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痕是这么说,可琥珀已经把她劝下了。这都是些糊涂想头,她不过是一时起意,等回头想通了应该不会干这种蠢事。她就是这种咋咋呼呼的性子,又是有口无心的人,等到想通了就好。一直都是少爷和少奶奶包容她,所以才……”

“带我过去看看吧。”

被这简简单单一句打断了话头,灵犀就知道这会儿不能再劝说什么,只好打起帘子把人领了出去。等到了西屋,她一进去就看见秋痕正趴在炕桌上抽泣,旁边的琥珀正背对着她们在那儿安抚,于是忍不住偷瞥了杜绾一眼。

“灵犀,你和琥珀先出去。”

琥珀和秋痕这才知道是有人来了,一个转过身,一个连忙擦干了眼泪起身,两个眼睛肿得犹如桃子似的。琥珀还有些犹豫,灵犀却连忙上前拉起她往外走。眼看这儿只剩下自己一个,秋痕见杜绾脸上瞧不出喜怒,渐渐就有些惴惴然,垂手站在那里极其不自在。

“灵犀说,你这次想跟着他走?”

尽管杜绾只用了一个他字,但秋痕哪里会不知道这言下之意指的是谁,连忙解释道:“少奶奶,先头的事情奴婢已经知错了,不该胡说八道。可是少爷这一走不比从前,少则三五个月的,多则一年半载,连生他们几个都是大男人,难免不稳妥,奴婢若是男装打扮跟着,一来能够照应周到,二来也可以……”

“你知道宣府镇是什么地方?你知道那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知道这次还有谁跟他一起出行?你知道若是有人弹劾他挟婢行公务,那是个什么罪名?”虽说刚刚还对张越说过要唱白脸,但杜绾原本就是满腹忧思,这会儿却实在忍不住了。见秋痕被自己这一番话砸得呆呆愣愣的,她便淡淡地说道,“这家里不是只有你在乎他,而且你若是真在乎他,说话做事就多个考虑,别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

而张越在确定了方水心被人送回来这个消息之后,他就再没有搭理这件二房的家务事,径直带着胡七来到了自省斋。然而,坐下之后,他便眯缝着眼睛思量了开来。

虽说他并不是那种几乎能背出整个历史年表的人,但他却知道永乐年间一共有五次北征,前两次严重打击了鞑靼和瓦剌,而最后三次却集中在朱棣在位的最后三年,不但战果寥寥,而且还浪费钱粮无数,结果这种全面进攻就造成了仁宣年间全面防守的后果,也间接导致了之后明军战力江河日下。他可不想一晃二十几年后还得迎来土木堡之变。

“少爷,方水心其实没有跑多远就在保定府病倒了。幸好我想起医馆……”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回头你到我那帐房支领一笔银钱犒赏大家,我眼下不问你这个。”张越轻轻摆了摆手,又示意胡七上前,这才交待道,“我大约这几天就要离京了,有几件要紧事吩咐你。第一,赵虎留下呆在明处,随时听里头的吩咐;你用到南京去的名义暗中留在京师,留心一应情形,若是有什么变故立刻让赵虎报到里头,同时报给我。”

饶是胡七一贯聪明敏锐,这时候仍不免有些犹豫:“可是京师已经有袁大人了,反而是大人身边人太少,我若是再留下,您就只有向龙和刘豹了。”

“若是我没料错,这次随行仍然能向安远侯要到京营周百龄那五百个人,他们跟了我两趟,能够信得过。真是办隐秘事,有向龙和刘豹就够了。再说,若是明年开春御驾亲征,袁大人恐怕要随行,到时候京里没个人不行。”

见胡七这才答应了下来,他便继续说道:“第二,锦衣卫虽说在草原上没多少探子,但我相信宣府镇之内应该有不少耳目眼线,所以,你去见一见袁大人,看看能否设法让向龙和刘豹调动这些耳目眼线。第三,请袁大人盯紧了那位寿光王,我总感觉他有问题,得防着他兴风作浪。第四,这次去宣府要配发火铳,应该会有宦官随行。你立刻去打听这次随我同行的是宫里哪位公公。第五,镇守宣府的大小将官和太监,你看看能否弄到他们的资料,尤其是那些太监。你现在就亲自去办,一定要隐秘,要快。”

等到胡七领命离去,张越却没有离开书房,而是继续坐在那里沉思。锦衣卫不是万能的,否则这次的事情也不会事先没有从胡七等人那里得到风声。如今看来,袁方居安思危低调小心并没有错,否则一朝天子一朝臣,异日朱高炽登基恐怕就要清算了。而他虽说已经竭尽全力向东宫靠拢,但又不能做的太过着迹,否则时时刻刻盯着东宫的朱棣立刻就会翻脸。

兵部武库司郎中对于他来说看似已经是要职,但他升迁到这个职分已经是靠了皇帝的信赖,已经是越级擢升。跟着大军北征,就算有大功也肯定是那些带领中军或左右哨左右掖的勋贵,决计轮不到他。这一次无疑是一个机遇与风险并存的机会,只是,除了把大伯父张信调回来,把岳父杜桢弄出大牢,他要怎么做才能让皇帝在此次之后不再亲征?

“来人!”

随着这一声高喝,书房大门立刻被人推开,进来的却是赵虎。张越本想吩咐说备马去英国公府,但才站起身就发觉自己饿得发慌,只好吩咐先去厨房弄点吃的来。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他让连生到内院知会杜绾一声,随即便带着赵虎等几个随从出了门。

此时离着宵禁的时辰已经不远,因此一行人快马加鞭,拐到英国公府所在的清水胡同时就听到了那响亮的铜锣声。英国公府供人出门的东角门已经关闭,西角门上两个门房听见马蹄声就出来查看动静,看清是张越,他们慌忙出来行礼,又张罗着牵马,更有人往里头通报。等到张越进去之后,管家荣善匆匆迎了出来,直接把张越带到了张辅的书房。

张辅的书房依旧犹如昔日南京那番光景,四壁空空没有书架,只是正中挂着一幅端端正正却又气势十足的楷书,上头写着“忠义仁勇”。看见那一方鲜红的朱红大印,张越哪里还会不明白这是天子御笔,忍不住盯着那四个字多瞧了片刻。

“不愧是沈民则的不记名弟子,一到我这儿就先瞧那四个字。这是之前你家媳妇来的那一天皇上赐下的御笔,指名挂在我这空空荡荡的书房。”张辅虽说不像朱勇那么喜欢结交文士,那么喜欢看书,但却总喜欢在晚饭后在这间名不副实的书房中坐一会。此时,他笑呵呵地指了指对面的一个蒲团,这才问道,“你这个大忙人这么晚来见我,是有事么?”

“皇上给大堂伯的这四个字,恐怕是从古至今的武将最是渴望的评价了。”行过礼后在张辅对面坐下,张越就把今天海寿所讲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然后便认认真真地问道,“大堂伯之前在宣府练过一年多的兵,所以我想问问关于此行,您有什么提点?”

张辅如今只朝朔望,再加上专心备北征,不问其他国事,因此之前并不知道任何风声。乍闻此讯的惊愕过后,他就皱起了眉头,细细思量了一会,他便收起了面上的笑容:“你知道小小一个交阯,让朝廷折损了多少文武?”

尽管问的是宣府,张辅答的却是交阯,但张越却并没有认为张辅是有意卖关子。由于之前他进呈过交阯方略,也整理过相关资料,略一思索便答道:“陈季扩反,都指挥同知徐政战死于盘滩;简定之乱,参赞黔国公军务的刘俊尚书以及交阯都指挥使吕毅和交阯参政刘昱败死;黎利作乱,交阯左右参政冯贵、侯保御敌战死……”

“好了,单单这些就够了。”张辅摆了摆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我只告诉你,这些人当中尽有被称之为一时才俊的人物,真正身临战阵却都是一一陨落,所以哪怕是宣府驻扎重兵,但却难敌蒙元入寇时的来去如风,你首先要做的就是小心。镇守宣府的兴安伯徐亨乃是第一代兴安伯的孙子,曾经和我搭档了好几回,应该会照拂你。但镇守中官王冠乃是昔日司礼监太监黄俨的干儿子,如今听说却投靠了御马监太监刘永诚,你得留心。此外……”

张辅乃是宿将,曾经练兵宣府万全,军务自是娴熟。这一提点就是小半个时辰,张越一一记下,最后谢过之后便肃手一揖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大堂伯,皇上这次北征,会不会带上皇太孙随行?”

“这很难说,若是以前一次北征皇太孙差点遇险来看,皇上说不定会有所犹豫。但皇上一直想要培养一个马上马下尽皆了得的太平天子,所以但只要人提出,皇上必定会欣然带上皇太孙。但是从东宫来看,无论皇太子太子妃抑或是皇太孙,恐怕都不会愿意去。毕竟,这趟北征太勉强了,没有夏原吉居中统筹,恐怕粮饷比上一次还要吃紧。况且,皇太子身体不好。”

想到张辅曾经说过汉王朱高煦常常有信写给朝中勋贵,张越心中自是了然。朱棣老了,朱高炽身体不好,若是朱瞻基跟着北征出了什么“意外”,已经老了的朱棣天知道在回程时是否能挺住,若是京师的朱高炽再有什么万一,文官们未必就能镇压局面。他这次出发之前,是该把张辅手头那些汉王私信的事情解决一下了。时不我与,不能一直等下去。

深夜,因奉诏入后军都督府学习兵事,张軏正在家中宴请几个朋友。当初皇帝追封了父亲张玉为荣国公之后,体恤张家满门忠勇,当初未及抚恤,因此在赏赐和勋田上格外优厚。而其后张辅获封英国公,在分家的时候就把家产平分给了他和张輗。于是,尽管他官职不过四品,但要说家底,竟是比寻常勋贵还殷实丰厚,日子也过得异常豪侈。

这会儿桌子上都是珍馐佳肴,耳边都是阿谀奉承,张軏嘴里虽说笑着,心里却另有一番盘算。二哥张輗他是从来就看不上的,除了骄奢淫逸之外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儿子没管教好也就罢了,好好的女儿还许给了富阳侯李茂芳,只怕是嫁了人就要守望门寡。大哥张辅虽说已经是英国公,但谨慎得和一个老头似的,也不知道活用那权利和信赖。

只恨时不我予,否则指不定他也能得一个国公!

酒足饭饱送走了客人,张軏方才带着酒气回到了后院。才踏进自己的屋子,他就看到自己的儿子张瑾站在那儿,不禁奇怪地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爹,我刚刚从外头回来,有人让我捎带给您一封信。”见张軏眉头一挑要发火,张瑾连忙压低了声音说,“那人问了一句可还记得当初乐安州之事,所以我没敢回绝他。”

饶是张軏素来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这会儿也不禁面露惊容。撕开那封信取出信笺匆匆一看,他立刻紧紧皱起了眉头。那信上并没有什么罗罗嗦嗦的话,只有一行简简单单的字。

“谏皇太孙随帝北征,知名不具。”

“该死,他为什么死了也不放过我!”

张軏一发狠把那信笺揉成一团摔在地上,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这一着不慎被人捏了把柄,难道就要给人挟制一辈子?

第四百六十二章 信得过谁

东宫官员时时刻刻念叨的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

而朱棣身体力行教导的却是无武不能成事,只有驾驭了武官,方才不惧于任何对皇权的挑战,方才能够震慑那些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人。

因此,面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教导方式,朱瞻基这肩膀上的压力自然是非同小可。况且,父亲这东宫储君的位子虽说早在永乐二年就已经确定,但这么多年来即使不说危若累卵,却也得时时刻刻提防来自汉王赵王乃至于皇帝的威胁。于是,神经老是绷得太紧的他便爱上了斗蟋蟀,最初是为了在那蟋蟀争斗中一舒心头郁闷,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如今天气渐凉,蟋蟀渐渐都不喜活动,因此这桩解乏的勾当自然也就没法实行,整天闷在东宫面对那些丁是丁卯是卯的官员,他也实在没那个兴致,索性常常去西苑散心。这天他带了几个太监刚刚从端本宫出了东华门,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叫唤声,回头一看便发现那是御马监少监海寿,后头还跟着几个锦衣卫,八个小太监一人抱着一个篓子。

“你昨天才刚刚出宫宣旨,今天看这架势又要到哪家府邸去?这原本都是司礼监的勾当,如今倒都是常常派你,到时候司礼监太监的位子指不定就轮到你了。”

尽管心里想过,但这种话海寿自然是万万不敢承认的,更不敢把朱瞻基这戏谑当真。此时他连忙陪笑道:“司礼监如今只有陆公公一个人管着,他还得提督东厂,有些事情就忙不过来,所以皇上才会挑上了小的。殿下这话要是给别人听见可了不得,谁不知道那二十四衙门的头头脑脑都盯着那个位子,小的可没打算和人去争,能把御马监的事管好就知足了。”

于是,见朱瞻基哂然一笑,似乎确实只是在打趣自己,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至于今天的差事,其实是因为江南又贡了蜜桔来,皇上刚刚已经让人赏了东宫和几位皇孙殿下,余下的除了分赐勋贵大臣的那些,这八篓是送去赵王府和安阳王府的。”

年前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造反逆案,别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而赵王朱高燧这个始作俑者也是软禁至今。即便如此,逢年过节的赏赐仍是少不了这位亲王,此次赏赐蜜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此朱瞻基并没有在意。只是,他扬起马鞭正打算走,却不想海寿忽然上前抓住了他的缰绳,压低声音又说了一番话。

“殿下,有一件事小的得向您提个醒。今天皇上正好和大臣商议过北征,后来又叫了武安侯和几位勋贵陪着去御苑骑马射箭,间中正好说起是否让您随行的事。锦衣卫指挥佥事张軏盛赞殿下您文武双全,颇有皇上昔日之风,再加上司礼监陆公公也在旁边撺掇了几句,所以皇上已经决定到时候带您一块北征,而且已经命人去知会内阁的几位大人,您可得有个预备。”

这都是有处可查的实话,因此海寿丝毫不怕朱瞻基会认为自己是挑拨离间。笑呵呵地行了一礼,他便回身招招手,带着人匆匆走了。而朱瞻基听到这个消息却是大出意料,他分明记得,就在之前去乾清宫请安的时候,朱棣还吩咐过让他在京师好生辅佐朱高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还有那个张軏,那个陆丰,他们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他究竟能信得过谁?

看到朱瞻基掉转马头,黄润立刻知趣地上前问道:“殿下,可是回端本宫?”

“回去换一身衣服,我要出宫走走!”

虽说心头大讶,但黄润不敢违逆,当下就喝令一应随从簇拥着朱瞻基回了端本宫西边的皇太孙宫。换了一身便服,朱瞻基点了黄润随行,又挑了几个锦衣卫便从东华门出了宫。他前脚刚走,后脚立刻有人去端敬殿禀报。相比大皱眉头的朱高炽,太子妃张氏却只是吩咐不许传扬就把来人打发走了,转过头却命人去打听乾清宫那儿有什么讯息。

自从三大殿灾百官谏迁都事之后,朝廷再次下旨迁江左良家闾右于京师。因此,原本那些空空荡荡的里坊街道中陆陆续续搬来了许多人家,就是大街小巷的行人也比往日多了许多。朱瞻基平日出宫时多半都是跟着朱棣,这一回又没有什么预定目的,只是一味闲逛,因此常常偏要往人多的地方挤。这就苦了随行的众人,一面要护卫这位主儿的安全,一面还要留心四周的人。黄润出了一身臭汗,心里叫苦连天,一个劲地担心回去之后会有什么责罚。

逛着逛着,一行人便来到了西长安街上的大庆寿寺。虽说不是什么烧香拜佛的好日子,但大街上沿墙根仍是停了一溜车马轿子,进进出出的香客络绎不绝。虽说平日对于烧香拜佛之类的勾当很不以为然,但一想到刚刚得到的消息,他又有些犹豫,有心进去求一张平安符送给父亲朱高炽。就这么一怔的功夫,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大公子?”

这个少见的称呼让朱瞻基愣了一愣,转头看见是张越,他顿时恍然大悟,遂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却原来是你。如今不是兵部最忙的时候么,你怎么跑出来偷懒?”

“大公子说笑了,赵尚书如今雷厉风行,上上下下谁敢偷懒。这会儿正好午休,我趁机去军器局走了一趟回来,也省得下午忙没工夫去。我这会儿连午饭都没吃,哪里敢偷懒?”

张越这话乃是半真半假,虽说他刚刚办完公务是不错,但也是得了锦衣卫的讯息,这才在半道上和朱瞻基撞了个正着。他扫了一眼那人头攒动的大庆寿寺,因笑道,“这大庆寿寺如今香火旺盛得很,我家那小子的寄名符就是供在这里,除此之外,看这进出人流如织的模样,也不知道这里一日间能卖出多少平安符。”

“人家好好的方外之地,被你一个卖字便损得俗不可耐。”

朱瞻基没好气地笑骂一句,求平安符的心思也就淡了很多,毕竟原就是一时起意。由于张越说起这会儿尚未吃饭,他顿时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遂把脸一板道:“这外头的地方你熟,找个干净又安静的去处请我吃一顿饭。我这随从一共十多号人,你一并请了。”

堂堂皇太孙既然张口说要吃请,张越自然不会拒绝。看了看这西长安街,他便笑道:“前门大街虽说有不少酒楼饭庄,但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门多半都是把那儿当成了饭堂,免不了喧闹。若是再走远些,大伙儿恐怕就要饿坏了。这庆寿寺的平安符固然有名,但更有名的却是这儿后头整治的精致素斋,干脆到那儿尝尝如何?”

朱瞻基除了御膳房的温火膳其他的都无所谓,能够有份跟着朱瞻基的随从早就摆脱了大鱼大肉那种小康阶段,张越这提议自然人人说好。于是,一群人便转到了寺后的沁芳斋。因顾氏和王夫人都是笃信佛教的人,乃是庆寿寺的大金主之一,因此尽管这大中午素斋生意极好,仍然腾出了两个单独的宽大包厢。

黄润最是了解朱瞻基的心思,把随行锦衣卫和那些小太监赶去了另一个包厢,自己则是随身伺候。不一会儿,桌上就上了香菇面筋、素翡翠鸡片、香椿拌豆芽等等五六样菜。朱瞻基每样菜挟了几筷子,对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自是赞不绝口,却浑然不知旁边的黄润已经是满心苦笑。但即使好吃,他也都是浅尝辄止,旋即就对张越举起了茶盏。

“我知道你不日就要远行,今天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张越连忙欠了欠身,却是笑道:“这事情尚未过明路,想不到还是人尽皆知了。”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如此,等到你知道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个当事人居然是最后知道消息的。”朱瞻基嗤笑一声,旋即竟是再也按捺不住心绪,当下就漫不经心地说,“横竖明年开春我也是要跟着皇爷爷北征的,到时候总有碰头的机会,这一杯与其说是给你饯行,还不如说是同病相怜。”

原还在思量着如何开口最是妥当,闻听此言,张越立刻把满肚子思量都丢到了一边,甚至忘了这年头最要紧的什么上下尊卑,瞪大了眼睛问道:“殿下刚刚说……同病相怜?”

“你家老祖母已经快七十了,如今她的病还没个准数,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你这个最喜爱的孙子却要远赴北边,难道你不担心留在京师的她?不担心她有什么万一张家四分五裂?”

尽管朱瞻基只是说了半截话,但想到袁方暗示过朱高炽不耐久劳,东宫事务不少都是太子妃打理,张越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他更想到,在别人看来,朱棣如今年过六旬,这样的长途劳顿能否禁得住也未必可知——而他也不能迷信历史,其它的都能改变,皇帝的寿命又何尝不能?

沉吟片刻,他便开口说道:“殿下如果信得过,臣倒是有些想法。”

第四百六十三章 探监和狭路相逢

北镇抚司衙门和锦衣卫衙门并不在同一个地方,毕竟,前者还多了一座阴森森的监牢。这诏狱不同于刑部大牢或大理寺监,但凡只要进来的便是钦犯。有的没过几天就会押赴西四牌楼直接处决,有的则是关上三年五载,有的则是在蹲上几天至几十天大牢不等之后,被重新放出来官复原职。总而言之,大牢中每天都上演着几幕悲喜剧,牢头狱吏都已经习惯了。

尽管按例不许狱吏私自传带外头的东西,但狱中不少犯人都已经是关了多年,难免有家人牵挂惦记,于是少不得就有人疏通关节,悄悄打点些东西送进来。毕竟,倘若只是北镇抚司供应的牢饭和那点微薄四季衣物,犯人别说熬十年八载,就是十天半个月也难能。只要肯掏钱,别说是东西,就是人也能乔装打扮带进来。

这天,三个身穿灰布衣裳的人悄悄进了北镇抚司那个不起眼的后门,在一个狱吏的带领下穿过了一条阴森森的小径,最后被带到了一间简陋的屋子中。看守最要紧犯人的南监牢头吴成早就等在了这里,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他就发现三个人都面生得很,于是便对那个狱吏招了招手,旋即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都是来看谁的,交了多少数目?”

那狱吏比划了一个巴掌:“都是咱们的老关系介绍的,决计没有问题。那个来送冬衣的是夏家家人,另两个则是来看那位杜学士的,老规矩,每人收了一千贯宝钞,外加这个数。”

看到那两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做手势,小五顿时撇了撇嘴,想要伸手去拉张越的袖子,最终还是忍住了。而张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赫赫有名的北镇抚司大牢,想起那些在这里一坐牢就是十年八年的前辈们,他心中顿时充满了高山仰止的敬仰。

恐怕他只要在这里呆上三日,就得疯了!

“你们三个,规矩之类的想必之前已经有人告诉过你们。我只吩咐一句,顶多两刻钟,到了时辰必须走人。若是在牢里头说什么犯禁的话,别怪我不认各位是什么身份!”

吴成大在得知了那个令人满意的数字之后,最终还是打消了疑心,毕竟,这是历任锦衣卫指挥使都默认的勾当,除非是皇帝微服亲临,否则绝不可能管他们这点小勾当。见三人都是点头,他便懒洋洋站起身来,随即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南监供犯人押解出入的正门看守异常严密,他自然不会把人从这边带,因此走的便是送饭出入的狭窄侧门。等到入了里间,他感到背后人有些迟疑,立刻就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磨磨蹭蹭干什么,时间从刚刚就开始算了,耽误了时辰我可不管!”

吃这一催,张越连忙加快了脚步。他刚刚在外头时就注意到这监牢不是寻常土砖墙,而是用石头垒的,一概用灰浆勾缝,这会儿凭借火炬的微光依稀能看到地上铺着青石板。空气流通比他想象中要好一些,闻着只有微微的霉臭的气息,但大约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却是潮湿得很,角落里甚至能看到水痕和青苔。

走完这条狭窄的过道,就能够看到一间间犹如鸽子笼一般的监房。他们跟着那牢头从门前走过时,木栅栏里头的人不少都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随即就传来了不少叹气声,却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大失所望。张越随眼一扫,发现内中的器具收拾得还算整齐,只是那监房中透气的窗子开得极高,哪怕是再高大的人,也难能依靠那气窗看清楚高墙外头的情形。

南监的走道乃是四方形,每走一完一边就要重新开门。当打开第三扇门的时候,走入其中的张越就觉察到了这里和前头两处的不同。听闻人声,每间监房的主人都是纹丝不动无动于衷,该休息的休息该看书的看书,根本没有人关注外头的动静。这时候,前头的吴成大就低声说道:“这儿几位大人关了七八年,早就不以为奇了,夏大人杜学士就在前头。”

等到一行人走过去了,其中三间监房中的人方才抬起了头。夏原吉吴中杜桢下狱的事情他们都听说了,然而,对于在狱中一关就是九年的他们来说,这些事情就是关心了也没有作用。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只有皇太子平安登基,若是等不到那一天,他们这七八年的大牢就白蹲了,若是没有那一天,他们恐怕得把这牢底坐穿。于是,当杨溥的监房里再次传出了琅琅读书声之后,黄淮和金问也都低下头去看手中的书卷,再也没理会外头的情形。

吴中夏原吉杜桢三人的监房正好毗邻,尽管在外头是两个尚书一个阁臣,但这南监中和别的犯人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监房一样的用具,唯一不同的就是伙食。三家人都是每隔几日送一次吃食,虽说好端端的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以防有人夹带,但总比吃那猪食一般的牢饭强。此时,吴成大把三人带到监房前,旋即便努了努嘴。

“最后提醒一声,这儿是诏狱,你们自己说话悠着点。”

话音刚落,张越就看到那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一下子扑了上去,双手抓着那栅栏低低地叫了一声爹爹。他早知道这就是夏原吉的独子,这会儿便不再去看别人,拉着一下子变得呆若木鸡的小五上了前,冲着里头低声叫道:“岳父!”

“爹爹!”

监房之中并不供应薪炭,但犯人家属若出得起钱,冬日烧炭盆夏日供凉水也不算什么,杜桢这儿便是九月就烧起了炭盆。刚刚听到动静的时候,他就瞧见外头有人,但隐隐约约看不分明,此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饶是一贯他处变不惊,也一下子变了脸色。

他疾步走上前来,见小五把脸靠在栅栏上泪流满面,连忙安抚了她几句,继而又狠狠瞪了张越一眼:“胡闹,这儿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连小五也带来了!”

“姐姐也来了,就在外头的车上!”小五使劲擦了擦脸,这才抽噎着说,“姐姐原本是想一块进来的,但人家说只能进来两个人,她就说让姐夫来听听您有什么需要交待的,又说让我给爹爹您诊诊脉,别因为这阴暗的地方落下了病根……这是娘让我捎带给您的,说是她闲来没事编成的草垫子,您如今在这潮湿的地方正好使得上;这是姐姐亲手做的棉衣,因为担心冬天太冷,所以多搁了棉花,结果太厚了一些;这是姐夫整理出来的几本书……”

看到小五一面吸着鼻子,一面从那个硕大的包袱中从里往外掏东西;看到张越手扶栅栏站在那儿,只是始终盯着自己看,杜桢不禁笑了起来。等到小五絮絮叨叨说完,他便顺着她的意思伸出手去由着她折腾,这才看向了张越。

“是不是你又要出京,而且一时半会回不来?”

“岳父怎么知道?”

“上次我下狱之后你也没来探望,这一回我想着你应该不会这么沉不住气,没料到你不但来了,还把她们也都带了来。”杜桢仔细端详着张越,继而便淡淡地说,“我和夏尚书下狱之后,没几天吴尚书也跟着关了进来,我知道外头必定是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你如今也已经独挡一面了,别的话我也没什么好问好说的,一路多加小心就是。”

张越见杜桢绝口不问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明白岳父必是担心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见出什么祸事。因此,他也绝口不提刚刚在朝会上接到正式任命,三天之后就要出发前往宣府。看了一眼牢中那简单的桌椅,他就发现桌子上堆了一叠厚厚的稿纸,当即开口说道:“若是您有什么写成的东西,不如交给我,到时候让绾妹整理整理。”

“不用了,从诏狱往外传递东西毕竟担着干系,不但是你,就连带你进来的人也吃罪不起。横竖每天早上都有人收走昨日的手稿,这种小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也已经是第二次进来了。”说到第二次,杜桢的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苦笑,随即扭头看着小五,“小五,都已经好一会了,还没有结果?”

“爹爹您还说,哪有您这样的病人,诊脉的时候还只顾说话!”小五没好气地撅了撅嘴,这才松开了杜桢的手,认认真真地说,“没什么大碍,只是爹爹您一定要放宽心,我回去之后让娘在饮食上再调整一下就好……”

那边的吴成大这会儿已经是目瞪口呆。夏原吉的亲生儿子来探监也就算了,毕竟夏家如今已经抄家籍没,除非夏原吉放出去,否则夏家也就没法翻身了;但是,来探望杜桢的居然是张越,这就不一样了,那毕竟是朝廷命官,背后还有偌大一个张家。幸好他没有苛待凡人,否则虽说人家管不到他的头上,但只要用些手段,他就不用在京师厮混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另一边尽头处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扭头望去就看到那边的门开克。看清楚那几个大摇大摆进来的人,他一下子感到全身血脉都冻僵了。

那竟然是如今凌驾于锦衣卫之上的那位东厂督主!老天爷,这下死定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做人不能脚踏两只船

司礼监实权少监,东厂督主,这两个头衔足以把陆丰和其他大太监区分开来。然而,这些天他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眉头总是皱着,于是三十出头的人愣是多了几根抬头纹,早上梳头时还每每找出白发。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原本是想利用掌管东厂的机会好好抓一抓文武百官的把柄,怎得忽然变成了自己被人死死制住没法动弹?

满心烦躁的他这会儿第一次走进北镇抚司诏狱,眼里却完全没注意四周这阴森森的景象。直到耳畔响起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入北镇抚司诏狱!来啊,把这几个目无王法的家伙拿下!”

有人私入诏狱?陆丰闻声抬头,看清不远处那个人,再发现自己的几个随从一下子蜂拥上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喝止道:“全都站住,冒冒失失的成什么体统!”

眼看那几个人讪讪地停住步子回转来,他便转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那个狐假虎威的小太监,心中不禁后悔今天自己带的怎么就不是程九那个机灵小子,继而忽地想起了什么,顿时面露凶光:“咱家看目无王法的是你,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越过咱家下令!来人,把这小子拖出去好好看着,别让他多说一个字!”

除了那小太监,陆丰带来的都是自己最信得过的心腹。话音刚落,梁铭就一个箭步窜了上去,一下手刀狠狠地切在那小太监的脖子后头,一下子把人给打昏了过去。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连忙分出了两个把人拖了出去。直到这个时候,陆丰才拿出了一条雪白的帕子擦了擦脑门,心中不无恼火。

终日打雁反被雁啄,这次他险些给人当了枪使!他就想下头报说有人私探北镇抚司诏狱的时候,这平日不怎么机灵的小子怎么死活撺掇他亲自来看看,却原来是别有用心。此时此刻,他定了定神,当下便当作没看见张越似的,径直对吴成大走去。

“蠢货,眼下是送饭的时辰么?这大牢里头都是顶顶要紧的人,要是三餐没个准数,回头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一条贱命抵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这回咱家就饶过你,做完了事情赶紧把他们领出去,别让人看见!”

原以为这次必死无疑的吴成大呆呆愣愣地听完了这番训斥,直到耳畔传来刺耳的关门声,他这才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看见夏原吉的儿子夏瑄仍只顾和夏原吉说话,他不觉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喝骂时,却冷不丁瞧见张越扭过脑袋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于是立刻闭上了嘴。度日如年地熬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等到张越和小五转身走过来,当下立刻端起笑脸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包袱,随手搁在了监房外头的一张木桌上。

“您二位尽管放心,这包袱里头的东西待会小的一定一件不拉全都送进去给杜大人。眼下这时辰已经不早了,赶紧走吧!喂,那边的,该走了,别拖拖拉拉的!”

张越回身瞧了一眼,又对着杜桢点了点头。瞧见夏瑄失魂落魄地走了过来,而鬓发苍苍的夏原吉正面色复杂地站在那儿,他略一思忖便随手解下腰中钱囊,一股脑儿都塞到了吴成大手中:“好好照应我岳父和夏大人吴大人,这点钱算我请大活儿吃酒。”

吴成大娴熟地一捏,就知道里头不是铜钱而是碎银子,登时眉开眼笑,连声应承不迭。而夏瑄这会儿已经从乍见老父的激动中回过了神,想起刚刚的情形,他自是有些后怕,及至听张越这么说,他一下子想起了对方的身份,连忙上前道了谢。旁边的小五却没注意这些,眼睛时时刻刻都注视着那木栅栏,恨不得将其剜出几个洞来好放人出来。

耽搁了片刻,吴成大连忙把人往外头带,等到出了南监侧门,他干脆顺着小径直接把人送到了外头,谁曾想那两扇斑驳掉漆的大门一拉开,他就看到门前站着好几个服色鲜亮的锦衣卫,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两条腿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小张大人,陆公公在那边的马车上,请您过去一晤。”

面对一本正经的沐宁,张越不禁想起了一句俗话——身在曹营心在汉。点头答应之后,他就吩咐小五先去和杜绾会合,不用等他,随即就跟着那几个锦衣卫朝小巷另一头走去。眼见这拨人走开,吴成大方才长长吁了一口大气,也不管小五和夏瑄还在朝那边张望,退后几步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心中下定了决心。

十天……不,至少半个月之内,他再也不做这种吓死人不偿命的勾当了!赚钱固然要紧,小命更要紧!

陆丰的马车乃是寻寻常常的云头青幔车,车厢里头的铺陈却很是不凡。青罗绣花椅袱和椅垫,织锦地毯,梅花式花梨木小几,红松的车厢壁用清漆刷过数道,然后从里钉上了抹绒。张越上了车后,看到陆丰提着一个紫砂壶正在沏茶,不禁微微一笑。

“陆公公真是好享受。”

“小张大人,你这不是成心为难咱家么?你什么时候不好来探监,咱家难得来北镇抚司巡视,偏偏就撞上了你!”陆丰放上了手中的茶壶,见张越在对面坐下,他就没好气地说,“虽说这事情咱家能替你瞒下,可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次是咱家瞧见,要是别人呢?”

“陆公公可要知道,这是北镇抚司诏狱,能够进来的除了你,也就是东厂和锦衣卫的其他头头脑脑。若不是外头望风的人被抓了个正着,从另一边溜出去乃是轻轻巧巧的事。要是真被别人抓了,我自然只好自认倒霉。”张越微微一笑,便举起了那个小小的紫砂茶杯,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当然不是那种胆大包天的人,我不是过几天就要走么?这回临走前来探望岳父,乃是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的。只这种事情自然不好张扬,所以我便是走了别人那般的老路进来,免得有人知道说闲话。”

陆丰一下子捏紧了手中茶杯,直到觉得手指被烫得钻心似的疼痛,他这才赶紧将其搁在小几上,然后轻轻揉搓着发红的手指,那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其糟糕。张越这人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决不会信口开河,既然如此说就真是皇帝默许的勾当!那会儿他在外头把望风的人给扣下了,幸好后来第一时间权衡利弊不曾贸贸然翻脸,否则这次张越固然倒霉,皇帝到时候必定气恼他小题大做,他也得惹上一身臊。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有余悸地吁了一口气,随即强笑道:“好在咱家想到和你的交情不一般,再加上杜大人又确实冤枉,所以就打算息事宁人,否则岂不是成了搬弄是非的小人?”

这紫砂壶和紫砂茶杯是不是刘达和那两个工匠捣鼓出来的玩意?张越一口饮尽了紫砂茶杯中的茶水,心中忽然钻出了一个不相关的念头,随即才笑道:“我和陆公公是过命的交情,所以刚刚我知道你一定会帮忙遮掩,这个大人情我记下了。话说回来,我前天听皇太孙殿下说,陆公公曾经在皇上面前提起让皇太孙殿下随皇上一同北征?”

拿起茶壶正给张越续茶的陆丰听着前头的话,面上不禁微微一笑,暗想张越这话还真是让人心里舒坦,但听到最后一句,他顿时一个失神,那滚烫的茶水大半都泼在了高几上。醒悟过来的他手忙脚乱地随手抓起一块绢帕擦干了上头的水,这才信手撂下茶壶。

那时候皇帝正好在和一群勋贵骑马射箭,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只是在张軏的夸赞之后趁机低声嘀咕了一句,除了皇帝应该没人听到,怎么会传入皇太孙耳中?等等,那时候勋贵们确实隔着还远,可旁边的太监却不少……那帮该死的阉人,肯定是给哪个看不顺眼他的大太监通风报信,这要是皇太孙为此恼上了他那就糟了,可死不认账也不妥……

想到这些天自己被人挟制得焦头烂额,甚至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再想想张越刚刚说欠自己一个人情,一直以来也帮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忙,他不禁有些动心。左思右想,他咬咬牙把心一横,双手支撑着那高几前倾了身子,再次压低了声音。

“小张大人,咱们也是老交情了,咱家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的主意。你说,倘若一个人不慎做错了一件事,结果知道这件事的人却趁机要挟他听命行事。他要是不听,被上司知道了必然重责;可要是听了,免不了会得罪很有希望上司的接班人,他该怎么办?”

“那就要看他原本犯的错有多大,同时得做个取舍。”张越原本还想一步步继续诱导,却不想陆丰一下子就把底子亮了出来。愣了一愣,他就明白了对方的麻烦所在,略一沉吟就趁热打铁地说,“做人不能脚踏两只船,与其严守中立,不若选准了方向。要知道,人家既然可以用把柄挟制那个人,日后做成了事情难免不把那人扔出去,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与其左顾右盼,不如干脆暗中对那个接任者坦陈实情,拼着挨责罚,总比以后当弃子强!”

第四百六十五章 维护

尽管早在永乐初,北平就升格为了北京,但由于最初地多人少,因此郊外有许多无主荒地。除了少数人看准了方向雇了长工耕种开荒置办田庄,大多数人最初都只是在江南置产。直到迁都一事正式摆上了台面,北京周围的熟地方才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毕竟,江南粮价极贱,田地出产卖了之后把钱送到京师还是得买粮食,这一进一出的差价便承受不起。于是,通州怀柔密云保定等州县遍地都是勋贵家的田庄,就是不计其数的荒地上也多了不少农人。

由于听了当初张辅的话,保定侯府早早置办了几百顷田地。孟贤出事之后,孟瑛想到侄儿侄女无父无母,又都搬到了城外去住,日子难免艰难,便悄悄地让孟俊将一个一千亩的田庄转到了孟韬孟繁兄弟名下,平日虽说不好常常探望,逢年过节却仍是一概如往日送节礼。

这天乃是九月十五,晌午时分,一辆马车和几辆大车就驶进了廊房胡同。保定侯府正门的门房发现这车是冲自己家来的,少不得下台阶盘问了几句,得知是城外黄村那边住着的孟韬孟繁兄弟打发人从庄子上送东西来,两个门房面面相觑了一会,慌忙把人往西角门上领,随即又赶紧往里头通报。

四辆大车不过是些鲜肉菜蔬,而马车上下来的却是一个身穿素白杭绢小袄,银色棉裙,外头罩着素色比甲的年轻姑娘,正是翠墨。及至内中有管家迎了出来,她奉上了主人的拜帖,随即大大方方地说:“今年北直隶境内好些地方都闹了水灾,幸好咱们家的田庄都没事,夏天的粮食也是丰收,所以少爷小姐们就打发我上京师送些东西,也多谢侯府这一年的照应。若是夫人奶奶们没空接见,就麻烦管家代为致意就是。”

那管家原是平素常常去黄村探望送东西的,自然认得翠墨,此时听她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完完全全一副管事姑娘的做派,心中不由得嗟叹时事造人。由于大少爷孟俊走了之后,吕夫人亲自出面收拾了一番家里那些胡言乱语的下人,之后就一如既往地任事不管,因此这家务依旧是张晴料理,因此这会儿想起两边都不在家,他不禁有些迟疑。

沉吟片刻,他就笑道:“翠墨姑娘既然是代几位少爷小姐来,夫人和大奶奶原本是该见的,只是今儿个十五,夫人去了庆寿寺进香,大奶奶去阳武伯府探望老夫人了,其他两位奶奶年轻脸嫩,都是不管这些杂务的。要不翠墨姑娘坐一坐,用过午饭等夫人和大奶奶回来?”

“那就不用了。”翠墨裣衽施礼,姣好的脸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请管家回复保定侯和夫人就是,说是家里人一切都好,多谢他们一直惦记着。等到少爷小姐们孝期满了之后,一定亲自登门拜见。”

离开了廊房胡同,翠墨便拿出一串钱赏了那几个推车进城的庄户汉子,又打发了他们回去,自己却上了马车直奔前门大街。这还是她去年年末离开京师之后第一回进城,透过车帘看着外头那愈发兴旺的街市,她却全无半点兴趣,心里只惦记着去前门大街的万香斋捎带几样精致点心回去,也好哄一哄家里年纪尚小的几位少爷小姐。

前门大街因正对大明门,前头又是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门,因此沿街两侧有不少商铺和饮食铺。在万香斋前下了马车,翠墨便吩咐那车夫靠在一旁等,自己则是径直从大门进去。见前头还有几位客人,她就随意地往柜台上瞥了两眼,还没决定好要买什么,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翠墨,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进北京城!”

旋风似的转过身来,翠墨立刻就认出了面前那个身穿宝蓝色衫子的壮汉,不禁惊慌地往后退了两步。想到自己那一回去安阳王府得到消息时的伤心绝望,她只觉得一颗心死死揪成了一团,怒火立时取代了惊惧,竟是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勇气反唇相讥了一句。

“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为什么不敢进京?”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你既然敢进京,那就跟我回去见千岁爷吧!”王府护卫孔叶冷笑一声,一把抓住了翠墨的手腕子,见她开口想要嚷嚷,他便阴恻恻地说道,“你要叫嚷尽管试一试,看看这北京城有谁敢管咱们安阳王府的事!”

眼见店内掌柜伙计和客人全都吓得跑光了,孔叶不禁更加得意了起来,又嘿嘿笑道:“要不是你爹爹那边忽然闹出了一场爆炸,当初事情也不至于如此!要不是千岁爷不想惹事,你以为你能在黄村躲到今天?背主乃是该打死的大罪,要不是千岁爷援手,你们一家早就死了!千岁爷如今正愁没有合适的丫头能送给寿光王,让我去采买几个,谁知道偏巧就撞上了你。你娘是王府下葬,你爹是王府出钱赎的罪,你就不该报咱们王府的恩德?”

冷笑一声便使劲把翠墨往外拖。快到门口时,他忽然感到肩膀上搭了一只沉甸甸的手,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动弹。气急败坏的他恶狠狠地回过头,骂骂咧咧地吐出了几个脏字,却看清了后头出手那汉子的服色。精悍健壮的体格也就罢了,可金鹅帽和宝相花大袄以及皁纹靴却是锦衣卫校尉的招牌服饰。

忖度自己的主子也不愿意惹上锦衣卫,孔叶只得恨恨地放下了手,却仍是不愿意就此放过好容易逮着的人。须臾,那几个锦衣卫校尉左右让开,却是一个年轻人慢悠悠地踱了进来。只见他身穿大红五彩云霞纹的锦袍,脚踏鹿皮靴,面白无须,只是眼神中透着阴鹜。由于常常跟着各方勋贵官员打交道,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人,那盛气登时少了一半。

倘若是从前,打着左右逢源主意的陆丰看到刚刚这种情形必定是当作没看到,但他刚刚和张越分手,已经下定了决心,走到近前便眯缝眼睛淡淡地说道:“这儿是京师,你们两个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姑娘家拉拉扯扯的,难道就不怕败坏安阳王的名声?”

惊魂未定的翠墨发现有人出面解围,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她却不敢在这里久留,挪动了几步就赶紧一头逃出了万香斋。踉踉跄跄奔出了十几步,她听到身后依稀传来了一个叫嚷声,顿时更加慌张了起来,瞧见旁边有一条小巷就慌不择路地跑了进去。好容易来到小巷的尽头,感到背后不远处仿佛有好些脚步声,她更是本能地往前奔去,险些一头撞上了别人。

“姑娘走路也该小心些……咦,你是翠墨?”

听得这个声音,翠墨这才抬起头,认出那人顿时大喜。来不及解说,她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人旁边,慌忙爬上车去。而忽然遇到这种古怪的情形,张越不禁四下里望了望,发现并没有人撵在这丫头身后,心中顿得奇怪,忖度片刻方才一撩袍角上了车。

上车之后,他就看到翠墨抱着膝盖缩在车子角落里,身子仍在簌簌发抖,当下竟是想起了当初大相国寺那个怯生生连话都不太会说的小女孩。轻轻唤了一声之后,见她抬起了头,他就开口问道:“外头没人追你,你怎么这般模样?”

翠墨却好似完全没听见似的,竟是更紧地抱住了双膝,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了起来。孟家的男男女女要为孟贤和吴夫人守孝,而她也一直都是浑身缟素。除了孟敏和孟韬孟繁兄弟之外,没人知道她是在为死去的爹娘守孝。她一直都强迫自己忘记父母的死,可今天遇上了孔叶,那些一直被她死死摁着的往事一下子全都翻涌上了心头,让她几乎陷入了疯狂。

张越越看她越觉得不对劲,正打算吩咐车夫找一家医馆,却忽然听清楚了她那话语中的几个字,顿时留心了起来。虽说翠墨的语意含糊不清,但他原本就对去年那场事变知之甚深,此时一面听一面揣摩,原本缺失的那几块东西渐渐被他拼凑了出来。想到康家一家三口原本虽说贫贱,却还能彼此相依,如今却只剩下了翠墨一个人,他顿时感到心里不是滋味。

原来那些阴谋能够曝光,却是因为有那样一个刚烈的汉子矢志为妻子报仇!

良久,翠墨从恍惚中回过了神,这才觉察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看清楚对面坐着的人,她连忙伸手想去擦脸上的眼泪,却看到张越伸手递来一块帕子。虽说她曾经气恼过张越,但如今时过境迁早已不同当日,此时更是不由得想到了多年前那几颗让他们一家三口得以维持生计的银角子。接过帕子使劲擦了擦脸,想到自己那些胡言乱语都被他听到了,她便紧紧攥着那一方绢帕,将以前的事情刚刚的事情一一道来。

即便张越早就不是容易激动的性子,这会儿仍然是火冒三丈。当初斗得那样厉害,如今又因为利益而合流,这些个皇族真不是东西!看来他在走之前还得再作几手预备,以防人家还有什么算计!

沉吟片刻,他便开口说道:“我让人送你回去,安阳王虽说是郡王,以后兴许还是亲王,但也蹦跶不了几年了。你爹是好样的,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别辜负了他维护你的一片心意!”

第四百六十六章 搭档和死党的区别

由于张越此行负责向宣府运送永乐手铳一万只,盔甲五千套,按照朱棣用人的惯例,自然少不得要派上一员内臣监管。这次北征皇帝盯得紧,在军需上头揩油又不是那么容易,再加上要运送的火药数目巨大,稍有不慎出了纰漏反而会倒霉,因此内府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头头脑脑谁都不乐意去。商量来商量去,好容易方才推选出了一个人来。

这会儿,那个被一众同僚称之为皇上一定信得过的太监,脸上却黑得和煤炭似的。和张越并排走着的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旁边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柳条箱,最后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幸好咱家听了小张大人你的,悄悄向皇太孙殿下交了心,这才有皇太子给我说了一番好话,否则咱家就不单单走这么一趟,还得撂下这东厂和司礼监的差事,滚蛋到宣府去吹一辈子西北风!咱家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宫里头就是漆黑一片,那么多人竟是联合起来算计咱家一个,就是师傅也不过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安慰话!他娘的,这帮混蛋!”

张越不用侧头就知道陆丰必定是咬牙切齿的表情,心里不由得莞尔。虽说对这个野心勃勃又贪得无厌的家伙颇有提防之心,但这一趟上宣府不比往日,要是随便派一个指手画脚的大太监,那还不如陆丰。所以,他嘴上安慰了两句,目光却在留心周围的情景。

这里是设在皇城乾明门右侧的内府兵仗局,他之前在兵部武库司时,要征发兵器只要和工部军器局打交道,因此还是头一次踏足此间。军器局下辖的盔甲厂主掌制造盔甲,王恭厂则是负责依照符图在内官监督下制造普通火铳,而最最关键的火药则是归内府兵仗局生产。至于新式兵器的设计制造等等,也都是归这里负责。单单刚刚穿过的一处工场,他就看到了上百名工匠,而据陆丰所言,整个兵仗局的工匠总数更是高达两千人!

不多时,终于有一拨人闻讯迎了出来。最前头的乃是一个水桶腰的太监,远远看着竟仿佛不是走出来而是滚出来。满脸堆笑的他领着众人上前行礼,这才卷了卷袖子说:“陆公公和小张大人恕罪,因着这几天一直都在整理要运出去的东西,所以晚来了一步。只不过两位放心,这次都是吩咐他们挑选最好的货色……”

“废话少说,咱家这回不是一去宣府就不回来,那些公务上的事情料你不敢玩花样!”

既然是憋着一肚子火,陆丰没法冲别人宣泄,只能把火气撒在了这个御马监太监刘永诚的干儿子身上。因见那胖太监点头哈腰连连应是,张越瞅了气恼的陆丰一眼,随即就不动声色地将其拉到了一边,低声提醒了几个字。这时候,陆丰方才想起此次还有五百名京营精锐相随,他的安危还要着落在这些人身上,这才醒悟了过来。

缓步踱回去之后,他板着脸赶开了胖太监的那几个随从,旋即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是小张大人说合,咱家也懒得和你计较。咱家只问你,这回是亲自来和你交割东西,你可有什么好东西孝敬?”

面对这明目张胆的索贿,那胖太监顿时大吃一惊,眼见陆丰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他不禁尴尬地搓了搓手陪笑道:“陆公公这不是为难小的么?这兵仗局打交道的都是那些冷冰冰的东西,不是火药就是火铳,哪里及得上司礼监或是御用监的出息。要不,小的前些天刚刚得了一件上好的狐皮袍子……”

“谁要你孝敬这些!”陆丰一下子打断了对方的话,没好气地说道,“咱家是问你兵仗局有什么战场上能用的新玩意,咱家若是遇上了鞑子也能试一试威力,岂不是比你们在演武场上拿木头石头试验强?这事咱家会向皇上提一提,不会有你的干系!”

那胖太监原本还准备狠狠心割肉放血,却不想陆丰竟然变得如此好说话,顿时愣住了。然而,他转瞬间就醒悟了过来,心想兵仗局的东西又不是自己的,总比拿出真金白银强。于是,他立马连连点头道:“有有有,这会有几个工匠研制出了新型的神机箭和神枪,比以前的射程远不说,而且火药更不容易受潮。只不过做好了东西还只是在王恭厂的试验场上试验了两回,公公您看……”

“说那么多废话干吗,既然你说好,那就各装上两箱子,到时候试一试再说。”

陆丰又追问了一番,见张越摇了摇头,他就止住了狮子大开口继续讹诈的主意,跟着张越按照单子上的名目数量一一审核装箱。等到离开了兵仗局,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对着张越说道:“小张大人,自从京营那里出了事情之后,皇上就再也没往里头派提督内臣,顶多是隔三差五派人过去看看,咱家过去恐怕安远侯也不会待见。这调人的勾当你去,别的事情有咱家料理,最好还是上一回那些人,这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对于这种比方,张越不禁暗笑,嘴上却是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两人正打算分道扬镳的时候,兵仗局的大院门口却有一个小太监一溜烟跑了过来,才一站定就气喘吁吁地说道:“陆公公,小张大人,都察院那边有人自动请缨,皇上大悦之下已经准了。”

“准了?”陆丰眉头一皱,再次气恼了起来,冲着张越就问道,“莫不是都察院那个脸皮最厚的老刘观成心和你过不去?海大头分明是说皇上让你亲自挑人的!如今开战在即,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随时可能打起来,那帮说得多做得少的御史谁会这么吃饱了撑着?”

不等张越张口发话,那小太监便连忙解释道:“听说是杨士奇杨阁老举荐到都察院学习理刑的一个进士,如今还是试监察御史,仿佛叫……仿佛叫于谦!”

陆丰对这个名字异常陌生,但张越却是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对于都察院的情形半点不熟,所以干脆让胡七去向袁方求助,预备挑一个不会拖后腿的老实人,谁知道选来选去竟是于谦自告奋勇。尽管那是日后赫赫大名的于少保,但眼下于谦却是初出茅庐,也不知道这一趟一起跟去宣府究竟是福是祸。

“小张大人!”

一个激灵回过神,见陆丰面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张越便笑道:“不妨事,反正都察院一大半人或许都是看咱们不顺眼的,去谁都一样。于廷益是新科进士,应该不像其他都察院于是那样逮着风就是雨,就是他好了。”

一句咱们说得陆丰很是高兴,他原本就不把区区一个监察御史放在眼里,更何况于谦还只是在学习尚未正式授官,当下也懒得去计较此事,欣然点头便施施然离去。因乾明门靠近西宫出入不便,张越自是顺原路沿着护城河直行,过了西上北门和西上中门,过了护城河上的桥,他就顺着西华门边上的宫墙跟一路而行,最后出了右掖门。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从长安左门出了宫城,这会儿却已经是晌午了。

等在东长安街上的胡七立刻牵马迎了上去,见过张越之后就低声说:“英国公刚刚从宫中出来,正好瞧见了我,所以让我转告少爷,他已经婉转劝过皇上,所以皇上改了主意,这次北征不带皇太孙随行,他还说,请少爷这次带上彭大哥,回头等大军到了宣府再还给他。”

得知张辅办成了此事,而且竟然在这当口又把彭十三借给了自己,张越心中自然异常欣喜,亦深感张辅好意。由于出发之日就定在后日,他少不得赶回兵部衙门交割司务,由员外郎崔范之署理郎中之职,又去见了兵部尚书赵羾。当晚,武库司的几个同僚下属在杜康楼为他饯行,席间自然是觥筹交错频频劝酒,最后还是万世节够义气地替他很是挡了一通,最后两人全都是醉得骑不上马,胡七只能雇了马车送他们俩回去。

坐在颠簸的车上,半醉的张越瞅了一眼万世节,几乎想都不想地说道:“老万,虽说我家里兄弟姐妹多,但眼下能撑大梁的人却一个都不在,我不在这些天恐怕得麻烦你留心一下。还有我岳父,他如今还关在北镇抚司诏狱,即便有小五照应岳母,我媳妇也会照拂,但家里毕竟没个当家的男人,恐怕也得劳烦你和小夏了……”

话还没说完,酩酊大醉的万世节便没好气地摆摆手道:“你放心……放心走就是,你……你家就是我……我家,你……你岳父就是我……我岳父,我要……要有闲一定……一定过去帮忙!你……你这个家伙,多……多久没去杜家了……难……难道你岳……岳母没说过,我……我常常去……去看她么……”

听到前头一句,张越就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率性不羁的家伙还真是敢说。但听到接下来的一句话,他立刻就愣住了,心想万世节和他那老岳父又不熟,怎么会这么殷勤?奈何万世节越说越含糊,到最后那说话的字眼竟是让人难以分辨出来。饶是如此,他仍是不知不觉想到了某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可能性。

这一年从年初的雷击三大殿引发了燎原大火之后,几乎就是整一个多灾多难的时节,难道到年末他这死党还会闹出一桩喜剧不成?

第十一卷 金戈血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第四百六十七章 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