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刚刚露出的一丝恼色也渐渐消退了下去,由着张氏在身边坐下,他便看了一眼室内的几个宫女和太监。由于从南京到北京时不能带上所有东宫宫女太监,因此如今他身边竟有一多半是新人,其中不知道多少是汉王赵王这两个弟弟的眼线,更不知道有多少是父亲朱棣的钉子。堂堂东宫太子,心腹就这么些,能够自由说话的地方只有这么一间小小的屋子。

“对了,瞻基带回来的那个条陈你看过没有?”朱高炽见张氏点了点头,便又放松了身子,半靠着那柔软的垫子闭上了眼睛,“父皇看人倒是有一套,张越并非单纯用新奇之说游说君王的人,倒是能脚踏实地一步步考虑,为人也确实够坦然。当然,他这次多半是为了他那位岳父,就只是因为在场,又和夏原吉一同共事就下了狱,父皇如今的脾气愈发难测了。对了,父皇年纪大了,张辅此次随同北征,你说若是有万一,这大军……”

虽说是女流,但朱高炽虽说身为东宫储君,却不敢和大臣有太密切的往来,况且杨士奇等人都是正人君子,更不是能商量这种露骨话题的人,因此一直以来,张氏便一直充当着倾听和出主意的角色。此时听到大军二字,她面色不禁微微一变,但片刻就恢复了过来。

“殿下需得知道,随行勋贵的家眷都在京师。而现如今,即使你想向张家卖一个好,亦是有心无力。皇上若是听劝,就不会在北征之前的节骨眼上让六部尚书一下子少了三个。况且,张辅这个人和寻常勋贵不同,在战场上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只看他从交阯回来后再朝中的表现就知道,他节制谨慎,甚至比文官更小心。”

“可二弟还常常给他写信……”

“那又怎么样?满朝勋贵,哪怕是执掌京营的柳升,还不是一样和汉王有书信往来?总之,殿下占着大义名分,从内阁到六部,京师文官之中几乎没有偏向汉王的,况且杨荣金幼孜必定随同北征,再加上御马监亲军,勋贵们没有足够翻天的力量。汉王不像当初的皇上,殿下要知道,自从靖难之后,汉王就再也不曾领兵打仗,哪怕是昔日再悍勇的将军,二十年的安逸富贵日子过下来,决计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父皇。”

这一对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夫妻俩彼此对视着,仿佛这样就能从各自眼睛里找到最大的鼓励和支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方才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皇上刚刚带着皇太孙殿下……由锦衣卫护卫出宫去了。”

看清是钟怀,朱高炽顿时眉头一皱。虽说是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但朱棣这个皇帝又是北巡又是北征,从来都不把既有的规矩放在眼里,因此带着朱瞻基微服出宫也不是一两次了。他略一沉吟便问道:“知道父皇是去哪里么?”

“听说是去英国公府。”

这并不是一个让皇太子夫妇感到讶异的地方,让他们忧心的却是朱棣常常带着朱瞻基四处走的习惯。须知昔日第二次北征的时候,朱棣直接把人带到了战场上,朱瞻基甚至还因为某个太监的贪功差点出事。朱棣一向希望培养一个马上天子,朱高炽的身体是没有希望了,安知这一次北征就不会再次带上朱瞻基?

钟怀顿了一顿,又赔笑说:“另外,皇上还宣召陈留郡主随行。”

闻听此言,张氏顿时笑了起来:“永平公主上次来见我的时候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是父皇把侄女当成女儿,对陈留郡主比对她这个女儿还好。殿下不能结交外臣,却不妨对郡主好些,我很是喜欢郡主的干净爽利。那样明朗的女孩儿,皇室中太少见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父一而已,夫亦一而已

因为要预备北征,因此英国公府上下也一扫往日的平静,变得忙忙碌碌了起来。张家世代将门,张玉张辅父子都养了几十名家将家丁,上阵时作为随从亲兵,平日则是看家护院。这其中如同彭十三这般的家将早就放免了为平民,而家丁上阵三次就予以脱籍,死伤者皆有优厚抚恤。于是如今听说随同北征,就连府中的寻常青壮小厮也都踊跃相随,一时间竟是不患人少患人多,连王夫人也跟着忙了好几天,几乎忘了自己的生辰。

她记不起来自有人惦记着,因此今天还是小小操办了一番。虽说并非整寿,外头事多,她吩咐了不用宴客一概俭省,但因着顾氏打发了李芸赵芬和杜绾三个孙媳妇一同来送礼,又带来了年纪最小的张菁,因此满屋子还是热热闹闹。转眼间天赐便即将年满两岁,虽说体格算不上十分健壮,但比起昔日落地时那种孱弱模样,如今的他出落得还结实,这会儿便在上房地上满地乱走,那模样恰是高兴极了。

忽然,外头的帘子被人高高打起,却是有人进来。正蹦跶得欢快的天赐瞪着小圆眼睛看了片刻,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是谁,旋即就一溜烟敏捷地窜到了母亲脚边,只探出脑袋瞧看。眼见儿子这般情形,王夫人不禁哑然失笑,又起身相迎。

“老爷,这孩子果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你。”

“君子抱孙不抱子,天赐落地就是顶尖的富贵,要是宠坏了成了纨绔子弟,到时候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已经有你疼爱着,我自然得对他严厉些。”

张辅一面说一面向三个侄媳妇颔首还礼,旋即就板着面孔看着躲在王夫人身后的儿子。果然,在乳母提醒下,天赐方才上前憨态可掬地跪下来磕头,含含糊糊叫了一声爹爹。王夫人情知这会儿地上太冷,究竟疼爱自己好容易才得来的儿子,待到张辅点过头之后连忙上前把他拉了起来。面对这情形,张辅不得不摇摇头,直到三岁的女儿张恬上前乖巧地行礼,他的态度方才缓和了许多,竟是还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虽说吩咐了下头一切从简,但想着既是生日,便是各房那些姨娘也无不想着竭力巴结,自早上起就一个个往这儿送礼,直到王夫人借着有客,这才一个个打发了,只留下惜玉在旁边伺候。此时已经是晌午,张辅既然进来了,惜玉便出去吩咐传饭,当下又是摆桌子上菜安箸,忙忙碌碌好一阵子,大伙儿便稳稳妥妥吃了一顿最是简朴的生辰宴。只是看着那三个侄儿媳妇,王夫人少不得一个劲去瞅乳母抱着的天赐,心中忍不住有些怅然。

若是这个孩子能早得十年,如今她就该盼着他娶亲了。

吃过午饭,张辅自是回内书房去料理之后北征的事宜,王夫人留三个侄儿媳妇说了一会话之后,就吩咐惜玉代她将她们送出去。虽说因杜绾延请冯远茗调养天赐的缘故,她对这个侄儿媳妇最是感念,但如今杜桢下狱的事情至今没有下文,她忖度张家人口多妯娌难处,便不好在其他两人的面前流露出过分的亲近来,回礼更是一视同仁绝无亲疏之分。

出了王夫人那院子,赵芬便斜睨了一眼惜玉,总觉得有些刺眼。因张起待她素来是淡淡的并不亲近,婆婆东方氏又素来难以容人,她一气之下回了两次娘家都没得到家里人撑腰,如今对张起那些房里人只好眼不见为净。看到容貌姣好的惜玉,她忍不住想起自己屋子里那两个丫头。为了防着张起偷腥,她几乎是日夜防着,怎么王夫人偏这般大度?

惜玉却仿佛没看到赵芬那频频打量的目光,这送出去的路上,她便笑吟吟地对三人说道:“眼看赳哥儿的年纪也到了定亲的时候,夫人前几天还说起,赶明儿要去见见老太太,也该趁早定下来。三位奶奶若是有什么可心人,也不妨对老太太提一提,毕竟是素日有交情的,他日进门之后妯娌间岂不是更加和睦?”

情知这不过是随口一提,因此杜绾和李芸对视一眼,不过答应一声并不往心里去。毕竟,这等大事,她们小辈断然没有插手的份。而赵芬微微一愣就撇了撇嘴,当下就笑道:“四弟现如今还只是一个监生,这前程说不好,而且大伯至今还在交阯没能回来,这会儿若是说婚事,恐怕京师里头那些顶尖的名门都未必能答应呢!”

这话旁边人听着自然都觉得刺耳。李芸素来和这个弟媳不亲密,此时便皱了皱眉。杜绾心里正惦记着自己的父亲,乍听此言不禁回过神来,见惜玉满脸尴尬,她略一忖度就笑道:“二嫂别忘了四弟乃是长房长孙,再说,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这结亲若都只是看眼下不看将来,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佳话。四弟为人天性纯良,科举上纵使小挫,将来未必就没有大放异彩的机会。他入国子监时间不长,却是升了两堂了。”

“谁升了两堂?”

因四人边走边说话,跟着的丫头婆子都是落在后头,因此竟是没人注意到垂花门那边空空荡荡没个人看守。这会儿听到这声音,众人齐齐往出声的那地方看去,发现一个老者背手进门,顿时全都愣住了。清醒过来的杜绾看见那老者戴着乌纱折上巾,身穿秋香色织花仙鹤纹斜领袍子,背后须臾又跟上来一个身穿大红福寿纹锦袍的年轻人,紧接着就瞧见了朱宁,她登时再无怀疑。果然,这时候就只听惜玉惊呼了一声。

“天哪,是皇上和皇太孙!”

虽说李芸和赵芬都是出身名门,但闻听是皇帝,她们仍然是大吃一惊,一时间慌忙退避一旁行礼不迭。而惜玉即便曾经见过皇帝两三回,可不是在人堆里随众叩头,就是在王夫人身后不敢抬眼,虽说隐约认识能提醒一声,但应对起来她也不比别人好到哪里去。一面手忙脚乱地跪下,她一面在心里咒骂起了外院那些糊涂的下人。

这么大的事情不尽早通报,难道要吓死人么?她不过是一个侍妾,待会如何答话?

当初张玉娶儿媳的时候,朱棣还曾经便服去喝过一杯喜酒,之后王夫人入宫见张贵妃,他见过几次,这会儿看路旁那几个跪拜行礼的女眷中似乎没有王夫人,瞧着仿佛也并不全像姬妾的打扮,他便淡淡地问道:“今儿个府里怎么这么热闹?”

朱宁此时已经认出了杜绾,心中不由得埋怨起了朱棣的心血来潮。这微服出巡原本就已经够胡闹了,刚刚到了英国公府之后,朱棣竟然还硬是不放人进去通报径直往内宅来,若不是这样,怎么会偏偏撞上这么几位出门?幸好刚刚没听到什么有干碍的话,否则就糟了。

她正斟酌着该怎么开口,那边却有人应声答道:“回禀皇上,今日乃是英国公夫人的生辰,所以臣妾三个奉了家里长辈的命前来恭祝道贺,不料想竟能在此面见天颜。”

朱棣平日不苟言笑,群臣面圣尚且战战兢兢,这会儿听那女子声音清脆沉稳,他不禁有些意外。想着既是王夫人的生辰却只有这么几个来,料想必然是家中亲朋,因此打量着那已婚妇人的打扮,他顿时在心里思量了起来。

八月末的天气已经很有几分寒冷,跪在地上的滋味如何这简直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朱宁虽担心杜绾,但想到这几天朱棣那种难测的态度,她实在不好贸贸然出声提醒,只能站在那儿干着急。果然,下一刻朱棣便开口问道:“你们几个报名吧!”

皇帝既然发话,这会儿该当由长及幼,但李芸一直都听别人说皇帝如何喜怒无常,这会儿她强忍畏怯之心叩头应道:“臣妾羽林前卫千户张超妻李氏。”

赵芬虽说平日里事事都想越在前头,但这会儿腿肚子哆嗦得厉害,声音也有些颤抖:“臣妾金吾左卫百户……张起妻赵氏。”

“臣妾兵部武库司郎中张越妻杜氏。”

“你是杜宜山的女儿?”

听到杜绾应是,朱棣顿时恍然大悟。他缓步上前,在众女面前数步远处停了下来,若有所思打量片刻,这才淡淡地说:“朕有一句话要问你,若是为了乃父要陷乃夫于大难,你可舍得?是夫一而已,人尽可夫;还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没想到皇帝忽然会抛出这么一个苛刻的问题,杜绾不禁呆了一呆,旋即便轻轻碰了碰头:“回禀皇上,父一而已,夫亦一而已。若是只为家父便要陷他于大难,他日不但臣妾问心有愧终生难安,就是家父也必定难容。”

“娶妻当娶贤,当日张越选了你,眼光果然不错。”

撂下这么一句话之后,朱棣就负手前行再也不曾回头。看到朱瞻基急忙跟上,朱宁也不好多说什么,使眼色杜绾也没法看见,她只好一跺脚追了上去。而等到那边众人过了月亮门,惜玉方才连忙爬起身来,顺手就扶起了身边的杜绾,又去拉李芸和赵芬。发现那两个都是浑身瘫软,她也没功夫劝了,连忙说道:“三位奶奶恕罪,既然皇上来了,我得赶紧进去照应一下,不能相陪了。”

眼见惜玉带着几个人匆匆往里头跑,回过神来的赵芬不禁使劲揉着疼痛的膝盖,冲着那背影冷笑道:“毕竟是跪习惯的人,竟是没事人似的……话说三弟妹,你可真够有面子,竟然能够让皇上说这么一句称赞的话。啧啧,看这样子,杜大人只怕不日就能放出来吧?”

杜绾却没有去接赵芬的话茬,望着那一行消失在月亮门里头的背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她忽然觉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袖子。

“嫂嫂,那位就是天下最大的皇上?”

见小丫头眨巴着眼睛瞅着自己,杜绾便轻轻点了点头:“没错,那就是天下最大的皇上。”

第四百五十章 不患天崩患心异

武将录功向来以北征功为第一,可张辅由于征交址错过了第二次北征,心里总不免有些遗憾。于是,他固然对于此回皇帝再次亲征也颇有些嘀咕,准备的时候却不遗余力。此时此刻,在书房中亲自擦拭完了自己那身许久没有上身的甲胄,他便吩咐彭十三为自己穿戴了起来,继而又配上了御赐的佩剑。

然而,这一切刚刚做完,那书房大门便忽然被人推得大开。满心恼怒的他正要出口呵斥,下一刻就认出了进来的这一行人,登时瞠目结舌。愣了好半天,他终于醒悟到这会儿不该站着,可那沉甸甸的半身鳞甲穿在身上根本没法跪拜下去,于是便手忙脚乱地吩咐彭十三上来解甲,结果一偏头却瞧见自己这个心腹家将早就跪在了地上。

进了内书房的朱棣端详着面前满身甲胄不知所措的张辅,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转而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见张辅笨拙地要屈膝下拜,他方才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别忙活了,甲胄在身无需多礼,朕和你不差那么一丁点礼数!看来朕今天这一趟却是来对了,朕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你这一身甲胄的英武模样了!张辅,还记得朕为你赋的那一首《平安南歌》否?”

这甲胄穿戴甚为繁琐,张辅一个人实在是没法将其解下来,此时只能躬身一揖。听到这《平安南歌》,他顿时脸上涨得通红,旋即朗声道:“臣至今尚能背诵!”

“记得就好,不用背了!”朱棣见张辅竟然一张口就准备背诵,顿时哑然失笑,“朕可不是当初那个昏庸的赵王,问什么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朕如今年过六十还能打仗,你才四十许,不至于连朕都比不上!还有,你那个儿子,记得好好教他骑射,就像朕调教皇太孙一样,一定要让他成器!”

“臣遵旨,只是犬子如何敢与皇太孙殿下相提并论……”

看到那一对君臣相得融洽的模样,朱宁忍不住去看了看朱棣口中那个英武果毅的皇太孙,见朱瞻基的面上微微有些发红,她顿时莞尔。朱瞻基轻轻嘘了一口气之后,亦是发现朱宁在看她,遂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悄悄退出了书房到了外边。因院子里有数十名锦衣卫,更有锦衣卫指挥使袁方,他们俩索性出了院子,走了几步就站在了空无一人的夹道中央。

“听皇上刚刚的口气,这次北征也许又要带皇太孙你随行?”

朱瞻基想起永乐十二年那趟北征,心里却没什么美好的回忆。由于朱宁在宫中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对于这位比自己小了整整四岁的姑姑倒是没什么戒备心,当下就叹了一口气:“七年前那是我战场初阵,兴许是见了血一发不可收拾,竟是追着瓦剌残军一直到了九龙口,结果身陷重围,直到眼下我还常常做噩梦。不经历那种情形决计没法想到和蒙元打仗的艰难,只能击溃击败,无法彻底灭杀,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反过来吃了。”

闻听此言,朱宁的那点打趣戏谑之意立刻消失了。而朱瞻基顿了一顿,随即便苦笑道:“而且,我至今印象更深刻的就是那回北征回来,半路上不少将士就已经粮尽。要不是小杨学士出主意将士之间彼此借粮,等回到中原之后再有有司加倍偿还,只怕在半道上就会支撑不下来。每次出征便是将士几十万,于国库负担太大。”

作为长在王府高墙之中的皇族郡主,朱宁虽说也曾经悄悄溜出王府去看过大相国寺灾年赈济灾民,虽说也曾经看到过黄河于开封决口那种可怕的情景,虽然也看到过开封人市上插草标卖人的情形,但她还不需要考虑这么沉重的话题。此时此刻,她隐约感觉到朱瞻基对于北征的那一丝不认同,随即便自嘲地笑了笑。

“都是我无知,竟然把这等大事拿来玩笑。”

“除了母亲,我还是头一次对别的女子说这些,若宁姑姑你无知,恐怕天下就没几个有见识的女子了。好了好了,不提这些,我却和宁姑姑看法不一样,皇爷爷那一次是想让我历练历练,但那次之后他就醒悟到战场上刀枪无眼,恐怕是未必会带我去的。但是,听皇爷爷刚刚对杜宜人所说的话,恐怕张越一定会随行,而且还未必仅仅是随行……”

朱瞻基为人极其敏锐,细细思量朱棣刚刚那番明显有所指的话,一个个可能性接二连三地浮出了脑海,但又一一被人否定。想到祖父起初仿佛未雨绸缪似的把张越放进了兵部,他越发觉得这是故意的。想到前几天打听到的消息,他渐渐抓住了一丝隐约的念头。然而,这毕竟不同于上次让朱宁去带信,他思量再三,最终却还是没有多嘴。

尽管杜绾并不愿意多渲染今天在英国公府见到了皇帝一事,但那时候在场的人太多,因此回家之后去回报顾氏的时候,赵芬就把事情说了出来。顾氏如今虽说是太伯夫人,也曾经随班入朝去王贵妃灵堂祭拜过,却只是远远望见过一回朱棣,所以对于今天三个孙媳妇竟然撞上天子微服出宫,她自然异常注意。于是,赵芬少不得把事情始末一股脑儿都说了个分明,末了才冲着李芸努了努嘴。

“皇上确实就是问的三弟妹若是为了父亲要陷丈夫于大难可舍得,我可是一丁点都没胡说,不信老太太问大嫂!”

在顾氏的逼视下,李芸招架不住,只能讪讪地说:“二弟妹说的确实都是实话。”

为了父亲要陷丈夫于大难……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别说孙氏这个当母亲的满心惶惑,就连顾氏也不由得心中不安。冯氏看到东方氏坐在那里虽不言声,却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感觉,她不禁想到了一直在交址那种危险地方呆着的丈夫,心中也有些窝火,索性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越哥儿素来是吉人自有天相,皇上料想不过是提醒一声罢了,老太太不用悬心。就是杜大人,之前也曾经脱险过一回,如今又没真正做错什么事情,也不可能一直关着。如今倒好,这家里真正需要操心的人却没人管,不需要操心的人却人人都惦记着。”

东方氏闻言便冷笑道:“大嫂你这是什么话,大老爷固然人在交址,可我家老爷还不是一样!大哥还能太太平平当他的文官,可我家老爷却得亲自率军平叛,谁知道会有什么凶险!”

“二老爷身边少说还有朝廷将士,可我家老爷身边只有寥寥几个随从!”

“可你别忘了,这阳武伯的爵位,这满门的富贵乃是我家老爷用军功拼来的!”

“若不是凭着我家老爷出仕之后和英国公亲厚,二老爷哪里会有那么好的机会!”

眼看两位太太冷嘲热讽竟是争执了起来,几个丫头顿时面面相觑,而顾氏见两人说出来的话越来越离谱,顿时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念珠砸在了地上,又厉声喝道:“别吵了!小辈全都在这里,你们两个大人成何体统!爵位富贵是老二挣来的,老二媳妇你的意思是不是除了二房之外,大伙都该搬出去,别碍了你的富贵?这爵位还不是世袭的,若是照你这个招摇折腾法,迟早便是连一个油星子都剩不下来,想想你之前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眼看东方氏面色涨得通红,冯氏心里头正快意,却不料婆婆忽然对自己怒目而视。下一刻,一阵训斥便劈头盖脸砸了上来。

“你也是一样,说话缠枪夹棒,指量我听不出来?如今我还在,这家里还没分家,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是你丈夫没错,但那也是我儿子,难道我不想着老大能回来奉养我这个母亲?老大虽然不在,可你说说这家里头有谁亏待了长房的人?学什么不好,偏学那刻薄偏激,回去好好修身养性!”

“还有老三媳妇,既然如今孙子也有了,你也该赶紧回南京,撂着你家男人在那儿算怎么回事?菁丫头留下,你过两天便动身。”顾氏索性连同孙氏一块发作了,这才转头看着三个孙媳妇,口气亦是愈发严峻,“皇上说的话也敢拿来说嘴,若是让别人知道还道是咱们张家没家教。都各自跟着你们婆婆回去,好好想想相夫教子孝顺公婆!”

直到把儿媳孙媳都给赶了出去,顾氏方才坐在那里呆呆出神,忽然抓着胸口面露痛苦之色。旁边的白芳见状骇得魂不附体,一面慌忙打发小丫头去通报各房随即请大夫,一面吩咐人去倒热水,好容易撬开顾氏牙关灌了半盏热水,却依旧不见好,各房的主人们还不曾过来,她这下子顿时更慌了。就在六神无主之际,忽然有人撞开了那门帘闯进来。

“小……小五姑娘!”

小五才进垂花门就遇上了一个往外头叫嚷着请大夫的婆子,于是便一路飞跑了过来。这会儿她也来不及喘一口气,轻轻一搭脉,又见顾氏已经是呼吸困难,她连忙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银针,又吩咐白芳将人放平解开衣裳。准确地从内关穴足三里进针之后,她就轻轻捻动提拉,继而又在心俞和三阴交斜进针,不多时又在肺俞和列缺进针,一组一组轮番施为,好半晌顾氏缓过神来的时候,一大群人方才涌进了屋子,个个唬得做声不得。

老太太快七十了,可千万别这时候有事!

第四百五十一章 亲长

由于兵部最近和户部一同忙着调饷运饷,武库司更要负责给各地调派的军队征发兵器,分发行军堪合,定出各地卫所精兵抵达京师的时间表,同时协同其他各司安排安营地点等等,因此这天张越回到家里已经是酉时一刻了。才一进西角门,他就得知了顾氏病倒的坏消息,大吃一惊的他也来不及多问,连忙拔腿赶往北院大上房,一进院子就看到里头有人出来。

“还好小五赶来得及时,总算是及时缓解了,以后就用我刚刚留下的那个方子慢慢调养。老太太年纪大了,遇上天气变化总会有些不适应,这病发作的时候会气促咳嗽,伴有心悸,还得日日用针灸。只是恕我说一句实话,年轻的人有这个病也就罢了,但老太太毕竟是年近七十的人,这病一次次发作下来,要根治是不太可能了,也只能减缓些病痛。”

张越正好听到冯远茗对旁边的张超张起交待这些,心中登时一紧,连忙赶上前去。看到他过来,冯远茗便淡淡点了点头,继而又对小五吩咐了一番,无非是下针的时候该注意什么该忌讳什么。尽管张越听得着急,却不好贸然打断,结果还是张超将他拉到了一边,将下午的那些事情说了个大概,末了才叹了口气。

“冯大夫说这病应当是从前就有,但当初大约发作不厉害,所以祖母没当一回事。这次她气得不轻,于是一发作便是来势汹汹。只不过不干你和三弟妹的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算来算去,张越怎么也没想到此事的由头竟然是因为自己而起,面色顿时有些怔忡。因张超那时候并不在场,说话也实在没什么条理,他心里仍不免疑惑,眼看冯远茗正在对小五面授机宜,他索性就拜托张超张起待会出去送一送,自己打起帘子进门。来到东边屋子,他看到靠墙的大床上放下了一半青幔帐,灵犀正坐在床边,便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

床上的顾氏正半坐着喝水,瞧见灵犀背后忽然多了一个人,她愣了一愣就笑道:“越哥儿什么时候也学起了灵犀,走路竟是不带一丝声息的。别死沉着一张脸,我特意吩咐不用去兵部衙门惊扰你,不过是小病而已,平日我也常有个头疼脑热的,算不得大事。而且小五来得及时,几针下去就好得多了。”

“我刚刚实在是吓了一跳,好在您气色还好。冯大夫已经交待,以后每天都让小五过来给您针灸把脉。不过是一丁点小病,您的身子向来康健,自然不会有事的。”

人非草木,虽说最初对顾氏只是敬,少有爱,但这些年来,张越深深感到家里这位老祖宗和那种老古板不同。不论是端起长辈架子训人,还是拉着手说知心话,抑或是不动声色地抹平了家务事,抑或是在各房婚事时分田庄给地契,让家里人在做官时没有后顾之忧,抑或是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虽说顾氏并不是完全没有私心偏爱,但那点私心并不可恨,反而可亲可爱。此时此刻,他握着老太太的手,心里却在想着冯远茗那些话。

一直以来他都已经习惯了这位祖母坐镇大宅,若是有朝一日老太太去了……恐怕这一大家子即便不会像张辅张輗张軏兄弟那般生疏冷漠,要像现在这样亲厚也是难能。

看到张越满脸怔忡,顾氏误以为他因为先前的事情自责,便开口说道:“这事情怪不得你媳妇,更怪不得你。朝中勋贵极多,各人宠眷不一,像你二伯父这等不过是最末罢了,否则他何苦得了伯爵还要往交阯去?你大哥二哥看似在军中混了个不差的前程,但究竟不如你入了皇上的眼,所以我自然格外操心你的事,毕竟,张家小一辈里头你最识大体,将来哪怕那爵位变成世袭,你大哥能顺当袭爵,兄弟姐妹却还是要你照应的。没想到那两个已经是长辈的人心里都是那样可笑的想头,若是我去了,怕是这一大家子就要散了……”

“祖母!”

顾氏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陡然一重,这才止了话头,因笑道:“你媳妇那句话说得很真切,父一而已,夫亦一而已,哪边都不是能轻易舍弃的,也不能为了谁就牺牲了谁。我虽说敬重杜大人的为人,但绝不愿意你为此陷入危难。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尽力救他没错,但切忌不要碰得头破血流。以杜大人的性情,却想必不会希望看到你为了他的事情犯错。”

“祖母放心,这些我都明白。”

点点头之后,顾氏拉着张越又吩咐了几句,旋即方才打发了他回房。等到人走了,她方才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忧色。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心悸已经是老毛病了,多年来不过是小折腾,可是现在……她轻轻按了按胸口,眼见灵犀打起帘子进来,她方才定了定神。

顾氏这一病,各房如今便都在各自的院子里用晚饭,西院也是如此。这一顿晚饭上,由于今天忽然发生的这档子事,孙氏心情不好不作声,杜绾满腹心事也不作声,张越的脑子里公事私事全部揪成一团,更是不作声。单单不作声也就罢了,偏偏人人都沉着一张脸——于是,面对桌子上琳琅满目的五六个盘碗,一贯喜欢热闹的小张菁终于忍不住了,忽然把面前的碗筷一推跳下了椅子。

“就算祖母生病了,大家干嘛都这个样子!”一嗓子嚷嚷出来之后,见母亲和哥哥嫂嫂都看着自己,小丫头更是满脸气鼓鼓的,“简直要憋死人了,我没胃口,回房去了!”

孙氏本就不放心把女儿丢在这个深宅大院,自己却一个人回南京,眼下儿子的岳父出事下狱,今儿个儿媳又遇到皇帝问出那种问题,她正满肚子憋闷,一听这话顿时再也按捺不住,竟是霍地站了起来:“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吃了一半就要退席,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我以前就是这么教你的?”

张越倒是被张菁一嗓子给叫回了神,眼见小丫头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他便站起身来,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到了门外。把人交给跟出来的乳娘,他这才弯下腰对小丫头说道:“你就放心回房去,这里有哥哥在,回头一定还你一个平常那样子的娘,一个平常那样子的嫂嫂。”

看到张越那让人安心的笑脸,张菁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随即拉着乳娘的手破涕为笑地走了。张越重新回到屋子里,见孙氏仍旧是面色不好看,他就咳嗽了一声:“娘,今天不过是二嫂饶舌惹出来的事端,原本压根没什么事,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对绾妹问了一句罢了,结果大伯母二伯母没事找事闹了一通,还气病了祖母,你跟着生什么气!”

“我这不是担心么?”孙氏扫了一眼,又赌气道,“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如今眼看皇上连那些尚书大臣都不放过,又是关又是抄家,我在京师看着都是心惊肉跳,怎么放心走?还有,你一向是重情重义的人,若是干出些出格的事情,我和你爹怎么办?再加上菁儿这么小,就算有绾儿照应,万一你们这儿有个闪失……总之就是四个字,我不放心!”

此时此刻,即使是刚刚心里很不是滋味的杜绾,听到孙氏这四个字仍是不禁动容。今天的事情乃是始料不及的勾当,她也没想到会惹出这样大的事端来,这会儿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压在了肩膀上,旋即就听到了张越的声音。

“小杨学士曾经有一句话:事君有体,进谏有方,以悻直取祸,吾不为也。娘,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以卵击石的事情非但无益而且有害,我是那么愚蠢的人么?绾妹今天对皇上说的那一席话也已经道明了岳父的性子,要是我真的碰得头破血流方才让他得脱囹圄,恐怕他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骂我一顿。您就放心走好了,菁儿自有绾妹和我照应。”

一番话说得孙氏总算是面色缓和,接下来张越少不得又是哄又是劝,这才把人送了出去。等转身回到屋内,他就对杜绾笑道:“有时候哄娘还真是和哄小孩子差不多,若是之前她曾经给你脸色瞧,绾妹你别放在心上,娘从来都是有口无心的。”

“我哪里有那么小心眼!”杜绾见张越特意说这个,心里烫贴的同时脸上却有些发烧,紧跟着却不放松地问道,“爹的脾气我明白,你的脾气我也明白,所以我才能对皇上说出那样的话。可你真是确定,皇上只是一时兴起随口一问?”

张越原想随口搪塞过去,但杜绾死死盯着,他思量了又思量,最后只得一摊手道:“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毕竟还没有风声。我只是武库司郎中,难道要让我带兵打仗浴血沙场建下军功才放了岳父。这不合情理,皇上还不至于在大事上头犯糊涂犯无聊,总之你就安心吧!”

第四百五十二章 暗夜起杀机

司礼监太监的位子虽然没到手,但如今陆丰这个少监作为司礼监第一号实权人物,这炙手可热的程度可想而知。从甫一上任一直到现在,下属和小太监几乎把他逢迎到了天上,这日子和他当初在御用监事事都得受张谦挟制截然不同。即便是先前初掌东厂权威赫赫的时候,他也不曾这么风光过。

虽说他惦记着黄俨的下场不敢太过分,但该享受的时候他却不会放过。与那些只能在廊下家睡大通铺的杂役宦官不同,以他的位份可以在皇城司礼监所在的胡同中拥有一座三进宅子,可生性爱财的他仍然不满足,又笑纳了别人送上的一座宫外住宅,晚上多半时间便歇宿在外头,这点小事自然无人理会。

这天晚上,几个大商人联袂请他在京师顶尖的万香楼喝酒,等到散席的时候已经是宵禁时分。已经有七八分醉意的他被两个小太监搀扶上了轿子,旋即便吩咐前往东厂衙门看看。坐在晃晃悠悠的车上,他死死抱着怀中那个沉甸甸的匣子,嘴里哼起了歪调的曲子。

“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看我黄金作瓦银作墙……”

也难怪他高兴,这匣子里除了一对白玉马之外,更有一叠金灿灿的金叶子,都是那些大商人的孝敬。虽说他如今不再是御用监少监,但位子上去了,逢迎的人自然多,况且张谦如今常常在皇帝面前伺候,御用监的事情并不多管,他的面子还有些用场,只要分润一些好处出去,这也不算什么捞过界,因此他自是收得心安理得。

宵禁之后的京城一片静寂,虽说勋戚贵族的大宅门里头偶尔有些笙歌燕语传出,但大多数地方都已经熄了灯,路上也极其昏暗,陆丰这一行前有人开路,后有人护卫,中间乃是四人抬绿呢大轿,自然是异常醒目。几拨巡夜的卫士原本还要上前巡查,待看清那前导的装束,立刻就缩了回去。

能够使唤锦衣卫作随从的,他们这些当兵的怎么惹得起?

一路回到了东厂衙门,陆丰被人扶着到了议事厅,往居中的太师椅上一坐,灌下一碗醒酒汤,他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随便听了几个番子奏事,他便挥挥手打发走了他们。然而,其中一个番子磨磨蹭蹭落在了最后,直到别人都走了,那人方才回转了来。

“公公,小的有一件要紧的大事禀告,可否让别人回避一下?”

闻听要紧两个字,原本闭目养神的陆丰顿时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打量了面前的人片刻,发现这又矮又胖的番子眼睛小小的,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狡黠气息,他心中不禁有些不喜,随即就嗤笑道:“这是当年跟着咱家下江南的亲信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吞吞吐吐卖关子,不想说就滚,咱家不吃那一套!”

那矮胖番子犹犹豫豫地扫了一眼陆丰背后的那个精悍护卫,见他用某种不善的目光盯着自己,顿时觉得后背心发冷,连忙解释道:“小的没有其它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小的一直都管着京师西北积水潭那一块地方,那边虽说没有顶尖的权贵,但也有一些科道官员住着,所以小的一向盯得紧。上个月,小的发现那儿有一座宅子古怪得很,平日里只有一个人出门采买菜蔬肉食,买的东西却够好些人吃,偏宅子里其它人从来都不露面……”

陆丰这会儿酒意还未完全醒,听这家伙唠唠叨叨说这么一堆,顿时更加不耐烦了,当下就一拍扶手骂道:“别罗嗦,说重点!”

“是是是,小的留心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逮着了破绽。那天午后时分,有一辆黑油马车在这宅子前头停下,有一位姑娘带着两个随从进去了,看模样仿佛是富贵人家出身。没多久宅子里就有一阵吵闹,然后就没了声息,可根据小的在高墙上偷听的结果,仿佛是那叫嚷的人被人堵住了嘴。所以,等他们出来,小的就悄悄一路跟着,几乎累断了腿,这才总算是跟到了地头,您猜猜那是什么地方?”

“你要是再敢卖关子,信不信咱家让你试一试锦衣卫的十八般手艺?”

矮胖番子原本沾沾自喜想要表功,这时候才讪讪地作罢,连忙压低了声音说:“马车停下来的地方乃是阳武伯府的西角门。小的生怕看错了人,事后还设法打听了一下,结果听说那位姑娘乃是阳武伯府老夫人的大丫头,如今是给了那位小张大人的。小的猜想那座宅子里头必然是要紧人,所以就削尖了脑袋打探消息,结果总算是有了结果。”

此时此刻,陆丰再也没了刚刚的漫不经心,他双手一撑扶手想要站起来,最后还是保持了坐姿,声音却有几分掩不住的迫切:“结果如何?”

“那是阳武伯的长子张超曾经金屋藏娇的女人,结果被老夫人给发现了,这才藏在了那儿。”眼看陆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大失所望,仿佛下一刻就要发怒,他慌忙解释说,“公公听小的说,这看上去仿佛是大宅门的家务,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个女人是张超之前去东南平倭的时候带回来的,身份非但不明,而且可疑得很。而且,小的在打探这消息的时候,还无意中得到了另外一条要紧的消息。”

他这回再也不敢卖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就赶忙说道:“阳武伯之前不是从西南带回来一个二房么?听说阳武伯出发去交阯之后不多久,这个二房竟是忽然跑了!若她是寻常小门小户的女子也就罢了,偏生那是云南芒市土司的女儿。公公您想想,这交阯的补给全都得靠云南,阳武伯一走,她也走了,这其中不是分明有鬼么……”

“好了好了,别说了!”

强自忍住那怦怦直跳的心,陆丰就没好奇地一摆手道:“咱家还以为是什么事,竟都是些大宅门中狗屁倒灶的勾当,他娘的你这听壁角的功夫倒是顶尖!咱家这儿是东缉事厂,不是那些妇人闲话的地方,你竟然一味纠缠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了!”

劈头盖脸地痛骂过后,他却又缓和了一下脸色,慢条斯理地说:“看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去账房支领三百贯钞,以后别傻呆呆盯着那些勋贵家!”

那矮胖番子先是被骂得昏头转向惶恐不已,继而又听到这奖赏,这心情陡然之间经历了天上地下的变化,自是被揉搓得没了脾气。他感恩戴德地答应一声蹑手蹑脚退出门,陆丰确看着他的背影面露阴冷,继而变轻轻喝了一声。

“梁铭!”

见自己用惯的那个小个子护卫应声转过来行礼,陆丰就轻轻抬了抬下巴:“找个机会解决了这个家伙,另外得要确定他没把事情说出去。不论是他曾经对谁提起过,找出那些人,一个个都解决掉!记住,这消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直到梁铭出了议事厅,陆丰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两只手死死绞在了一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和张越那交情固然不错,但人家家里有两个世袭的勋贵,他这个太监算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论是皇太子还是皇太孙登基,将来的张家即便没了权势,这富贵总不会少的,可他就不一样了。若是没了权势,他就是想当富家翁都不可能!

能够攥着张家的把柄,他就有资格得到更多的东西,更何况,这天下日后归属谁还难说得很……黄俨固然是输得连命都丢了,可那是过早表露立场,他可不会那么蠢笨。

情知这一夜是不用奢望梁铭能够回来了,因此在东厂衙门里头耽搁了一会,陆丰就点齐了一众人大摇大摆地回家。比起宫中,这宫外的宅子既有丫头也有媳妇婆子,自然比那些只会殷勤小意服侍的太监强,一番伺候之后,换上簇新中衣的他心满意足地爬上了床,那四肢百骸都感到一股难言的快意,几乎是转眼间就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陆丰感到一阵阵口渴,翻了个身才想叫人,却忽然感到脖子上一凉。他勉力睁开眼睛,看清楚脖子上架着一把明晃晃的玩意,那满腔睡意顿时都给人吓跑了,上下牙关也不禁打起了架。

“方宾是你逼死的?”

“你怎么知道……不,不是我!”陆丰几乎是本能地问了一句之后,旋即便醒悟了过来,惊惧交加的他感到喉头上那冰冷的东西逼近了几分,慌忙又加了一句,“那天去灵济宫进香的还有陈留郡主,兴许是她说了什么……”

出乎他的意料,那个全身都躲在帐外的人忽地话锋一转,却是笑了起来:“陆公公你不用急着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我和方宾没有关系。而且,你能够把方宾逼死,我那位主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杀你?我此来只是想提醒你,我家主人初来京师,以后你这个东厂督主别忘了多多照应一二。另外,陆公公当初在青州收的那些银子,还有这些年中饱私囊捞得钱,我家主人可是都有数。”

第四百五十三章 红颜非祸水,轻纵却取祸

“我走了之后好好照应自己……凡事多想想,千万别冲动……甭管有什么事,每个月记得往南京捎信……趁着你和绾儿都还年轻,好好努力多生几个儿女,这以后万一老太太一定要让你纳妾,总不至于越过嫡子嫡女前头去……总而言之,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如今我也看开了,官当得再大也不如阖家平安强……”

站在码头上,面对孙氏那犹如和尚念经一般的唠叨,张越又好气又好笑,好容易将满脸不放心的母亲劝上了船,眼看着那船高高升起了风帆渐渐驶离了岸边,他这才挑动嘴角微微笑了笑。孙氏口口声声让他别冲动,可她那冲动劲却是了不得,刚刚临上船前还咬牙切齿发狠似的对他说,回去之后一定要打发红鸾和张赴母子回京。

父亲大人,这回母亲回去了,您就自求多福吧!

看见孙氏仍然站在船尾对自己招手,张越只得又伸出手来挥了挥。良久,直到那船上的人影再也分辨不清了,他这才转过身来往回走,等到胡七迎上来,他刚刚那春风和煦的笑容无影无踪,当即沉声问道:“你早上说的那件事如今怎么样了?”

“东厂那个番子梁铭已经依照陆丰的话灭口,这种人留着对袁大人和少爷您都没用,反而是祸害,杀了就杀了,反正这帐本就得算在陆公公头上。此人没有对别个说过这种事,所以就算要提防也只要防着陆公公就是了。方姨娘的事情袁大人已经下令各地锦衣卫格外留心,但直到现在还没发现端倪,她应当是自有一套匿迹的方法,恐怕难能寻到。至于大少爷的外宅,据袁大人至今为止弄到的消息,只怕那女人和倭寇脱不开关联。”

“你是说她和倭寇勾结?”

“因为那艘船上的人已经都找不到了,袁大人也是根据船找到的几条大概线索。但其中一条很值得注意,说是那船乃是松江府的一个商人租下的,那商人和松江府第一大户那位杨二少关系密切。而就在朝廷大军平倭之后,松江府还传出过消息,说是杨二少死了。但据锦衣卫查探,杨二少应当是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家里的不少财物以及一个婢女。”

虽说对二伯父张攸说过没有草菅人命的习惯,但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张越手上直接间接的人命已经有几百条,所以他并不是怕手上沾血,而是不想妄动杀心。此时,他心头杀机大盛,但一想到张超因为前头那位心上人的缘故,或多或少地对这个女人动过真情,他不免要多多考虑。细细思量了片刻,他便又对胡七吩咐道:“事到如今,你对我说实话,眼下锦衣卫的地位不比从前,以袁大人的秉性绝不至于什么预备都没有,他对你们是什么交待?”

对于张越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胡七顿时有些讶异,犹豫了又犹豫,他最终还是在那炯炯目光的注视下吐露了实情:“袁大人如今渐渐把锦衣卫暗谍一部分一部分剥离了开来,原属于锦衣卫的那条线仍归锦衣卫,他新建的那几条线则逐渐交卸了给我,除了其中一条,其余都是我掌总。大人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不在位子上,得为了自己和您将来考虑。”

知道袁方已经在留后路,张越心中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不在你掌控中的那条线,掌总的是不是当初的范兮妍,如今的林沙?”

“少爷您怎么知道?”胡七没料到张越竟然一猜就准,面上登时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古怪之色,“那丫头虽说是女流,手段却激烈得很,我曾经乔装打扮到她那里去要过情报,结果差点被她认出来。她谁都不认,只认袁大人,要说您可是给袁大人举荐了一个忠心耿耿的部属,就是沐头对袁大人恐怕也没有她那么狂热。”

狂热……难道自己当初一时起意举荐出去的竟然是一个天生的密探料子?此时此刻,看着胡七那古怪的表情,张越也渐渐觉得心中犯起了嘀咕,只那丫头是范兮妍也好,是林沙也好,却是和他再也没什么相干,反正那是袁方的麻烦,因此他转瞬就丢开了这层考量。

“趁着东厂还没有那么快动作,梁铭又打听到了那个女人住的地方,咱们现在立刻过去。我也就请了今天一天的假,以后若是要再请假,恐怕赵羾尚书再也不会允了。”

“少爷不知会老太太和大少爷?”

“祖母眼下还病着,不要去惊扰,回头我再去解释。至于大哥,他好容易才平静了下来,我去找他无疑是勾起他的心绪,再说他的错不比那个女人少。再说,今天这种日子,不适合干那种煞风景的事。我只是想再当面看看那个女人,关了这么久了,希望她放聪明一些。”

时值深秋,运河中尽是从南边过来的粮船,码头上尽是靠漕运吃饭的漕丁和苦力,甚至还有几艘兵船,于是便给这热火朝天的地方添了几分肃杀。看见张越转头望着繁忙的码头,胡七立刻明白了那一层意思,点点头之后就跟着张越穿过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外走。好容易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到了外边,几个随从早已牵着马等候在那里,主从两人便上前和他们会合,上马之后,众人自是快马扬鞭离了通州,不多时就上了至北京的官道。

由于人原本是顾氏安置的,张越从来没有打听过,因此这回还是头一次来。好在胡七早就向梁铭了个仔细,一群人从德胜门入了北京城之后就直奔积水潭附近的羊房胡同。由于北京城如今还是地广人稀,因此这一片几乎没什么住户,就是官府中人也难能上这儿来。他们这么六七个人风驰电掣进了胡同,竟是也没惊动什么邻舍,顺顺当当就找到了地头。

胡七敲了好一阵子,那黑漆大门方才张开了一条缝,里头的门房看清了门前这一大帮子人,顿时大吃一惊,慌忙拉开了两扇门,讪讪地迎了出来:“三少爷,怎得是您?”

“我来看看。”

张越言简意赅地丢出四个字,却是再也不解释,径直跨进了门槛。这时候,胡七朝自己的三个兄弟打了个手势,见他们各自散开望风,他就把呆头呆脑的连生和连虎赶了进去,又拉起那个摸不着头脑的门房进门。然而,等他亲自关上门,这才得知今天灵犀也来了。

怎么会偏生这么巧?

灵犀完全没想到张越会到这里来,得到讯息连忙出了屋子。看到果然是张越,再看看顾氏特地调拨到这里的那几个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上前屈膝行礼,随即又说道:“这快要入冬了,老太太早上还使我来看看暖炕薪炭是否都已经齐备,想不到竟然是又让三少爷您亲自来探一遭,如此一来,赵姑娘这一个冬天不愁了。”

头一回来这里的张越听灵犀这口吻,心中不禁有些纳闷。原以为之前那个女人已经逃过一回,这儿必定是如同看守犯人一般严密没空子,可眼下的情形仿佛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发现周围几个下人都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心中微微一动,便顺着那口气笑道:“我只是过来随便看看,既然有你,祖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了我这么一个又不能杀又不能放的人在这里,老太太哪里会放心!”

在门内偷偷看了一会听了一会,凤盈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干脆打起帘子出了屋子。尽管过着形同软禁的日子,但她仍然日日打扮装饰,从来不肯亏待了自己。这会儿她额头上勒着银挑珠流苏抹额,上身穿着玉色印竹叶纹交领小袄,底下是桃红色凤仙绢裙,那妩媚的风情一概收起,脸上竟是流露出一种冷冷的凛然来。

“关了我都快一年了,这会儿还是第一回有头面主子过来,是打算放了我还是料理了我,也好给张家遮了这一条丑闻?倘若三少爷此来真是为了那个缘由,我还真是要说,你家大哥真是不够男人,当初在军营里头藏下我,之后又要了我身子的胆量上哪里去了?喜欢的时候便甜言蜜语,惊怕的时候就避如蛇蝎,若是我该死,难道他不该死?凡事只归结于红颜祸水,也不知道天底下的男人是什么货色!”

灵犀每隔半月许就会过来一次。她自小在顾氏身边伺候,一向信奉的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一回回没少劝说凤盈,渐渐的方才让对方有了些松动的迹象,不时也和她说些心事。因此,眼见凤盈一瞬间又恢复到了最初那个油盐不入的模样,她心中不禁暗自着急。

尽管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打乱了顾氏的安排,但如今不比从前,由于事情已泄,张越也顾不上那么多。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矜持傲色的女人,他却不接她那话茬,而是淡淡地说:“你说的没错,若非因为男人好色,红颜也不会是祸水。我大哥当初确实有错,可赵姑娘那时候也没安好心吧?红颜即使不是祸水,犯错了却不该轻纵,试问赵姑娘可还记得松江府那个可怜的杨二?”

面对这最后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即使凤盈久经沧海,这当口仍不免变了脸色。见张越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料想自己刚刚的神情变化都落在了对方眼中,她不禁心生悔意。想当初她就是被张越打乱了计划不得已离开上海县,结果如今还是兜兜转转落入了对方彀中!

他可不是张超那种好糊弄的男人,这是赫赫有名的张屠夫!

第四百五十四章 吃硬不吃软

宽敞的院子中一片寂静,奉命在这里伺候看守的下人都不太明白张越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而聪明的灵犀却注意到了凤盈面色的变化,心底里免不了琢磨着松江府杨二这五个字。而张越仍是抱手而立,神情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明显乱了方寸的女人。

凤盈终于回过了神,她拢在身前的双手已经紧紧绞在了一起,长长的指甲陷入了肉里,但那种刺痛却比不上她心里的惊惶。强自压下心头不安,她抬手轻轻拢了拢额上那一缕流苏,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此时此刻,她不敢使出往日最自信的迷情手段,只能咬着嘴唇说道:“三少爷能否到屋里说话?”

“好。灵犀,你跟我进来。”

正扭头进屋的凤盈没料到张越还叫上了灵犀,脚下不觉一顿,编贝似的牙齿更是轻轻咬住了嘴唇。等到从堂屋进了东边的屋子,她方才转过身子,瞧见张越和灵犀也已经跟了进来,外头听不见什么动静,她又不自觉地伸手按了按腰间,心里渐渐有了些底气。

“事到如今,三少爷可否明说,你究竟想要怎样!”

“这话似乎应该我问才对,赵姑娘你找上我大哥,究竟是打着什么主意?”

“我打什么主意,你以为我很想赖上他么?”凤盈从来都是最耐不住寂寞的性子,结果硬生生被张家软禁了将近一年,心底也不知道郁积了多少火气,因此她闻听此言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当下就反唇相讥道,“若不是他截下了我的船,若不是他一心把我当成了他那个心上人的替身,若不是因为他占了我的身子我又无路可走,我怎么会跟了他?”

张越哪里会被这女人随随便便一席话说动,张超的性格他清楚得很,虽说有冲动胡闹的那一面,有时候也会做出些糊涂混账的事情,但对一个弱女子用强却决计不可能。否则,当初泗水街那位姑娘也难能清白。退一万步说,即使这女人没有勾引,但至少也是你情我愿,各得负上一半的责任。只是,刚刚她的表情却泄露出她确实知道杨家老二的事,这就很值得注意了。虽说他不知道两人究竟什么关系,但这却值得诈一诈。

“你和我大哥孰是孰非这种勾当不关我的事。我只问你,松江府杨家的杨二少究竟是怎么死的?”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即便是凤盈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心中仍不免一沉。张越不问她和杨进才的关系,而是直接问杨进才是怎么死的,分明是已经明白了前头一层。如此一来,她竟是没有什么回旋余地。即便是东拉西扯硬不承认,对方又怎么可能相信?

良久,她才把心一横,双手轻轻下移了几分,面上却仍旧是若无其事的表情:“三少爷恐怕是当官当的时间长了,凡事疑神疑鬼。我乃是被几个海盗掳劫到了海上,没了名节,这才不得已跟了大少爷,恨的也只是他的薄情寡义。至于什么杨二少杨三少,我全都不认识……”

她一面说,脚下一面微微挪动着步子,眼看距离门口的灵犀只有数步之遥,她方才猛地蹿了过去,手一按腰间带起一道寒光,寄希望于能擒下她再和张越讨价还价。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节骨眼上,她却只看到面前忽然一黑,旋即竟发现原本放下的门帘兜头兜脸地向她卷了过来。即使她经过训练,身手比寻常女人敏捷,一时之间仍是手忙脚乱。等到她好容易摆脱了那厚厚的夹门帘,看到的却是一把正指着自己的钢刀。

即便张越在进入这座宅子之前就吩咐胡七做好准备,但看着凤盈手上那把尖利的纳鞋底锥子,他那七分的警惕心顿时变成了十分。瞥见灵犀面色煞白,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歉意。原本只是用灵犀来麻痹她,谁知道此女竟是乖觉到舍他而去挟持灵犀,取舍之间颇有见识,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她。

“以你刚刚这破釜沉舟的模样来看,杨二少估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既然你已经认定了,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凤盈死死捏着手中那把锥子,却仍是不肯丢掉最后一丝希望,“只不过,外头还有你们张家那么多人,若是你杀了我,必然没办法瞒住人,否则你家老太太还会留我到今天么?小张大人在外头那么大声名,想不到也是伪君子,难道就不怕下辈子遭报应!”

“声名对我无足轻重,我这个人做人实际得很,对于亲人朋友以及那些值得真心相待的人,我自然是真君子。但对于不怀好意的人,我却并不介意当一个真小人。你一不曾正式进张家门,二不曾育有张家的子嗣,而且刚刚还妄想挟持灵犀,我为什么不敢杀你?当初宁波府通倭的一百多号人,这一年多已经全数枷死,无一幸免,你难道还以为我这屠夫的名声是假的?至于下辈子……人能把这辈子过好就不错了,谁管得了下辈子如何!灵犀,你先出去,否则待会老胡杀人的时候恐怕吓着了你。”

感到那把钢刀仿佛又近了几分,再听到这一席冷冰冰的话,见灵犀跌跌撞撞出了屋子,凤盈只觉得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了全身,那仅有的侥幸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那个手持钢刀面对自己甚至连眼睛都不眨的大汉,她终于相信这一回一个弄不好就真没命了,心头一下子盈满了恐惧和不甘。

“只要你放过我,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从今往后,我和你们张家再无瓜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