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天调养下来,张越差不多已经大好了,只是仍然借病观望。撂下了这句话,见连生在那儿使劲点头,他便盘问了几句永庆仓的事,继而又打发了他去总兵府探听一下情形,随即继续坐在炕上写奏本。好容易写完了,他唤了一声无人应答,一抬头才发现屋子中空荡荡的,这才想起从彭十三到向龙刘豹,哪怕是连虎也被自己派出去了。

想当初以为到宣府只是普通公干,如今皇帝一下子送来了巡抚宣府这一头衔,他身边的人手就有些捉襟见肘了。要不要派人往家里报个信,调派几个人过来?

他正这么想着,门前的帘子就再次被人撞了开来。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他不由得心想这兄弟俩都是一模一样咋呼呼的性子。于是,当连虎喜气洋洋地嚷嚷了一句话时,他就露出了没好气的表情,但随着连虎身后又露出了一个脑袋,他的脸色紧跟着就僵了。

“少爷,您看是谁来了!”

“姐夫!”

“小五,你……你怎么来了!”

目瞪口呆的张越看着身穿男装满脸得意的小五,脑袋顿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就算这小妮子向来是我行我素,可他那位岳母总不可能放任她四处乱跑,杜绾更不可能轻易答应。好容易回过神,他就发现小五背后还有人,立时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老万,你捣什么鬼!”

“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做!”万世节连忙举手解释道,“我是下来勾选军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前兴和一下子死伤这么多,这空额不能不填补。至于小五姑娘,不是你家里知道你病了么?你先前身陷重围险些没命,这次又说病了,你那些家人都担心得了不得,所以小五姑娘自告奋勇谁也拦不住,你岳母得知我要上宣府来,这才让我沿途照顾一二。”

“是啊是啊,这一路上确实多亏了万大哥照顾,他为了我连驿站都不能住呢!不过我也倒霉得很,他一路说事务紧急,打马走得飞快,我在马车里头都快被颠得散架子了,从京师赶过来只用了一天一夜!”

听到小五的这句话,张越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再看到万世节那满脸无辜的模样,他顿时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冲着连虎便吼道:“谁让你们多事的?我不是有言在先,只是一点小病,不要往家里头胡说八道么?”

“少爷,要么是彭大叔,要么是别人,小的可以担保这事情绝对不是咱们泄露出去的!”

见连虎满脸委屈,张越只觉得这事情实在离奇了。可还不等他开腔发话,就只见小五一本正经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地抓着他的手腕诊脉。百般无奈的他只得抬头盯着万世节,沉声问道:“老万,这一次是去哪里勾选军户?”

“就近去潞安府。”万世节老老实实一摊手道,“我刚刚先去总兵府见了武安侯,原打算让小五姑娘先来和你会合,结果看到大街上那么多人,我担心不安全,就让她在车上等了我一会,然后一块找来的。答应杜伯母的事情既然办成了,我下午就起程,等事情办完再回宣府禀报,估计紧跟着就要马不停蹄转回京师。兵部的事情都堆积如山了,所以一切都得快。”

虽说深悉万世节秉性,知道他决计做不出拐带的事情,但刚刚乍一看到的时候,张越还真以为这两人上演了什么私奔的戏码,这会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他这口气还没舒完,小五就撂下了他的手腕,转头对万世节说了一句。

“那劳烦万大哥回京的时候对我娘和姐姐捎个口信,就说我到时候和姐夫一道回去……”

“胡闹,老万你回去的时候带着她一道走!”张越这时候已经完全把最初的那点恼火扔到了九霄云外,遂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小五吩咐道,“这儿是宣府,就算家里人不放心我,你留上几天也就够了,早些回去!你姐姐不能照看家里,你顾着我这头,岳母怎么办?这做人做事总得有个主次,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被张越一瞪一训,小五想起裘氏一个人在家里头,顿时蔫了,老半天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听姐夫你的就是了……你也别怪别人,你病了的消息是隔壁武安侯夫人无意提起的,因为老太太身子不好,姐姐怕你有什么万一刺激了她,她又脱不开身,我死活求了,她这才勉强允了我过来瞧瞧。对了,姐夫你爹爹已经回来了,听说你大伯父也在路上……还有一件事,我和万大哥进这条街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有人看到我们进来了,就挤上来说话,他说自己是山东方青,问姐夫你是否能见他一见。”

小五这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张越听得异常费劲,等听到最后一句,他一下子想起方青当时说过举家是从山西迁到山东的,本家也是山西大族。只是这会儿万世节和小五刚到,他也不好过多盘问,当下就吩咐连虎到隔壁八珍馆订些酒菜来,又打发了小五去隔壁屋子好好梳洗换一套衣裳。等人一走,他就对万世节哼了一声。

“你不是常常去杜家么?居然就任由她女扮男装出来,也不知道劝一劝!”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小姨子的性子,打定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哪有那本事!”万世节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看见张越死死盯着他瞧,这才讪讪地笑道,“元节你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怪碜人的……这一路上我骑马她坐车,可是没一点逾越之处,我只是按照杜伯母的托付把她好端端地带了过来,什么事都没干!”

这种越描越黑的解释听得张越更犯嘀咕,索性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老万,明人不说暗话,你老实告诉我,你对小五可是有意?”

见张越目光炯炯,情知混不过去,万世节也就爽快地承认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确实挺喜欢她的,所以自打那次和你在杜康楼吃饭又遇上她之后,就老是上杜家去,也就是借机多说几句话而已。你不知道,有几回我险些都对杜伯母求亲了,可小五懵懵懂懂的,我又怕吓着了她……不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一定能打动她,你我等着做连襟好了。”

面对这么一句豪言壮语,张越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老半天才憋出了一句恶狠狠的话:“这话是你说的,将来要是你敢对她不好,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第五百零四章 缓兵之计不是只有你才会用

尽管商业在如今的大明乃是末业,各地的富商也常常会受到官府盘剥乃至于士人冷眼,但并不妨碍富甲一方的富商们不断追求变得更有钱。天下商人之中,最有名的就是徽州府的徽商和山西的晋商,而由于大明如今用的是开中盐法,晋商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晋商远远压过了徽商,几乎独霸了宣府和大同开中纳粮换盐的路子。

八珍街靠近总兵府,在总兵府询问章程却吃了闭门羹的人有不少都聚在这外头。不过,即便知道这儿还住着一位钦差巡抚,由于总兵府派人封了这儿不让商人进出,他们也只好在路口的一些酒楼茶馆闲坐聊天。潞安府的是一拨,太原府的是一拨,平阳的又是一拨,泾渭分明的一张张桌子上从军情说到官场,从官场谈到生意,个个都是口若悬河。

方青那张桌子上是几个潞安府的商人。潞安府方家在百年前就是赫赫有名,然而在大明建国之后反而因为不断的迁移令而露出了颓势。如今潞安府的根子固然没有丢,宣府的商屯依旧在运作,但已经比不上那些近水楼台先得月利用开中法发家的新贵。

山东山西固然只是相差一个字,但比起别人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他这个当家得到消息做出反应至少就要比别人慢了一天,而商场之上,一天就足够做很多事情了。要不是他正好上潞安府查帐,恐怕也赶不上这一次的大餐。因此,他干脆不派什么管事,自己亲自来了。

“前几年的开中都是归镇守太监府管,这一次换了武安侯,恐怕那边就没那么便当了。”

“何止是一个武安侯,没听说东厂那位厂公也来了么?”

“宣府这趟水如今深得很,大伙儿可得谨慎些,那位杀人如麻的小张大人也不是好惹的。听说他这次在兴和一箭射死了阿鲁台的儿子,一把火烧死了好几万人!这一回咱们按照成例孝敬了四方之后,他那儿也一定要打点周到!”

“皇上对王公公向来信任,这一回少不得多打点一下其他人而已,大头总还是镇守太监府,听说那一头直通宫内。镇守太监府进不去?嘿嘿,那是你们没找准路子……”

听到同桌一个面相精明的管事欲擒故纵地说起在镇守太监府另有门路,方青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想到从前在青州时帮张越干过的勾当。陆丰眼下已经提督东厂,张越当初连这么个人都未雨绸缪捏住了,更何况如今?见这些人唾沫星子乱飞越说越起劲,他便往后挪了挪身子,冷不丁瞧见已经座无虚席的楼上又蹭蹭蹭上来了一个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小伙子,心中顿时大喜,连忙站起了身子。

“方公子。”连虎往八珍馆定了酒菜就匆匆赶到了街口,找了好几个酒楼茶馆方才寻到了这里,此时见着方青,他便走上前来,“怪道我之前好似听到有人叫唤,却原来是您,好在您还遇上了小五姑娘,否则就错过了。少爷让我给您带话,他如今正在养病,暂时就不见您了,让您稍安勿躁。”

见连虎笑嘻嘻地行了礼,随即就匆匆转身去了,方青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立刻琢磨着那最后四个字——稍安勿躁——张越决不会无的放矢,莫非是说动作太大可能会出事?联想到自己到了这里后打听到的那些官场秘闻,他立刻决定回头就呆在客栈里头,先观望一下方向再说。

刚刚还滔滔不绝的那个精明管事看到这一幕,顿时眉头一挑,站起身就笑眯眯地说:“那传话的小哥我瞧着面熟得很,方公子既然还有内线,怎么不早些告诉咱们,也好带挈大伙一块发财!要知道,这一回所需军粮至少也得数十万石,单单靠你们方家可是撑不住的!”

方青若无其事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轻描淡写地说:“说不上什么内线,那是小张大人的跟班。他刚刚说的话大伙儿也都听见了,就是稍安勿躁这么四个字而已。”

“咳,我倒是忘了,小张大人当初在山东青州当过同知,和你是同一个地方。不过这都是过去的情分,这些当官的没一个不贪,听听人家给你的告诫——稍安勿躁,这一次得到消息的晋商有十几家,要是真像他所说那样耐心等,别人吃肉咱们连汤都喝不着!”

此时说话的是潞安府卢家专管开中这档子事的卢三爷,虽有些倚老卖老,但却还有几分好意。因此方青欠了欠身便说道:“商机不等人固然不假,但这次毕竟是北征纳粮,有一个助饷的意头在里边,所以我倒是觉着稍安勿躁这四个字没错。就像刚刚有人说的一样,宣府眼下这趟水太深,咱们若是没看清就贸贸然踩下去,到时候恐怕不单单湿了鞋子。”

尽管他年轻资浅,但毕竟是方家真正的掌舵人,娶的又是苏松杨家的女儿,因此这会儿听了他的话,固然有不以为然的,但也有若有所思的。于是,和其他各桌的热火朝天相比,他们这些来自潞安府的商人很快就散了,各自回去琢磨这里头的名堂。

宣府距离北京也就是三百五十里地,只不过万世节和小五日夜兼程一天一夜赶到,最初的精神劲头过去之后,连吃饭的时候也都是上下眼皮子直打架,根本吃不出一个好坏滋味来。吃过饭之后,因万世节急着要走,张越就和小五将其送到门口,眼看着睡眼朦胧的某人上了马车,那马车风驰电掣地从街道另一头离去,他才把同样满脸困意的小五赶了去睡觉。

进了自己那间屋子,他拿起已经写好的奏本过目了一遍,随即就脱下了身上的家常便袍,换上了一套官服预备出门。才穿戴好了打起帘子出门,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很快,一个孟俊留在这儿的长随就匆匆从二门冲了进来。

“越少爷,镇守太监王公公来了!”

张越正打算去总兵府一趟,告诉郑亨一切就绪只等东风,但这会儿听到王冠来了,他不禁极其意外。从他之前头一次抵达宣府到现在,王冠还从来不曾私底下拜访过他,如今这当口跑来做什么?看到王冠带着几个随从大摇大摆进了门,他索性就下了几步台阶。

“王公公来得可是不巧,我正预备去总兵府。”

觑着张越身上那一套光鲜的官服,王冠自然知道对方不是有心敷衍,但他既然拉下脸上了门来,这会儿自然不肯把眼前人放走了,眼睛一眯就笑了起来:“咱家就耽搁小张大人一小会,绝不至于误了你的事。要是你乐意在这院子里说话,咱家也无所谓,横竖那天大教场半天的冷风都吹了不是……阿嚏……听说你病了,咱家可也是抱病来和你商量大事的。”

听到王冠这个响亮的喷嚏,张越心中嗤笑,转念一想就侧身把人让进了屋子。分宾主坐下之后,他打量了一眼王冠身上的衣服,发现是钦赐的麒麟白泽锦袍,他心里头就有了些计较,随即淡淡地问道:“王公公若有话但请直说。”

“好,咱家也不和你拐弯抹角!如今皇上开中的旨意都已经下了好几天了,现如今还不曾定下章程,实在不是一个办法。以前虽说都是咱家这个镇守太监主管,但今年数量太大,小张大人又是奉旨巡抚宣府的,不如和咱家搭一把手如何?武安侯应该是没功夫管这些事务的,只要咱家一说,他断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次的军粮要是办得好,小张大人回朝之后不但有脸面,就是先前守兴和的功劳,皇上也必然会一起补足了。”

因着今天传来锦衣卫宣府卫所大换血的消息,王冠就算再傻也知道这一回保不准就大祸临头了,于是一面向京师的刘永诚海寿求援,许足了好处,一面又打起了张越的主意。在他看来,张越虽说表面和陆丰走得近,但文官向来看不起太监,那肯定是做给外人看的。再加上张越一定不明白兴和那档子事的玄虚,只要用这次盐利的好处打动了对方,来一个缓兵之计,只要他挺过这一关,许出去的这好处也不算什么。

怪只怪他当初失心疯了,怎么就会听了人的蛊惑下了那样的绝户计,忘记了张越乃是将门之后,更是背景深厚的主儿?要是那事情泄露出去,他就和干爹黄俨那样死定了!

在大宅门和官场上浸淫了这么些年,张越即便看不出其他,但也看出了王冠那笑容下隐藏的紧张,心中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彼此扯皮了一番,他便假作欣喜地接受了王冠的“好意”,旋即更是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口,但马车一离开视线,他就收起了笑脸。

王冠啊王冠,缓兵之计不是只有你才会用,要是不置你于死地,何以报死难将士之怨,何以报敌寇围城之仇,何以报家人担惊受怕之痛,何以报我殚精竭虑之苦!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小芥蒂可以不计较,但大是非则非了清不可!

第五百零五章 大戏的开场

“公公,公公!”

程九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门,看见陆丰正在那儿慢条斯理地整衣裳,连忙又往前窜了几步,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刚刚传来消息,王冠出了门,听说是去见小张大人!这会儿人已经到了八珍街的那座小院,怎么办,下头都已经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就成了,管他去见谁!”

杀气腾腾的陆丰随手抓起一旁的姑绒大氅,哗啦啦抖开来往身上一披,旋即便转头呵斥道:“没出息,都跟了咱家那么久了,做事情还是这么咋呼呼的!王冠又不是傻瓜,袁方给我直接调来了十个人,沐宁也给咱家送来了二十名番子,他要是再没有动作,也不配在这宣府镇守太监的位子上干了五年!只不过,他去见张越……啧啧,他以为赫赫有名的屠夫是傻瓜不成,能够被他轻易用好处收买?”

这会儿程九方才回过神,连忙上前帮忙拉了拉陆丰那大氅和袍子的下摆,随即方才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公的意思是,王冠是病急乱投医?”

“那是废话,咱家和张越有旧交情,而他和张越却有旧仇!”

陆丰没好气地用脚尖踢了踢这个始终胆小的跟班小太监,示意人起来,心想要不是这小子两年下来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指不定他就要再从廊下家的长随里头再挑选一个不起眼的来当心腹。这么想着,他便漫不经心地说:“赶紧去换一身能见人的衣裳,今儿个这开场戏不能唱砸了!袁方捎带的口信没错,要让人知道咱家的厉害,就得从抓回这儿锦衣卫的大权开始!咱家让你去总兵府办的事情如何了?”

“公公放心,武安侯听说是公公要借人,很爽快地拨了两百人,立刻就能出动!”

对于武安侯郑亨的这种态度,陆丰忍不住和先前的兴安伯徐亨比了比,最后得出了此亨大大胜过彼亨这个结论。兴安伯堂堂一个伯爵却被王冠弄得掣肘重重,一边想借他的力,一边还优柔寡断的,活该调回京师享福!这一回要是掀不翻王冠,他就把陆字倒过来写!

锦衣卫历来只是在大省的省府所在才有卫所,其他地方则是征用驿丞等等不入流的小官当作眼线,但宣府大同等等重镇却除外。锦衣卫宣府卫所设在与总兵府隔着两条街的鲜花巷子,名字虽好听,其实却是和其他地方的锦衣卫衙门一样阴森冷清。

然而就在这一天下午,寻常人退避三舍的鲜花巷子两头却围着好些人,因为他们看到了平生难得一见的奇景——这条巷子竟然被封了!都说宣府总兵和镇守太监之下就是锦衣卫,这话虽过分了些,但却是事实。这个卫所有百户一人,总旗两人,小旗六人,再接着就是不入流的校尉和军士。即便一应人等品级不高,但权力却极大,几乎没人愿意惹。

“这似乎是总兵府的兵……那位老侯爷胆子那么大,竟然敢对付锦衣卫?”

“那帮该死的家伙早就该治一治了,老侯爷当初在宣府的时候哪容得他们嚣张?嘿,这一回有好戏看了,真是大快人心!”

“治是该治,但天知道会怎么治!别光打雷不下雨就成!”

宣府城内的百姓们固然是拍手称快,而一众闻讯而来的各家晋商管事却都是如遭雷击。要知道,因着听说锦衣卫和镇守太监府乃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想方设法往那些人手中送钱送物,费尽千辛万苦才填了这个无底洞,这要是总兵府真对付锦衣卫,他们之前下的功夫岂不是打了水漂?于是,有耐不住性子的人顿时嘀咕了起来。

“总兵府莫不是想吃独食?”

想通了这一点的大管事们虽说心痛,但满以为自己理解了这后头的猫腻,总算是稍稍有了点底。可真正年老成精的几个却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要知道,这总兵府和锦衣卫卫所互不统属,井水不犯河水,哪怕武安侯郑亨乃是头等勋贵,也不至于这么胆大妄为吧?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动这些人这可是犯禁的!

这两头巷子一封,卫所中的锦衣卫自然也都惊动了,哪怕是平日作威作福的几个军官也都觉得有些不妙,少不得出来色厉内荏地理论。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质问,封锁路口的军士都是一声不吭二话不说,那种肃重得甚至有些漠然的态度是往常从未有过的。就在上上下下一帮人眼看就要炸锅的时候,鲜花巷子一头忽然出现了一丝骚动。

正在张望的一个小旗探头探脑张望了一会,忽然嚷嚷道:“是陆公公!”

闻听此言,一众锦衣卫都是一喜。今天调来的那十个校尉虽说只是在这儿晃了晃,连停留都没停留就跟着陆丰回去了,却让他们感到一股深深的危机,可如今若真是总兵府翻脸,他们能依靠的还真是只有陆丰。毕竟,那位东厂厂公可是掌管锦衣卫的人物。也只有这位出面,那位不知道准备干什么的武安侯方才会投鼠忌器!

然而,当瞧见陆丰背后那气势汹汹的几十号人时,原以为来了救兵的锦衣卫们却有些发怵。强打精神上前行了礼,那百户便硬着头皮说道:“公公,咱们锦衣卫向来是直隶东厂,只听皇上吩咐办事,如今总兵府封了鲜花巷子,实在是欺人太甚,请公公为咱们做主!”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天来一直对自己阳奉阴违的这个百户,陆丰微微眯起了眼睛,旋即皮笑肉不笑地说:“为你们做主?咱家提督东厂辖制锦衣卫,当然得为锦衣卫做主……可咱家凭什么要为你们这些吃里爬外的家伙做主!”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挥马鞭,那鞭子带出呼呼的凌厉风声,猛地冲着那百户的面门落了下去。那百户猝不及防之下,冷不丁被抽了个正着,顿时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旋即捂着脸哀嚎了起来。周遭的人看到这一幕全都是呆若木鸡,良久才有两个人冲上去双双搀扶住了自己的上司。

“来人,将这些吃里爬外贪墨无数的家伙统统拿下!”

在宣府憋了近一个月,陆丰心里头也不知道憋了多少火气,这会儿叱喝出这么一声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无比畅快。此时此刻,袁方派过来的那些精干老手,沐宁调派来的那些壮硕番子犹如恶狼似的扑了上去,甚至没耗费多少厮打的功夫,那些曾经不买账的锦衣卫就被一个个摁倒在地。眼看着麻绳捆人麻胡桃塞口,他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最后甚至张狂地大笑了起来。

看到连同那个他费了好些钱方才买通的总旗在内的所有人都给捆严实了,甚至连求饶哀嚎也难能,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紧跟着就一字一句地说:“留下五个人看守,其余人进去搜!记着,一是那本帐簿,二是赃物赃银,限一个时辰,按时找出来咱家重重有赏,要是找不出来,回头就等着吃板子!打起精神,拿出你们的全副本事来!”

陆丰那尖利的大嗓门自然传到了外头,起头百姓们还有些惊惧不安,等渐渐听明白了,众人顿时爆发出了一阵莫大的欢呼,哪怕是没吃过锦衣卫苦头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只知道这些往日神气活现的人要倒霉了,而眼看着别人倒霉,从来都是让人最欢喜的事,哪怕他们自己得不到一分一毫的好处。

最初还能保持镇定的商人们这会儿几乎都是面如土色,一个个仿佛连吞咽唾沫都忘记了。和官员打交道是他们必不可少的勾当,贿赂使钱更是无往不利的绝学。这位东厂头头整治锦衣卫不要紧,可要是回头凭借账本狠敲他们一笔,那么这一回来宣府非但没发挣钱,恐怕要赔到鲜血淋漓!

张越送走王冠之后,就安步当车地来到了近在咫尺的总兵府。由于他已经有好几天没露面,总兵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在“养病”,如今看到他这副精神的模样,便有好些上来打招呼。刚刚回来的宣府左卫指挥使越嘉远因着先前往援兴和的事情和张越熟了,打了个招呼后就含笑朝二堂的方向努了努嘴。

“孟小侯爷也回来了,正在里头和武安侯说话呢!告诉小张大人一个消息,阿鲁台率兵回撤的时候恰好遇上了瓦剌贤义王太平所部,结果双方大战了一场。说起来那个贤义王太平真是没用,竟是给阿鲁台杀得丢盔卸甲,要不是安乐王秃孛罗赶到得及时,阿鲁台无心恋战直接转回老家去了,恐怕他就得给阿鲁台吃了!啧啧,不过阿鲁台要真是死了,皇上也就不会北征了,这家伙真难缠!”

阿鲁台要是真死了才好!

在心里惋惜了一番,张越和越嘉远又说了几句,然后就上台阶进了二堂。和他当初回来时的狼狈不同,孟俊倒是精神得很,眉宇间还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疏朗之气。因武安侯郑亨不是外人,郎舅俩也没闹那些俗套,彼此间撞了撞拳就算是打过了招呼。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响亮的禀报声。

“报,陆公公到了鲜花巷子,随从人等已经拿下了锦衣卫宣府卫所的所有人!”

“知道了,若有消息再来禀报!”郑亨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声,随即就对张越点了点头,“大戏已经开场了,只不过没你出场的份了!”

“虽说不能亲自报仇有些遗憾,但有时候借别人的手未必不是好办法。”张越见孟俊满脸疑惑,也没去管他,却是对郑亨笑嘻嘻地一揖,“这难道不是郑伯伯教我的么?”

郑亨不由得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你这个小狐狸,分明是你自己的心思,我哪里教过你这些!”

第五百零六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永乐朝的锦衣卫最擅长什么?

答案很简单,抄家。

之所以不是廷杖,是因为朱棣廷杖大臣的情形很少,需要练习这一手绝活的锦衣卫并不多。反倒是这位皇帝在气性不好发怒的时候常常把人下锦衣卫大狱,然后便是籍没其家,所以抄家的勾当反而是所有人都需要练习纯熟的。于是,哪怕是藏得再巧妙的东西,也瞒不过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这一次也丝毫不例外。

只过去了半个时辰,就有一个精干的校尉拿着两本簿子过来,将其一并呈给陆丰之后,他就恭恭敬敬地禀报道:“启禀公公,这第一本帐簿记录了这儿的一应银钱往来,原本藏在书架隔层之中;第二本帐簿是咱们整理出来的赃物赃银清单,按照他们藏东西的习惯,搁在这里的应该只是一小部分,请公公示下,咱们接下来是否接着去抄了他们的家?”

“抄自然是要抄。”陆丰随手翻了翻手中的帐簿,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随即冷笑道,“有一句俗话叫狡兔三窟,东西未必就完全藏在他们家里。这都是些不进棺材不掉泪的货色,来人,把人押到总兵府前头,统统枷号了再说!咱家先和武安侯小张大人联名上奏,这几个害群之马要是招供就算了,要是不招,哼哼,要不大棍子打死算数,要不就永远枷号!”

此话一出,别说地上被捆成了粽子一般的一众人等吓得魂不附体,就连巷口的百姓也都骇了一跳。等到回过神来,围观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震天欢呼。然而,犹如热锅上蚂蚁的商人们却再也呆不住了,一个个跌跌撞撞上了各自的马车,分头回去计议想办法。而刚刚赶到这里的方青却根本没有下车,这会儿放下车帘,淡淡地吩咐车夫回客栈。

幸好他明知道那些同行通了其他门道仍然没有轻举妄动,如今看来,张越既然使人让他稍安勿躁,那么就还有用方家的意思,他以后老老实实一条道走到黑就好。都说破家县令,灭门令尹,经商暴富容易,要傍上稳当的靠山却难。

和其他衙门一样,总兵府前也是八字墙,只是要比那些县衙府衙气派多了。此时此刻,牌坊前那块宽敞的空地旁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若不是顾忌这里不是可以胡闹的地方,恐怕什么烂鸡蛋烂番茄都会往场中那些个戴着重枷的家伙狠狠扔过去。即便如此,看到他们在寒风中冷得瑟瑟发抖,众人还是大感快意,叫好起哄的声音就不曾停过。

而总兵府的二堂之中这会儿也是笑声不断。正中的楠木交椅上坐着武安侯郑亨,左右两边分坐着陆丰和张越。由于这屋子乃是设的铜管地暖,即便是冬日亦是暖意融融。三人的手里都捧着一盏热茶,脸上都挂着轻松的表情。

翘足而坐的陆风乐呵呵地说:“这一次真是多亏了武安侯,要不是你派人封了把这个黑窝全都给看死了,说不定会有哪个狗才溜出去报信。这回可好,账目清清楚楚,送上去就是铁证!再加上这么个东西反水,起出所有赃物更是铁板钉钉,到时候咱家倒要看看,王冠这个老货如何狡辩!小张大人的缓兵之计也是巧妙,咱家这一出开场戏才能唱得好!不过,咱家大字不识几个,武安侯又是武官,这妙笔生花的奏折就得靠你了。不如咱们共同署名?”

张越此时正在一页页翻着那账簿,虽说他最初不懂得盘账,但兵部武库司原本就是成天和各色数字打交道的,为了稳妥起见,他也向几个积年的老吏学了几手,因此已经比陆丰看出了更多的东西。默默地审查了十几页之后,听到陆丰这话,他方才抬起了头来。

“这奏折的事情陆公公尽管放心,我写好了文章之后,到时候请总兵府的书吏誊抄了就是。能查出此次弊案,陆公公居功至伟,这奏折上我和武安侯不好占名字,否则一来这是锦衣卫的事情,武安侯应你之请协助是应当的,但插手就是越权,我更没资格管锦衣卫的勾当。若这事情查清楚了牵连到其他人,陆公公你就是不说,咱们也一定会署名。再有,这账目由人誊抄几份,原本直接呈递给皇上,副本咱们各自拿一份,以免别人打这它的主意。”

陆丰原本就不怕担责任,他的本意就是把事情扯开了闹大,也好出一口恶气,所以才想拉上武安侯郑亨和张越一起具名上奏。但此时听张越这么一说,他倒是觉得如今只涉及到锦衣卫,没必要大费周章,因此就爽快地点了点头:“好,就听小张大人你的!”

郑亨原本还担心张越却不开情面轻易松口,此时见他应付裕如甚是老成,倒是放了心,由是也搁下了茶盏,爽快地点点头道:“那就按张越说的办。不过,这几天我恐怕要忙着练兵,陆公公你要调人直接找张越,他手里可还有几百京营精锐!若是再不够,就去找孟俊,我已经调了一千人给他,这次开中纳粮期间,宣府之内就由他维持!”

顿了一顿,他便若无其事地道:“我已经让人给镇守太监府行文,这一次开中纳粮的事情,全都交给张越主管!皇上既然任命张越巡抚宣府,这样大的事情自然该由他出面,陆公公要是有工夫,不如从中监督,以免有人使绊子,如何?”

“好!我就撂一句大话在这儿,甭管是谁,想要在这次的事情里伸手,咱家和他没完!”

今儿个一举拔掉了锦衣卫宣府卫所这些讨厌钉子,如今郑亨又有意无意给自己行方便,陆丰只觉得哪怕是从前正式提督东厂的时候也没这么畅快过。霍地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完了这番话,他便盯着地上那个已经不会动的总旗,重重哼了一声。

被称之为东西的总旗此时惶恐都来不及,更别说恼怒了。他心惊胆战地趴在地上,哪怕是膝头有如针刺,脖子背脊酸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却仍是硬挺着不敢抬头。至少,在这温暖的屋子里罚跪总比在寒风呼啸的外头枷号强。

“你这个狗东西,当初吃了咱家那么多钱,不是还和咱家讨价还价么?要不是看在你还吐露了几个要紧的消息,咱家就把你扔出去和那些人一同枷号到死!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可你们竟然拿别人的钱为别人办事,只要报上去,皇上一气之下指不定活剐了你们!别摆出那幅脓包势,咱家还有事情要你去办,滚起来!”

那总旗如捣蒜一般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方才踉踉跄跄站起身。这时候,陆丰就从袖中取出了一样玩意,毫不在意地上前交给了张越:“小张大人,这奏折写完也不用给咱家看了,直接盖上咱家这印章送上去。这会儿王冠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事不宜迟,你尽快写好尽快送,别让那个家伙抢在了前头。咱家这会儿还要忙着抓人起赃物,就不在这儿耽搁了!”

看到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离去,张越少不得打开了那个红绸包袱,只见里头赫然是一方三寸许见方的银印,底下刻着“曰勤曰勉”。郑亨这时候也站起身来,低头一瞧就笑道:“这二寸九分的银印想必乃是出自御赐,他一个四品宦官本该用铜印的。能把这个交给你,看来他对你倒是相信得紧,不怕你借着他的印章生事。”

“那是自然,我和他也是好几次搭档的老交情了。”

张越收好印章,随即就向郑亨借了总兵府的书房,只一个时辰就草拟好了一篇两千字的奏文。由于郑亨早说过不善于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因此他连拿出去给人过目都免了,检查一遍见没什么毛病,就叫来了一个善于书法的书吏依原样誊抄。亲自在旁边等到将近戌时,这奏折完全誊清了,他又拿过来检查了一遍,这才用火漆封口送了出去。

折腾了这一整个下午,等到他回到八珍街的临时住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进正房,他就发现本该在这儿的孟俊人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只有小五一个人气鼓鼓地坐在那儿,见他进来就瞪着眼睛站起了身。

“都多晚了,姐夫你还知道回来!别以为你这身体好就能这样折腾,都错过晚饭的时候了!不在家里就连饭都不好好吃,怪不得之前还病了!你要是以后还这样,我就不走了,回去也没法向娘和姐姐交待!”

情知小丫头难缠,这番话又是为自己着想,张越只好上前赔情。正说话的功夫,外头就传来了孟俊的声音。

“小五姑娘,三弟可是回来了?不好意思,我向你借一会人,我有事和他说!”

趁着有人解围,张越连忙对小五点点头就闪了出门。一看见他出来,孟俊就迎了上来,低声说道:“之前也没顾得上和你说,你出来这些天,你家里出了些事情。但这都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今儿个这件事却是极其要紧。口信是我爹派人送来的,说是有人告你岳父曾经在开封和周王暗中往来。”

第五百零七章 下棋只能心无旁骛

和大明其他州府一样,宣府也实行夜禁。一更三点敲响暮鼓,五更三点敲响晨钟,中间这段时间不许寻常百姓通行,违者笞刑。一旦夜禁闭门,则四门钥匙统一由宣府总兵保管,其余人等若要出城则是一律往总兵府报备借用。只不过,既然是边区重镇,夜行的禁令也得看情况,诸如总兵府、镇守太监府或是锦衣卫卫所等等地方的军官还是畅通无阻。

然而,这大冷天的又没有什么紧急军情,路上自然是空空荡荡,除了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和平安无事的嚷嚷声,几乎看不到什么走夜路的人。几条重要的交叉路口已经安设好了栅栏以防盗贼流窜,几个夜巡军士正在一面说闲话一面准备上锁。就在这时候,大路一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时间,众人连忙抓起兵器迎了上去。

“什么人?”

“我是小张大人的护卫,有总兵府核发的通行令牌。”

来人撂下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旋即就出示了手中的令牌。领头的军士接过来检查之后,立刻就扬手示意开锁放行。等到人过去了,一行人方才重新上锁,却是压根没在意过去的那个人。这夜晚总能遇上几趟这种身份要紧的人,反正令牌是真,那就不用计较了。

骑马人如是穿过两个重要的街口,旋即就转进了一条巷子里。由于夜晚暗得很,他不得不打亮手中的火石,好容易方才找到了地方。一快两慢一快敲了门之后,两扇斑驳掉漆的大门很快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他敏捷地闪了进去,还不等里头的人关门就急急忙忙地问道:“大哥,怎么回事,少爷不是让你留在京师么?”

胡七却是一丝不苟地关上了门,径直把向龙拉到屋里,又关上了房门,他这才沉声解释道:“是袁大人让我过来的。我知道你们在兴和一定经历了很多危难,但京师里头也不消停。你们不在的这些天,家里先是那位方姨娘在上香的时候莫名其妙对一个太监告了刁状,然后就是皇上得知大少爷金屋藏娇的事大发雷霆贬谪了他,再跟着就是有人举发杜大人当初在开封的时候和周王有过私下往来,但最头疼的还是袁大人的麻烦。”

向龙他和胡七赵虎刘豹都是袁方早年挑中的,原打算是设法补进锦衣卫里头,结果后来皇帝设立了东厂,为了防止出乱子,于是就索性一直跟了张越。虽说暂时没法得一个正经出身,但袁方对他们许诺过异日前程,再加上张越对他们向来信赖器重,他们也没觉得这日子有什么不好。然而,一想到昔日栽培的恩主有麻烦,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袁大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一向深得圣眷,怎么会有麻烦?”

“那是因为有人去开封打听袁大人和张大人的往来。虽说事情没曝光,但天知道别人会不会忽然生事!”

“张大人……你说的是少爷的父亲?”

看到胡七点了点头,那张背对灯火的脸上阴沉沉的,向龙顿时慌乱了起来,最后把心一横就开口问道:“大哥,袁大人和张大人究竟是什么关联?”

“不该你问的事情不要多问。”

尽管立刻就用硬梆梆的一句话把向龙打了回去,但胡七自己也觉得异常疑惑。在他看来,袁方已经是正三品的职衔,之前又蒙恩得了世袭指挥佥事,早就该安个家了。可袁方别说没有儿女,身边竟是连女人也没一个,家中的下人全都是小厮男仆。他甚至还生出过某些极其不敬的念头,直到之前察觉到这位冷漠的头儿也有女子私下里爱慕,那种心思方才淡了。

“我来只是告诉你一声,这些事情暂且瞒着少爷。他虽说之前在青州在江南都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但宣府和那些地方又有不同。皇上就要北征了,宣府出任何纰漏都是大纰漏,而建任何功劳都是大功劳!袁大人的看法是,巡抚宣府不单单是一个名义,也是历练。就在我出发之前,皇上又给张大人赐下了二代三轴的鋈金封轴,而按照规矩,三品官以上二代三轴,三四品官才能够用鋈金封轴。少爷的阶官和勋级已经是正五品到顶了,这其他上头不能挪动,只能用这个虚的。毕竟,再上去的京官除非尚书侍郎都御史,其他都是闲职了。”

胡七顿了一顿,想了想袁方的交待,又补充说:“而如今皇上的身子时好时坏,少爷授外官也不是什么好事,反而巡抚宣府这种随时可以回朝的差遣反而更好,更何况随同北征原本就是立功的良机。总而言之,京师的事情你能瞒就瞒着,若是少爷从其他渠道知道了,你也注意一些,最要紧的是袁大人的事千万别说漏了嘴,另外就是劝着他做事情小心些。”

四个人多年都是在一块,胡七这言下之意是什么,向龙自是心中有数。如果不是张越越来越显眼,恐怕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张倬和袁方的那一层关联。不怕别人去查——他们都不知道的事,别人更不会知道——怕只怕有人有意抹黑,那时候就麻烦了。

“好了,我明天就回去了,你也不要耽搁太久,赶紧回去。对了,这张名单你带给少爷,这次锦衣卫和东厂调给陆丰的那些人中,一多半都是自己人,再加上原本设在宣府的那几个没被拉过去的密探,你都可以凭袁大人手令调动。记住,别露出了真面目,他们可不是咱们,毕竟是官身,若没有急事,不要轻易去征调他们。”

兄弟俩商议齐全了,胡七就送了向龙出门。等到人一走,他却立刻翻墙到了隔壁,却是不走正路一味翻墙,一直来到了巷子口的第一家,他才熟门熟路地进了一间屋子换了一身军官的衣裳,旋即竟是大摇大摆地出了门,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色中。他离开之后才一小会功夫,他原本住着的那个院子就闯进了五六个彪形大汉,一伙人把整个院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却一无所获,不得不气咻咻地走了。

由于今晚的正经差事乃是去镇守太监府给王冠送口信,因此向龙打那巷子出来就直奔地头,也不管人家是否相信是否明白,他撂下话之后就立刻告辞离去。一路打马狂奔回到了八珍街,他看到漏刻上的时辰已经是过了亥时三刻,还以为张越已经睡下了,结果赶到内院时,却发现东厢房内灯火通明,连忙敲了敲门问了一声。

“进来吧。”

由于之前孟俊说家里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事,张越少不得刨根问底。得知自己不在这一个多月,家里竟然是拉拉杂杂的事情一大堆,他那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张超的贬谪倒是无所谓,毕竟是做错了事情,这惩罚也还不算太重,只要能勤勤恳恳,将来未必没有机会。但祖母的身子不好,这会儿甚至连他父亲都赶回来了,他怎么可能不惦记?至于老岳父就更不用说了,他实在想不明白,杜桢招谁惹谁了,难道就因为他这个不成器的女婿,所以就被人当成了靶子?无缘无故还牵连了周王,真是该死!说到底,武安侯郑亨还真是老狐狸,之前对他竟只字不提张家事。

看到向龙进来,他再也忍不住了,遂直截了当地问道:“京师里如今有些什么消息?”

刚刚见着了胡七,这会儿张越竟然一开口就是问这个,饶是向龙并不是一惊一乍的人,这会儿也吃惊不小。只他一瞬间就醒觉了过来,连忙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因为锦衣卫宣府卫所几乎都派不上用场,咱们也不太清楚京师如何。料想应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否则大哥应该早就有消息送来了。”

因心烦意乱,张越也没注意其他,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道:“老胡从前做事情极其牢靠,这一回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姐夫都转告我了,他竟然还是没传来一点讯息。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就算了,我那祖母身体每况愈下,还有岳父遭人构陷,他竟是连这种大事也不报!不对,他应该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莫非是绾妹阻了他?不对,绾妹根本不知道他还留在京师主持……莫非是我爹……还是袁伯伯?”

见张越蹙眉沉思喃喃自语,不多时竟是一语说到了点子上,向龙顿时在心里直打鼓。这武安侯郑亨不是多嘴的人,可孟俊毕竟是张越的姐夫,这种事情只要知道了讯息,怎么可能瞒着?幸好袁方的事情如今还只不过是没有浮上水面的危机,否则张越若是也知道了,恐怕这下子就真的要为难了。

“少爷,既然京师没让人送信过来,应当是那儿的主事人有把握,您不如先集中精神把这儿的事情料理好。皇上对杜大人应该是迁怒,就是遭人构陷,袁大人总会还他一个清白,只要您在这儿干得好,到时候求得开释杜大人绝非难题。”

“希望如此。”

深深吸了一口气,张越就把这些烦乱的念头赶出了脑海。下棋只能心无旁骛,只有下好了宣府的棋才能有余地谈其他。这儿的棋子已经一颗颗都落下了,绝不能前功尽弃。顾氏的身子还算不得十分孱弱,总比之前的吴夫人好,家里还有冯远茗在,至不济也能拖一阵子;至于老岳父……没有足够的功劳,怎么能够把人换出来?

第五百零八章 接踵而来

“一群是非不分的家伙!他们除了弹劾这个纠劾那个,还知道干什么!只听到一点风声就敢瞎掰出那样一篇篇乱七八糟的东西,朝廷居然还要为此发俸禄给他们!”

看到自己自小带大的这位爽利明朗的金枝玉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应妈妈只觉得脑仁一阵阵疼得厉害。虽说已经把丫头们都打发了出去,可朱宁再这么骂下去,恐怕外头人就都听到了。于是,她只得无可奈何地上前劝说道:“郡主息怒,都察院那些人也就是闻风而动,过些天风声下去就好了……”

“可那也得别人愿意把风声压下去!”

朱宁怒犹未消地冷哼了一声,随即又重重跺了跺脚,这才回到朱漆雕翟交椅上坐了下来。等到好容易按下了心头火气,她不禁想起当着应妈妈的面发火大有不该,于是连忙站了起来,硬是把人拉到左手的椅子上坐下,这才叹了一口气。

“妈妈,不是我想发火,实在是这事情越来越离谱了。原本不过是有人告密皇上让锦衣卫彻查,还安慰了父王几句,可如今竟不知道怎么给都察院逮着了风声!这些人一哄而上也就罢了,可竟然还揪着我和绾儿的往来做由头,说什么我一个皇室郡主和她一个官宦之女凭什么认识,凭什么有交情,一定是父王和杜大人昔日关系密切,所以才会借着我们两个往来传递消息……”

说到这儿,她咬牙切齿地冷笑了一声:“我现在算明白什么叫莫须有了,凭一丁点事实就能推断出子虚乌有的事情,那帮御史敢情就是靠这个升官的!我和绾儿分明是在道衍和尚那儿方才认识的,因性子投契所以才成了好友,就这个他们也要插手也要管?还有个家伙最是该死,竟然还影射我和张越有什么……我恨不能杀了那个胡说八道的狗东西!”

应妈妈把朱宁奶大,之后又一直在她身边照应,从来没见其这样大光其火,但听到最后一句,她也为之勃然色变。这莫须有的推测也就罢了,毕竟是国事,可影射私情却是罪该万死。她好容易定了定神,拉着朱宁的袖子低声问道:“此事周王千岁可知道?”

“父王……要是父王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模样!”

朱宁颓然回座坐下,许久才抬头看着应妈妈问道:“妈妈,都是我不好,我早该聪明一些。皇族郡主本就应该像我那几个姐姐一样安分守己,不该像我这样自以为是地胡闹。要是当初我不跟着父亲去南京,就不会在道衍和尚那里认识绾儿,不会闹到如今牵累父王,连累绾儿的父亲……我早应该跟着父王回去老老实实嫁人的……不就是认命么?”

听到哪怕是拜佛拜神的时候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朱宁说出了认命这两个字,应妈妈只觉得心如刀绞,不由得站起身走上前,一把将人揽在了怀里。自从当初周王朱橚指定她喂养那个小小的孩子起,失去了亲生女儿的她就一直把朱宁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眼看她一日日长大一日日懂事,从来都是宽和爽利,并不像其他的郡王郡主那样高傲任性,她心里自然是说不出的欢喜。可如今这样难得的金枝玉叶竟然说要认命?

“郡主,你是千万里挑一的贵命,说什么认命的傻话?不过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胡说八道而已,况且人家有心找茬,就是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再说,周王千岁和杜大人……”

应妈妈猛地截断了话头,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正打算岔过去的时候,她却发现朱宁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不禁衡量了一番,然后才讪讪地解释道:“郡主你和杜家小姐认识一是巧合,二是有缘,不过我倒是听说,当初周王千岁和杜大人在开封确实是见过的……”

就在这时候,大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了。应妈妈回头瞧见是周王朱橚,顿时后悔自己多嘴。而朱宁在愣了一愣之后,忙站起身行礼。

朱橚淡淡地点了点头,旋即就把应妈妈打发了出去。瞧见朱宁脸上虽不见泪痕,眼圈却是微微发红,他只觉得心里异常窝火,干脆伸出双手压在了女儿的肩膀上。

“阿宁,这次的事情本就不是因你而起,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了你!我和老杜当初相遇的时候,他不知道我是亲王,我更不知道他曾经当过翰林,于是我辗转让人介绍了他到张家族学教书,之后常常找他下下棋聊聊天,后来两边知道了对方身份,都生恐连累彼此,反倒再不曾往来过,真不知道那些家伙从什么地方翻出的烂帐!你和他女儿有缘结交,那是你们的缘分,难道你这个金枝玉叶连交个朋友都不成?”

张家大宅这几天也总算是有了些年前的喜庆味道,毕竟,在家里男人一个个派出去之后,如今总算有一个张倬赶了回来。

尽管张倬并非亲生,但大老远特地赶了回来,顾氏仍是心里高兴,面上却少不得嗔他不该把家眷丢在南京,待得知天冷,孙氏等走水路要慢几天,这才算是放下了心思。而张倬回来没两天,家里便是好消息频传,皇帝又是赏赐张倬诰命封轴,又是赏赐杜绾母子金银表里,而顾氏直到这会儿方才明白这都是因为张越在前线立下了战功。她为了先前的隐瞒大光其火之后,却也忍不住心生黯然。

要不是因为她这身体愈发不中用,家里人何必这么费心思?

这会儿看见大媳妇冯氏双手拿了一个捧盒递过来,她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年从年初开始就是事端不断,我看是年头不好,所以连使人给赳哥儿说亲的意头都断了,谁知道到了年底越哥儿竟是险死还生。你明天打发人去庆寿寺给他点长明灯,一个月舍五斤香油,我心里也能踏实些。”

冯氏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没敢说张越虽平安回了宣府又立了功劳,杜绾那家里却不安生,今天早朝甚至还传出了御史弹劾的消息,于是只含含糊糊应了这话。换作平日,顾氏自然是稍有不对就能觉察出来,此时却有些恍恍惚惚的,直到张赹张菁这孙儿孙女上来陪着说话,她方才重又有了精神。

趁老太太精神好,冯氏便从里间出来,见外间只有李芸赵芬两个侄儿媳妇并几个大小丫头,却不见杜绾,她不由得眉头一挑,因问道:“怎么不见越哥媳妇?灵犀呢?”

“大太太忘了,昨儿个英国公夫人就打发了人过来,说是因太子妃代几位娘娘赏赐了好些东西,所以她叫了三弟妹一起进宫谢恩,灵犀也陪着去了。”

此时答话的是赵芬,由于张超如今贬谪,她心里明白日后自己的丈夫至不济也能承袭一个指挥使,即便公公张攸不能建功,张起指不定也能特旨袭一个伯爵,因此便不再如往日那般小肚鸡肠,“照我看,英国公夫人应当是想让三弟妹认一认门路。”

认门路?恐怕王夫人是想设法通一通门路求情才是真!

这点小心思冯氏自是能够明白,要是换成当年,她指不定还会有些不自在,但如今经历了丈夫的贬谪外放,只想着张信能平安回来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在乎这些别苗头的勾当。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她少不得问了两句东方氏的情形,待得知这位一向争强好胜的二弟妹现如今天天吃斋念佛,不由得更是生出了几分感慨。

“那位方姨娘呢?”

“她?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好得不得了,哪有一丝知道闯祸的样子!”赵芬鄙夷不屑地撇了撇嘴,低声嘀咕道,“到底是不识大体的夷女!”

“好了好了,弟妹少说别人的闲话。”

李芸见冯氏皱眉头,便上前打了圆场,旋即又笑道:“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一个好消息,还请大太太赶紧进去报喜,大老爷已经到南京了。因在南边呆了那么多年,有些不惯这大冷天,所以大约会在南京休整两天再乘船继续北上,年底之前必定是赶得到的!”

“阿弥陀佛,还真是好消息,我这就进去禀告老太太!”

而请假回来侍奉母亲的张倬这会儿正在大门口送客,眼看载着冯远茗的马车远去,他不由得想起了刚刚人家的那番话。他虽说不懂医术,但今年入冬乃是关键他还是听得懂的,心里实在没法平静下来。顾氏固然只是嫡母不是生母,可他这个大宅门中丧母的庶子能够太太平平娶妻生子,嫡母至少不曾薄待了他,他总不能因为过去的不得意就忘记了教养的情分。看眼下的情形,张越恐怕得在宣府一直呆到北征结束,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万一……

“老爷!”

回过神的他这才看到一骑人在门前停下,马上的赵虎利落地翻下马背,疾步走上前来,躬身行了一礼:“我刚刚经过大街时,恰好有军中信使沿路报喜,说是安南大捷,只不过我之前得到消息……前任交阯总兵丰城侯李彬抵达贵阳府之后就又犯了病,如今已经殁了!”

听到这消息,张倬愣了一愣之后,不由得苦笑了起来。这好坏消息接踵而来,真是货真价实搅得人心里一团糟,竟是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

第五百零九章 赤裸裸的条件

所谓的太监监军,其实在洪武和建文年间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而永乐皇帝朱棣由靖难起家,深悉这政权在于军权的道理,因此即便是一群武将都是随着他打天下的老人,他仍不免和其他皇帝一样生出疑忌的心思。然而,他的用人之道却不是飞鸟尽良弓藏和兔死狗烹,因此,他把宿将有的派去镇守,有的派去领兵,但同时又把好些个内官塞进了军中。

王冠并不是宣府军中的第一代太监,但却是任期最长的一位,因为和他搭档的乃是兴安伯徐亨。由于已经不是第一代的功臣,徐亨在资历人望上就要差那么一些,但王冠却曾经是司礼监太监黄俨的干儿子,于是尽管不能说掣肘得王冠动弹不得,但军事以外的许多事情上他却拥有相当大的权力。就连这镇守太监府也不比总兵府寒酸,外头看着只是高墙大院,里头却极其富丽堂皇。

但是,现如今这座豪宅的主人却正处在歇斯底里的边缘。锦衣卫宣府卫所大换血王冠自然知道,所以才去用上缓兵之计,不惜许给张越无数好处,可谁能想到,他前脚刚刚踏进家门,这坏消息就紧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