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粮库,看到向龙刘豹和连生连虎迎了上来,却没找到彭十三和牛敢,张越不禁一阵奇怪,一问之下方才得知那家伙竟是兴冲冲地拉着人跟着兴和堡的狩猎队出去打猎了。情知这一路上彭十三恐怕憋慌了,他对此自是一笑置之,没多往心里去。

作为矗立在长城外的一座要塞,兴和堡中除了军营房屋之外,还有铁匠铺、军医所、裁缝铺、杂货店等等,但除了杂货店是由每次运粮的民夫带一些必备的货色之外,其他的都是那些军户自己的营生,铁匠铺用来修补那些小有破损的兵器,军医所则是治疗跌打外伤,裁缝铺则是织补那些破得太不像样的军用袢袄。

趁着眼下暂时还能闲上一阵子,张越少不得把这些地方都逛了一个遍。由于已经过了操练的时候,这一路撞见了好些军户,大多数人都是看到他就立刻躲了。他本就不指望初来乍到和士卒打成一片,毕竟他也不是来打仗的,因此自然本着多听多看少问少说的原则。当来到西北隅时,他却意外发现了一块围着栅栏的菜地。

菜地周围的栅栏大约是有些年头了,横七竖八地扎在那儿,色泽暗红。发干的泥土上种着好些蔬菜,但无一例外都是蔫头蔫脑,看上去很没什么活力,而且有一个角落已经空了。一个老军正用瓢小心翼翼地浇着一颗颗菜,仿佛是唯恐浪费了一滴水。看到这一幕,张越立刻想到了中午吃那一餐饭时那味同嚼蜡的几盘绿叶子菜,终于明白了这些菜的来历。

老军好容易浇完了菜地,旋即满意地站起身来,一看见张越,他登时大吃一惊。尽管听说今天万全那边送来了大批补给,还有钦差大人,但他没有去看入城,这会儿也不知道这位穿青袍的年轻人是何等人物,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菜都是你种的?”

“是小人种的。”老军讪讪地点了点头,生怕对方以为自己不够恭敬,他连忙又解释道,“小的已经种了十年了,因为水金贵,所以只能种这么一小块地方,也就是逢年过节大伙儿打打牙祭,今儿个中午还送了一些去官所。”

张越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又问道:“既然是水金贵,这些菜蔬大约也金贵得很?我刚刚绕着转了一圈,仿佛整个兴和堡就这儿一块菜地?”

“那是自然,咱们这儿都是靠早年的四口深井,平日里遇上干旱的时候,就派上兵去哈流土河取水,狩猎之外偶尔也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野菜,毕竟,咱们这儿肉食倒是不少,就是吃不上菜。”

又陪着聊了两句,发现张越和气没架子,那老军渐渐没了戒心,说话也就更加放开了。说着说着,他伸手一指那栅栏,不无唏嘘地说:“这吃菜是早定下的规矩,一个月一回,这栅栏原本是防着那些贪嘴的军户,结果上一回鞑子大军来袭的时候恰好是往这边打。要不是那群年轻人死命护着,别说这菜地,就是当初存下的那些种子也没了。结果这地方保住了,栅栏却变成了这颜色。那一仗下来,咱们兴和堡就只剩下了六百多人,可怜那几个小伙子,死的时候还惦记着那口没吃上的菜,还惦记着多少年没回长城里头看看……”

哪怕是从来没打过仗的向龙刘豹连生连虎,听着这些话,心里也不免沉甸甸的,而张越自然更甚。对于这些死守着这座要塞的人来说,何尝是不进长城非好汉?

第四百八十章 敌袭和第一场雪

十月末的大草原赫然是一片肃杀气息,大片大片的草地已经枯黄了,不少地方甚至露出动物们啃出的草根来。偶尔能看到个把兔子在那里啃着草皮,听到有动静却飞也似地跑开了去。高高在上的穹庐,平坦广阔的草原,极目远眺仿佛能看见天的尽头,对于大半时间都在安南打仗的彭十三来说,在这种草原上跑马狂奔实在是再兴奋不过的事。

拉弓满月,再次一箭将一只野兔死死钉在草地上,听到旁边的军士们又喝起了漫天彩,彭十三自然更是兴高采烈。然而,让他郁闷的是,大多数人在此之后仍然用殷羡的目光瞥了一眼牛敢手中那只红毛小狐狸。谁能想到这家伙虽然马术寻常箭术稀松,但居然有这样的手段,在一个不起眼的土洞旁边捣腾了一阵子,随即就三下五除二抓到了这样一只家伙。

招招手示意牛敢过来,彭十三便开口问道:“倔牛,你以前也这样掏过狐狸?”

由于张越保证他那些同伴都能活命,牛敢最大的心事放下了,整个人也显得精神了起来。此时他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只是偶然而已。因为那会儿给鞑子做牛做马常常不够吃的,咱们几个常常去掏老鼠洞,偶尔也发现过狐狸洞。为了能找到东西填饱肚子,那是连什么法子都能想出来,狐狸肉自己吃,狐狸皮就设法藏起来。要不是靠着这些积累下来的毛皮御寒,咱们跑不出忽兰忽失温,路上要吃饱肚子更是不可能。”

说是狩猎队,但这样十几个骑兵还充有斥候的意思,遇到单个行动的谍探就可以擒拿,遇到人多的时候就可以分散奔逃回去报信,所以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和蒙古人打过交道——由于这里乃是鞑靼瓦剌势力交接所在,他们实在没法子把人分出来,于是就一律称之为鞑子,又省事又好记——此时听说牛敢竟然是从北边跑回来的,一群人顿时深为惊叹。

“我刚刚还嘲笑牛大哥你不会骑马,真是该死!你是好样的,以后打回去报仇!”

“当初我们村子上也有人被掳到北边去,两年前才跑回来,如今已经被选入御马监亲军了!你可得好好表现,到时候就是天子禁卫了!”

看到一群军户围着牛敢嘻嘻哈哈说话,彭十三便不再吭声,只笑看着那头倔牛在众人的戏谑下一张脸越来越红。忽地,他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鸣叫,连忙抬起了头,却看到天上有一只鹰。他正想说在草原上看到鹰是好兆头,旁边登时传来了一声惊呼。

“不是鹞鹰,是鞑子驯好的猎鹰!”

十几个军士还正闹腾着,听到这一声提醒连忙全都抬起了头,刚刚还喧闹的一群人立刻寂静了下来。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仔仔细细看着天上那只小黑点,渐渐露出了凝重的脸色。而彭十三看见领头的队长猛地跳下了马,屈膝用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倾听着,连忙张目往远处眺望,尽管没发现那边的地平线有什么异常动静,但也不敢就此掉以轻心。

“有一些骑马的人朝这边过来,大约十几人左右。”

倘若来的是几个人或是上百人,这时候无非就是上前抓人或是退回堡中两种选择,但区区十几个人却让彭十三犯了踌躇。那队长却只沉吟了一会就咬咬牙道:“彭爷和牛兄弟赶紧回堡中通报,其余人跟着我去打探个究竟!”

尽管彭十三对于自己这一手本事很有自信,但他更知道人家这一队十个人配合默契,他留下来只是添乱,当下便二话不说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他和牛敢的马褡裢里头就被人塞进了好些乱七八糟的猎物,军士们还没事人似的开起了玩笑。

“彭爷,我那只兔子回头可给我留着,别让人家偷吃了!”

“牛兄弟,好好养着那只狐狸,狐狸肉不好吃,这小狐狸却是个稀罕物!”

“咱们抓到了鞑子的探子之后,回头立马回来!”

看到一群人纵马扬鞭飞驰而去,彭十三便唤了好几声,见牛敢还是呆呆愣愣的,他知道这小子必定是想起了昔日的事,干脆策马上前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旋即才沉声说:“走吧,别发愣了,这种时候你帮不上忙!我知道你能从北边逃回来是有本事的,但跟着他们咱们就成了累赘!”

好容易叫回了这头倔牛的魂,彭十三便调转马头朝着来路驰了回去。及至听到身后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他不禁放下了这层心思,却仍惦记着那十个去打探的军士。那个老成的队长连说谎话都说不好,若是伏地听声连人数都能听出来,那岂不是真神了?不过是职责所系不能不迎难而上罢了,只不过没想到那些军士在那个节骨眼上还能满不在乎。

大半个时辰后,彭十三和牛敢终于直接穿过那片稀疏的树林抵达了兴和堡。他也不理会那些问东问西的军士,带着牛敢径直找到了负责防戍的副千户,把刚刚那档子事完完整整解说了一遍。见这位四十开外的老军官犹如旋风一般冲出去布置防卫,他这才直奔千户官所,却恰好在门口撞见了张越。

“老彭,咱们初来乍到,你怎么就随随便便带着人出去了……”

“先不提这个,我们刚刚去狩猎的时候,在天上看见了猎鹰,那个狩猎队长又说是听到了有人马朝过来,所以打发了咱们俩先回来,他们一起过去打探了!”彭十三打断了张越的话,一口气又复述了一遍刚刚的情形,又神情凝重地说道,“刚刚在去的路上我还问过,他们说是自从鞑靼北迁之后,这边就很少有人放牧,瓦剌人也不会轻易闯进禁区。既然如此,若真是有人来,恐怕至少是和开平那边先前放火烧林的行径差不多。”

“你是说可能是阿鲁台的前哨?”

张越一下子就抓住了这番话的重点,见彭十三点了点头,他立刻转身进了官所。一路到了最里间,他就听到了王唤那个大嗓门嚷嚷着骂人的声音。

“将兴和堡迁徙到长城之内?胡说八道,兴和若是不要了,开平孤立无援,日后只要鞑子大军一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再说了,全部龟缩到长城以内,以后就只能采取守势,要想再到草原上打他们就难了,到时候鞑子在草原上休养生息,每年骚扰个几回,那苦的就是咱们而不是他们!你要是说这兴和堡守军应当轮换我还能听听,但迁徙治所绝对不行,我说什么也不会上奏朝廷!”

没料到屋子里这会儿竟在说是否徙治所的事,张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因事出紧急,他也顾不得那许多,连忙进了屋子,眼见郑平原脸上通红,王唤气得直打哆嗦,这当口他也来不及劝说什么,直截了当地道出了刚刚听到的事。闻听此言,这品级相差老大的两个军官顿时抛开了刚刚的事,郑平原得知已经事先通知了副千户,脸色稍稍轻松了一些,但仍是告罪一声慌忙冲了出去,险些和进来的彭十三和牛敢撞了个满怀。

王唤随手捞起挂在椅背上的油毡大氅,披上身之后见彭十三拉着牛敢进来,他立刻醒悟到这就是张越所说的两个人,立时打消了这会儿就出去的主意,仔仔细细盘问了一遍。等事无巨细问明白了,他原本就拧紧的眉头更是成了一个结。

“小张大人,我们上瞭望台那边去看看吧!”

无论是大城小镇,从古至今的城镇堡寨几乎都是取四方之义,兴和也是一样。然而,由于四面墙壁并不高,这瞭望台便设在略微靠后的位置,不过是比城墙更高一丈而已。此时此刻,张越再次登上瞭望台,却被越来越大的风刮得一个踉跄,幸而旁边的王唤伸手扶了一把。站了许久,他的目力能及之处却依旧是一片寂静,仿佛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老彭,你们路上再加上刚刚耽搁的时候,大约过去了多久?”

跟着上了瞭望台的彭十三沉吟片刻,这才答道:“应该有一个多时辰。”

“一个多时辰,也该回来了……”

正看着远方的王唤喃喃自语了一句,张越冷不丁看见天际线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忙提醒道:“快看,北边有人回来了……不对,怎么那么多人!”

瞭望台上的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有一个小黑点从天际线上一路疾驰而来,但更醒目的就是天边那黑压压仿佛一团乌云般的星星点点人马,看到了最前方仿佛有人打着一面白旗。即便看不清那白旗上的图案,张越也不会认为这来势汹汹的一拨人会打着投降的白旗,细细思量了片刻,他顿时醒悟了过来。

“是鞑靼的黑纛!”

“看情形顶多就是千八百号人,居然敢用黑纛!”

王唤在一瞬间的呆愣之后,当即冷笑了一声:“若是兴和只有原来那六百多人,那么这些人恐怕真的会把咱们逼在里头动弹不得,但这一回却没那么容易!小张大人,我已经派了人去万全报信,这会儿你也回不去了,不妨留下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真的老了!将近两千人背靠长城守一个兴和,就是拖也要把他拖死!”

几乎就在说话的当口,天上忽然飘落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入冬以后兴和的第一场大雪,却是在这大兵压境的时候不期而至。

第四百八十一章 关门打狗,黑云压城

在中原人眼中,只要是黑色大旗都能称之为黑纛,但真正的黑纛,也就是哈日苏德勒,其实一直珍藏在苏德勒祭坛。随着元朝的覆灭,黄金家族不得不黯然退出中原,但对于众多的蒙古部落而言,只有黄金家族的后裔才是真正的大汗。阿鲁台先后拥立了鬼力赤和本雅失里,而瓦剌也不甘示弱,拥立了答里巴和卫雅喇台。

因此,即使是阿鲁台权倾一时,即使是他接受了永乐皇帝朱棣的册封,即使他可以不把如今的卫雅喇台可汗放在眼里,但他仍然只能称太师,那面黑旗上也只能画上一只老鹰。

然而,即使如今那面黑旗上连一只老鹰都没有,但在这样大队人马的追击下,侥幸逃脱的三个狩猎队士兵却仍是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看见那土堡遥遥在望,看见那城墙上赫然只有盾牌的微光,看不见人,他们的心不由得一点一点往下沉。

后头有这样的追兵,大门是铁定不会开的,到时候前有高墙后有追兵,他们竟不比之前惨死的袍泽幸运到哪里去。指望堡内的其他人来救援他们也不可能,毕竟,在开阔地带对战蒙元骑兵,只能靠火铳打乱队形,然后用骑兵冲击。但是,如今兴和堡中的人还不清楚敌人究竟有多少,以他们那位千户大人的谨慎,决计是坚守而不是救援。

倘若换作他们在堡中,他们也会这么做,可是眼下他们却费了千辛万苦,牺牲了七个人这才勉强跑回来!面对那寥寥一丝生的希望,三个人渐渐红了眼睛,于是拼命用马鞭击打着马股,心里全都在渴盼着生的奇迹。

堡墙的箭楼中已经是站了一排弓箭手,弓箭手之后就是火铳手。火铳手并不是兴和堡的人,而是此次京营五百人中的神机营士兵,他们不但是两次北征的老兵,而且早就熟悉了这永乐手铳的使用,因此并不紧张,反而是郑平原调来的那些的刀牌手个个紧紧握着盾牌,脸上一片肃然。被郑平原硬是“请”进了箭楼的张越这会儿正来回踱着步子,心中却惦记着带人守在城门口处的王唤。

他之前曾经随口提了一句蒙古人最爱用诱敌深入大军合围,结果这位老将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胆子却是不少,竟演了一出关门打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城门开了!”

听到旁边传来的这一声,张越不禁凑到远望孔,心情激荡地望着那三个穿过树林奋力奔逃过来的军士。他一早就肯定这三个人是被故意放走的,否则凭着那近千名蒙古骑兵,若是齐齐放箭,漫天箭雨之下,他们几乎是必死无疑,决不会一路被人撵到了这里。这已经不止是什么猫逗老鼠的戏码,恐怕是那些家伙想要把他们逼死在土城之下,一挫兴和堡守军的锐气。

既然暂时不知道后军有多少人,那就暂时把这第一波应下来再说!

看到城门大开,三个军士不禁生出了死里逃生的感觉,来不及细想就纵马直奔城门而去。随着城门越来越近,他们渐渐感到身后原本隔着还远的喊杀声马蹄声竟是近了起来,其中甚至还夹杂着无数哄笑和喝骂声。在这种生与死的当口,他们谁都顾不得去想为什么追兵忽然在这种时候追近了,本能地再次狠狠挥起了鞭子,希望能在最后时刻冲进城去。可就在这一刻,他们陡地听到了无数弓弦拉动的声音。

“沉住气,不要动手!”

看到漫天箭雨从天而降,看到三个人中的最后一骑人因为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射成了刺猬摔落在地,箭楼中的所有弓箭手和火铳手顿时都眼睛红了,直到听见张越的喝声,这才警醒了过来。发现那两个己方军士和那些蒙古骑兵的前端赫然已经看不到了,料想必定是进了城门,张越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浑然没发觉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

当当当——

在三声响亮的钟声之后,一时间,箭楼和外头城墙上一下子喷出了大片箭雨和火光。唯一的区别是,外头城墙上的五十名火铳手用的乃是此行特意带上的新式神机箭。一时之间,城下传来了好些战马的悲鸣,而城门处亦是喊杀一片。早就设好的铁拒马和铁蒺藜让当先追杀进城的百十个骑兵吃足了苦头。虽说也有人眼疾手快射杀了几个人,但更多的人却极其狼狈地摔落下马,不得不面对四周围涌上来的数百名刀牌手。

突如其来的箭雨火雨很是阻了一阻飞驰的鞑靼骑兵,因此能进入大门的就只有最初的百多号人,其他人只能一面策马避让倒地的战马和同胞同胞,一面眼睁睁看着刚刚放下的城门逐渐拉起。甚至不用主将的号令,这些训练有素的骑兵就将又一轮密集的羽箭射上了城墙和城内。

城墙上的军士早早就用盾牌遮挡,因此只有几个倒霉蛋被盾牌缝隙中掉下来的箭射中了胳膊大腿,倒是没折损几个,但射入城中的箭却给正在激战中的双方造成了大麻烦。只是失去了后援,再加上又从马战变成了步战,百十个鞑靼骑兵渐渐落了败象。而卯足了劲头的王唤提着一柄沉重的环首刀,若不是身后几个亲兵死死拦住,要不是郑平原的指挥还有游刃有余,他几乎就要亲自上阵了。看着看着,他便朝旁边的亲兵喝了一声。

“赶紧鸣钟,让他们趁机再射一轮!”

尽管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最初也只是零星雪花,但天上的雪却很快就大了起来,一团团棉絮似的雪铺天盖地地从空中落下,有的在激战的众人身上无声无息地融化了,有的落在了地上那些冰凉的尸体上,有的飘在了那鲜红色的血泊之中。当听到城墙上再一次响起火铳发射的声音时,堡内被围的骑兵们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

而城外的七八百人再次遭到了一轮齐射之后,领兵的色勒台渐渐收起了最初那狂热的怒火,当机立断地下令后撤。由于整个草原都流传的中原皇帝再次北征的那个消息,由于各部落首领参差不齐的心思,他虽说是阿鲁台的女婿,但也不由得想起了本部和瓦剌的两次大败。他原本就只是前哨,只是在遇上兴和哨探的时候想看看是否有机可乘,原本并不至于昏了头让骑兵去攻城。

可是谁让这兴和的守将发疯,竟然把城门大开?他的部下足足有一百多号人陷在了里头,这可都是他的牧民壮丁,损失了这么些人,他回去之后不但会遭到那些族酋的奚落,而且还会危及到他的地位!他之前也是疯了,竟然会这么简单地上了当!

听到瞭望台上传来了示警的钟声,张越从孔中看着色勒台亲自押后带领部下后撤,心想这次带着马队正准备出击的周百龄恐怕是没了表现的机会。今天自然是可以闭门不战以不变应万变,但如果真的只有这么区区近千人当然没有问题,可要是之后还有鞑靼大军来犯,那么此次避战恐怕会造成很难说的后果。从这一点来说,王唤的胆子固然大,眼光却也准。

直到眼看着那大队鞑靼骑兵完全在视野中消失,城墙上的刀牌手方才收起了盾牌,一个个忘情地欢呼了起来,而弓箭手火铳手们也顾不得往日是否认识,这会儿少不得彼此打趣了起来,各自吹嘘着刚刚的战绩。但城门处打扫战场的军士们就没有那么高兴了,虽说他们占据地利又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可仍然是损失不小。几乎是地上有多少具敌人的尸体,他们就有多少死伤,哪怕是亲自主导了这一仗的王唤亦是没多少笑容。

以往北征都是以多打少了,如果这些鞑子像开平那边一样一触即退也就罢了,若是马上有大队人马卷土重来,即便是以守待攻,恐怕那滋味也不好受。思来想去,他竟是自言自语地说:“虽说他们不怕大雪天打仗,但这大雪天攻城恐怕不那么容易……”

此时的雪越发大了,漫天都是飞舞的雪花,地上屋檐上人身上都盖了厚厚一层。两个死里逃生的军士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看着一具具敌人和自己人的尸体被抬走,脸上仍然写着抹不去的恐惧,甚至连张越等人走过来都没注意到。当那具如同刺猬一般的尸体从面前抬过时,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军士一下子变得面色惨白,口中不由得喃喃自语。

“小石头还说过要回来吃烤兔子,为什么偏偏只差这么一点……”

看到手中挽着强弓的彭十三微微色变,牛敢面色抽搐,张越心中嗟叹了片刻,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生死之间的勾当,径直走到了王唤面前,低声叫了一声王都帅。

“小张大人,要不是这风雪天路上更危险,恐怕我就要赶你走了。”回过神的王唤第一句就是撂下了这话,旋即便正色道,“谁都知道骑兵不能攻城,但蒙古铁骑厉害,昔日他们却是曾经往西边一路打了很远屠城无数的,攻城本事并不小。虽说如今的鞑子已经不如当初横扫天下那会儿了,可万一真是大军来袭,投石车和火炮却肯定不会少。兴和不比开平万全那样的大城,所以你得有个准备。信使我已经派回去了四个,之后也不会派出侦骑送死,能做的就是坚守待援。若真是遇到人手不够的时候,你和我这把老骨头少不得要亲自上了!”

尽管大风大雪,但是夜总算平安无事。大清早瞭望台上岗哨交班时,还不等前后四个军士交接完,就有人忽然看到了那天际线上狂卷而来的乌云。分辨出这一次的人马仿佛比昨天不知道多了几倍,一个老成的军士深吸一口气,三两步抢到了那口大钟面前,捞起横木就撞了上去。几乎是刹那间,那响亮的警钟声再次传遍了整个兴和堡。

大军来袭!

第四百八十二章 求死不得

阿鲁台挥师兴和,兴和被围!而就在被围的前一天,张越刚刚带人送去了补给和军器!

面对这千辛万苦方才打听到的军报内容,朱宁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了开来。尽管张越去宣府之前,外头各式各样的传闻就不少,全都是说得凶险万分,但她听说有京营精锐随护,也就没多担心。毕竟,督运军器原本乃是兵部武库司郎中的正项差事,哪里那么巧刚到兴和就正好遇上鞑子?然而,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偏偏变成了事实,若是真的城破了……

尽管一遍遍告诉自己要镇定,但这会儿她仍是没法子镇定下来,甚至连安安稳稳坐着都是难能。先前张家那个二房忽然搅和出来的事情她可以不在乎,就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料想也不至于让张越和杜绾有什么闪失,但这一次却截然不同。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

此时此刻,朱宁的脑海中竟是第一时间浮现出了他躺在血泊里的情形,旋即才是杜绾白衣缟素的身影,竟是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寒噤。而前来报信的应妈妈看到自己一手奶大的小郡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来回踱步时甚至好几次几乎撞上了锦墩和桌子,心里不禁懊悔了起来。早知道如此,刚刚就不应该实话实说,应该说得和缓些。

“郡主不用太担心,小张大人先前也不是没遭过凶险,这次应该也能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么!”这种程度的劝慰朱宁自然不会当真,她脚下仍是又急又快地踱着步子,“凡事首先得自己想出措置之道,应对得宜,然后才能依靠机遇运气,了不起各占五分罢了!可如今他是被困危城,若是兴和不失也就算了,若是丢了,他就算侥幸有命,回来之后皇上必定迁怒;若是死了……到时候就算英国公,恐怕也帮不上忙!这事情不那么简单,那些鞑子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大军围攻兴和!”

应妈妈只是个当传声筒的乳母,哪里能答得上朱宁的话,此时不由讪讪地闭上了嘴。朱宁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这会儿也终于顾不上什么避嫌了,下定决心就转过身吩咐道:“让人去备车,趁着这会儿消息还没传出来,我正好去张家一趟。我在家躲灾也躲得够久了,要是这次还有人趁机找周王府的麻烦,我就剪了头发作姑子去!”

对于这等气头上的话,应妈妈哪里敢当真,赶紧快步抢出门去吩咐,随即刚刚在外头守着的两个侍女方才进了屋子。眼看着她们在衣箱里头左翻右找,又捧出了紫檀木的首饰盒,满心烦躁的朱宁不禁没好气地喝道:“别胡乱翻了,找一件御寒的大衣裳就好,那些钗环都不用,别白费工夫!”

须臾,装束停当的朱宁就匆匆出了自己的小院,只是在裙袄之外又系了一件素绫面子白狐狸里子的鹤氅。从内仪门出去的时候,她不合撞见了父亲的一个心腹内侍,于是少不得打了个招呼,及至到了外头上了马车,听到了那车轱辘轧过青石板的声音,她方才松开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怔怔地看着被寒风吹得瑟瑟作响的红罗车帘。

上次晚饭的时候父亲喝醉了酒,于是又哭又笑,还说什么老杜的女儿比他的女儿有福气,事后她追问的时候他却一概推给酒后胡言。她一直以为父亲不认得杜桢,如今看来,当初在栖霞寺父亲和杜绾一下棋就下了大半个月,恐怕并不是以棋会友一见如故那么简单。倘若真是认识的,那就怪不得父亲虽笑骂过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却从没阻止过她。

尽管宫里尚未传来任何消息,但张家后院如今却是死气沉沉。自从昨天的事情出了之后,顾氏就一直死板着一张脸,晚饭也只是胡乱应付了两口,整整一晚上几乎都不曾合眼。

她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因丈夫死得早,她几乎是眼看着这一家由盛而衰,又由衰而盛。中原的古训是没有不败的天下,只有不落的家族,这也是她那位婆婆教导她最多的话。尽管张攸不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但毕竟叫了她几十年的娘,又好不容易挣命挣来了一个伯爵,难道就要这样因为女人而败得不明不白?

“老太太,这粥已经热三回了,您好歹吃一些。”

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冯氏,顾氏这才发现这个当初千挑万选的长媳如今也已经老了。那乌黑的鬓角下头流露出白色的发根,显然是用过乌发膏的。想到冯氏早年随着张信步步高升很是过了些舒心日子,如今这些年却形同守活寡,当初好一个飞扬跳脱的人儿,却是成了多病多灾的模样。想着想着,她便叹了一口气:“撂下吧,我呆会就吃。”

看到这幅光景,冯氏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听到张赳回来报信说张信能回来,她几乎喜极而泣;可听到张赳说起二房那乱糟糟的勾当,她本以为自己会幸灾乐祸,可实际上却是一阵阵心慌。她很希望得意忘形的东方氏受些教训,可要是真的二房倒了,丈夫不过是一个刚刚起复的官员,在这偌大的京城怎么呆得下去?

“对了,越哥媳妇呢?”

顾氏在有别人的时候从来不叫杜绾的名字,这会儿随口问了一声,见众人面面相觑,她不禁扫了一眼屋内众人,见除了二房之外人人都在,却少了杜绾和张赳,她不由得更是奇怪。就在这时候,有人恰好打起帘子从外头进来,却是灵犀和张赳。

“老太太,这是四少爷到厨房现磨碎现做的杏仁茶,您好歹体谅一下他的孝心。”灵犀笑吟吟地把茶盘搁在炕桌上,由张赳双手将那茶盅子捧了过去,旋即又解释道,“因大奶奶使人过来请,所以三少奶奶就过去了,大约一会儿就能过来。”

“超哥媳妇让她过去?”顾氏皱了皱眉头,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二房那乱糟糟的情形,于是险些被那滚烫的杏仁茶烫了手,吸了一口凉气回过神,她便对众人说道,“超哥媳妇和起哥媳妇的性子要是能补补就好了,一个绵软太过,一个太不饶人,要是不知道的人恐怕还因为起哥媳妇是真正伯府里头出来的,超哥媳妇才是侯府的亲戚。这大宅门里头,面团似的人不行,刺猬铁针似的人更不行,学不会绵里藏针,迟早得给家里惹祸……”

昨天消息传来的时候,东方氏最初是震惊,随即就冲到了方水心屋子里破口大骂,可谁知道方水心一扫前些天的冷淡,竟是针锋相对顶了回来,把她做过的那些事全都揭了出来。又羞又恼的她恨不得劈手给这个该死的惹祸精一个巴掌,最后却被赶过来的顾氏一口喝了回去。这还不算,屏退了人之后,顾氏还劈头盖脸狠狠训斥了她一顿,半点没不留情。

“你男人从交阯回来给你带了个二房添堵,他确实没心没肺,可你如今是伯夫人,就该学一些外头为人处事的大度,这下丢脸丢到外头去了!”

“超哥儿起哥儿都是你教导的,你这将来自然还要靠他们,可你一味纵容,你看看如今都闯出了什么祸事?我当初是怎么待你的,你如今又是怎么待你两个媳妇的?”

“方姨娘毕竟是夷女出身,所以可以不懂得大体不懂得进退,可你呢?你好歹也在张家那么多年了,成了伯夫人就得意忘形,不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你还敢不把王法放在眼里?这个伯爵是老二一刀一枪血海里头拼杀出来的,你不心疼我心疼!”

想着结婚不满三年丈夫就远走安南,想着自己在家侍奉严厉的婆婆教导年幼的儿子,想着日日夜夜盼望着那凤冠霞帔穿在身上的风光……此时此刻,东方氏看着自己翻找出来的那金锭子,心里忍不住一阵阵抽搐,狠狠心便伸手将其抓了起来。

吞下去就一了百了,到头来既不会拖累丈夫,也不会连累儿子!

砰——

就在这时候,大门猛地被人一脚踢开,惊慌失措的东方氏正要把金锭子往嘴里塞,却不防来人动作极快,竟是一个箭步蹿上来劈手拽住了她的手腕,三两下就掰开手指夺去了那个金锭子。认出是杜绾,再看清后头跟着脸色煞白的李芸,她不由冲着李芸怒喝了一声。

“你把人带来添什么乱,我死了就一了百了,难道死一个不够还得死一堆!与其等着锦衣卫来拿人,还不如我自己了断了来得干净!”

“二伯母倘若动了那念头,就是惧罪自尽,到时候反而更是牵累一家!”

杜绾劈手将那锭金子扔的老远,想起刚刚那一幕,与其说是后怕,不如说是又好气又好笑。人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东方氏何尝不是如此?定了定神,她便一字一句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当口要是自己乱了,那不用皇上派锦衣卫来查,什么把柄都会送到人家手心里!二伯母就算不太出门,也应该听说过先头方大人的事,堂堂兵部尚书自杀之后尚且戮尸,还请您好好想想!”

撂下这话从南院里头出来,杜绾就看到秋痕沿着小道一溜烟跑了过来。她还没开口发问,站稳了的秋痕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奶奶赶紧……赶紧回屋,郡主……郡主来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天塌了也得有人撑着

直到打起帘子进入正屋,杜绾还在暗自纳罕。朱宁的心思并不难猜,周王在京师一留就是大半年,这已经够显眼了,张家如今又是多事之秋,她自己的父亲也还在牢中,所以这位小郡主好些天没来找她,她丝毫不觉得奇怪。抬脚踏进东屋,看到穿着鹤氅的朱宁背对她坐在炕上东头,她便笑着出声打了个招呼。

“宁姐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这屋子里那么热,你也不脱了大衣裳说话!”

“你总算是来了,我这心里乱得很,哪里顾得上这个!”

闻听此言,朱宁方才从怔忡中回过神,连忙起身相迎,却是没法子露出笑容。直到秋痕说要到厨房去吩咐现开火顿一口好茶,匆匆忙忙出了屋子,她这才长话短说道出了来意。话才说完,她就看到杜绾呆呆站在那儿,仿佛整个人都木了。心中着慌的她连忙将其扶着坐下,连叫了两声,直到人舒缓了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尽管从小母亲就教导为人处事要落落大方,尽管授业先生沈藻说过要凡事处变不惊,而跟着父亲没多久又耳濡目染了几分天塌下来也得死扛着的坚韧,但先是父亲下了狱,再是丈夫身陷重围,那种双重的压迫感她实在有些顶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又用手重重掐着右手虎口,这才感到心口那种刺痛感轻了一些。

“多谢宁姐姐了,如今家里多事,所以这事情少不得我多担待一些。”

朱宁担心地看着杜绾,见其脸色苍白,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那双紧紧绞在一起的手,一入手就发觉如同冰块一般寒冷。虽说她本就是想让杜绾多一点准备,但这会儿实在是心中不忍,遂低声说道:“这消息虽说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可从昨天下午耽搁到现在,如今应当又有新的军报传过来了,若打听到了,我就让应妈妈来告诉你一声。”

尽管很想说这是紧急军情,不要冒险去打听,但对丈夫的牵挂终究占了上风,最后便轻轻点了点头。看到朱宁竟是站起身预备走,她连忙出声说道:“你不要这么急急忙忙,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如今你也不能常来,我更不能常往,咱们难能才见一次面!”

想到自己成天要在朱棣面前强颜欢笑,要应付那些花枝招展的嫔妃,要应付那些虽低眉顺眼却居心难测得太监,朱宁已经迈出去的步子不由得收了回来。重新回到炕上坐下,她便无可奈何地道:“说得也是,张越在还好,他一旦不在,张家这些人即便对你还好,有些话总不好对他们说。小五这妮子固然是一片纯良,但她对于世情却是懵懵懂懂,你总不好拿那些烦心事去扰了她的心境。我也是一样,就算父亲再好,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

两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彼此对视了一会,旋即同时苦笑了一声。一个是身在帝王家,夹在皇权和亲情中间;一个从到绮门朱户,时时刻刻面对的是家族的盛衰和荣辱。虽说道不同,但理却是一个样。而虽说留下了朱宁,杜绾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索性起身到一边拿了棋盘和两盒棋子,就在炕桌上摆了开来。

虽说不像父亲那样爱下棋,但毕竟跟着耳濡目染,又有杜绾这么个最爱此物的密友,朱宁的棋艺自然也不弱。只不过,此时她的心思丝毫不在这上头,一面随手而应,一面就东拉西扯地说些闲话,随着对局的深入,刚刚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渐渐缓解了好些,她更发现杜绾那原本苍白的面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心里顿时了然。

果然还是这个死脾气,只是借着下棋稳定心情,待会儿还是打算在人前死撑着!

“绾儿,平时是平时,如今是如今。就算你们家眼下乱糟糟的,但这事情你也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找个人吐露一下总能松乏些。我看灵犀那丫头就很好,识大体知进退,到底是你们家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她毕竟是你们家老太太给张越的,你一个人瞒着不如拉上她一起瞒着,即便不能想想办法,有个人分担一下总好些。”

说到这里,她忽然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不禁微微一愣。杜绾自然知道这位贵千金在想什么,便开口解释道:“这是琥珀想出来的主意,在门帘的底下坠上黄铜铃铛,这样进进出出的时候有一个响动,不至于悄无声息吓着了人。”

“你们家的丫头一个比一个鬼灵精,就那个秋痕没心眼,或者说死心眼!”

正弯腰进来的秋痕恰好听见这话,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方才捧着茶盘上去,在四四方方的炕桌上摆了两盅茶。后头的琥珀却是先让了抱着静官的乳母进来,旋即才进了屋,行过礼之后,她便抿嘴笑道:“想不到郡主对咱们也是知之甚深。”

“绾儿嫁给了你们那位少爷,你们的秉性我能不知道?”

随口应了一句,朱宁就瞅了一眼棋局,明白这一局自己肯定是输了。拍了拍手跳下炕,她便端起那碗茶呷了一口,旋即对琥珀和秋痕道:“你们少爷不在,家里又是左一件事右一件事,你们多多帮着一点看着一点,等人回来了就好。待会替我禀告一声老太太,就说她如今未必有心情,我如今也不方便,就不过去见了。”

尽管朱宁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但既然准备瞒着,杜绾自然不便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依旧是如往常一样把人送了出去。到了二门,她拉着朱宁的手还想再嘱咐几句,冷不丁看到那条宽阔主道尽头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看到那一行服色鲜亮的卫士鱼贯而入,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这会儿锦衣卫过来做什么?

虽说张越不在,但袁方仍旧不愿意穿着这么一身招摇的官皮上张家来,只是,谁能想到皇帝的旨意竟然来得这么快,让他连一点应变的余地都没有。当看到那两端兽吻的大屋脊琉璃瓦垂花门口站着两个他颇为熟悉的女子时,他更是在心里暗自叹气。好在杜绾很快就带着两个丫头避开了,却是朱宁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朱宁虽说知道袁方行事低调为人不错,但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她就没指望能出什么真正的好人。心中大生警惕的她含笑打了个招呼,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袁大人你这一登门可是要吓倒好些人,你这是来找谁的?”

“郡主说笑了,下官只是奉旨宣召阳武伯长子张超。”看到面前这位小郡主愣了一愣,他便回头吩咐一众锦衣卫退得远些,自己则是对刚刚一路小跑陪过来的管家高泉说道,“我就不进去了,你去通知你家大少爷赶紧换一身衣裳,皇上急等。”

等看到高泉撩起袍子下摆慌忙从朱宁旁边奔进了二门,袁方方才在垂花门一侧站了,俨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即便是有心打听一下内情的朱宁,面对这么一个明摆着油盐不入的家伙,她终于还是放弃了那些小手段,随口笑道:“既然你是奉旨办事,那我也不扰你。只有件事得劳烦你帮个忙,绾儿的父亲那儿你多多照料,要是以后出来了少了半斤肉,我可不饶你!”

既是朱宁摆明了这意思,袁方自然没有二话,等目送了这位扬长而去,他不由得歪着脑袋想了想,面上渐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张越那媳妇有这么一个知己固然幸运,可这何尝不是张越的运气?

不多时,得了信的张超就换好了官服急急忙忙地赶了出来。他是五品千户,但由于是伯爵子,因此官服上特许用虎豹,衬着他的虎背熊腰显得极其精神。然而,尽管从昨晚开始就有了心理准备,但面对径直上门的锦衣卫,他还是有些沉不住气。等到和袁方厮见之后,即便知道不应该问,也问不出什么,他仍然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袁大人,皇上召见我可是为了……”

对于张家二房那些勾当,袁方心里是要多恼有多恼。阳武伯张攸娶了个夷女当二房固然不妥,可若是家里大妇别那么小心眼,会惹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勾当?张越借了锦衣卫的渠道找到了方水心把人带回来,他以为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谁知道这么一个女人在外头流落那会儿不知道接触了谁,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就罢了,甚至还被人挑唆做出了这样的事。

心叹自己失算,他便一口打断了张超的话,冷冰冰地说:“小伯爷不用问我,见着皇上你就知道了!”

由于不放心而一路跟出来的张起眼睁睁看着大哥被锦衣卫带走,几乎冲动地想要追上去,却因为被赵芬死拽着一只胳膊,再加上脑袋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这才算是勉强克制了下来。等人完全看不见了,他这才僵硬地转过了身子,看见背后赫然站着失魂落魄的母亲,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头一揪。

“娘……”

“都是我害了他……为什么不拿了我……”

张起连忙转身上去扶住了面露痴呆之色的母亲,一面劝说一面半拖半拽地把人往里头引。而周围的一众媳妇婆子头一回看到精明的当家主母变成这个样子,这会儿却谁都不敢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连窃窃私语都省了。

别人都走了,眼看李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杜绾连忙上前叫了一声,见她仿佛丝毫没听到自己的劝慰,她忍不住往空无一人的外院望了过去。

张超和张越不同,一直都是顺风顺水惯了,从前机遇好,张越在皇帝面前举荐了一次,再加上又有个好父亲,于是方才有了今天。这一趟去见皇帝,若是天子真的暴怒发起火,他可能撑下来?说一千道一万,这一次能帮上张超的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得知皇帝派锦衣卫召去了张超,顾氏却极其镇定,半点没有昨天乍得知消息时的失态。看见东方氏那幅彻底没了主张的面孔,她吩咐二房两个媳妇将其搀扶回屋,随即冷冷地扫了一眼刚刚叫到屋子里的那些人。张家上上下下近两百号人,主人家再怎么能干也没法子管过来,于是很多事情就要靠这些使老了的婆子媳妇。而关键时刻,也要防着这些个世仆。

尽管已经多年不管家务事,但此时顾氏随眼一瞟,昔日的威严却不少半分:“从今天开始,内院和外头相通的所有门禁加派一倍人手,不论是主人还是下人,要往外头送东西传消息,有外人来见的,都得先报上来!外院的人除了管着各项差事和采买的之外,其余不许随便出门。自打这家里成了伯爵府,规制人手是增了,但这规矩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恐怕就连家规也没人能背得出来。从今往后都长长记性,若有违家规就是家法处置!”

见一众人不敢出声,她又说道:“老二媳妇如今需得休养,一应起居由超哥媳妇和起哥媳妇先照应着,这家务暂时让越哥媳妇和灵犀一同照管,她们说的就是我说的。”

一群媳妇婆子都没想到老太太竟然越过了大太太直接让三房主事,愣了一愣之后方才齐齐答应了下来。等到顾氏一桩桩一件件又交代了几件事,她们方才醒悟到老太太人老心不老,于是更不敢有什么二心,等吩咐完就一个接一个地垂手退去。

敲打完了家中下人,顾氏瞧见杜绾满脸意外,便叫了她过来,却只是嘱她凡事宁可严厉,不可宽纵,又吩咐旁边的灵犀多多帮衬,末了才说道:“不是我非要将你这个年轻媳妇推出去,你大伯母三灾八难的不适合,超哥媳妇恐怕也不会有那个心情,起哥媳妇更是毛手毛脚,少不得要你多担待。你爹爹的事情如今还没有个结果,越哥儿现如今也不知道怎样,可天塌了也得有人撑着,就只有劳累你了,若是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杜绾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丝毫没提朱宁的来意,咬咬牙应了下来。灵犀瞧着顾氏那模样,连忙嘱咐白芳去外头催一催药,心里却觉察出了某种不祥的意味。

第四百八十四章 这兴和丢不了

元太师阿鲁台。大明和宁王阿鲁台。这两个称呼代表着两个泾渭分明的时代。

尽管阿鲁台从来没有看到过大元统治天下的荣光,但每一个长辈都曾在那冷冰冰的牛皮帐子里,在那群散发着各种异味的牲畜旁边,在那些肤色微棕的草原女子肚皮上,缅怀过那段逝去的美好时光,缅怀着中原的肥美和富庶。于是,尽管年轻时被明军撵得无处容身,好容易掌权之后却遇上了一个强势的大明皇帝,但阿鲁台却从未放弃过复国的渴望。

外头下着大雪,临时扎下的军帐亦是挡不住那呼啸寒风,因此所有人身上都裹着厚厚的羊皮袄。阿鲁台的儿子失捏干和阿卜只俺坐在左侧,身上束着和普通将领区别开来的黄金腰带,倍受阿鲁台礼遇的科尔沁阿岱台吉则是带着科尔沁部的几个将军坐在右侧,身上还配着一把显眼的金刀。尽管没有居中而坐,但他的座位却和阿鲁台平齐。

“当初为了恢复实力,所以我们不得不向明朝的皇帝表示恭顺送上贡品,但现在我们的实力既然已经恢复了,那么就再也不能向敌人屈膝!瓦剌三部立了血统不纯的卫雅喇台,甚至还要连同大明的皇帝来对付我们,我们如果再不打,那么汗庭就会成为瓦剌的汗庭!两年前我们实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结果就打败了太平部,现在更可以拔下兴和!”

由于阿鲁台早就表示过将拥立自己为全蒙古大汗,因此坐在那里的阿岱台吉立刻出声附和,他麾下的将领们自然也纷纷出口表示拥护,反倒是左侧的那些部酋们大多神色犹豫。眼看族酋们还不肯痛下决心,失捏干就看了一眼最下首的色勒奔。然而,因为昨日的兵败而受了不少奚落的色勒奔却默不作声,不得已,失捏干就霍地站了起来。

“父亲,兴和并不是明军守御的重点,一日一夜必定可以拿下!”

阿鲁台几乎想都不想就沉声说道:“那我就给你一日一夜!”

当这句重若千钧的话出口时,帐内虽说有好些人不以为然,但最后仍是没有人出口反对。很快,科尔沁的人和本部的几个族酋就起身离开,信心满满的失捏干也亲自出去布置攻城,阿卜只俺便说要去布置一下,劫杀来自南边的斥侯,也悄悄溜走了。原本也打算离开的色勒奔却没料到阿鲁台开口留下了他,心中不无忐忑。

“之前得到的谍报,你可对别人说过?”

色勒奔被阿鲁台那鹰隼似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好半晌方才答道:“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得到这样的答复,阿鲁台的脸色顿时霁和了下来:“我们这次一共有一万五六千人,而兴和堡中就算加上送辎重的那批军户也不到两千,再加上兴和堡年久失修,又少人轮换,他们绝对抵挡不住。如果能够取得兴和堡中的数万石粮食和贮存的火药,这个冬天就能够平安度过,不必担心瓦剌三部。不过,看来明军内部也有不和,这样重要的情报竟然会有人主动泄露给我们,不过是多了一些辎重兵和民夫,不可能挡住我们。”

见色勒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想起昨天败退回来之后那些族酋对其冷言冷语奚落不断,遂安慰道:“不要理会那些老家伙。他们已经老了,想的只有保全自己安安稳稳过下去,早已经丢了昔日大元子民的气魄!我现在不得不留着他们,以后只要你多立功劳压制住他们,还怕他们再轻视你?失捏干年轻气盛,攻城就交给他,你带游骑五千,看看万全那边情形如何,如果可以就杀进去,灭了他们援兵的念头!”

“是!”

郑平原在兴和备御多年,几乎从来没碰到过鞑子在雪天入寇,更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攻势。鞑子的战法简单粗暴,占着兵多的优势,他们竟是每人负土在西墙百余步远处堆起了一座高高的土山,随即就利用那高度射出了铺天盖地的箭羽,一古脑儿朝城池倾泻下来。很快,就有一队人推上来了一架攻城车十几具云梯,甚至还有两座火炮。城头上防戍的军士不得不时时刻刻举着盾牌防备那些神出鬼没的冷箭;箭楼中的火铳手即便每三个一组进行轮换,铜制手铳也渐渐热得发烫;弓箭手轮番上阵,到最后每个人的胳膊都一阵阵发沉。

亲自在西墙督战的郑平原看到那一拨一拨不要命似的轮换着攻上来的鞑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疯了……这些发疯的鞑子是真的要攻下这里!倘若兴和换成开平,换成万全,那么根本不用担心,可这只是洪武年间筑造的土城,多年来只是小修小补小打小闹!就算他的前辈们打退过无数次鞑子,但这一次……这一次只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郑平原!”

陡然听到这个喝声,郑平原这才回过神,看见是几个亲兵用盾牌拱卫着王唤,他连忙三两步奔上前去。这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上下之分,竟是大声吼道:“王都帅你不是守着东墙吗,怎么抛下那边跑到了这里,要是兴和真的破了,咱们谁也逃不过去!”

此时此刻,火铳的爆响,马匹的哀鸣,弓箭离弦的破空声,刀枪入肉的闷响,还有无数的喊杀声惨叫声汇集在一起,让整个城头都弥漫在一片刺耳的喧嚣之中。王唤根本听不清郑平原的声音,干脆将其拉了过来,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嚷嚷了起来。

“那边有小张大人带人守着!我计算过,鞑子每批大概有一千五百人攻上来,我们一次能上城墙的大概也就在五百人左右,但眼下几次下来,后备几乎空了,不能一味这么打下去!鞑子这一次疯得过头了,他们损失的人比我们至少多三倍,为什么还这么不要命地往上攻?”

这个老将军真是疯魔了,这时候还管这些干什么!

郑平原恨不得拉着王唤的耳朵说这时候没时间考虑这么多,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听到了底下围城的鞑子中齐齐高呼了起来。他久在边陲,也能听得懂一些蒙古话,分辨清楚之后,原本就已经负荷沉重的心更是陡地一沉。

“失捏干,失捏干,失捏干!”

东墙上的张越也清清楚楚听到了这震耳欲聋的大喝,尽管听不懂,但远处那个被十几个亲卫簇拥在当中的人他仍然是看到了。料想必定是鞑子中的重要人物,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彭十三手中那把强弓,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下一刻,他忽地想到这一回在神机箭之外还带了两箱子兵仗局最新制作的神枪。

他没开口,彭十三就提醒道:“眼下大约有四百步的距离,咱们鞑子当初毕竟入主过中原,也懂得中原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那一套,所以不会轻易上来。眼下至少有五百步的距离,别说我,就算是自古以来那些神箭手恐怕也无能为力。不过,趁着他待会督战,不如试一试这次带来的神机箭和神枪?”

张越虽点了点头,口中却说道:“神机箭射程不够,再说之前就交给周百龄他们使用了,如今只剩下了两箱神枪。这一次新制的神枪射程能有三百五十步到四百步,可毕竟不比弓箭的准头,即便数枪齐发,打中的概率也太低。这样好了,先把东西拿出来,待会见机行事。”

早在攻守双方交锋激烈的时候,雪就已经停了,这会儿攻城的蒙古兵暂时退去,但却有新的一批人蓄势待发。城上城下的皑皑白雪如今已经染上了各种颜色,污泥的黑色、鲜血的白色、兵器的锈色……再加上那些被丢弃的兵器和双方的尸体,在那一轮红日下更是显得触目惊心。看到那些黑压压的鞑子,城墙上很多军士都生出了巨大的无力感。

这样下去,还能撑多久?

而就在这时候,王唤和郑平原之间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尽管觉得太过冒险,但面对着一波一波毫不停歇的攻势,郑平原不得不接受了王唤的提议,趁着敌军狂攻的时候派一队人开门趁机杀出去,其目的不在于杀敌,而在于能否毁了那攻城车。至于火炮……这年头的火炮要用来攻城,实在还是差了一点。

毫无疑问,这几乎是必死的勾当,因此王唤吩咐了郑平原小心防守,就再也不管城头防务,带着几个亲兵下了城墙。虽说是大冷天,但由于战况太过紧张,哪怕是替换下来的人也不敢休息,一个个都在空地上跺脚取暖,趁机吃上几口东西填肚子,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穿着京营大红袢袄的军士,个个的衣衫上都是血迹斑斑,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就当他准备开口召集人的时候,他看见张越的那两个跟班从另一边快步走了过来,身后的两个军士还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箱子。待到近前,他便问了一声,结果连生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低声解释道:“王都帅,咱们从京师出发的时候兵仗局额外饶送了一些新货色,神机箭和神枪都得用在守城上,刚刚开箱子的时候才发现还有半箱子手雷,据说点燃了引信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爆炸。大人说死马当作活马医,不如试一试,看看能否派人出城毁了那攻城车。”

王唤愣了片刻,随即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我正愁没有利器,这就送上门了!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好好守住西墙,这兴和丢不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炸雷,惊箭

大明在火器上下的功夫远远在前朝之上,军器局和兵仗局各司其职,全都是兢兢业业研究改进各种火器。其中,在打下交阯之后,出自安南的神枪就被张辅带回了京师,历经无数工匠的反复琢磨,原本只是具有射程远这一优点的神枪就衍生出了一系列产品。

张越此时从箱子中取出的五管神枪是兵仗局的最新利器。枪身用精铜铸成,长约三尺,用来装火药的药匙大约能装填三钱火药左右。只是不同于寻常火铳常用的实心弹丸,这五管神枪配套使用的都是带三棱倒钩的锋利箭镞,后头还设有用于隔绝空气的铁木力。

想到当初拿到这批东西的时候,兵仗局的那个胖太监就让人演示过,三百步远的一块靶子竟是直接贯穿了,张越忍不住拿起这神枪端详了片刻,见旁边的向龙和刘豹都是满脸紧张,他就笑道:“怕什么,里头又没有装药,又没有上箭,走不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