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天色渐晚,张府门前已经挂上了两盏灯笼。他在门前堪堪停下,才跳下马,一个中年门房便一溜小跑奔上前来,抓起缰绳之后就笑道:“少爷总算是回来了,老爷太太已经命人催问过好几回,这会儿人都在上房里头等呢。”

尽管心里有事,但这会儿张越不想表露在脸上,当下就嘱咐胡七先去休息,随即便径直往里头走。从甬道进了二门,早有一个年轻媳妇迎上前来,隐隐约约更能听到有人往里头通报的声音,一时间,身心俱疲的他只觉得脚下步子陡然之间轻快了起来。等到顺台阶到了檐下,见门外的珍珠已经高高打起了帘笼,他连忙快步迈过了门槛。

上房里头极其亮堂,除了高几上的灯台之外,房梁上还悬了一盏富丽堂皇的鲤鱼跳龙门式样的宫灯。张越随手解下那一袭织金妆花绒大氅,又脱下头上的皮帽子和黑貂皮暖耳,一并递给了旁边的灵犀,这才上前拜见了父母。起身之后,他就紧挨杜绾站了,右手悄悄伸出去握住了她的左手,丝毫没去管有没有人看见。

“这么冷的天东奔西跑,也着实难为你了!”

孙氏向来最疼爱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张越,见他分明又瘦了一圈,不禁直叹气,心想人家都是暗箭,偏生自己儿子遇上的全都是明刀,正预备多安慰两句,见一旁丈夫的眼神丢过来,情知他必定是慈母多败儿这一套,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改成了另一句。

“这件织金妆花绒大氅仿佛是新的,是别人送的还是你怕冷置办的行头?”

没料到母亲竟然这么眼尖,张越心里苦笑,面上却仍是带着笑容:“是今天进宫面见太子殿下的时候,殿下瞧见我那件苏合青云缎披风旧了,所以就赐了一件。不单单是我,陆公公也得了一件一模一样的,皇太孙殿下派的那四个护卫每人都得了两匹绢十锭钞。”

“太子殿下真是仁厚。”

张倬却没去理会孙氏这句话,盯着那黑貂皮暖耳看了一会,他忽然冒出了一句话:“这织金妆花绒大氅是太子殿下赏赐的,如果我没看错,这黑貂皮暖耳仿佛也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可是皇太孙殿下的赏赐?”

见张越点头,他只觉得脑仁发胀,不禁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揉了揉两边太阳穴,心想继皇帝的旨意之后这东宫的两位竟然如此做派,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要表示什么?

杜绾根本没料到张越站过来之后就忽然抓住了自己的手,原是想挣脱了去,但这会儿感到张越的手凉得很,不禁有些疑惑。待听得张越进了一趟宫就得了这样的好处,看到张倬那表情仿佛不是高兴而是担忧,她顿时从心底生出了一股不安。

心中各有思量的三人都没有在孙氏面前流露出来,而孙氏本就是不在意外头事情的人,吩咐把大氅和暖耳拿过来仔细瞧了瞧,便吩咐灵犀拿下去收好。不多时,芍药便从外头进来,屈膝笑道:“厨房饭菜都已经齐备,请太太示下,是在后房安设桌椅摆饭,还是在这屋里?”

“不用后房,就在这儿好了。去把那张黑木大炕桌子搬上来,在炕上团团圆圆吃一遭就行了。你们几个在下头摆上圆桌子,大伙儿一块也热闹!等过两天除夕夜的时候也这么办,如今家里人原本就少,冷冷清清就更不像样了!”

因不在北京没那么多眼睛盯着,更不用担心有人唠叨,孙氏也懒得管什么规矩上下,索性这么吩咐了一遭。当下自然是人人欢喜,珍珠芍药把小炕桌撤了,与灵犀琥珀合力将那张黑木大炕桌子搬上了炕,秋痕又拉着小五一溜烟把圆桌子搬了过来。不消一会儿,两个年轻媳妇就提着食盒进门摆菜,见着这光景先是有些差异,旋即便抿嘴一笑。

随着两个媳妇一层层揭开了那食盒,各色菜肴渐渐摆满了一桌子,水晶鹅、炒面筋、炖鸽子雏、酸笋汤、熏肉、醋熘鱼六道热菜,酥脆小角儿和白糖糕两样点心,热气腾腾摆了一桌子。几个丫头的份例菜也都摆上了圆桌,珍珠又用烫酒壶一个个杯子斟上了酒。

见珍珠一个个斟满了回席坐下,张越便向杜绾使了个眼色,和她一起双手捧起了酒杯:“爹,娘,今儿个这第一杯就让我和绾妹一同敬你们二老。这几年一直在外头忙碌奔走,我也不曾尽过多少孝心,便以这一杯赔罪。”

见儿子媳妇举杯敬酒,随即先干为敬,孙氏只觉得这半辈子操心都是值得的,眼眶不禁有些湿了。这一愣神的功夫,她就看见张倬已经一口喝干了,不禁嗔怒地斜睨了他一眼,这才饮尽了杯中的酒,旋即又盯着张越和杜绾瞧了又瞧,忽然笑了起来。

“你们俩要是真有孝心,赶紧努力就好。不拘孙儿孙女,我就是等着抱呢!”

“娘你放心,咱们一定努力。”

张越笑容可掬地答了一句,紧跟着就感到腰上一痛。情知杜绾拿自己出气,他自是端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旋即亲自拿起那只八仙过海纹样的青花八角烫酒壶,先是在杜绾杯中满上,旋即又给自己斟满了,这才放下酒壶双手拿起了杯子。

“这第二杯酒敬贤妻,我不在这些时日,你既要侍奉爹娘,还要周顾其他,劳心劳力,我这边厢多谢了。”

感到炕桌底下的脚被谁轻轻踢了一下,杜绾哪里不知道恰是张越在作怪,此时见他二话不说就喝干了,不免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这才扬脖饮了,旋即亮了杯底。见张越半开玩笑地向满脸好奇的张菁敬了一杯,她不禁莞尔,张倬孙氏和底下一群丫头也都笑了起来。此时此刻,她不禁想起自己在青州和张越一块过的那个春节。比起那时候,如今可不是更热闹?

这么敬来敬去,两个烫酒壶不多时便见了底,虽然众人兴致仍高,但却不敢多饮。因黑木大炕桌上的菜肴太多,孙氏便拣了一盘水晶鸭,又拨了一半的酥脆小角儿和糖糕让几个丫头去吃,到最后各自饱了,便让管厨的媳妇把饭菜散出去。漱口上茶之后,孙氏原本要打发张越早点去安歇,张倬却忽然开口发了话。

“越儿,你和我到书房去一趟,我有话要和你说。”

孙氏自然不知道这是借口,瞧见张越跟着张倬出了门,不禁没好气地对杜绾埋怨道:“有什么话不能等明天说,都多大的人了,就是改不掉心急火燎的毛病……绾儿,你也回去吧,整理整理稍等一会,越儿也就该回去了。”言罢她又冲珍珠吩咐道,“把昨儿个成国公夫人送的那两块绣样找出来,眼下没事正好描一描,看他们爷俩能耽搁多久!”

张倬的书房并不大,但四壁书架上摞着整整齐齐的书,书桌椅子等等一应俱全。进屋之后将灯台放在了一旁的高几上,他便在书桌后头坐了下来,听见门外的张越正在嘱咐胡七守在外头,他不禁耐着性子等了等,待到张越进来大门掩上,他摆摆手吩咐其坐下,先说了福建那边已经将白糖送来,他送去了成国公府等等,然后直截了当入了正题。

“你在宫里也应当听说了,皇上要你回京的时候穿好全套行头觐见。我知道你必然不会不慎弄断了天子剑,但那件紫貂皮大氅却是麻烦。这东西从赐下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也不知道是谁一心惦记着你,竟是又翻出了这件事。你说会是谁泄露的风声?”

张越刚刚在母亲面前丝毫不露,此时听到父亲这番话不尽叹了一口气:“大伯娘行事缜密,必然不会是英国公府的人,此事大约要着落在二堂叔身上。而且,要是追究下来说损坏了御赐的东西,到头来即便二堂叔受责,大伯娘也要受牵累,挑起此事的人实在可恶!此等物事颁赏都是有定例的,即便是交情再好的人家也不能借来蒙混过关。一来泄露风声,二来也连累了人家。”

见父亲张倬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更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不止一丁点棘手,顿了一顿就说道:“我去年在青州的时候有不少关外的皮件商人送皮货孝敬,收了不少狐狸皮灰鼠皮猞猁皮。只可惜听说紫貂皮乃是朝廷下令让女真人进贡的贡品,根本收不到。”

听说张越竟是打探过此事,张倬不禁苦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曾想到么?虽然辽东历来不设锦衣卫,但你袁伯伯之前也设法让人去关外打探过。这紫貂皮都出自关外白山黑水那些深山老林子里头,但女真每年进贡的紫貂皮都难以凑足,更是不会随便卖给那些皮件商人。一貂之皮,方不盈尺,至少得六十几张貂皮方才能做成这么一件大氅……唉,总之你好好陪你娘过年,我想想办法。”

第三百五十一章 春宵苦短,童言无忌

“菁儿如今都三岁了,平素最喜欢缠人,今儿个你抱她的时候还差点吓着她,看你这个哥哥当的!她倒是越来越可爱,成天腻在我怀里叫嫂嫂,让人放都放不下。”

“既然喜欢,咱们就生一个比她更可爱的。绾妹,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你还说!今儿个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还那么肆无忌惮,要是让爹娘看见了……”

“爹娘看见也必定是欣喜咱们恩爱,心里只有高兴,决不会说什么二话。”

杜绾被张越两句话堵了回去,顿时恨得牙痒痒的。她正想翻身过去不理他,偏偏张越却忽然凑了过来,两张脸竟是几乎毫无距离地贴在了一起。见他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她不禁没好气地嗔道:“别闹了,她们都睡在外间。都已经不早了,小心明天爬不起来。”

“她们知道咱们夫妻俩新婚燕尔却一别就是两个月,早就睡到对面暖阁里去了,这会儿就是咱们闹得再大声,也惊动不了她们。至于明天……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我非得睡到日上三竿不可,怎么能轻易放过你!”

原本还懒洋洋的张越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突然猝不及防地吻住了她那一抹芬芳,随即翻身压了上去,又拉上了锦被。当两个人亲密无间地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他只觉得心中一片火热,忍不住吻了吻那娇俏的鼻子和修长的睫毛。

“以后咱们的宝宝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

不论是新婚之夜还是之后的那些夜晚,张越素来体贴得很,杜绾更不是恣意癫狂的人,这男女之事都只是浅尝辄止,因此她完全没料到这一夜的张越竟然如此需索无度。临到最后,被他紧紧揽在怀里,她虽然浑身疲软无力,但却觉得异常安心,那些白日里的烦恼不安全都丢开了去。寂静的夜里,伴随着油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她渐渐睡着了。

次日一大清早,睡在堂屋对面暖阁中的灵犀和琥珀早早爬了起来,瞧见秋痕和小五睡得正香,她们便索性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她们。梳洗过后,灵犀便来到了堂屋里,小心翼翼地掀起那门帘一角往里头望了望,见那张花梨木雕漆螺钿大床上挂着的雨过天青色绡纱帐子垂落于地,床上的两个人仿佛都没有动静,这才又轻轻放下了门帘。

“琥珀,什么时辰了?”

“已经卯时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想起这时候该是去上房请安的时候。虽说都是谨慎人,但想到昨儿个晚上张越和杜绾指不定怎么缠绵,她们谁也不想到里头打扰他们的好睡。于是,灵犀就索性留下琥珀在房间里头看着,自己径直往西院上房去了。

她才进院子,就看到正房那儿门帘一动,却是珍珠端了一盆水出来,随手倒在了一旁的沟里。见此情景,她紧赶上前两步,因问道:“珍珠,老爷太太都已经起了?”

“原来是灵犀姐姐!”珍珠这才看见灵犀,忙笑着点了点头,“老爷太太都已经起了,刚刚盥漱之后吩咐芍药去传早饭。怎么就你一个过来,少爷和少奶奶……咳,我明白了,姐姐和我进来吧,这又不是在北京,迟了一次老爷太太不会在意。”

见珍珠打起那梅兰竹三君子纹样的厚缎子门帘,灵犀连忙上了台阶跨过门槛进门。正巧这时候张倬和孙氏从内室中出来,刚刚听见外间那番话,又见只有灵犀单身而来,夫妻俩哪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倬哑然失笑,孙氏却是笑吟吟地说:“越儿平素从来不犯错的人,这回却难得放恣一回,还带累了媳妇。今天的请安就罢了,由得他们俩好好睡一觉,横竖也是难得的。”

“奴婢只是想着太太昨日那番话,所以才乍着胆子没去叫起。”灵犀上前行过礼后,这才笑道,“好教老爷太太得知,昨儿个晚上奴婢和琥珀她们一起歇在了堂屋对面的暖阁里头,全都怠慢了没去上夜,若是少奶奶怪罪下来,还请太太给咱们几个转圜转圜。”

听了这话,就连张倬也笑了起来:“好你个灵犀,以前跟着老太太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伶俐!罢了,既然越儿和他媳妇没来,你便在这伺候吧。回头等他们两个起了,你就传我的话,让他们去各处该去的长辈亲朋那里走一趟,把礼数尽了,其余的让太太斟酌就是了。虽说是难得休息几天,但人情毕竟不能忘了。”

灵犀连忙答应了,等芍药带人上来摆饭,她又站在旁边安箸布让伺候。不多时红鸾也来请过了安,却是略站了一站就被孙氏打发了回去。而犹在襁褓中的张赴因实在太小,为免进进出出感染风寒,孙氏一早就命乳母和保母仔细看护,不许随便带出来。夫妻俩对坐炕上正用着早饭,张菁就牵着保母罗妈妈的手进了门。她乖巧地上前行了礼,紧跟着就四下里张望了起来,可东看西看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她便奇怪地问道:“嫂嫂呢?”

瞧见珍珠和芍药都是忍俊不禁的模样,孙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哥哥回来了,你嫂嫂难得偷一回懒,自然要等着他一块过来。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后头这话却是冲着罗妈妈说的,然而,罗妈妈还不及回答,小不点的张菁就嘟囔了起来:“哥哥一回来就和我抢嫂嫂,哥哥真坏,嫂嫂是我的!”

此话一出,不单单是张倬和孙氏呆住了,一众丫头也都愣了神,好半晌,这屋子里方才爆发出一阵笑声。张倬大乐之下失手落下了筷子,借咳嗽蒙混了过去。孙氏用力过猛,结果背后的大红织锦炕椅靠背一下子翻了,那姜辣萝卜的味儿一股冲到了喉咙口。珍珠和芍药笑得蹲下了身子,就连捧着茶的灵犀这时候也差点拿捏不住,险些将两个茶盅翻在了炕上。

罗妈妈拼命忍着笑,随即才解释说:“小姐可不是喜欢少奶奶?虽说也就是想出了这两个月,愣是常常念叨这是嫂嫂说的,那是嫂嫂说的,有时候若是不肯睡,我把少奶奶搬出来她就听了。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不是嫂嫂而是娘了。”

“这个不省心的小丫头!”孙氏这才起身将张菁抱起来坐在炕上,又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鼻子,“这都是家里人,你胡说八道不要紧,让外人听到可不得笑话死?来,你爹要去衙门了,还不赶紧向爹爹告别?”

乱哄哄闹腾了一阵,张倬便笑吟吟地出了门。孙氏留下女儿说话,逗着她吃了一块糕,等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打发灵犀回房去服侍,又吩咐厨房额外做一碗甜羹。约摸过了两刻钟工夫,她才看到张越和杜绾穿戴了整齐进门来,精神气色都不错。身后跟着的是秋痕和琥珀,却不见灵犀,想来是在屋子里收拾。

正扭来扭去要嫂嫂的张菁一看到杜绾,立刻便爬下了炕,等到张越杜绾行过礼后,便紧赶着上去拽住了杜绾的手,死活把人拉到了一边,却是拿小眼睛气鼓鼓地瞪着张越。面对这种情形,张越自是莫名其妙,等依着母亲的话在炕上坐下,这才得知是怎么回事,不禁哭笑不得——自己的妹妹偏爱黏着自己的妻子,这算是怎么回事?

虽说名义上是奉旨在南京过年,但张越自然不可能真的闭门不出,成国公府得去拜访,杨士奇那里也得抽空去拜见,皇太孙妃胡氏甚至也召见了杜绾一回……夫妻俩轮流转了这么一圈,再加上要应付登门拜访的其他客人,竟是一直忙到除夕。

当然,忙碌却也有忙碌的价值,成国公朱勇和几家勋贵合计在一起,挑选了一个精干家人预备办货下海,而之前送去的白糖更是让这位年轻的国公为之大喜,于是,远从福建送来的两车白糖竟是一扫而空。虽说全都是送人,但两车白糖换来的好处却难以计数。

眼看着杜绾正按照厚厚一摞礼单分类入库,张越不禁感到这年头的当家主妇也不是好当的。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杜绾却信手递过来一份礼单子,他拿过来瞧了瞧,却不甚明白。

“这是之前陈留郡主特意派了应妈妈从开封送的礼,东西不过是寻常土产,但却说起了祖宅那儿留守家人的事。以前老太太在的时候还能约束族人,如今少了约束,渐渐就有些作奸犯科的事情。单单这些也就罢了,据说有好几个还和周王的几位郡王交往甚密。郡主说如今周王的病是忧惧而生,唯恐皇上容不下,这当口若是张家有人不检点,只怕会麻烦不小。”

朱棣这个皇帝是趁着削藩举旗造反的,但登基之后却是大刀阔斧地削藩,张越自然知道周王忧惧何在——毕竟,地位尊荣隆宠不衰未必是真心实意,也可能是做给别人看——正因为如此,对于陈留郡主朱宁的这番好意,他不能不领情。

“回头若是见着郡主,真是要好好谢谢她,否则等闯了大祸就来不及了。不过,依照此前几位亲王的旧例,倘若周王交还三护卫应该就能保全,郡主冰雪聪明,怎得不劝周王?”

“周王殿下在建文年间被远迁云南,受了不少苦,如今一直患得患失,唯恐交了兵权翌日再无抗拒之力,所以一直在犹豫。再者,郡主也说了,要交三护卫也得有时机,贸然提出若是皇上坚拒,更认为周王殿下是别有用心,那就弄巧成拙了。”

想起朱宁身为金枝玉叶却无法自主自己的命运,杜绾不禁有些黯然。而张越亦想到了这一层,不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旋即便对上了她略有些迷离的目光。

“少爷,少奶奶,英国公夫人派了荣管家过来送节礼呢!”

就在这时候,秋痕忽然撞进了门,这嚷嚷完了方才发现这幅光景,顿时瞪大了眼睛,尴尬地后退了两步就脚底抹油溜了出去。

“我去吩咐他们好好招待荣管家,少爷您迟一会也不要紧!”

第三百五十二章 刹那烟花

要想舒适,从北京到南京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坐船,但若是要快,就只能选择从北京、涿州、德州、徐州再到南京的驿道。尽管是南下,但这天寒地冻的天气,策马狂奔却是异常遭罪的勾当,即便是荣善一直打熬得好筋骨,赶到南京的时候也是浑身犹如散了架子。这会儿随行的四个家仆安置下了,他由人服侍着洗脸换了衣裳,就坐在东耳房暖烘烘的炕上。一碗滚烫的姜茶下肚,他已经冻僵的身子总算是活络了过来,只有一双脚仍是硬梆梆的。

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个年轻小厮端了铜盆进门,在他脚底下放好了,便半跪着要扒他的鞋袜。见此情形,不敢托大的他连忙推辞,待听得是张越的吩咐,只得又坐了下来。

拖了鞋袜之后,那小厮却是用双手替他揉搓活络了血脉,搓到脚背发红,这才将双脚浸没在热水中,继续揉搓按捏,又一连兑了三次热水。等擦干之后,他在几处冻伤上小心翼翼地涂了油膏,旋即拿来了新袜子和新鞋子给他换上,又解释道:“太太说,这鞋子未必合脚,请荣管家先暂时将就一下。那棉靴却是暂时不能穿了,回头得晒过了才行。”

尽管在英国公府也素来炙手可热,但被人如此经心地服侍了一回,荣善自是感到心里头滚烫妥贴。不多时,他就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又见张越挑帘进了屋子。这时候,他连忙站起身来,极其恭敬地弯下腰去。

“荣管家不用多礼。”

张越大步上前,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旋即就将其按着坐下。见其眼中血丝密布面容憔悴,又想起刚刚那小厮说他脚上冻伤了好几处,他便真心实意地说:“你这大冷天的匆匆赶路,从北京到南京才走了五天,实在是辛苦了。明天就是正月,索性在这里过完春节,和我一起回京,也好将养几日。”

“多谢越少爷的体恤,但留下却不成,夫人那儿还等着我回话。”

因见张越在炕上对面坐了,荣善这才斜签着身子坐下,见屋子里别无外人,他便拿起了身后的包袱,郑而重之地双手递了过去。“夫人说,不想事情会闹得如此地步,仔细想想都是她当初一时大意疏于管教所致。夫人曾经秘密寻过善于织补的能工巧匠,先是找了几件同样用刀戳破的狐狸皮银鼠皮衣裳让人去补,结果那巧匠手艺倒不错,但却一定得要有皮子方才能完全补好,可紫貂皮难找,夫人只好死了心,如今只能寻了一件差不多的。”

英国公府就是真让人送节礼,也不必荣善这个管外事的管家亲自出马,因此张越早料到就是为了那桩紫貂皮大氅的公案。接过那个包袱,他却不忙着打开,因问道:“紫貂皮向来都是贡品,所制皮裘也几乎都是宫中物件,大伯娘这件大氅是从哪里来的?”

见张越眼神炯炯的,原本想推说不知的荣善只得叹了一口气,实话实说道:“这是皇上先头赐给老爷的,已经有些年头了,老爷这等物件多,此物没穿上身几遭。夫人说,尽管样式有些差别,但一时半会蒙混过去应该不要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办法。”

“大伯娘虽然是一片好意,但这事情莽撞不得,否则一旦被人识破,反而连累了英国公府。”张越摆了摆手示意荣善不用劝说,却是看也不看就将那包袱递了回去,“你一路奔波紧赶慢赶送来了这件东西,我很感激,但别人既然有意勾起了皇上想起这件事,自然会死死盯着英国公府,到头来若是让皇上以为英国公府也是蓄意欺君,那就是弄巧成拙了。”

“可是……”

“此事我自然会写信向大伯娘说明,她绝不会怪罪你的。”

当日的事情荣善也听说过一丝风声,虽说只是杖毙了一个丫头,庾死了一个妾,但对于一向宽和的王夫人来说却是头一遭,给内院的震慑极大。这次奉命出来,他心中实有些担忧——这固然是英国公府出的事,但若是按照王夫人这样的布置,万一有事牵累更大——然而,他更知道如果英国公张辅在北京,说不定会径直入宫请罪,因此也没敢开口劝王夫人,却不想年纪轻轻的张越竟然看得这么透彻,毫不犹豫地推却了这件可以暂时救命的东西。

思来想去,五味杂陈的他便又抬起头来:“夫人先头悄悄地打探过,那一年关外建州女真总共贡了三百余块紫貂皮,皇上命御用工匠一共做了四件,一件自己服用,赐了皇太孙和赵王一人一件,剩下的那件便一直放在库中,直到上回听说了越少爷的事情之后,一时心血来潮,这才赏赐了出来。之前几年虽然也有关外贡紫貂制成大氅的,但除了赏赐秦王晋王齐王等等亲王,就只有英国公和成国公,其余勋戚几乎没得过这种赏赐。”

张倬先前只告诉张越这相同的三件大氅如今在谁身上,并没有说这竟然是王公专有,即便如此,这也没多大区别。哪怕内库中有,难道他还能指使谁将其偷出来不成?皇帝和其它亲王是不用指望了,即便是朱瞻基,这种事也是万万不能去求的。否则那位年轻聪颖的皇太孙必定会想,今日你能蒙骗天子,翌日难道不会骗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满心叹息的荣善摇了摇头,手无意间碰到旁边一个包袱,连忙将其拿上了炕桌,又动手解开了那蓝绫包袱皮,将里头那件衣裳给抖开了:“这件破损的夫人也让我一起带出来了,上次遭了人惦记,所以夫人一直都压在自己的箱子里,唯恐再被人给做了手脚。”

当日这件大氅遭劫之后,张越就没有拿回来,而是一直收在英国公府,此时接过之后展开一看,端详着上头那些难以弥补的破损,他不由得恨得牙痒痒的——就算他也能像贾宝玉那样有勇晴雯相助,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皮子的破损就是织补功夫再好也白搭。

老是纠缠这件糟心的事情自然让人心情不好,因此荣善见张越默然将破烂不堪的大氅叠好放回了包袱里头,只得干咳一声岔开了话题:“夫人这一回中年得子,实在是高兴坏了,先头洗三的时候就极其热闹,这一次满月酒更是连摆了三日,就连皇上也赏赐了不少东西。只希望老天爷这回能开眼保佑,让夫人这一双儿女能平平安安。”

“以大堂伯和大伯娘的为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小堂弟。”

张越虽说笑着这么说,心底却半点都不相信,要是真有老天开眼这回事,为什么天底下还有这么多恶贯满盈的人,还有好人遭难?然而,尽管自己家里后院就有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但他一来不好做人家的主,二来知道医术这种勾当没什么保票可打,因此就暂时隐过不提,预备回京之后再作打算。然而,当荣善说起茴香给张超添了个儿子,方水心却不幸小产时,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尽管对于二伯母东方氏和那个方水心都谈不上好感,但二伯父张攸素来豪爽大方,对他也一向不错,他对其倒是比大伯父张信更加亲近。只是,张攸张超父子领兵出征的这当口,家中两个妾侍却是一个喜得贵子一个不幸小产,也不知道父子俩回去之后会是什么滋味。

得知英国公府派了荣善过来,傍晚从衙门封印回来的张倬少不得亲自见了一趟,见厨房已经将年夜饭送来厢房让荣善和几个随从受用,屋里柴炭俱是充足,他方才放下了心,又站着说了一会话,随即径直回了上房。

难得全家都聚在了一块,这一晚的年夜饭自然是极其热闹。屋内点着粗大如椽的守岁烛,照耀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主人们全都坐在炕上,底下的圆桌子旁则是坐着一群丫头,这当口哪里还有平素的规矩,欢声笑语不断。即便是孙氏也没计较坐在角落里的红鸾,一面哄着活泼爱笑的女儿,一面顾着难得在身边的儿子,那笑容竟是比平常任何时候都多,一杯杯滚烫的酒喝下了肚,到最后自是脸色酡红煞是娇艳。

待到一餐热热闹闹的晚饭吃完,一家人便齐齐出去放鞭炮烟花。张越一手拉了杜绾,一手牵了张菁,一来到后门口,几个眼尖的男仆便嚷嚷了起来,一个小厮连忙用纸媒儿点燃了早就在巷子里摆好了鞭炮,那鞭炮顿时噼噼啪啪地炸响了开来。尽管戴着貂皮暖耳,但最怕响声的张菁仍是吓了一跳,想要和往常那样找嫂嫂的时候,却发现张越正揽着杜绾站在一边,才一愣神就被孙氏一把抱了起来。

“小菁儿,别打扰了你哥哥嫂嫂的好事!”

相比那热闹的鞭炮,各式各样的烟花更是让人称奇。尽管张家平日向来不讲排场,这一次却在空地上摆开了不少烟火盒子,既有旗花、桶子花,又有地老鼠、盒子火,但只听炸响如轰雷,花卉鱼虫飞禽走兽竞相争艳,夜空中现出无数绚烂多姿的影像,那黑夜竟是仿若白昼。最引人注目的乃是成国公府赠送的一座长明塔,那架子高达五层,每层烟火尽皆不同,有楼阁,有人物。最上一层更是吐出漫天飞花,那晶莹辉耀之处让人目不暇接。恰是丝竹肉声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无妍。

张越见杜绾仿佛有些冷,便替她拉紧了身上那件大袖披风,又指着多彩多姿的烟火笑道:“今晚的烟花比咱们在青州放的更漂亮,怪不得人说恨不得日日过年!”

“若这烟花不是刹那该有多好?”杜绾睁大眼睛望着那绚烂景象,发觉张越的臂膀忽然僵硬了一下,随即转头笑道,“以后能不能年年看烟花,爹娘和我可全都指望你了!”

第九卷 群魔舞

亲王公主,王公贵戚,权阉巨擎,群魔乱舞的背后,不止有一双清醒的眼睛。

第三百五十三章 真正的长辈

尽管因为迁都在即,官府已经奉命将一拨拨江南富民迁到了北京一带,就连周边的一些城镇也充实了不少户人家,但要和南京比起来仍是相差甚远。在这些邻近北京的州县中,以通州最为热闹,原因很简单,这里是官员入京第一站,也是官员离京第一站。

既然是如此要紧的地方,自然少不得驿站。通州驿位于通州西南边,新建的馆舍屋子比寻常府县的驿站大三倍不止,成日里迎来送往的官员无数。由于这是天子脚下,驿丞待人接物少不得分一个三六九等,中间的正房堂屋素来是给大员留着,两旁光鲜敞亮的厢房则是按品秩分给那些进京离京的官员,至于后院一排排犹如鸽子笼一般的屋子,自然就是留给那些受了贬斥凄凄惨惨戚戚去边疆上任的官员,抑或是解送入京的犯官。

此次正逢天下各布政使三年一朝贺的时候,如今朝中事毕,这些封疆大吏们也顾不上这会儿还是天寒地冻,陆陆续续踏上了回程。眼下这通州驿的馆舍里几乎住的全都是等船的各地布政使,要不就是挂着副都御史衔出去巡查的官员,馆舍里头挤得满满当当,忙得那驿丞脚不沾地,所以,当一个驿丁进来说是有贵人驾到要求腾屋子,他顿时满心气恼。

“什么贵人,这驿站里头谁不是贵人?他娘的,品级还都是没差别,我能让谁腾?”

那驿丁见顶头上司骂娘,顿时脸色一紧:“您老低声些,这次来的是司礼监的人,还有锦衣卫!两边为首的都口气大得很,说是腾屋子给钦差留着。我听到那两位的称呼仿佛是黄公公和袁大人,您是不是去迎一迎……”

“黄公公?袁大人?”那驿丞虽说是不入流的小官,但人在天子脚下对于京中人事却清楚得很,这会儿细细一思量,他顿时面如土色,“司礼监太监黄公公?还有锦衣卫袁指挥使?老天,皇上要办什么事情,居然同时要派出这两拨人?甭说了,你赶紧把他们请入正堂,沏上最好的茶,我眼下就去和那几位大人商量腾屋子!”

一番张罗之后,两位炙手可热的宠臣便进了驿站。此时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黄俨拿起茶盏呷了一口,发觉这雀舌牙茶根本就是假冒的,皱了皱眉就没有再喝,却是笑着对袁方说:“皇上对于年轻人还真是爱惜,派了咱家一个不够,竟然还使了袁大人过来安排护卫。话说回来,袁大人这锦衣卫指挥使已经上任有三年了吧?这三年皇上最信赖的外臣大约就是你了,不过今年东厂一立,以后你这头上可就得压一座大山了。”

“黄公公说笑了,我本就是越级提拔,怎敢不尽心竭力?至于设东厂更是皇上旨意,我奉命行事也是应当的。”

“咱家就欣赏袁大人你这秉性,做什么事情都是不骄不躁从不居功,就连文官那儿爷素来都是说你好话,实在是难得。不过,陆丰那个小猴儿年轻识浅,新官上任若是给你气受,你尽管对咱家说,咱家虽说不是他的顶头上司,却还有法子治他一治。”

“那就多谢黄公公了。”

见袁方依旧是那副淡然谨慎的面孔,黄俨顿时撇了撇嘴,也没指望这么两句话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拿下这个油盐不入的人物。不管赵王还是汉王,甚至于南京的皇太子皇太孙,眼睛素来都盯着锦衣卫,但愣是没瞧见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和谁亲近过。当然,也就是因为袁方乃是货真价实的孤臣,皇帝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否则这一位的锦衣卫指挥使早当不下去了。

在通州码头靠岸时,张越就发觉码头上的排场非同小可。尽管他是钦差,随行还有五百京营卫士,足足用了三条船,但这会儿码头上服色鲜亮的赫然是锦衣卫!他自然不会认为是袁方脑袋发热,只能判定这是皇帝的主意,可这样大张旗鼓简直和把他放在火上烤没区别。尽管心里这么想,他还是只能脸色淡定地下船。

由于之前朱瞻基上书朱棣,因此房陵就留在了南京,如今这五百军士便只有四个百户统领。对于房陵能够得皇太孙青眼,张越自然是乐见其成,心中对周百龄也颇为感激。这会儿听得那为首的锦衣卫军官传令京营卫士先行回营,他便瞅了个空子和周百龄说了一句话。

“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机会,我可就直接向安远侯点周千户你的将了。”

周百龄先前心甘情愿替张越在南京做了一回戏,又把绝好的立功机会让给了房陵,此时得了这么一句话,他哪里不知道张越这是承诺绝不会抹煞了自己这些人的功劳,顿时眉开眼笑,行了军礼便带队先行一步。当初要是他去向朱瞻基禀报粮仓弊案,能够得到的赏赐顶多就是几十锭不值钱的宝钞。如今与人方便自己也得了方便,何乐而不为?

一行人到了通州驿之后,驿丞早就腾出了北院,又带着一群驿丁杂役前后奔走,那架势比伺候亲爹还殷勤。当然,他少不得对张越解说这屋子是他依着那位黄公公的吩咐请山东布政使和浙江布政使让出来的。张越虽说心知不妥,却只能让驿丞去向那两位品秩至少比自己高四等的封疆大吏道谢,然后就和陆丰整理了一下衣冠前去见人。

甫一见面,黄俨就笑吟吟地说:“原本这通州到北京也就是五十里路,你们又不比外臣,今儿个直接觐见也没什么。但因着皇上实在是厌烦了没完没了的上书,所以才让你们在通州驿住一晚上,明日早上由锦衣卫护送出发,正好赶上暹罗、占城、爪哇、满剌加四国使臣朝觐。你们在江南立了大功,这回好生露一露脸,不但让朝臣闭嘴,那可真的是扬威域外!”

陆丰先头就知道了张越的天子剑安然无恙,心中最后一块大石头也安然落地,此时听黄俨一扫往日的轻视态度亲密地说出这么一番话,他渐渐生出了一丝新贵的得意和矜持。客气了一番之后,见袁方借口安排防卫避开了去,他也懒得在这里说鬼话,索性自回房去休息。

这碍事的人都没了,黄俨心头大定,很是打量了张越一会方才笑道:“小张大人大约不知道,为了你的事情,朝中简直闹翻了天。那些新锐的官员都说开海禁之举是利在千秋万代,那些保守的老家伙则是说违反祖制多此一举,总之到现在还没消停下来。可皇上很是嘉许你这回的功劳,咱家天天伺候在身边,还听到皇上对小杨学士和金学士提过,说你此次在上海县力抗倭寇,大显张氏忠勇门风,就是赐爵也不为过。”

“若非皇上一力支持,我此行只怕一事无成,万不敢当皇上如此赞誉。”

张越此时在心里少不得嘀咕开了。大明的爵位向来是重军功,哪怕是开国功臣,也只有李善长一个文官获赐国公爵位,其他的顶多不过是个伯,而李善长的爵位也压根没传下来。靖难功臣封爵位的一概武臣,就连道衍和尚的荣国公爵位也是死后追赠,他还不至于认为自己芝麻大小的功劳就值一个爵位,须知这开海禁还没见成效,这一位绝对是信口开河。

这老太监怎么不说皇帝打算封他国公?要说鬼话别人是否相信!

黄俨却不管张越如何谦逊,又嘿嘿笑道:“先头听说你不慎折断了天子剑,咱家还吓了一大跳。别人不知道,咱家跟随皇上多年,可是知道那把剑对于皇上的意义。那是太祖皇帝临死前让人送到北京赐给皇上的,皇上奉天靖难的时候佩的是这个,北征的时候也是用的这个,上头每一个缺口每一处磨损都记得清清楚楚,怕是一摸着剑柄就能知道真假,说爱不释手都是轻的。直到后来看了你那奏折,咱家才松了一口气,皇上的心情也才好了。这不,皇上此次派了锦衣卫来,又让你穿上全套御赐行头,也正是要让别人看看我天朝的年轻俊杰。”

见张越微微色变,黄俨顿时更笃定了。这些天他思来想去,觉得张越敢在奏折上那么说,足可见天子剑确实不曾损伤,也就是说,另一边处心积虑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然而,那紫貂皮大氅张越却肯定是拿不出来的。拿捏准了这一点,他自是底气十足,随手弹了弹袍角站起身来:“咱家和英国公是从燕王府开始的老交情了,也就当你和自个子侄差不多,今儿个咱家也住在这里,你若是有什么事直接到东厢房就是。甭管什么事,咱家一定帮忙。”

对于这么个自说自话以长辈自居的家伙,张越面上带笑,等把人送走,他不由得沉吟了起来。未几,在房中踱步的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上前打开门一看,他恰是看到一位真正的长辈站在外头。自从当日南京大德绸缎庄一晤之后,他尽管一直知道袁方在背后帮了无数忙,但真正能够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却是再也没有过。

“小张大人,明天的事情我得和你交待一下。”

见袁方背后还有两个虎背熊腰的锦衣卫军士,张越连忙将人请进了屋,随即掩上了房门。当他再次转过身时,就看见一向沉着脸的袁方正笑呵呵看着他。此时此刻,他竟是福至心灵地迸出了三个字。

“袁伯伯。”

袁方欣慰地一笑,口中打趣道:“能听到你这声袁伯伯,我这几年的心思总算是没有白费。上次你成婚的时候我不能去你家吃酒,就连礼物也没法送,这次正好补一份你最需要的大礼给你。”

第三百五十四章 天恩浩荡,洪福齐天

西宫秀春馆。

相比早逝的昭懿张贵妃和恭献权贤妃,王贵妃一来没有显赫的出身,二来才艺并非绝顶出众,永乐七年张贵妃和权贤妃双双册封的时候,她不过是昭容,之后才封了贵妃。然而,权摄六宫的权贤妃红颜薄命,张贵妃也是多病多灾去得早,反而是她多年把持六宫大权。即便是坐在这样显赫的位子上,她也不曾骄矜倨傲,皇宫上下人等没一个说她不好的。

这会儿进暖阁探望的便是永平公主。论年纪她甚至比王贵妃还要年长,但面对这位庶母,她仍是极其恭敬。待得知王贵妃病倒的这些时日颇有头痛眩晕的症状,她便连忙殷勤地说自己带来了得自云贵的天麻,又从匣子里取出一串佛珠,亲自给王贵妃戴在了手上。

“父皇如今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捉摸,平日也亏得娘娘常常从中回护,咱们心中无不感激。这是我从庆寿寺特意求来的开光佛珠,除了辟邪之外更能有佛祖庇佑。娘娘只要好好将养,这病一定是不碍事的。”

尽管亲王公主都尊称一声娘娘,但其中真心与否却难说得很,王贵妃也素来不计较。此时笑着谢过了,她便露出了一丝疲态,旁边的宫女连忙端着药碗上来,但永平公主却没有告退,而是仍坐在床前的锦墩上,笑呵呵地拿着帕子为王贵妃掩着衣襟。

“如今天寒地冻的,父皇身体又不好,明儿个上朝也不知道是否会冻着。我今天来的时候还听说父皇派了锦衣卫去通州驿……话说回来,父皇就算再信任那个张越,这样的隆宠也实在有些过分了,总得给年轻人留着以后的上进地步不是?听说他在宁波府的时候强横得很,仗着天子剑在手雷厉风行,屠夫之外又得了个抄家的名声。而且无缘无故还传出了天子剑断折的消息,天知道他在外头怎么招摇。真正算起来,他还不是正经勋贵子弟呢!”

见王贵妃只是淡淡地笑着,永平公主顿时觉得有些气馁。她是痴长了几岁,她是金枝玉叶,可是在这位出身平民的贵妃面前好似总矮了半截,这种感觉让人异常不舒服。想到自己那回在太子妃张氏那儿见到了杜绾,她索性又把话说得透彻了一些。

“娘娘,不是我搬弄是非,父皇用人全凭一己喜好,未必一定能看清人的心性。先头我在大嫂那儿居然看到了他的那个新婚娇妻,此外还有成国公夫人。虽然大嫂说那是她请来的,但大嫂堂堂太子妃,怎会屈尊召见一个小小的宜人?肯定是他挑唆妻子说动成国公夫人,又预备攀附大嫂这棵大树,此等居心……”

“口口声声居心,你又是什么居心!”

乍听得这个冷森森的声音,说得正起劲的永平公主一下子感到背上汗毛猛地一炸,情不自禁地站起了身子。瞧见朱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暖阁门口,她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冒了起来,慌忙跪下行礼,却是连头都不敢抬。好一会儿,双手死死抠着地上砖缝的她方才隐约瞧见一双厚底黑朝靴从身旁过去,紧跟着就听到一声冷哼。

“不要以为贵妃护着你们就可以成天跑到这里搅扰,没瞧见她都病成了什么模样,还要听你这些别有用心的话?有工夫就好好管你的儿子,不要让他成天飞扬跋扈自以为是,世袭的勋贵要是都像他这样,朕还能指望他们为国效力?”

朱棣越说声音越高,旋即竟是一脚踢翻了那个锦墩,声色俱厉地说:“你一个公主竟然跑到这里来议论一个外官,难道还想让贵妃在朕耳边吹枕边风?要是下次再让朕听见看见你干这种勾当,以后你休想再踏进宫一步!滚,赶紧滚!”

一连两个滚字吓得永平公主浑身哆嗦,连忙重重叩首之后就跌跌撞撞退了出去。等到她走了之后,一直没有吭声的王贵妃方才低声说:“公主虽说是为了私心,但说的也未尝没有半点道理。臣妾知道皇上看人的眼光必然是好的,但总得顾忌别人。张越太年轻了,即便少年老成,但别人看到的却是皇上的隆宠,似公主这样想的人只怕不少。”

“朕用人若是那么谨慎,当初杨士奇杨荣他们几个也不至于骤然得预机密!”朱棣不满地冷笑一声,见王贵妃长发垂肩面色蜡黄,便在床上坐下,轻轻为她掖好了被角,旋即皱了皱眉,“这些朝廷上的糟心事你不要管,好好养病要紧,倘若还有人过来唠叨,直接赶出去!二丫头只知道搬弄是非,也不想想朕的秉性,既然重用了他,怎会没有锦衣卫侦伺?”

尽管人人都称赞贤德恭谨,但若是单单贤德恭谨而不善于察言观色,不善于恰到好处地进言,王贵妃怎么也不可能劝服喜怒无常的朱棣。此时知道朱棣心有定见,她便岔开话题,笑着提起之前周王妃命人送来节礼的时候,特意在信上问过陈留郡主朱宁的婚事。

朱棣却只是哂然一笑:“老五的几个儿子朕都看不上,倒是宁丫头教导得不错,就是性子英果完全不像女孩。朕先前还是燕王的时候,可以用武臣子弟配郡主,但如今若是用勋贵配宁丫头,却得顾忌其他。那些寒门出身的如今觉着当仪宾好,翌日妨碍了前途必定会苛待了她。别说朕那个弟妹,就是老五也私底下送了书信过来,说是索性让他自行把宁丫头配了人……笑话,朕要是真能随随便便拉个人就让她成婚,何必拖拖拉拉一直到今天?”

“有了皇上这句话,臣妾对周王妃可是有交待了。不过陈留郡主蕙质兰心,皇上即便要万里挑一,只怕还是择不出能配得上她的人。皇上既然对这事情烦恼得很,不妨从宗人府的名单里头挑选几个,让周王府那儿也参详参详……”

朱棣在秀春馆足足盘桓了大半个时辰方才起身离开,从最初的满面阴沉到眼下的笑容满面,看得外头随侍的太监宫人不禁面面相觑,但人人心中都高兴得很——皇帝心情好,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有利无害。然而,等到一帮人簇拥着朱棣上了肩舆,张了伞盖回到仁寿宫时,却早已有人等在了那里。一看清那人形貌,一群随从们不禁感到心头咯噔一下。

“臣叩见皇上。”

见到是袁方,心情极好的朱棣便摆了摆手,到正殿前下了肩舆,他便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办事情朕放心,想必人都已经安置好了。有老黄俨留在那儿,料想也出不了差错。先头王贵妃提醒过朕,明日一来是接见使臣,二来是群臣奏事,若是御门听政只怕那些番邦使臣不惯这寒冷。谨身殿既然落成,明日便御谨身殿听政,你到时候布置安排一下。”

袁方一面答应,一面落后皇帝身后数步进了大殿。此时,除了亲信的太监宫人之外,其余的都各自回值房等候,大殿之内自然是空空荡荡。

“对了,你先前所奏之事已经都办妥了?”

“是,臣亦是近日查锦衣卫之前的旧案卷,又翻出了一些老口供,这才发现此事。当初籍没纪纲全家,老少戍边,抄没金银珠宝无数,原本谁都以为这就是全部,谁曾想纪纲抄没已故齐王时,竟然别设密地藏宝。臣已经命人将此中所有珍藏一一造册,粗略估计珍玩不下三百件,各色绸缎更多,有的已经烂了,簿册造好后两日后就能呈上。”

“这等旧事,若是你不呈报而是私自藏没,别人也无从得知,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朱棣此时只觉极其满意,这些钱对于内库来说兴许不算什么,但若是袁方留着自己使用,则必定是富及数代。想到王贵妃刚刚说过自己看人的眼光好,他更是心中得意,旋即便欣然点头:“你这次几乎不亚于战功,然纪纲之事过去已有数年,朕不欲重提。你入主锦衣卫已经有三年多了,功劳卓著,便与你世指挥佥事。”

乍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袁方顿时怔住了,良久,他才讷讷解释道:“皇上恩典臣感激不尽,不过臣并无子侄,妻室也已经过世,这世官……”

“你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居然是个一直不续弦的鳏夫!”朱棣见袁方仍旧愣在那儿,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若是不续弦,朕不如在宫中选一个良家女赐给你?”

天子居然一时兴起管这种事?饶是袁方平素沉稳多智,这时候也着实乱了方寸。见朱棣满脸戏谑地瞧着自己,他到了嘴边的话最终又吞了下去。武职世官向来难得,不少封了伯爵的勋贵也只是世袭指挥使,他这个没有丝毫军功的锦衣卫指挥竟然得了世袭指挥佥事,即便当初如纪纲那样得宠,也没得过这样的恩典。

想到这里,袁方定了定神,再次下拜坚辞,言道是亡妻情重,他早已誓言不娶。心情极好的朱棣看到他这副光景,不禁笑道:“能对亡妻如此,殊为难得,反正朕的世官是给你了,大不了你过继一个或是找一个义子!”

出了仁寿宫,袁方不禁微微一笑。那处地方的东西看似珍贵,但件件珍玩上头都有皇家印记,恐怕满天下也没人敢收,绸缎也几乎都是御赐之物,纪纲大约就是因为这缘故方才没搬进自己家里。他为了那件紫貂皮大氅恨不得上天入地,结果还是这几个月一直埋在案卷堆里头的沐宁在眼皮子底下找着了。

好在刚刚皇帝并未逼迫,他总算不用遵从圣旨硬娶一个,还能对得起早逝的妻子和儿子,只是这世官浪费了可惜,他也应该寻个人继承家业了。话说回来,这次的事情,于他来说是天恩浩荡,于张越来说是洪福齐天,恰是皆大欢喜。

第三百五十五章 六部直房中的侃侃而谈

尽管北京皇城只是初成,但高高宫墙却难掩其恢宏壮丽的气象。由于太子在南京监国,朱棣的风痹症时有发作,行在各官员的早朝也往往断断续续,再加上如此寒冷的天气,露天早朝实在是一件让人叫苦不迭的差事。因此,听说天子御谨身殿听政,久未上朝的大臣们各有各的思量,这一日免不了一个个早早起床。

于是,尽管天色仍旧昏暗,东西长安街上却是车马不绝,相熟的官员少不得彼此打招呼说话,一时之间尽是嘈杂的人声。等人都到了东西长安门前,这时候便能看出文武官员的差异来,东长安门各军都督府的勋贵们往往都是身披轻裘,鹤氅披风等御寒之衣极尽华丽,而西长安门的文官们则多半是在官袍之外罩着家常的大袄,甚至还有人的旧衣裳上头打着补丁,那种寒酸劲就别提了。在这一片灰暗中,穿着金彩提花绒大氅的杨荣便显得鹤立鸡群。

一群文官云集左长安门正等着入宫,忽然有眼尖的瞧见正阳门大街上仿佛有大队人马行来,一时间少不得议论纷纷。待到近前,众人方才看清那是穿着大明官服的番邦使节,顿时恍然大悟。看着那些穿着好衣服偏偏还笨手笨脚,站在宫门前左顾右盼满脸好奇的使节们,好些官员都生出了一丝属于天朝上国的骄矜来。

“咦,那边又有人来了!”

随着这个声音,众官员少不得又极目望去。这一次来的人却是比先头更多,而且个个服色鲜亮,在宫门前熊熊燃烧的火炬前更显得锦绣辉煌。有得到风声的人不免就指指戳戳地对同僚说:“瞧见没有,就算是文官,人家勋贵之家出身的就是和咱们不同。那身上从头到脚都是御赐的东西……啧啧,就不知道他佩的那把天子剑究竟是真是假!”

金幼孜看着身旁的礼部尚书吕震,微微皱眉叹息了一声:“皇上一向乾纲独断,为了之前迁都的事情就曾经迁怒于多人,之前雪片一般的弹劾劝谏飞入通政司,只怕皇上是恼了,所以这回才如此大张旗鼓。不过吕尚书也瞧见了,即便不算锦衣卫护送,不算紫貂皮大氅和麒麟服天子剑,到底是世家子弟,只怕他身上的其他服饰也不是我等穷苦文官办得起的。”

“咱们的俸禄怎么能和人家的家资比?”

杨荣一向自傲,因此听到金幼孜对吕震说这些,他便轻哼了一声:“既然出身富贵之家,若是沽名钓誉作简朴打扮,那才是伪君子!左长安门已经开了,吕公和金兄不进去么?”

见杨荣抬手让了一言不发的蹇义和夏原吉,随后便昂首而入,一群正在议论纷纷的文官们顿时觉得没意思,有的撇嘴有的冷笑,一个个跟在后头鱼贯而入。而吕震金幼孜虽然不悦,却也知道杨荣就是这样的性格,只能按捺不满一一进宫。此时,武官们也已经从右长安门入了皇城,文武两拨一遇上,那议论声顿时如冰雪消融一般无影无踪,直到张越等人在锦衣卫簇拥下也进了宫,方才引来了无数目光。

司礼监太监黄俨此时满脸阴沉,因他不是朝参官,自然懒得跟着这些文武官员一道走。此时盯着张越身上那一袭紫貂皮大氅又瞧了一阵子,他就冲其硬梆梆打了个招呼,竟是扬长而去。两个小太监一时措手不及,竟是隔了一会方才拔腿追上,其中一个还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因天冷路滑,没跑出几步远,那个小太监就重重摔倒在地,那包袱一下子脱手,那打好的结不免松开了一些,恰是露出了一角。

张越一眼就看到了里头流露出的一角深紫色,顿时心中冷笑。今早他就发现黄俨精神不振满眼血丝,仿佛昨夜没睡好,如今想来,这一位大约是等着他去敲门。既然这个老太监和赵王交好,想必里头的东西便是来自赵王府,只可惜到头来却白费了。

此时还未到上朝的时辰,各官员便按照职司在朝房候朝待漏。右阙门南是锦衣卫直房,下三间为翰林直房,端门内左侧有直房五间,名曰板房,乃是东宫诸官及司经局官候朝之所,如今东宫官皆在南京,自然人就少了。六部和都察院各有其所,原本显得杂乱的人群很快就各自分流。而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不用朝参的陆丰竟是径直入了锦衣卫直房。而张越如今身上还没有正经职官,正犹豫的时候却看到户部尚书夏原吉冲自己招手,于是便跟着其入了六部直房。

屋子里摆着炭炉,但仍然是难抵寒冷,因此十几个六部官员都是裹紧了衣服。即便是夏原吉这样的二品大员,也只罩着一件旧得掉了毛的老羊皮袄。张越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瞧,便目不斜视地静静站在那里等着这位老尚书说话。

“皇上之前曾经召阁臣和我们几个尚书说过宁波的事情,那时我就向皇上说过,但你年纪轻轻有锐气是好的,只是雷厉风行处置太过苛严了。单纯以德服人固然是纸上谈兵,但也不能一味以威服人,更不能一味投皇上所好。”

尽管已经一把年纪,但夏原吉仍然是脊背挺得笔直,说话铿锵有力:“开海禁成效如何暂且不提,但你能够想着开源,这份心思值得嘉许。今日朝会上你缴还圣命之后,我拟向皇上请示调你入户部,所以和你说一声。”

自从朱棣设了文渊阁,从翰林学士当中挑选了一批人参赞机务,六部尚书的地位便渐渐不如洪武朝,但蹇义和夏原吉仍是朱棣登基后最为信赖的人,于是一个掌吏部,一个掌户部,其余尚书几乎都是唯其马首是瞻。此时夏原吉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闪不避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屋子里的尚书侍郎和各司郎中不禁人人侧目,就连蹇义也有些讶异。

礼部尚书吕震精干油滑,骨子里却是个挑剔人,先前在西长安门前头看到一众锦衣卫簇拥着张越过来,他便有三分不喜,所以才附和了一番金幼孜。然而,刚刚见张越进门之后团团行礼,也并不自恃宠眷和出身傲视他人,他这才觉得皇帝宠信这个年轻人不是没来由的。于是,此时听到夏原吉这番话,他便有意干咳了一声,又走上前去。

“自从刘总兵望海埚大捷之后,这次又狠狠打疼了那帮倭寇,你功劳可算是不小!要知道,日本之前上书臣服,又受了朝廷册封,可如今这位新任国王却悍然断了奉表入贡,皇上心里早就极其不满了。这次沿海捕倭之后,肃清了航道倒是其次,东南沿海从此之后就可以安宁一阵子,诸国入贡再无后顾之忧,这才是最要紧的。”

张越此次在松江府宁波府转了一圈,既有汪大荣这个掌管市舶司多年的太监解说,又和熟悉东洋事务的杨家人打了一番交道,对如今的日本更多了几分了解。由于有成吉思汗东征日本几乎全军覆没的前例,尽管日本在洪武朝的时候多次拒绝臣服,洪武帝朱元璋虽然愤怒,但也按捺着没有出兵。直到永乐二年郑和率领水师亲临,日本方才接受了明廷册封,同时接受了十年一贡的圣命。自然,日本看重商路,这之前的朝贡使何止十年一次。

然而,大明册封的那位日本国王名曰源道义,那竟然不是日本天皇,而是幕府太上将军足利义满!如今足利义满已死,其子足利义持真正把握了将军大权,中断奉表入贡的理由更是滑稽得很,竟然借神意说日本自古不向人称臣!

那从前向大唐派出无数遣唐使的国家是谁?先头接受大明册封的又是谁?

脑海中转着这些念头,他便笑答道:“吕尚书所言极是,震慑外邦需恩威并济,更何况彼等倭寇即便在日本也是罪人。据我所知,日本弹丸小国,如今中断奉表入贡一来是狂妄自大,二来却也有别样原因。别看那位新任国王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不过是僭称国王,而且之前那位国王的奉表入贡也是别有用心。不说别的,如今的日本各藩割据,真正的国王受制于幕府,幕府又不能完全控制各地的封疆大吏,而即便是下层的武士也敢冒犯尊上。按照他们的话来说,这叫做下克上。”

吕震堂堂大明礼部尚书,即便也负责四夷往来,但这些蕃国的情况自然有四夷馆和会文馆去管,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尚书并不知道小小日本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此时他听张越说到下克上这三个字,顿时脸色大变,到最后不禁怒哼了一声。

“小国可恶,竟然如此目无君父不遵礼法!”

尽管屋子里那些官员大多数都不喜张越少年得志,但此时听到他侃侃而谈说了这么一番话,大多数人都留上了心。而就在这时候,张越又皱着眉头说出了一席话。

“据市舶司与日本朝贡使打过交道的一些书吏说,当初那位日本国王接受我国册封,国内的不少大臣群起而攻之,还说什么‘日本虽小国,皇统相继,独立而为天下皇帝。人皇百会,代为夷国,不受王号。而今源道义代为武臣如斯,似彰日本耻辱于异朝乎’。如此可见,若是给他们机会,举国以下克上也未必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