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阿卜只俺看见阿鲁台脸色铁青,便悄悄向旁边的色勒奔问道:“父亲为什么要派人把那样的东西射上兴和堡?”

蒙人最重联姻,色勒奔的身份原本配不上阿鲁台的女儿卓木娅,但因为他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勇士,这才破例娶回了那位高贵的妻子。只是他向来和失捏干亲厚,昨夜眼睁睁看着失捏干咽下最后一口气,至今都还没缓过神来。直到阿卜只俺又问了一遍,他方才恍然醒觉,意识到日后继承岳父阿鲁台大业的就只有这个二王子了。

毕竟,那几位小王子最大的也不过五岁,谁知道他们能否长成,将来又会如何?

于是,他立刻换上了一脸恭敬的表情:“二王子,汉人的习惯是打输了也要留下卷土重来的誓言,太师这一通箭书应该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此仇。只不过,如今我们的世仇瓦剌人已经兴兵,我们只能放过这里回师直击,先打败了他们再回来报仇。反正兴和一直在那里跑不了,不怕日后找不到报仇的地方。”

阿卜只俺觉得这种说法很是牵强,不过很满意色勒奔的那种态度。他对于大哥并没有太多的嫉妒埋怨,但是,在失去兄长的悲痛之后,被人仰视的滋味却让他觉得心情愉快。成为父亲的继承者,他就是将来阿速特部的第一人,抛却其他的因素不谈,他将拥有远超过从前的牛羊女人和牧民,拥有更肥美的牧场。

大哥,我会连同你的份一块好好享受的!

蒙古人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拔营撤退,兴和堡四面城墙上的军士们顿时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尽管这样的欢呼声之前也有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却最为激烈。由于援兵迟迟未至,城内却死伤不少,所有人甚至做好了坚守一整个严冬的准备,没料想竟然这么快就等到了鞑子的退兵。此时此刻,张越微微一笑,转头对郑平原说道:“昨儿个那首军歌好容易让大伙儿记熟了,既然这回鞑子走得这么快,咱们就用这首歌送他们上路!”

郑平原听了这话登时连连点头,周百龄更是神采飞扬。一手召集了几个亲兵过来,他就让其中一个大嗓门的站上了垛口。须臾,一个微微带些沙哑的歌声向四面传了开来。

“铁蹄起兮寇围城,

死士相勉兮义舍生;

寒刀亮兮箭如雨,

勇士扬威兮取魁酋;

战旗扬兮鞑虏骄,

天赐神射兮毁大纛;

风雪夜兮冰河冷,

神火肆虐兮锐志腾;

敌寇窜兮如贼鼠,

吾以吾身兮卫国族。”

这几个人一口气唱完这八句简简单单的歌词,昨日就好好学过几回词的军士们也跟着唱了起来,那嘹亮的军歌在空中回响,一时间城上气势如虹,城下人心惶惶。哪怕是打定主意他日卷土重来的阿鲁台,在听清楚这些歌词的时候也忍不住咬碎了满口老牙。

“可恶!”

可恶也好,不甘也罢,蒙古人的撤军一如他们奔袭来此时那样迅速,须臾之间就留下了兴和堡四面的一片狼藉和那铁蹄践踏过的痕迹。然而,兴和堡中的歌声却并没有停,被压抑了十几天的将士们不管喉咙嘶哑发干,不管身上有多疲累,不管那扑面而来的寒风倒灌入口中,只是一味地唱了一遍又一遍,人人都感到热血沸腾。

十一月十一日,阿鲁台撤兵,闻瓦剌贤义王太平、安乐王秃孛罗欲举兵偷袭后方,遂弃辎重于科尔沁部,日夜兼程赶回。时宣府出兵一镇,由张家口堡往援兴和,遇殿后科尔沁部,宣府左卫指挥使越嘉远与保定侯长子孟俊率军掩杀,斩首二百余级,获辎重无数,虑穷寇莫追,遂回师兴和。

史书上大概只会留下这样轻飘飘的一笔,但对于平生头一回遇到真正战事的孟俊来说,这一趟掩杀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易——虽说他是保定侯长子,但在军职上不如越嘉远,再加上记着学习两个字,于是并没有越俎代庖。随众追击的时候,他一刀砍下了一个鞑子的脑袋,完成了他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只是当事后从俘虏那里知道阿鲁台大军刚刚离开不多久,他立时感到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再一次明白战场上每一个决定都是要命的。

昨天鞑子刚刚退军,今天援军就赶到了,兴和堡内的守军自然也是个个欢欣鼓舞。领兵前来的宣府左卫指挥使越嘉远虽说也听说过先前那些传闻,但这一回亲眼目睹城墙下那些焦黑的痕迹,看到城墙上无数刀剑劈砍的痕迹和一条条箭痕,再听到不时传来的高歌声,他那半信半疑的心思早就飞到爪洼国去了。然而,让他更嗟叹的还有面前的这三个人。

郑平原本就是兴和守御千户所的千户,此次守御有功也就罢了;周百龄乃是经验丰富的京营千户,这一次恰逢其会帮上了大忙,这也很正常;但是文质彬彬的张越眼下赫然一副戎装打扮,此次不单没拖后腿,而且还建了大功,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如今镇守宣府的总兵是武安侯,兴安伯已经调回去了。之前派出了好几拨探马,结果大概都折在了鞑子手里,直到几天前咱们才知道这儿的情形,武安侯立刻让人以八百里加急奏报京师,当日更大阅宣府三镇军士,给了瓦剌两部的来使一个下马威。要不是你们这回死死拖住阿鲁台,那两部前两年才败北过,未必真的肯合兵去攻!如今倒好了,让他们去狗咬狗,等皇上开春北征,这北边就可以一战而定!咱们这一趟过来正好遇上科尔沁部,要不是那个阿岱台吉跑得快,咱们说不定就能抓了他去献给皇上……”

越嘉远说得起劲,对面三人却听得心不在焉。郑平原想的是武安侯郑亨归来,自己也许有出头之日;周百龄想的是自己这一趟拼死拼活,总算是能够凭军功再进一步;而张越则是听到这狗咬狗三个字心中暗叹,阿鲁台一代枭雄,这一次能否平安回去还不得而知,对比之前鞑靼人在城下耀武扬威的模样,这世上之事还真是变幻无常。

孟俊却不想吹嘘先前那场遭遇战,他实在不觉得那有什么好吹嘘的,当下便轻咳一声打岔道:“对了,王都帅呢?”

闻听此言,张越看见周百龄和郑平原脸色一暗,就叹了一口气说:“先头鞑子势大,甚至还预备了一架大型攻城车,王都帅为了除去这一大害,亲率死士出城迎击,当场死难。”

“王都帅战死了?”越嘉远一下子止住了话头,面上先是愕然,随即是若有所思,继而便是恍然大悟,不禁连连摇头道,“想不到王都帅竟会在此捐躯,既然如此,那些个诬陷王都帅贪污军饷的家伙就要倒霉了!皇上对于咱们这些当初起兵靖难的老兵向来优容,那些阉人什么都不懂却一味指手画脚,还告刁状,这回该他们倒霉!”

张越和周百龄郑平原还是第一次得闻此事,于是忙追问了一番。可越嘉远并不怎么了解此中详情,只知道是大同那边的某个中官作祟,说了两句便就此打住。得知王唤遗骨和其他将士一起埋葬在兴和西南隅,他又少不得和孟俊一起去拜祭了,旋即便开始帮着清点死伤收拾善后。

这一折腾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坐在炕上的张越,拿着那本轻飘飘的册子,面对京营和宣府合计一千人死伤五百余,兴和所再次死伤三百余的数字,身为兵部武库司郎中,负责勾选军户替补,他心中愈发沉重。尽管大多数人的伤势都并非致命,按理能够治好,但这里军医有限药材有限,大冷天运回宣府也不现实,再加上时下乃是一场感冒就能死人的,伤者中能有一半继续服役就已经得谢天谢地了。若是执军册补勾军户,也不知道又有多少好男儿要背井离乡。

周百龄却不曾理会得张越的这一层心思,他出生入死多次,对于生死早就看淡了,此时便笑呵呵地说:“小张大人,你的奏折三天前就送上去了,估摸着这两天就会有旨意抚恤阵亡将士,顺带论功行赏。我这一回至少能升指挥佥事,你恐怕就难安排了。”

“小张大人,京中圣旨到了!”

听到外头阵阵军歌声中忽然冒出了这突兀的一声嚷嚷,张越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虽说永乐朝远远不像是后世那般按资排辈循序晋升,但年纪这一关却是过不去的坎。他要是能再大五岁,朱棣年轻二十岁,这一回皇帝把那张纸上的许诺变成现实也很正常,但眼下这赏赐就难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升迁赏赐也可以是这样的

虽说恩赏乃是一件肥差,但有道是文官穷武官富,历来中官颁旨都喜欢上勋贵府,至少那赏封子远远不是文官府上的一串铜钱能够比的。相形之下,派到外省则更是美差一件,一路大吃大喝报销都有公费不说,常常还能在沿路州县勒索一把。然而,此次往宣府去的人选朱棣还没想好,张谦就轻飘飘地提醒了一句御马监少监海寿正好在宣府,于是朱棣便随便打发了一个小宦官,让其将圣旨送到宣府后,由海寿到兴和去传旨,却是让好些人失望不已。

于是,这会儿出身朝鲜深得宠幸最爱钱财的海公公,不得不出现在这个劫后余生的地方。他之前在永乐八年也跟着朱棣北征过一回,但那次不过是随班而进,他这个统领御马监亲兵的少监连一个人都没杀过。这会儿在兴和东门口看到两边堆成金字形的狰狞恐怖的京观,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想到了之前忽视的一点。

张越虽说不是张辅的嫡亲侄儿,但却是血亲。当初张辅第二次平安南的时候一战斩首四千五百余级,随后又将捕拿到的范支、陈原卿、阮人柱等二千余人全数斩首,将尸体筑成京观。事情过去多年,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如今朝堂上那位谨慎的英国公也是一位杀人如麻的将军,就好比没人想到张越竟然会在兴和被围时大放异彩一样。

于是,面对率众迎出来的张越,海寿脸上的笑容愈发可亲,态度愈发客气。到了千户所,看到这里虽仿佛收拾了一遍,却仍然和整洁干净搭不上边,他却是一丁点都不挑剔,笑吟吟地面北而立,等众人伏跪之后,他便不紧不慢地展开了那卷轴。

虽说有太监不准识字的祖训在,但能在宫中混到有品级的太监少监多半能识几个字,更何况海寿当年从朝鲜选送到大明的时候就是出身好门户。此时,眯缝眼睛宣旨的他端详着那上头的笔迹,忽然发现这不是平日常见的沈度手笔,更不是出自任何一位翰林学士,一勾一划仿佛瞧着像是皇帝的御书,他不禁挑了挑眉,心里重新估计起了王冠的话。

由于是皇帝亲笔,因此最初简单地嘉奖了将士上下用命力保城池不失之后,便单刀直入直接颁布了奖赏:“……都指挥王唤奋死战殁,追赠都督佥事,官其子王祥为燕山左卫指挥使,世袭千户;兴和守御千户所千户郑平原,守御有功,擢开平卫指挥佥事;京营神机营千户周百龄,协防有功,擢神策卫指挥佥事;百户人赏米二十石,钞十八锭;军士各赏米十五石,钞十五锭;战殁者家属年给米八石,钞三十锭;其余伤者依轻重给米抚恤。”

念到这儿,海寿稍稍停了停,仿佛是歇口气似的,随即方才继续念道:“兵部武库司郎中张越,大智大勇,屡建功勋。今闻卿再建奇功,朕心甚慰,昔以年少故升擢不速,今乃用人之际,必先不拘一格。明年春即北征之年,令其以本职衔巡抚宣府军务,协宣府总兵武安侯郑亨备边事,俟明年春大军北征。闻其守城期间衣衫残破,另赏锦衣一袭,赐妻儿金银锞十对,表里十端,钦此。”

听完这一番圣旨,在场的人都是面面相觑,张越自己倒是料到多半就是这样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倒是没多少意外。这年头的巡抚说金贵,那是极其金贵,因为那往往都是大员。但如今的巡抚并非专设一职,也不设品级,而是皇帝临机遣京官巡视地方,素来是尚书侍郎乃至于都御史副都御史外派的勾当,偶尔也会有御史和给事中。

朱棣这赏赐还真是信手拈来!

张越自然不知道,为了颁给兴和上下将士的赏赐,两天前朝中在一日之内廷议了三回,其中,别人的事情都好办,但事关他这个人就是大大的麻烦。

这天的第一回是英国公张辅领各都督府勋戚议,对于皇帝仿佛完全忘记了亲长回避的原则,张辅只好三缄其口,可没料想安远侯柳升为首的一众勋戚商量出的结果是张越大挫鞑靼士气居功至伟,请试武职,进指挥使。

这通奏报一入便是杳无音信,于是就有了第二回,六部尚书及左右都御史合议。这一番计议自是极其谨慎,最后由资格最老的吏部尚书蹇义亲自面见,道张越率众以火器伤敌酋,亲射敌寇大纛及以奇计雪夜破敌皆乃大功,然以年少故不可骤赏,请隶通政司或太仆寺为贰。

然而,一向很听得进蹇义进言的朱棣仍然是不置可否,接下来便是第三回,阁臣合议。这一次却是人数最少,杨荣杨士奇金幼孜三个人相对而坐,面上却全然没有前线报捷的轻松,而是都想起了昔日的同僚们。解缙冻死在雪地上,胡广病死,黄淮杜桢下锦衣卫狱,胡俨性格戆直因而调国子监祭酒。而即便他们看似十几年荣宠不衰,至今也就是正五品,如今张越一个毛头小伙子,竟然眼看就要越过正五品这么一个门槛。

因杜桢的缘故,杨士奇一直把张越当成自己的子侄看待,这会儿心里嗟叹是嗟叹,却也是真心不想让他升得太高,以至于将来再有功劳更加难封。所以他倒是认为勋贵们的以文改武虽不无荒谬,却也是一个办法,只可惜皇帝似乎并不想这么做;而七卿的保全之说即便是为了私心,却也是正理,偏偏皇帝竟也是不满意。如今怎么找出一条两全其美的法子?

“功是奇功,可张越要是能年长十岁,那事情就好办了!”

金幼孜虽说对于张越并不感冒,但这一回宣府那儿的军报恰巧经过他的手,面对那抹煞不了的功劳,他当然没办法把偏见带到这样的场合来,但仍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声:“不到二十岁而擢正五品,本朝文官之中可有这样年轻的例子?想当初太祖爷就是因为科举尽出少年方才罢科举以国子监取材和荐举相结合,即便是有志不在年高,但难免有士子会认为他是以出身取胜,实在是有伤朝廷用人之道。我倒是觉得文转武是一条法子,想当初英国公还不是不满三十而封伯爵,别说是正三品的指挥使,就是他直接进五军都督府,我也没二话。”

杨士奇看了看杨荣,见他还在沉思,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他们三个人之中,他年纪最大,金幼孜次之,杨荣再次之,而老成持重的他由于乃是太子近臣,在宠眷上就不如金幼孜和杨荣。杨荣如今掌翰林院事,连皇帝在心绪好的时候也常常称杨学士而不名,所以今天这大主意由杨荣拿最为稳妥。

于是,他微一沉吟就开口说道:“皇上将张越放在兵部,仿佛有培养他武事的打算,但既然安远侯等人之议未曾上决,就说明并不打算将其转为武职。而七卿廷议之所以也不置可否,我倒是觉得皇上恐怕也并不是一味求稳妥。若是要擢升品级,当初那一回平叛之后就不止是一个郎中,所以皇上应该也是有压着使用的意思。”

压着使用……

杨士奇能想到的,天赋机敏的杨荣自然不会没想到,这会儿却不禁想起了那时候皇帝让自己任翰林院掌院时某些人在背后使的手段。那帮家伙想让朱棣疏远了他,于是故意举荐他为国子监祭酒,尽管他可以由此越过正五品那道坎,但若真的就这么上了四品,恐怕他以后前途也就只是如此了,否则胡俨怎么会十几年兜兜转转还在四品上转悠?想着想着,他冷不丁回忆起了那一日顾彬来见他时的情形。

“先生,虽说皇上不喜大臣借着科举考官之便结私恩私情,但毕竟您乃是张越会试主考,即便他未经翰林,这师生之分还是有的。张家世代行伍,英国公又是武臣之中第一人,与张家友善并不一定有益于您的仕途,但必定对将来的大局有所助益。盖武臣虽得由兵部军符方可掌兵,但皇上锐意北征,万一行伍有失……”

后头的话因为他出口喝止,顾彬没说下去,但他想也想得到那话题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他神情一正,飞快地转动着各种念头,旋即就徐徐说道:“皇上若是单单要拔擢品级,就凭着当初任用方宾等人的旧例,别说通政司或是太仆寺,就是侍郎也直接给了。所以说,此番赏赐可不用拘泥品级。之前天降雷火,皇上曾经让蹇尚书金尚书等二十六人巡抚天下,如今宣府军务吃紧,正好让张越磨练一下,让他巡抚宣府整备军务吧,其他的意思一下就行了。”

这样的措置也行?

金幼孜对杨荣这轻描淡写的一条简直是瞠目结舌,待醒悟过来之后便是赞叹不已。杨士奇也没想到同僚能够想到这一层,细细一思量却觉得再妥当不过,自然不会提出任何异议。等到三人联袂到乾清宫奏请的时候,先头漫不经心的皇帝竟是一下子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继而便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尽管海寿并不知道京师中演绎了这么一场插曲,但他在宣旨之后,却还是笑嘻嘻地对张越说:“以五品官巡抚宣府重地,小张大人重担不小啊!”

张越面上微笑,心中却不由得感慨了一声。官职不变,权力很大,总而言之,所谓干的活远超过拿的薪水,大概不外如是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事后算总账,偏又不消停

阿鲁台仓皇退兵,宣府城内顿时又恢复了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原本有些惊惶的人们都想到了宣府乃是九边之中的第一坚城,纵使鞑子打进来这儿也能安然无恙,于是商人们照样低买高卖做生意,百姓们照样做活挣命过日子,只有各级军官不敢怠慢。

武安侯郑亨时隔七年再次回归,还是当初那种雷厉风行的性子,早上点卯丝毫不能迟,否则便是军棍伺候,甭管是谁,挨完了还得照样出操上值。于是,数日下来,大清早的马蹄声也就成了宣府城内一首常见的曲子。

而镇守中官王冠也不好像从前那样骄横。徐亨已经是第三代的功臣了,而且只是个伯爵,可郑亨却是货真价实随驾起兵,靖难功臣中排行第五,除了后起之秀英国公张辅,第一代勋贵中无人能及。更让他忌惮的是,被困兴和的张越不但顺利建功回还,而且还加了巡抚宣府军务的头衔,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有名无限的督运钦差。

王冠不高兴,陆丰却是松了一口大气。他在京师中虽然算不上天字第一号中官,但也还算是有头有脸,再加上执掌东厂,人人都得给几分面子,结果在宣府竟是处处掣肘。锦衣卫费了老大的功夫才能指挥得动不说,犹如梳篦一般把整个宣府梳理了一遍,最后却是地痞流氓抓了一堆,要抓的间谍一个都没有,还得成天面对阴阳怪气的海寿。

这天巳时二刻,任由程九给自己穿上那件大红缎绣麒麟服,戴上貂皮暖帽,他就揣着铜手炉出门上了车,心里盘算着见了张越应当怎么说。他已经派人给袁方送信了,想必那个最会做人的锦衣卫指挥使能够想想办法,只要把这里卫所的人调走几个,再塞进来几个精干的,趁着如今军务消停了,他就不信不能把这宣府的天给翻过来。更何况,不是还有张越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意洋洋地轻声哼唱了起来:“子弟每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蹅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听着这荒腔走板的歌词,程九差点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容易按捺住,他便凑趣地问道:“公公今儿个兴致可是好,前几日您还觉着大清早出门太冷咧!”

“今日不同往时,你懂不懂?”陆丰随手拿起手套往程九的头上一拍,这才嘿嘿笑道,“眼看锦衣卫的精兵强将就要到了,张越又要回来巡抚宣府,咱家怎么不高兴?海寿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这回得滚蛋了,没有了这个撑腰的,咱家看王冠能翻出天去!”

“可小张大人只是巡抚军务……”

“王冠乃是钦命的镇守中官,只要巡抚军务,张越照旧有的是和他打交道的机会!”早就盘算仔细的陆丰懒洋洋地靠在柔软的青花坐垫上,漫不经心地说,“虽说宣府的锦衣卫没几个好东西,但咱家大把银子撒下去,照样能砸出些水花来。要是咱家没弄错,这回张越刚刚到兴和,鞑子大军就忽然围城,这未必是巧合。要真是王冠干的好事,那他就等着和黄俨一个下场好了!张越看着温文和煦,骨子里却是狠角色,不是有句话叫事后算总账么?”

程九心里却不以为然,可是,瞥见陆丰那眼睛里闪动的凶光,他便立刻装起了糊涂。看这样子,这位主儿在宣府这些时日被压制得狠了,恐怕打算即便不是也要硬栽赃。话说回来,谁让那位镇守太监屁股后头不干净?

张越这一次轻车简从打宣府回来,自然比上次押运辎重往那里去快了许多。然而,由于冰天雪地里围城十几天,如今一根弦松下来,马车走了不多久他就觉得有些发热,服过随身带的丸药之后仍是昏昏沉沉。随车的连生连虎见状不妙,都比当初守城那节骨眼上还紧张,连忙去请示了同行的海寿,于是在万全耽搁一晚瞧了大夫,又服侍张越洗了一个热水澡,次日一早方才再次上路。

由于张越平日很少生病,连家兄弟压根没机会伺候病人,在车上只能一遍遍地拧着毛巾,还得顾忌车内烧着脚炉手炉得通风。直到宣府城在望,连生方才松了一口气,遂轻轻推了张越一把:“少爷,您可好些了?宣府已经要到了,不如进城之后别急着见那些大人。”

“顶多就是感染了风寒,哪里就连人都见不得!”

昏昏沉沉睡了一路,张越觉着人精神了些,于是便半坐起了身子,又吩咐道:“回头煮一碗红糖姜汤趁热服下去,捂着被子发一身汗就完了。也就是前些日子紧张太过,如今应景儿全都发作了出来,不碍事。你们都记着,回头不许对人说我病了,没来由为这点小事让别人操心。撑着见完了人,等回了地方一觉睡到明儿个天亮!”

“别说少爷您在兴和遭了那么大的危险,就是昨晚上在万全洗下来的水和黄泥汤似的,要是家里人知道了,少奶奶固然不说,太太到时候肯定要火冒三丈!小的和大哥有几个胆子,回去敢对人说您曾经生过病?”

连虎苦笑着从一旁找出了那件锦袍,张罗着给张越穿上身,又手忙脚乱地梳头结发戴乌纱帽,到最后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声,“要是像上次下江南那样能带丫头就好了,无论是灵犀姐姐还是其它哪位姐姐,总比咱们伺候得周到!”

“都给我闭嘴,这是公务,不是踏青郊游!”

没好气地呵斥了这一对活宝两兄弟,张越就再也不去理会他们,心想幸好昨夜在万全停留了一夜,否则他那副蓬头垢脸的样子简直没法出去见人。整理了一下袍子的下摆,他不由得端详了片刻这件大团花纹的锦袍。不得不说,皇帝在赏赐东西这上头从来不吝惜,偏生在实质性的名义上吝啬得很,这次给一个巡抚的头衔都已经是难得。

由于孟俊公务在身,得和宣府左卫指挥使越嘉远暂时停留在兴和,所以这一行就是周百龄率剩余的京营卫士护送张越和海寿回来,而其他伤员等则是等天气转暖再送往万全。这会儿一行人刚刚抵达宣府北门,就有早就等在这里的人迎了上来。相比总兵衙门的几个军官,陆丰的那一身麒麟服极其扎眼,仿佛在对所有人炫耀我是东厂督公我是天子心腹。

海寿看到一身鲜亮的陆丰,心里头大不是滋味,再加上他只是负责把张越送到宣府,此时甚至连进城停留一会都没兴趣,索性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带着随从风驰电掣径直赶回京师。没了这个碍眼的,陆丰自然更是连避嫌都省事了,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听到你平安回来,咱家特意起了个大早,在这风地里足足等了你一个时辰。知道中午大约武安侯另有安排,咱家晚上还包了个好地方,为你接风洗尘,顺便压惊。自然,还有几句要紧话和你说!”

这前头的都是废话,最后一句才是最要紧的,因此张越也没多犹豫,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自打从俘虏口中得知什么谍报说兴和堡内有数万石粮食之后,他心里头就有一个大疙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疙瘩更是化成了一股不住往上窜的邪火。

兴和的事情暂时算是完了,若是不算总账,别说他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那些死难的将士!而且,王唤的死难和被人泼脏水之间要说没有关联,他是死也不相信!

由于新官上任,再加上品阶辈分都在张越之上,武安侯郑亨自然不会矫情地亲自到城门口去接人,只是得知人到了的时候,到总兵府的二门迎了迎。两家原本就是隔壁,他又曾经是后军都督府的都督,和张越是朝会常见下直常见就是出门也常见,可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当下张越一拜,他便立刻将其扶了起来。

“旁的话我也不多说,既然皇上让你巡抚宣府军务,我给你两天时间休整。两天之后,宣府教场要大阅宣府三镇、万全左右卫、怀来卫、怀安卫,大约七万人,这一整天都是站着。之后还有粮储、军备、屯田等等事情,都是和军务有关,怕是你得忙一个倒仰。”

陆丰在旁边插不上话,略一思忖便笑咪咪地找个借口先走了,临走时还不忘朝张越打了个眼色。他这一走,郑亨就更加没了顾忌,于是便端起了长辈的做派:“头一回上战场能有你这样的表现,已经算是不错了,要不是你绊住了阿鲁台,恐怕瓦剌也不会派使节过来,坏事也不至于变成好事。看你脸色不好,大约是受寒了,待会你先喝上一碗姜汤,中午我让厨子特意做了些暖胃的家常菜,我还另外有事情和你说!”

午饭便摆在总兵府的小花厅。喝下一碗姜汤的张越已经是舒乏了许多,面对厨子做的那大碗大盆的家常菜,他亦是胃口极好大快朵颐。杯盘狼藉之际,郑亨却忽然开口说道:“你既然巡抚宣府,有些事我得和你通个气。前头有人告密,说是王冠暗自将宣府军情送与东宫。”

第五百章 双重危机

由于大明向来有凿山伐石之禁,因此用煤向来不如用炭多,宫中和达官显贵更是如此。宫中所用柴炭品种最多,专供御用的乃是出自易州的红萝炭,御膳房使用的是马口柴,东宫皇太孙宫及东西六宫妃嫔等所用的乃是银霜炭,也就是俗称的白炭。至于文武百官等等也都是各自采办过冬柴炭,而北镇抚司锦衣卫诏狱中的犯人们是否能有柴炭过冬,这就要看上头的心情和家里是否殷实塞得起钱了。

这天袁方亲自去诏狱中巡视了一圈,发现除了某些要紧犯官有薪炭供给,好些官员顶多只能要些热水灌汤婆子,出北镇抚司的时候就有些踌躇。想起自打北边的准信传来之后,皇帝的心情就相当不错,他不免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当下就转道往宫中去。从东华门入宫,经过端本宫后头的时候,他恰巧撞上了朱瞻基一行迎面行来,连忙退避道旁行礼。而朱瞻基此时心中有事,压根没有注意到,就要径直走过去的时候,旁边的房陵却提醒了一声。

“皇太孙殿下,那是锦衣卫袁指挥使。”

“唔?”朱瞻基侧头一瞧,这才认出是袁方,遂转身走上前去。吩咐了免礼,他就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锦衣卫要给宣府卫所换人?”

这位皇太孙的耳报神怎么这么快?袁方想起陆丰捎回来的话,不禁存了几分小心,遂赔笑道:“回禀皇太孙殿下,因鞑靼谍者乃是从宣府过境,这宣府卫所又在查访中没发现丝毫端倪,所以臣打算从京师调几个精兵强将过去。毕竟皇上北征必然是打宣府出发,若是有什么危险人物潜伏身侧,到那时候再大动干戈就晚了。”

“你倒是未雨绸缪。”

朱瞻基微微一笑,随即就转身离开。等进了自己的皇太孙宫,屏退了随从和寻常太监宫人,他方才召来了老太监黄润,直截了当地问道:“刘永诚算是什么意思?王冠乃是钦命镇守中官,张越如今巡抚宣府军务,好端端的怎么会找他的茬?张越的脾气我了解得很,决不是作威作福的人。除非王冠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否则何惧之有?”

黄润发觉朱瞻基这口气不对,差点想直接把事情推在刘永诚身上,最后还是临机转了话头。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他就赔笑道:“殿下,御马监刘公公海公公原本在十二监里头排得不前不后,这些年因为执掌亲军方才往外头拉拢些人。他们一直都是倾向于东宫的,王冠又算是投靠了他们的人,所以有什么事找上了东宫也不奇怪。这下人难道不该找主人撑腰?”

“你的意思是他们恐怕还找过父亲?”

见黄润讪讪的不敢回答,朱瞻基不禁大为恼火,当下就冷哼了一声:“以后这种事情你少牵线搭桥!黄俨那个老货死有余辜,刘永诚和海寿那会儿保住了王冠,但是也别像护犊子那样护着他一辈子!这种见风使舵骑墙头的货色,就算用也得防着!”

“是是是,小的回头一定向刘公公好好说说……”

而袁方此时此刻已经等在了乾清门。虽说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但这会儿得知里头杨荣正在奏事,他就阻止了要派人往里头通报的孙翰,呆在门前等了起来。这乾清门正好是在风地里,入宫又不许戴暖帽,文武都是乌纱帽,因此不一会儿他就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只是不敢轻易跺脚,又趁着这机会很是思量了一下最近层出不穷的事情。

“袁大人,小杨学士刚刚奏完了事,我已经让人进去通报,您且等一等。”

直到听见孙翰的提醒,袁方才抬起了头,恰好瞧见身披重裘的杨荣从台阶上下来。那天阁臣廷议的经过他想方设法打听到了,自然知道张越的赏赐是出自杨荣手笔,只可惜他在明面上和张越没有半点交情,否则他还真想代替张越他爹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小杨学士。那样的难题能解决得那样自如,不愧在阁臣中宠眷第一。

杨荣过去不多久,就有小太监前来宣召,袁方连忙整理了一下心情。进了乾清宫正殿,领路的小太监又换了一个,而即使没人带路,老马识途的他只从那方向就知道皇帝一如既往在东暖阁接见。到了地头,从那垂着红罗的门进去,低头俯身叩首之后,他就退立到了一旁,先提起预备往宣府调人的事。

“陆丰既然上书要调人过去,你就选几个精干的给他,省得他又和朕说什么无人可用。顺带告诉他,他既然是掌东厂的督公,就该雷厉风行一些,当地卫所要真是那么不中用,直接革除不用,天下想当锦衣卫的人难道还少了?”朱棣最恨的就是下属阳奉阴违,于是连带袁方也训斥了几句,继而才问道,“就为了这么一点芝麻大小的事情也来请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此事臣只是想附带奏一奏,其实还另外有事。”

瞧见朱棣扬了扬下巴示意直说,袁方便躬身道:“北方酷寒,到底和南方不同。如今已经快要腊月了,今年天气寒冷非常,锦衣卫诏狱并未有薪炭供应,臣想请示皇上,能否给年老体弱者每日供炭盆……”

听到这么一句话,朱棣顿时沉下了脸。然而,往日很会察言观色的袁方却只是低着头继续说道:“诏狱中的不少人都勤于读书,书稿每天收集起来都有一大摞,都是些用心的人。臣因为担心皇上要看,所以一直都吩咐存放在一间屋子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虽都是重犯,不在大赦之列,若是得沐君恩,他们自己不说,就是家人也一定对皇上感恩戴德。”

朱棣原本极其不悦,但袁方口口声声君恩,他不禁想起了当初一气之下关进去的那几个大臣。夏原吉吴中也就罢了,他们竟然违逆他的心意,留下性命就已经是法外施恩,但杜桢……想到之前给张越发去的旨意,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一些。

且看看张越如何表现再说!

“既如此,年五十以上者日供柴炭一斤,六十以上者日供柴炭两斤,其余的若是家里人有愿意送的,就让他们自己送,大牢里头不是享福的地方!”

尽管没有抬头,但袁方这会儿却能够想象皇帝面上的表情,连忙称是谢恩。待到又奏了几件别的事后告退辞出去,到了没人注意的地方,他就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让皇帝想起夏原吉吴中杜桢那几个大臣是一条,另外一条却不可对人说。皇帝真正看不顺眼的人早就杀了,不会搁在锦衣卫大牢里头发霉,那里头如今不是些一时触怒了圣意的倒霉蛋,就是真正的东宫党。皇太子是迟早要登基的,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那时候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就该到头了,不趁机结一点善缘预备着,难道以后还得让张越养着?

希望张越运气好些,趁早再建几桩功劳,早些把老岳父捞出来。除此之外,他也得好好下手查一查——竟然有人说杜桢当初曾经向建文帝弹劾过燕王,事不成则受命辞官归隐,昔日在开封还曾和周王朱橚有勾连。这建文帝都“死”了多少年,告周王朱橚谋反的人也海了去了,告密的人是不是疯了?

带着几个随从往回赶,到了北镇抚司的时候,他忽然瞧见对面的墙壁上画了一个白色的圆圈,旁边还有些仿佛小孩子涂鸦似的玩意,不由得愣了一愣。他记得清清楚楚,这个记号只告诉了张倬,而且那会儿是在南京时约定的,而沐宁林沙乃至于张越都是用的其他方式联络。况且,锦衣卫出没的地方,哪来的调皮顽童?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头翻起了惊涛骇浪。张倬分明还是在南京当着那个闲得发慌的应天府治中,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

他倒是听说过张家那位老太太身体很不好,莫非是张倬回来探望?不对啊,倘若如此,他不会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究竟怎么回事?

怀揣这乱七八糟的心事,打起精神到北镇抚司中吩咐了皇帝的旨意,他却是到签押房坐了一会,出来之后就再次死死盯着那圆圈,好一阵子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便找了个借口径直回了家。一个时辰后,改头换面的他就出现在了一处酒楼的包厢中。当认出了对面那个人,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疯了么?”

“我没疯。”

张倬的脸色异常憔悴,直截了当地解释道:“因为之前越儿在兴和被困,成国公就以我家老太太病重为由向应天府尹替我请了假,再加上临近岁末还有空闲,所以我就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匆匆先赶了回来,还好他福大命大。不过我不单单是为了他和老太太来的。当初你我在开封的时候谁都没想到会有今天,所以并不算太隐秘,也曾经被人看到过,你还记得我那个大舅哥么?我当初好容易做戏吓住了他,结果他之前到南京向我打秋风时,说起有人在开封问过九年前开封发大水时锦衣卫出动的旧事。”

第五百零一章 抱病,同盟

武安侯郑亨原本要留张越住在总兵府,但张越却不想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因此便婉言谢绝了,言说自己在宣府期间会借住在孟俊那座八珍街的小院。于是,郑亨也就不再拖泥带水地劝说什么,只是派了人护送了他回去。

尽管肚子里被先前那一碗姜汤和那些家常菜填得饱饱的,路上还昏昏沉沉睡了一路,但一到地头,张越还是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昏,扛不住阵阵睡意,进了屋就直接找到了暖炕,甚至连鞋子都没顾得上脱倒头就睡。跟进来的连生连虎看到这幅光景,只好手忙脚乱地搬走了炕桌,又给他脱了靴子,抱来了被子给盖上。又累又困的两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拜托向龙和刘豹别忘了酉时叫起,然后就各自找地方睡大头觉去了。

比起张越,他们俩更可怜,在兴和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不说,一路上还得打起精神照应病人,这会儿简直是恨不得连睡三天三夜!

这一觉张越睡得极其安稳,等到被人叫醒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天亮了,睁开眼睛好一阵子方才回过神来,猛地想到今儿个晚上还要赴约。待想要坐起身,他只稍稍挪动了一下就感到浑身肌肉无处不酸痛,喉咙也疼痛难忍,这时候,他立刻明白自己这一回恐怕麻烦大了。即使先前不想兴师动众,他也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忙请了彭十三去找大夫,又打发向龙去陆丰那里解释一下,然后就缩回了暖烘烘的炕上。

自从跟着彭十三练武之后,他就摘去了病秧子药罐子的名声,身体一日日好转了起来,纵使有个头疼脑热也好得极快,记得那时候母亲孙氏还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一回大约是真的累过头了,这种浑身力气都被抽光的情形从未有过,大约是之前在重压之下发挥出了所有潜力的缘故。可是,两天之后就是教场大阅,他届时怎么能因病不出?

彭十三毕竟曾经随着英国公张辅在宣府练兵,对于城内的情形熟得很,不多时就用马车载了一位中年大夫回来,说是城内医术最高明的。而这位杨大夫虽不知道病人的身份,但一路被那狂奔的马车给吓着了,等进了屋子诊脉时看见四周站满了随从,他连忙打足了精神。轮流诊了左右手,他心里就有了底。

“如今天气冷,公子大约是连日劳累之后又感染了风寒,虽然病势有些重,但看您的体质健壮得很,并不碍事。只要徐徐调养,煎了汤药服下,在家里休养半个月也就好了,绝不会落下任何病根。”

这最后一句自然是为了宽四周众人的心,在他看来,这种富贵公子哥,对于性命那是比谁都着紧。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听了这话,周遭人非但没有一个如释重负的,反而全都皱起了眉头,尤其床上那位病人表现最甚。

“半个月休养断然使不得。两天之后我就一定要出门,而且必须精精神神的。我自己的身体底子自己知道,不是那种一点小病就要休养半个月的,杨大夫既然是宣府医术最高明的,麻烦多多费心。”

这一回轮到那杨大夫皱眉头了。他也给宣府的富贵人家看过病,一般只要说一句休养,除了寥寥几个军官之外,那些有钱人都是恨不得成天躺在床上直哼哼,这一位居然说两天之后就要出门?左思量右考虑,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这病其实算得上是小伤寒,两日之内小愈本就是难了,若还要出门,一吹上冷风恐怕回头还是得调养,这又是何苦?”

连生还没睡饱就被人从床上拖了起来,发觉张越这病仿佛又重了些,睡意都去了大半不说,还添了几分忧惧。这会儿在旁边听这杨大夫啰里啰唆,他顿时没好气地说:“要是有办法,我家公子自个儿好好发汗调养就好,还用得着你罗嗦?两天之后便是宣府教场大阅,我家少爷奉旨巡抚宣府军务,要是不到场难道你担这个责任?”

“连生住口,向人家大夫发什么脾气!”张越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见连生气鼓鼓地退到了一边,就笑着对那杨大夫说,“下人一时情急,还请杨大夫多多包涵。只是两日后我必须要出门,只要把握得准,就是虎狼之药也请你尽管大胆使用就是。”

那杨大夫倒是曾经上过一趟总兵府给兴安伯徐亨看病,但因着路上被人反复告诫,不过是开些中平的方子。此时,他还惊讶于张越年纪轻轻就来巡抚宣府军务,等听到对方不忌虎狼之药,他立刻有了精神,心想怪道人家年少得志,却知道看病不能给大夫掣肘。

“既如此,我这就出去开药方,两日之内,我保大人一个小愈就是。但教场大阅之后却得重新用药,毕竟那一天站下来吹风可了不得。”

张越含笑点头目送那杨大夫出去,那门帘刚刚打起,就有一个人先冲了进来,却是向龙。他也没顾得上其他,上前匆匆施礼道:“少爷,陆公公听说您病了,硬是亲自坐车赶了过来探病,这会儿已经在门外了……”

说话的功夫,门外就扯起了一个公鸭嗓:“通报什么通报,我和小张大人共事过多少回,就连遭险也是一道的,难道还是外人?”

随着这声音,陆丰就进了门。他身上却没穿白天那件招摇耀眼的麒麟服,而是换上了一袭青缎袍子,束着茄金宽腰带,脚踏玄色缎靴,要不是下颌光溜溜的,看着倒像是一位年轻士子。他看也不看其他人,进门之后径直搬了一把椅子在暖炕前坐下,这才板起了面孔。

“要不是你那个随从说你早就病了,咱家还蒙在鼓里!就是铁打的人在兴和那儿折腾了这么大半个月,回来之后也得好好休养,武安侯居然让你两天之后就去教场看大阅,真是不近人情。不如咱家去武安侯那儿替你说一声,这回大阅就不去了,横竖那兴和堡前的京观一筑,你那屠夫的名声更是证死了,这宣府还有谁敢小觑了你去?”

闻听此言,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人给弄得一愣一愣的杨大夫慌忙起步出了门去,这一回终于明白自己的病人是何许人也。为了振奋军心,自从兴和有消息之后,武安侯郑亨就派人骑马在城内大传军报,一时间张越盛传在外的凶名上又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想到里头那位面色苍白的温文公子,他怎么也没法把屠夫的外号与其联系在一块。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半倚在炕椅靠背上的张越见陆丰搬椅子坐在了炕前,便朝屋内其他人打了个眼色。等他们都退下了,他方才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如果是陆公公你生病了,偏巧却刚刚新官上任,可会因为养病而送给别人在背后议论的把柄?”

“自然不会,就是病得七死八活,咱家也不能在人面前丢脸!”陆丰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一句,旋即恍然大悟,立刻换上了一幅笑脸,“好好好,小张大人你做得没错,你刚刚巡抚宣府,要是连大阅都不去,确实是落人话柄。咱家晚上请你,本来是也是因为有一件事要说。你被困兴和这些天,咱家也没闲着,大把钱砸下去,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

发现张越只是盯着自己但笑不语,陆丰也不再卖关子,前倾身子直截了当地说:“咱们来宣府的时候,不是收容了那个牛敢么?咱家一直奇怪王冠怎么就敢越过兴安伯徐亨下格杀令,却原来里头猫腻多得很!从前阿鲁台臣服的时候,张家口堡辟有榷场和他们互市,但自打皇上决意北征之后,这互市就停了。可王冠这狗东西竟是仍然偷偷摸摸和鞑子互市,听说前一次运过去的东西足足有几十车,其中还有大量茶砖!”

果然不出所料!

心中有数的张越面上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旋即就作势攒眉沉思,然后便抬头问道:“照你这么说,他还有可能泄露了军情?”

“那是铁板钉钉的事!”见张越因着自己提醒方才悟了这一条,陆丰顿时得意洋洋,以为自己卖了一个大人情,当下就阴恻恻地说,“他以为买通了这里的锦衣卫就能一手遮天,可咱家也不是好糊弄的,前几天就已经命人往京师报信,袁方不日就会调几个精兵强将过来!怎么样,小张大人,咱们一块扳倒那个该死的狗东西,好好出一口气!”

“他毕竟是钦命镇守宣府的太监,这得有切实证据……”

“小张大人,你不要忘了,王冠不单单是黄俨的干儿子,而且当初黄俨向他许过司礼监太监那个位子的!黄俨可以说是死在你的手里——当然咱家也有份——他这一趟算不着你还有下一次,你要是放过他,那就是自寻死路!咱家和你是什么交情,会让你吃亏?证据这东西好办得很,一切咱家来负责,你只要瞅准机会加把火就行!”

吃苦受累的事情人家全包了,自己只要负责最简单的落井下石,张越要的正是这样的结果。当这个简单的同盟构筑完成之后,眼看陆丰兴冲冲地出门离去,他不禁枕着手往后靠了靠,微微眯缝起了眼睛。

他先是扳倒了司礼监三大头头,然后又弄倒了马骐,若是这次再亲自将王冠送上死路,恐怕以后还得多一个太监克星的称号,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第五百零二章 这买卖谁也不亏

北地的冬天原本就寒冷,宣府城郊的教场毫无遮蔽,四面八方的风仿佛都在这儿汇齐了,那呼啸的寒风仿佛把将士们操练时的呼喝声完全盖了下去。大风卷着沙土粒往人的脖子里袖子里钻,于是在寒冷之外给人另添了几分折磨。即便如此,教场上的数万将士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各自卖足了力气演练军阵;而高台上的文武官员也全都站着,空着大棚里居中的太师椅和两旁的楠木交椅。

因为武安侯郑亨根本没有坐下的意思,而特意过来观瞻的陆丰也没有坐,就连据说是抱病赶来的张越也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于是不但军官们只好陪站,就连镇守太监王冠也不好一个人大剌剌地安坐享福,少不得也站在大棚外头吹风。

他到宣府数年,除了每三年一次的教场大阅之外,平素里小阅也有不少,可一般都是有座儿的,哪里像今天这样得在寒风里头站着瑟瑟发抖?即便他使劲裹紧了身上那件大氅,仍是感觉整个人冻得直打哆嗦。他恨恨地瞥了一眼陆丰,心想要不是他刚刚硬是说站着看能激励士气,他何苦和那些军官一样站着受罪?还有张越,他还指望人不来告一个刁状的!

而张越哪有功夫理会别人的目光,第一次见识这宣府的教场,他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还没好透的病人。所谓口外四绝他也曾听人提起过,只是没往心里去,但是听说这教场长四十里宽十里,他不得不承认这宇内第一的名号名副其实。只不过,即使他目力算不得最好,也发现除了最前头的几大方阵之外,后头的军容实在谈不上齐整。

“比起前两次北征的时候,宣府的兵越来越糟糕了!”

郑亨轻轻皱了皱眉头,却是没有拿自己在宣府镇守那会儿做比较。眼看一旁高塔上的旗官变换旗号,下头开始又一轮的穿插演练,他就对旁边的几个指挥使道:“明年北征的时候,皇上必定少不了大阅,要是看到所谓的宣府雄兵就是这个样子,指不定如何大怒!有道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总而言之这个样子绝对不行!从明日开始,各镇兵马轮流教阅,至少得有个雄兵的样子!”

主帅既如此说,几个高级军官虽说暗自叫苦,却也都不敢违逆,全都连连称是答应不迭。这时候,郑亨方才转去和张越说话,却都是商量之后校阅练兵的章程等等。他们俩这一商量就是小半个时辰,一群亲兵如标杆似的扎成了半圆形,恰是挡住了大半寒风,别人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即便是穿得厚实暖和的陆丰,这会儿也觉得站得两脚发僵浑身冰冷,然而,当看到王冠已经得靠两个小太监搀扶,他方才挑了挑眉,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句。

“下头将士们都在卖力操练,上头别人也都个个站得好好的,小张大人就是病了也比你精神些,你一个镇守中官还得让人搀扶着,这算怎么回事?”

王冠这些年在宣府几乎是横着走,哪里曾有人对他这么不客气?看到四周军官都看了过来,他甩开了搀扶自己的两个人,正要怒视回去的时候,冷不丁想起海寿从宣府起程往兴和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于是硬生生把那话头压了下去,却是赔笑道:“陆公公别见怪,这两个小家伙是习惯了,忘了这是在什么场合。咱家在宣府好些年头了,自然还站得住!”

不就是比站功么?他倒要看看陆丰一个在紫禁城里头养尊处优的太监,究竟能挺多久!

一群军官都已经混成了人精,眼看这两个阉人仿佛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谁也不想搅和到这样一摊浑水中,自然而然都往郑亨那边靠了靠。而这时候郑亨和张越的谈话也告一段落,两人仿佛谁也没注意到另一头的动静似的,目光只是放在场下。一直到日上中天上午的大阅结束,郑亨方才淡淡地扫了那边一眼,却发现陆丰和王冠已经冻得连表情都木了。

说是校阅一整天,但要真是一整天都在这能冻死人的地方,别说军士们受不了,就是主官们也撑不下去。毕竟,有道是打仗容易练兵难,冬练三九在宣府已经好些年只是流于形式了,总不能这一时半会立刻抓起来。于是,郑亨很快就下令各镇人马回去休整,当一队队人马各自回营之后,高台上的一群大人物们也都陆续上了马回去。

一想到那骑马跑回城的苦楚,好些人在背地里把下令不许坐车坐轿的武安侯郑亨埋怨了个半死。而几乎冻成冰砣的王冠在两个小太监推拉之下好容易上了马背,看到陆丰上马那动作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这才龇牙咧嘴吩咐了一个走字。

而张越却被郑亨留了下来,之后就跟随着这位武安侯来到了离教场三里外的一座营地。比起寒风凛冽的教场,这里乃是背风的所在,温暖了许多,四处有不少盖好的营房,但士兵却寥寥无几。等到进了其中一座营房,他便不解地问道:“宣府三卫都是驻扎宣府城内,这座营房距离宣府城不过十几里地左右,而且规模如此之大,却是用来做什么的?”

郑亨却没有立刻回答,很快,就有亲兵送了姜汤上来,他自己端起一碗就喝,见张越在发愣,这才莞尔笑道:“不用发呆,我一把年纪,折腾一下他们不要紧,要是把自己折腾病了,到时候皇上不会说我严于律己,只会说我瞎折腾。就是参加校阅的寻常军户,也有每人一碗热汤,否则这大冷天撑不下来。赶紧喝了,我知道你的病还没好,喝完了咱们说话!”

张越这才一气喝下了那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随即把碗搁在旁边,目光炯炯地看着郑亨。郑亨端着碗沉思了一会,旋即就直截了当地说:“这座营房是给皇上北征的大军留的。宣府这十几万人之中,随扈的不会超过一个零头,更多的是从各地卫所调来的兵。这些人大部分是带到京师翌日一同上路,但诸如河南陕甘等等的兵还是直接到宣府集结。在这里还能盖营房,一旦到了塞外,那份苦寒……不少人都是被冻死饿死的,而不是死在鞑子手上。”

说到这里,郑亨微微一顿,随即就苦笑了起来:“有些话原本就是说了你也不明白,但你如今已经上过战场,所以我才不得不说。那天我提醒你的话你记着就行了,如今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皇上让你巡抚宣府军务,那么你就把该整治的整治起来。之前你上书请改盐法,如今恰好你在此地,这就是首要之务。以前有什么弊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但这一批开中的粮食乃是军粮,绝对不能让某些黑心种子败坏了!”

张越神情一凛,当下便站起身来:“武安侯放心,我一定用心办理此事。”

“那就好!”郑亨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又抬起了头,“大军出征的时间还没有定,但按照前两次来说,约摸就是二月,所以从今年腊月到明年二月,到宣府纳粮开仓钞的盐商应当不会少。往年盐商多半会多准备两成到三成的粮食上下打点孝敬,但这一次一定要刹住这股风气。唔,那位陆公公和你交情不错,这件事你不妨打打他的主意。”

谁说武官心计不如文官,这简直是一只最狡猾的老狐狸!

腹谤归腹谤,但张越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尽管武安侯郑亨昔日镇守宣府,但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如今这上上下下的利益关系网恐怕也不好触动,他这个区区五品官哪怕是奉旨巡抚,也不好随便胡来。然而,陆丰既然打算动王冠,借此杀鸡儆猴再动几个,那就顺当多了。怨不得郑亨心狠手辣,这多储备几成粮食,不单是有利大局,而且有利将士。

上一次是提醒关于王冠背后的关联,这一次则是留着交待开中军粮事宜,耽搁了小半个时辰,郑亨方才笑说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又令亲兵护送张越回去。等到人走了,他方才起身打起帘子进了后屋,对着里头的人说:“要是我没料错,当初宫中那么多太监,偏生派出了一个提督东厂的陆丰,这也是英国公的好算计吧?”

“侯爷说笑了,我家国公爷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彭十三今天并没有跟着张越来教场,而是办完了张越交待他的事情就赶到了这儿,此时便嘿嘿笑道,“我家国公爷说,越少爷的老岳父教他的是正道,可其他门道却得他自己领悟,就怕会一时冲动做错事。宣府乃是军务要地,和当初的青州江南大不相同,所以得有您这个老马识途的老将多多指点,也是越少爷的福气。”

“英国公那么多家将,就数你最会说话,难怪他让你跟随张越!”

郑亨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才漫不经心地说:“提点他是一层,我也不会做对我自己不利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这儿的根子恐怕得烂透了,我不能挖他也不能挖,只有靠别人。皇上的北征有了保障,朝廷少了几条大蛀虫,我和张越没了掣肘,将士们多了足够的军粮,陆丰可以捞到王冠的不少家产,这买卖谁也不亏!”

第五百零三章 你我等着做连襟好了

年底往宣府开中可以不按顺序就近往盐场支盐,而且每引盐只要三斗五升米!

从总兵府传来的这个消息仿佛一个惊雷炸响在所有晋商头顶。由于山西人多地少,因此即便自明初以来,朝廷多次从山西往山东北京等地迁移人口,本地出产依然不足,是以商人居多。山西盐池闻名天下,紧靠着的大同宣府又都是最需要军粮的地方,开中盐法受益最大的就是晋商。如今朝廷有令今次向宣府输粮可以不必等候支盐,而且每引盐只需要三斗五升,这其中的利润足可让人疯狂。

哪怕是加上一斗五升打点上下,只要能够拿到盐,一转手就是数倍的利!

一时间太原府、潞安府、汾州平遥等地的各大晋商全都派出了得力人手往宣府赶,期冀在这一席最丰厚的大餐上占据一个位置。而被指定收纳粮草的永庆仓则更是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只是主管此次收粮的人迟迟未决,这也让紧赶慢赶到了地头的各家管事很有些为难。

于是,为了面面俱到,消息灵通的他们少不得四下里兜搭巴结。不过,无论是总兵府、镇守太监府乃至于住在八珍街的张越,住在锦衣卫宣府卫所西侧的陆丰,这都是没法接近的地方,于是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方设法攀上这四个地方出来的人。毕竟,官文上固然讲明了“不次支盐”,但这一回朝廷需要的粮草数目巨大,众人总会排一个顺序出来,这早些开出仓钞赶紧去支盐,总比晚到的等上两三年才能去支盐来得划算不是?

商场上热热闹闹,官场上却仿佛平静了。大阅之后,心里有数的张越又见了陆丰一回,言辞隐晦地暗示一番后,他便一面继续养病,一面派人清点永庆仓永平仓永安仓三大仓的粮储。由于他这次因病没有事必躬亲,因此那帮原本提心吊胆的粮仓大使副使等等不入流官员自然是松了一口大气。而成天往来两边的连生连虎兄弟却是大大过足了被人恭敬着的瘾,都觉得那点苦累算不上什么。

这天,连生兴冲冲地赶回来,进了屋子便嚷嚷道:“少爷,疯了,真是疯了,来宣府这么多天,小的还是头一回看到有这么多商人!从永庆仓出来小的就被几个管事堵截住了,差点给直接拉到了酒楼里头,即便这样,临走时还有人往小的手里塞钱!要不是总兵府派人守了八珍街两头不许商人出入,恐怕咱们这门口都得围满人!”

“商人趋利,要不是因为朝廷这次颁下的旨意说不次支盐,他们也不会这么趋之若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