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大人是钦命宣府巡抚,巡抚是什么意思你们懂不懂?那就是戏文里头手持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是皇上委派的大官!你们跟出去的时候,要随时随地注意四面的动向,别忘了你们是护卫!看过戏文里头大帅的亲兵么,你们就和亲兵的作用一样!”

从永庆仓回来的张越一进门就听到了这洪亮的吼声。前几天他早出晚归,并不知道彭十三竟然是这样操练他们,这会儿见识到了,心中不由得庆幸彭十三当初教自己练武的时候简直是放水再加放水。心惊肉跳的他在旁边看了一阵,直到这个彪形大汉上了前来,他方才提醒道:“牛敢也就算了,他们三个刚出大牢没几天……”

“少爷,我这次来的时候英国公就提过,你日后不管从文从武,都得有几个心地实诚能吃苦会武艺的人跟着。”

彭十三咧嘴露出了满口白牙,面上不再是那幅漫不经心的表情,而是赫然不容置疑的神色:“胡七他们四个不错,但我瞧得出来,他们当初不是作为护卫练出来的,而且他们毕竟有牵挂。这四个是孑然一身没有家人,心里只有仇恨。如今经过这番苦练宣泄出去一些,到时候跟着北征报了大仇再宣泄出去一些,日后对你也就一心一意了。他们算是运气好的,别说他们只是有一身力气,就是天下那许多武艺高强的人,不少也只能一辈子在市井厮混。不遇伯乐,空有凌云志也是枉然。”

在大明皇朝中浸淫了这么多年,张越哪里不知道这天下要靠武勇出头极难。侠以武犯禁,武人若想出人头地,要么投身军旅,要么投靠权贵。前者能否立下军功得到高升得凭运气,后者在出卖武艺之外还得献上忠诚。当然也有第三条路,也就是白莲教那种造反的路。

“那好,他们四个就交给你了。”

张越没有再说别的,冲着彭十三点了点头就径直入了屋子。解下身上的大氅,见跟进来的向龙和刘豹脸色微妙,他便笑道:“老彭的眼力确实不错,竟然能看出你们的本行就不是护卫。你们的职责和他不一样,别想那么多,有道是各司其职各安其份,我离开了谁都不行。既然陆公公说可以借调几个锦衣卫,你们就把那几个可靠的抽调过来。另外,宣府城的牛鬼蛇神们之前靠山倒了,如今正好是机会,这事情就都交给你们了。我应付晋商,三教九流归你们负责。”

“大人放心!”

向龙和刘豹听张越这么一说,顿时都笑了起来。自从永乐年间纪纲出任锦衣卫指挥使开始,锦衣卫的势力就逐渐膨胀,在那些重要的州府,甚至可以依靠暗线支配所有三教九流,宣府城也不例外。他们在护卫的心得上没法和彭十三相比,但是在这种暗处的勾当上头却是信心十足。要是连这点事情都没法子,他们也不可能被袁方当作候补锦衣卫!

这两人一躬身刚刚出门,连生连虎就兴冲冲地进了屋子。前头的连生手上端着捧盒,后头的连虎则是提着一个红漆食盒。兄弟俩笑嘻嘻地把东西往炕上一放,连虎就迫不及待地说:“少爷,武安侯说皇上批复了您之前的折子,什么存积,什么常股,咳,小的听不懂,您赶紧换一身大衣裳去一趟总兵府吧!”

第五百二十二章 筹码,公平

总兵府二堂位于内仪门之内,左右各有两间耳厅,乃是官员候见的地方,中间才是用于接见的二堂。当初徐亨不耐烦在此见人,都是把人叫到自住的三堂,因而等候入见的军官们常常会肆无忌惮地聊天说话,最是喧哗不过的去处。如今张越跟着一个亲兵从内仪门顺着居中大道往里走,但只见左右耳厅都没有挂门帘,赫然可见几个正襟危坐的军官。当他走近前的时候,只能听到二堂之中有说话声,除此之外别无杂音。

“侯爷,张巡抚来了。”

那亲兵将二堂厚厚的棉帘子掀起了一个角,弯腰禀报了一声,俟里头传来了吩咐,他方才回头对张越做了个手势,低声说道:“里头是镇守张家口堡的一位千户,还有万全的一位指挥使,一会儿就完了。小张大人既然来了,其他等候的人自然延后,您不如到旁边的耳厅坐一坐稍等片刻?”

忖度到耳厅等和站在露天吹冷风分别不大,况且里头还有人,张越就摆了摆手。顺着门帘的缝隙,他便依稀看见内中奏事的两人都是长跪于地。对于这一幕,他并不陌生,大明官场上最讲上下规矩,六部司官见堂官奏事都是跪白,外官也都是各按品级尊卑行礼。但规矩是规矩,并不是每个人都死守这么一套,就比如在他的印象中,郑亨一向不重视这个。疑惑片刻,他就若有所悟,又等了一小会,里头就传来了告退的声音,他便往旁边让了让。

许是跪的时间长了,里头出来的两位军官下台阶的时候都有些不利索,脸上还露着遭了训斥后的沮丧。张越只瞅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等他们过去之后,他就略弯了弯腰跨进了高高的门槛,却是发现这间轩敞的屋子中已经没了人。微微一愣,会过意的他连忙快走几步进了后方偏东的小门,果然看见郑亨正站在那万物萧索的小花园中。

“武安侯!”

郑亨微微一点头,随即露出了背在身后的右手,赫然是一封奏章:“这是户部刚刚转回来的,上头有皇上的批复,已经同意了你的条陈。我是武人,看不懂你那些存积常股之类的玩意,更不懂什么盐法,我只知道你平白无故累得我被皇上赞得摸不着头脑。怪不得陆丰问都不问就把他的银印丢给了你,原来你专为人脸上贴金!这下可好,京师那些家伙都得对我这个大老粗另眼看待,都是你惹的祸!”

张越知道郑亨说的是之前他开中之后拜发的那份奏章,见这位武安侯只是微微一哂,并不是真的着恼,于是便笑了起来:“我一个区区五品官上书的分量自然不够,但拉上武安侯就不一样了,那些部阁大佬可以驳了我,但驳您的面子总得考虑考虑。再说了,我连陆公公都送了几分功劳,怎能不捎带上出了那么多力的您?”

“好小子,算你能耐!”

郑亨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这才说道:“总之你这次用两个月的淮盐产量换来了五万石粮食,成果斐然,接下来京卫开中肯定也会用这个法子,日后天下各卫大约都会群起而仿效,你报称的那个请两淮、两浙和长芦将一年出产分作两份的条陈更是让郭资击节赞赏。这次不是有不少商人空手而归么?接下来还有一次机会,户部拟再拨淮盐六万引给你开中。”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今天找你来是告诉你另外一桩好消息,你二伯父打了胜仗,照那个势头,说不定没几日就能逮到黎利。交阯布政使黄福也上书说找到了安南陈氏后裔,不管是真是假,朝廷已经下诏封其布政司右参议。还有,你家大伯父已经从南京出发了,过些时日就能到京师。如今这坏消息统统让路,都是好消息。”

说话间郑亨却是隐去了要紧的一件,毕竟,坏消息说出来徒惹烦乱,眼下还是瞒着好。

由于这天大的好消息,张越在离开总兵府的时候还忍不住挥了挥拳头。二伯父张攸心愿得偿建功立业固然是一层,而先头二房频频出事的阴影能够暂时带过去,祖母顾氏的病能因此缓转过来才是他想要的。现如今最要紧的事就是看他之前发动的另一手棋能否有效了。面对朱棣这么一个脾气难测的天子,唯一的选择就是下虎狼之药!朱棣既然连一心盼望着自己死的儿子都要庇护,他张越为什么就不能保自己那个清清白白做人的岳父?

至于盐法,三成存积可供不次支盐,七成常股供商人依次排队支取,价钱有高有低任君选择,这总比大家吃大锅饭来得划算,也算是临时性的解决办法。而皇帝再次拨了淮盐六万引,他要应对那些商人,要揪出间谍倒是有了更多筹码。

兵府大街东边隔着一条街的十字路口乃是四座高大的石牌楼,尽管比不上京师东四牌楼和西四牌楼的高大威武,却也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喧闹地方。当然,这儿的作用和西四牌不一样,和刑场没有半点关联。平日只要总兵府前的八字墙上贴榜文的时候,此处也会有人立马照抄往那四面灰浆勾缝的砖墙上贴一份,其余抄本则是送进四面的酒馆饭庄之中。

没错,这里就是平日各家晋商派在宣府的管事蹲点的一大地方。毕竟,那些民间的生意只需要一个掌柜几个伙计就能处理得漂漂亮亮,而官府的生意才是真正的大头。只不过,这一回众人期望已久的开中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眼下那一间间用空心夹板隔开的包厢中恰是唉声叹气的声音多,因为成功拿下此次淮盐的那些人大多立马回去筹粮了。

“唉,早该想到的,这官府怎么可能做亏本勾当!这可是立刻就能拿到盐立刻就能卖啊,比不得排队轮候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要真是三斗五升那就疯了!”

“以往都是一个价,这一回可好,竟然是竞价,那位小张大人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还是出身在勋贵之家么,怎么竟然还懂这些生意场上的门道!”

“别提了,我从平遥县足足颠簸了一夜才赶过来,如今倒好,竟然是两手空空!他娘的,平常拿着仓钞排队支不上盐,如今这么好的机会竟然给错过了!”

“谁让这次官府的动作竟然那么快,才公布这次的事情是那位小张大人主持,结果别转头就开始了,别说套交情,就是送礼都来不及!不过话说回来,有锦衣卫挡着,怕是也不敢随便收礼。唉,单单是先前我白送出去的那尊玉观音,就值小一千贯!”

这一个包厢中的四个人原本都是竞争对手,这一回却成了难兄难弟,于是两壶烫好的汾酒不一会儿就喝了个底朝天,众人面上都有些醺醺然。这时候,其中一个忽然双手支着桌子站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面上露出了神秘兮兮的表情。

“这次潞安府方家是最前头几个中签的,你们也该知道,先头有一代方家家主曾经得罪过一位大人物,于是被迁到了山东,声势早就不如从前了,这次怎么会有那么大魄力?我使人用了老大功夫才打听出来,方家如今那位家主方青,竟是和小张大人关系密切得很!”

“老天爷,小张大人到了宣府就没怎么近过女色,莫非是好那一口……”

眼看这话题就要滑落到八卦的深渊里头,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那个瞪大了眼睛正打算求证的矮个商人起头还不想搭理,但是那敲门声大有锲而不舍的劲头,他只得没好气地吩咐进来。等门一开,见是自己的一个小厮,他不禁恼怒了起来。

“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不是说过不管什么大事都先放一放么?”

“东家……东家!官府……官府又出了榜文!”那个小厮激动得脸上赤红,使劲拍了拍脸,这才得以继续把话说下去,“总兵府前头贴出了榜文,说是此次将再拿出淮盐六万引!那榜文最后还说,三日后小张大人将在德庆楼亲自主持。东家您看,这是榜文的抄本……”

刹那间,这四个刚刚还自怨自艾的商人一下子红了眼睛,仿佛三天三夜没吃饭这会儿却看到食物的恶狼,争先恐后地上前去要抄文。而这一幕也不单单发生在这一个包厢之中,二楼的四五个包厢中都响起了各式各样杂乱的响声,但紧随而来的却是又惊又喜的嚷嚷。

很快,原本停在四牌楼下头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狂奔离去,而为了动作快一些,众人甚至都是直接扔上一把钱在柜台上,根本顾不得让酒楼找零。只是在别人纷纷离开的当口,一个包厢却仍是大门紧闭。内中的客人站在窗边,支开了木格窗往外注视了良久,旋即才放下了木架,费力地扭动了一下因灌风太多而冻得僵硬的脖子。

于谦轻轻搓了搓手,心里不禁想到了之前都察院都御史刘观派人送来的那封信。上头先是盛赞了他在开平清点粮储的政绩,最后却让他悄悄微服从开平赶回宣府,监察此次开中事。尽管他尚未分派到哪一道,但只要是御史,向来就有监察的责任,这一点并不奇怪,可刘观在信上让他多多留心开中是否有人从中做弊,这倒是画蛇添足了。他到都察院之前,就有同年提醒过他刘观贪鄙,但先入为主听信一面之词却不合他做人的准则。

既然上官让他监察,那么他便得仔细监查,总不能失了公平二字!

第五百二十三章 姐夫的报复,意外的收获

山西煤老板远远隔着数百年,山西票号还未走上历史的舞台,如今的晋商却已经利用大明的开中盐法走上了致富发家的道路。只不过,比起江南财主们的挥金如土,晋商们就吝啬得多,但关键时刻,他们也舍得一掷千金。可这一掷千金却不是用在自己的身上,而是用在他们要打通的关节上头。于是,保定侯的长公子忍了足足两天,终于熬不住了。

“这些人送礼归送礼,这还让不让人出门了?上次倒好,有武安侯派兵维持他们不敢来,这回直接涎着脸堵住了出路!”

孟俊一向是和气到几乎没脾气的公子哥,但如今面对那层出不穷的送礼花样,他一早就扔了那温文尔雅的面具,那气性大得很:“送一头生猪,剖开来里头居然用油纸包着一匣子黄金;送一盒酥饼,酥饼全都是用珍珠为馅;送两个丫头……他娘的那丫头竟然是男扮女装!三弟,难道就不能派个人出去警告一下这帮地主老财,谁再玩花样谁滚蛋!”

张越这辈子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但这两天面对那些礼物,他只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已经僵硬了。大约那些晋商也知道顶风作案会出麻烦,送的都是土产——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大同婆娘自然也算是“土产”的一种——但是,这些五花八门的名堂实在是让人吃不消,就好比他这会儿听到男扮女装那四个字,那嘴角顿时抽搐了两下。

“姐夫你又不是不知道世人向来信奉无礼不成事,况且如今我要做的本就不单单是开中。眼下宣府已经明令禁止所有往口外的商队,但你也该知道,总兵府得到的谍报明确地说,宣府一有大事,鞑子没过几天就能获悉。我对他们翻脸容易,另一头的行事就麻烦了。”

孟俊也就是嘴里抱怨一下,听张越这么一说,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唉声叹气地坐了下来:“反正我都想通了,我和你这个声名赫赫的家伙住在一块就得连带一块倒霉。半夜三更有人拜访,白天有人堵门,这两天一出总兵府就有人上来搭讪,甚至还有同僚神秘兮兮地说要介绍什么好去处……这些人指量我不知道,这大同的婆娘有名,可朝廷官员宿娼却是了不得的罪名。古有花木兰女扮男装巾帼不让英豪,如今倒好,索性将男作女,恶心得没法说了!我已经写信回去了,让你大姐过来陪我过年,否则我非得被逼疯不可!”

刚刚陪着叹了一口气,张越冷不丁就听见这么一句,连忙问道:“这也行?”

“有什么不行,武安侯还打发人回京去接爱妾张姨娘了,这宣府的兵将大多是家眷在本地的,咱们接了家人过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到这里,孟俊忽然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张越,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可提醒你,武安侯接的那是妾,我虽说接的是你大姐,可就是皇上知道,顶多也就是骂我一声没出息,你可不一样。别说皇上要骂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而且你那岳父还没脱大难,你家那位顾着这一头就得放下那一头,能安心来宣府?”

对于孟俊勾起自己的兴头又狠狠浇上一盆凉水的坏心眼,张越顿时恨得牙痒痒的,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便径直出了屋子。这时候,孟俊方才笑嘻嘻地伸了个懒腰。张越害得他除了衙门当值之外连门都不敢出,不小小报复一下补回来怎么行?

都说是久旷怨妇……他都变成久旷怨男了!

由于小五回去了,腾出来的西厢房便安置了一个总兵府差来的书吏以及一个锦衣卫小旗,所有送上门的礼物都由他俩一起造册登记,再加上有连生连虎兄弟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就形成了连环监督机制。而由于郑亨早发了话张越不用管别的军务,一心一意主持开中就好,因此有的是大把时间和这些财主们耗。

刚刚在孟俊那儿受了不小的刺激,张越提脚跨进花厅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就带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来,结果让坐在其中的那个中年商人很是生出了一些警惕。换上整齐衣裳的牛敢和张布按照彭十三教的,大马金刀地站在张越身后,倒有那么几份亲兵做派。

“如果我没记错,上一次平遥县罗氏已经用一石一斗的价钱吃下了三千引,这一次何必再和别人争抢?况且,看了之前的价格,恐怕这一次参与的商户都会大幅度地抬价,罗家在这三千引盐里头就能大大赚一笔,不要太贪心了。”

“大人说的极是,小民并不是贪心,只是想再碰碰运气,潞安府方家不是也一样预备再加入竞争么?”那中年商人罗谦满脸堆笑地欠了欠身,见张越听到方家这两个字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顿时有了些数目,把心一横又抛出了猛药,“小民知道方氏昔日大约对大人有过助益,但区区方氏,在偌大的山西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们能做的小民也能做,就算小民不能,平遥县还有几家商户愿意为大人效力。”

“我如今只管开中,不管其他。”张越直接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漫不经心地说道,“无论是方氏还是其他各家晋商,都是一样的章程制度,我更不会有什么偏袒。况且,晋商豪富天下闻名,我知道你们做生意的路子又不单单是这一条,不用一个劲钻营我这一条路,更无须一味抓着别人说事。晋商发家者众,难道没了盐就活不成?”

这套说辞张越两日来用着敷衍了七八个登门拜见的晋商,那些都是一等一的人精,能套出来的话少之又少,因此他没抱多大希望,不过是希望借着王冠当初受刑不住招出来的那些线索,趁着那些商人松弛防备之际通过锦衣卫好好查一查。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中年人闻听此话却是面色一僵,随即竟是露出了惶然之色。

“大人这话实在是让小民无地自容,小民一家一当都是用来做这盐业生意,比不得那些在口外有大买卖的豪商大贾!”罗谦一句话说完,脸色便涨得通红,“小民祖上从洪武年间就开始经营这盐业生意,在宣府附近有百顷良田,招募流民开垦至今,都已经是熟地,一向都是为了供开中使用。要不是鞑子常常扰边,原本每年倒是颇有盈余,所以小民最恨的就是那些狗鞑子,最恨的就是那些往口外偷偷摸摸送货物的家伙!”

张越倒不在乎此人是因为蒙古人入寇毁了田地收成而心生恨意,还是因为嫉妒口外贸易的丰厚利润而心生不满,他只知道即便方青已经给过一张详细的在口外有生意往来的商家清单,但这么个送上门的也决不能轻易放过。心念一转,他便板起了脸。

“王冠被腰斩的罪名里头就有一条是往口外私市,难道民间还有?”

罗谦平日里对那些富得流油的同行又羡慕又嫉妒,此时此刻见张越虽沉着脸,却是显然被说动了,心里顿时钻出了一股子邪火来,干脆撩起袍角跪了下来,一横心赌咒发誓道:“若是小的有半句虚言,管教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上回和小的出价相同的两家中,太原府王氏和平阳府范氏和口外的往来尤为密切,除此之外,潞安府秦氏、平遥县李氏以及陆家、高家、武家等等好几家都或多或少有东西运出去,其中甚至有来历不明的茶砖。”

“这么多家?”张越听出其中甚至有方青那张名单上没有的,不禁心中一跳,随即就怒气冲冲地骂了两句,最后却露出了踌躇的表情,“无视朝廷律法确实可恶,但眼下乃是皇上北征之前的节骨眼上,暂时不能为此乱了大局……”

“可太原府王氏不但往口外私自送茶砖,而且还和鞑子有勾结!”

一嗓子吼出这么一句话之后,罗谦情知这会儿再无退路,只能顺着这危险的小路继续走下去。毕竟,他压在心里的那火气憋得太久了,如今一有个出口堵都堵不住。暗自咬了咬牙,他便把心一横,索性把话都撕掳开了。

“元末鞑子退出中原那会儿,太原府王氏就是跟着一块进大漠的。后来跟随鞑子皇帝的那些汉人一个个都回来了,王家那个却没回来,而且听说官还是当得不小,甚至娶了鞑子的贵女。之后有消息说是死了,可谁也不知道真假。不说别的,鞑子太师的使团每次入京朝觐回来都会沿途抢掠,偏偏他们王家损失最大的一次也就是一个别庄被烧,可咱们每家每户的损失少则数千贯,多则上万贯!”

罗谦已经是豁出去了,而张越此时此刻也已经丢开了装模作样的面具。这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但却极其让人振奋。在元朝做高官然后从遁大漠,这不是治罪和怀疑的理由,他的堂伯祖荣国公张玉也有同样一段难堪的过去,但是最后那一条却可疑得很。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证据?我要的不是可能,也许,是实证!”

原以为张越不过是将信将疑,但听到这样严肃的口吻,罗谦只觉得心头那把火烧得更旺了,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之后,他便一字一句地说:“小民还知道一件事,如今王家人包下的客栈里头就有一个鞑子!”

第五百二十四章 好人有好报

杜家的前一次抄检旨在检视财物,后一次则是重在搜查书信。既然目的各不相同,这劫后余生的模样自然也大相径庭。

冬日有气无力的阳光洒在这一片狼藉的家里,愈发显得冷冰冰的。然而,环境虽然乱糟糟的,家里倒还算井井有条。几个男仆正在默默打扫着外院,内院的两个管事媳妇则是忙着收拾正房堂屋地上散落的东西,厨房的烟囱上冒着阵阵炊烟,一个厨娘正麻利地将已经做好的早饭往食盒里头装。

一大清早就赶过来的杜绾坐在炕沿边上,见母亲面色憔悴地斜倚在那里,不由得异常难受。裘氏略有些怔忡地看着天花板,忽然叹了一口气。

“昨晚上我不是不想留着亲家老爷,只是想想一家人吃苦也就罢了,若连累了别人,你爹到时候也得埋怨我。好在昨晚那架势闹归闹得凶,那些人总还有些分寸,你爹爹的藏书都没动,就是他自己写的手稿和书信都给抄走了。之前方尚书和夏尚书家里被抄的情形我没亲眼看过,却听人说过。方尚书家里几乎是能抄的都抄了,家里老老少少各留了两套衣裳,还有每人五贯宝钞,连屋子都封了。夏尚书家好歹还有一位公子正当着尚宝司丞,可就是布衣瓦器也没留下……所以,别说咱家只是抄检不是籍没,就算是籍没,我也挺得过去。”

这时候,小五正好打起帘子进来,听到这话不禁恼怒地皱了皱鼻子,张口就说道:“娘,如今都有咱们在,你怎么能老是有事情就自己挺?万大哥不是说过今天愿意请假在这儿帮帮忙么,您非得把人给赶走了!还有张家的人,亲家老爷留下他们也是好意,可您不但遣走了他们,居然还让亲家老爷别来!而且咱们家倒了这样的霉,杨阁老和两位沈学士也不来看看!”

裘氏端详着小五那撅嘴赌气地脸,面上露出了几分笑意。她是过来人,又嫁了一个女儿,万世节那心意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杜绾是她亲生的,把话说得透彻些不要紧;可小五毕竟是幼年有过那样的经历,她要是把话说过头了,指不定小丫头反倒会避着万世节。

“人家自然都是好意,但不能把这当作是理所当然。雪中送炭固然是得感激,可也不能让人因为雪中送炭惹了麻烦!就是杨阁老和两位沈学士,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不曾在暗处使劲,难道非要上门对我说些宽慰话,那才叫帮忙?”

见裘氏一番话噎得小五无话可说,杜绾不禁想起了儿时母亲教导自己的情形。记得启蒙时认的那些字都是母亲教的,唐诗宋词也都是母亲一个个字让自己背熟的,之后虽说师从沈藻,但那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却一直是裘氏教的。于是,她便站起身把食盒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又把小五拉到身边坐下,少不得也帮着敲打了几句。

“小五,我知道你惦记爹爹,也心疼娘,但你要明白,这世上不止只有一种雪中送炭的办法。杨阁老常常在君前,一句不经意的话也许就能让皇上回心转意。两位沈学士都只是草诏翰林,因为深受宠信,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可未必就不曾帮过忙。就是爹爹,他也决不会希望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了至交好友。好心帮别人,总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小五却仍是不服气:“可是姐夫当初却还想法子带咱们去北镇抚司探监,万大哥昨天晚上还硬是留下来帮忙,他们怎么就不怕被牵连!”

听到小丫头把张越和万世节给扯到了一块去,杜绾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遂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你都已经叫他姐夫了,怎么还问这样的傻问题?他是爹爹的学生,也是爹娘的女婿,我的丈夫,他怎么能不尽心竭力?至于万公子……那确实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

“唔……我还是觉着万大哥那样的好人实在……啊呀,我都忘了,齐嫂子让我送来了薏米粥!”

即便是裘氏,听着小五这不解人事的话,也不禁莞尔。笑眯眯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掀开了食盒的盖子,见小丫头一手端着粥说是要喂着自己吃,她便坐直了身子。尽管一夜没睡,又很是受了一番惊吓,但眼下两个女儿都在身边,她自是觉得心中异常满足。等到一碗粥喝完,她便打发杜绾到西屋去收拾那些书,只留着小五在身边陪着说话。

和其他地方一样,西屋那间内书房也是乱七八糟。所谓的没动过只是锦衣卫没有把这些书带走,但翻乱却不可避免。想到鸣镝和墨玉这两个书童此时大约在收拾外书房,杜绾也就卷起了袖子,按照自己的记忆把一册册书归位。这是一桩不但费脑子,而且也费力气的活,她忙出了一身汗,也就收拾了一小半。当捡起一册《文心雕龙》的时候,她盯着扉页上那几个沈藻所书的秀挺字迹多瞧了几眼,忽然就听到身后有叫唤声。

“姐姐,娘睡着了,我来帮你!”

小五轻快地跑了进来,一本本捡起了地上的五六卷书,抱在怀里走上前来,只是眼睛里还能看出一晚上熬夜的血丝。一古脑儿都递给了杜绾之后,她犹豫了片刻便低声问道:“姐姐,爹爹真的会没事么?”

“一定会的。”

杜绾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重重点了点头。看见小五那面上一瞬间绽放开了甜甜的笑容,她只觉得心里盈满了暖意,连忙转过身来吧一卷卷书安放在书架上,借此掩去了眼眶中那种酸涩的感觉。渐渐平复了那种沸腾的情绪,她的思绪便飞到了别的地方。

张越临走前留下了赵虎给她,那个粗豪大汉每日都会将一卷纸送到二门。她不知道这些消息是打哪儿来的,又通过了什么样的手段,但却知道这都是张越想让她知道的。从这些匆匆看一眼后就丢进炭盆烧干净的纸里,她知道杨士奇曾经在皇帝面前委婉陈情,杨荣金幼孜这一对同僚也帮着说过好话,就是沈氏兄弟也曾经设法想要联名同僚一起上书,只是翰林院其他人自矜清贵不肯出面,杨士奇又规劝了一番,两人也只能偃旗息鼓。

今儿个早上她上马车时,赵虎还传了个口讯,说如今是黎明前的黑暗,只要熬过这一段就好。可即便真是如此,这次黑云压城一般的黑暗未免太令人心惊肉跳了。

在杜家呆了整整一个白天,杜绾原打算在家里住一个晚上,却被裘氏硬赶了出来。傍晚时分,她坐车赶回了武安侯胡同的张家大宅。在西角门前刚刚下车,她就瞥见不远处那三间五架金漆兽面锡环大门敞开,忙向迎出来的一个门房问道:“可是宫中来人?”

“是御用监太监张公公来赏赐东西,因为二老爷亲笔写的告捷奏章已经到了,斩首数千级之外更是拿获了黎利之子黎龙,皇上为之大喜!”那门房虽是低着头,那声音中却流露出掩不住的欢喜,“三少奶奶回来得正好,听说张公公还问起了您,您赶紧进去吧。”

即便杜绾一向稳重,听到这句话立刻提起了精神,点点头就立刻往里赶去。今早出门的时候,灵犀本是说她们三人中挑一个跟着,她却没答应,除了马夫和赵虎之外,就只带了一个院子里管衣裳的崔妈妈。因此她一进仪门,别的人就都退了,只有崔妈妈仍旧跟着。这时候,早有管事媳妇上来报说张谦正在瑞庆堂由张倬陪着,指了名让她过去。

既是指了名,原还想先到北院大上房看看顾氏的杜绾自然不敢怠慢,整了整身上衣裳便放慢了脚步,又嘱咐崔妈妈先去老太太那儿报一声。到了那经过扩建,足有七间九架的中堂瑞庆堂前,她就看见门口站着两排整齐挺拔的锦衣卫,排场十足气势赫赫,心里更有了底。

不消说,这必定是功赏了。

但凡宫中颁赏,有恩赏、功赏、例赏,各有各的规矩各有各的不同。所谓功赏,便是因功颁赏,赐物不在贵重,却胜在意义。就比如今天张谦带着锦衣卫光明正大地经张家中门而入,颁的却只是白金五十两、钞百锭、御酒两坛,和平日那些价值不菲的表里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由于这是赏功,这些天接待惯了中使的张倬却更觉欢喜,听到门外报杜氏求见时,他便对张谦欠了欠身。

“张公公,子妇今天归宁,所以劳您久等了些。”

之前王夫人曾经为杜桢的事向张谦送了重礼,再加上他本就觉得张越为人不错,哪里在乎这点小事,当下便哂然一笑道:“不碍事,就是多等了一刻钟,快让人进来。”

等杜绾进了来行礼拜见之后,张谦不禁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当即便压低了声音:“今天早上皇上看了锦衣卫从杜家搜到的书信,已经释疑,随即因汉王所奏之事发作了寿光王即刻动身去凤阳皇陵守陵,事后感慨说嫡亲的父子还不如隔一层的翁婿。看这样子,杜大人大约快出来了,这好人总该有好报的。”

见张倬和杜绾都是满面欢喜,他便笑嘻嘻地说:“另外咱家多嘴两句,如今不多日就要过小年了,保定侯小侯爷悄悄打发人接媳妇去宣府过年,武安侯也接了一个妾过去,结果皇上知道了不但没怪罪,下午还让人赏赐了武安侯夫人和保定侯夫人。如今杜大人既无事,杜宜人要不自己过去,要不打发两个稳当的过去服侍,总之也让张越过个好年!”

第五百二十五章 钓更多的鱼,钓更大的鱼

永乐初,大明先是在开原、广宁开设马市,互市对象却只有在靖难之役中立过功的兀良哈朵颜三卫,他部若要取得中原货物则需通过三卫。之后,大明陆陆续续在甘州、凉州、兰州、宁夏等处开设了随来随市的不定期马市,又引来了瓦剌等各部蒙古卫所来此地交易。而鞑靼太师阿鲁台在战败称臣被封为和宁王之后,也曾和大明互市过一段时间。

然而,如今宣府一带的互市却因为鞑靼再次入寇而完全关闭了。虽说阿鲁台和兀良哈三卫亲厚,能够在三卫的马市上分得不少好处,但毕竟直接互市这条路子是堵上了。然而,商人中总有利欲熏心的,设法贿赂了边将后,时常有商队悄悄往口外去。只是这一条线路不为朝廷所容,若是抓到了就犹如昔日海禁时悄悄出海的商人一样,完全是死路一条。因此,如果不是有背景有手段甚至于有武力的,也不会选择这条铤而走险的路子。

太原府王家便占了口外私市的三成份额,可即便都姓王,他走的却不是王冠的路子,因此王冠熬刑不住向陆丰交待的那些名单却是与其没有半点关联,反倒是给王家拔除了几个最大的对手。因此,先前一时谨慎只吃下两千引盐的家主王炎并不满意,留了几日听说还要继续开中,立刻二话不说留了下来,为此还包下了位于城东八里胡同的整个悦朋客栈。

这会儿在客栈三楼最大的一间客房内,王炎面对找上门来的方青,脸上却是淡淡的。坐在主位上的他一面听方青说话,一面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中一把匕首。

在如今年方五十,足足把持了二十年家族经营大权的他眼里,这位潞安府方家的年轻主人实在是太嫩了一点。只从对方那些话里,他就觉察到了没法掩饰的勃勃野心。更让他轻蔑的是,方青还把张越与其的关系当作了谈判的资本,这种幼稚的表现更是让他没了敷衍的兴致。正当他不耐烦地预备下逐客令的时候,方青接下来一番话却一下子让他警惕了起来。

“王老既然口口声声说从来不曾冒着禁令在口外做生意,那我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讲。只不过,朝廷北征在即,阿鲁台眼看就是灭顶之灾,王老费尽千辛万苦搭上鞑靼这条线,听说还和阿鲁台太师麾下的贵人有关联,到那时候就是一场空了!阿鲁台太师虽然把持了鞑靼大权,但重压之下却也有部酋准备甩开了他单干,如今已经有人找上了我!若不是看着王老乃是实力雄厚的前辈,若不是方家没法独吞,若不是我还有借重之处,才不会让人来分一杯羹!”

鞑靼竟然有人想甩开阿鲁台!

此时此刻,王炎好容易才维持住了那张淡然的面孔,但语气中仍是流露出了几分迫切:“方老弟此话当真?阿鲁台太师乃是鞑靼说一不二的人物,怎么有人敢背叛他?”

“王老不信就算了!”方青没好气地站起身来,把折起半截的毛皮袖子放了下来,轻轻哼了一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皇上两次北征都是大胜而归,别说那些鞑靼的部酋,恐怕就是阿鲁台自己也没想过这次能赢吧?有人正打算趁着阿鲁台太师战败就夺了他的位子,所以如今派人向大明输诚,要不是有小张大人那层关系,我也未必能见上面!”

见方青气咻咻地仿佛要走,王炎连忙换上了一幅迥异的笑脸,死活留下了人吃午饭,又高声吩咐外头备办酒菜。等到了酒桌上,他更是不复起初的怠慢,拉着方青频频劝酒,好话说了一箩筐,觥筹交错间终于得到了不少隐秘消息。最后,他亲自把酩酊大醉的方青送到了客栈门口,眼看方家的小厮把人扶着上了车,那马车飞驰而去,他方才转身进了客栈,刚刚的笑脸赫然变得铁青森冷。

“出去看着,除非那个方青去而复返,否则若有人来就说我身上不舒服,一概不见!”

厉声吩咐了这一句,他就蹬蹬蹬上了三楼,回到了刚刚见方青的那间屋子。打起后头的帘子进了里屋,他就对里头那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问道:“二弟,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眼下阿鲁台太师明显是不行了,不如趁这个时候断了那层关联。自从伯父死了之后,你在鞑靼那边的日子本就过得辛苦,趁早回来享享清福!”

“若是阿鲁台太师倒了,大哥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刚刚那个方小子的话我当然听到了,那些族酋是要和大明输诚互市,到时候有咱们王家还能有眼下这样的利润?再说了,这方小子有人撑腰,咱们能买通的不过是几个千户所的头头,能和他相比?几代人在北边打下的基础,糟蹋了可是天打雷劈的!大哥让我享清福,啧啧,要是没了鞑靼那层关联,要是我不是亲自带队在北边走,大哥你每年还能进项分我三成的利?”

“你这是什么话!”王炎顿时心头大恼,但一想到这个弟弟和自己不是一个娘养的,在北边呆的时间长了,性格极其彪悍,他只能按捺下了火气,“眼下宣府戒备森严,你难道还想把消息递出去?”

“为什么不能?”虬髯大汉把手搭在了王炎的肩膀上,猛地加重了力道,“大哥别忘了,咱们那么多貂鼠银鼠青鼠皮是哪里来的;咱们那么多供军队使用的毡毯是哪里来的;还有咱们牧场里的那些马驹是哪里来的!没了北边的商道,咱们太原王氏顶多就是晋商里头二等的家族,排不到前头去!再说了,一头连着鞑靼,一头奉承大明,这可是爷爷那儿就传下来的规矩!大哥,设法弄清楚那个部酋是谁,然后弄到证据,我到时候亲自回去报信!”

“这事情一个不好,到时候整个家族都得给你赔进去,你要给我一点时间!”

这边厢兄弟俩针锋相对的时候,那边厢方青的马车却是径直回到了方家落脚的客栈。这里是宣府城西南隅的僻静去处,醉醺醺的方青被架进了南院的客房,却是门一关就站直了身子。此时此刻,屋子里的一个亲随慌忙去取铜盆,另一个则是去端了热茶来。方青抠着嗓子呕出了无数秽物,又咕嘟咕嘟喝了一盅茶,这才缓过气来。

想不到他竟是还能演好一个野心勃勃却急躁幼稚的当家人!只不过,相比原以为要被支使着冲锋陷阵的角色,今次的任务却是简单得多。况且张越许诺事成之后可以让他用此次商人所出的最低价再吃下两千引盐,为着这立刻就能到手的现货,为着方家兴许能再上一层楼的机会,别说演戏,只要不会送命,他甘愿豁出去!

使劲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他就对一个心腹亲随吩咐道:“派人去小张大人那里送信,就说幸不辱命!你再告诉小张大人,就说我说出鞑靼有部酋私下来联络的时候,那个王炎很是留意,席间有意灌醉我的时候拐弯抹角都是在盘问这个!”

自打前天罗谦捅出了太原府王家的事情之后,张越就立刻让人死死盯住了那座悦朋客栈,所以,当方青的消息送来的时候,他自然是精神大振。锦衣卫固然强大,固然能够控制宣府地面上的三教九流,但要查谍探就得有线索。王家即使真能带一个鞑子大摇大摆出现在宣府,那么就一定有掩饰的把握,他贸贸然直接上门去搜无疑是最愚蠢的。

既然如此,故布疑阵请君入瓮,无疑是一条妙计。至于鞑靼部酋的特使……他身边不是正好有四个从北边逃回来,蒙古话说得比中原话还溜的家伙么?

尽管明日便是宣府第二次开中,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张越对此已经深有把握,这时候便直奔总兵府。当他对郑亨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番此次的计策时,这位老当益壮的武安侯却是一拍巴掌眼睛大亮。

“好主意!你既然是杜撰了一位前来输诚的特使,自然得把谎话编得圆一些,放心,鞑子那边的要紧角色北边的谍探一直都有信息送过来,到时候肯定能蒙混过关。只不过,我看这一次你布置的局面不单单可以用来揪出那些个奸细,还可以派其他的用场。阿鲁台这次举兵入寇叛了大明,原本内部就是反对重重,要是他得知这么个消息,啧啧……”

“那就是绝妙的反间计!”

“哈哈,孺子可教,就是反间计!”

看到武安侯郑亨笑得无比畅快,张越不由得轻轻摩挲着下巴,心里迅速盘算了起来。不得不说,他的目光还是短浅了些,既然已经设了这么一个大圈套,单单让那些汉奸来跳岂不是太可惜了?想当初阿鲁台第一次反叛的时候其母其妻便是当头痛斥,如今凄惨地败过一次后还不死心,恐怕鞑靼反对他的人确实不少。既然如此,这一次真的是好机会。

看来得让人或真或假放出些消息,钓更多的鱼,钓更大的鱼!

第五百二十六章 谁监查谁

寒冬腊月不用在总兵府前头吹冷风,而是能坐在暖和的大厅中,这对于商人们来说不啻是莫大的德政。而德庆楼的东家掌柜以及上上下下的伙计也同样异常兴奋,尽管忙得连奔带跑四下里照应,甚至热得前胸后背都是汗,但这是完全值得的。

那位小张大人随手一指,这天大的好事情竟然落在了并不起眼的德庆楼身上。日后自家的酒楼坐实了宣府第一的名声,生意可不是蒸蒸日上?

尽管多了第二次机会,但由于有更多的商人赶到此地,再加上担心有人只出价到时候却交纳不了粮食,因此张越借口德庆楼中座位有限,特意将开中之日往后延迟了三天,又用巡抚大印发出榜文,规定每个商户必须缴纳五百石粮食的保证金。

之所以是粮食,是因为永乐朝虽然铸过一些钱,但主要并不是在民间流通,而金银又不是官方货币,宝钞形同废纸,因此哪怕麻烦,他也不得不索性用上了粮食这一如今最急需的商品作为抵押。若商人成功拍下盐引,则到时候这五百石粮从应纳粮中抵扣;若未能拍下者,则官府于明年秋后加一分利偿还;若拍下不买者则直接没收保证金入官。好在赶来的商户都有所预备,于是,宣府四大仓再次出现了疯狂解粮入库的场景,那情形蔚为壮观。

所以,今天再次主持开中的张越却没有多少紧张。他可以料想得到,有了上次的例子,这一次商人恐怕都乖觉了,价钱自然会更高。

将两淮两浙和长芦盐分成存积和常股,他是搬的后人智慧,只不过这原本是用来应付大明盐政窘境的法子,眼下被他加以改头换面。以往是直接定好开中价格,然后为了筹粮,根本不管是否预支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盐场出产。如今却由户部将每岁各盐场预计出产按照一定份额分派到各个卫所,核定开中数量和底价,然后由商人竞价价高者得,如此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守支。而每岁留出三成的存积份额,就可以应付大规模军事行动时的开中。

但是,这些都得建立在边患不多的基础上。换言之,要不是为了资给边镇巩固边防,直接实行盐商专卖制度也可以,何必捣腾那么多名堂?而且,如果边患太多频繁开中,商人必定会把在盐价上吃的亏转嫁给百姓,所以归根结底却还是得看军队的。

“大人,时间到了!”

听到身后牛敢的提醒声,张越便站起身来。他此时所处的位置乃是正中的高台,因此这一站自然是四面光景尽收眼底。老调重弹地说了些俗套话,他便沉声宣布开始。眼见几个特意挑选出来的书吏四下转悠,从商人手中将一份份文书收好后直接贴在了正中的白板上,又看到那些商人个个脸色紧张,甚至还有人用帕子擦汗,他便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太原府王家的方向。只见那个面色蜡黄的老者和别人一样面色潮红,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事情。

有了上次的例子在,这一次的价格可谓是再次一路飙升,头一个报出来的价格竟然是三石五斗。在这种从未有过的高价刺激下,原本气定神闲的几个大商也有些受不住了,寂静的大堂中渐渐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

更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三石五斗之后的价钱仍是居高不下。报出一长串名字之后,方青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发现被认购的盐已经达到了四万引,而价格却仍在两斗以上。即便张越答应他的两千引盐乃是在正项以外,他也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与会的商人们都吃够了守支的苦头,这也太疯狂了!但这也怪不得商人们,一斤盐可以卖到三百文,一引盐四百斤也就是十二万文钱,若是买米至少可买百多石,利润极其丰厚,但再高的利润也抗不住数十年排队苦苦等候轮支,谁不愿意出高价买现货?

原本纳粮的仓钞不能转让,因此盐商只能守支到底,如今既然定下了寄名转让的制度,不少暂时交不出五百石粮的商人也都在德庆楼外头等着消息。这官府限定的日期是明年二月前必须完粮,若是里头的价高了有人报了却吃不下来,他们岂不是能够合伙分一杯羹?于是,那底楼大堂前紧闭的两扇黑漆大门才开了一条缝,一伙人就蜂拥而上围拢了去。

见人人都嚷嚷着问底价是多少,那个出来张贴榜文的书吏顿时后退了一步,紧跟着才轻咳了一声,神气活现地挺起了胸膛:“都听好了,这次的最高价是三石五斗,最低价是两石七斗!”

尽管人群中吵吵闹闹,但这个大嗓门的声音大伙儿却听见了。纵使有没听清楚的,旁边人无不在重复着那两个惊人的数字,一时间,整条大街都仿佛炸开了锅似的,三五十个不得其门而入的商人有的惊叹,有的拍巴掌,有的摇头叹气,有的咬牙切齿,对面几个刚刚供人歇脚的小茶馆几乎都空了,人们仿佛只有站在寒风里头才能让灼热的脑袋清醒下来。

德庆楼斜对面的一间廉价小茶馆中还有那么三四位客人,只是那人声鼎沸的场景也影响到了这个僻静的地方,就连伙计也在门口探头探脑瞧热闹。于谦坐在靠柜台的一桌,这时候拿起茶盅一口喝干了已经淡而无味的茶水,脸上却露出了踌躇之色。这时候,旁边一桌两位客人的议论声也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那位小张大人还真是好本事,翻手为云覆手雨,这次筹粮恐怕得是上次的三倍左右!”

“原本是京卫还要开中继续筹军粮,这次恐怕是用不上了。其实看皇上的架势就该明白的,开中一次六万引淮盐就已经是大手笔,一下子又加了六万引……啧啧,这不是明摆着让小张大人把事情做到底么?那帮商人还真像是见了肉的恶狼,要是齐心些,价格怎么可能会抬的那么高?”

“商人重利,怎么可能齐心?你听说了么,北边鞑靼听说正在起内讧,不少部酋之类的头头都对阿鲁台抗拒我大明天朝心存不满,所以打发了特使向我朝示好呢!要我说,指不定不用皇上亲自出征,鞑子就不攻自破了!”

“这事情我也听说了,据说人如今不在总兵府,而是在小张大人那里……”

听到这里,于谦顿时更是眉头紧锁,撂下几文茶钱在桌子上,旋即站起身出门。他在茶馆门口略一驻足,瞧了瞧那边人头攒动的情形,继而就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一次加上前一次,张越已经筹集到了约摸十五万石的军粮,按照之前两次北征的消耗来看,差不多够大军使用一个月,大大减轻了从南边转运的负担。问题是,这盐价水涨船高可会牵累百姓?

尽管如今人尚住在客栈,但于谦是试御史,自然也去见过都察院派驻宣大的巡按御史,所以他这消息即便算不上十分灵通,却也不至于闭塞。此时此刻,他更感疑惑的是,倘若是鞑靼部酋派了特使过来,自当第一时间立刻上报朝廷,怎么会是民间先有了传闻?

带着这疑惑,他便安步当车地走回了自己投宿的客栈。刚刚拐进那条小巷,他就注意到那座不起眼的小客栈门口赫然站着好些骑马人,不禁心中诧异。等他快到的时候,却只听一声叱喝,那些人却都转向了他,旋即竟是围了上来。

要不是有人提醒,陆丰压根就忘了当初除了他和张越,还有一个于谦也跟着来到了宣府。此时此刻傲慢地端详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他忽然挑了挑眉:“于御史不是在开平么,什么时候悄悄回到了宣府?你先前已经建了功,这次回来也好歹得和咱家和小张大人打个招呼,怎么也算有缘不是?还是说,于御史这回干脆是盯上了咱们,所以打算暗中监查?”

来宣府的一路上,于谦和同行的陆丰统共也只说过不到十句话,这会儿对方咄咄逼人地质问上来,他不禁皱了皱眉,旋即才拱手道:“回禀陆公公,开平粮储已经检视完毕,下官奉刘总宪之命暂时留在宣府协助柳巡按,至于监查二字,下官作为试御史,原本就是本分,谈不上什么暗中。宣府官员若有不法事,下官自当一应奏闻!”

陆丰原还不当一回事,此时听于谦竟然如此说,不禁勃然色变,忍不住狠狠捏着手中马鞭的柄,旋即便冷笑了起来:“好,好,果然是今年刚刚中了进士,年轻气盛得很!但是你别忘了,都察院确实管着监察百官,可你还不是正式的御史,而且要说监察,都察院怎么都盖不过锦衣卫和东厂去!你就好好监察吧,到时候看是谁监察谁!”

撂下这番狠话,陆丰就狠狠地在马股上抽了一鞭子,当先疾驰而去,其他人连忙拍马跟上。于谦望着这一行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并没在意这十几匹马扬起的土兜头兜脸洒了自己一身,良久才转过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抬头,他就瞧见自己的书童大宝一手牵马一手提一个大包袱站在拴马石前,那客栈赫然是下了门板,透过缝隙还能看到里头晃动的人影。

“公子,那掌柜太可恶了,吃这些锦衣卫一吓就说这里容不下您这样的大人物,硬是收拾了行李把小的赶了出来!”

“人家是良善百姓,怎么惹得起锦衣卫?”于谦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随即开口问道,“咱们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房钱饭钱可曾结清?”

大宝早知道于谦的脾气,此时见他发问,遂连忙解释道:“全都结清了!那掌柜原本说不要,可小的知道您一定不肯,所以一共算给了他一百六十文钱。”

既然结清了房钱,于谦就没有多说什么,当下也不上马,却是转身顺着小巷往外走去。陆丰那番话吓不着他,自从他决定接受杨士奇的推荐进都察院,便有了宠辱不惊的心理准备。只不过,就算陆丰手握锦衣卫,可如今正值宣府多事之秋,又怎么会偏偏注意到他?

转遍了整个西城,于谦主仆愣是没找到一个可以投宿的客栈。倒不是陆丰发话让人留难,而是那些大客栈几乎都被赶来宣府的商人们给包下了,于是众多小客栈就给其他的贩夫走卒占满了,除了十文钱一夜的大通铺,一百五十文钱一晚的上房,要找一间客房竟是比登天还难。眼看天色渐晚,满心不高兴的大宝干脆拦在了于谦身前。

“公子,要不咱们去找小张大人,或者去找柳巡按,总得先把这一宿对付过去再说!这文武不相统属,总兵府不能去求,都是文官,总该互相帮一把才对!”

于谦倒是想去见见张越,顺带问清楚之前刚刚听到的传言,但一想到自己如今还肩负刘观的使命,他便打消了这个主意:“那就去找柳巡按吧。”

张越却不知道于谦正因为被逐而在四下寻找住处,日落时分,他方才从总兵府出来。尽管他如今这个头衔是巡抚宣府地方赞理军务,和总兵府不相统属,但他自忖年轻,再者武安侯郑亨老成持重帮助尤多,因此这样的好消息,他自然第一时间登门禀报。想到郑亨刚刚又惊又喜的模样,他不禁微微一笑,捏紧了那张记载着确切数字的纸片。

穿过总兵府门前的牌坊,绕过那道照壁,他看见牛敢和张布牵着马迎了上来,便快步走了上去,没迈出几步就听到斜里传来一个嚷嚷声:“大人,好消息!”

张越连忙转过头,看见是今早出去办事的赵虎,不由得笑道:“看你这激动的样子,什么好消息?”

赵虎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规矩,死活把张越拉到了一边,旋即压抑着声音说:“皇上把寿光王打发去凤阳皇陵守陵了!寿光王不服气,跪在乾清宫前嚷嚷出了不少汉王的阴私之事,结果被雷霆大怒的皇上下令杖责。据说皇上亲自监刑,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杖,总之连那青石路面都给染红了!”

他一面说一面兴奋地舔了舔嘴唇,随即又压低了声音说:“袁大人递了消息来,说是皇上仿佛有些回心转意,大概很快就能把杜大人放了!”

张越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眼中旋即闪过一丝狠戾的光芒。自从这么一个骄横恣意的皇孙惹上他开始,已经有多少年了?算计过他的朱瞻坦已经死了,那么这次也该朱瞻圻尝一尝什么叫做一击致命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称心如意靠的不是天命,是自己

由于乃是食肆酒楼一条街,因此一大清早,八珍街就忙碌了起来。一家家店忙着下门板,伙计们有的抹桌子,有的扫地,有的忙着清除门前积水结成的冰,而后厨负责采买的则是赶早出门,只图买些时鲜菜之类的珍贵货色,也好应付总兵府那些个挑嘴的军官。而在他们起来之前,总兵府的晨鼓早就响过一遭,从这边还能远远听到那边的轰然应诺声。

八珍街最后头的那座院子这会儿也已经敞开了大门,斜对面一家食肆的伙计甚至只要一伸脖子就能看到外院那几个正在洒扫的仆人。当初孟俊刚刚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都曾经纳罕过,待到发现那位小侯爷个性随和喜爱美食,于是反倒庆幸有这么一位出手阔绰的财主频频光顾。而自打那位奉旨巡抚宣府的小张大人也住进了这里之后,他们就更高兴了,因为那些上这儿拜见的商人给他们带来了爆棚的人气和生意。

眼下是孟俊和张越肯定不在家的时候,一般没什么人选择在这种时候登门。于是,当几个骑手簇拥着一辆马车徐徐行来的时候,各家店铺里很有些伙计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很快就有懂行的人认出黑漆车厢上的标记。

“是太原王氏!”

前一次出了最高价,昨日险之又险超低空掠过,以两石八斗的价格吃下了三千引盐,王炎总算是满意了。如果不是那天方青吐露的事情犹如一根骨头似的梗在喉咙口难过得要命,他早就一甩手回太原去了。此时此刻,他由小厮搀扶下了马车,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弄皱的袍子下摆,心里头下定了决心。

然而,自以为今天占了头名的他上了台阶,还未通报求见,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阵极其刺耳的马蹄声和车轱辘转动声。他连忙转头看去,却只见一辆马车飞也似地疾驰过来,看那冲势仿佛很有可能一头撞在小巷尽头的墙壁上。

好在来的那车夫手艺高明,眼看快要到的时候便一手迅速地转了个圈挽住了缰绳,口中发出了一连串吆喝。随着那声音,拉车的那匹马竟是神奇地将速度迅速减了下来,堪堪在王家马车之后的位置停了。那车刚刚停稳,里头就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昨日那场大热闹都已经结束了,王老执掌那么大的家业,这日理万机的当口居然还有空到这里来?我还想谁都知道这会儿小张大人不在,预备作最早的那个,想不到被王老倪赶在了前头,还真是惭愧得很!”

认出那个从马车上利落地跳下来的人,王炎顿时心中一跳。往口外做买卖的这个圈子原本就小得很,众人各凭本事吃饭,顶多就是借一下自己背后的官府势力压一下对方,却绝对不会妄想一棍子把对手打死,因为一条船翻了造成的旋涡往往会把其他人都带下去。于是,沉住气的他便转身下了台阶,淡淡地说道:“赵大官人也是来辞行道谢的么?”

“道谢那是自然,若没有这次的好政策,我也不可能一口气吃下七千引盐。虽说本钱多了些,但还是值得的。”

这位四十出头的赵大官人白白胖胖,一笑起来连眼睛都不见踪影,但紧跟着却是撂下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但辞行我倒是没打算,可以的话,我还打算在宣府过完年再走。王老那么耳目灵通,难道没听说过鞑靼那边有使者过来了?只要阿鲁台下台,鞑靼和大明就能继续互市,到时候正式开了民市,咱们就不用冒那么大风险了!”

原本就满心警惕的王炎一听这话更是心中狂跳,那股憋闷酒别提了。情知单纯的否认只会让人瞧不起,他正打算含糊其辞应一声,巷子那头就又有动静传来。瞧见又是两辆形制不一的马车,他那心里更是结了一个大疙瘩,若是方青人在这里,他恨不得把人骂个半死。

要知道,这口外私市是有不成文规矩的,每年该走多少货,该打点上下多少,该走哪条线路……因着是掉脑袋的勾当,一切都是小心翼翼。边将看在能带回大量马匹以及孝敬的份上,一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只有王冠这种贪得无厌的方才会利欲熏心多派了数趟商队,更增加了许多货物,到头来却连命都没了。所以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闹得满城皆知!

辰时三刻张越从总兵府回来,绕道八珍街街口时,看到的就是这门庭若市的场面。他自然不会认为这些人是为了昨天的事情而来,事实上,既然开中的事情已经全都定了,剩下的就应该是火速纳粮入库,而不是到这里来找他扯皮。想到他和郑亨商量之后一点一点放出去的消息,他便瞟了一眼沿墙根停着的那一溜马车。

“向龙,你去家里帮着些老彭,这场戏最重要,钩子能不能钩到鱼,就看这一回!”

见向龙答应一声便拐进了巷子,张越调转马头拍马就走。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但偏生刚刚孟俊约了他去看房子,这些天因为他的缘故扰得某人上窜下跳,他自然不好不应。到了地头和孟俊会合,问明了房子在东城,乃是一处幽静的三进院子,他不由得诧异了起来。

“东城?那离着总兵府远得很,每日点卯你能来得及?”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抢了我的屋子,引得一大群人仿佛苍蝇一般在我那座屋子外头乱转,我用得着换房子?要是还找在闹市的地方,万一人家缠不到你却来缠我,那我岂不是白换房子?再说了,你大姐来了,咱们好容易一起过一个春节,可不能被人搅了!”

说到这里,见张越讪讪的,孟俊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孟昂,又叹了一口气:“你大姐我还能接来过年,可我和昂哥却已经快一年没见着了。不过我总比你幸运些,你家那小子才几个月,而且你家媳妇还……咳,总之我是无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却得多多立功才行!对了,我那三弟五弟预备孝服一满就去交阯……对他们来说,那边毕竟是葬送了他们父亲的地方。立了功劳,说不定还能重新把一家人拉起来,他们说不想连累我爹。”

军功确实是一条重振家声的路,但前提是较为念旧的永乐皇帝朱棣还活着。倘若换成了太子坐江山,不清算到保定侯头上就不错了……但不论如何,这世上要想称心如意,靠的绝不是天命,而是自己。只有运气,怎能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