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王唤送好了东西刚刚赶回来的连生和连虎脸上通红,初次见识战阵的紧张害怕劲头过去,剩下的就是那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胆量。此时,连生小心翼翼地从张越手中接过神枪,随即竟是咧嘴笑道:“少爷,如今人手紧缺,要不待会让我来试试这家伙?”

“如果是个人都能用好火器,那么还要神机营何用?周百龄马上就会亲自带人过来,他们都是神机营的老手,到时候能有什么样的战果就只能看运气了!”

情知如今的火铳更多只是为了打乱骑兵冲锋或者步卒行进的队形,不指望精确瞄准也没有精确瞄准,张越自然不会奢望能像那个胖太监吹嘘的那样一箭贯穿三个人,搁在现代,真能百发百中的也就只有狙击手而已。数了箱子中配有铁木力的特制箭镞,发现总共也就是每把神枪两支箭的分量,他原本还有些懊恼,但想清楚之后就苦笑了起来。

真正的机会恐怕就只有一次,若是一次齐射落空,难道还能奢望人家给你机会再装填一次火药?

刚刚经历过又一次激战的西墙此时已经被基本收拾干净了。鞑虏的尸首被一具具丢下了城墙——用某个军士的话来说,那就是哪怕有个万一撑不住了,这城下堆起的尸体哪怕不能阻一阻鞑子进城的道,至少也能把他们寒碜个半死——仗打到了这个份上,无论是武艺高人一等还是本事稀松平常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血在燃烧在沸腾,纵使是平日胆子贼小的,也在一次又一次硬着头皮上的过程中逐渐挺了过来。

“鞑子又来了!”

甚至不用瞭望台上敲起警钟,城墙上就有刚刚轮换上阵的军士扯起嗓子嚷嚷了起来。一时间,刚刚稍有松懈的气氛陡然之间又紧张了起来。不同于中原那些稍具规模的小城便是四门俱全,兴和堡只有东西两个城门。之前三次对方都是狂攻东门,西门那边压力稍轻,这一次大多数人都以为依旧还是老样子,可郑平原看到那大队人马以及攻城车的转向之后,立刻就醒悟了过来。

他随手抓了一个亲兵,厉声喝道:“让王都帅赶紧,以瞭望台警钟为号从西门杀出去!”

看到这亲兵撒腿就跑了下去,他又对另一个亲兵吩咐道:“让副千户上瞭望台,随时准备发令!”

把这两件事安排妥当,郑平原正担心西边是不是压力太大,想着是设法匀几个人派过去,还是这里留下人指挥自己亲自赶去坐镇,却看见有人三步并两步地从楼梯冲了上来。认出那是张越身边的两个壮汉,他索性急步上前劈头就问道:“小张大人那儿能不能顶住?”

牛敢虽说不善于拉弓射箭,但那身蛮牛似的力气在逃亡路上力拼马贼也不在话下,这会儿张越让彭十三带他过来增援,他便二话不说地提着那把新得的佩刀来了。此时此刻,见郑平原竟是对着自己发问,他不由得愣了一愣,还是旁边的彭十三先答的话。

“西边周千户把神机营剩下的火铳兵全都带上去了,由他接手居中调派,应该能撑过这一次。大人说这里在刚刚三次冲击中恐怕损失惨重,让我们两个过来帮忙。我们刚刚过来的时候正好见着王都帅,他还说箭支恐怕不多了,堡中那些铳兵也得压上去。”

前头一条消息总算是让郑平原心里一松,之前因为堡中的火铳手多年没用过火铳,而放着几百支崭新的永乐火铳和大批火药不能使用毕竟不是法子,因此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请了那些神机营的熟练士兵手把手地教,如今箭楼里那批火铳手都是这么来的。如今临时抱佛脚也该抱完了,所有人都只能拉上阵,周百龄腾出手来,西边那儿也就不用他操心了。

“打!”

听到箭楼中的那一声厉喝,郑平原一瞬间把所有杂念都赶到了一边,几乎想都不想就转过了身子,已经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望向了那黑压压的攻城大军,旋即就对彭十三和牛敢吩咐道:“废话我也不说了,那边的垛口原本是三个刀牌手负责,眼下只剩一个了,你们两个就到那儿去,不要忘了带上盾牌,小心鞑子冷箭!”

眼看大批人再次冲了上去,策马站在那面黑色鹰旗下,失捏干面色轻松得很,甚至还用马鞭指着兴和堡笑道:“我和父亲说最多需要一天一夜,看来我还是高看他们了。这次之后只要再攻一次,他们就绝对支撑不下去了!若不是咱们来的这一路上正好裹挟了这么两个给瓦剌太平部赶出来的小部族,他们不靠我们这个冬天就过不去,这次的损失就大了!”

“大王子说的……”

尽管阿鲁台有好几个儿子,但谁都知道失捏干才是阿鲁台一直当成继承人培养的,因此在这种必胜的时候少不得奉承一句。然而,说话的那个千户只是说了半截,那剩下的一个“是”字就硬生生被堵在了喉咙口。不单单是他,看到攻城车还未来得及上去,西边城门就忽然大开,竟是有一支人数不多的骑兵杀了出来,其他人也为之愣了一愣,刚刚还洋洋得意的失捏干更是脸色铁青。

那队骑兵风驰电掣地冲了出来,一头狠狠撞进了那支尚未靠近西门的队伍中。一马当先的军官手持长枪,手上运劲一连挑飞了三个人,有了这番气势,跟上来的其他骑兵自是一鼓作气地攻上前去,一下子杀出了一条血路来,直奔攻城车冲去。在最初的猝不及防之后,两侧的蒙古兵立刻合拢了上来,却不想一众骑兵配合默契,竟是硬生生突到了攻城车前。

这一波冲出来的骑兵人人都是头上绑着红布条,虽只是寥寥数十人,却自有一股纵横睥睨的气势。居中的王唤再次挑飞了一人,这会儿大口大口吸着寒冷的空气,一面和几个心腹老亲兵一起点着手中那沉甸甸黑疙瘩的引信,一面心中却犹有余力地想着其他的事情。

之前不是没有人试过在城头点燃了麦秸草垛之类的东西往下丢,只可惜那些鞑子处理这些也有一套,攻城车上更是蒙着一层厚皮,根本点不着。如今之际,也只有看看这兵仗局的新手雷效果如何了,要是有当初守北平时那种震天雷就好了。

他这辈子就没有逞过英雄,所以无论什么仗什么险地都太太平平度过了,于是高爵厚禄一向和他无缘,只是按部就班地往上升。可在他的心里,何尝就没有热血?要是没有热血,他何必上这种地方来,窝在山西行都司就好了。当初老上司身陷重围的时候他虽说是来不及救援,但其实是一时胆怯,回头上香祭奠的时候惭愧得无地自容。

今儿个他就要豁出去一回,横竖不过是守城,用不着他这个老不死的坐镇多事!

此时此刻,谁都知道这一队骑兵的用意就只在那攻城车,于是车前头的人自是拼命格挡,除此之外,无数飞箭也朝着这群大胆挑衅的敌人兜头倾泻了下去。瞧见那些扰了自己兴头的家伙渐渐抵挡不住,刚刚恼得丢下了马鞭的失捏干这才转怒为喜,当下就沉声喝道:“上去看看!这一回的反扑压根没能冲到攻城车前,那些汉蛮子也该死心了!”

“大王子,这汉蛮子的火器厉害……”

“火器再厉害也不至于能射四百步,再说了,你没看到他们没带火器么!”

拗不过失捏干,黑旗下的一众护卫只好护着这位尊贵的王子上前,但全都不敢走得太快。就在离着那边还有几十步的时候,那边忽然传来了轰地一声爆响,紧跟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竟是一连串炸响不断。那一瞬间,尽管如今的蒙古马训练有素早已不怕火器的响声,但失捏干在内的众人全都吓了一大跳。还不等他们看清那硝烟后头的情形,两支利箭就挟着无与伦比的锐风扑面袭来。

失捏干的护卫都是阿鲁台精心挑选的勇士,此时最前头那几个反应极快的护卫里立刻本能地拔刀挺身格挡。然而,当一名蒙古壮汉重重一刀劈向其中一支箭的时候,非但没能将箭挑飞,手中的刀还飞了出去,那箭更是重重地没入了他的前胸,旋即竟从后背穿透了出来,去势未消地射中了后头几步的失捏干。

“大王子!”

尽管另一支箭贯穿了另两个倒霉鬼,但谁也顾不得这些。所有人都知道阿鲁台有多么宠爱自己的这个儿子,要是失捏干有什么万一,这次就是攻下兴和,恐怕他们就先死定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运气已经用完了

“喂,中了还是没中!”

“你问俺,俺去问谁,俺只看见那边都乱作一堆了!”

“嘿,那一拨出城迎战的死士真是好样的,要不是他们制造了那时机,咱们也未必有刚刚齐射的机会!都是大好男儿,要是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那几乎是必死的勾当,怎么可能活下来,不过他们都是好汉!”

“都别啰嗦了,赶紧先装好火药预备着!”看到两个火铳手在那儿窃窃私语,周百龄没好气地在他们颈后一人赏了一记,旋即怒喝了一声,这才转头对张越咧嘴一笑,“这次新造的神枪好使是好使,就是力道太大,我这几个都是从神机营组建开始就进来的老兵了,结果肯定有好几箭落了空!这射得远固然是好事,可对人眼力的要求也太高了!”

张越极目远眺,看见那一具攻城车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他不由对那队冒死出击的骑兵大生钦敬,心中也舒了一口大气,紧攥的拳头不知不觉放开了,“如果不是这一次有神机营的精锐随行,恐怕我就是带了这些东西也用不上。毕竟是头一回用,虽然看不清射中了谁,但要是像你说的这箭镞上都淬了剧毒,那么中箭的人必无幸理,总算是有些成果……”

一个果字还未出口,城头忽然传来了响亮的欢呼声。张越连忙抬起头,当即就看到那原本密密麻麻涌上来的攻城队伍犹如潮水一般的往后退去。在微微一愣之后,他顿时醒悟到刚刚恐怕真的是撂倒了什么大人物,不禁大喜过望,但抽动了一下嘴角却愣是笑不出来。

退兵了!这看起来仿佛随时能淹没兴和的攻势结束了!

雪后的太阳原本绵软无力,然而这会儿所有站在太阳底下的人却都觉得那阳光晒在身上异常温暖。城头上的刀牌手们丢下了一直紧握在手不敢放下的盾牌,堡中被替换下来的铳兵们则是欣喜地摩挲着手中的火铳,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弓箭手们则是使劲揉搓酸痛的胳膊……唯一相同的是,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劫后余生的笑意。

从城墙的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张越仍然是感到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王唤果然是说到做到,最初不由分说把他赶到了箭楼里头,说是文官不需要和武官一样上阵拼杀。可眼看情况越来越糟,这位老都帅就立刻二话不说把他拉了出来坐镇,自己匆匆去找郑平原商议。由于那会儿周百龄在下头训练那些菜鸟火铳手,他这个当时官阶最高的人不得不硬着头皮负起责任。除了直面那刀林箭雨之外,还得面对那种扑面而来的沉重压力。

好在终于是撑住了!

兴和堡的土墙大多只有三丈来高,之前交战最激烈的时候,不少鞑子都上了城墙,好几处墙头垛口都几乎是血肉填出来的,而密集的箭雨更是杀伤不小。此时此刻在堡中一路走去,张越就看到几个队长正在统计死伤,看到一具具已经变得冰冷的尸体。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昨天见过说过话的,但在经过那片菜地的时候,他却看到那个中年军户正伏在一具尸体上痛哭失声。到了最后,他不得不加紧脚步,心里黯然得紧。

“郑千户这是在做什么?”

“小张大人,你可知道王都帅上哪儿去了,我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人!”

到了东门,他恰好看到郑平原正对着几个军户发脾气,不禁有些奇怪,开口一问却被其反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于是便皱了皱眉:“先头王都帅不是去找你商量如何防卫了么?之后我听说他在下头组织死士预备出城毁掉那具攻城车,眼下人总在这兴和堡里头,怎么会找不到?”

本还以为张越至少知道点什么,此时见张越面上那迷惑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郑平原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原本隐隐约约的那点风声一下子在脑海中翻江倒海不可收拾。强忍惊惧,他就向张越拱了拱手,正预备再去好好找找,旁边一个军士忽然讷讷出了声。

“之前西门大开的时候,我好像看到王都帅也在那队骑兵里头,只是装扮似乎不同。”

听了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周遭所有人齐齐大吃一惊。张越是完全没想到,郑平原是想到了却不敢相信,其他人也是各有各的惊诧各有各的不解。率先反应过来的张越立刻走上前去,细细询问了两句就确定此人只是远远看到一眼并不分明,但即便如此,郑平原既然找遍了整个兴和堡都找不到人,那事情就有七八分准了。

郑平原的心完完全全地乱了,他当初在宣府的时候见惯了那些嫉贤妒能刚愎自用的上司,起头还认为王唤固执己见也是一心想立功,这会儿再也不会这样想。攻城车是毁了,但要是真的是王唤率死士出击,此行绝对是凶多吉少。听说西墙那边用神枪射中了鞑子中的要紧人物,如果又是王唤亲自上阵毁了攻城车,他这个千户究竟在干什么?

“老都帅这是何苦……要上也该是我,他怎么一声不吭就做这样危险的勾当!该死,我真是该死……我早该想到的,他和那些贪生怕死的家伙不同,不会只让别人赴死……”

眼看郑平原喃喃自语失魂落魄,张越着实忍不住了,当即上前一步沉声说道:“眼下不是提什么该死不该死的时候,郑千户不要忘记自己的职责!既然这次是阿鲁台大军来攻,如今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攻城车毁了,而且刚刚的神枪射中的乃是鞑靼的重要人物,此人一死这支军队就自然而然退去了;二是此人虽很重要,但却并不是军队的首脑,敌寇有不得不拿下兴和的理由。如今暂退,但很快就会卷土重来。虽说我很希望是第一种可能,但更得防备第二种!如果之前真是王都帅率兵出击,那么他必定绝不希望这兴和堡有半点闪失!”

陡然之间从那种浑浑噩噩的情绪中回过神,郑平原立刻醒悟到了事情还没完,鞑子是否就此退走还是没准的事。咬咬牙把王唤的生死暂时丢在脑后,他便开口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只能拜托小张大人了。还是我东你西,一应军马你我各一半。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拼上一切也不能让兴和丢了。”

傍晚,当兴和堡刚刚收拾完残局在夕阳的余晖中复活之时,一阵比之前历次示警更加急促的钟声忽然响彻全堡。听到钟声的那一瞬间,张越不由得抬头望了望天。乱军之中神枪建功,他的运气固然不错,但如今看来运气已经用完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愈挫愈强方是好汉

头一次单独面圣的张超出了乾清宫时,已经是出了通身大汗。宫里固然早早烧了红萝炭,确实热得很,但他汗湿重衣的缘故却是因为皇帝那种勃然暴怒。他虽说曾经在京卫大比的练武场上很出了一番风头,于是得皇帝亲口嘉许而颇受重用,但自从那一回之后便只有援例进宫随众谢恩等等,甚至不用参加朝会,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更让他心有余悸的是,那时候他不敢稍有隐瞒,一五一十说出了当初那些事,结果朱棣竟是劈手就将那茶碗的盖子砸了过来。他在那一刹那根本不敢躲避,而那盖子虽说没砸中他,可那咣当一声砸了个粉碎的声音以及接下来的怒吼这会儿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混账东西!你老子在交阯十几年,好容易回朝顾不上过安生日子,别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他愣是再次出镇,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你倒是好,领军平倭的时候还记得给自己搂女人!张攸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武艺再高却不识大体不知进退?你那个弟弟一个文官也比你有血性,朕恨不得如今被困在兴和堡的那个人是你!给朕滚出去,朕看不得你这种没出息没担当的模样!”

“小伯爷,赶紧走吧,这乾清宫门口可不是站着发愣的地方!”

御马监太监刘永诚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路过张超身侧的时候便淡淡地提醒了一句,随即方才迈进了正殿。从几个服侍的小太监口中得知皇帝在东暖阁,他便慢吞吞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袍子,这才顺着那条穿廊来到了门口,隔着帘子通报了一声,等里头传来了回应,有人挑起了门帘一角,他连忙躬身入内。

“老奴叩见皇上……”

“兴和那边究竟如何?”

面对这种极其不耐烦的口气,刘永诚不禁悄悄瞥了一眼朱棣,见其面色死沉,他立刻收起了拐弯抹角的习惯,言简意赅地说道:“刚刚海寿从宣府派来了信使,据说兴和只在最初的时候派了信使前往万全求援,之后就再无音信。万全连着派了五拨侦骑,结果只有一拨侥幸回来,说是鞑子此次声势浩大,至少有上万人。由于具体情形还没个准,兴安伯担心贸然出击中了鞑子的圈套,所以眼下外长城一带的堡寨都已经严加防范。”

“他倒是谨慎!”

即便刘永诚乃是从燕王府就开始跟随朱棣的老人了,此时听了这样简简单单五个字,他也琢磨不出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兴安伯徐亨虽说只是第一代兴安伯的孙子,但这些年的宠信还是很不错的,眼下天子是觉得他真的老成持重,还是不满意他的消极怠战?

“先头还说什么阿鲁台北逃,鞑靼内部纷争重重,既然是北逃了又闹内乱,怎么会先扰开平,随即又这么快直奔兴和?夺下兴和有什么样的好处,值得阿鲁台这样兴师动众?”说到这里,朱棣重重一拍扶手,却根本没指望刘永诚回答,而是沉声吩咐道,“让宣府左卫出张家口堡,万全右卫出虞台岭,确保鞑虏不会入寇长城以内。令英国公张辅武安侯郑亨安远侯柳升等同六部即刻合议兴和事,议完了让张辅来见朕。”

等到刘永诚退去,朱棣便恼怒地站起身来到案桌旁。看到那堆的犹如小山高的奏折,他不由又是一阵恼怒,索性指着那厚厚一摞摞东西吩咐道:“把这些东西全都搬到端本宫去,告诉太子,除了军国大事,以后这些繁琐的事务一概由他处置,不要事事都拿来烦朕!另外,让锦衣卫指挥使袁方尽快过来,朕就不信一点小事他要耽搁这么久!”

看见案桌上很快就搬空了,朱棣这才感到心里舒坦了些。此时,旁边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提醒该用晚膳了,他却丝毫没理会,径直提起朱笔就在纸上写了一个朱字。眯缝眼睛端详着这个斗大的朱字,他渐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旋即就搁下笔转过身子,却是注视着面前那张覆盖了半面墙的地图。

阿鲁台要绕过兴和易如反掌,而要抢在运送补给军器之前攻打兴和也不是没可能,为什么偏偏这么巧?蒙古人不畏风雪固然是没错,但大冷天忽然对着一个土堡大动干戈,这帮抢掠成性的家伙究竟想的是什么?张越此行虽有都指挥使王唤随行,可兴和并非坚城,究竟能否守得住?发援兵固然容易,但他的那些将领小打小闹倒是不错,万一贸贸然往援却中了埋伏,那就得不偿失了。可要是兴和丢了,岂不是更得不偿失?

这当口,一向自负武勇的朱棣颇有几分惘然。他麾下当初也有几个可称之为大将的人,丘福算一个,朱能算一个,张玉也算一个。可张玉战死,朱能早逝,丘福干脆就晚节不保丧师辱国。年轻一代中张辅自然是第一人,但除此之外,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竟是根本找不出来,可他不可能事事委之张辅,也得为儿子孙子留着用人的地步。

“皇上,锦衣卫指挥使袁方求见。”

听到这一声低低的通报,朱棣立刻回过了神,遂点头吩咐宣进。等人进来行过礼之后,他便以目示意道:“事情查得如何?”

“回禀皇上,当初黔国公沐晟从中撮合张攸和那个夷女,确实是有私心的。黔国公继父兄之后镇云南,不善用兵,但仰仗沐氏余威,土酋不得不慑服。芒市土司只此一女,此外便只有一个侄儿。因这位土司一向专断,身体又极好,于是预备为女招婿,以外孙继承土司之位,那位侄儿便以重金贿黔国公,又设法使芒市土司朝贡黄金加一成,许诺今后他继土司之后再加三成。恰巧那夷女因缘巧合救过张攸几次,仿佛有所倾心,黔国公便用了些手段。”

见袁方没有再往下说,朱棣不由恼怒地冷哼了一声,哪里不知道这下文是什么。他早就知道张攸能忍,在外就算沾惹女色也不会贸贸然带回来。当初要不是沐晟常常在奏疏中为其说话,因着张辅要避嫌,张攸也不会从一路升到了参将,继而更成了副总兵。此时此刻,心头恼怒的他想到之前马骐从交阯回来,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说的那些话,心中更有些动摇。

善于察言观色的袁方哪里看不出皇帝的表情变化,只是他毕竟不能颠倒黑白,这事情他就是不办,皇帝也另有办法,因而只索性站在那儿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上头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来人,去文渊阁传召杨荣,再去翰林院叫沈度过来。”

这便是拟旨的意思了。深悉此道的袁方连忙告退,等到从乾清宫的台阶上下来,沿着大道来到乾清门门口,他方才想到了一个要紧的问题——皇帝根本没有问张超那个身份可疑外室的死活!都是那个不知轻重的家伙干的好事,如今那个女人杀了也不好留着更不好,赫然一个烫手山芋!

也不知道被困在兴和的张越究竟怎么样了……就算这边能尽快商量出一个决议,就算即刻发兵往援,这一来一往也得耽误三天,那边究竟能否挺住?

张超沉着脸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一看到他回来,门上盼星星盼月亮已经等得眼冒金星的门房慌忙差人往里头通报,却是谁也不敢朝张超身前凑合,唯恐触了霉头。而张超也根本没心情去注意这些下人是什么景况,只顾自己埋头走路,等快要到二门的时候,他看到弟弟张起等在那里,脸上才微微一变。

“二弟……”

张起三两步冲上来,神情紧张地问道:“怎么样,你可对皇上解释过?”

“解释……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解释什么都没用。”张超苦笑一声,旋即便双手抱住了张起的胳膊,“二弟,都是我不争气,不但害了自己,更害了家里人,也许还会害了爹爹。我以后怕是前程有限,二弟你千万别学我一样糊涂做错了事。”

“大哥,你婆婆妈妈说这些干什么,皇上究竟说了什么!”

张起这时候简直气急败坏了,狠狠挣脱了张超的手。见其颓然一笑,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遂抓着他的双肩低吼道:“哪怕是贬官流放或者是其他,你总得有个说法!别说娘,就是祖母看似不闻不问,其实也是担心你的!如今爹爹和大伯父三叔都不在,三弟也在外头,不管你究竟受了什么挫折,总得做出个大哥模样给大家看看!”

“不过就是日后没法子世袭世官而已,算不得什么……我真恨不得我和三弟换一换。你知道么,三弟出事了。”

此话一出,不但张起愣在了当场,就连不远处刚刚辞了顾氏出来的顾彬和送他出门的张赳也都呆住了。顾彬几乎是一个箭步上得前来,对着张超就问道:“大表哥说明白一些,什么叫三表弟出事了?”

眼看几个弟弟都看着自己,张超犹豫了片刻方才解说道:“皇上说阿鲁台大军围了兴和,三弟被困在了里头,如今兴和那边消息阻塞,现在人怎么样了也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三弟若是有事弟妹怎么办,还有,静官才几个月大!”

最急性子的张起忍不住狠狠一跺脚,其他人也尽皆沉默无语。半晌,顾彬便拱了拱手说:“我要去见老师打听打听消息,先走一步!”

眼看顾彬走得匆忙,张赳倒是一瞬间就醒悟了过来,对着张超张起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事情能瞒多久是多久,祖母经不起这打击,三嫂她们也经不起这打击!大哥也不必灰心丧气,没法子世袭世官,那就今后自己挣一个,你不是还有一身武艺么?愈挫愈强方才是好汉!”

第四百八十八章 信得过!

洪武帝朱元璋和永乐帝朱棣都是大权独揽的性子,朱棣虽然不像朱元璋那样勤政,故而为此设立了内阁,但此时的内阁却不像后世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实的内阁,而只是一个由五品官员组成的秘书班子,有宠信而无实职实权。而朝廷大事的决定也极其简单,凡大事则由皇帝召群臣面议,一旦面议决定则立刻传旨施行,不待批答。除此之外则是钦点重臣商议,商议的结果上报,最后由皇帝亲自做出决定。

也正因为如此,如今面对宣府传来的紧急军情,奉旨合议的正是六部尚书以及几个顶尖的勋贵们。尚书虽说是正二品,可在座的勋贵有英国公张辅、武安侯郑亨、安远侯柳升、隆平侯张信、镇远侯顾兴祖、保定侯孟瑛,全都是超品,其中甚至没有一个伯爵。于是,尽管是六人对六人,但这是军务,隐隐之中自然是以英国公张辅为主。阁臣之中只有善长军务的杨荣和金幼孜在场,却只是负责记录而已。

“兴和东北有凌霄峰,南有威远川,西有鱼儿泺,原本有将士逾千,如今剩下六百余人,加上都指挥使王唤带去的五百人和京营五百人,总共也就是一千六百人。这一千六百人若是守御得当,再加上有大批粮料补给,阿鲁台就算是大举进攻,最后也会知难而退。”

说这话的是兵部尚书赵羾,然而话音刚落,年纪一大把的户部尚书郭资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冬日进兵原本就是兵家大忌,阿鲁台既然敢这么做,不是有凭恃,就是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兴和如今虽然不患粮料补给,但将士们也是人,谁能够不眠不休地作战?到时候若是力疲而竭,那么恐怕就保不住了。为今之计,需得尽快派出援兵。”

礼部尚书吕震看到赵羾和郭资这两个好容易正位的堂官彼此互不相让,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眼看两人稍有收敛,他这才开口说道:“洪武三年二月,岐阳王下兴和,由是进兵进兵察罕脑儿。洪武七年四月,蓝玉败元兵于白酒泉,于是再拔兴和。永乐十二年皇上北征,走的也是兴和这条路。兴和开平乃是长城外的两大进兵要塞,一旦丢了,翌日鞑靼进兵就会全然无阻。”

吕震乃是出了名博闻强记的人,这一说竟仿佛是兴和大事记,别说武官,就连文官不服气他人品的,心中也不无佩服他的记性。几个武官几乎都是次次陪着出塞的人,这时候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只听吕震又继续侃侃而谈了起来。

“兴和守御千户所原属元隆兴路,直隶中书省。皇庆元年十月改为兴和路。洪武三年为改府,隶属北平布政司。四年后,兴和府废,三十年正月,置兴和守御千户所,徙军户千防戍。永乐元年二月则直隶后军都督府。如今的兴和孤悬塞外,内中只有兵没有民,所备者鞑靼瓦剌,但只是作为北征的一个据点而已。此次阿鲁台先是佯攻开平,然后却转道兴和,难道真是志在此处?依我看,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应当是志在万全!”

先前共同议北征事的四位尚书中,兵部尚书方宾自杀后被下令戮尸,户部尚书夏原吉刑部尚书吴中还在狱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吕震尽管心里对北征极其不以为然,但他更知道这时候要是自己再不识相,那么就该下锦衣卫狱和那两位一道做伴去了。于是,面对四周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目光,他想到皇帝派来看守自己的那十个护卫,因而咬了咬牙。

“当初长城以外有官山卫、宣德卫、东胜卫、云川卫、玉林卫,如今这些卫所一个个都迁移到了外长城以内,而鞑靼瓦剌则是一步步南下,如今更是皇上北征前夕,若是此时丢了兴和,那么万全前头再无屏障,若大军走开平,则阿鲁台可攻万全,因忖其乃我军必救!不管这次阿鲁台因何来攻,至少正好是兴和刚刚补充了军器粮料的当口,那么就可以多坚持一阵子。只要大军开至而兴和堡仍在,那便是大胜!”

“说得没错,虽说鞑子势大,但据城坚守,一千多号人怎么也能坚持十天八天。”安远侯柳升因之前张越曾经在要紧的时候劝解过自己,因此见英国公张辅不开口,他便抢在前头说话道,“若是北征之前丢了兴和,将来就算是大胜而回,这一条也是不好看的!兴和距离万全才多远,宣府三卫再加上万全两卫,足够了!”

武安侯郑亨出镇宣府多年,此时却没有贸贸然附议派兵。俟柳升说完,他就摇了摇头:“宣府虽屯重兵,但昔日……那场败绩就是教训。阿鲁台最善于的就是声东击西诱敌深入,如今乃是风雪天,那些鞑子攻城得花费十倍力气,但突袭却是极其擅长。宣府军不惯雪天出战,贸然出兵一旦遭伏击突袭,则势必危矣。”

户部尚书蹇义也建议不要贸然往援,先集结兵力,然后派一员老成持重的将领从万全出兵,署理刑部尚书金纯和他的意见差不多。隆平侯张信则是左右逢源,等于什么都没说。保定侯孟瑛倒是赞同柳升尽快援救的意见,这和姻亲无关,纯粹是他对于大局的看法。而镇远侯顾兴祖乃是众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因此只是谨慎地谈了利弊。

尽管张越是自己嫡亲的堂侄,张辅对其更是一向照顾,但亲情是亲情公事是公事,他这会儿心里极其惦记,但既是奉命合议,他最后便沉声说:“风雪天出塞确实风险不小,但兴和不可不救。先前已经重兵集结于宣府、万全、开平,不正是为了防备鞑虏南下?我的意见是先派人仔细打探,探得阿鲁台兵力之后,选一员得力大将宣府一镇兵出万全。仿先前皇上北征旧制,列队整兵以方阵行进,左右前后派侦骑打探,如此可保无虞。”

提出这样保守的建议,张辅自己也不由得深感恼火。无论是明初李文忠徐达蓝玉的大军出塞还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北征,几乎每一次都是动用大军,所以,地方卫所面对小股鞑虏还敢出兵,对于大军压境则是一贯采取守势。兴安伯徐亨不是大将之才,让他领兵直撼阿鲁台,别说皇帝不放心,就是他也不放心。而皇帝的心思只怕都在北征上,恐怕不会因为这样一件事而坏了计划。放眼座上那么多人,除了自己,倒只有武安侯郑亨可以当此重任。

当务之急是,北边竟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准确的情报,此次阿鲁台究竟带了多少人?

乾清宫东暖阁。

奉命列席合议的杨荣和金幼孜将每位大臣的意见一一禀报了一遍之后,却发现朱棣没有反应,双双抬头一瞧方才发现朱棣仿佛有些心不在焉。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勾当,他们俩不禁大为奇怪,却也不好作声催促。良久,他们方才等到了皇帝的声音。

“交阯参政张信在外头的时间够长了,调他回来,出任顺天府府丞。”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顿时让杨荣和金幼孜面面相觑。金幼孜实在是不明白这好好的说着北边的事情,怎么又拐到了安南。而杨荣在呆了一呆之后不免想到之前皇帝传召自己和沈度时说的话,不禁隐隐约约领悟到了几分,心中登时一凛,随即躬身道:“交阯参政乃是正四品,调任顺天府府丞依旧是正四品。此事是先行文吏部,还是明发上谕?”

“行文吏部,蹇义知道该怎么做。”朱棣轻轻用右手中指敲了敲榻上的扶手,旋即一字一句地说,“令兵部尚书赵羾督屯戍,其不在职期间,令工部尚书李庆暂署兵部。令英国公张辅和刚刚那些大臣商量北征督运粮事宜,朕不想看到他们再拖拖拉拉,眼下已经十一月了,三天之内,朕要一个结果!”

尽管都是在内阁浸淫了十几年的老阁臣了,但此时皇帝只字不提兴和,两人反而都觉得心里七上八下。金幼孜毕竟觉着这是要紧的军务,于是便试探道:“那兴和之事……”

“兴安伯徐亨太年轻,这会儿调武安侯郑亨过去换他回来。”朱棣随口打断了金幼孜的话,继而又继续说道,“郑亨随朕多年,是援是守让他自己把握,朕信得过他。至于兴和……朕信得过张越,再说兵仗局先前还说过陆丰向他们额外要了不少东西,有犀利的火器,还有百多个擅长火器的神机营军士,朕就不信阿鲁台舍得用人命铺出一条道进兴和!”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杨荣金幼孜只得行礼退出。直守的阁臣原本就是最忙的,而由于这件突如其来的勾当,他们两个和杨士奇几乎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一直到戌时三刻方才散直。满身疲惫的杨荣一上车便裹着厚厚的披风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被人轻轻推醒了。

“老爷,顾公子傍晚就来了,家里人已经领了他在书房等,刚刚送了茶点过去。”

第四百八十九章 小张大人神射!

远处攻城的喊杀声透过牛皮帐篷一阵阵传了过来,但军帐中的人却是谁也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息,唯恐触怒了前头脸色铁青的阿鲁台。两个精壮汉子正用白布为失捏干擦拭前胸后背的血水,旁边的中年军医不停地低声嘱咐着,其他人则是个个面色铁青。

先前人送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口气,虽说身边人赶紧剪去了露在外头的箭羽,在战场上就用锋利的尖刀割开了伤口周围那一圈肿胀的烂肉,起出了陷在肉里的箭头,又将淤血吮出,但那箭头蓝汪汪的三棱形状仍是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得已之下,军医只得用了如今能用的最好办法。他让人杀了一头牛,剖开牛腹取出脏器之后把自己的儿子放在牛腹中,然而,一夜过去了,曾经百试不爽的办法却没什么效用,失捏干仍然是昏迷不醒。

“不是已经喂过解毒汤了吗,怎么到现在人还没醒!”

中原人有一种说法叫做十年磨一剑,自打那一次在大明皇帝的亲政中大败亏输仅以身免以来,阿鲁台这十年隐忍不发默默恢复实力,正要大展宏图的时候,根本没想到竟然在这小小的兴和遭遇到了这样大的挫折。好容易保存下来的一辆攻城车没了不说,竟然连长子也被冷箭贯穿,如今正奄奄一息。此时他厉喝一声,心头甭提多愤怒了。

“太师,这不是寻常的箭头,也不是寻常的毒药!”那中年男子乃是大军中最好的军医,此时连忙站起身来,“我处理过无数箭伤刀伤,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箭头!大王子如果不是早年曾经中过毒箭,服过解药之后有了些抗性,这会儿恐怕就不行了!因为这是三棱箭头,中箭之后那些送回来的人虽说及时做了处理,但大王子流的血太多,恐怕……”

“别说了!”

火冒三丈的阿鲁台转身就撞开帘子出了军帐,看见雪地上跪着几个面色青紫的护卫,他不禁更是怒从心头起,当下就厉声喝道:“我千里挑一选了你们跟随失捏干,你们就是用这样的忠诚回报我的提拔?连主人都保护不了的还算什么勇士,只是耻辱!来人,砍下他们的脑袋,将他们的家人贬为奴隶!”

护卫们已经被冻得七死八活,这会儿几乎连话都说不利索,当十几个亲兵上来将他们架下去的时候,总算是有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嚷嚷了起来:“太师,并不是我们不尽力!当初距离城上至少有四百步远,也利鲁在箭射过来的时候已经挡在了大王子前面,但那支箭竟然穿透了他又射中了大王子!太师要是不相信,还有一支箭也是连中两人!”

“等等!”

闻听此言,阿鲁台立刻出口阻止了自己那几个亲兵,走上前去又向其余几个护卫问了一遍。当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地说确实是一箭贯穿两人时,他的眉头立刻紧紧拧成了一团,原本那满腔怒火渐渐化成了惊疑。他前一次刚刚挥师攻过兴和,那一次虽说没有成功陷落此城,但也杀了不少人,所以先前得到情报说兴和如今只有六七百人,他丝毫没有怀疑。

可事情仿佛有些不对劲。先是色勒奔说追到城下时遇到了火器阻击,然后又是攻城车被不明火器毁了,再然后是自己最器重的长子身受重伤死活难料……蒙古军中也有强弓,但顶多也只能射出一百五十步至两百步,昔日宋朝那神臂弓射程也就是在三百步上下,就是大明神机营中的那些火器,仿佛装上利箭也不该射出这么远……

等等,神机营!

想到这样一个可能性,阿鲁台顿时再也顾不得那些护卫,转身就进了军帐。疾步来到失捏干身前,见军医忙得满头大汗却依旧没法让人苏醒过来,他不由得一把将其抓了起来,沉声问道:“之前起出来的箭头和箭尾呢?”

那中年军医连忙打开旁边的箱子,双手奉上了那当初硬生生剪断的箭头和箭尾。阿鲁台抢过来从头到尾细细端详了片刻,随即就在箭尾处注意到了一行清晰可见的小字。

天字第伍拾柒号,永乐拾玖年柒月肆日造。

对于当初在阔滦海子一战中败北的可怕记忆,阿鲁台一直到现在都耿耿于怀。那时候固然是朱棣亲自带领骑军打得他只顾逃命,但要不是神机营打乱阵脚,他也不至于输得这么快。如今看到这箭镞竟是刚刚生产出来不久,编号甚至如此靠前,他顿时再无怀疑。一瞬间的战栗过后,他立刻恢复了心狠手辣的枭雄本色。

明军的大军调动他虽说不能打听得清清楚楚,但某些风声至少还是知道的,这会儿大队人马的调动还在关内。如今看来,那时候他真是被各大族酋给逼得昏头了,要是能激怒朱棣让其在秋日出征,到时候只要多拖上一阵子,大风雪困也能困死那位皇帝!兴和就算不止那六七百人,兵员也还是有限,要是攻下来,他得到的就不单单是粮食,还有明军的火器!

他真是怀念蒙元驱使着大批中原工匠的好时候,自从退入草原之后,不但来自中原的奢侈品就此绝迹,而且火器大多是从明军那里缴获的,会造的工匠更是几乎绝迹。这种情形要是继续下去,高贵的蒙古人就将永远成了中原人口中的鞑子!

就在阿鲁台下定决心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间中依稀能听到神射二字。心头一凛的他立刻弯腰出了军帐,结果就看到刚刚那些护卫仍然被自己的亲兵拿着,而这些人也都正朝兴和堡的方向张望。眼见这情形,他顿时大恼,连忙命人去打探怎么回事。

“报!太师,兴和堡中神射利害!”

兴和堡迎来又一波攻势的时候,城西头的伤员们则是正在费劲地开挖大坑,预备下葬袍泽的尸体。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地上的土早就冻得硬梆梆的,几乎每一镢头下去,那反震的力气都能震得人手腕子发麻。但是,听着耳畔的喊杀声,所有人却都没有任何怨言。

抢在敌寇再次大举攻城之前,他们好歹做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出城在瞭望台哨兵的监视下,在那具已经完全破烂不能使用的攻城车下找到了那些死士的尸首。然而,由于那手雷的巨大爆炸力,没有人能认出哪个才是王唤。而这种时候,谁也不忍心让这些个已经认不出原本面目的人曝尸在外,因此只能暂时草草入葬,之后也许就再没有那功夫了。

张越却没有时间为王唤默哀,他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位老将亲身冒险的缘由,但这并不妨碍他钦佩王唤在那种时候亲自上的勇气。最初他还以为骑兵攻城是开玩笑,风雪天骑兵攻城则是更加开玩笑,但谁能想到,对手真的弄来了一部威胁巨大的攻城车?要不是火器犀利,要不是死士突击,恐怕等着他们的就是立刻城破败死,尽管如今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这些一拥而上的蒙古兵几乎全都疯了!

西墙上这会儿箭雨如云,任何地方都能听到箭头和盾牌相击时发出的叮叮声。尽管下头的攻势极其激烈,但一没有大型攻城车,二则是草原上就算有投石机,也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石块,因此一来二去就只能通过云梯攻城。尽管如此,城内也没有投石机这样的大型设备,而且对付前头几拨攻势时,贮存的滚油石灰已经全部用完了,再加上箭支几乎消耗殆尽,于是火器就成了最犀利的武器。

火药充足,配套的弹丸也还算充足,但会使火枪的人员毕竟不充足。眼见攻城的队伍密密麻麻看不见尽头,手铳还余下十几把新的没人使唤,张越想起自己之前给京营京卫换装期间没少往军器局跑,甚至曾经在那些工匠的陪同下很是试射过几次,不由得动了心。他倒是有心提刀亲自上阵,但彭十三固然不在,向龙和刘豹却寸步不离牢牢看着他,那架势仿佛是除非真的到了千钧一发的当口,否则他休想逞强。

于是,在城头冒着箭雨督战的周百龄好容易寻了个空子进入箭楼,结果一眼就看到张越正拿着一把手铳从箭孔中往外射击。吓了一跳的他看见向龙和刘豹正在后头小心翼翼地填装火药,不禁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等到张越打完一枪后方才走上前去。

“看小张大人的架势,大约是在军器局用过这玩意吧?”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好好练练准头的。”

张越心里那股后悔劲就别提了。他原以为这和现代的打靶差不多,结果在军器局的演武场上射过好些回,愕然发现手铳这东西射程固然在百步之内,但要射准却实在很有难度,于是在十几回打靶之后,就没在那上头多花时间,谁知道如今他竟是只能用这个。

“嘿,大人不用妄自菲薄,昨天咱们能射中那也是侥幸,这军中有神箭手,可还从来没有一个神铳手,就是因为这东西不好把握。对了,昨天那神枪也不知道射中了谁,这会儿竟是刺激得鞑子嗷嗷直叫。大人既然能用手铳,何不试试神枪,反正昨天那种机会再也没了。鞑子有了防备,恐怕是再也不会有显贵站在那么近的地方,但寻常小兵杀一个也就是一个!”

听了这话,见周百龄站在旁边拿起水袋咕嘟咕嘟喝了一阵子,张越却是心中一动,随即转身到一旁的箱子里取出了一支昨日大展神威的神枪。在前头装上铁木力和箭支,他用药匙在药室中填装好了火药,旋即就拿着一支木叉来到了箭孔前,将神枪搁在了木叉上,随即看了一眼两三百步远处某个手持黑色大纛的壮汉。尽管知道这一箭奏效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但他还是眯缝着眼睛瞄了好一阵,旋即才点燃了引线。

砰——

由于火药的强大作用力,这支离弦之箭在顷刻之间横越了攻城大军,直奔那黑色大纛的方向而去。然而,当那一箭最终射中了某个目标时,即使是张越本人也是目瞪口呆。

那个手持大纛的大汉安然无恙,但那一面绘着白色老鹰的黑旗竟是被那一箭穿透了过去!

周百龄这会儿险些一口水呛了出来,旋即便哈哈大笑道:“小张大人果真神射!”

第四百九十章 皇上万岁万万岁和为了活着拼了

上马则备战斗,下马则屯聚牧养。要说骑射,倘若蒙古人认第二,那么天下就无人敢认第一。相对于中原培养一个弓箭手的难度,蒙古人向来可以自豪地说,他们天生就是最好的弓箭手,就连小孩子也能用小弓箭射杀草原上的野兔狐狸,成年人更是什么都不在话下。

于是,当有人看到黑纛被射穿时,立刻望向了远在数百步之外的城池,由是失声惊呼了起来。听到那哇哇乱叫的声音,鼓足了气势攻城的蒙古兵都忍不住回头观望。此时尽管没有再下雪,但天上阴沉沉的,呼啸的寒风仿佛能把人直接吹跑。那面原本迎风招展的黑色鹰旗在羽箭直接贯穿的大力和风力的撕扯作用下,已经是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这面应当用于激励士气的黑色鹰旗,这面被阿鲁台号称为志在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光荣黑纛,这面旗杆足有手臂粗的鞑靼军旗,便这么可怜兮兮地挺立在风中,那破损的口子恰好是那只翱翔于天空的老鹰图案,让人一看就能生出了无穷无尽的联想。

眼看鞑子攻势稍减,周百龄随手把水袋丢给了向龙,大步走出箭楼,对着城墙上士气大振的军士们高声喝道:“天佑大明,小张大人神射!”

城墙上忽然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旋即就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一时间,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响彻云霄,尽管知道周百龄这是为了稳定军心,身在箭楼中的张越还是闹了个大红脸。他原本是打算射人的,这会儿怎么变成了射旗?

东墙上的郑平原听清了这巨大的欢呼声,面上不禁露出了十分喜色。由于鞑子这天一直都是猛攻西墙,他也想过和张越换一换,但周百龄拍胸脯打了保票,想着有这么一个京营的千户在,他也就继续按照先头的分派行事。尽管眼下不知道所谓的小张大人神射是怎么回事,但他却看到了城墙下的蒙古兵阵脚大乱,遂立刻带着一众兵将奋起反击。

无论守城攻城,本就是重在气势。此时此刻,兴和堡内的将士鼓起了劲头,张越也立刻从赧颜中醒悟过来,知道这时候绝对不是说出真相的时候,也不是继续呆在这箭楼里的时候。将那把神枪小心翼翼装回了箱子,他便吩咐连生连虎在这里好好守着,旋即就往外头走去。向龙原本还想拦着,但却看见刘豹向自己摇头,于是只得捞起一面盾牌紧跟了上去。

射到城墙上的箭明显少了,而比起刚刚在箭楼的箭孔中看到的情景,此时站在城头,张越更看清楚了自己的一箭之威。既然是错有错招,灵机一动的他一把拉过周百龄,低声问道:“可有能说蒙古话的大嗓门军士?”

“蒙古话?这兴和堡上上下下的军士们大多能说两句蒙古话,小张大人你问这个……”话说了一半,周百龄顿时狠狠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大纛都破损了,正好拿这个来做文章,他们不是信长生天么?我就说这是咱们大明天子的神威盖过了那劳什子长生天!他娘的,那面鹰旗破破烂烂的模样,还真是像窑子里被人一把扯破衣裳的姑娘!”

见周百龄笑嘻嘻地过去找人去了,张越顿时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心想好好的心理战到了这家伙嘴里就变了味道。然而,看着那护着黑纛的蒙古壮汉进退两难,他只觉得这些天绷得紧紧的那根弦陡然之间松乏了下来,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轻松的笑意。

没多久,城墙一角就传来了一个呜哩哇啦的喊话声,那还真是招牌式的大嗓门,蒙语说得极其流利,竟是连停顿都没有。随着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激昂,城下的队伍渐渐有些乱了,到最后竟是没什么人还顾得上攻城。终于,一群军士严密保护着那面破损的黑纛徐徐后退,攻城的队伍如同潮水一般退了回去,留下的就只有地上零零落落的尸体和兵器箭羽的残骸,还有斑斑驳驳的血迹。

看到这一幕,张越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一下子吼出了两个字:“万岁!”

这兴和,能守住!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这两个字来表达自己的激动心情,但身边的其他人此时此刻却错会了意思。周百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辉,旋即竟是扶着亲兵的手猛地跃上了那高高的垛口,振臂高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高亢的声音盖过了刚刚的小张大人神射,须臾之间传遍了整个兴和堡,哪怕是正在堡中掩埋尸体运送箭矢火药的民夫们,也忍不住停住了脚步,旋即跟着叫嚷了起来。永乐皇帝朱棣登基已经有二十年,他们不是那些善于口诛笔伐的文人,早就忘记了所谓的皇帝得位不正,只知道那是至尊,是君临天下的天子,是会保佑他们的皇帝。于是,那皇上万岁万万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天空中回响,最后汇集成了震耳欲聋的怒吼。

张越没有想到自己发泄情绪的两个字竟是成了这样一个导火索,愣了一愣的他跟着蠕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法子像寻常人那样狂热。和那些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皇帝的人相比,他见天子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暴怒发火的朱棣,亲切和蔼的朱棣,寄予厚望的朱棣,赏重罚也重的朱棣,翻脸如变天的朱棣——朱棣也是个寻常人,只是脾气坏一些而已。可寻常人脾气坏不要紧,皇帝脾气坏却是要人命的。

良久,那吼声终于停歇了。即使此时仍旧天寒地冻,但不少人的脸上已经激动得绯红,从垛口上跳下来的周百龄亦是如此。带着两个亲兵快步走到张越面前,他忽然狡黠地一笑,旋即就朝身后一招手。刹那间,那两个身强力壮的亲兵一下子抢上前,竟是一边一个托着张越的脚,随即一左一右各自用劲,竟是把人高高举了起来。

周百龄这才转身嚷嚷道:“大伙儿都知道,小张大人是文官,此前从来没用过火器,但这一次,他却大展神威一箭射了鞑子的军旗!小张大人,你给大伙说两句,也好让咱们都安安心!”

虽然没料到周百龄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但这会儿看到无数热切期盼的目光,张越只能把气急败坏暂时按下。他自己不相信皇帝万岁万万岁那一套,但显然军士们最吃这一套,可他若真是完全照周百龄的想法做,那就实在是太假了。须臾,他脑筋一转便想到了主意。

“这两天大家拼死拼活力保兴和不失,心里是不是都还担心着撑不住破城屠城的那一天?那我问问大家,我那一箭射穿鞑子的军旗时,大家可还有那样的担心?鞑子的军旗距离城墙至少有四百步,我却能够一箭射中那上头的老鹰!那是因为这是我大明的地盘,长生天保不了他们,可我大明的天子能保佑我们,每一尊神明能保佑我们,战死的每一位袍泽的英灵也能保佑我们,我们的勇气和坚持更一样能保佑我们!单单为了活着,我们就得拼了!”

周百龄原本还以为张越这个文官会说出一大通忠君为国之类的话,于是刻意制造了这么个机会,可他越听越是觉得心头激动,到最后那句话时,他已经完全把最初那点小打算丢到了脑后,头一个跟着举手吼了起来。

“大伙儿听到了没有?鞑子若是破城,所有人都得死!为了活着,咱们得拼了!”

“拼了!”

生死存亡之际,封妻荫子的许诺原本就显得苍白无力,反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更容易引起所有人深切的共鸣。于是,这个声音再次响彻了城头,也令正在上楼梯的郑平原为之失神。他只感到心中激荡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因而一跃跳过了最后两级台阶上了城头。看到被人架着站得高高的张越,他只感到一阵由衷的喜悦。

张越和王唤不单单为兴和带来了粮食和军器,带来了兵员,而且还带来了一股子让人最是振奋的精气神!他不想知道那奇迹是怎么来的,只要能享受这奇迹的结果,他就满足了!

尽管鞑子退走,尽管士气可用,但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分派好了城墙的防守,又安排好了打扫战场的人,张越郑平原周百龄便回到了千户官所。这两天两夜中,白天他们谁也不敢睡觉,晚上则是轮流眯瞪一会,如今人人都是满眼血丝。这会儿在议事厅中端详着那幅已经有些残破不堪的地图,三个人也就没有人前的镇定,都是面色沉重。

张越头一个开口说道:“若是快马加鞭,兴和到万全只要一个半时辰,消息应当早就送到了。但是,咱们也都看到了这次阿鲁台动用了多少人,宣府万全若是打探到这一点,再顾及到这大冷天援救的危险,恐怕未必会及时出兵,更何况上报朝廷等等都需要时间。所以,咱们得做好最坏的准备,那就是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死守!”

郑平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此时见张越先说了出来,他就跟着点了点头:“如今鞑子的气势竭了,咱们却是士气可用,咱们一定能够守住!鞑子每逢入冬就必须要宰杀一批牲畜,必须要节省粮食,但打仗却耗费最大!吃不下兴和,他们迟早要退兵!”

第四百九十一章 我听小张大人你的!

继四天前下过一场雪之后,天上再次飘起了鹅毛大雪。尽管大军围城,但兴和堡内不缺粮食不缺军器,柴炭干草倒是有些捉襟见肘,可这黑煤的存货却还算充足,因此倒霉的就只有那些马匹坐骑而已。那些京营的骑兵就算心疼爱马,但顶多也只是骂骂那些该死的鞑子,对于马匹掉膘却无可奈何。即便如此,士气却依旧高亢得很。

因为他们背后就是长城,就是大明!因为他们在城内,不轮值的时候还能睡上暖和的火炕!因为他们已经让一拨又一拨的敌人铩羽而归!

张越和周百龄郑平原如今是分段巡视城防,毕竟,要紧的不仅仅是防备外敌,还得注意到军士的情绪——谁也不想在这种要紧关头发生什么内部的变动——而且,如果说原先军士们为了遏止敌寇攻城而有意在外墙浇水使其结冰,那么如今不必那么做,兴和堡就已经变成了一座冰雪的堡垒。除此之外,几次三番地打退来敌之后,也还抓住了几个俘虏。

由于伤兵众多,因此郑平原起初并不想留下那些个受伤的鞑子俘虏浪费粮食。张越也不是心慈手软的性子,但他却很是疑惑阿鲁台在这种天气下大肆来攻的用意,由是就给了自己身边那两个货真价实的候补锦衣卫完全的权限,吩咐他们想办法撬开俘虏的嘴。

这会儿巡视了东门和西门,确保堡内的两大门户并没有任何问题,城头上一切正常,瞭望台上没有看到任何敌寇要攻击的痕迹,眼看日上中天,张越就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往回走。一路上,但凡看到他的人都会停下来亲切地叫上一声小张大人,时不时还会有人拦下他问几句诸如援兵之类的闲话,他自是一概笑脸以对,少不得还要劝慰鼓励上几句。

回到千户官所,他几乎感到浑身都冻僵了。进了那间唯一烧着火炕的屋子,又一口气喝尽了一整杯热水,他这才缓过神来,随手将那件大氅丢在一旁的椅子上,又拖了靴子换上大棉鞋。原先双层小羊皮夹了棉花的簇新靴子已经是破了几处,而御用工匠所制的紫貂皮大氅经过这些天的激战,上头已经沾满了各式各样的污渍,有些地方甚至还磨破了,再加上连番大雪,那简直是干了湿,湿了又干。可即便这是皇帝御赐的东西,但在这种生死都说不好的地方,他又没有合适的避雪大衣裳可以替换,自然也顾不上东西是否干净整洁。

毕竟,他当初只想这一程用不了几天,两个衣箱都撂在宣府孟俊的那个小院里头了。而兴和虽说打了两口深井,但兵员多了水的消耗量也就大了,现如今几乎都是将雪水烧开了供食用。为了节省黑煤,他早上顶多是雪水擦一把脸,就连脸上的拉碴胡子也懒得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