋痕自然而然地拉了拉张越的袖子,眼睛里满是兴奋,“你听,大伙儿都在叫好呢!下辈子记着不要当汉奸……听着真有气势!”

灵犀和琥珀原本就都是心思重的人,刚刚上马车的时候看到那两排头戴重枷的犯人,心中都有些不忍,可是听到张越刚刚这番话,她们顿时醒悟了过来。于是,秋痕这么一说,灵犀也赧颜地点了点头:“我原本还在想皇上如此惩治是不是太重了,现在才明白他们害了那么多人,若不能重惩以儆效尤,民间就会有更多人效仿。”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即便有不怕死的人,硬生生只能等死却是怕的。”

琥珀轻轻嘟囔了一声,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张越所说的这番话确实不错,但她更在意的却是那一句——这世上也有犯不得的错处——须知祖父丘福昔日妄议立太子一事,之后又北征冒进大败,这两件事无一不是犯不得的错处,甚至没有补救的机会。她那位堂兄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岂不也是一错再错?

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却感到冰凉的左手忽然被人抓住了,顺着那掌心传来了一股温热的感觉。抬头一瞧,她的目光正好对上了张越,顿时怔了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条厚厚的狐狸皮毯子就兜头兜脸一下子罩了过来,却是把她身上捂得严严实实。

“心事别这么重,好好盖着毯子歇一会,等一觉醒来就到定海了。这次咱们坐船从海上绕道大江到南京。”

不等琥珀说话,秋痕便硬是挤在了这同一条毯子下,又笑吟吟地和她咬起了耳朵。灵犀毕竟年长些,自不好像秋痕那样胡闹,随手便将一个手炉递给了张越,又张罗着在他的膝盖上盖了一件披风,自己也加了一件墨青色酡绒比甲。即便如此,随着马车的行驶,仍然有冷风从棉帘子的缝隙钻了进来,四人渐渐都蜷缩到了那条狐狸皮毯子底下,脚也伸到了一块。

“这么冷的天,少爷让赵大哥他们护送范小姐去南京,不要紧么?”

“她这伤拖延不得,就是再冷的天也只有试一试。”见秋痕皱了皱鼻子叹了一口气,张越忍不住打趣道,“当初是谁老是死死盯着她,眼下又这么一副关切的模样?我已经吩咐赵虎他们三个一路小心护送,范小姐自己也懂一点医术,不会胡来的。”

秋痕虽然喜欢张越亲昵的态度,却不满意他这种戏谑的语气,当即就钻到了灵犀怀里,随即又哼了一声:“那把人送到南京之后呢,少爷你拿她怎么办?还有,既然那些通倭寇的人该死,那位永平公主……”

话说了一半,秋痕总算是及时硬生生掐断了话头。她自然不能指摘一位金枝玉叶该和庶民一样论罪,然而,这心里头不舒服却也是难免的。

“腿长在人家身上,她若是挺过去自然天南海北都能去得,人家的事情何用我做主?再说,永平公主和富阳侯母子已经去北京了,应该不会有人认出她来。”张越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想到马上就是除夕团圆夜,那些被倭乱祸害的人却永远只能躺在冰冷的地底下,顿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句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而已。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些通倭之人该死,幕后之人也同样该死!”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呸,那不过是骗小孩子的!”

同一时间,在定海码头上了海船的岳长天却是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自从白莲教事败之后,他就敏锐地察觉到局势不对。也幸好他跑得快,这才得以逃过了汉王世子朱瞻坦的杀手。虽然早就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但他实在没料想报应来得这么快。好在凭借他的身手和捏着的那些把柄,朱瞻坦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派人追杀,因此他很顺利地在漕船上安下了家。自那时候起,他就再没有担心什么家族前程,心中就只有一种莫名的愤恨。

凭什么他就像丧家之犬,凭什么那些皇族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坐享一切?

想到自己一箭射断了张越的天子剑,岳长天便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快意。他用汉王印信骗来了永平公主的信任,之前在北京又对黄俨那个老家伙打了保票,结果两边煽风点火,自以为聪明的范通和范兮妍便双双坠入陷阱却不自知。然而,最让他得意的就是那惊天一箭,要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让那一箭没有对准张越的咽喉!

赵王和黄俨不就是想用张越来圈住张辅么?这一次捅出了这样大的漏子,他倒想看看他们究竟用什么法子把张越救下来好卖人情给张辅。至于张越此时还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回到京城的时候,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如何维持得住那种淡然面孔。

第三百四十九章 家人

虽然孙氏不曾依着王夫人的话大剌剌搬进闲置的英国公府中,但由于原先那座宅子实在是小了,于是便暂时借了英国公府的西院。留守的管家起先就是得过吩咐的,自是说府中一应开销均由公帐上支出,但孙氏哪里肯占这种便宜,硬是每月贴补银钱。她素来不是苛严人,眼看年关将近,少不得又给拨过来使用的下人添了一个月月例,于是自然人人说好。

这会儿坐在炕上,她一面逗弄小女儿,一面对杜绾笑道:“皇上还真是体恤臣下,知道越儿这回下来马不停蹄公不顾私,竟是说让他在南京过了年再走。自从三年多前开始,咱们一家就不曾一块过年,头一年他是在南京英国公府过的,第二年是到北京照料英国公,第三年就去了青州。菁儿都已经三岁了,他这个当哥哥的竟没好好亲近过。”

见张菁朝自己晃动小手叫了一声嫂嫂抱,杜绾顿时笑了,伸出双手就将她抱了过来。小丫头自小就是孙氏亲自奶大的,却是极其喜欢沾人,此时便腻在杜绾怀中咯吱咯吱地笑着,全然没听懂母亲刚刚的话。瞧着她那张喜人的脸蛋,从小没有兄弟姐妹的杜绾越看越爱,忍不住在她胖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

“绾儿,趁着越儿回来,你们也赶紧生一个,不管孙子孙女都好。”

“嫂嫂生一个!”

听到张菁童言无忌地嚷嚷了一声,杜绾不禁面上一红。一旁的珍珠觑着这光景,便笑着打趣道:“少爷大约这两天就能回来了,到时候太太不妨提点一下少爷。少爷和少奶奶这么恩爱,说不定没过多久就能有好信,到头来家里就更热闹了!”

到南京这些时日,杜绾早就和珍珠芍药这两个大丫头混熟了,此时便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随即便对孙氏说:“娘,先前你不是和我说过珍珠和芍药年纪大了,该许配人了么?前头的男仆小厮虽说有几个,但随便拉一个配了却不免委屈了她俩。我看不妨让她们自己挑选,太太若割舍得下,就是外头人也未尝不可,只要敦厚老实能待她们好就行了。”

珍珠没料到话题一下子绕到了自己身上,拉起芍药就想避开,结果才到门边就听到孙氏喝了一声:“都是终身大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不成你们就在我屋里熬上一辈子?学学你们少奶奶,该大方的时候就大方,就是在太子妃面前也是进退自如。太子妃那样严正的人,却还赏了她一幅亲笔题字的画。”

“咱们是什么牌名的人,怎么能和少奶奶比?”

芍药嘟囔了一声,和珍珠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才转身挪上前来,却在炕前双双跪了,仍是生性爽利的珍珠先开了口:“太太和少奶奶既然体恤,那咱们也索性说实话。虽说咱们三房的人并没有那些奸猾狡诈的,但要说真正能托付终生的却也难找。至于外头的人咱们却也见不着,更不知道人品好坏,若是眼下贪图不做奴婢让外人聘了作正头夫妻,日后兴许会后悔一辈子。所以并不是奴婢和芍药拖着不想嫁人,实在是怕嫁错人一辈子苦楚。”

两个丫头都是自己一手拣选教导出来的,孙氏一向不把她们当成外人相待,此时听见这么一番话不禁连连点头,又对杜绾叹道:“她们实在是看得透彻,若像是那些糊涂的只图脱籍虚名,寻一个殷实人家嫁了,以后如何却也难说。前头那些男仆单身的只有两三个,品行容貌也确实配不上他们,绾儿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杜绾曾经听张越说过公公张倬在外头颇有些产业,此时不禁心中一动:“外头的人事咱们不清楚,娘不妨问一问爹的意思,想必他也想让珍珠芍药找个好人家。”

“对啊,我竟然忘了你公公!”孙氏当即眼睛一亮,当下就不假思索地拉起了珍珠和芍药,拍着胸脯打了保票,“你们俩尽管放心,到时候我会让老爷给你们留心,一定找两个年纪相合又有上进心的小伙子!”

张倬从外头回来,在门口只站了一小会就听到这么一番话,即便他心中还搁着一件要紧悬心的事,也不禁哑然失笑,旋即就挑了帘子进来。看见屋子里主仆几个其乐融融,他便轻咳了一声:“你们娘儿俩不声不响,就又给我派了一件差事!好了好了,她们的婚事我会留心,一定给她们找个好人家。”

珍珠和芍药不曾料到张倬竟然这时候回来了,不禁都有些尴尬,听到这番许诺方才大喜,连忙双双上来磕头谢恩。孙氏和杜绾也站起身来,张菁更是直接扑到了父亲的身上。一番闹腾之后,芍药张罗着给张倬脱下了身上那一袭厚厚的灰鼠披风,挂在了屋子角落里的云头立柱雕漆衣架上,又跟去了里屋,而珍珠则是接过张倬手中的纸包搁在了炕桌上。

不消一会儿,脱去了外头大衣裳的张倬便从里屋出来,先前的乌纱帽和官袍自然都扒了,身上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黑青色盘领缎袄,下头靴子也换成了家常棉鞋。见孙氏已经让了位子坐到了杜绾身边,他便在炕上东头坐了,随即动手解那纸包。

“今儿个得了一样新鲜东西,所以带回来让你们看看。”

一句话说得屋子里众人都来了兴致,珍珠芍药也忙凑了过来。等到那一层层纸打开,露出里头雪白的霜状物体,孙氏不禁满心奇怪地问道:“老爷,这是什么?”

“是白糖。”

孙氏这时候货真价实糊涂了:“这白糖算什么稀罕物,厨下多的是!”

杜绾见张菁伸出手指头沾了一点霜末子往嘴里放,连忙哄着她擦了手,随即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厨房里头用的白糖其实是黄片糖,绝不像这样晶莹雪白。这还是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听说寻常百姓使的糖几乎都是黑青色的,更贫苦的一等人家则是根本用不起。”

张倬原以为杜绾并不怎么通厨艺,也未必知道这些,此时不禁刮目相看,因笑道:“还是绾儿有眼力。之前越儿不是打发过一拨人到南京么,这就是他们在福建捣鼓出来的东西。这天下如今还没有地方能制出这样白净的糖来,就是进贡上用的也不如这个。我今儿个让人送去了成国公府一包,回头若是好,今后达官贵人自然都会改用这个,谁不爱颜色好?”

“这是越儿派去的那些人弄出来的?”

孙氏这才恍然大悟,看那白霜的眼神便不一样了。虽说她也知道丈夫在外的那些产业勾当,但张越竟然能想到这些,她却是打心眼里高兴,当下自是喜笑颜开。正打算吩咐珍珠拿着这包糖去厨下做碗甜羹试一试,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爷,太太,少奶奶,跟少爷的灵犀姑娘她们回来了!”

猛听得这一声,屋内众人无不是一愣。不过一会儿,灵犀秋痕和琥珀便从门外进来,齐齐上前行礼。心中疑惑的孙氏也顾不得其他,忙吩咐三人起身,旋即便一气问了一连串问题,待得知张越去皇宫拜见皇太子和皇太孙,因此要晚些时候回来,她这才释然。旁边的张倬这时候便笑道:“先公后私,他倒是精乖,如此也省得别人挑毛病。既如此,吩咐厨房去好好预备几个菜,晚上咱们一家人好好团聚。”

“一家人?那要不要叫上红鸾和赴哥儿?”孙氏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见张倬面上一僵,这才哼了一声,“罢了罢了,她也未必愿意过来立规矩。让厨房做好了依原样给她送一份,让她不必过来了,在那儿自己快活受用就是。还有,别忘了给冯大夫准备一些清淡饮食。”

见公婆两个仿佛有些别样气象,杜绾自然不会杵在那儿碍事,连忙借口说去厨房便站起身告退,少不得把灵犀三个也拉了出来。她这几个人前脚出门,珍珠和芍药也紧跟着溜了,几个人在院子里你眼看我眼,不禁各自莞尔。

当下珍珠和芍药便把去厨房传话照看的活计给揽下了,杜绾自带着灵犀她们回屋,还没坐下小五就撞开门帘兴冲冲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根亮晃晃的银针。

“小姐,今儿个师傅又夸我能干,说那么多穴位一天就记住了,下针又稳又准!”

一听见这个,即便在太子妃面前还能镇定自若的杜绾,这时候也不禁头痛了起来,抢在秋痕开口问话之前就笑着夸奖道:“好好好,咱们的小五自然是天才!瞧你这大冷天还满头大汗的,赶紧进屋去换一身衣裳,相公待会就要回来了。”

直到小五喜滋滋地进了里屋,她方才对灵犀三人低声警告道:“她如今是冯大夫的关门弟子,这些天正是学医术的兴头上。内院几个丫头眼下都怕了她,珍珠芍药更是见了就躲,你们可别惹上她,否则到时候少不得拿你们试针!”

冯大夫的关门弟子?灵犀琥珀和秋痕面面相觑了一会,同时想起了这一次的惊险经历,渐渐的脸上就有些古怪。要知道,那位冯大夫的第一个弟子可是货真价实的白莲教教主,那小五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前程?还有,冯大夫什么时候上自己家来了?

第三百五十章 不止脉脉是温情

直至夕阳西下,张越方才出了皇宫。田文四人已经送还给了朱瞻基,赵虎三人也已经派了出去,这会儿竟是只有胡七跟着他一同回来,而陆丰则是早就回马府街钦差行辕了。若是没有那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他只会感激皇帝体恤让他能够合家团聚好好过一个年,然而,眼下他却觉得满心烦躁,即便是一路风驰电掣也难以打消这种情绪。

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朱棣怎会想起那件紫貂皮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