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了搓冻得干裂的手,张越看到连生连虎站在那儿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当即没好气地笑骂道:“这不是在家里,愣站着干什么,还不扒了鞋子?走了这么一大圈,里头必定是浸湿了,难道你们俩想带着两只冻烂的脚回去?”

连生和连虎对视一眼,这才扒了鞋子。由于庶民奴婢禁止穿靴,他们以前冬天时都是在棉鞋外头套一层油毡面子,但这些天一天到晚就是在城中走了再走,有时候遇上急事还要连奔带跑,那油毡面子早就不知道上哪里去了。这会儿两双鞋子一脱,一股异味就传了出来,结果周百龄一进门就被熏了一跟斗,看见两个人脚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这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一屁股在炕上另一头一坐,在张越的示意下,他也干脆扒拉下了半高的黑皮靴,旋即才咧嘴笑道:“如今咱们是被困在城里,鞑子何尝不是进退两难?瞭望台上两个小伙子已经看到鞑子又在宰牛羊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耗到什么时候!”

“老周你也别太高兴了,我要是阿鲁台,恐怕会派人在这里围困,然后分兵越过外长城滋扰万全等地。只不过,只要我们顶在这里,他们的日子就不会那么好过,万全等地毕竟是驻扎了重兵,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再说冬天了,整个宣府多军户少民户,只要应对得当,造成的损失应该还有限,只希望兴安伯那边能果决一些。”

“比起武安侯,兴安伯差远了!”

郑平原这会儿也进了屋子,他头上的皮帽子上都是雪花,两颊冻得通红。这几天的并肩作战让他少了很多顾忌,在他想来,哪怕是兴和守住了,他这个千户害得都指挥使王唤战死,别说前程,恐怕连千户都当不成了。如今他心里记着的只有张越那句为了活着拼了,其他什么利害得失全都扔到了九霄云外。见周百龄挪了个位子给他,他就不客气地坐了过去。

“我是武安侯的老部下了,永乐十二年也是跟着出塞的。那时候我跟着武安侯追忽失温,结果敌军流失不断,武安侯中了两箭,我跟在后头也中了一箭,但最后咱们只稍微停了一停,等大军会合了之后,咱们就削断了箭头继续追击,大破忽失温!只可惜武安侯在那一次之后就因为伤势回朝了,之后来的兴安伯甚至还要看一群阉人的脸色,真是他娘的憋气!”

恨恨地吐出了一句脏话,郑平原不免想到了自己在兴和一呆就是六年,两颊的艳红竟是变成了赤红:“兴和早年并不是个苦地方,元朝那会儿,听说这里还是府城,但后来自从府废置千户所之后,这儿就一点一点地败了,到最后坚城变成了土城,而开平也就比这儿略好一点。要不是镇守太监府克扣,粮料一直都是紧紧巴巴,这土城我早就带人加高修补了,毕竟这些年还常有北地逃人回来,有了他们帮忙,干这些活不在话下。”

“好了,现在说这些无异于马后炮!”

虽说张越知道这屋子里的自己和周百龄都不会说出去,但也不想在这种丧气话题上浪费时间,遂打断了郑平原的话头。正要开口,屋子前头的厚厚棉帘子再次被人撞了开来,这次进来的却是满面喜色的向龙。甚至还没站稳,他就高兴地嚷嚷了起来。

“大人,总算是撬开了那几个俘虏的嘴!据他们说,这次除了阿鲁台,还有科尔沁部,以及之前行军时撞上的两个流浪小部族,大概加在一块两万人的光景。他们还透露,上头告诉他们兴和堡中有数万石粮食,前几天还说有充足的火器,反正是乱七八糟许诺一大堆,所以他们才冒着严寒攻城!只不过因为之前大纛被一箭射中,鞑子的士气已经不比最初了。”

闻听此言,张越顿时心中一凛。他们之前守城时既然频频动用火器,那么敌寇知道城内有充足的火器并不奇怪,但是,这数万石粮食的说法又是从何而来?看了一眼大皱眉头的郑平原和若有所思的周百龄,他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继而便笑了起来。

“既然俘虏这么说,我倒是有个想法。这几天下雪,鞑子攻城的力度大不如从前,索性就押着这几个俘虏在整个兴和堡中游街,放出话说明日当众处斩,然后制造一个机会,让人小小透露一些消息给他们,趁机放了他们回去。当然做戏要做得像一些,追捕的时候杀那么一两个。即便不能乱了鞑子军心,但只要上层贵族知道兴和并没有什么万石粮食……”

“那就该鞑子跳脚了!”

周百龄话音刚落,郑平原就立刻跳下了炕,二话不说地点了点头:“这主意好,我现在就去安排!虽说便宜了这几个狗鞑子,但只要能解兴和之围,饶了他们的狗命也罢!”

看到郑平原一阵风似的出了屋子,周百龄不禁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老郑倒确实是一条汉子,只可惜没什么心眼,怪不得在兴和呆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挪窝。我倒是觉得那消息并不是阿鲁台捏造出来蛊惑下头人的,恐怕是真的得到了这样的谍报,而且咱们一到兴和,那边大军就扑了过来,未免太过巧合了。要不是我手头人有限,晚上就来他一场偷袭!”

“你说的没错,无巧不成书,但有些事情恐怕不是咱们运气太糟糕撞上的。”张越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旋即开口问道,“先头第一次用掉了五支和神枪配套的箭镞,之后我又用掉了一支,神机箭也被你麾下的那些火铳兵用的差不多了,但我听说,只要有火药,神枪和神机箭用寻常箭也能行?”

周百龄不知道张越问这个干嘛,算了一算方才抬起了头:“话是没错,就是效果不如专用的那些……小张大人你问这个干嘛,莫非真的预备偷袭?”

张越轻轻摩挲着下巴,心里颇有些后悔。想当初他和万世节在军器局里来回跑的时候,两个人倒是曾经向那些工匠很提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些工匠也给了各式各样的建议。只可惜,他没有想到自己真能“箭法如神”,否则还能造出更理想的效果。想到这里,看着满脸兴奋的周百龄,他便低声道出了自己的主意。

耐着性子听完,周百龄便重重点了点头:“都这时候了,风险算个鸟!郑千户都听了你的主意,我还有什么例外?一句话,我听小张大人你的!”

第四百九十二章 进退维谷

被围困了六天,历经一波又一波攻势,无数箭矢兵器的摧残,兴和堡依旧完好无损地屹立在茫茫草原上。除了少数的鞑靼和科尔沁部贵族,寻常蒙古人已经不知道这里昔日乃是元朝的北方重镇名城,已经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众多蒙古贵族的庄园,已经不知道这里是元上都开平之外又一个度夏胜地……随着蒙古时代的结束,开平还剩下昔日高大的石墙,而兴和却已经连石墙都看不到了,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么一座光秃秃的土堡。

可就是这样一座土堡,他们却硬是拿不下来!

尽管族酋之中很多都不想在这样一个地方耗费时间,但阿鲁台硬是用铁腕压下了所有反对意见,在兴和的东南西北角扎下了大帐。北边是科尔沁部阿岱台吉,阿鲁台先前战败之时多亏了科尔沁部伸出援手,再加上他又有意拥立阿岱台吉为大汗,因此就为其留了一个最安全的位置。南面交给了刚刚带兵回来的色勒奔,东西面则是他和阿卜只俺。至于那些和他心不齐的族酋则是打散了安置在三面,如此就确保内部可以安然无恙。

可是,当他走进失捏干的军帐时,在外人面前那张镇定自若的脸立刻就拉长了。尽管军医千方百计吊着失捏干的命,但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表情却让他心情异常沉重。这里的军帐和他的大帐差不多,失捏干躺着的地方在一层厚牛皮之外还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旁边的铜质火盆里烧着上好的白炭——这是色勒奔刚刚带回来的,于是立刻就用在了此处。

失捏干天性骄纵,阿鲁台是知道的,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缺点。昔日统治天下的蒙古人如今很多都已经变得小心翼翼了,失去了那颗犹如雄鹰一般翱翔于天空的雄心。就好比当初他举兵反抗朱棣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妻子竟然指责他不该侵扰边地,还说什么为逆,什么负恩。他们已经忘了这天下原本就是大元的,忘了他乃是大元的太师。

这会儿却有人悄悄进了帐子:“大哥,咱们带来的一千头牲畜只剩下一半了。族酋们又派人来问,说是就算兴和有数万石粮食,但既然如今已经攻城无望,那么就该撤走去其它地方。他们还说,如今大明皇帝已经准备北征,这种时候在兴和纠缠太久无异于找死……”

阿鲁台起先头也不回,待这话越说越起劲,他不禁火冒三丈。按捺了好一阵子,他方才徐徐转身站起,犀利如刀子一般的目光在说话那人的脸上转了一转。看到那个一直在各大族酋身边转悠的弟弟也古台渐渐露出了几分惧色,他便发出了一声冷哼。

“如今虽说不是大元主宰天下的时代,但也不是那些老东西说了算的时候!我容让他们是因为他们手中有兵,他们拉拢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但是,汗位有兄终弟及,我这个太师却是靠实力才当上去的!要是你认为我死了,你两个侄儿死了,你就可以坐上我的位置,那我还不如干脆杀了你,免得你将来丢了我的脸!”

也古台被骂得作声不得,好半天方才耷拉着脑袋退了出去。没多久,阿卜只俺就和色勒奔一同进了帐子。两人同时看了一眼地上的失捏干,旋即就谨慎地选择了默不作声。只不过,怒犹未消的阿鲁台却没有对次子和女婿发脾气,而是淡淡地问了晚上的防戍,随即就看向了阿卜只俺。

“伤亡数字可计算出来了?”

“那两个投靠的小部落几乎都已经伤亡殆尽了,其他的大约伤亡千多人。”

“不要用伤亡千多人这样的数字来敷衍,究竟是死了多少,伤了多少?”

阿卜只俺被父亲忽然提高的嗓门给吓了一跳,连忙老老实实地说:“总共伤九百多人,多数是被流矢火器所伤。至于死的大约有三百余人,分摊到我们头上只有两百人左右。”

“除了那两个小部落居然伤亡了上千,该死!”

这时候,阿鲁台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暴怒,竟是一脚踢翻了那个炭盆。好在旁边的色勒奔见机得快,三两步上前用铜火钳收拾了残局,这才没有让火星溅在那羊毛地毯和帐子上。他带着那五千人固然是顺顺利利攻入了长城之内,但由于寒冷的冬日,明军大多龟缩不出,因此他也是战果寥寥,最后更是在得知某个消息之后快速赶了回来。

“太师,我们还是放弃兴和吧。”把心一横说出了大伙儿的心声,看到阿鲁台恼怒地瞪视着自己,他却干脆挺胸抬头耿着脖子说,“您也知道了我带回来的消息,那个兴安伯徐亨被调回去了,来接任的正是先前压制得我们极其窘迫的武安侯郑亨!瓦剌那边吃过他的大苦头,如今已经准备去送礼了,如果万一瓦剌趁火打劫,我们在这里就是腹背受敌!”

阿卜只俺一向老实本分,知道父亲偏爱大哥,他又没什么军务上的经验,眼看姐夫和父亲扛上了,他索性就闭嘴不吭声。然而,让他异常讶异的是,父亲的脸色明明青得可怕,但最终竟没有大发雷霆,而只是指着门口的方向呵斥道:“滚,等你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眼看色勒奔一言不发地出去,阿卜只俺也不想一个人呆在这个气氛压抑的地方,于是便打算寻个借口开溜。然而,他还没想好那个理由,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很快,帐外就传来了亲兵粗重的声音。

“太师,有人从兴和堡逃出来了!”

逃出来了?从兴和?阿鲁台本能地皱起了眉头,只沉吟了一会就厉声喝道:“必然是那些汉蛮子借此机会捣鬼!不要上了他们的当,直接砍下他们的脑袋悬在旗杆上示众!”

闻听此言,帐外顿时安静了,而阿卜只俺却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脑袋。要知道,当日大哥失捏干的那些护卫虽说竭力求饶,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被全体处死,现如今那一个个脑袋还悬在营地中的旗杆上。这次又要杀了从兴和那里逃回来的人,这算不算自己人糟蹋自己人?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的他不由得张了张口,却在阿鲁台那冷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这时候,帐子外的亲兵又说话了:“太师,人被我们拿住之后,有两个人都被各自的族酋带回去了,这会儿难道要去他们那儿提人?如今还剩下的那个从前当过大王子的护卫,甚至还是大王子提拔他当的百户,您是不是见一见?”

“父亲,既然是大哥当初看中的人,不如把他押过来先仔细问一问。”阿卜只俺好容易找到机会,连忙在旁边劝道,“再说了,那些族酋既然已经带走了两个人,若是我们杀了剩下的那个,他们一定又会找到反对您的机会,不如等到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再作决定。”

铜盆中的白炭适才被打翻了一回,但此时仍然烧得正旺,站在旁边的阿鲁台甚至能感到一股暖流顺着小腿往上蹿。但是,他此时更多地是感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可既然那些不服他的族酋已经带走了两个人,他若仍是执意要杀人以绝后患,那么他们确实就有话好说了。沉默良久,他便依从了阿卜只俺的意思,让亲兵把人带到军帐。

须臾,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壮汉就被人架了进来。眼看两个亲兵押着他跪下,又取出了他嘴里塞着的那团破布,阿鲁台便冷冷地说:“看在你曾经是失捏干看重的人,我给你一次机会。我问你,你究竟是怎么跑回来的?”

“太师,那帮明狗严刑拷打,想要从我口中得到大军的消息,但我抵死没说出一个字。后来,那帮明狗就押着我们这些被抓的游街示众,后来又在晚上把我们绑在了城头,说是要把我们活活冻成……冻成冰棍,也好吓一吓明天攻城的人!”

那个汉子原本浑身是胆,但这两天在兴和堡吃尽了苦头,再想到刚刚在城头吹天风那番苦楚,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幸好有一个兄弟的绳子没绑牢,挣脱之后就放了我们,谁知道明狗很快就发现了,立刻上来追捕……不得已之下,咱们顾不得那么多,只好用先前那些架子上绑缚的绳索从城墙上坠下来,结果当场摔死了三个!幸好城墙底下在先头攻城的时候被咱们的人用积雪垫高了,我侥幸活命,就和另两个人逃了回来!太师要是不信,我还知道明狗军情!”

生怕阿鲁台下令杀人,他几乎是连珠炮似的说:“兴和堡内如今大概只有明狗一千多一些,先头折损了二百六十多人,轻重伤还有三四百。他们里头正好有宣府来送补给的火铳兵,其中据说有京里神机营的,火药也不少,但他们的粮食没有数万石,听说才上千石而已……”

阿鲁台听得极其仔细,即使确定兴和堡中确实有神机营,他依旧不动声色。然而,当听到城里只有上千石粮食,他一下子感到脑际轰然巨响,唯一的反应就只有三个字。

上当了!

帐内顷刻间一片死寂,谁也顾不得那家伙之后究竟说了什么。就在这当口,外头忽然传来了无数喊杀声和叫嚷声,情知不妙的阿鲁台立刻按下杀心,一个箭步冲出了帐子,入目的却是一片通红的火光。那一刹那间,想起爱子重伤大纛被毁,急怒之下的他不禁朝那些来回乱窜的人大吼了一声。

“慌什么!趁着明军袭营,趁势攻进兴和!”

然而,他的心里却异常苦涩。这已经被人玩得团团转了,若是这次再进不得,他是不是真的该认清现实退走?

第四百九十三章 雪夜里的火光

围城那么多天,一到晚上攻守双方便深有默契似的偃旗息鼓,这仿佛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这天晚上雪下得极大,尽管东南西北四角的营地都派出哨探监视城里的动静,但一连六天晚上都没有人试图出城偷袭或是逃跑,巡逻的斥候渐渐有些怠慢了。而且,城头守夜的人极其尽职尽责,若是靠的太近就立刻是火铳伺候,再加上忌惮那一箭射杀两人,一箭正中大纛的神射,于是都下意识地离得远远的。

此时,远远瞄了一眼兴和堡西墙,两个蒙古汉子便费力地骑着马往回走。尽管有了雪地的映照,夜晚本该是能见度很好的,可这会儿漫天飘舞着一团团的雪花,他们运足了目力也只能看到百米上下,到最后干脆就省了事情。虽说大王子失捏干重伤,军旗险些被毁,这挫折不可谓不大,但谁也不信那么小小的一座兴和堡中还有人不要命地出来偷袭。于是,这会儿他们都把规矩丢在了脑后,干脆把能够御寒却影响视野的风帽拉了上来。

“这大冷天的大仗,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

“连等到春暖花开都来不及,听说这两天冻死的马匹牛羊都不少!”

“唉,大王子如今半死不活,先前就连大纛都被人一箭射了,这实在不是好兆头。要我说还不如赶紧退兵,否则大明那位皇帝若是发起怒来,又是几十万大军……”

“别说了,上次有人提起这事还被活活鞭死!太师要打仗咱们就打仗,不要管那么多,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等等,那是什么!”

原本还只顾着说话的一个汉子陡然之间瞥见雪地上窜过一道白影,顿时大吃一惊,但只是叫出这么一声,他就感到胸前一阵剧痛,紧跟着就看到同伴被人扭断了脖子。几乎与此同时,他眼前一黑也失去了知觉。两个人颓然倒地之后,那团白影就凑上前来,手脚麻利地扒下了他们的衣裳,胡乱往身上一罩就回过头来,鼓起双颊发出了一种低低的呜咽。

雪地上很快便出现了一队身穿白披风的身影,大约有十几个人。和那团白影汇合之后,一群人便小心翼翼地往前行进了一段距离,等远远看到了数百步外的整齐大帐,他们方才停下了脚步,各自从背上取下了包袱,熟练的组装了起来。而唯一不懂得捣鼓这些的彭十三则是警惕地四下里观望着,时不时往这些人的手上瞄上一眼。

神枪和神机箭能够使用特制的箭镞和弹丸,但除此之外,只要在普通箭头上绑上易燃物,还能够充作火箭使用,只是射程没那么远。由于引火物是事先备好的,操作的又都是神机营中的熟手,众人很快就在药室中填满了火药。彭十三除了留心周围的动静之外,还一直留心着城头,当看到那里的一丝火光晃了一晃之后,他立刻低声下令众人点燃引线。

砰砰砰砰——

巨大的爆响声后,一支支照亮了夜空的火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一头扎进了那四处是军帐的营地中,一时间四面火光,激起喧哗无数。而始作俑者们却没顾得上去观赏自己壮举的结果,扛上神枪和神机箭就一溜烟往回赶。

眼看离城门还有百步远的地方,负责断后的彭十三听到背后马蹄声渐近,立刻转过身来,一个鱼跃紧贴地面滑出去几步,双手已经是抓了两大团雪。等那几骑追兵越来越近,他猛地一个跃起,两手暴起扬出了满天雪粉,趁着追兵眼睛迷离之际拔刀怒斩,竟是将其中一个骑手劈成了两半。他也不顾那当头洒落的鲜血,一个纵身上了马背,旋即控着身下骏马朝另一个控弦上弓的蒙古汉子撞了过去。就在两马相交的一瞬间,他下垂的右手举刀上撩,准确无误地点在了对方的弓弦上,旋即又犹如脑后长了第三只眼睛似的往后一挡。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杀一人毁一弓挡一箭,在那风雪之中竟是仿佛天兵下凡。追来的三骑都是自负武勇的蒙古勇士,此时剩下的两人都被他的凶厉震慑住了,待回过神的时候,其中一个却骇然发现一道寒光当头劈下,猝不及防下只有勉力用连鞘马刀挡格,谁知对方虚晃一枪,一个空档便欺了进来,一刀当胸直搠,他立时不敌毙命。

转头看见那些神机营军士已经离城门不远,眼看另一个骑士仿佛是被吓破了胆,纵马转身就逃,松了一口大气的彭十三立刻不管那马上的死人,自己则是双腿一夹马腹,牢牢箍住了躁动不安的马匹。由于他从前跟着英国公张辅就是骑兵出身,做这些自然得心应手,安抚了坐骑之后就握住了刚刚抢到的强弓,又从箭袋中摸出了一支长箭。

观望了一下风向风力,彭十三就眯缝眼睛盯着那逃走的背影,一下子运足了臂力。端的是拉弓如满月,箭走如流星,几乎是顷刻间,那离弦之箭就一下子没入了那人的背后。听到了那一声须臾便淹没在了大风大雪中的临死惨叫,眼看那鞑子营地方向炸了锅似的又驰出了好些人,一箭建功的他猛地一弓击在马股上,风驰电掣地朝城门方向奔去。

这会儿城门已经合上,城头却已经垂下了一具绳梯,眼力敏锐的他堪堪将马停在了绳梯下方,抓着那绳梯就灵活地攀爬了上去。眼看还剩最后两步,他忽然听到脑后风声乍起,忙猫腰一沉,旋即向上猛窜,竟发力一个筋斗翻上了城头。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两支长箭差之毫厘地射中了他原来所在的土墙上,而当他最后登上城头时,整个城头爆发出了满天彩声。

“大明勇士,天下无敌!”

看到西边那营地中乱成一团,再看到城下那蔚为壮观的铁骑奔流,已经在西墙上等候了许久的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高声喝道:“射!”

就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一百把强弓齐齐射出。由于那城下的雪地上汇集了太多人,战马的哀鸣声和人的惨叫声也一阵阵传来,在呼呼的风声中显得异常刺耳。当一百人射完之后,后头的一百名弓箭手取代了他们的位置,又打出了一轮齐射。

两轮齐射之后,原本因为被激怒而追出来的蒙古骑兵已经是完全失去了队形。那些曾经经历过永乐八年第一次北征的人都想起了当年的大溃退,于是都带着恐惧纷纷后退,这更加妨碍了后头的人,一时之间,人的喝斥声马的嘶鸣声汇集成了无数不和谐的音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因彼此相撞而落马的状况方才渐渐少了。

“大明勇士,天下无敌!”

只字未改的喝彩声依旧是整齐划一,响彻了整个夜空。不但如此,两个精心挑选出来的大嗓门军士还在城头上耀武扬威地用蒙语大叫大嚷了一阵子,那经过张越编造的说辞一套一套异常顺溜。一个说瓦剌上书愿意从大明皇帝征阿鲁台断了鞑靼后路,一个则是大声嘲笑阿鲁台补给不够撑不下去;一个说十万援兵马上就到,一个说城内准备充足守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等这番话告一段落时,城头上更是响起了一阵哄然大笑声。

此时此刻,站在城头的张越不由得哂然一笑。城内人员有限,所以即便是袭营,他也不想再用死士突击的法子。或许那十几支火箭袭营不过是让鞑子乱上一阵子,造成不了多大的伤亡,就连此时的弓箭齐射也是一样——看着声势浩大,但打死打伤的人恐怕有限得很。然而,孤军守城外有大军,最重要的就是气势。如今阿鲁台一再受挫,兴和堡中却气势如虹,要的就是如此结果。

想到这里,发觉城下渐渐醒觉了过来,一时飞箭如雨,他连忙大喝道:“弓箭手退入箭楼,刀牌手上前举盾!老彭,再拿出你那神箭手的本事来给这些鞑子看看!”

“好,这么多活靶子,正好对我的脾胃!”

彭十三今晚大开杀戒,好容易弥补了之前在东墙上处处被动应战的憋气,顿时扬声答应了下来。他自己随身所带的弓箭早就因为前些天的过度使用而弄坏了,而给寻常弓手配备的弓箭完全不合他的力气,而蒙人素来在制弓上深有心得,这把刚刚夺来的强弓却是刚刚好。而张越见他大展神威,也没去管那许多,退后几步便对周百龄点了点头。

“城下大约至少有数百人,让他们预备火箭,火铳兵随后上。”

“嘿,我就等着小张大人你这一句呢!”

大步回到箭楼,看见那几个刚刚袭营回来的士兵正是满脸喜色,周百龄顿时笑骂道:“好了,别只顾着高兴,下头鞑子都已经齐了,咱们一整天忙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时候!”

此时此刻,由于阿鲁台的追击令,城下的骑兵越来越多,谁也没注意到那雪地上是否多了什么东西。看到城头上飞下来的箭渐渐少了,他们不由都把那满腔郁闷化成了攻击。忽然,城头再次倾泻下来十几道火光,有所准备的骑兵们立刻引马避开,所有火箭竟是全数落空。然而,那火箭着地的一刹那,却是一下子燃起了熊熊大火,这还不算,城头上刚刚仿佛失踪了的火铳猛然之间又喷射出了无数火光,紧跟着竟是又砸下了无数瓶瓶罐罐,每一个罐子着地都带来了巨大的砰然爆响。

通红的火光映照着皑皑白雪,恰是把雪夜映成了白昼。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一射成名,一烧成名

即便是九边要镇中最富庶的宣府,这些天也失去了往日那种人来人往的喧哗热闹。从各地云集到这里的商旅并不曾少,招待往来客商奉承高级军官的歌伎乐班也不曾少,住在这儿的市民百姓更不曾少……但街上的闲汉少了,那种天塌下来也无关的悠然气氛少了,哪怕是从前常常出条子叫堂会的镇守太监府,这几天也一下子消停了起来。

于是,这宣府的大清早也就展现出了它难得的勤勉一面。寅时三刻,天色还灰蒙蒙的,空中飘落着无数星星点点的小雪,哪怕是平日起早贪黑做活的百姓也尚未从温暖的被子中钻出来,大街上就陡然之间就响起了无数马蹄声,上头全是一个个衣衫鲜亮的军官。

这些往日养尊处优的军官们也顾不得身下是平日怎样心疼神骏的坐骑,一个个都拼命挥舞着马鞭。好容易赶到总兵府,众人跳下马就纷纷争先恐后往门里冲。乱哄哄的还没站好,一阵云板声就传了出来,一时间众人立马鸦雀无声,全都在闷头找自己的位置。

二堂上的武安侯郑亨瞥了一眼旁边的漏壶,等到云板声尽了,他方才不满地皱了皱眉。想当初他在这宣府当总兵的时候,每日点卯将官都是早早赶到站班,哪里像眼下这种乱糟糟的情形。看了一眼左下首刚刚赶到的镇守太监王冠和另两个宫中炙手可热的内官,他不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满,却谨慎地没有表露出来。

按了按佩剑,郑亨大步走出了门去。在门前的台阶上站定了,他便冷冷扫视了一眼下头这些人,又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干冷干冷的空气。

“人可都到齐了?”

堂下伺候的一名军官忙躬身道:“回禀武安侯,人都到齐了。”

见所有军官在风雪中站得还算笔直,郑亨这才感到心头的恼意淡了一些:“奉皇上圣谕,我三日前接替兴安伯镇守宣府。之所以到今天方才召齐了所有人,是因为先去了一趟开平,所以到宣府就晚了两天。我已经六七年没有到这里来了,想必你们之中也有新人不认识我,不知道我的做派。我只说一条,不要因为如今升官进职,就忘记你们的本分!自从兴和被围,你们扪心自问,究竟都做了什么?”

郑亨壮年得志,如今虽五十出头,白发却并不多,看上去竟是比兴安伯徐亨更显年轻。此时此刻,他陡然之间提高了语调,声色俱厉地说:“不要说什么你们位卑职小不能预大事,遇上这等大事若是还不建言,总兵府要那么多属官有什么用?皇上派我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解兴和之围,理北征粮储,除贪墨官员!点卯之后立刻各回职守,今日巳时,大教场阅宣府三镇,若有误事军法行事!未时接见瓦剌使者,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巳时阅宣府三镇兵?这得多少人!还有,这瓦剌使者什么时候来的,他们怎么不知道?

这下子,别说一众军官纷纷乱了阵脚,就连王冠也愣在了当场。倒是陆丰这些天一头累了个四仰八叉也没查出个所谓间谍的子丑寅卯,一头还得牵挂张越出事自己回京不会有好果子吃,那简直是心力交瘁,看到这些人如此情形心中不禁解气。而海寿却是面色微变,随即就没事人似的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须臾,宣府左中右卫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等就急匆匆出了门去,剩余的人则是各行其是不敢怠慢,就连三个太监也都走了。而孟俊倒是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勾当,只是因为顶头上司从此亨换成了彼亨,心里头未免有些不习惯,于是便走在了最后头。还不等他跨出二门,就听到背后有人叫唤,转过身看见是郑亨的亲兵,他便明白了原委。

到了二堂,他便以下属礼见过,旋即在左手坐了下来。让他诧异的是,郑亨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仿佛在踌躇犹豫什么。

“武安侯若是有什么事分派,但请吩咐。”

“你倒是精乖,我确实有事情要你去办。”郑亨微微一笑,抬手吩咐一旁的亲随到外头手着,这才离座而起踱了两步,忽然倏地转过身来,盯着孟俊的眼睛问道,“你是保定侯嫡长子,将来是铁定要承袭爵位的。我问你,你是愿意安分守己继承爵位,还是预备像你祖父那样建功立业?”

孟俊没料到郑亨竟然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愣就想本能地说自己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是,当看到郑亨那种古怪的目光时,他立刻惊醒了过来。皇帝派自己来宣府,绝对不是因为当初孟贤的事情而迁怒孟家,反而是某种期许。即使这种期许他很有些承担不起,但他要是对郑亨直说什么混吃等死之类的话,那么恐怕后果会适得其反。眼珠一转,他就有了主意。

“这就要看皇上希望如何。皇上若是希望我建功立业,我自然愿意疆场沙敌马革裹尸。若是皇上有的是可用之人不用我凑热闹,安分守己也未尝不可。武安侯是自小看着我长大的,应当知道我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

“胸无大志!”

骂归骂,但郑亨却也知道孟俊此言不虚,心里头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当下就板着脸说道:“这回兴和被围,虽说我力主不可轻易发援兵,以免被阿鲁台抓到了可趁之机,重蹈当日淇国公丘福的覆辙,但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兴和开平是我朝在外长城之外的最后两个堡垒,说什么也不能丢了!等瓦剌使节来了之后,我就派你带宣府左卫一镇兵出张家口堡。”

这下子孟俊顿时呆住了,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武安侯您不是开玩笑吧?我虽说在宣府已经呆了大半年,可还未曾有带一兵一卒的机会,若是这中间有了什么差池……”

“宣府左卫指挥使和下头那些军官又不是饭桶,不会让你乱来。你无需多出一言,只要趁着这种机会多多学习即可。”郑亨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轻哼了一声,“若是不打仗,你在宣府也没什么历练,这次是绝佳的机会。瓦剌客列亦惕部贤义王太平和辉特部安乐王秃孛罗派出的使者午后就会抵达。倘若那边能守住,阿鲁台这次孤注一掷,正好可以重挫他的气焰!”

这些天孟俊一直都在担心身陷兴和的张越,此时听郑亨说得这么有把握,不禁喜上眉梢,连忙问道:“武安侯既然这么说,若是瓦剌能尽快出兵,岂不是兴和之围能够立即解除?”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眼下兴和那边还没有消息。阿鲁台四面派了游骑劫杀斥侯,我前后派出了好些人,至今音信全无。临走之前,英国公还托我能帮忙则帮忙,不说这一层关系,张越怎么也是住在我家隔壁,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惦记他,他家里的兄弟也都托付过我。我也希望他能平安,毕竟京师里头的张家已经是一团乱了……”

乍听得一个乱字,孟俊不禁一怔,待想要开口询问,堂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不多时,一个亲随便脚底生风冲进了门,单膝跪下便嚷嚷道:“报,往兴和的斥候有一拨回来了!”

郑亨精神大振,连忙吩咐道:“快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四十开外的老军就被搀扶了进屋。勉强行过礼后,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旋即用尽了力气嚷嚷道:“启禀武安侯,卑职带人遇上鞑子游骑,好容易杀退了他们,抓到了一个俘虏,竟是不合打探到了兴和的情形!据说,阿鲁台率兵近两万人围困兴和,日夜攻打不休,但城内一直都死扛了下来,兴和至今还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

听到两万人围城,郑亨和孟俊原本都是一颗心提了起来,但这安然无恙四个字却无异于一颗定心丸。相比孟俊的欢喜,郑亨毕竟是刚刚奉旨接替徐亨担任镇守宣府总兵官,更注意的却是前面几段。尽管心头振奋,但他素来谨慎,忙问那个抓到的鞑子在何处,及至听到人已经带回,他干脆亲自前去盘问了一番。由于他昔日在燕王府就数次征伐草原,蒙语极其娴熟,很快就问明了内情,脸上顿时露出了变幻不定的表情。

阿鲁台长子失捏干重伤,军旗也被一箭射穿了,前天晚上城里还一把火烧得鞑子鸡飞狗跳!他本以为守住城池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想不到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战果!

就在这时候,那个蒙古汉子又面带恐惧地吐出一句很有些突兀的话。分辨清楚之后,郑亨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旋即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把神火烧死了很多人,而且那时候城头还有人用蒙语大叫说,小张大人神火!先头也是这样的,先头军旗被射穿的时候,也有人叫……”

小张大人神射!小张大人神火!

郑亨甚至来不及向跟进来的孟俊解释,转过身就大步出了屋子,沉声吩咐找一个精通蒙语的书吏。等人一到,他就吩咐其与一众军官继续审问着,旋即方才对跟出来满脸茫然的孟俊笑道:“要那鞑子所言是真,你那位内弟这次可就真的是一射成名,一烧成名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问女何所思,望夫不曾闲

几场小雪之后,北京城四处都是银装素裹的景象,但天气也一天天冷了下来。尽管家家户户从十月初一开始就烧起了暖炕,但如此室内便不太通风,年老体弱的老人仍然是禁受不起,小孩子也容易感染风寒。单单是回春堂这样声名显赫的药堂,一日的出诊量便忙得几个大夫脚不沾地,来抓药看病的人也比平常多了一倍。

顾氏天天在暖阁中很少出门,即使冯远茗三天两头来,小五更是日日登门,可她的身体仍是一阵好一阵坏,就连日日进食也不过懒懒地用上几口,任凭小伙房变着花样也没用。没奈何之下,灵犀和杜绾商量了之后,干脆就嘱咐了年纪最小的张菁多多在北院大上房陪侍。张赳原本打算向国子监请长假,却被顾氏一口骂了回去,只好让弟弟张赹多多陪着一些。

而那天张超从宫里回来之后,次日便下了旨意,坐出征挟民女还,贬通州右卫知事。尽管大伙都知道通州到北京不过数十里地,这番贬谪已经算得上极其宽容,顶多是平日两头跑辛苦一些,可东方氏却为此病倒了。儿子好容易熬到正五品,就算未必有爵位,一个指挥使至少是稳稳当当的,如今这重重一跤就跌到了从七品,日后如何抬得起头?儿子那个外室的勾当分明被家里按了下去,眼下再次揭出来论罪,还不是她惹的祸?

她这一病,张家上下自然更是着忙。李芸和赵芬不得不成日里轮流伺候,空下来的时候还得照应顾氏这位老祖宗,以及那位闯了祸却还怀有身孕的姨娘。杜绾打着精神操持家务,在顾氏面前从来不露毫分,硬生生把张越身陷险地这一条死死瞒着。而张超张起张赳这三兄弟也一心想隐下兴和被围的消息,更是只字不提,于是这一大家子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好在一连串的坏消息之后总算迎来了一个好消息,调张信回来任顺天府府丞的旨意又在之后的一天颁下了。得知这一讯息,盼星星盼月亮的冯氏喜极而泣,就连下人们也有不少舒了一口气,毕竟,这家里的男主人们有的在外头任官,有的在外头带兵,有的在外头出差事,有的贬谪,如今被贬交阯多年的长房大老爷回来,这家里总算是像个样子。

由于听到这样一个莫大的好消息,顾氏这天中午破例多吃了半碗饭,而且用得格外香甜,午后在屋子里散了一会步消食,便由白芳搀扶着去睡午觉了。杜绾和灵犀回房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又立刻赶往小议事厅。因年关将近,什么佃租、续佃、采买、人情……种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忙了个倒仰,好容易安排完了这些,灵犀忙吩咐小丫头打了盆热水来,亲自服侍杜绾洗脸净手。

洗了脸再次匀好了装,遮盖住了脸上的憔悴之色,杜绾眼看灵犀就着残水洗了洗手,见她的也是面色蜡黄眼睛中隐现血丝,不禁苦笑道:“平日看着二伯母管这些还觉着轻松,如今亲自上手,眼看着银钱流水似的出去,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艰难。”

“如今搬来了京师,很多东西都要置办新的,再加上不少用具都得打南边运过来,价钱比从前高了两三成,一大家子开销自然比从前更大。要不是老爷就在南京,据说和成国公合起来办了什么产业,每月入公中帐上的银钱很是可观,单单靠二老爷八百石的伯爵俸禄和家里的田庄等等,恐怕还撑持不下来,毕竟,大老爷那边是只有贴钱没有进项的。等大老爷回来,到时候就会好多了。”

“你说的也是。”

杜绾当初虽说也帮着母亲管家,但毕竟家里没那么多人口,如今见帐上的银钱往来最少也是宝钞五百贯,瞧着就让人触目惊心。定了定神,她就想起朱宁让她对灵犀说说张越的事,可她的脾气向来是有什么事情自己一个人扛的,再加上灵犀这些天忙得什么似的,她更是将此事死死压在了心底,这会儿稍稍闲了下来,她便感到心头堵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思念。

张越已经整整走了二十八天了,之前胡七那里还能有讯息传来,可自打兴和被围之后就是音讯全无,她这几天每夜独眠的时候,甚至用指甲在那床架子上刻划出了一条条印子,如今已经有整整十条,也就是说,已经整整十天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她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哪怕是那天回去探望母亲的时候,哪怕是在小五面前也不敢透露半个字。

母亲一直都是把张越当成儿子看的,不能让她再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而小五不知轻重,万一再闯出什么祸,那事情只能会更糟。他说过他会平安回来见她和孩子,那他就一定能做到,她只有相信他,相信他能抓住每一个机会。

这世上没有什么逢凶化吉,只有靠自己自己见缝插针寻找每一丝机会!

“少奶奶!”

陡然之间有人叫唤,杜绾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就发现是一个管事媳妇。那媳妇双手拢在身前行了礼,随即便笑道:“三少奶奶,南京那边三老爷打发人捎带了不少东西,还有一封家书过来。如今那几辆大车都在外头,跟车的十多号人高管家已经都赏了,请示东西是先入库,还是拿进来让老太太两位太太和少爷奶奶们瞧瞧。”

听说是公公派人送了东西,杜绾沉吟片刻就吩咐道:“东西的单子可曾送进来?”

“看奴婢这记性,险些忘了这一茬,这是单子,这是三老爷的家书!”那媳妇一拍脑袋,连忙双手呈上了一份折子,见杜绾打开来和灵犀低声商量着,她便退到了一边。隔了半晌,她就听到上头传来了吩咐,忙仔仔细细竖起耳朵听了。

“送给老太太的楠木拐杖数珠,还有送给各房的表里料子和小玩意先送进来,如今快要过年了,一则是正好可以裁衣裳,二则是给小孩子耍玩。那些江南的土产腊味直接送去厨房,让厨房晚上做几味出来大伙儿尝尝。宝钞铜钱解到公帐上,让账房入帐。”

灵犀看了看杜绾,见她并无异议,便将单子撂给了一旁的小丫头,打发了那个媳妇下去。而等到人走了,杜绾方才拆了那家书的弥封,取出信笺看了起来,临到末尾时,她不禁惊咦了一声,继而便笑了起来。

“爹说原打算年下让红姨娘带着六弟进京,但如今天气太冷,京师里头又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事情,所以预备明年开春让他们母子俩进京,也好让老太太面前多个孙辈,家里喜庆些。还说娘亲自去栖霞寺求过签,咱们一家人都是上上大吉,她欢喜得不得了。”

虽说孙氏是正经主子,但灵犀闻言仍是不禁莞尔:“老爷到底还是架不住太太。”

想起自己这一对公婆,杜绾也觉得沉甸甸的心头稍稍松快了一些,然后就折好了信重新放回去。不多时,几个媳妇婆子就把东西送进了议事厅,她随便打开一个箱子,就看到那些绫罗绸缎都是些稳重大方的时新花样,而且早就按照人头分好了,更是暗叹公公做事仔细。正预备使人把东西送到各房去,她就听到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嚷嚷声。

“三少奶奶,陈留郡主来了,已经直接去西院了!”

之前硬是压下了那牵挂思念焦虑,可这会儿杜绾却只觉得脑袋一沉。强笑着站起身来,她对带着那些媳妇婆子忙碌的灵犀吩咐了几句就匆匆出了议事厅。由于台阶太滑,走得匆忙的她踩下最后一级的时候不禁一个踉跄,亏得旁边的琥珀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即便如此,她这一路仍是走得飞快,琥珀跟得吃力异常,心头不由大是疑惑。

难道杜绾早就知道朱宁所来是为了何事?这般紧急,莫非是张越出事了?

一路紧赶慢赶回到了西院,一入正房东暖阁,看到朱宁正坐在炕上,低头抱着静官逗弄个不停,杜绾不由得怔了一怔,心里旋即生出了一股希望。果然,朱宁抬了抬头,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笑容:“放心,这回是好消息!”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好似有千钧重,一时间,杜绾竟不知道自己那股眩晕是因为如释重负,还是因为其他。拖着此时犹如灌铅的双腿走到炕前,她完全没发觉自己的喉咙一下子变得嘶哑了起来,只是一字一句地问道:“他真的还好?”

“何止是还好,要是宣府那边的消息准确无误,张越这一次可是出大风头了!”

由于这会儿是报喜不是报忧,朱宁也就没避着屋子里那两个丫头,笑嘻嘻地说:“皇上知道了之后高兴得连连道了无数好字,什么将门虎子什么年少有为……总之那好词儿全都用上了。再加上皇太孙正好在旁边凑趣,皇上一高兴,大概马上就有赏赐给你家小静官。你就别为了那个家伙乱操心,尽管兴和尚未解围,但他这么能折腾,一定会平安回来!”

杜绾深深吸了一口气,冷不丁想起了他临别时那拥抱。他说过让她等他回来,她答过会和儿子好好等着他……她都做到了,他也一定能!

朱宁好整以暇地看着杜绾,心中却在暗自叹气。好消息说了,这种大好时刻那坏消息还是暂时藏着算了,横竖那还是没影的事,也不知道是谁捕风捉影乱说一气。横竖等到张越回来,杜桢也就该放出来了,那时候一丁点谣言自然烟消云散。

第四百九十六章 必雪,必报,必还

兴和已经五天没有下雪。

都说雪后的天气最冷,如今的兴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由于担心路上结冰,若有紧急军情则行走不便,因此五天前晚上那场大雪过后,所有的兵卒除了守城之外,则是一直在清除城内各主要道路上的积雪,以及屋顶上那一层冻得厚厚的冰砣。这本就是兴和每年年末必做的勾当,但那会儿外头没有大军围城,军士们闲来无事甚至还会打上一场雪仗,可如今即便没有那工夫,不少人还是在城头上往远处砸着一团团雪球。

由于没有下雪,火烧的痕迹恰是结结实实地冻在了雪地上。焦黑的木炭、煤渣子、瓦罐的残骸以及好些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清晰可见。那天夜里城中派人以火箭袭营,然后阿鲁台派出大军追击想要借机入城,谁知道城下头堆了不少易燃的干草和黑煤,于是城头趁机以火箭火铳还击,还砸出了不少浸了火油的火药罐子,一把火烧死了数百人,现如今城下还是一片狼藉。自此之后,围城的蒙古兵再攻城时已经是装模作样士气全无。

“阿鲁台恐怕要退了。”

站在城头望着六七百步远的营地,又听到张越这么一句话,郑平原只觉得这几天实在是大起大落。寄予厚望的援兵并没有来,但他们这些人不但守得好好的,而且还取得了丰硕的战果,就是他手底下那些兵,如今在这冰天雪地的情形下,心里大约也都和热炭团似的,和从前的敷衍漠然大相径庭。一脚把垛口上的冰块踢了下去,他便不管不顾地站了上去,心里不禁异常舒爽,哪怕是那一次跟着武安侯郑亨北征杀敌的畅快也不外如此。

“小张大人说得没错,这几天的攻势仿佛都是摆摆样子,估计阿鲁台是真的要跑。”

周百龄咂巴着嘴嘿嘿一笑:“这一次原本不过是押送督运,谁曾想竟是遇到这样的大场面,算是来得值了!只可惜这城里头的兵太少,否则若是阿鲁台真的跑了,咱们说不定还能够追一追……哎,小张大人你别瞪我,我这不是开玩笑么?被人围着猛打了这么些天,心里憋气而已。阿鲁台逃命的本事要敢认天下第二,就没人敢认天下第一,我才不会带这么一丁点人去追击,我还没发疯!”

说起阿鲁台的窝心事,在场的三个人顿时笑了起来。张越当然知道周百龄指的是永乐八年那一趟,对于某人能够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形下逃出生天的强大逃生本领,他也觉得很神奇,当下就笑着附和了几句。旁边的军士看到这三位在那儿谈笑风生,心中都觉得异常笃定。直到听见远处传来的呜呜声,城头上的轻松氛围方才一下子消失了。

“鞑子的号角!”郑平原驻守兴和多年,对于鞑靼瓦剌的军旗号角等等都向来熟悉,此时仔细倾听了一会,他的脸色顿时疑惑了起来,“是迎宾的号角,不是进攻。怪了,俘虏说和阿鲁台这次合兵一处的是科尔沁部阿岱台吉。如今的那个劳什子大汗是瓦剌所立,和阿鲁台毫不相干,他这会儿迎的是哪门子的宾?”

由于距离遥远,远处的情形张越怎么也看不清楚,顿时琢磨着水晶能不能代替玻璃,能否让工匠试一试能否弄出望远镜来。听了郑平原的话,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就想起了自己在兵部时了解的那些情况。

自从元朝退入大漠之后,一边要应对明朝不断的北征讨伐,一边还要经受不断的分裂和内乱,就好比如今瓦剌和鞑靼彼此相对,但瓦剌内部还分了三股势力,拥立的全蒙古大汗却成了傀儡。阿鲁台和瓦剌的三位首领全都接受了明朝的册封为王,这其中,顺宁王脱欢和阿鲁台的恩怨纠葛最多,而且目前在瓦剌三部中还处于劣势。

“不管他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么多天都熬过去了,别为了别人一个使者就紧张兮兮的。”周百龄生性豁达,见阿鲁台营地那边号角之后就没什么动静,顿时伸了个懒腰,“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回去补眠,等到要厮杀的时候再杀他娘的!小张大人,这儿交给老郑,咱们一块到他的热炕上头去好好睡一觉!”

闻听此言,张越便笑着在郑平原肩膀上一拍,眯着眼睛撂下一句交给你了,随即和周百龄一同下了城墙。到了千户所,一东一西上了炕,周百龄盖上那床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被子,没两分钟就打起了酣,而张越尽管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但这会儿却盯着屋顶怎么都睡不着。

他已经不是上一世孑然一生的他了,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顾虑,再加上头顶上压着一个太难伺候的皇帝,说小心翼翼还是轻的。然而,在兴和被围的这些天里,他想的无非就是生和死,利益得失不是没权衡过,但远远比不上生和死的冲击来得大。

而且,在他思考某些问题的时候,已经有太多军士死了,现如今兴和囫囵完好的人大约不足六百,就连周百龄胳膊上也中了一箭。要不是向龙刘豹尽忠职守,恐怕常常站在城头上的他也不定能保持完整。城里轻重伤的人员加在一块足有五百,其余人都战死了。

好在他总算是扛了下来,兴和总算是安然无恙,可这次如此,以后呢?尽管大宁并没有完全让给朵颜三卫,但兀良哈人趁势南下却是事实。没有大宁,兴和开平就孤立无援。兴和要是丢了,异日开平迟早会丢,开平丢了恐怕就会轮到哈密河套,到头来大明对蒙古就得一直采取被动的守势。

张越倒是并不赞同永乐皇帝朱棣一再北征,可更不赞同一味龟缩防守,毕竟对蒙战略是需要纵深的。他更不想日后再来一场土木堡,把大明朝的勋贵和最强军队全部搭进去。在周百龄那震天响的呼噜声中,他鬼使神差冒出了一个念头。

要是先前那神枪打中的是阿鲁台该有多好?

“大人,大人!”

被这低低的呼唤声打断了思绪,张越不禁自嘲运气顶天了还不知足,连忙一骨碌坐了起来,见面前站着满脸喜色的向龙,他不禁心中一跳,忙问道:“是援兵来了,还是阿鲁台退走?”

向龙当初经过艰苦训练,跟着张越之后又很是得了一番历练,但这些都比不上此次围城的惊心动魄,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旋即欢喜地禀报道:“是鞑子退走了,先拔营的是靠北边的科尔沁部!但是西面东面也正在动作,尤其是西面的阿鲁台,郑千户说瞧着那边的动作似乎有些乱,难道是迎来的宾客带来了什么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

尽管向龙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周百龄还是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准确无误地重复了最后五个字。看见张越诧异地看他,他就挠了挠头笑道:“习惯了,要是小张大人你跟着北征了两回,也能够一有空档就睡,一有动静就醒。要不是因为你在身边,我恐怕还会更惊醒些。因为你这两个护卫实在是厉害得紧,所以我才多睡了一会。你们刚刚说什么来着?”

张越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两句,于是,刚刚还打着呵欠的周百龄立时睡意全无,他三两下套上了靴子,随即眼睛圆睁地问道:“小张大人,你怎么看?”

“阿鲁台既然举兵叛逆,皇上的个性定然是不会派使者过去,毕竟之前已经决定立刻动兵。既然如此,那么便是瓦剌三部和兀良哈朵颜三卫的可能性最大。瓦剌客列亦惕部和辉特部自从当初那一败之后还没恢复元气,再加上客列亦惕部那位贤义王太平之前还败在阿鲁台手里,想报仇还来不及,这时候绝对不会派人,那多半就是兀良哈人或是脱欢。不管是谁,总之咱们先上城头去看看。”

“最好是鞑子自己闹内乱,要是那样咱们就能混水摸鱼了!哎,我还真有些手发痒……”

不再理会嘀咕个不停的周百龄,张越随手拿起那件大氅系好,随即就戴上皮帽套上皮靴。一出千户所,他就发现满城都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到处都在流传鞑子退兵的消息。听着耳畔的欢呼声,看到那一张张喜笑颜开的面孔,他不禁莞尔,脚下更是加快了脚步。

担心城墙上看不分明,他和周百龄干脆直奔瞭望台。好容易顺着那竹梯爬到顶,他也顾不得那瑟瑟寒风,先往北面望了过去,果然看到那边已经空了大半。再看东西两边营帐也是一派乱腾腾的气象,仿佛并不像是做戏,他顿时信了七八成。

阿鲁台此番走得快大约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这回阿鲁台受挫于兴和,如果是宣府出兵,那么若是动作快一些,一次掩杀就能让其损失惨重,那时候也就不用北征了;如果是瓦剌部复仇,那结果倒是难以预料。只可惜城里没有余力追击,否则这大好的机会他绝不想放过。

“大人,你看,西边有人冲着这边来了!”

听到旁边那个哨官的声音,张越和周百龄顿时望了过去,就只见一骑人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却是直到距离兴和堡西墙百步远处方才停了下来,却是弯弓搭箭一箭射向城头,随即便策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到这一幕,周百龄觉得莫名其妙,张越却是立刻爬下了楼梯,急匆匆赶往了西墙。

“射来的箭上头可有什么玄虚?”

郑平原正在发愣,这会儿才醒觉过来,忙双手递给了张越:“这是阿鲁台亲笔,应该是给小张大人你的。”

扫了一眼那张皱巴巴的纸,张越不由得笑了起来,却原来是那纸上写着好些字——杀子之仇,异日必雪。毁旗之恨,来日必报。火烧之憾,他日必还。

第四百九十七章 军歌声中圣旨来

阿鲁台并不是一次兵败就垂头丧气的人。他自认为拥有蒙古人最大的一个优点,那就是百折不挠韧性十足。然而,这次攻打小小一个兴和,他不但遭受了自永乐八年败在大明皇帝朱棣手中以后最大的一次挫败,而且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竟然要匆匆退兵。

军旗破损可以再做一面,这种程度的丢脸在草原上根本算不上一回事,异日找回脸面就是了;兴和堡下一把火烧死了数百人,这也没什么好失意的,到时候再去抢夺人口牧民就行了;但是,他的长子,他最器重的长子失捏干竟然死了!偏偏在这时候,兀良哈竟然传来消息说,瓦剌的太平和秃孛罗竟然趁火打劫,准备直击他的腹地,抢夺他的子女财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