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京虽还不至于天寒地冻,入夜却仍是极其阴冷。白天支起透气的雕花棱窗此时已经放了下来,原先糊窗户的青翠袷纱下午刚刚换成又厚又韧的棉纸。角落高几上的银烛台只点了一支蜡烛,这会儿剩下了一小半,红艳艳的火苗上上下下微微跳动着,映照在了靠墙黑漆螺钿大床的红绡帐上。

这是张越在京师的最后一个晚上,夫妻俩这会儿就头挨着头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久久没有说一句话。侧头瞥了一眼同样醒得炯炯的妻子,张越忽然促狭地捏了捏她的面颊。见她没反应,他又轻轻掐了掐她那秀挺的鼻尖,却不料杜绾半支起胳膊翻转身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另一只藏在被子下头的手立刻还以颜色。

“好娘子,我认错了还不行么?”

很没诚意地讨饶了一句,又趁其不备在那红唇上留下一吻,他这才敏捷地躲开了去。等到闹够了,他方才举起双手笑嘻嘻地投了降。把玩着手中那一缕乌黑的秀发,他既没有交待家里的事情,也没有再提那些繁琐的朝廷大事,而是想起了当日在栖霞寺的那一次初会。

“那次虽说是咱们第一次相见,但都听长辈提过彼此。连生连虎也是之后才告诉的我,说是岳母早有那层意思,小五却恐吓过他们。那话说得真是牛气冲天,‘要娶小姐,想也别想’,如今听到她一口一个姐夫,我就想打趣她两句。”

谈起当初,杜绾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别说是小五,那时候我也嫉妒你。爹爹丢下咱们母女十年,却是悉心教导出了你这个徒弟,我还以为他把我和娘给忘了!后来虽说想通了,但只要是娘提起你来,我就少不得有气。要不是后来结识了郡主,平生第一回有了知己好友,只怕我那一回见你也难能平心静气。对了,万大哥自己对那婚事究竟肯是不肯?”

“你是说老万?”张越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极其古怪。他动作很大地翻了个身,直勾勾地盯着杜绾,发现她确实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事情我原本就觉得离谱,昨晚上喝过那顿饯别酒之后更是如此。老万醉倒之后,在马车上对我说了些很奇怪的话,我原本还没往心里去,结果他今早特意跑来问我喝醉了酒可说过什么胡话,我就留了心。今天下午我去探望岳母,结果得知这一个月来老万去过杜家三四回。”

张越这说得没头没脑,杜绾顿时觉得有些茫然:“我记得万大哥和爹爹似乎并没有多大交情,他就算是仗义也不该如此……”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她顿时忍不住了,于是便在张越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赶紧说,别卖关子,他究竟什么意思?”

“他都说我的岳父就是他的岳父了,你说他什么意思?”

“老天爷!”饶是杜绾并不是一惊一乍的人,这会儿也吓了一大跳,连忙坐了起来,差点一头撞在了床架子上,“这怎么可能,小五从来没对我提过!”

“小五那个不解风情的丫头,她大约还在懵懵懂懂之间。”想起今天试探老岳母的口气,结果裘氏只以为万世节是他的朋友,于是对他很是夸赞人家的热心,还让他记得去道谢,张越忍不住又想继续叹气,“老万那样子大约是真的上了心,只不过他那性子看着豁达,可不到八字有一撇是不会提出来的,小五就更没指望了。你回头不要贸贸然对小五提这事,免得吓着了她。顺其自然吧,周王殿下和郡主若是对老万有意,也不会把事情一直拖到今天。”

见张越摇摇头就钻进了被窝,杜绾顿时恨得牙痒痒的。这大晚上说出这么一件吓死人不偿命的事,然后就倒头睡大觉,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想到小五那身世,想到道衍临终的遗笔托付,她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必定睡不好,于是干脆在张越那宽厚的背上狠狠掐了一记,继而方才躺了下来,望着帐顶发呆。

而张越在背脊上遭到了那重重的一下之后,忍不住微微一笑。昨晚上杜绾去陪着忽然折腾着大哭大闹的小静官,留着半醉半醒的他独守空房,结果因为万世节那语出惊人,他一晚上都没睡好,这回也该杜绾这个做姐姐的纠结一下了。

不过,万世节究竟什么时候看上小五的?他早应该发现的,无论脾气还是其它,两人都般配得很。希望他从宣府回来的时候这一男一女能够有所进展,当然也希望老岳父能够平安出来看到这一幕……话说回来,老岳父似乎坐一次牢就会多一个女婿?

次日一大清早,张家上下的人都早早起床洗漱,然后赶到了北院大上房。入冬之后,顾氏的病情渐渐有些起伏不定,各房原本就是每日轮流照应,而今天张越就要动身,除了请安过后自然还要向祖母辞行。于是,在例行的规矩之后,顾氏就屏退了其他人,单单留下张越交待了一通,最后又端详着他的脸,良久才迸出最后一句话。

“路上自己小心,我等你平安回来!”

“孙儿走了,祖母也请保重身子!”

跪下磕了三个头之后,张越方才站起身,见顾氏眼圈已经红了,他不禁心里一酸,好容易才把心一横回转身出了屋子。由于刚刚已经和长辈兄弟们告了别,他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却见几个媳妇婆子正将打点好的行装往外搬,妹妹张菁抓着杜绾的手叽叽喳喳地询问着什么,小五则是正在一旁和灵犀琥珀秋痕说话。

见着他来,一大堆人都围了上来。虽说各自早就送了用得着的东西,也各自说了道别的话,但几个人这会儿都仿佛有无数的话要交待,小五更是犹如百宝箱似的从一个包袱里往外掏各色瓷瓶——从外伤的散剂到内服的丸药一应俱全,张越压根不敢听她说完,只能一股脑儿都接了下来,然后方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已经是大姑娘了,别成天在外头乱跑,多陪陪你娘!”

小五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姐夫你别老是教训我,我还不知道这些,我这些天常常呆在家里呢!”

这时候,旁边的张菁上前仰着头认认真真地说:“哥哥一定要平安回来,嫂嫂说,只要我读书写字就能保佑你,我一定天天多写几张字帖给你祈福求平安。”

笑呵呵地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张越少不得夸赞了她两句。见灵犀和秋痕琥珀上前一一提醒着各种物事,他便含笑点头道:“家里就拜托你们了,我很快就会回来。”

看到三人齐声答应,他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转头看见杜绾正站在一边,许是一夜没睡好,许是心有担忧,那眼睛微微有些浮肿,记起自己昨晚的小心思,颇有些愧疚的他便走上前去,却是不管不顾地将她拥在了怀中,随即便在那耳边低声说:“绾妹,好好珍重,等我回来!”

尽管平日素来自持,但这会儿杜绾虽红了脸,却情不自禁地贴紧了张越的胸膛:“唔,你自己也小心,我和静官都等着你回来!”

就在这时候,被乳母抱在手里的静官忽然哇哇大哭了起来。那响亮的啼哭声一下子打破了那满溢的离愁别绪,也让杜绾醒悟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已经是为人母亲。于是,被推开的张越只能没好气地瞪了搅局的儿子一眼,随即更是上前捏了捏那吹弹得破的脸颊,然后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一句。

“小家伙,以后再不听话我就让你进宫!”

好容易辞了家中女眷,他便匆匆出了二门,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彭十三向龙刘豹等随从立刻跟了上来。原本他并不打算带上新婚燕尔的连生连虎,但两人仍是自告奋勇随行,他只好带上了这两个忠心耿耿的伴当。本着精简的原则,这一次他总共只带了这么五个人。等到了大门口,他发现张超张起和张赳张赹都在,连忙快步上前。

“大哥二哥四弟五弟……”

自从知道凤盈的事之后,张超就不曾露出过笑脸,这会儿也只是微微一笑,一如从前似的在张越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一路走好,家里头自有我们!”

张起却仍是咋呼呼的性子,笑嘻嘻地说道:“就是你那老岳父家里,我也会让兄弟们去看着,决计不会让人欺负了去,你就放心好了!”

“三哥,等你回来我肯定又升等了,以后我一定会追上你!”多年没有表露出傲气那一面的张赳昂然抬起了头,面上自信满满,“我不会让你老是一个人撑着这家里头!”

而最小的张赹则是一贯被人忽视惯了,直到张越看向自己,他这才讷讷说:“三哥保重……我今天开始去族学上课了,以后一定像你那样有出息!”

面对这四个兄弟,张越只觉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良久方才冲他们重重点了点头。大步出门下了台阶,他翻身跃上马,朝四人挥了挥手就纵马疾驰了出去。堪堪到了巷子口的时候,他却看到那里停了一辆马车,那车前头赫然站着顾彬。

“小七哥!”

“我今天就要入都察院学习理刑了,所以没法送你,你保重!”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不是狗鞑子?

只要仔细看过地图的人,都会知道大明的新京师处于怎样一个要紧的位置。大明边陲要地称重镇者共有九处,辽东、蓟州、宣府、大同、榆林、宁夏、甘肃、太原、固原,其中几乎处处都是防范蒙古,而北京城距离蒙古最近的地方只有一百多里。尽管有明初就修建的大边次边数道长城围护,但大明的心脏仍然是处在一个极其靠近前线的战略位置。

而张越更是亲口听永乐皇帝朱棣提过迁都北京的一大用意,那就是为了防止子孙后代在南边的日子太过安逸,而将领无能无法抗衡蒙元,难免出现宋朝那时候一再南逃的景象,所以才要天子守国门。对于这种解释,张越尽管觉着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但亦不得不佩服朱棣的气魄。毕竟,警钟长鸣总比温水煮青蛙的安逸富庶强。

宣府距离京师只有三百五十里,若是马不停蹄,一日就能到,但这一次张越押送的乃是火器火药以及大批其他军器辎重,又不能走水路,都是征用驴骡由民夫用大车运送,迤逦一两里,因此这路上行程自然是难能快起来。出了居庸关,一路上除了些小村庄之外,但凡大些的地方不是卫所就是千户所,全都是军管,官道两旁还能看到那些收割完的军屯地。

陆丰虽说是苦出身,但这些年一直都过着享福日子,这样慢吞吞地在路上晃悠,一旦错过村镇还要在野外扎营,而带出京师那些精致点心毕竟不能当饭吃,因此即便他不用和那些兵卒以及民夫在一个大锅里头吃饭,可这一路实在太慢,七八天下来,他就不耐烦了。

这天晚上又是在野外扎营,周百龄安排好一应防戍之后,这才缓步往自己军帐的方向走去。快到地头时,看见自己的亲兵都围着篝火坐在帐前十几步远的地方,一个手脚麻利的亲兵正在烧烤白天打到的几只野味,他就随口吩咐道:“炮制好了送一些去给陆公公和张大人于大人。这一路上吃干粮,恐怕他们未必吃得消。多搁些青盐和佐料,别舍不得!”

“大人,陆公公早打发人来说不许过去惊扰,这会儿恐怕是早就在马车里头睡下了!至于小张大人和于大人都在您的帐子里,小张大人早就吩咐过到时候分润一只了。这烤山鸡小的拿手得很,佐料什么您就别操心了,回头立刻送进帐子里去!”

“油嘴滑舌,我说一句就招惹你这么一堆!”

周百龄笑骂了一句就快走几步进了帐子。看到张越和于谦正在那儿对着地图计算时间,他便上前笑道:“小张大人和于大人别担心日子,这京师到宣府这么一段路途我走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再说咱们走的都是驿道,如今天气又干燥,绝对误不了事。明晚就能进保安州,接下来顶多再走两三日,就能到宣府,离皇上定下的期限还能有两日空余。”

张越这些天闲来无事就在车上看看书,晚饭之后也常来找周百龄说话,这会儿就转身笑道:“有你打保票,我们就放心多了。毕竟,这军器火药运到宣府就要沿途存储,乃是最最要紧的东西,出不得一点纰漏。对了,我刚刚和廷益兄说起,听说宣府一带蒙元谍探很多,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是一点不假,否则每逢粮饷军器运送,也不至于老是要京营精兵随行。”

周百龄抬手请张越和于谦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这才解下腰中水袋一仰脖子痛喝了一气,然后一抹嘴解释道:“宣府大同等地乃是早就定下的规矩,不设文官,只用军法,所以这里几乎都是军户。卫所千户所大多是集中设置,那些村镇中住的其实都是军户,所以若是有谍探进来,往往避开那些地方四处转悠,若是撞上落单的军士,或者是某些没带多少护卫的路过官员,在刺探情报之外,也会杀人行刺。”

于谦生于江南,这还是第一次踏足宣府镇,闻听此言顿时问道:“蒙元竟如此猖狂?怎么在朝中很少听说此事。”

“报上去的只是一丁点而已,若是差不多的,总兵府往往就瞒报了。”周百龄并没有笑话于谦书生意气,无所谓地一摊手道,“虽说鞑靼和瓦剌都已经归顺了我朝,但这些年哪一年没有小股扰边,这些谍探只算是小事。只不过咱们如今的位置北有长安所,西有延庆州,咱们这儿又都是至少经历过一次北征的精兵,不会有人打咱们的主意。”

“蒙元耐寒,虽大风雪亦能突击,更何况眼下这天气?他们如今要为冬日备粮,难免要南下劫掠,再加上我们运送的东西都是大军的必需品,更是不能掉以轻心。”

见张越说起这个,周百龄便笑着点了点头:“小张大人放心好了,这个我理会得。我这次带了一百五十名铳手,一百五十名刀牌手,此外就是二百名骑兵,都是一等一的精锐,刚刚已经布置好了巡夜和守夜的。民夫那儿我也亲自去巡视过,这次还好,没有逃跑的。”

“大人,山鸡已经烤好了!”

“进来!”

此时,帐外传来了一个亲兵的声音,得到允准后便掀起帘子入内,手中拿着两只烤得焦黄直滴油的山鸡。他熟练地将另一只手的油纸铺在了小木桌上,然后就把山鸡搁在了油纸上。周百龄摆摆手示意其退下,又对张越和于谦笑道:“这一趟出门是往军前,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总不成出门还带着锅碗瓢盆那些吃饭家伙。想必你们吃干粮已经吃得嘴里淡出了鸟来,索性尝尝咱们军中汉子的手艺!”

于谦还在四处找筷子,张越却已经跟着周百龄,二话不说撕下了一只山鸡的大腿来。平日在家的时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会儿他也不怕烫,一口咬下去,只觉那鲜香肥嫩多脂的鸡肉入口便化作了一团火,好容易咽下去的时候却发现嘴巴已经麻了。

“这里头搁了花椒!”

“哈哈,小张大人原来你吃过花椒?”周百龄这会儿吃得满嘴流油,又含含糊糊地说,“我的亲兵里头有一个是从四川迁过来的,所以就引得大伙儿都爱上了这玩意。秋冬天吃这个可以祛寒,所以每次进城我就让他们多买一些备着,如今就用上了,否则淡而无味。”

尽管张越吃得畅快,但于谦实在没法子这样吃饭,于是等到周百龄找了筷子来,他方才挟了一只鸡翅膀,结果被辣得满头冒汗,舌头几乎动弹不得,于是再也不敢轻易尝试这古怪的口味,只好眼睁睁看着对面两个大肚汉大快朵颐吃了个痛快,自己无可奈何地啃起了干粮。填饱了肚子,张越就打算告辞,谁知还没站起身,那帘子忽然被一个亲兵撞了开来。

“大人,哨探抓到一个鞑子!”

抓到一个鞑子!

这个消息让军帐内原本很是轻松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三个人几乎同时霍地站起身。周百龄更是疾步走上前,低声询问了一番方才摆了摆手让其出去,旋即回转身解释道:“我让他们把人带进来,审问之后再作理论。”

张越自忖不及周百龄久经战阵,因此自然没有异议,而于谦也明白分寸,当下就点了点头,而两人谁也没想起那边还有一个随军的中官。不多时,几个亲兵就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进来,粗暴地把他摁着跪在地上,又抓着头发迫使他仰起了脸。

周百龄看也不看那个汉子,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抓到的人?你们怎么知道是鞑子?”

“大人,咱们三个一组出去巡视周边的情形,结果就发现他鬼鬼祟祟在周围张望,问他话他张口就是一连串听不懂的鞑子话,所以咱们就把人带了回来。他力气大得很,咱们三个人一齐上,这才好容易拿住了他。”

“要不是我没吃饱饭,你们谁能拿得住我!”

一旁的张越正端详着这个所谓的鞑子大汉,见他忽然口吐汉话,不禁皱了皱眉头。这汉话虽说还流利,口音却僵硬得很,仿佛是很少说似的。还不等他开口发问,周百龄就喝退了那几个架着这汉子胳膊的亲兵,口气随即缓和了下来。

“你是鞑子还是汉人?”

“我才不是狗鞑子!”那汉子一被人放松挟制就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刚刚一顿打挨得不轻,他好容易才支撑着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膛说道,“我是汉人,用了三个月才从忽兰忽失温跑回来的!”

虽说张越知道无论瓦剌还是鞑靼,每年都会骚扰边境,掳走不少百姓,也知道每年都有不少青壮从蒙元逃回来,但真正看到却还是第一次。打量着这个健硕汉子破烂不堪的棉袄和那双不合适的鞋子,他心中渐渐打消了对方是谍探的怀疑,但却没有贸贸然开口。

“既然是汉人,为什么没有投奔边境那些卫所?”

那健硕汉子被周百龄这硬梆梆的口气激得一愣,但随即就眼睛红了:“我们一共逃出来好几个人,有人硬是要去边境投靠,结果如今那脑袋还挂在城门上!要打仗了,四处都是蒙元奸细,他们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第四百六十九章 惜壮士

尽管把鞑虏驱逐出了中原,但由于明初蒙元仍然势力庞大,单单靠边防卫所很难阻挡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往往是种一茬麦子,蒙古骑兵就来抢掠了,久而久之子女财帛粮食损失无数,于是就有了一直修建的长城。尽管有了这样的防线,长城也毕竟是一段段修的,时间长了还会在风吹日晒下倒塌,因此仍然不时有南边的中原百姓被劫掠到北边。

而能够从茫茫大草原上逃回来的青壮,素来都是体格彪悍武艺高强的汉子,投奔各卫所经过审查讯问之后,一般很少重新发回户籍所在地,而是留下登籍为军户。之前张谦郑和奉命挑选军户充当御马监侍卫亲军的时候,就是挑选天下卫所的精壮之士和从北边讨回来的青壮。所以,在场三人听了这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全都是大为惊愕。

张越此时越想越觉得蹊跷,当下就开口问道:“这是谁下的令?”

“我怎么知道是谁下的令!我只知道,我们辛辛苦苦从那里跑回来,一路上要躲避那些鞑子的追杀,又要应付其他状况,结果一进中原却有两个人的脑袋被当作蒙元奸细被挂在了张家口堡,理由就是我们都能说一口流利的鞑子话,却都说不好汉话!”

许是由于太激动,许是由于太久没有说过太多汉话,那健硕汉子的声音不但断断续续,而且还有几分颤抖。他猛地撕开了自己那件破烂不堪的棉袄,露出了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这些伤痕有的是鲜红色的,有的是暗红色的,有的是层层叠叠,也不知道伤过多少次。

“那帮鞑子从来就不把我们当人看,只要稍有反抗就是用鞭子,而且不许我们说汉话,逃跑的人一律处死,就算侥幸逃出去,落到其它部族手里还是奴隶。我们逃回来的这一路上都是鞑子的地盘,谁都说自己是流浪的牧民,根本不敢说自己是汉人,一路干活换饭吃,甚至还和马贼拼了两次,好容易逃了出来。所以他们俩投奔了卫所被杀之后,我们全都再也不敢寻上官府,可整个宣府都戒严了,我用了老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跑到这里。”

周百龄瞧见张越和于谦都沉思不语,不禁颇有些为难。这虏中跑回男子如何处置是有定例的,问题是他又不是边官,这事情原本就没有处断权,再加上此次押运任务重大,倘若这真是一个鞑子,那么带上就是莫大的祸患!于是,他把心一横,正要示意左右亲兵把人带出去处理掉,却不防张越抢在了前头。

“你原本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当时可有人和你一起被掳走”

那健硕汉子虽说没见过大世面,但刚刚被一路架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这里戒备森严军士林立,心中不免绝望,于是便索性豁出去了。这会儿见对面这些貌似大人物的人说话都还和颜悦色,他又生出了最后一丝希望。听到有人发问,他便舔了舔嘴唇,态度也恭敬了起来。

“小的原本是永宁县逢水村的农户,名叫牛敢,永乐十一年被鞑子掳走。那一次咱们那个村子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掳,村子也被一场大火烧了。被掳走的其他人不是熬不下去,就是给鞑子卖了,这次和小的一起逃回来的那些人都不是当初那一拨的……”

发觉这个叫牛敢的汉子汉话越说越流利,对于家乡的地理等等也描述得极其细致,同样是北地出身的周百龄渐渐相信了这家伙真是从忽兰忽失温跑回来的,起初的杀心也渐渐淡了。可一想到自己这一行责任重大,不能收容一个底细不明的人,他又有些犹豫,结果旁边一直都只听不说的于谦却在这时候开了口。

“把人暂时留下吧,他既然从北边跑回来,必定熟悉那里的情形,到时候也还有用。能够从那里跑回来实在是不容易,不能让千里迢迢来归的壮士寒心。”

“廷益兄说的不错。”张越也起了惜才的心思,当下说道,“我那几个随从正好一路闲着,就让他们帮忙看着他就是。另外,还请周大人派人去打听一下,看看宣府是谁下了这样有悖于朝廷律令的格杀令。他走失的那几个同伴,行文各州县立刻派人去找。大战在即,虽说要防备蒙元谍探,但也不能因噎废食。他们既然在草原上转了两个月,情形应当比谁都熟。”

牛敢被掳的时候才十八岁,如今却已经是将近三十岁的人了,再老实的人在那种人间地狱呆了整整九年也会变得活络一些,更何况他原本就曾经学过算数认过两个字,这次逃回来也都是他出的主意定的线路。眼见对面两位大人物为他求情,他不禁大喜过望,连忙跪了下来磕头。可还不等他道谢,就感到左右胳膊被人挟住了。

“按照小张大人的话,尽快行文州县找寻其他几个人!至于牛敢,不管你是鞑子还是汉人,我们不能因为你而耽误了事情,只能暂时将你绑起来!小张大人,就请你让几个随从好好看着他,千万不要解开绳子,等到了宣府再说!”

无论向龙刘豹还是连生连虎都是第一次去宣府,因此这会儿正在帐子里围着彭十三七嘴八舌问个不停。直到连生瞥见张越进了帐篷赶忙出声提醒,一群人方才站了起来,紧跟着就看到了张越身后那个衣衫褴褛的大汉。莫明其妙的他们听了随行亲兵的解释,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连生当下就抱怨道:“周大人也是的,这种麻烦事情居然交给少爷你处置!”

“人命关天,军情亦是关天,怕什么麻烦!”张越瞥了一眼牛敢背后绑着双手的死结,又见其垂头丧气,便开口说道,“老彭,你身材和他差不多,看看有什么他能穿的厚实棉袄和其他衣服,再找双鞋子来,一并给他换上。眼下先松绑,等晚上再说,人就交给你看管。”

彭十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见张越那一脸不容置疑的表情,他顿时醒悟到这位主儿素来如此脾气,于是只得认命地叹了一口气,遂把人领到一边换衣服去了。这一晚上,帐篷中呼噜声此起彼伏,而牛敢好容易换上新衣吃了个半饱,却因为心中忐忑一夜都没睡好。

次日一大清早,一大拨人就拔营上路了。面对张越多出来的这么一条尾巴,陆丰倒是很感兴趣,问明了情形之后,他就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周倒是好大的主意,咱们这么要紧的任务,他说留下就把人留下了。罢了罢了,反正这护卫的事情他管,咱家只要顺利到地头就好……话说回来,这宣府那边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随便杀人,别是哪个太监狐假虎威吧?”

张越却懒得理会陆丰会因此打什么鬼主意,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被几骑人夹在当中的牛敢。换上棉袄和棉鞋,又洗过脸刮了胡子,此人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双肩宽阔身材粗壮,赫然是好一条虎背熊腰的大汉。而武艺如何虽说不得而知,但既然能够从那么远的地方绕了一个大圈子逃回来,总应该是不错的。

晌午之后,保安州终于有人来接应,领队的却是保安卫的一名百户,麾下则是铳手刀牌手箭手枪手一应俱全。因着是武官,他自然就避开了张越和于谦,又不好去奉承陆丰,于是便一个劲地巴结周百龄,哪怕这位京营千户不理不睬,他也毫不气馁。

“周大人这一路押运实在是辛苦了,等到了咱们保安州可一定得好好歇歇。大人若是有什么喜好不若告诉卑职,回头晚上卑职也能让人安排。”他一面说一面偷觑周百龄的脸色,旋即又低声说,“大人若是厌烦了中原那些门道,咱们卫所还有北边的好货色……李指挥说了,大人既是上官又是钦差,咱们该得好好奉承。”

对于这些鬼话,周百龄半点不信,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果然,那百户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废话之后,渐渐就把话头转到了正题,却是私货两个字。保安州离蒙元不到百里,只要是南货就极其有销路,铁器就更不用说了,因此朝廷每逢派官公干,几乎人人都少不了携带私货,到了地头就由当地军官脱手,少不得两边都赚上一笔,这几乎是公开的惯例了。

周百龄对于这勾当自然精熟,但这一次却不比往日,张越早提醒过这回事关重大,他少不得吩咐下属收敛些,就算真夹带也不许带铁器。此时他明白了那百户的意思,自然是拿场面话敷衍,结果对方却仍旧不死心。直到周百龄说匀他百匹棉布,这才让对方心满意足。

“大人别怪咱们保定卫的人眼皮子浅,实在是这边出息少,不得不寻几条路子。就说先头抓到的那几个从忽兰忽失温跑回来的家伙,要不是宣府那边戒严了,人家也未必跑到咱们的地盘上来,李指挥正打算杀人呢。话说宣府的那位王公公还真是厉害,三下五除二就逼着兴安伯下了格杀令,那位保定侯小侯爷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因周百龄派人原原本本说了此事,张越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大战在即提防蒙元谍探自然是有必要的,但宣府那边中官喧宾夺主却不是什么好兆头。大姐夫孟俊只是去宣府历练的,不好说什么很正常,但兴安伯徐亨乃是镇守宣府总兵官,居然还压不住一个太监?

第四百七十章 不咸不淡,欲哭无泪

保安州原是元朝顺宁府,洪武时因其靠近蒙元而废府城,将百姓一应内迁,直到永乐二年方才在此设置保安卫,十三年又在卫城设州,直隶顺天府,距京师只有三百里。由于地处宣府到京师的官道所在,乃是蒙元入贡的必经之路,当初阿鲁台派人入贡时,使团回程往往沿途劫掠,因此等闲百姓都不愿意住在这里。从建州至今,州城内除了驻扎的一卫五千人之外,民户总共只有千余人。

尽管是这样的小城,但三百里路却整整走了十天的张越一行却已经满足了。他们这一路只在居庸关和怀来卫宿过两晚,其余都是在野外露宿。所以,看到保安州知州和保安卫指挥使双双迎出城外,陆丰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心想这回总算能睡床了。

指挥使秩正三品,知州却只有从五品,再加上如今的世道原本就是武官高过文官,这会儿两边就能看出鲜明的分别来,指挥使李富腰杆笔直声若洪钟,冯知州则是始终低眉顺眼不敢高声。只是这官场上也并不是单单看品级,张越一行三人谁的品级都没高过四品,但占着钦差和京官的名分,李富自是极其客气恭敬。

州城横贯东西的大道乃是土路,上百车东西运进城之后,自然是由周百龄带兵和保安卫那百户一起先护送去临时安置的地方。而李富见已经有手下跟周百龄去了,自己就陪着这三位钦差入城。保安州距离京师极近,消息灵通的他自然明白三人之中以谁为重。

东厂督主陆丰自然是最得小心伺候的,别看人家这次形同发配,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如何,有一句话叫做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东厂如今可比锦衣卫难缠。张越那儿也得打好交情,撇去那家世不谈,单单武库司郎中这五个字,若是稍有怠慢,每年的换军器事宜驳了就够他受了。至于那个御史虽说不要紧,但有道是和气生财么,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打定了这个主意,在下属面前一贯死板着一张脸的李富自然是满脸堆笑,打叠了全副精神应对,须臾干脆借故遣走了吴知州。而张越心里惦记着牛敢的事,一路策马同行的时候便开口问道:“刚刚那位百户说,李指挥这儿抓到了几个奸细?”

“不过是小事而已,这家伙居然在各位面前多嘴,真是没见过世面!”李富浑然没当一回事,却是笑呵呵地说,“昨儿个确实抓到了三个人,都是汉话说不利索的可疑家伙,但他们都已经报了籍贯所在,所以如今都关起来了,等核查之后再作理论。若真是奸细,那么自然是杀一儆百;若是从北边逃回来的百姓,那也是有定例的,先严格审查籍贯,等那边黄册有了结果,少不得也是就地编户,不能随便放出去的……”

被彭十三牢牢看住的牛敢听到同伴们被抓,面上立刻勃然色变,等李富说人还只是关着尚未处刑,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旁的陆丰感兴趣的却不是这个,因此径直打断了李富的话头:“咱家听说宣府那边下戒严令和格杀令的不是兴安伯,而是提督内臣王冠?”

见张越和于谦也都露出了关心的表情,李富顿时心中一跳,暗中把那个多嘴多舌的属下骂了个半死,旋即忽地又想到了另一个关键。那百户芝麻绿豆的官,只怕是没法和这三位打交道,应当只是和周百龄商量私货的事时露的口风,如今话却传到了这边三个人的耳中,莫不是周百龄和张越他们原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想到这里,他更是后背冒汗极其后悔。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死抠着惯例,一百匹棉布值多少钱,丢了前程可不合算!

眼下要紧的却是回答陆丰的问题,因此他连忙打哈哈道:“这事情如今都只是风传而已,咱们保安州直隶京师,却是不听宣府节制,他们那边戒严也好格杀也罢,却是不关咱们的事,我可是一向吩咐那些个千户百户,凡事都得遵奉朝廷律令定例办,所以人都关着。”

这话听着像是什么都没说,其实却是什么都说了,因此陆丰自是冷笑了起来。张越倒是觉着这个李富办事倒是妥当,不由暗自寻思是否该把牛敢留在保安州,等到事情分明之后再说,横竖只有五十里地,只需一天就能到达宣府。然而,漫不经心走了一会,满心踌躇的他就听到了一阵喧哗争吵,回过神来却发现前头就是保安卫衙门。

和大多数衙门一样,保安卫衙门之前也有照壁一道,后头则是高大的牌坊,上头写着忠勇坊三个大字。这会儿照壁后头的牌坊下大约有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全都是蓝色袢袄,为首的那个一身鲜亮的锦衣,声音又尖又亮。

“这是王公公和兴安伯一同发的指令,你们李指挥不过是小小的卫所指挥,竟然敢抗命不交人?要真是让鞑子乔装打扮混到了顺天府,到时候他吃罪得起?识相的赶紧把人交出来给咱家带走,到时候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有什么事总得等大人回来,大人去迎接京师来的那几位钦差了!”

“钦差?不过是担着谁都不想要的苦差事罢了,其实也就是押运军器路过保安州,用得着李富亲自去巴结?别以为那里头也有一位公公,他是在京里头失势被人赶出来的……”

陆丰最恼火的就是这一次双拳不敌众手遭了暗算,听前头那太监大声嚷嚷,那刻薄的言语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他顿时火冒三丈,竟是顾不得细想就拍马进了巷子。张越一把没拉住他,心中也觉得此事蹊跷,于是便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胡成乃是宣府左卫的坐营太监,在宣府作威作福惯五六年,早把在宫里的谨小慎微丢到了一边,哪里会把一个小小的保安卫放在眼里。唾沫星子乱飞了一阵,他那气焰自是更盛:“另两人一个是连七品都不到的小小御史,一个是正五品的兵部郎中,用得着你们李指挥这个三品官亲自去迎?拍马屁也得擦亮招子,那个御史也就算了,那位小张大人这回也是被发配下来的,朝中文官没一个看得惯他,否则怎么会让他上兴和那必死的险地去?嘿,兴和所刚刚被鞑子袭扰了两次,眼下只有不到六百号人,他这一去说不定就得折在那里……”

说着说着,他发现面前的那些军士个个盯着自己背后,面上的表情异常古怪,立刻警觉地调转马头回过身来。其他人他都不太认得,但陆丰那张脸他却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发现人家面色铁青,他刚刚的嚣张气焰顿时丢到爪哇国去了,好容易方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

“陆……陆公公……”

年轻得志的陆丰还没有锻炼出宫中那些老太监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这会儿勒着马近前,他那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指量咱家失势了是不是?敢不把咱家放在眼里是不是?好,就冲着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咱家少不得掂掂你的份量!你算是什么狗东西,竟然敢诽谤朝廷钦差,是你活腻了还是你背后的靠山活腻了?”

看到那胡成仿佛是吓得呆了,于谦却回头对目瞪口呆的李富问道:“李指挥,我记得你刚刚说过保安州隶属北直隶,和宣府不相统属?”

“对对!”恍然大悟的李富立刻回过了神,因想起这太监刚刚说话极其刻薄,他心头也是气恼得很,当下就扬起下巴道,“要找我保定卫要人可以,去京师打了擂台再说!这朝廷定例先例都在,哪容你这样胡搅蛮缠!”

没想到背后说话竟然会遇到正主儿,李富又摆明了不买账,胡成顿时萌生怯意,然而,这会儿面前就挡着陆丰,他竟是连灰溜溜地先走为上都难能。正六神无主的时候,他就看到张越朝自己走了过来,心里又是咯噔一下,简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既然来了,公公也别急着走,就到保安卫衙门先坐一会,我还有事要想问你。”

“进衙门说话!咱家离京之前虽说交待了掌刑千户沐宁暂代东厂事,可这督公还是咱家。若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信不信咱家调来当地锦衣卫,直接把你押回京师去向皇上解释!”

张越绝口不提刚刚那些话,胡成反而更不敢多呆,可还没解释,他就看到陆丰正眼露凶光瞪着他,又撂下了这么一番重话,他不禁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都是王公公私底下说的话,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多什么嘴!

当下他再不敢提出异议,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进了衙门。到了小花厅,看到其他人落座之后都盯着自己,他顿时又羞又恼,偏生还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来,只是斜签着身子坐在那里。

张越讥诮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瘦瘦长长的太监,心中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愚蠢得紧,耀武扬威也不看看时机,偏选在今天。此时,他便淡淡地说:“刚刚的事情暂且不提,但另一件事我却想问一问。抓到虏中来人,按例核查是鞑子还是大明子民,至少要等一个月,宣府的戒严令和格杀令是怎么回事?还有,保安州昨日抓到的人,尚未报上去,你今天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这消息是不是太快了?”

听着这不咸不淡的口气,胡成只觉得欲哭无泪,这其中的缘由自然大有文章,可他怎么敢说?

第四百七十一章 借题发挥为哪般

宣府镇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有拥云中之固,乃是大明的边陲重镇之一,甚至有九边要冲属宣府之称,在大明九大边城之中最为重要。朱棣即位以来,在这里任过镇守总兵的有武安侯郑亨、忻城伯赵彝、兴安伯徐亨,而英国公张辅、武成侯王聪、安平侯李远都先后在这里练过兵。

整个宣府境内总共驻扎有边兵十二万人,单单宣府城内就有宣府三卫数万人。虽说这里乃是战地险地,城内却是人才荟萃富饶兴盛。街头巷尾人头攒动,坊间但凡有空地就会建起房舍,就连那些极其偏僻的街巷亦是如此。工匠商贾民众官绅杂居城内,没来过的人很难想象这是抗击蒙元的第一线。

这富庶除了靠那些商贾以及往来军官挟带的私货,更多的却是靠军屯自给自足。对此情形,奉命任宣府办事官已经有大半年的孟俊体会最深。他来之前还认为这里乃是荒凉贫瘠的地方,但来了之后却发现这里比起京师竟是不逊多让。只是如今大仗一起,宣府这两年好容易积累起来的粮食全都得抖落得精光不说,还得靠各地转运一大批。

这会儿站在宣府教场的高台上,他不由得想到了北地流传的一句俗话。宣府的教场,蔚州的城墙,朔州的营房,大同的婆娘,谓之口外四绝。他临行前,张晴还耳提面命地让他在外头不要招惹大同的混账老婆,竟是把宣府大同混为一谈。其实,宣府最有名的就是这号称长四十里宽十里的大教场,如今宣府左卫那些人站在上头竟是好似大海中的一叶扁舟。

在上首阅兵的正是兴安伯徐亨。虽说孟俊乃是保定侯嫡子,但由于如今只是没有品级的办事官,他也不过是平日多加照拂,并不担心这么一个人会夺了自己的兵权。此时此刻,他斜睨了旁边坐着的王冠,面色虽说不变,心里却是不那么好受。这打仗的地方硬是塞进来一个太监,那种腻味是个人就受不了,更何况宣府三镇的神铳手几乎都归对方辖制。

要是英国公张辅在,他何必受一个阉人的鸟气!

大军明年春出征乃是必定的事,此次阅兵自然不比往日小打小闹。但有军容不肃的、出错偷懒的、不听号令的……总之左一条规矩右一条规矩,只要稍有差错便是拖下去行军棍,一时之间但只听教场上军容齐整杀声嘹亮,一旁的行刑台上却是竹笋烧肉闷哼不断。好容易到了这教阅结束,王冠就站起身来,掸了掸袍角对徐亨轻轻拱了拱手。

“咱家还有些事情要办,既然这边结束就先走一步了。”

徐亨才一点头,就看见王冠转过身带着几个随从扬长而去,一时之间又想起了前几日的勾当,心里顿时无名火乱窜。吩咐那些下属参将游击各自回去,他又亲切地招呼孟俊一同回去,结果一上马就问道:“这口外和京师不同,孟老哥倒是舍得把你放到这地方历练。虽说你是学习兵事,但也不能一直没个正统职司,想当初我也是像你这样过来的。这样,我此次北征肯定要跟随皇上上阵,你跟着我一起就是了,带上两千人先试试手。”

孟俊虽说并不是野心勃勃的人,但既然是勋贵世家出身,这建功立业四个字的分量却还是明白的,因此儿时也练就了一身好武艺。然而,徐亨一张口就是两千人,他还是忍不住愣了一愣:“大人,我初出茅庐,若是贸贸然带兵,指不定出什么纰漏,跟着您自然是没错的,可两千人还是……”

“没人的时候别叫什么大人,还您来您去的!我爷爷和你爷爷是一辈的,我就比你大十岁,论辈分却是同辈,你难道忘记当初小时候怎么叫我的?”徐亨没好气地打断了孟俊的话,蒲扇一般的大手一下子抓住了孟俊的缰绳,“一个阉人都能带兵,你出身将门世家,区区两千人算什么!再说了,到时候皇上说打哪儿就打哪儿,只要不贪功冒进,决计坏不了事!”

徐亨既然这么说,孟俊也不好再把人家的好意往外推,当下只得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因这大教场位于宣府城外,两人各带着随从亲兵缓缓而行,他少不得又在路上向徐亨请教了一些兵事,眼看快要到城门的时候,他就看见远远地扬起了沙尘,却是有几骑人飞奔而来。

“启禀大人,京师运送的军器已经送到了!”

“离着预定的日子还有两天,倒是正好如期而至!”徐亨满意地点点头,又询问了一番就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回去,随即对孟俊说,“虽说口外向来少雨,但去年的这个时候偏是遇上大雪封路,所幸这次你那小舅子运气好。要是下雪,别说路上积雪厚重不好走,就是那些有油布包裹的火器和火药也指不定会受潮。”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对孟俊说:“按照一向的惯例,为防不合格或是路上损耗,军器素来是十正一副,这次的军器大约多了一成。你如今正好闲着,就跟着管一管下发和入库。记住,亲自督管,别让人家沾手,这里头猫腻多着呢!”

孟俊当初曾经在五军都督府呆过一段时间,对于军中那些猫腻早就在一群长辈的耳濡目染之下了解得清清楚楚,此时听了这话也不觉得意外。孟张两家姻亲虽说因为年前的事情而稍稍有些疏远,但那只是给常人看的,他和张越却一向亲厚,再说他一来想去问问张越这次怎么忽地接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二来还有要紧的话提醒,当下就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宣府城周二十四里,高三丈五尺,城墙乃是用夯土外加青砖包砌而成,其规制远胜周边其他府城。总兵府位于城东南的兵府街,原本是谷王的别府,谷王朱橞废为庶人之后,因原先的总兵府太过狭窄,皇帝在命人毁谷王府外墙之后,就将这别府辟为总兵府。徐亨和孟俊一行在总兵府门前下马之后,就有亲兵上前报称张越等人正在里头,徐亨便问了一句。

“王公公呢?”

“王公公说身体不舒服,就不过来多事了,凡事都有兴安伯做主就是。”

听了这话,徐亨不禁眉头一挑,很是诧异王冠的胆量。虽说这个太监当初在宫中的时候也是颇有些地位的,但既然是派出来镇守宣府,怎么也不该对京师来人摆出这样的态度。再说了,皇帝那多疑的性子他是再明白不过,如今锦衣卫上头还多了一个东厂,这回来的那个太监陆丰恰是东厂督公,王冠竟然敢如此怠慢?

孟俊自打到宣府之后都是不贪权的,也没和那些管营坐营太监打过交道,和王冠说话的次数更是不超过一个巴掌,这时候虽说诧异,却也没往心里去。跟着徐亨到了正堂,他一眼就看到了张越,不禁轻轻点头笑了笑。

尽管是钦差,但张越这个钦差只是督运军器,并不辖制兴安伯徐亨这个宣府总兵,因此两边也无需那些繁文缛节。如今已经是九月末,口外随时随地都可能下雪,因此虽说把军器运到了宣府,事情却仍然没完,一则是分发一则是入库。于是,面对于谦自动请缨去万全左右卫理粮储备军器,徐亨当即爽快地答应了。而张越临行前还得了朱棣的圣命,此后还要亲自往开平兴和巡视,因此少不得向徐亨请教了一番。

陆丰却不是有耐性的人,眼见兜来转去都是说正事,他不由得轻咳了一声:“兴安伯,有一件怪事咱们正好在路上遇着了,大伙儿都纳闷得紧。朝廷素来有律例,这从北边跑回来的青壮历来都是核查之后就地编户,怎么宣府问都不问就一口咬定人是鞑子斩首示众?这大战在即小心些是正常的,可这鞑子奸细岂是胡乱编排的?”

莫名其妙听到这么一番话,徐亨顿时变了脸色,待要站起身的时候却又想起这不干自己的事。扶着太师椅的栏杆,他又坐了回去,靠着那椅背苦笑道:“这事情是王公公说的,他说之前皇上有过御笔批示,宣府重地一定要严格筛查,不能让鞑靼探子有机会进来刺探军情,所以有可疑人等立刻捕拿,若审问无果立刻处决。”

原本问这话就是为了找碴,当下陆丰就故作奇怪地左右看了看:“咱家倒是忘了王公公乃是宣府镇守太监,怪了,今天怎么没瞧见他,就连那些坐营管营太监也一个不见!”

“这个,王公公说是身体不适,所以特意命人来告说了一声。”

“病了?真真好借口,早知道如此咱家当初只要说病了,莫非皇上就会另派他人?要是咱家没听错,人说他今天还在教场看操练,这会儿竟然好意思说病了!”

眼看陆丰双眉倒竖火冒三丈,张越不得不站出来和稀泥,先把不耐烦搅和到这种事的于谦打发了走。觉得徐亨似乎有借题发挥的意思,他自己也懒得留下来听这些烦心事,于是又借口要监督火药入库先行告退,才一出屋就看见孟俊跟了出来。

“兴安伯早就看那位不顺眼了,你们这回可是给他主动送了一个好机会。不说这个,赶紧去办公事,晚上我请你吃宣府一绝。”

张越和孟俊这个大姐夫向来交好,闻听此言自然是笑着答应,心里却有些异样。那个胡成眼下已经被陆丰让保安州的锦衣卫拿了,只怕消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宣府。一个宣府镇守太监自然是拗不过东厂厂公,但王冠的背后与其说是御马监太监刘永诚,还不如说是另一位贵人——想当初御马监少监海寿可是在他面前撂下了明明白白的话。

第四百七十二章 心照不宣,宣府一绝

足足用了一下午,一千二百斤火药方才全数锁入了军库。眼看着库房上锁,张越便和孟俊回去见了徐亨,等到那一方大印盖在了公文上,他总算真正松了一口气。尽管如今的火药比不上后世的威力,但一路上和这种要命的玩意打交道却还是让人心惊胆战,毕竟翠墨的爹爹就是这么死的。放下了一桩大心事的他和孟俊出了总兵府,瞧了瞧天色,就发现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满城宵禁的时节。

孟俊一眼就看出了张越的心事,当下就笑道:“放心,我还不至于嚣张到宵禁了还在外头胡天胡地乱晃。我住的地方就和这总兵府隔一条街,那吃饭的地方就在再隔壁,那条街上是宣府唯一一条不宵禁的街。要不是知道你要来我和掌柜预定了,你休想有这口福!”

情知孟俊向来是有分寸的人,张越便笑吟吟地答应了。毗邻总兵府的那条街名唤八珍街,顾名思义,便是以吃食闻名。孟俊在尽头处的一座小院下了马,等到张越跳下马来,他便吩咐随从把马匹牵进院子洗刷,又指了指隔壁,这才冲张越挤了挤眼睛。

“看见没有,就在这儿,所以宣府这么大地方,我偏选了这样一个吵闹的街住着,就是为了一饱口福。给你那些随从好好放个假,让他们随便上哪儿吃都成,今晚就咱们哥俩!”

既然是在宣府城内不虞安全问题,孟俊又这么说了,张越就吩咐几个随从随意,结果彭十三却不干了,指着旁边的牛敢问道:“三少爷,你还打算把他扔给我多久?这可是一个大肚汉,要填饱他的肚子,我这口袋就得空了!”

看了看憨笑的牛敢,张越想起之前派了刘豹去永宁县查黄册的结果,却是不想放走这么一个要紧的人,便没好气地对彭十三说:“就算他吃穷了你,回头你来和我报账就是!向龙刘豹连生连虎,你们自己就在这八珍街上好好逛逛,不许越界,亥时必须回来!”

孟俊住所旁边的那座酒肆一共两层楼,正门挂着的黑漆牌匾上写着八珍馆三个大字,旁边挂着两盏红色桐油纸绿荷叶边的福字气死风灯。底楼十几张桌子早就被人占满了,个个都是身着袢袄军袍的军官打扮。看到孟俊带着人进门,中年掌柜立刻一溜小跑迎上前,满脸堆笑地说:“小侯爷您来了?二楼早就给您留好了雅座,厨房里头都备齐了!”

由于来宣府时只带了几个家丁小厮,孟俊几乎把这地方当成了自己的食堂,所以这八珍馆从东主到下头的掌柜伙计无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然是竭力奉承。那些军官也都熟悉了这个喜欢下馆子的勋贵公子,于是底下那帮人看到他走过,不过都是欠身问个好就完了。

二楼全都是用板壁隔好的包厢,此时还能听到几处里头传来的谈笑声,间中还有女人的娇吟。已经习惯了的孟俊丝毫不以为异,而张越却是想到如今的大明风气渐渐奢侈,公卿大臣在饮宴时往往歌伎满前,想不到连军中也沾染了这样的风气。沉思之中,孟俊已经是停下了步子,亲自推开了面前的两扇门。

今日进城虽说已经领教了宣府的繁华气象,但这会儿看到这包厢的宽敞雅致,张越竟不由得想起了富庶的江南。墙上挂着一幅气势不凡的竖轴,上头乃是四个斗大的字——宣府奇珍。桌椅高几都颇有格调,四周瓷器摆设俱是有点意头,因此他落座之后就笑了。

“只看这么一个吃饭的地方,一股子江南之风就迎面而来,今天大姐夫这洗尘恐怕是破费不少吧。”

“其他的东西都还好,可特意预定的那道菜确实是大价钱。”孟俊却也不矫情,笑嘻嘻地说,“招待你这个小舅子,不用心怎么行?崔掌柜,上菜吧,咱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记着,那道菜最后上,否则头里吃了,其他的菜全都没了滋味!”

那中年掌柜原本侍立在侧,闻听此言立刻答应一声即刻去了。还不等张越和孟俊说几句话,包厢大门就被人推了开来,却是一个伙计端着一个三尺长尺半宽的条盘上来,琳琅满目地在方桌上攒珠似的摆满了,口中还抱着菜名。

“口蘑鸡子、红焖羊肉、三鲜烩豆腐、鱼米羹、白切肘子、水晶豆芽、韭黄肉丝,还有剩下的一道热菜之后得稍等一刻钟。其余的是垫饥的点心,麻饼、烘糕、寸金、白切,遵小侯爷吩咐,这大冷天不上冷菜。这一壶是汾酒,请二位慢用。”

见那伙计上好酒菜之后就退下掩上了门,孟俊这才亲自执壶给张越和自己各自满斟了一杯,旋即才放下酒壶捧起了杯子:“要是别处,你既然是钦差,怎么也得有一场接风宴,但宣府三天两头就有钦差过来,再加上如今大伙都顾着北边的鞑靼和瓦剌,所以今晚也就只有我为你接风了。来,三弟,我敬你一杯!”

眼看孟俊二话不说先干为敬,张越自然也满饮了。既然都是自己人,原本就饥肠辘辘的他自然是敞开肚子畅饮畅食,又顺着孟俊的问题解说了自己为何到此来。想起今天下午在总兵府那勾当,他忽然放下筷子问道:“姐夫,我来之前听说,宣府因是要地,所以各卫之中,大小内官足有十几个?”

“这是谁都知道的秘密了。”孟俊哂然一笑,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一仰脖子喝干了,这才解气地舒了一口气,“虽说宣府后头有居庸关,但只要是这里出了问题,那居庸关虽说乃是雄关,恐怕也挡不住鞑子的铁蹄,你说这里要紧不要紧?宣府乃是九边之中的第一大城,也是九边之中总兵领军最多的一镇,所以这十几万人别说让一个人领着,就是让几个人领着都不那么妥当。宣府三卫、万全左右卫、怀来卫、怀安卫,每卫都有坐营内官,再加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卫所和千户所,还有那个镇守太监,自然有十几个人。”

“那这次宣府的格杀令和戒严令是怎么回事?”

没料到张越问得这么直截了当,孟俊不由得盯着张越看了片刻,发现他并没有一丝一毫酒醉的意思,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个小舅子乃是认真的。沉吟半晌,他便开口说道:“这是镇守太监王冠下的指令,想当初兴安伯知道之后就很是恼火,但争执一通之后,最后索性由得他去。至于其中内情,别说我不知道,恐怕就连兴安伯也不知道。王冠此人奸猾得很,因着孟家的缘故,我和他没什么往来,但听说连当地锦衣卫也敬着他三分。”

如果说起初不过是猜测,这会儿听了孟俊的话,张越心中就有了七八分准数。抬头看了看孟俊,发现当初那白皙的肤色如今已经晒黑了,他不禁想到了这里是宣府是前线,不是京师那种地方,可仍然免不了那些权力倾轧。

顿了一顿,孟俊又说道:“所以,我要提醒你的只有两句。第一,皇上看来想要把你磨一磨再用。毕竟,皇太子当初还是世子的时候就不太重视武事,和勋贵的关系远远不如汉王,皇上怕皇太子登基之后一味排斥武官。你得小心些,皇太孙毕竟不是皇太子。等皇太子登基,皇太孙变成了皇太子,这关系更不一样了。第二,不要在开平和兴和停留太久,那里在大边和次边两道长城之外,都是孤零零的土城,蒙元随时会来袭,能少停留尽量少停留!”

“姐夫果然是大智若愚的人。”张越见孟俊嘴角一挑丝毫不在乎自己这话,连忙笑嘻嘻地敬了一杯,这才低声说,“姐夫的提醒我记下了,但我也有一件事要提醒姐夫。宣府镇守太监王冠不是投靠了御马监太监刘永诚么?御马监上上下下,都把注下在了太子身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

郎舅俩对视一眼,心中全是敞亮了然。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低低的敲门声。孟俊立刻丢下了刚刚那话头,坐直了身子吩咐进来,果然,大门一开,就只见依旧是刚刚那伙计捧着大条盘过来,上头却只有一个大砂锅,上头罩着一只大瓷碗。撤去了桌子上几道残菜,他方才把那大砂锅搬到了正中,旋即挪去了瓷碗。这一瞬间,一股鲜香的气息一下子在屋子中弥漫了开来,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三弟,赶紧趁热尝尝,别看这小小一道菜,这可是号称宣府一绝的奇珍,但凡在这里镇守过的都爱上这一口,之前兴安伯还特意派人给英国公送去过!这东西都是土人捉的,不换铜钱不要宝钞,每只值银一钱,这儿一共五只,寻常人家够吃大半个月了。”

张越素来知道国人在这美食上头的天赋独步宇内,所以已经做好了什么炸蝗虫炖泥鳅蒸螃蟹煎蛇段的准备,但看到锅中仿佛是兔肉,他这才放了心,挟了一筷子入嘴就觉得肥甘脆美,竟是形容不出那种极其特别的味道,自然是赞不绝口。

就在两人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下头陡然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声音:“什么没有?谁不知道你这八珍馆每天都会收进五只黄鼠,如今还敢搪塞?这是王公公指名要的,你要是敢私留,明天保准你这店再也开不成!”

第四百七十三章 变脸和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