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虽不以为然,但方宾面上却仍然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对张越微微颔首之后,他便递过了一份公文:“刚刚从交趾送来的通报,虽说此事让别人去也行,但我思来想去,还是你去的好。你走一趟左军都督府,知会一声保定侯。”

听到是交趾送来,又听到是送交保定侯孟瑛,张越顿时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方宾就直截了当地说:“交趾黎利陷政平州,孟贤战死。”

第四百一十二章 幸福和……死

因各都督府素来以勋贵掌总带兵,再加上都是一干天子近臣,每每和兵部打交道都是兵部那些文官上门。于是,无论是兵部四司的哪一位司官,等闲都不愿意往都督府跑,毕竟谁也不乐意看人脸色。而左军都督府辖山东、辽东、浙江都指挥使司,掌三司军旅之事,其衙门位于皇城长安右门一侧的左府胡同,紧挨着前头的中府胡同,后头的后府胡同和前府胡同,和长安左门一侧的六部衙门只隔着两道皇城城墙。

张越以往曾经来过这里几次,因此守门的军士自然认识他,早早地就命人进行通报。进了院子,他恰好看见有几个人从里头出来,打头的赫然是二伯父张攸。此乃公事场合,彼此自然不好说什么,他退避一旁下拜行礼,张攸略一点头也就过去了,根本没有问他缘何到这里来。来到正堂前,张越只等了一会儿功夫,里头便有人出来请他进去。

自打去年腊月京师变乱之后,为了避免两头尴尬,张越就没有去过保定侯府,平日和孟瑛也就是公事往来,只在大姐夫孟俊离京前往宣府的时候亲自去送过。此次虽说也是公事,但实在是没法公事公办的公事,所以呈上公文之后他就没有说话。

尽管早料到了这个结局,但看到那白底黑字,孟瑛仍是不禁为之失神。他自然痛恨这个险些给孟家带来灭顶之灾的庶兄,可如今得知人死了,他却没觉得松一口气,反而有些难言的苦涩。小时候和孟贤一起读书练武,他那个大哥一向比他出色,那时候兄弟俩还算亲密,要真正说疏远,大概就是从他承袭爵位开始。可人死如灯灭,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眯起眼睛看着张越,他只觉得情绪异常复杂。想当初孟贤曾打算把女儿嫁给他的,他甚至也因为英国公无嗣,动过和张家其它晚辈再联姻的主意,谁知道不过是三四年的功夫,一切就发生了那样的变化?不论怎么说,两个月的那件事终究是梗在两家人心中的刺。

“此事我知道了。”孟瑛面无表情地将文书撂在了桌子上,旋即淡淡地说,“你回去禀告方尚书,就说谢谢他的周到。”

除了兵部的通报之外,通政司和辖交趾都司的右军都督府也得到了交南战报。虽说发往军前效力,但孟贤毕竟是保定侯的庶兄,文书上自然另奏,于是,这个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有和孟家交好的各家勋贵府上不好打发人去丰盛胡同孟家,索性就把赙仪直接送到了保定侯府。顾氏在得知之后摇摇头长叹一声,吩咐了高泉去保定侯府走一趟,旋即到小佛堂念了一个时辰的经,却不知是哀别家,还是为自家祈福。

由于父亲平安过关,放下心头巨石的朱宁下午就陪着朱橚在城里四处转了一圈,等到把人送去公馆安置好了,她一出门就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即便是豁达如她,这会儿也感到心中憋闷,竟也不回宫,一路坐车来到了孟家后门,吩咐随从上去敲门。若是按照她的本心,便该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去好好吊祭一回,可如今父亲还是戴罪之身,两个月前的京师变乱风波尚未过去,她自不能由着性子来,也生恐给孟家招惹祸端。

须臾,一个身穿粗布素服,头上戴着白绒花的少女便从后门口出来。挑开车帘的朱宁认出那是孟敏身边的丫头翠墨,不由得讶异了起来。据她所知,自从孟贤获罪,赵王府安阳王府安插在孟家的人应该都一哄而散了,这个丫头怎的还留着?而且知道是她来,孟敏仍然派了这么个丫头出来相见,莫非已经将其当作了真正的心腹?

瞧见后门空空荡荡的巷子,翠墨忍不住想起了从前摆在这里的那些吃食摊杂货摊,想起了那个傍晚在这个热闹喧哗的地方和爹爹最后一次相见的情形。只失神了片刻,她就回过了神,连忙急急忙忙来到了马车前头,屈膝拜了一拜。

“奴婢拜见郡主。小姐本想亲自出来见的,但生怕被人看见给郡主招了麻烦,再说如今全府上下正在披麻戴孝,所以就派了奴婢出来。”

情知如今的孟家禁不得有半点差错,朱宁盯着翠墨看了半晌后,她仍是多问了一句:“孟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愿意留在这里?”

翠墨闻言一震,轻轻咬了咬嘴唇便抬起头来:“回禀郡主,奴婢自打当初从安阳王府出来的时候就得了放免文书,如今已经在孟家签了死契。奴婢眼下没了爹娘,了无牵挂,生是孟家的人,死是孟家的鬼,自然会一辈子留在这里。”

朱宁悚然动容,即便她不晓得这丫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至少明白孟敏好歹有一个可信的帮手。招手示意翠墨再上前几步,她便轻轻叹了一声:“是我疑错了你,不如你家小姐有眼力,刚刚那句话当我没说,我给你赔礼就是。我不好前去拜祭,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里头都是用得上的东西,你捎带给你家小姐就好。”

即使知道这位郡主素来人好,翠墨也没想到朱宁竟然会对自己赔礼,慌忙连道不敢。接过递过来的那个玉色绫子包袱,她又少不得屈膝道谢。因朱宁又问孟敏是如何打算,她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说了实话:“老爷走之后,小姐就猜到多半是如此下场,所以陆陆续续预备下了东西,这次丧事开销应该是够了。等办完丧事之后,小姐打算遣散多余的家人,把这座宅子卖了,搬到城外的庄子去住。靠着这笔钱和家里在京畿附近的几百亩地,有小姐料理家务督促几位少爷,等他们出息了,就该考虑他们的婚事了。”

“孟韬孟繁都不小了,此次守孝三年之后,她这个长姊还预备一直当家当下去?”

“老爷当初三品官的诰券已经被追夺了,几位少爷今后都是庶民。小姐说家里不能一直仰仗保定侯,若几位少爷没出息,则家里永世不得翻身。她既然是家中长姊,那么责无旁贷,能做的也就只有勉力督促兄弟成才,其他的如今没工夫考虑。奴婢反正也没其它想头,小姐做什么都随着就是。”

“……”

即使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这会儿朱宁心里堵得慌,竟是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她总算是勉强定了定神,于是便对翠墨说:“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们好生珍重。搬了地方别忘了打发人给我送个信,若有事我哪怕不能够来,总还能想想法子。”

和翠墨分别之后,马车驶离了巷子,朱宁却不想眼下回宫,于是吩咐车夫随便在城内兜圈子,自己则是坐在车中发呆。看如今这情形,孟敏竟好似绝了婚嫁的心思,那么她呢?父亲从宫里出来后那种如释重负她看在眼里,谈起她婚事时的那种由衷喜悦她也看在眼里,提起陪嫁种种的那种眉飞色舞她更是看在眼里……虽然贵为郡主,虽然皇帝四伯和父亲都说婚事她可以自己做主,但那么一个狭窄的圈子,她难道还能在上头变出什么花样?

“郡主,咱们到大庆寿寺了!”

陡然间听到车外低低的这一声,朱宁这才回过神来,打起车帘恰看到寺中的红墙青瓦。不期然间,她想起道衍曾经在这里当过多年主持,如今寺院修得愈发宏伟,斯人却已经逝去多时,忍不住呆在了那儿。她和道衍并没有多深厚的交情,但老和尚随口间说的几句话她却至今记忆犹新。那会儿她初识杜绾,觉得两人性子投契交情好,谁知道那老和尚张口就说她们骨子里并不是一类人,杜绾能随遇而安,而她却不肯随波逐流。

“既然到了就是有缘,进去进香吧!”

听到主人那言简意赅的吩咐,那车夫连忙靠边停车。一个在前头的侍女下车扶了朱宁一把,几个护卫便聚拢了过来,簇拥了她进门。由于事先不曾吩咐,庆寿寺自然不知道来了一位金枝玉叶的郡主,更不可能闭门谢客净道,四处但只见人头济济的香客。待一行人到了大雄宝殿,就只见里头香烟袅袅,那些祈福的声音一股脑儿全都涌了上来,有的求福祉,有的求前程,有的求姻缘,有的求子嗣……朱宁眼见人多,于是只在大殿门槛外合十拜了一拜,旋即便听到了身旁一个迟疑的声音。

“宁……姑娘?”

这硬生生转过来的一声让朱宁颇有些讶异,转头一看方才瞧见是一个衣着素净的中年妇人,旁边还有一位年长的仆妇陪着,依稀有些眼熟。很是沉吟了一会,她方才记得当日到张家见那位老太太的时候仿佛瞥到过这么一个妇人,很快便猜到了这是谁,忙颔首为礼,叫了一声冯夫人。两边并非熟络,因此彼此打了招呼客套了一番,冯氏就进了里头。

瞧见那消瘦的身影和一众寻常香客混杂在一起,在佛前深深叩拜,朱宁哪里猜不到对方如此低调前来进香祈求的是什么。一旦为人妇,便是夫为天,子为天。如永平公主那般的金枝玉叶,盛年丧夫,其子李茂芳被锢西内之后,那位公主何止苍老了二十年?

出了大庆寿寺,她意兴阑珊地吩咐回宫,车至东华门外刚刚停稳打起帘子,一个小太监就迎了上来,毕恭毕敬扶了她下车,口中低声禀告道:“郡主,乐安州刚刚传来消息,汉王世子殿下……薨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东边打雷西边晴

张越的交趾方略很快就递上去了,洋洋洒洒尽万言中既有张辅张攸的指点,也有岳父杜桢的提醒,更有他在兵部这段时日的悉心总结,即便没有面面俱到,却也已经是考虑了方方面面。由于上次已经提及了交趾监军马骐的劣行,这一次的奏疏上他就只是蜻蜓点水,以免过犹不及。折子递上去才一天,他就得到了袁方让胡七送来的口讯。

“袁大人说,皇上已经命锦衣卫派人严查交趾事,这事情请少爷尽管放心。相比这个,倒是另一件事更加可虑。去年腊月之后,钦天监王射成因妄言被免官处死,星象不利于皇孙这一条原本已经无人再敢提,可如今汉王世子薨逝的消息却让这一流言再次抬头,更有甚者悄悄议论说,如今的星象不单单是不利于皇孙,而是不利于皇族。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原本好端端的周王来到京师没几天就病倒了,更是让人猜测纷纷。”

“猜测纷纷……难道锦衣卫那边也不知道周王究竟怎么回事?”

“周王自打到京师之后,除了面见皇上之后在城里逛了一圈,之后便是深居简出连寝室都不出一步。锦衣卫就算神通广大,也没法探知内情,所以大人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听到胡七这么一番话,张越心里顿时有一种很微妙的情况。袁方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但是,兴许在阴谋诡计里头浸淫太多,所以这种事情反而没发觉。周王朱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无论真病假病,皇帝必定都是最最恼火的,可既然朱棣丝毫没有任何表示,那么自然就表明这压根不是什么大事。

朱宁这半个月来几乎是隔两天就往家里跑一趟,每次都是嘀嘀咕咕找杜绾说话,他虽说并没听到两人究竟说什么,却也隐隐约约猜到了——周王朱橚应该是借生病这个由头,逼着这位小郡主赶紧嫁人,可爽利大方宛若男儿的朱宁这一回仿佛是有了心结!

因此,面对满面无奈的胡七,张越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你明天过去的时候对袁大人说一声,就说周王的病和外头的流言没多大干系,让他不用操心。”

胡七跟着张越已经有两年多了,知道这位主儿必然不会信口开河,因此便深信不疑地去了。而张越在自省斋中整理完了张辅所赠的交趾地理风情等手札,又将所有东西分文别类地放进了柜子,这才锁好门往内院行去。此时已近晚上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连生连虎将他送到了二门方才止步。因他是最后一个从外院回来的,少不得吩咐守门的婆子闭门落锁。

眼见张越身边没人,夜里守二门的两个婆子本是说要打灯笼送过去,张越却不欲麻烦,摆摆手便阻止了两人的殷勤。走过穿堂沿夹道走了不多远,路过二伯父张攸的东院时,正好院门还没关,他便瞥见东厢房里头亮着灯,里头还依稀传来张攸的说话声。情知这晚上张攸必定是宿在方水心处,他便继续往前走,谁知刚过了院门就听到一阵不小的吵闹声。

“你说,我哪里对不起你?你中了瘴气奄奄一息,是我拼了命为你寻到大夫解毒!你们的朝廷大军征派不到马匹,是我回去苦苦求了阿爸!那伙土官为难你不听号令,还是我带着族中勇士杀了他们给你出气!张攸,我不求名份地跟了你,那次落了水我没有怨你,你家里人冷言冷语我也没计较,甚至孩子没了我也认了,可你就这么无情无义!”

“别闹了,国家大事岂可儿戏!”

“我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大事,若是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我阿爸是你的岳父,他只求过你这么一次,你居然放着不管?我们往交趾送了那么多马,不过是让你们多供给一些茶叶和棉布,你一个伯爵居然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你当初娶我的时候怎么对我阿爸说的?男人都是骗子,你根本就一直在骗我,你什么时候为我求过诰命!”

“这些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我已经说过会去问一问,你还要我怎样?朝廷有法度制度,别说我只是一个伯爵,就是英国公黔国公也不是想什么就能做什么!罢了罢了,这些和你说你也不懂……我明日还要上朝,等问过人回来后再和你说!”

听到里头传来了嘎吱一声,张越就知道张攸必定是出了东厢房。虽说这番争论很是透露出一些讯息,此时仍有一些零零碎碎地话语传来,但他无意管长辈的家事,自然加快了脚步。然而等走到前头的北跨院时,那院门却咿呀一声被人打开,旋即便是一个不满的声音。

“这么晚了大吵大嚷,太太也不管一管,这方姨娘还懂不懂嫡庶尊卑,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老爷倒是可劲纵容……哎,是三弟?”

正嘟囔的赵芬瞧见张越提着灯笼站在夹道上,顿时愣了一愣,面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好在旁边的一个丫头机灵,忙屈膝行礼,因解释道:“三少爷,明儿个二少爷正好要校场大比,这会儿被吵醒了很有些脾气,所以我们奶奶便出来看看。”

一连撞见了这么两件麻烦事,张越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敷衍似的点点头赶紧走。在夹道路口拐弯时,夜空中仍然顺风飘来了几句争执声,他侧眼一瞧,发现赵芬还搀着丫头站在那北跨院的门口张望,不禁暗自摇头。回到自己的西小院,他敲开了院门,随手把灯笼塞给应门的一个粗使丫头,这才前行几步打起门帘进了房。

“哥哥!”

张越从堂屋一进里屋,就感到眼前一花,紧跟着一个人影便撒欢似的扑进了怀中。看清是张菁,他不禁瞧了瞧炕上的杜绾和孙氏,见一个抿嘴直笑,一个无可奈何,他哪里不知道这些天带回来送给小家伙的小恩小惠起作用了,于是便宠溺地捏了捏小家伙的脸颊。

“这么晚了,还没睡?今儿个带回来给你的糖糕不是吃过了么?”

“原本都已经迷迷糊糊睡了,我才打算让人抱着她回房,结果听到那么大的声音,她还不得醒过来?”孙氏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这才问道,“依稀听着像是你二伯父的声音,怎么,是他那儿在吵闹?你二伯母虽说精明厉害,但这种事却做不出来,是那位方姨娘?”

见张越点头,孙氏不禁皱了皱眉:“老太太念在她是外族,之前又掉了一个才成形的孩子,除了晨昏定省都不要她过去伺候,又吩咐你二伯母不让她立规矩。这会儿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要说你二伯母那样脾性的人,能容下她就很不容易了。想当初你爹爹不省心的时候,我可没给过他好脸色,你二伯母居然任由人进了门……”

唠叨了一半,她忽地醒悟到这是在儿子媳妇房里,不是平日和丈夫私话,顿时住了嘴。瞧见张越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又发现地下的张菁懵懵懂懂看着她,她竟是顾不得去看背后的杜绾是什么表情,弯下腰就把张菁抱了起来,借着她掩去了那微微发红的脸色。

“别闹了,你哥哥回来,自然要和你嫂嫂安歇,走,咱们回屋里睡去!”

瞧见张菁不情不愿地给孙氏抱了回去,张越顿时哑然失笑,又吩咐琥珀去关门。等到回过头来,他瞧见杜绾笑得乐不可支,便上前在对面坐了下来:“娘都一把年纪了,有时候偏还像年轻人一般,就是爹爹,每次写信过来都会在最后捎带上一张纸专给她。对了,她如今还让你写信回去?”

“娘虽说识字,但嫌写字累得慌,我这个媳妇当然得代代笔。”杜绾想起孙氏硬是让自己一五一十写上去的那些直白话,脸上的笑意不禁更深了,“娘是实诚人,所以我才觉着和她呆在一块自在,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就是骂我两句也高兴的。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今儿个我爹让人捎了信过来,说是杨士奇荐他入阁,皇上下午召了他过去。”

老岳父要入阁?

乍然从家长里短转至朝廷大事,张越一呆之后不禁大吃一惊。须知杜桢的才干能力秉性,入阁参赞机密自然都是够格的,这些年之所以一直差了那最后一步,恐怕还是他这个女婿拖了后腿,这会儿怎么忽然就变了?面对这个应该是好事的消息,他却有些踌躇,良久才问道:“那先生怎么答的皇上?”

杜绾早就习惯了张越时不时就迸出来的先生这个称呼,当下便笑道:“爹爹虽然一向不求闻达,但也从不矫情。皇上说因杨士奇所荐,再加上期许他的孤直和能力,爹爹便应承了下来。”

果然,老岳父就是这么干净爽利!张越在心中慨叹了一声,却忍不住想到了杜桢的上一次升官。那一次出任山东布政使的结果是在锦衣卫大牢蹲了一个多月,然后兜兜转转官复原职,这一次入阁倒是好事,再加上人在京师,应该是没有什么风险。

第四百一十四章 勿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谥已故汉王世子为汉懿庄世子。

以翰林侍讲学士杜桢值文渊阁,兼左春坊左庶子。

由于这几个月来京师死人已经死得多了,因此绝大多数人关注的都只是后一条。虽说阁臣无论品级还是实权都比不上六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这七卿,但能入阁就代表简在帝心。想到杜桢当初在青州闹出那样大的风波,到头来只在锦衣卫大牢蹲了不多久就重新任用,如今又再度入阁,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哪怕是和这尊冷面冰山说不上话的官员,少不得也对张越道了恭喜,就连原本已经对他冷淡下来的方宾,这几天也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和颜悦色。

而张越却忙得连上岳父家道喜的空都没有,朱棣虽然对交趾的战况很不满,但还不至于对荣智伯陈智的告急文书置若罔闻,于是,他少不得又是居中调度工部军器局,按照簿册准备军器,又分派万世节等两名主事带着书吏勾选军户,连回家都是披星戴月。因他往来的地方并不包括文渊阁,因此除却上朝,他即便在公事场合也没有和杜桢相见的机会。

因交南气候潮湿,大军多用火器,这火药的调派运送又是另一大重要问题——自打先前那次莫名其妙的爆炸之后,无论工部还是兵部,对于火药的管理都日趋严格,京营那儿柳升干脆下了死令,丢失火药一钱,则所有护军一律处死,张越也少不得吩咐军器局加强防备,调派运送也都加派了人手。

兵部武库司所有四个人连带十几个书吏足足用了半个月,总算是准备完了交趾所需军器兵员,全都累得人仰马翻。这天中午汇总了最后一批堪合文书,眼看到了用饭的时候,张越就笑道:“这些天大伙儿有的跑断了腿,有的磨破了嘴皮子,有的累断了腰,都辛苦了。今儿个就不用对付着填肚子了,老万说过崇文门新开了一家杜康楼,我已经让人在那儿订了席面,我做东,大家到那儿好好祭一祭五脏庙!午间有一个半时辰,从那边赶回来也来得及。”

上司请客,武库司的一干人哪有不乐意的,当下自然是齐齐答应。一帮人出了兵部衙门,却是发现大街上人来人往煞是热闹,一打听方才得知今儿个三月十五乃是殿试放榜的日子。武库司除了张越和万世节乃是同科进士之外,员外郎和另外一位主事正好也是从前的同年,此时恰好遇上了殿试放榜,少不得就说笑了起来。几个书吏想到那些进士金榜题名就能做官,自个为了谋六部一个书吏的差事便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自是又羡又妒。

由于距离发榜的长安左门极近,因此崇文门旁边的杜康楼恰是生意兴隆,饶是如此,二楼一个包厢中三桌预定的席面掌柜仍是留着,哪怕是几个新科进士乘兴而来发现没了座头前来商量,他也只是说定出去的席面不能反悔,旁人自然只能悻悻而去。因此,张越等人虽说来得晚了些,坐下之后上菜仍是极快,不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各式冷菜热菜。

张越逐个敬过酒,笑着吩咐那些书吏随意,接着就回到了主桌上。才对员外郎崔范之说了几句话,他便听到隔壁那边的声音陡然之间大了起来。

“那位状元公这次还真是走运。会试的时候是杨大人主考,难得遇见一个泰和来的同乡,文章又做得不错,自然是高高取中了。而这次殿试皇上亲自阅卷,听说恰巧在之前梦见白鹤展翼,偏生这位曾状元的名字里头又有一个鹤字,于是便从第二提拔上来,钦点了状元,那位原本定在头名的反而成了榜眼。要说这考试不但得看才学,还得看运气!”

“话也不是这么说,今天看榜的时候不是有人说了,那位状元公当初是兄弟同中举人,结果他先留下侍奉父母,兄长中了进士不多久却去世了,他又要供养父母嫂子,结果此次年近不惑方才高中,这也是好人有好报。再者,进士的名次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乃是出仕之后是否扎扎实实做了事情。科举拔得魁首固然是好,但要说青史留名,却还得看以后!”

“廷益你还真是看得开。不过话说回来,你二十出头便中了进士,即便比不了上一科的探花郎和那位张元节,但咱们这一科进士中你也得算年轻的,兄弟我可比你年长十岁。咱们等着你青史留名,给咱们浙江士子好好长一回脸!”

听到这么一番话,张越顿时莞尔,心道这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他还没开口,万世节则是眉头一挑直接笑了起来:“话说回来,我之前忙得疯了,竟是忘了殿试。你们谁知道今年的殿试是什么题目?”

同桌的员外郎崔范之看了看主事吴元,这才笑道:“这次殿试的题目是如何效法尧舜无为而治垂拱而治。”

张越之前也没去注意殿试是什么题目,一听是考无为而治垂拱而治,他不禁在心中思量了起来。虽说古往今来皇帝大臣都很喜欢拿着这一条当作目标,可即便是用黄老学说治国的汉初,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无为。而且,朱棣又是北征又是开运河又是迁都,如今又是开海禁,怎么忽然挑了无为而治作为殿试的题目?

这时候,隔壁的包厢中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却是有人在说朝廷重边事轻民治,重武轻文,更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勋贵坐享勋田成百上千顷,而文官则是勉强只能靠俸禄求一个温饱。说着说着,那言语自然免不了偏激,渐渐就有人提到了一个张字。

“英国公三下交趾四定安南,以功封英国公也就罢了,可他的两个弟弟俱以功臣子弟封了高官。再看看张家另一支,以征交趾平倭寇功封了一个阳武伯还不算,其余的子弟都是年纪轻轻就出仕了,只看张元节如今升官的速度,只怕不到而立就能当上七卿!究竟是武家出身,不像真正的儒门学子,一味知道杀人不讲仁恕,哪里知道体恤百姓!还有杜宜山杜学士,如今也入阁了,想他重新入仕到现在不过五年,还不是附庸张家爬得飞快……”

“子英,杜学士不单单是科场先辈,而且为人处事向来光明磊落,你这话说得过了!”

“廷益你莫不是上次见过那位小张大人,也想借人家的光?你敢说杜宜山不是因为他那个宝贝女婿兼得意门生方才入的阁?”

听到有人说起张家,张越便皱了皱眉,却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毕竟那话虽说不好听,却不过是发发牢骚。待到人家说起他只知杀人不讲仁恕,他更是一笑置之,一家哭好过一路哭,他本就没奢望能讨好所有人,对于此种评论却是无所谓。然而,听到那个说话的人居然缠枪夹棒地指摘自己的老岳父头上,他就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他这一走,崔范之和吴元不禁面面相觑,几个正大快朵颐的书吏也慌忙停下了筷子。此时此刻,万世节便跟着站起身,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大家少安毋躁,他必定是到隔壁说理去了。咱们在这儿等着,他一会儿准回来。”

出了包厢,张越就径直来到隔壁包厢门前,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便有人打开了门,他放眼一瞧,见里头大约是五六个书生,除了于谦之外都不认识。见所有人都往这边看来,他就开口问道:“各位金榜题名在此庆贺原本不关我的事,但你们这声音未免太大了些,有些话即使我在隔壁不想听,可还是听到了。敢问刚刚非议我岳父的是哪位?”

江南素来乃是文华宝地,其中尤以浙江为最,这包厢中的六个人都是从今科会试殿试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这酒酣之际正说得畅快却忽然有人敲门打断了兴头,自然大多不太高兴,但这会儿听到那岳父两个字,几个原本脸上还有些傲气的士子顿时呆了一呆。

“就是我说的!”一个身穿宝蓝直裰三十出头的矮胖青年站起身来,却是冷笑了一声,“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见到小张大人大驾,倒真是有缘,怎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有说错么,杜学士若不是凭借着你家的声势,怎么可能升官那么快?须知当初向皇上举荐他的两位沈学士,如今官不过中书舍人翰林待诏,凭什么他就能越过他们平步青云?”

上下打量着这个流露出明显敌意的家伙,张越当即淡淡地说:“尊驾既然是新科进士,难道连文武殊途的道理都不懂?我岳父虽说回朝任官不过五年,但在青州雷霆平叛,在朝对皇上建言献策,更曾经保下忠良,你说他是张家附庸,那么你不妨说说,他为哪个张家人说过好话,抑或是哪个张家人举荐过他?张家除了我和尚在交趾的大伯父之外,余下的都是武官,纵使以英国公之尊,亦一向谨慎自持,从不曾对皇上举荐文臣。我岳父自从入朝为官之后,一不交结权贵,二不曾答应别人请托,三不曾请托于人,岂容你如此诽谤!”

见那矮胖青年脸色青紫,他却仍是针锋相对:“此次我岳父入阁,乃是杨阁老举荐,皇上咨以朝中七卿,咨以翰林院诸学士,纵有与其无交情的,也尽皆赞他学问人品。依照你刚刚的说法,难道朝中大臣皆无慧眼,反倒是你目光如炬?这世上有当官只为一呼百诺平步青云的官迷,却也不乏凡事只凭本心只取公义的君子!我为人弟子为人子婿,只想奉劝你一句,身为读书人,背后论人短长也该有个分寸,勿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第四百一十五章 出息

其他几个人原是要帮腔的,可张越一上来就一条一条全都是大道理,他们竟是辩无可辩驳无可驳,顿时哑然。眼见张越冷冷撂下这么一番话便拂袖而去,那矮胖青年紫胀了面皮,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恰是气得发昏。此时此刻,忙有人上前去关上了包厢的门,随即便没好气地说道:“好好的喜庆时候,子英偏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竟把煞星给惹了过来!”

“咳,谁不知道皇上对张家极其宠信,现如今既然用了杜学士,那便是信赖有加,刚刚那些话要是传扬出去……让人认为子英你自大狂妄,岂不是毁了一辈子前程?”

“想当初梁用之大人下了锦衣卫大牢,若无人求情就是死路一条,就连杨阁老身为同乡好友,也不敢贸然出面,结果还不是杜学士求情,梁大人这才得以平安回乡?张元节还算是和郭兄你讲道理,要是换成那些不客气的真正勋贵子弟,只凭你刚刚那番话恐怕就该掀桌子了。谁不知道皇上素来偏袒勋贵,即便闹出什么风波来,那也是你倒霉。”

由于不知道张越还在不在隔壁,因此几个人都压低了声音。然而,最初劝阻过郭子英的于谦这时候却没说话。他上一次当着张越的面直言不能为了附和皇帝心意只顾着杀人,张越非但不恼,反而长揖以谢;可这会儿再次相见,他却发现当初那个随和平易的人忽然词锋犀利冷意十足,仿佛是变了一个人。

另一边的张越却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包厢中。他刚刚的声音并不算太小,而且这里从上到下的人都在竖着耳朵听动静,所以几乎没漏过一个字,此时一帮人忙都站了起来。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众人都坐下,回到主桌便举起酒杯。

“下午还有公事,这酒就到此为止,不过饭菜管够,大家尽兴,不要被刚刚的事情败了兴致,我先干为敬!”

虽说武库司一众属官和书吏在张越初接掌司务的时候很是设了些绊子,但那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不代表他们没听说过张越那很是辉煌的资历——去青州杀人还能说是奉旨监斩,可最初剿灭卸石棚寨总归是张越自己的主意;下了一趟江南,又不知道掉了多少颗脑袋;而就在两个月前,京师戒严的那个晚上杀了不少犯夜的人,那更是某人亲口下的格杀令。可是,和这位郎中大人共事了这么久,他们却觉得这只是一个温恭谦良的贵公子。

可如今他们总算是明白了,倘若真的惹毛了他当面给你没脸,那就是自讨苦吃了!

这一顿劳师宴吃得杯盘狼藉,张越留下连生结账,随即就和众人回了兵部。由于交趾军务已经解决,去岁年底又已经完成了京卫京营等禁军的换装事宜,如今春暖花开更不用考虑什么军服棉衣等等,于是武库司上下自然是闲了下来。只是人闲嘴不闲,一群书吏们向来同气连枝,这风声很快就传了出去,六部各衙门连带周边其他衙门都传遍了。

由于兵部并无急务,留下人当值之后,这一日傍晚便早早散了衙。因天色还早,张越上马之后和其它同僚告辞之后,便约好万世节一同去西牌楼巷看方敬,谁知道才出巷子就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匆匆上前,随即便利落地跳下了马,看了一眼那人背后的小毛驴,随即笑道:“小七哥怎么来了,今日国子监无课?”

“我以后就不在国子监读书了。”顾彬见张越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便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我最初在国子监时是在正义堂,之后则是崇志、广业堂,一年半之后考核都是优等,就一路升了上来,去年就入了率性堂。不到一年,我八次月考就拿足了八分,所以已经给了出身,恰如今国子监严督积分法,所以一应得出身者都已经向皇上举荐了。”

许是因为四年苦读终于没有白费,顾彬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自卑,显得意气风发。而张越想到顾彬当初为了生计不得不帮着族学中那些顽童蒙混月考,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心中着实高兴:“凭着小七哥你这用功勤勉的性子,我早知道会有今天。既然如今你不住在国子监监舍,那行李铺盖如今搬到了哪里?若是没地方,我在西牌楼巷那边还有空屋子。”

万世节此时也凑了过来,他素来最好热闹,闻听此言连忙附和道:“元节说得不错,那边的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既然搬出了国子监,总得要寻住处,不如搬来同住吧?京城大居不易,你如今还未出仕没有俸禄,就是廊房中的小房也不是那么好租的。”

顾彬在国子监中倒是听张赳提过张越的几个友人,此时见万世节这般自来熟的模样,他不由犹豫了片刻,随即才诚恳地说:“我昨日从国子监搬出来后,曾经去拜见过小杨学士,他劝我把爹娘接过来,还说能帮我租三间西直门附近的中房。我在国子监也攒下了一些体己,这第一年的租钱大约是够了。接下来若是能有一个好职分,大约能维持下去。”

这个大约能维持指的是怎样的一个水准,别说万世节,就连张越也能猜出来。没什么家底的杨士奇住的是朱棣赐的宅子,仆人等等都是雇的,每月也就是勉强收支相抵;他的老岳父把在京师附近唯一的一个田庄当了陪嫁给杜绾,夫妻俩完全靠俸禄过日子,要不是他死活说动了岳母裘氏,借口让她凑份子拿体己买田地,实则是让父亲拿着这笔钱在江南开了一家小小的布庄,只怕不肯拿族中贴补的杜桢就连过日子也成问题;至于夏原吉等等文官也都是生活清苦朴素,顾家二老要靠顾彬的俸禄养活,只怕到时候日子过得还不及开封。

然而,张越也不好去泼人家的冷水,当下便暂时跳过了这个话题。因顾彬提到要去张家拜见顾氏,他总不好任由人家一个人去,于是就和万世节打了个招呼,约定明日傍晚再过去探望方敬。万世节知道这一对表兄弟许久未见,便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回去了,方小弟那里我会和他说一声。他向来懂事,不会怪你的。”

和万世节告别之后,张越便和顾彬一路同行。一个是高头大马带着几个随从,一个是骑着瘦弱的小毛驴,这种组合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发现顾彬在这些炯炯目光注视下仍然有几分躲闪和不自然,张越顿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果然,有些事情不是境遇改变就能完全改掉的。

尽管天还没完全黑,但武安侯胡同的几户人家都已经在门口挂起了灯笼,张家西角门前也挂上了八角宫灯。张越和顾彬刚准备进门,后头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却只见是身穿大红夹袄,脚蹬乌皮靴的张超,后头还跟着两个年轻的跟班小厮。

由于之前借着大功五月的丧期向军中请了长假,如今销假之后的张超总算没了最初的沉郁之气,只是性子不再如从前那样大大咧咧的,渐渐有了几分沉稳气象。他比顾彬年长一岁,认出来人之后便立刻跳下马上前打了招呼,听张越说顾彬已经从国子监顺利结业得到了出身,他更是眉毛一扬满面欣喜。

“我就知道小七一定是好样的,祖母听到了准欢喜!老顾家都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她常常叹息说没一个能撑得起来的。如果我没记错,别说上头一代,这一代也就只有小七这么一个真正拿到出身的监生,其他的都熬不过那清苦半途而废肄业了。”

虽说顾彬从来不乏韧性和狠劲,但傲气的表象底下却始终藏着自卑,刚刚先是张越的恭喜,这会儿又是张超这么一番赞誉,他顿时觉得心里底气多了不少。跟着兄弟俩再次进入了这座雕梁画栋的大宅门,他渐渐从容了起来。等到进了北院大上房,他便先拜见了顾氏,然后才说起自己得了出身的事。

“阿弥陀佛,顾家总算是还有个有出息的!”

最初还僵着一张脸的顾氏喜得无可不可,连声念了好几句佛。招手示意顾彬上前,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会,眼睛里头渐渐露出了几分水光。眼看这情形,哪怕是一向最怵这位张家老太太的顾彬,心里也有些酸楚了起来。

“若不是老三一直照应你家,我这个老婆子险些便错过了顾家最后一丝希望。”顾氏擦了擦眼睛,旋即便看着顾彬,渐渐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顾家只给了你一个姓氏,没给你什么好处,甚至我这个祖姑姑也不曾帮过你多少,所以也没资格要求你给顾家做点什么。若是以后开封顾家那边若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找上门,你尽管来找我,不能让他们坏了你的大好前程。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别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即便是心里曾经颇有不平,但是听了顾氏这番话,顾彬终于感到自己一直以来憋着的一口气有了舒展之地,良久方才点点头说:“多谢老太太,我记下了。”

留下顾彬吃了晚饭,顾氏方才命人把他送了出去,又吩咐管家高泉在马圈中挑选一匹马送给他。等人一走,她便敛去了那欣慰和欢容,哪怕是各房来请晚安时也有些漫不经心的。别人以为她是因娘家侄孙的出息而有所感慨,张越却留了心,最后一个出来的时候正好在院子门口遇上了白芳,便叫住了她。

“老太太最近瞧着总有些懒洋洋的,这是怎么回事?”

“如今都是灵犀姐姐贴身伺候老太太,三少爷怎的不去问她?”自从灵犀回来,白芳就总是感到别人看自己的眼神少了几分敬意,此时便在口气中带了出来。见张越面色一沉,她方才知道说错了话,连忙屈了屈膝道,“三少爷恕罪,奴婢知错了……老太太这些天确实睡得轻,三餐也进得少,大约已经有效半个月了,奴婢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张越前些天一直忙,因此也没顾得上其他,此时听到白芳这么说,他立刻折返了回去。打起门帘进了上房东屋,他恰好看到灵犀站在顾氏身边正轻轻说什么,不禁更是觉得必有什么事。果然,顾氏瞧见他进来便呆了一呆。

“好容易早了些回来,你怎么还不回去陪你媳妇?”

“祖母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事……”顾氏见张越满脸不信,到了嘴边的敷衍话便吞了回去,随即便叹了一口气,“我还想着不让你那个精明媳妇过来,你最近又忙,多半察觉不到什么,结果还是瞒不过你。没多大事情,就是之前英国公让人送信回来,交趾有几个州消息断绝,好在很快光复了,你大伯父安然无恙,还算退敌有功,可带过去的几个忠心长随却死了两个……这都是老太爷留下来的世仆,这就是两家人没了当家。”

“祖母,交趾的事情我已经递了方略上去,并非我不顾大伯父,实在是与其只想着让人回来,还不如先想着安定了那里,毕竟皇上似乎一直没动那个意思。”

“我明白,所幸丰城侯一直照应着你大伯父,出不了大事。”顾氏勉强定了定神,感到张越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她便用右手轻轻拍了拍,“外头的大事有你,英国公和你二伯父也一直都关注着,我不担心,我真正担心的是另外一桩事。你大哥的那个外室我不是早就命人看着么?她一向还安分,可今天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险些就跑了,还差点伤了灵犀!”

顾氏越说越恼,旋即气咻咻地说:“要不是我正好让灵犀过去看看,几乎就让她得了逞!想着你大哥好容易才有了些起色,不能用这糟心事堕了他的志气,我真想狠狠教训这个惹祸的小子!当初那位姑娘极有心气,连当二房都不愿意,可眼下这个分明是狐媚子!亏我还想着看看她的心性如何,若还好就纳进门来,谁知道竟是这种货色!这是家务事,你不用管,我自然会想法子料理,你只管顾着外头的事情就好。”

早在顾氏对张越说实话的时候,灵犀就避出了门去守着。此时,她轻轻摩挲着左手手腕,心中不由得想起了当时那情形。要不是她之前去了一趟英国公府,正好彭十三出门办事便陪同了她一路,恐怕就不单单是手腕上那青紫的印子,那个女人真能掐死了她!

第四百一十六章 冷面热心

尽管入值文渊阁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杜桢还是老面孔老脾气,除却必要的时候并不和人多往来,待人接物仍是淡淡的。杨士奇对此司空见惯不以为意,杨荣金幼孜都是性子机敏的人,虽说原本担着翰林院的官职,可他们和杜桢本就是交情寻常,自然不会因为如今共事就刻意热络。于是,外头传言如何,竟是丝毫没有传入杜桢耳中。

这天恰是他轮值乾清宫,因此早朝之后,他就将通政司送来的奏折文书按照轻重缓急分门别类,先由太监送去乾清宫,自己略微收拾了一下就出了文华殿对面的内阁直房,从会极门经三大殿外朝到了乾清门。六部五府等等文武官员都需通报方可入乾清门,而内阁官员凭牙牌却可随时出入,因此当值禁卫查看过之后便让路放行。等到了御阶丹墀之前,他正好看到皇太孙朱瞻基带着随从下来,便从容退到一旁行礼。

朱瞻基拾级而下,待到杜桢面前吩咐免礼之后,因笑道:“原来今日是杜学士当值。皇爷爷刚刚还和我提起了交趾军务,据说元节这方略中还有你的指点,怪不得稳妥周密。”

“回禀皇太孙殿下,臣军略不及杨勉仁,所以谈不上什么指点方略,不过是在镇守二字上指点了一番细务而已,其中的要旨几乎都是原来那些。但要真正说起来,元节这条陈也只是照搬了英国公和黄尚书等人的老话,新意算不得很多。其实,整修交趾吏治,诏西南等地汉夷迁入以充实交南,善择原陈氏子弟授予交趾右布政使衔等等才是正言,真正的可取之处也只是这些。”

听到杜桢竟然给了这么一个苛刻的评价,朱瞻基愣了一愣后就笑了起来,当即点点头道:“杜学士还真是不给元节留面子。不过,老调重弹也好,毫无新意也罢,只要能管用,想必英国公和黄尚书非但不会计较,反而会支持元节这提议。交趾每岁用兵没完没了,序号钱粮军力,张越那奏疏我觉得很可取。好了好了,皇爷爷还等着你,你进去吧。”

等到离开了乾清门,朱瞻基方才若有所思地放慢了脚步。张越的奏疏看似四平八稳,仿佛完全是承继了英国公张辅和尚书黄福的做法,只是详述得更加条理分明而已。但他早就从朱棣那里得了一份抄本,细细研读了不止一遍,因而瞧出了那平实文字下头隐藏的锋芒。

张辅三至交趾,每次都是大刀阔斧迅速平叛,李彬却是至今四年却仍是劳师无功疲于奔命,原因就是李彬于全局上逊色太多,并非大将之才,虽有荣智伯陈智辅助,仍是不及张辅一人。可交趾那么一块小地方,难道真的要让大明第一名将一而再再而三地领兵前去?况且,他隐隐约约听说,当初马骐曾经向皇帝密告有人暗称张辅为交趾王,这毕竟也是忌讳。

跟在朱瞻基后头的黄润见他步子越来越慢,便摆摆手吩咐后头的随从退远一些,这才上前紧挨在后头,凑趣地说道:“刚刚见到杜大人,殿下怎的没提起小张大人曾经当众驳了某个进士的狂言?皇上适才提起此事的时候,仿佛也觉得小张大人不脱武家习气。”

“杜学士不是计较这些的人,说了反而没意思。”朱瞻基说着便皱了皱眉,口气亦是冷肃了下来,“科举为取材之法,朝廷也不曾禁绝过民间士子议论国事,那个进士指摘杜学士学问也罢,政见也罢,这都无所谓,但信口开河妄加诋毁却可恶。无论指斥时政或是官员,都该从一个正字入手,否则就落了下乘。我看皇爷爷刚刚虽是说笑,但心中也有些不以为然。”

黄润连忙点头附和,陪着朱瞻基回到了端本宫东配殿书房,他吩咐两个小太监陪着练字,随即蹑手蹑脚退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转去御用监,他忽得瞥见朱宁出了正殿,连忙上前行礼不迭。见朱宁面露红晕,他登时想到了这位郡主的婚事上头,于是便笑嘻嘻地开了口。

“郡主可是来请太子妃帮忙参详未来仪宾的?”

朱宁素来对太监不假辞色,但当初父亲朱橚在建文末年被囚宫中时,黄润还只是御用监中的杂役,曾经多方照顾,因这个缘故,她对他便和对别人不同。此时,见老太监笑得狡黠,她便没好气地啐道:“是太子妃让太医院拟了几个药膳方子,让我带回去让父王好好调养。”

“原来如此……”

见黄润笑嘻嘻地打了一躬要走,朱宁却叫住了他:“这京师在北边,一年四季都干燥得很,和南边气候不同。你习惯了温润潮湿,如今却是睡火炕,只怕身上不惯。父王那边正在编救荒本草,颇得了几个油膏之类的古方子,我刚刚都给了太子妃。到时候她免不了要给皇太孙,你若觉得有用也不妨让人去配一剂。”

“那敢情好,多谢郡主惦记着!”黄润情知朱宁不直接给他是防着有人说闲话,当下更是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奴也没什么可报答郡主的,顶多是以后多上一炷香,祷祝郡主能许一个如意郎君。话说这京师的天气确实是摸不透,眼下南边正是春雨绵绵的时候,偏这儿天阴了足足六七天,愣是一滴雨也没有,就是常常电闪雷鸣的吓人。”

天阴沉沉的,乾清宫中朱棣的脸色也是阴沉沉的。虽说他并不像父亲朱元璋那样勤政,但所有重要的奏疏仍然是亲自批复,就是不太重要的,也会仔细看一看节略。自然,诸王的所有上书他都会亲自过目,此时让他大发雷霆的就是通政司送上来的已故汉王世子遗折。

“人都死大半个月了,居然到现在才送上这东西,朱高煦倒是会扣东西!要不是长史李默把这遗折送过来,他是不是还打算扣着儿子最后的遗笔?拟回文告诉汉王,他的世子朱瞻坦刚刚死,别一个劲只顾着想立那些个庶子!寿光王朱瞻圻就算再不是东西,那也是他的儿子,虎毒不食子,他要是只想着弄死这个儿子,那么不妨想想朕当初怎么饶过的他!还有,行文礼部,派人去开释寿光王朱瞻圻,让他好生收拾起孝心改过!”

心里梗了这么一件事情,这一整天朱棣就不曾露出过好脸色,处置政务却是飞快,当值的杜桢连同沈度等三个草诏的翰林俱是下笔如飞,总算是跟上了皇帝口授的速度。等到天色昏暗辞出来的时候,杜桢还是老面孔,沈度见惯了皇帝的性子,而那两个因书法婉丽刚任翰林典籍不到两个月的中年文官却连腿都软了。

出了乾清门,沈度对杜桢打了个招呼,随即就和两个同僚回了翰林院,而杜桢则是径直去了内阁直房。因此时天色已晚,金幼孜和杨士奇都已经走了,只有杨荣一个人仍在伏案看着一张地图。杜桢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见桌案上又摆了几份奏折,就干脆坐下来一份份看了,当看到其中一份来自宣府关于兀良哈三卫的奏报时,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良久,抬起头的杨荣方才发觉杜桢还没有走,看见他正在攒眉沉思,他便站起身来走上前去,随眼一瞥就明白了这是哪里来的奏折,因笑道:“如今阿鲁台屡屡压制瓦剌,实力大有恢复,这次居然又掳走兴和边民数十人,北边也渐渐不太平了。这是刚刚送来的,宜山兄不如现在送去给皇上?”

杜桢这才站起身,却是直截了当地说:“虽说今日是我当值,但我于军略只通皮毛,若是皇上问起来,恐怕还是要传召你的。勉仁你向来军务娴熟,又随同两次北征,我知道今夜该你当值,不如这样,这里的事情我暂时替你,这份军报由你送去。”

当值是苦差使,面圣对于杨荣来说却是表现的大好机会,毕竟,内阁众人中,他自负武略上无人能及。可这会儿见杜桢如此直率,他不禁觉得自己刚刚那些想头很有些无谓——要是这位冷面同僚去算计那些,早就不是今天这般模样了——即使杜桢不开这个口,他也打算和对方一起走一趟把军报送去乾清宫,倒是没考虑晚上内阁需得有人留着。于是,他当下就答应了和杜桢调换职责,谢了一声便怀揣几份军报匆匆出了门。

杨荣这一去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回来,因此直到晚上戌时,杜桢方才回到家里。尚未到屏门,他就看到小五正在那里探头探脑,顿时心中奇怪,待到了门前便问道:“眼看就要宵禁了,小五你还不回去?”

“老爷,您怎么才回来!太太都说了早上才和您提过,今儿个是您的生日!”

生日?杜桢在乾清宫当值一整天,晚上又替杨荣当班耗了一个多时辰,早就把清晨上朝时裘氏提过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纵使在小五的提醒下想了起来,他也没觉得有多重要——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一年不都得过一次?及至到了花厅,看见妻子和女儿女婿都在,他不由又看了裘氏一眼。

“我知道老爷必定要说不是整寿不用折腾,所以我连人家送来的礼都不曾收,但女儿女婿总不能往外推吧?元节禀告了老太太,带着绾儿回来住两日,顺便好好给你过个生日,谁知道你竟是这么晚才回来!”

张越此时也忍不住笑了,忙说道:“前年岳父生日青州正多事,根本没顾得上,去年则是您正好奉旨巡查南直隶不在家,今年再不过怎么就说不过去了。都是一家人,岳母也没准备什么席面,就是按照绾妹拟定的菜单亲自下厨做了一些家常菜,这会儿厨下大约正在热着。我特意去买了些寿桃果子,绾妹给您做了一套衣裳,除此之外,小五还费了一整天好容易和人家学会了如何擀面条。这长寿面都是她的手艺,就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成了面疙瘩……”

“姑爷,你别瞧不起人!”小五嚷嚷了一句才看见杜桢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笑容,顿时有些讪讪的,忙气鼓鼓地解释道,“人家连针灸都能学会,没道理擀不好面条!”

饶是杜桢向来冷面,这会儿一笑就有些止不住。杜绾虽说挺着大肚子这一路上很是折腾了两下子,但眼下瞧见父亲的笑容,却觉得怎么都是值得的。裘氏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女儿女婿,此时那慈祥的眼神又落在了小五身上,便索性对杜桢说道:“老爷,如今绾儿嫁了人,你一不肯纳妾,如今更是连过继嗣子也不乐意了。我这跟前也实在是没个说话的人。小五当年就是已故荣国公托付给绾儿的,咱们收了她作女儿可好?绾儿那屋子一直空着,正好让她过去住,我也多个念想。”

小五万没想到这时候裘氏会忽然提出这么一条,顿时紧张了起来。要说她跟着杜绾这么好些年,对杜家已经深有依赖,也自然期望自己能够多这么一双爹娘,可一想到杜桢平素都是对别人不假辞色,她不禁有些患得患失,就是说话嗫嚅了起来,远不如往日爽利。

“老爷,太太……太太只是随口说说,您别当真……再说……再说我……”

杜桢盯着小五端详了一会,忽然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还再说什么,你娘都已经开口发话了,你还不上来拜见我这个爹爹?”

“唔……啊?”

看见平日最是伶俐的小五一下子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杜绾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酸楚,连忙轻轻推了她一把:“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去拜见爹娘!”

虽然上次小五曾经冒出过这么一句,但张越没想到裘氏会在这时候提出来,更没想到杜桢答应得如此之快。瞧见小五又惊又喜地上前给杜桢和裘氏磕头,他忽得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偏头一瞧是杜绾就笑了起来,低声说道:“以后岳父岳母就多了一个女儿,我和你也多了一个妹妹。”

不多时,厨下提着食盒送上了饭菜,末了就是一大碗面。尽管那碗长寿面正如张越所说更像是面疙瘩,但众人全都是欢欢喜喜。待到坐下之后,张越第一个满斟一杯上前敬酒,杜桢一饮而尽后就笑道:“除却你们这一对佳儿佳妇之外,今天我这生日又得了一个女儿,老天真是待我不薄!”

第四百一十七章 雷火惊天下

“天下太平……”

虽说是半夜,内宫诸门早已落锁,但除了打更的太监之外,尚有一行数名宫女提铃沿横街徐行缓步,口中高唱着天下太平。此时雷声阵阵颇为吓人,谁也不知道是否要下雨,几个巡行的太监便脚下匆匆预备往直房中躲避,一个中年太监往那些宫女身上扫了一眼,随即轻轻哼了一声:“去年没了王贵妃,上个月喻贤妃又没了,皇上气性愈发不好,结果受罚的宫女也比往日多,被罚提铃的几乎夜夜都有好几拨。”

“这算是好的,如今已经是四月初,就算下一场大雨也不至于如何。这要是赶在数九寒冬受罚,那会儿就惨了!”另一个老太监轻轻摇了摇头,啧啧说道,“去年腊月那桩事情之后,一晚上被罚提铃的宫女常常有十几个,那可是下雪天,一晚上没几个人能撑下来,也不知道有多少尸灰填了井里。咳,别说她们,乾清宫里被打死的小内侍难道还少了?”

这一行都是西六宫的宦官,既然夜里还要派出来巡夜,自然算不上有头有脸,但也不是最底下的杂役,此时唏嘘了一会便忙不迭地走路。就在人人赶路的当口,空中忽然爆开了一团亮光,旋即就是一声响亮的炸雷,愣是把一个年轻太监吓得坐在了地上。瞧见他那副脓包相,其他人顿时哄笑了起来,起头说话的中年太监便没好气地喝道:“没出息,听了打雷都会这般模样,赶紧起来!”

“今年的天真是见鬼了,半个月阴沉着天却没下雨,前两天也是干打雷……”

这一个雷字刚刚出口,众人就只感到眼前又爆起一团更亮的白光,紧跟着,一声比刚刚响亮数倍的雷声猛然之间在耳畔炸了开来。一瞬间,即使是适才出言训斥的中年太监也吓住了,更有两三个人差点被这雷声劈得跳了起来。那个年纪最大的老太监正要开口说话,冷不丁却瞥见了横街那边再次亮起了一道电光,这一次却是直劈谨身殿。还不等他惊呼出声,一瞬间竟是再次有数道雷电狠狠劈了下来,在这种惊人的天象下,他许久才失声叫了起来。

“老天爷……天打雷劈!”

看到那谨身殿的顶上烧起来了,其它人顿时也慌乱了起来,那中年太监连忙嚷嚷道:“赶紧……赶紧去报信,快,找人过去救火!”

不多时,不但那些被罚提铃宫女悠长的“天下太平”声嘎然而止,而且宫中禁卫太监也好像被人撵急了的兔子似的四处乱窜,紧赶着从云台左右门前往外朝救火。不多时,东西六宫已经睡下的嫔妃们都被惊动了起来,独自歇在乾清宫的朱棣也被一阵大呼小叫声惊醒。满心不耐烦的他听清楚御马监太监刘永诚连珠炮似的话语之后,纵使是朱棣一生中几乎没怕过什么,也不禁呆若木鸡。

尽管上百个太监几乎是被人从床上硬撵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现场;尽管那几十口鎏金铜缸第一时间就被人打开了盖子,正有人用铜盆等物舀了水去救火;尽管三大殿附近的四十架激桶被人操纵着全力施为;然而,由于这些时日天干物燥,这会儿只是打雷闪电不曾下雨,因此那火竟是烧得越来越旺。

混合了香料的金丝楠木烧得噼啪作响,救火人大呼小叫嚷嚷不断,甚至连地面仿佛都发出了开裂的声音。尽管当初建造这三座大殿的时候用的都是深山中砍伐的最好的木材,那些立柱甚至经过最好的处理,可担保不腐不蛀,可是在这样的大火中,一根根柱子却脆弱得轰然倒下。那些雍容华贵的琉璃瓦在惊人的热度下片片爆裂,碎片飞得四处都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无数救火人徒劳无益的努力下,最先起火的谨身殿一角轰然崩塌,仿佛是连锁反应,紧跟着便是中脊和另一角。火光完全吞噬了谨身殿,然后便是奉天殿和华盖殿,那火焰通红的颜色映照着一张张让人恐惧的脸,就连匆匆赶到的皇太子朱高炽和皇太孙朱瞻基,面对这种情形亦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当看到杨荣灰头土脸满面焦黑带着一群军士跑过来,朱高炽更是心中一紧。

“杨卿你这是……”

“回禀太子殿下,夜里有事,所以是我和杜宜山一同当值,幸好下半夜他到外头走了一圈,看到起火就赶紧叫了我!”杨荣口中说着庆幸,脸色却直发白,“这火烧起来实在是太快了,我和他只来得及带人将三大殿中的图籍制诰抢了出来,眼下都堆积在东华门外由禁卫把守。太子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里距离火场太近,还请您和皇太孙殿下暂避!”

朱高炽僵硬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挪动步子。当看到朱棣被一群人簇拥着过来,当看到父亲那种少有的失神表情时,他方才忍不住再次瞧了瞧那熊熊燃烧的火场。

纵使是一向强势从不服输的父亲,在天灾面前亦是毫无办法。三大殿……完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尽管前来上朝的官员被禁卫挡在了左掖门和右掖门,但昨夜紫禁城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空气中那种烧焦的味道也瞒不了人,况且,禁卫们虽多,却遮挡不住人们的目光,遮挡不住确确实实已经化作了焦炭和废墟的那三座巍峨雄壮的大殿。

于是,即便是犹如夏原吉蹇义这般老成持重的文官,即便是如英国公张辅这样经历过大风大雨的武臣宿将,闻听之后亦是震惊得说不出话。而都察院的御史们则是三三两两汇集在一起,目光中都流露出几分掩不住的阴鹜。

张越和杜绾在杜家留宿了两夜,昨天晚上刚刚回家,下半夜就被下人的惊呼声惊醒,一家人亦是一夜未眠。他前世里曾经参观过故宫,知道这里曾经多次雷火,可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遇上。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这三座大殿雕梁画栋壮丽华美,可就是这样结实的宫殿,竟然就在刚刚造好之后不多久毁于一旦?嗓子发干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从那种极致的惊愕中回过了神,随即就想到了此事的后果。果然,四周亦是窃窃私语不断。

“雷电本就是天威,此乃天象示警,不可不戒!”

“为了修北京城和宫殿,也不知道役使了多少工匠,耗费了多少钱粮,如今……唉!”

“今年入春便干旱少雨,若是北直隶再有旱灾,那就更糟糕了!”

“今天还要上朝么?三大殿全都烧了,以后即便是正旦朝会……还不如回南京……”

十个人里头竟有九个人说是天灾示警,尽管知道这是必然的,张越仍不免感到心中发沉。良久,终于有小太监前来传旨,道是今日御奉天门上朝。于是,朝官中嗡嗡嗡的议论声暂时告一段落,至金水桥南按照品级肃立。尽管平日这是连喘气都得低声的地方,但这会儿人人都看清楚了那三大殿火灾之后的惨状,一时间仍止不了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