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大人做事情自然有一套,否则武安侯怎么会把事情交给他?”

接话茬的乃是一个身穿红袢袄的军官,他盯着小五瞧了好一会儿,随即舔了舔嘴唇笑道:“这开中向来是好处最多的,就好比脱了衣服的娘们,谁看到都想摸一把,结果这次一体由总兵府入库进仓,想要上下其手就难了。看姑娘的打扮,莫非是哪家大商的使女?与其在这儿看这种虚文热闹,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去处,而且还有些消息,不如咱们去乐和乐和?”

“小五,你果然在这儿!”

小五正皱眉头时,听到身后传来这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连忙回过了头。一认出来人,她就又惊又喜地叫道:“万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万世节看也不看那个脸色不那么好看的军官,笑嘻嘻地对小五说:“还不是因为上头催得急,潞安府又早就按照兵部行文预备好了人,所以这次勾补军户才那么快。毕竟大战在即,这种大事情谁也不敢怠慢。我一拐进这条街就吓了一大跳,原本还打算立刻进去禀报武安侯,谁知道被元节这么一闹,总兵府看样子一时半会是进不去了。”

“是呀,姐夫的脑袋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总是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小五使劲点了点头,看见万世节的衣裳灰扑扑的,人也是灰头土脸,不由得扑哧一笑,“你在路上大概又赶得急了,瞧这一身的土,拍一拍坐下来喝口茶喘口气,耽误这么一会儿总不会有人怪你。”

从京师一路护送了小五上宣府来,虽说有了和佳人搭讪的机会,但万世节即便从来就是不羁的秉性,面对小五却总觉得舌头不够使。于是,此时此刻面对这关切的口吻,他只觉得口干舌燥,竟是不知道答什么是好,这坐下来的时候还有些懵懵懂懂的。

旁边那个完全被人忽视了的军官这会儿要多憋气有多憋气,但忖度这一对男女的对答,他只好怏怏离去。而中年摊主也听出了什么,连忙拎着大茶壶给万世节倒了一碗茶,随即默不作声地溜到了一边,心里直纳闷。

既然是官面上的人,怎么就不在意男女大防?

那一对不在意男女大防的年轻人在茶摊上谈笑风生,注视着总兵府这儿的热闹情形,而寒冬腊月站在总兵府门口的张越却是不停地搓着已经快要冻僵的双手,目光却一直在那两面几乎要被完全贴满的八字墙上打转。他原本是想弄一间温暖屋子,让所有商人坐着等结果,然后一张张报出底文让人誊抄在白板上,结果武安侯郑亨却对此置之一笑。

“士农工商,朝廷要用商人的钱,但对他们太客气就没必要了,免得他们自恃有钱生出什么事情来。再说,寒冬腊月在外头等,鞑子的谍探说不定会打探到消息,知道我军粮食充盈,他们那时候自然而然就弱了声气。我让报送军情的军校走后门,总兵府前头那块空地正好留着给你办事。底文送上来就往八字墙上一贴,谁也不敢说这里头有猫腻。”

按照郑亨的意思,张越这会儿还应该坐在温暖的花厅中安坐喝茶,等着下头最后的结果,但他第一次操办开中事,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坐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的底文终于都贴好了,几个书吏连忙紧锣密鼓地核算排序,在寒风中愣是忙出了满脑门子细密的汗珠。

眼看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张越忍不住跺了跺发麻的双脚,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旁边的连生瞅了个空子,连忙上前送上手炉,他却摇了摇头。这一个个富得流油的富商不但恨不得贴在那两面八字墙上把所有的底文瞧清楚瞧明白,而且好些人都注视着他,他实在不想抱一个手炉站在那里打眼。

“大人,都已经排好了!”

听到这个声音,张越立时觉得精神一振,而那些刚刚还在自己排序的晋商们也都转过了身子,赶忙一窝蜂似的围了上前,一个个全都竖起了耳朵。而那个书吏得到了张越的眼色,便站起身来,拿起手中那张薄薄的纸,又清了清嗓子。

“平遥县罗氏,一石一斗,三千引!”

“太原府王氏,一石一斗,两千引!”

“平阳府范氏,一石一斗,两千五百引!”

这三个数字报出来,底下顿时一片骚动,尤其是这三个地方的商人更是如此。底价不过是三斗五升,这竟然一翻就是三倍,而且数量已经达到了七千五百引,超过了此次总数目的十分之一。一时间,哪怕这些都是家财万贯手笔豪阔的晋商,也有好些乱了方寸,有的掏出手帕擦汗,有的彼此交头接耳,更多的则是唉声叹气。至于那三位拔得头筹的商人则是长长嘘了一口气,对同乡或羡慕或埋怨或愤怒的眼神视而不见。

“潞安府方氏,一石,三千引!”

“潞安府冯氏,一石,四千引!”

“潞安府秦氏,一石,两千引!”

“潞安府汪氏,一石,两千五百引!”

如果说前头那三个还有人能维持一下镇静,当这潞安府一下子开出四个一石一引的高价时,底下顿时和炸了锅似的。心存侥幸的人这会儿眼睁睁看着希望逐渐破灭,不由得发狠地诅咒那些抬高价钱的家伙全都赔死亏死,可是在听到接下来那九斗五升、九斗等等的数目之后,众人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只一张张脸上的表情异常诡异。

要不是一向得面对朱棣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天子,张越这会儿的脸色必定比谁都精彩。他知道这次的开中必定不止那个底价,但预计的数字也就是每引七到八升,万万没料到竟然会飙升到这么一个惊人的价码。只不过这次的军粮固然是不愁了,压力就要转嫁到两淮盐场那边。六万六千引相当于淮盐两个月的产量,希望王勋亮那边不要让人失望。

晌午时分,当武安侯郑亨从张越那里听说了某个不可置信的数字之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索性一张张翻阅了那厚厚一摞纸。久经沧海的他当然不会认为这都是张越能干的缘故,仔仔细细盘问了一番之后,他就若有所思地说:“皇上下旨不次支盐确实让人心动,但这中间恐怕还有人推波助澜的缘故。不过结果最重要,过程如何却无所谓。北征粮食无忧,这一回一定要解决掉阿鲁台!”

听了推波助澜这四个字,张越却是心头一动。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亲兵的禀报声:“侯爷,京师来了中使,已经去向陆公公颁旨了!”

此时此刻,张越只觉心头一跳。如果说此次开中大振人心,那么接下来能不能大快人心,就得看这个盼了五天的消息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吾儿不如他婿

进了腊月,年关将近,不但民间百姓为了过年日益繁忙,就连朝中大臣也都愈发不得闲。一年到头难得几天休沐全都是在岁末年初,但为了这几天休假,如今就得抓紧时间把该处置的事情都尽早处置了,绝不能再拖过年去。而辛丑年又恰逢布政使等外官三年一朝觐的日子,就连鸿胪寺也忙得倒仰,更不用说六部和都察院这些原本就繁忙的衙门。

外臣忙,皇家也忙。朱棣虽把国事都丢给了皇太子朱高炽,除非军国大事和高官除授都不过问,但也并不是事事撂开手,隔三岔五就会派人去东宫索取奏本节略。于是,生性谨慎的朱高炽干脆让人三日一次把节略送到乾清宫,这才止住了父亲的疑心病。只不过,他那身体原本就不好,当初在南京监国毕竟少些掣肘,如今既要劳力又要劳心,大事小事除了让朱瞻基多多经手,亦是更倚赖内阁的三位学士。

由于朱棣暂时罢了平日朝会,只在朔望日临朝,因此这天朱高炽照例寅时三刻起身,卯时内阁杨士奇入见,他便开始处置各式奏章,直到午时方才能喘口气。见杨士奇退了,他匆忙用过午膳之后,便揉了揉眉心,让人去宣召张谦。等人进来行礼之后,他就问道:“这次正月大朝,父皇可宣召了汉王入觐?”

张谦这些天常常在乾清宫侍奉,连御用监的事务都无暇顾及,这会儿听到皇太子开口就问汉王,他自然得存了十分小心:“回禀太子殿下,皇上还没提起过此事。”

“父皇不提,我却不能不管,回头你想个办法试着问一问,汉王好些年未曾入朝,父皇就算恼了他,也得让他有面见的机会。”朱高炽淡淡地说了一句,见张谦点头称是,他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继而又说道,“赵王禁锢府中也已经有一年了,就是反省也应该反省够了,此事你也一并记在心里。毕竟都是我的嫡亲弟弟,我总不能看着他们不管。”

说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但朱高炽早年封世子,深得洪武帝朱元璋喜爱,而生性桀骜不羁的朱高煦朱高燧却不受待见,因此那芥蒂乃是早年就结下了,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话虽这么说,皇太子要显示仁爱,这总是没错的,张谦只能答应。眼看朱高炽别无他话,他正想告退,结果上首又撂下了一个问题。

“听说父皇昨日下午接到宣府奏报时,暴怒难当?”

“太子殿下,王冠在宣府多年,皇上先前一向以为他忠心耿耿,谁知道此次东厂查证之下,从贪墨军粮、私自互市到私通鞑虏,每一条罪名都是罪证确凿,再加上试御史于谦上书奏称开平粮储半数发霉,皇上更是大发雷霆,今天一早就派出中使下旨腰斩。”

这宦官当中亦是山头林立,张谦虽说并不喜这一套,却深知王冠如今投靠了御马监太监刘永诚,而御马监那大小两位都是偏向东宫的。尽管如此,说完这些,他仍是又加了一句:“皇上还说,此等辜负信赖的阉宦不杀不足以平军愤,别说他之前只是小小的司礼监监丞,就是太监也照杀不误。为了这事,刘公公还遭了申饬。”

朱高炽并不在乎区区一个王冠,可对这事情的缘由却深为警惕。只不过,张谦虽是陆丰的师傅,但一向不偏不倚处事公正,这些话倒还可信。忖度了片刻,他也没再多说些什么,点点头就打发了人离开。然而,张谦前脚刚走,后脚钟怀便急匆匆进了门来。

“太子殿下,刚刚传来的消息。听说汉王派了信使到京师,把寿光王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寿光王一怒之下把人狠狠打了一顿,这会儿正押着人在东华门前请见呢!”

朱高炽闻言大皱眉头,手中一用力,顿时被那茶盏给烫了一下。这一失手,这个白瓷盏顿时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片刻,他也不看急急忙忙上前收拾的几个宫女和宦官,抬起头就吩咐道:“去瞻基那儿报个信,让他出去看看。这东华门岂是他胡闹的地方!”

一个不知收敛的儿子,一个桀骜不驯的父亲,都是连一个忍字都学不会的蠢货!

东华门位于宫城东侧,远远望去,只见白玉石须弥座上坐落着高高的红色城台,城楼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下头辟有三个门洞,很是威严肃穆。由于毗邻太子宫,东宫众人素来是由此进出,若有太监奉旨宣召近臣,也往往是走这条近路。除此之外,往这儿走的还有京师的皇亲国戚以及亲贵。因此,这里平日并不像午门那条正道那般繁忙,一向安静。

然而眼下这日上中天的时候,这里却刚刚闹了一阵。当值的禁卫虽说都知道今次免不了吃挂落,可面对一个正儿八经的皇孙,上司吃了鞭子,他们又没吃了熊心豹子胆,谁也不敢再上前去劝阻,只打发了人进宫报信,其余人犹如木桩似的一动不动。至于原本打算从这里进宫的东宫人等,忖度一番之后也都悄悄得绕了路,空出大块地盘留给了那位皇孙。

站在那儿来回踱着步子,寿光王朱瞻圻的脸上满是戾色,目光时不时看一眼那个被自己的侍卫死按在地上的家伙。离了山东,他便觉得自己好似是离了笼子的老虎,再也不必受人拘管,因此就连往汉王府写信也都是方锐代劳,他顶多就是随手盖上自己的大印。他可以打叠心思在皇帝祖父面前装成乖巧的孙子,可以成天耐着性子抄写经书装成一个孝顺孙子,甚至可以变着法子送各色小玩意讨朱棣的欢心……

鼻子里喘着粗气,他狠狠攥紧了拳头,瞧见东华门内还没有动静,恨不得就带着人这么闯进去。朱高煦担着一个父亲的名义却杀了他的亲生母亲,那一幕他亲眼看见了;之后朱高煦又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看他都只有轻视和蔑视;再后来竟然在人后称他是养不熟的狼崽子,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有再把那个家伙当成父亲,那只是他的仇人!

派一个信使来只为了羞辱他,朱高煦以为他是什么人?那人手中只有王府银牌没有其他任何信物,身为王府侍卫私自离开亲王封地,只要这两条就都是死罪!要成为世子,最需要的不是他那个父亲的点头,而是他那位天子祖父的称许。只要朱棣再也容忍不了朱高煦,那么他甚至可以直接当上亲王,再也不需要做什么仰人鼻息的世子!

得到父亲吩咐的朱瞻基匆匆赶出来,瞥了一眼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大红织金盘龙袍的朱瞻圻,随即就看见了被两个人架着跪在地上的中年人。虽说大略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还是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大失体面,于是快步上前问道:“圻弟,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是东华门,你带着人堵在这里很好看么?”

“皇太孙殿下,我是实在忍不下去了,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这个刁奴凭着一枚王府腰牌就敢说是父王信使,悍然闯进汉王公馆,而且当众辱骂于我,言语极其不堪入耳!不信你可以问他们,问问他们这个该死的东西都骂了什么!”

对于这个生下来便得朱棣宠爱的皇太孙,朱瞻圻向来又羡又妒,但他好歹有些长进,知道自己纵使有火气有怨气也不能冲着朱瞻基发,因此定了定神就叫起了撞天屈。朱瞻基听着这种辩解,哪里不知道这还是变相的父子置气,原本就拧起的眉头更是皱成了一个结。不痛不痒说了朱瞻圻几句,他恰好瞥见有人匆匆出来,于是便住了口。

“寿光王,皇上召见!”赶得气喘吁吁的都知监太监杨庆对着朱瞻圻说了一句,看见朱瞻基也在,便笑意盈盈地说道,“皇上今天见了英国公,于是一时兴起写了几幅字说是要赏人,刚刚还赏了英国公一幅。皇太孙殿下既然在,那就再好不过了,正好一道去一趟乾清宫,既能当面谢恩,也省了老奴一趟路。”

这与其说是倚老卖老,还不如说是善意的提醒,因此朱瞻基自然爽快地答应了,当即陪着朱瞻圻提人入宫。看到那个被架着的中年人两颊又红又肿,身上全都是脚印鞋印,他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吃足了苦头,但心里却只觉得厌烦。

祖父究竟在想什么,索性封朱瞻圻一个世子把人遣回山东,也省得在京师常常惹麻烦!

自从刚刚英国公张辅告退之后,乾清宫中也是一片静寂。如果说之前朱棣当着张辅的面忽然发火怒骂众人已经司空见惯,那么此时此刻皇帝阴沉沉一言不发的面孔则是更让人觉得心悸。至少,四周的宫女太监伺候了朱棣不少时日,甚至这位天子发火的时候还不算最可怕,这种引而不发的时候方才最最难测。

“皇上,皇太孙殿下和寿光王来了。”

听着这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朱棣忍不住看了一眼手中捏着的张越那份奏章,心中怒火越来越炽烈。吾儿不如他婿,张越那小子为了杜桢这个岳父可以不顾一切,可他的儿子和孙子乃是一对嫡亲父子,却恨不得让彼此去死!而且,恐怕他的所有儿子们都在盼着他早死!

第五百一十七章 流言不止,帮凶须防

由于武安侯郑亨新官上任三把火,因此即便整个宣府城都因为皇帝一道腰斩的旨意而轰动,总兵府仍是分毫不乱。中午的时候,上上下下的人紧赶慢赶用完了午饭就开始预备下午的教场大阅,没人有空惦记着午时三刻那把雪亮的铡刀。陆丰倒是来请过孟俊和张越去刑场观刑,郎舅俩却是双双婉言谢绝。毕竟,张越上一回在青州监刑之后,如今再也不想光临刑场这种地方;孟俊是和某人无怨无仇,犯不着去刑场耀武扬威。

然而,午时三刻刑场炮响传来的时候,正在总兵府二堂和郑亨说话的张越却听说有人来找自己。在宣府别无熟人的他很是纳闷,等那亲兵低声解释说是都指挥王唤的儿子王祥,他这才恍然大悟,郑亨更是体谅地点了点头。

“皇上给了王唤的儿子燕山左卫指挥使的世官,当初遗体直接运回了大同,虽说咱们大家合计送过一些赙仪给他,你也算了一份,但毕竟都没去灵堂拜祭。如今既然是他的遗属来见你,你就去见一面,也宽慰宽慰人家。”

这是应有之义,张越自然满口答应了。出了二堂,顺着正中大道出了二门,由边上一条小径到了花厅,他打起门帘进去就看到一个身服斩衰三十出头的年轻人。那人的面相酷肖王唤,只是多几分老实,少几分果毅。厮见之后,王祥的话也并不是很多,只是到最后方才满脸为难地说:“小张大人,爹爹死得虽壮烈,但之前他出发来宣府之前,就有人说他在守备开平期间有贪墨。如今虽然有皇上追赠,但我不想让爹爹背着恶名而去,还请您为他做主。”

“这件事情你尽管放心,我已经派人知会了正在开平的于御史,必定查一个水落石出,还你爹一个清白。”

听到王祥求的是这么一件事,张越觉着这倒是个一心为了父亲的老实汉子,当下自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和那位老将虽说统共就打了那么几天交道,但他深信对方绝非人品卑劣之徒,有于谦主持决计不会失了公正。他坐着和王祥又说了几句话,然后便亲自把人送了出去,待到大门口时,王祥却忽然转过了头来。

“有件事我原本不想说的,但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和小张大人你说一声。我此次护送爹爹的灵柩回乡安葬,一路上也有好些亲朋长辈助路费助赙仪,不过却有人对我说朝廷这么多将士在兴和,偏偏就死了我爹爹,事情实在是蹊跷,要我在皇上面前鸣冤报仇。我本是读书人,如今步入武途实属偶然,是非还是分得清的。爹爹这辈子虽说积功升迁,可平日喝醉酒的时候常常惦记着当初那一场仗,如今战死沙场也算是求仁得仁。我不知道眼下这种说法从何而起,但还请大人留心一些。”

“我明白了,多谢王公子提醒。”

送走王祥,张越转身回总兵府的时候,心里总有些不那么得劲。王祥所说的流言可能是一小撮眼红的人嫉妒此次军功,也有可能是惋惜王唤老将战死而生出的杂念,甚至有可能是什么人借此搅风搅雨。但不管怎么说,对于这种口头上流传的事情,大肆追究不啻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实在是没多大意思。

回到二堂,他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听着仿佛是一个亲兵在说话。发觉那人是在绘声绘色地描述刑场上王冠遍体鳞伤以及那铡刀腰斩人的血腥情形,他便没有忙着进去,而是先到左右签押房转了一圈,回转身之后却恰好看到万世节从外头走进来,遂迎了上去。

“元节,我今儿个下午就走。”万世节没等张越说话就直截了当道出了来意,又笑着咧开了嘴,“你如今是巡抚宣府赞理军务,我就算想留在这儿帮你也没有名义,再加上兵部武库司少了你这么个郎中,更是忙得大伙儿恨不得拿脚给顶上,我也不能在这儿耽误。你昨儿个开中的事情大约已经奏折报上去了吧?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但你得把好关,军粮这种东西若是让人以次充好,任凭你再好的圣眷也是白搭。”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军粮过秤的时候,不但武安侯会派亲兵把关,我还会叫上陆公公。”

“啧啧,我就知道你这个家伙胸有成竹,不过白嘱咐一声罢了!”万世节盯着张越看了一会,忽然讪讪地说,“对了,你真的要打发小五和我一块回去?”

张越眼见他那幅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好笑地白了他一眼:“那是当然,这宣府是什么地方,她一个姑娘家留在这里,我又看顾不过来,若是像昨天那样遇着出口调戏的该怎么办?再说又要打仗了,鞑子的谍探恐怕不会少,我自然怕她遭到危险。总之一句话,你怎么把她带来的,怎么把她带回去。有了这次的事情,你以后和她往来就没那么难了。要是你真能打动伊人芳心,等北征结束班师之后,我请我爹去帮你提亲!”

一向口舌伶俐的万世节这会儿只有点头的份,最后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别忘了先把咱们的岳父捞出来。”

“你还真敢说,八字没一撇,你居然就把岳父两个字挂在嘴边!”张越差点呛得连连咳嗽,回了一句就正色道,“好了,我不和你耍嘴皮子,京师的事情你多照应着,既然我爹回来了,我家那边你就不用操心了,但杜家和小方就交给你了。唔,下午我要跟着武安侯去大教场校阅宣府中卫,大约没工夫送你们,就让老彭送你们出城吧。回头代我和小五说一声,我这个姐夫此次没空陪她,等回了京师再赔罪!”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两人乃是多年的交情,彼此一笑就再也没有多话。看见二堂门帘高高打起,却是那个报事的亲兵弯腰出来,张越便和万世节一起入内。万世节乃是兵部的人,前来见武安侯郑亨不过是场面的勾当,行过礼后坐下只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郑亨自然也没有多留。等到人一走,他就收起了笑脸,若有所思地将双手扣在身前。

“陆丰毕竟是阉人,报复心太强,行事更不知轻重。王冠被押到刑场上的时候别说什么大声喊冤,做什么都需要人扶着,根本只剩下了一口气。”郑亨轻轻拍了拍扶手,旋即摇了摇头,“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他的死活却不关你我的事,若是宫中其他那些太监想要借此找他的茬,那也是他自取死路,谁让他做事情一点余地都不留!”

对于阉人张越倒并没有什么歧视——要歧视也只有歧视那种变态的制度,更何况这年头有威名远扬的郑和,还有同样下过西洋的张谦,而他打过交道的不少宦官都还是通情达理的人——但不歧视不代表没防备,至少他对于陆丰没少下过功夫,既不希望被这个野心勃勃的太监给算计了,也不愿意让这么一个好容易建立起了交情,可以办麻烦事的家伙就这么轻易垮台了。只是,在郑亨面前,他不好表露这种念头,于是便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由于郑亨上任之后就狠抓操练军纪,时隔半个月,再次来到大教场上的张越就感受到了将士们截然不同的精气神。他自知自己在兴和能挺过去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一群能干的人跟着,运气又实在是相当不错,因此回到宣府的这些时日虽则又是嘉奖又是赏赐,但他从来就没认为自己真成了名将。

打仗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家,若是一个国家连打仗都要靠文官,那也就完了!

一场大阅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方才结束,由于武安侯郑亨破天荒地称赞了将士的表现,宣府中卫上上下下的军官都觉得颇有脸面,几个千户百户甚至亲自下去和麾下士卒一块喝热汤解寒,等到整军回城的时候,士气更是极其高昂。

张越和郑亨回到总兵府已经是傍晚时分。两人虽说不相统属,但昔日乃是近邻,郑亨又把张越视作晚辈,便留了一同用饭。晚饭之后,下人送上茶后退去,张越就顺势提出了另一件要紧的事——活跃在宣府一带的蒙古谍探。听到这个,郑亨便随手放下了茶盏。

“这是宣府的旧患了,你别看陆丰拿到王冠痛脚之前忙了个倒仰,最后也没抓着人家一个指头,就是我这个总兵,以前在任的时候也没抓着几个。由于有长城,大批的鞑子没法进来,小撮的却有不少。开平当初是元上都,虽说我大明建国已经有几十年,但宣府大同一带还有不少人家昔日有鞑子血统,所以谍者未必一定就是鞑子。而且由于边境互市的关系,大明的商人有不少和那边都有生意,私底下的交易也许不会比王冠干净到哪里去,但由于他们同时还参与开中,又抓不到把柄,所以这谍者是无时不刻不抓,收获却是寥寥。”

张越深知大明从眼下的轻商轻利到后期过度重商重利,不过就是几十年上百年的功夫,日后赫赫有名的山西晋商甚至还是满清入关的帮凶。如果眼下不能立起规矩严防,那么日后就更不用提了。因此,他并没有因为郑亨的话而气馁,反而微微一笑。

“侯爷说的这些道理我也都明白,所以这次得从那些商人身上下功夫。再说了,东厂锦衣卫都在,不能好好利用一把,岂不是浪费?”

第五百一十八章 既往不咎和绝不放过

王冠被当众腰斩之后,当初下狱的那些北地逃人便在锦衣卫逐个甄别之后放了出来。然而,重见天日的他们并不能就此过上安定的生活。朝廷对逃人向来就有就地编户的规矩,边镇更是无时不刻不缺人,因此他们几乎都要被编入军伍充实边防。此时此刻,一群人才被人推推搡搡地弄出了大牢,眼睛还没习惯那天上懒洋洋的日头,前来挑人的军官们就犹如分赃似的开始分人。末了,三个百户还骂骂咧咧争吵了起来。

“我们左卫之前才出了一趟兴和,和阿鲁台那一仗也死了不少人,这一回你们前卫右卫就是让让咱们又如何!”

“让一让?徐老大你怎么不说你们那趟出兵是捡了大便宜,这上上下下都得了犒赏不算,在武安侯面前也得了大脸面,更不用说小张大人还对你们心存感激!这就是二三十个逃人,你们还和咱们争抢,说得过去吗?”

“说得没错,咱们三卫一向一体,谁也不是小娘养的,好事不能都让你们左卫给占了!咱们哥俩也不占你的便宜,总共二十七个人,一卫九个!能从鞑子那儿跑回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汉,指不定到时候御马监还会过来挑选侍卫亲军,到头来咱们三卫一起打擂台,总比你们左卫一家打擂台容易些!”

张越刚到就看到这么一副吵吵嚷嚷的场面,他原以为这几个军官嫌累赘不乐意添人,待听清楚他们争执的主题,立刻忍不住笑了起来。冲那几个打算出口提醒的军士摆了摆手,他纵身一跃跳下了马,带着几个随从走上前去。到了那三个争得面红耳赤的家伙身后,发觉他们浑然没发现他的到来,他便重重咳嗽了一声。

“咳嗽什么咳嗽,这该争的事情就得争……啊,是小张大人?”

一个身材敦实的百户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认出张越便是一呆,连忙退后两步讪讪地行了礼。另两人这会儿也都回过了神,自是行礼不迭。张越含笑冲他们点了点头,随即招手示意牛敢过来,指着那边刚刚得脱囹圄的那群人说道:“和你同路从忽兰忽失温跑出来的是哪几个人,你都给我拉出来。”

看到牛敢还有些发愣,彭十三顿时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还愣着干什么,大人既然吩咐,你就上去把人带出来。你都跟大人好些天了,还怕他害你不成?”

牛敢这才知道张越不是开玩笑,脸上顿时露出了十分喜色。尽管这些用粗麻绳绑住左手串成一串的人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但他还是从一群蓬头垢脸衣衫褴褛的汉子中迅速找出了自己的三个同伴。张越命人给他们松了绑,旋即就对那三个目瞪口呆的百户笑了笑。

“我知道这些北边逃回来的都是勇士,你们三卫还不够分,但我这个护卫之前在兴和杀敌有功,我许了他和同伴团聚,所以哪怕厚着脸皮也要和你们抢一回人了。他们的户籍武安侯会派人办下来,到时候自有地方落籍。你们不是怕御马监侍卫亲军来要人么?这件事我帮忙解决了,准保没人再来和你们抢,如何?”

若是别个文官敢这么说,三个百户谁也不会买账,可张越毕竟是勋贵之家出身,又在兴和打过仗,自然有一种不同的亲切感。再加上张越这条件比起什么金银财物美酒良马之类的都要实在,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眼看那三个懵懵懂懂的汉子被牛敢推上马车,他们也不再争执,各自凑近了一嘀咕就赶紧把人给分了。

那个宣府左卫被称为徐老大的百户把自己的新属下都聚拢了来训了一番话,随即就像赶牛一般把人往营地赶,心里却还在感慨着那三人的好运。无论是宣府左卫还是御马监侍卫亲军,要出头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但跟了这位小张大人,到时候干得好得一个出身却方便得很。谁不知道,这大明的天下,原本就是皇帝和那帮勋贵一起坐的!

姑且不论这位百户的思量多么浅薄多么狭隘多么无厘头,但张越捞出这么三个人来确实并没有太多的麻烦,哪怕是户籍也轻轻松松解决了。大明的赋役黄册确实极其森严,但军户不同于民户灶户匠户船户等等,上官的意愿原本就是相当重要的。有武安侯郑亨从中担保,又拍胸脯说会以宣府三卫兵员不足打发御马监,张越自然顺顺当当把人带了回去。

由于被关了一个多月的大牢,一面是缺衣少食,一面还时时刻刻得担心被砍头,因此面黄肌瘦的三个人最初只是懵懵懂懂地听人指使。洗刷更衣,然后是喝粥吃馒头,等到填饱肚子有了精神,又从牛敢那笨拙的解释中明白了眼下是怎么一回事,三个人终于明白这回是真真正正得了自由,不禁爆发出了一阵狂喜的欢呼。

隔壁屋子里的张越听到那几乎可以掀翻房顶的声音,面上便露出了笑容。而今天特意赶来求见的方青差点被那突如其来的欢呼吓了一跳,此时不禁皱了皱眉,心想张越的身边人怎么敢如此放肆,直到对面传来了张越的问话声,他方才连忙把这些思量抛在了一边。

“不用在意他们,这都是些遭了大苦难的人,如今好容易重见天日,所以自然欢喜得过头了。”见连生捧着小茶盘送上了两盅茶,他就单刀直入地问道,“当初你也说过本家在山西还有商屯,这一次倒还真是赶得够巧。只不过,此次开中的价钱居然能抬得这么高,你应该在其中出了不小的力吧?”

和张越来来回回打过多次交道,深知其人在提及正事的时候不喜欢拐弯抹角,方青定了定神,随即老老实实地欠了欠身道:“大人慧眼如炬,学生确实是觉得这次开中既然下旨不次支盐,那么这价钱着实太低了一些。再加上大人的章程本就定得不一样,所以学生就对几个潞安府的商人提过,至少得有七斗五升的价格才有把握。只不过没想到学生最后加到一石,还是被人抢在了前头,能拿到三千引的份额,实在是侥幸。”

“不管怎么说,你这次都帮了朝廷一个大忙。”张越想到昨日和郑亨联名送上去的奏折,再想想北征最要紧的就是军粮转运,自然对方青这点小心思没有任何反感,接下来又说道,“瓦剌三部臣服受封,阿鲁台也封过和宁王,但蒙古人的天性便是劫掠,所以朝廷在边境的互市也是时开时停,不过我知道,哪怕昔日王冠不在,通过边境前往口外的商队也一直有。”

尽管方家如今大部分都内迁到了山东青州,但留在山西潞安府的仍然有不少族人,因此对这些生意场上心照不宣的事情,方青自然不会不知道。然而这会儿听张越直言不讳,他忍不住心里一突,连忙把茶盅放回了旁边的小几上。他很乐意看着那些竞争对手受到打击,但口外那条线上牵涉到的晋商实在太多了,哪怕是张越,也未必能够一杆子打翻整条船上的人。他要是这会儿利令智昏,到头来极可能连自己也赔进去。

“大人,鞑子北逃之后,除了抢掠就再也没法子享用到中原的那些好东西,所以中原那些东西只要送到口外,一转手就是十倍二十倍甚至百倍的利。商人逐利不顾禁令确实是有的,但这是历来几十年屡禁不止的勾当,而且牵涉太多,大人若是要穷究此事,恐怕反弹极大。晋商们固然只是有钱,但每年孝敬出去的银子也不少,所以……”

“这一根绳子上一头拴着晋商,另一头恐怕还有无数人物,我还不至于迂腐到一根绳子往上撸,然后把人都得罪光了。私自往口外做生意,倘若只是带些丝绸或者其他奢侈品无伤大雅,但若是茶砖则不行,而给鞑子传递消息更是绝对不行!我在江南的时候曾经一口气枷号死了上百人,就是因为一个道理,逐利是人之本性,但绝对不能当汉奸!”

看到那张陡然之间变得杀气腾腾的脸,方青只觉得吞咽唾沫也有些困难,一时间想起了如今还剩下二三十个枷号犯人的宁波市舶司。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但那样等死却还不如直接死了,好歹不用零碎受苦。他费劲地转了转脑袋,好容易才挤出了一丝笑容。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

“鞑子每次入寇,为之破家的百姓便不计其数,所以此风决不能助长。要往口外做生意,可以,但必须是干干净净的!晋商只有一个选择,要么是大明的子民,要么就直接滚到草原上去做鞑子的走狗。你刚刚不是觉得隔壁屋子里那欢呼声很奇怪么?他们都是被鞑子掳到北边去的,费尽千辛万苦才跑回来,对于他们来说,有机会恐怕恨不得咬下那些鞑子一块肉来,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里通鞑虏的人。往口外悄悄贩卖货物的商户我可以既往不咎,但鞑虏的谍者我一定要揪出几个!”

第五百一十九章 不愿青云愿心安(上)

“此次开中筹粮肆万捌千陆佰石?”

朱棣再次询问了一遍,得到杨士奇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按照户部之前拟定的价格,他心里的预估数字大约在两万石左右,如今这数字陡然翻倍,他自然深觉意外,忍不住击节赞赏道:“好,武安侯郑亨敢于放手,张越敢于上手,若是天下文武都能如他们一般齐心协力,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饶是杨士奇素来老成持重,此时此刻听见皇帝这偏颇的评判,心里忍不住直叹气。阳武伯府和武安侯府彼此紧挨着,平日两家就常常走动,更何况张越本来就不是那些清寒之家出来的寻常文官。若是这样相比,对于别人也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于是,即便他也向来视张越为子侄,这时候却觉着皇帝这称赞传出去就是捧杀,只得再说一句公道话。

“皇上,张越此次开中确实经营得好,但如今只是各户商家承应的数字,尚未入库。再者,恕臣直言,这次户部的底价原本就定得太低了,既然是越过之前守支的盐商不次支盐,就不该把价格一下子压得这么低,郭尚书毕竟……”

杨士奇差点一嗓子说出郭资不如夏原吉,话到嘴边方才连忙改口:“郭尚书毕竟是生怕商人不愿开中,耽误了北征大计,这才宁可把价钱定得低了一些,所以张越才能有如此余地。况且,最重要的还是皇上英明,允准不次支盐,否则商者滑胥,他这一招也不管用。而若是没有勉仁的主意,皇上的不次提拔,他没有巡抚宣府的名义,此次也不会让他主持开中。”

是皇帝都爱听逢迎话,朱棣自然也不例外,但他毕竟是马背上夺了天下的天子,寻常水准的奉承早已打动不了他,而杨士奇这种面面俱到的话确实合他的胃口。哈哈大笑了一阵,他越想越觉得之前驳了勋贵和七卿那两次合议妙不可言。指挥使的衔头容易,但张越就算有些军略,毕竟不能带兵上阵拼杀;至于官职升上一阶两阶,更是形同闲置无疑。还是这几个自己亲自简拔入阁的阁臣深知他的心意,把人放在了一个既重要又不需品级的位子上。

“好了,朕知道你爱屋及乌,可也别对人太苛严了。年轻人可以压一压,但该褒奖的时候也该褒奖,难道朕连嘴上夸他两句也不成?”

随手把那份让自己心情极好的奏本撂在了案桌上,他便随手翻阅了一下其他东宫转送上来的奏章,忽然翻到其中一本时,他的动作猛地停顿了下来,刚刚还笑容满面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眯起眼睛端详着那方朱红大印,他心中竟是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汉王朱高煦请正月入朝!

杨士奇见皇帝的脸色不太好,自然知道那是哪份奏章惹的祸。对于害得黄淮等几个东宫旧臣入狱,害得他到锦衣卫大牢里头转了一圈的朱高煦,他并无一丝一毫的好感。然而,人是皇帝下旨贬到乐安的,也是天子发狠说无事不得入觐的,而且自从永乐十五年就藩之后,汉王已经将近五年没有踏出山东一步。可是,这汉王的境遇,也就在天子的一念之间而已。

“都要北征了,他这个时候凑什么热闹!”朱棣冷冰冰地将奏章扔在了桌子上,旋即淡淡地说,“让太子回信告诉汉王,他如今是藩王,不要动辄就想着进京师,好好修身养性才是他的本份!他的儿子如今在京师就够了,过了正月朕就要带兵出征,没功夫应付他!”

皇帝的这个回答很是对杨士奇的心意,可作为一个阁臣,有的时候他和太子一样,不得不说两句违心的话,此时少不得又劝了两句,却在朱棣发火前立刻岔转了话题,委婉地提醒说周王在京师逗留时间过长,朝中已经有些不好的议论。

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密友着想,眼看杜宜山的娇婿兼弟子一桩桩功劳地立了,天子却仍是不肯放人,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倘若真是怀疑人和周王有勾连,索性当面质问周王;要是不信,也至少得有个说法。都察院前任都御史陈瑛苛严刻薄,这一任都御史刘观见钱眼开,原本该直言国事的科道言官简直变成了一群嗡嗡嗡的苍蝇!

想起张越之前那封言辞激昂甚至可以说是激烈的奏章,朱棣再次拧起了眉头。原本下狱不过是为了一时之气,但自从御史揭出了杜桢曾和朱橚有往来,他不禁想起了当初杜桢屡不应召的往事。他诛了方孝孺十族,族诛齐泰黄子澄等人,不少有名的士人就都跑得没了影子,这其中甚至包括没受到建文帝多少恩惠的人。若不是他那会儿有一群可以当作臂膀的武官勋贵,不屑理会追究,恐怕那会儿还会杀上一大批。那会儿杜桢终于应召来朝的时候,他还当面诘问过,那时候的回答却让他很是满意。

“你去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代朕去问一问杜宜山,御史弹劾可是属实!”

一般而言,北镇抚司诏狱只有中官前来传旨,或是直接锦衣卫提人,朝中大臣很少到这里来,因此奉旨而至的杨士奇让上上下下都深感意外。好在从牢头到狱卒对那几个重要的大臣都照顾有加,而杜桢更是他们“关心备至”的人,也不虞杨士奇走这一趟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得讯的北镇抚司镇抚遣了人去飞报袁方,自己亲自陪着杨士奇下了南监。

体味过诏狱滋味的杨士奇对这形制几乎相同的监房并不陌生,一路走去,他发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从黄淮到杨溥到金问芮善,从夏原吉到吴中,这一个个都是他的昔日同僚。由于他并没有放轻脚步,偶尔有人会抬起头来看上他一眼,那种平静得犹如一泓死水的目光异常令人心悸。待到了杜桢的监牢前,看到里头那位和别人一样端坐在简陋的小几前写字,旁边搁着炭盆,他没等监房大门打开就脱口叫了一声。

“宜山!”

杜桢闻言抬头,认出杨士奇之后就将笔搁在了笔架上——自从家里人送来了文房四宝之后,他就没再使狱卒免费提供的那些,毕竟他别的不挑,对于这个却有些挑剔——揉着手腕子站起身,他便绕过小几走上前来。

“士奇兄怎么来了?既然有镇抚相陪,你兄大约是奉了皇上旨意来的?怎么,可是有事情要问我?”

“都这种时候了,你居然还是这幅样子!”杨士奇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反问道,“为何我就非得是奉旨问话,而不是奉旨赦了你出去?”

“若是要赦我,一道诏令足可,又何须你亲自到这里来?”

尽管当初在翰林院共事的时候就知道杜桢敏锐,但杨士奇自忖当初下狱那一阵子时还做不到这般淡然不惊。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他就正色道:“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奉旨勘问杜桢,前日有御史弹劾你客居开封时曾私下往来藩王,此事可属实?”

开封倒是有几位藩王,可杨士奇即便并未明指,杜桢也知道对方指的是最要紧的一个。他几乎没有任何沉吟犹豫便坦然一拜后答道:“回禀皇上,此事属实。”

杨士奇原以为这必定是别人胡说八道,但万万没想到杜桢一开口就认承了下来,不禁瞠目结舌。情急之下,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开口问道:“你就没有任何解释?”

“皇上只问属实与否,士奇兄但请实言回报就是。”

此时此刻,即使一向好脾气的杨士奇也生出了一股气急败坏的冲动。知道杜桢在狱中必定不知道外头的事情,他竟是顾不得旁边就是北镇抚司镇抚,满脸的恼色。

“宜山,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的女儿女婿着想!张越被困兴和将近半个月,使尽浑身解数一连挫败阿鲁台攻势,好容易拖到了他因瓦剌趁势来攻而退兵,由此建下大功;皇上命他巡抚宣府,他又漂漂亮亮地完成了开中之事;这放在谁身上都是青云直上的时候,他却没忘记上一份奏折保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至少也该上一份奏章向皇上解释清楚!”

看到杨士奇恼怒地拂袖而去,从镇抚到牢头狱吏都匆匆忙忙跟着走了,杜桢这才摇头叹了一口气。这事情不是他想不承认别人就查不出来的,况且,天子压根没有要他解释的意思,他何必多费口舌徒惹人攻击?况且凭着朱棣多疑的性子,恐怕一早就派过锦衣卫了。只是能得到张越的消息,还真是意外之喜。

轻轻眯了眯眼睛,杜桢向来冷淡的脸上露出了一缕笑容。在张家族学里头当塾师的时候,那些学生里头有的比张越天分好,有的更勤奋更用心,但偏生那小家伙对他脾气。如今昔日学生成了他的女婿,更难能可贵的是心思仍一如当年,这比做大事更让他觉得欣慰。不愿青云愿心安,这还真是他教出来的学生。想着想着,他的心里忽然钻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

皇帝常常差遣张越满天下地跑,再这么下去,他什么时候能够多上第二个外孙?

第五百二十章 不愿青云愿心安(下)

尽管张攸交址大捷的消息让张家上下很是松了一口气,但听说前任总兵丰城侯李彬病故,众人难免有些惴惴然。为了防止刺激了年迈的顾氏和之前才刚刚受了大打击的东方氏,杜绾自是不许众人提及李彬病故的消息,自己却是和灵犀按照以往勋贵人家办丧事的惯例先做些准备。同时,为了预备正月里的人情往来,腊月又要办各种年货,于是就只见帐上银钱犹如流水一般地减少,幸好各家庄子上都押送了粮食钱物过来,这才勉强维持了收支平衡。

这天傍晚料理完了所有事情,去北院大上房探望了顾氏,陪着一块用了晚饭之后,杜绾方才和灵犀回了房。刚一坐下,乳母就抱着静官上来,她忙伸手接了,抱在怀里左看右看,心里不禁有些黯然。原本她在家里是最小的媳妇,整日里只要管好自己院子里那点勾当,其余时候都可以花费在儿子身上,如今却是忙得连给儿子哺乳都是难能,只能交给乳母去带。也只有借着那忙忙碌碌的时候,她才能不让自己去想尚在狱中的父亲和远在宣府的丈夫。

许是因为张越起的小名,和其他常常哭闹的婴儿不同,静官自打生下来就安静得很,除非把他逗得狠了,否则他从来不哭不闹,大多数时候都是吃了睡睡了吃。这会儿躺在襁褓里头,小家伙却是难得醒着,黑亮的眼睛四下里转了一阵,最后便和杜绾的目光对上了。

“在找你爹爹么?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杜绾眨眼笑了笑,低头亲了亲小家伙粉嫩的脸蛋,心中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暖意。她在京师并不是一个人,有母亲,有儿子,还有帮手……从前那样艰难的时候都挺下来了,如今更没有什么好怕的。就算那是一条深深的壕沟,只要肯下死力填土,有什么过不去的?

“少奶奶,少奶奶!”

随着一阵嚷嚷声,有人撞开了门帘进来,却是秋痕。看见杜绾怀里抱着静官,她忍不住羡慕地瞧了一眼,紧跟着就连忙屈膝行礼,然后笑吟吟地说:“少奶奶不是打发奴婢去亲家太太那儿送东西么?可巧的是,刚刚小五姑娘已经回来了。如今天色晚了,一路上又是坐马车,所以亲家太太死活按着她先休息,明天再打发人过来。小五姑娘还嘱咐说,少爷那病早就好了,让少奶奶不用操心。”

“谁操心他,当初要不是这丫头死活折腾要去,谁也拦不住,怎么会劳动万大人带着她上路!”杜绾没好气地嗔了一句,心中却是松了一口大气,随即笑问道,“难得放她出一趟门,她居然这么快就跑回来了,倒真是意外得紧。对了,万大人可是一同回转了来?”

“万大人自然是和小五姑娘一块回来的。”秋痕想到今天在杜家那会儿的光景,不禁眉开眼笑,“因眼下已经晚了,亲家太太很是感激万大人,便留着他用饭,万大人没怎么推辞就答应了。我瞧着万大人那模样,仿佛对小五姑娘很有心呢!”

灵犀陪着杜绾进来就去伙房催茶水,一进门就听到秋痕这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噗哧一笑道:“不过看到这么一出,你倒是编排了起来。说来小五姑娘那性子最是招人喜欢的,就连老太太也常常说,家里的女孩儿没一个能像她那么自在爽利,难怪亲家太太也疼她。若真是万大人有意,那也是一桩佳话,少奶奶何不问问小五姑娘的意思?”

“要是我开口问了,那丫头一旦拧起来恐怕就不妙了,顺其自然吧。”

因小五如今不再是把不嫁人这一条挂在嘴边,杜绾不禁觉得这一桩姻缘倒是有些希望,但再想想福祸难测的父亲,她不禁想到了当初自己和张越的婚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世节这种时候常常往杜家凑,那已经不单单是有心了,恐怕是有决心了。母亲心里可不糊涂,决不会是一点端倪都没发现。若父亲这会儿也在,恐怕也会捋着胡子老怀大慰吧?

想着想着,杜绾便笑了起来,起头那些沉重的心思也轻了许多。这时候,怀中的静官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咧开嘴大哭了起来,她手忙脚乱之下正要解怀,可想起大嫂李芸起头的告诫,说是哺乳不能东一口西一口,只好狠狠心把孩子交还给了乳母,又很是嘱咐了几句。

于是,等乳母带着静官进了西屋,她就带着灵犀到了东屋,把白天过手的帐一笔笔记了下来,却是各处庄子管事们的额外孝敬,素来不入公帐。她虽不在乎这些钱,但顾氏祝福过该糊涂时就糊涂,因此她少不得一面收一面记,预备着将来交卸的时候好说话。

不知不觉,二更天的梆子声已经敲过了。杜绾刚刚搁下笔,门外就传来了一个媳妇的声音:“少奶奶,外头老爷刚刚回来,说是有要紧事,让您过去一趟。”

由于孙氏等等都还在路上,因此翁媳有别,张倬回来之后,杜绾多半都是在顾氏的大上房见的,这晨昏定省也合在老太太那里一块了。这会儿她心中极是奇怪,但仍是站起身在衣裳罩了一件披风。灵犀忙了一整天,秋痕又是刚刚从外头回来,她便吩咐两人早点歇着,点了琥珀随行,那个刚刚前来报信的丫头媳妇便打灯笼在前引路。

两处院子原本就隔着没几步路,不过一小会就到了。进了屋子,杜绾就见张倬正背着手在踱步,屋子里只侍立着两个脸上犹一团稚气的小丫头,忙走上前去行礼。

“你们都先下去,琥珀在门外守着。”张倬平日但凡和儿媳见面都会留着丫头在屋子里,这时候却开口把人都打发了出去。默然站立了一会,他就开口说道:“今天皇上派了杨阁老去了北镇抚司诏狱见你爹,问的大约是先头御史弹劾的那件勾当。事情过后,皇上忽然下旨锦衣卫,把你爹和夏原吉从北镇抚司提了出来,如今人转而关在内官监。我拜客回来特意绕道杜家,本想去见见你娘说一声,结果正好遇到锦衣卫奉旨抄捡。”

杜绾自然不知道这张倬睁着眼睛说瞎话,更不知道他是得了赵虎的信特意赶过去的。在一刹那的惊悸失神之后,她立刻按着自己的胸口,强迫自己清醒了过来。想到小五刚刚从宣府赶回来,母亲还正留着万世节吃饭,原本是欢欢喜喜的时候,她不由用指甲掐了掐手心。

见杜绾脸色不好,张倬犹豫片刻,这才继续说道:“锦衣卫如今还在抄捡,我原本是想等完事了接你娘一家人另找地方住下,万世节也提出要接她们过去暂住,但你娘说主要不是籍没查封,她这个当家主母就不能擅离,晚上一家人挤一挤也就够了,硬是把我赶了回来,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告诉你。我拗不过她,只好留下几个人在那里照应。虽说有你娘的嘱咐,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你一声。这样,明日一早,我派人用车送你过去。”

尽管恨不得眼下就插翅飞回杜家,但前有母亲的吩咐,后有张倬的承诺,心里死沉死沉的杜绾只好僵硬地点了点头。直到懵懵懂懂回转了自己那院子,她在打帘子进门的一刹那,却是想到了这次无缘无故的抄捡从何而来。

如果她没有想错,恐怕是为了抄捡父亲和周王朱橚是否有往来私信。对于煞费苦心揪出此事的人来说,如果搜到了信,恐怕字字句句都会被人掰碎了思量,黑的能说成白的;如果没有,人家又会说来往信笺均遭毁弃,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这年头,求心安比求青云更难!

次日一大清早,杜绾坐车赶往杜家的时候,已经多日不朝的朱棣却是在乾清宫中翻检锦衣卫的收获。漫不经心扫了一遍那几封信,想起昨日杨士奇的奏报,锦衣卫北镇抚司上奏的杨士奇和杜桢两人那番交谈,还有之后来见言之凿凿指称锦衣卫必定一无所获的都御史刘观,他只觉心烦意乱,随即便抬头对袁方问道:“杜家如今有多少家产?”

“回禀皇上,有御赐的四进宅院一座、通州四百亩地的地契、宫绸数十段、御赐的金银钱和金银锞子若干……”袁方的记性向来很好,此时完完整整说了一遍之后,他又加上了一句,“尽管只是抄捡并非籍没,但为了稳妥起见,臣已经将杜家一应家产都记在了册子上。”

看来,凡有大案必用锦衣卫,都察院是不舒服了。

朱棣翻看了一下袁方一并呈送上来的帐册,心里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满心不耐烦的他随手丢下了那本帐册,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转身走到了袁方面前,若有所思地说:“你刚刚提过,昨夜去杜家抄捡的时候,兵部武库司主事万世节也在?”

见袁方点头,朱棣不禁蹙了蹙眉。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太监尖利的嗓音:“皇上,周王千岁和汉王千岁有奏章送上。”

两份形制一模一样的奏章却是截然不同的内容。看完周王朱橚恳请缴还三护卫,明年正月十五后离京的奏章,朱棣哂然一笑就随手丢在了一边。但是,等一目十行扫完汉王朱高煦时隔两日再次送上来的奏章之后,他登时气急败坏地把奏章摔在地上。

朱高煦这个当父亲的竟然举发儿子朱瞻圻觇报中朝事,甚至附了原件夹片!

“他们就是看不得朕心安,畜牲,都是畜牲!”

第五百二十一章 不遇伯乐,空有凌云志也是枉然

宣府城内一共有三大仓,其中永庆仓乃是第一大仓,最高可容纳粮食四十万石。平日年景好的收获季节,各卫屯田军户解送来的军粮源源不断地称量入库,粮车常常能绵延出城门外头,乃是一道最让人安心的风景。

然而,如今虽是寒冬腊月,但路上却一点都不冷清。趁着天上还没下雪,刚刚成功认购了各自份额淮盐的商户们却已经动作了起来。邻近宣府的商屯都开始往宣府城内运粮,一时间粮车塞满了各条大路,总兵府不得不专门辟出南门为专门的粮车通道,并在永庆仓增设了人手。一则是防止粮仓再有弊案发生,二则是严防如今几乎藏满了粮的大仓有什么闪失。

负责看守粮仓的乃是宣府左卫精心挑选出来的五百精锐,而负责监视过秤的则是陆丰大手一挥派出来的锦衣卫。面对后者这么些瘟神,再加上先前那场血淋淋的行刑,永庆仓大使副使以下一应小官小吏都完全打消了揩油的心思,老老实实地过秤入库。毕竟,他们从前也就是从大人物手指缝中小小地弄些油水,而在大人物倒台之后顶风作案,风险太高了。

张越和陆丰并肩站在永庆仓的右边,一起观赏着眼前这忙碌的景象。张越的心情不错,因为他不过三言两语就说动了人;陆丰的心情更不错,王冠的家产他克扣下了一半,几乎相当于他这些年来的全部积蓄,而且张越之前上奏朝廷那关于开中的奏章中,还没忘了提上他一笔,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劳。于是,当张越提到谍探时,他的眉头顿时一挑。

“这事情确实要紧。不过,既然是那些奸商和鞑子勾结,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拷问不就得了么?用得着什么明察暗访,锦衣卫严刑之下,有哪个敢不招?”从王冠身上吃够了甜头,陆丰此时满身是劲,舔了舔嘴唇便阴恻恻地说,“小张大人,你只要给张名单,咱家保准他们恨不得把祖上三代和鞑子勾结的经过原原本本说出来!”

闻听此言,张越不由得侧头看了旁边这个年轻得志的太监一眼,心知他已经是得意忘形了。联想到郑亨之前那番话,他便不动声色地说:“之前刑场腰斩王冠,我虽说没去,却听人说他那时候只剩下了一口气?对这等勾结鞑子的奸党原本没什么好客气的,用刑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若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只剩下一口气,只怕有人会说陆公公你是屈打成招。”

正得意洋洋的陆丰听到这话,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不快。他正觉得眼下自己威风八面报了一箭之仇,哪里听得进这种劝说,当下就哼了一声:“王冠死了,咱家的杀鸡儆猴也已经奏了效,还会有谁敢多嘴多舌?小张大人你未免太谨慎了,这既然反击,当然就得打得狠,否则那些人接下来还得对你阳奉阴违!”

不以为然归不以为然,但想到这次的收获,陆丰还是缓和了脸色,考虑了片刻就说道:“这样好了,锦衣卫宣府卫所咱家可以抽调几个人给你,随你怎么做,其他事情咱家就不管了。事成之后,奏折上咱家跟着具名,功劳分一半,如何?”

两人的交情原本就是基于合作利益的基础上,谈不上什么生死之交,因此张越的提醒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准备苦口婆心晓以利害。对于利令智昏的人来说,原本就只有吃了亏才会记着你的好处。当下他笑着点了点头,根本不在意所谓的分功。

而在八珍街那座小院,彭十三正在狠狠地操练牛敢和他的三个同伴。张越把人要过来是别有用处,但用他的话来说,既然能从北边逃回来,既然被别人称作为勇士,那就不能光靠一身蛮力气,更不能光吃白饭。牛敢跟着去了一次兴和,经历了从未见过的大阵仗,早就对彭十三心服口服,自然是对方说什么就做什么,但他那三个好容易吃饱了饭的同伴却是没见识过那本领,直到交手放对一个回合就被撂倒在地,这才心悦诚服。

对于四个人的身体素质,彭十三很满意,别看眼下另三个看上去干瘦干瘦,可腿上手上都是力气,只要三顿管饱,到时候绝对能养成彪形大汉。只不过,包括牛敢在内,这四个都是身体好使脑袋不好使,因此他训话的时候不得不用最直接的方式。

“你们若是凭着那一身力气就地编户当兵,真正大战起来绝对撑不过几个回合,但是跟着我操练,我保准你们哪怕遇上鞑子的千夫长万夫长,掉脑袋的也是他们不是你们!比起你们在鞑子手里吃的苦头,眼下这点苦累算得了什么?别忘了你们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三顿管饱,有能遮挡风雨的地方睡觉,不用天天挨鞭子,这就是牛敢他们四个在北边苦苦挣扎时所能想象的幸福生活。因此,尽管面对一个凶神恶煞的教头,尽管一连几天都被折腾得鼻青脸肿,但四个人全都咬着牙硬挺了下来。渐渐的,习惯了彭十三那大嗓门,一天不听到竟然还觉得闲得慌。

“他娘的,你没吃饱饭是不是?这刀子是这么用的么?是劈和刺,不是砍和捅,这不是砍柴,是杀人!”

“张布,你还好意思说跟着鞑子偷学过射箭!拉弓别完全用蛮劲,像你这样不会用肩膀的力量,就是箭放出去也只能靠运气才能射中靶子!”

“战场上要做的不止是杀人,还要学如何更少地受伤!在千军万马里头,有时候你得选择是挨冷箭还是挨刀子,而且受了伤绝对没工夫去管,要是流血过多就死定了!记着,不要为了杀人把自己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