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看了一眼孟俊,见他忍不住在那里抽鼻子吸气,只好转过了目光。陷入了沉默的两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后头的随从提醒了一声,孟俊这才四下里望了望,旋即不好意思地说:“光顾着发呆,走过头了。”

好容易倒回去找到了那座三进宅子,张越便陪孟俊在里头转了一圈。各间屋子的家具一应俱全,立刻就能搬进去住,朝向也还算不错,只不过他原本对布置屋子之类的勾当就不在行,因此孟俊无论问什么他都是一个好字,最后终于被这位姐夫轰了出来。

“好了好了,我早就知道不该让你这个大忙人来敷衍我,回去办你的大事!我今天晚上就住这儿了,回头那儿你留两个长随帮忙,其他随从都让他们一块搬过来……还有,要是你大姐万一找到八珍街去了,你就让人把她送过来!”

和孟俊分手之后的张越却并没有直接回八珍街,只是打发了一个人回去嘱咐一声。毕竟,家里头这场戏正在高潮的时候,他回去那就得砸了,况且他今日下午本就有事。在宣府四大仓巡视了一回,他又去了一趟总兵府签押房,草拟了一份奏章,然后字斟句酌地审查了一遍。等到在总兵府中早早用过了午饭,他便立刻出发,却是去张家口堡巡视防务。这一趟回来已经是满天星斗,城门也落了锁,他费了老大的功夫叫门,这才得以进城。

此时城中已经宵禁,热热闹闹的八珍街一众店铺也已经打烊关门了,只有尽头那座小院还亮着灯。来回快马加鞭赶路的张越在门口下马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痛两股发麻,等门一开就只顾着低头揉着肩膀往里头走,嘴里还吩咐道:“赶紧准备热水,我要泡一泡脚。老彭要是还没睡,让他先来我屋里,我有事问他……”

忽然,埋头走路的他感到前头气氛有些不对,等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张满是欢喜的脸。那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一路颠簸视力出了问题,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发觉这确确实实是那个打小就陪着自己的丫头,不禁愣住了。

“秋痕?”

“少爷!”

秋痕原以为自己一见着张越就会欢喜地冲上去,但此时真正见着了人,她却是站在那里挪动不开步子,甚至没感觉到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落在了脸颊上。直到张越又走上前了两步,她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连忙屈了屈膝。

“奴婢是和大小姐一同来的,大小姐已经去大姑爷那里了。原本老太太打算让少奶奶到宣府住几天,但因为太太刚刚到京师,又感染了风寒,所以少奶奶说留着照顾一段时日。听说这几日皇上赦免了好些人,杜大人应该也快放出来了。太太说了,她那病不碍事,年前倘若杜大人放出来了,她一定催着少奶奶来宣府和少爷团聚……”

尽管少爷从来就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这次也是一样,但秋痕却觉得很满足。至少之前她根本没有预料到,少奶奶暂时不能来,老太太竟然点了她,而不是灵犀或是琥珀。

第五百二十八章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正房堂屋中,张越脸上盖着一块热乎乎的毛巾,枕在太师椅的荷叶托首上闭目养神。大冷天骑马赶路本来就是一件要命的勾当,更何况到了张家口堡连坐也没坐,那些军官个个嗓门极大,结果他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说话也都改用了吼的,这会儿喉咙还有些嘶哑发干。又酸又痛的双脚舒舒服服地泡在滚烫的热水中,一双灵巧的手正揉按着一个个穴位,他更感到身上疲劳一丝丝抽离了去。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暖洋洋的气息,使人不知不觉就松弛了下来。

“少爷!”

听到外头这个熟悉的声音,张越这才警醒了过来,忙用热毛巾使劲擦了擦脸,随即就对正忙活的秋痕说道:“老彭来了,我这里自己泡着就行了。你去洗洗手沏两碗浓茶过来,再给这盆里兑些热水。”原想吩咐秋痕先去睡下,但看见她那使劲点头仿佛生怕漏过什么的样子,他就改口说道,“顺便灌个汤婆子去你被窝里捂着,虽说有暖炕,可这儿晚上比京师更冷。”

秋痕口中应着,面上亦是高兴得很。拿起一旁的毛巾擦干了手上的水珠,她就起身打起门帘出去了。紧跟着,彭十三便进了屋子,看见张越揉捏着肩膀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取笑道:“少爷如今也该知道了,这世上最难的不是读书考科举,而是这军阵上头的磨练。来回跑一趟张家口,恐怕你这腿上的油皮也给磨破了吧?既然腰酸背痛,待会不如让秋痕姑娘好好捏一捏,这勾当上头连生连虎那两个不顶事!”

“罗嗦!”张越没好气地瞪了彭十三一眼,旋即便指着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这才问道,“白天的事情怎么样?那些商贾个个都是老油子,那些花招只怕不好应付。”

“何止不好应付,他们简直是欺负我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脑筋不好使!”

彭十三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旋即嘿嘿笑道:“有的试探你这巡抚宣府能干多久,能不能让皇上恢复互市,其实更要紧的是恢复民市;有的拐弯抹角说鞑子那里的马多,比在中原蓄养合算;还有的那就直截了当多了,干脆悄悄地问鞑靼那边是不是起内讧了。他们那时候都在西厢房等候,我让那两个小子在东厢房里时不时用蒙古话交谈几句,总有人会听见,当然,我已经下令加强防备了。”

要不是张越知道彭十三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再听到最后这句话,恐怕还得真以为彭十三吃了亏。笑着摇了摇头,他轻轻用手指敲着右边的扶手,便若有所思地说:“就算宣府城内有谍者,人数也绝不会多,更不会冒着暴露的危险在城内杀人,毕竟,这里就在总兵府边上。贸贸然闯进来,若是一个扑空就会牵连他们的其他谍者。”

两人正说着,秋痕又进了屋子,她捧着一个小巧玲珑的茶盘,先是给张越递上一盅之后,然后就转过了身。还不等她说话,彭十三便自己伸手接过了另一盅,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待喝完一抹嘴,他这才发觉这茶水仿佛有些不同,不由得咂巴着嘴回味了一番。

“这似乎不是咱们之前从京师带出来的茶?”

秋痕送上茶就到外头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先让张越脚离了铜盆,然后一点点往里头兑热水,又用手试着温度,待觉得正好,她就把铜壶放在了一边,蹲下身撩着热水为张越搓洗了起来。听到彭十三这话,她便抬起头笑了笑。

“是小五姑娘和冯大夫琢磨的方子,说是能解乏生津,晚上多喝几盏能提神,却不会睡不着,而且用什么水冲泡都使得,也没搁什么贵重的药材。所以奴婢来之前少奶奶特意嘱咐带上了好几罐,给武安侯送去了两罐,给大姑爷送了两罐,如今还剩下两罐。”

闻听此言,张越就对彭十三笑说道,“老彭你要是喜欢,平日就拿出来冲泡好了。咱们到了这宣府肉食吃得多,菜蔬却稀罕,不多喝茶还真不行。怪不得口外各部最着紧的就是茶砖,若没有茶砖,他们成天除了肉就是奶,哪里消受得起那油腻!”

“所以说,阿鲁台如今叛心复萌,鞑靼其他部酋怎么会高兴?这一打仗,至少茶砖就少了。如今这鞑靼特使到来的消息既然已经散布出去了,传到口外恐怕不但阿鲁台着紧,其他部酋也会纷纷动作。要是他们四分五裂,那天兵一到必定是横扫,这一仗的结果不问可知。”

张越倒不担心这一仗会打输,他知道大草原上也是犹如中原改朝换代一样,一茬一茬的部族轮换着崛起。匈奴、突厥、回纥、契丹、女真、蒙古……如今的鞑靼不过是蒙古一部,就算这一仗彻底将其打残了打没了,还有瓦剌三部在旁边虎视眈眈。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一手软,一手硬,就好比后世的世界警察那样一面谈判讲理一面打压制裁,必须双管齐下。

因此,踌躇了一会,他就对彭十三低声吩咐说:“京营最近集结练兵,再者宣府的要紧大事暂告一段落,所以周百龄明日就要带人回京了。他这一走,在别人眼里,我便失了一条臂膀,要弄什么小动作也就方便了许多。那些商贾明天大约还得来,你不妨装作失口,告诉他们我这几日还要再去一趟张家口堡,而且会向总兵府借一百军士随行。”

只是略一思索,彭十三登时心领神会:“只要这么一说,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就会认为少爷是护送那位特使经张家口堡回鞑靼?”

看见张越含笑点了点头,彭十三便霍地站起身来,笑嘻嘻地一拱手说:“那好,我明天就好好操练那四个小子,顺带做些安排。总兵府那儿借兵还是我去吧,一定安排得妥妥贴贴!这会儿已经不早了,我就回去睡了,少爷今晚也早点歇息,别折腾太久!”

这前头的还好,这最后一句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眼见彭十三一溜烟出了屋子,张越只得恼火地丢下了刚刚来不及扔出去的毛巾。感到脚上的力道比刚刚重了一些,他不禁低头瞧了瞧仍蹲在地上的秋痕,却只见她脸上红扑扑的,那红晕从双颊绵延到了脖子根。

刚刚彭十三的调侃秋痕听在耳里,喜在心里,但却更加不敢抬头。二太太身边的玲珑嫁人了,自家太太身边的珍珠和芍药也都有了主。虽说她们的日子都过得不错,她若是想,也能在小厮或者外头人中选一个好的嫁了,可是,她打小就是服侍张越,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颗芳心就完完全全寄托在了他的身上,眼里除了他,再也容不下别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只是个丫头,也知道顶多只能在他心里占一小块位子,可她仍然希望一直留着。

“秋痕,你这一路上赶得那么急,到了就该早点歇着,还跟着我忙前忙后的。”

正胡思乱想的秋痕乍然听到这句话,手上顿时停了一停,旋即连忙解释道:“我和大小姐是昨儿个早上出发的,在怀来卫歇息了一个晚上。马车稳当得很,一路上奴婢陪着大小姐说话,倒是没觉得有多累。再说了,走之前太太和少奶奶就算好了时辰,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了。要不是奴婢劝着,大小姐还想日夜赶路,一大早就到宣府呢!”

明天就过小年了?那岂不是说,马上就是大年三十了?

张越愣了一愣,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自打离开了开封,他的每一个年似乎都过得很不同。第一年是在南京英国公府,那时候正为了大伯父张信的事情而忧心忡忡;第二年是在北京英国公府,那会儿是英国公张辅重病;第三年是在青州,他和杜绾灵犀琥珀秋痕一起过的年,那天晚上真是热闹温馨;第四年是在南京一家人团圆,父母妹妹和妻子都在,看一夜烟花绚烂,恰是让人印象深刻;第五年是在北京大宅……不知不觉,如今已经是第六年了?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真快……”

“少爷,什么真快?”

回过神来的张越见秋痕仰头瞧着自己,便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说一晃时间过得真快,年年过年都在不同的地方。对了,想当初我教你写字那会儿,我还没有你高,如今我却比你高了一个头。”

听了这话,秋痕不由得怔忡了片刻,这一愣之下竟是连张越抢去了毛巾也没发觉。等回过神,她连忙去里屋拿了新鞋袜过来。她也不管张越说什么,硬是亲自伺候着穿了棉袜,然后又拿过了那双她一针一线做好的棉鞋,小心翼翼地给他套在了脚上。这一刻,她从来只敢心里想想或是和琥珀说说的那句话一下子冒了出来。

“少爷,奴婢一直想说,奴婢愿意留着伺候您一辈子。”

她埋头又拿起另一只鞋子给张越穿上,口中又低声说:“奴婢不要什么名分,只要能留在少爷屋子里,哪怕一辈子当丫头都使得。奴婢是个笨人,没有少奶奶的大见识,也不如灵犀和琥珀解人意,奴婢只知道您就是天,您不在,那天就是灰蒙蒙的……”

第五百二十九章 最是难报亲人恩

腊月二十三乃是民间的小年,自唐宋以来就有祭灶的风俗。尽管宣府是边镇要地,不能像其他衙门那样早早地封印放假,但总兵府也不会在小年这一天起早点卯。从秋痕那里听说郑亨的那位张姨娘也是今天刚刚抵达,张越更是可以肯定,那位老当益壮的武安侯明天这小年恐怕也要迟些才能出门理事,而他恰好无事,难得可以偷一日闲。

炕上早就已经烧暖了,秋痕更是在上头铺了新带来的被褥。松花色金线绣鲤鱼的缎面图案在摇曳的灯火下熠熠生辉,给这简陋的屋子颇添了几分贵气。而盘坐在炕上的张越眼看着秋痕犹如变戏法似的从箱子中掏出了好些玩意,忍不住托着下巴直叹气。

“来就来了,居然还带了这么多家里的用具。出门在外,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迟些时候少奶奶也会来,东西自然得备办齐全,好容易皇上有这样的恩典!”想起张越刚刚没好气地笑骂她傻丫头,秋痕这会儿只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因此笑意盈盈地从箱子中翻出了几样东西,犹如献宝似的递给了张越,“这是少奶奶的信,这是灵犀和琥珀亲自做的荷包,里头一个是从灵济宫求的符,另一个则是从大庆寿寺念过经的佛珠。这是老爷让带来的上好金创药,还有,这是太太特意让带上的长命锁,这是老太太……”

看到手里一下子便多了一大堆东西,张越虽觉得好笑,却更知道这都是家里人的一片好意。将这些暂时都撂在了炕桌上,他一面询问家里的情形,一面拆开了那封信。展开那满满当当的一叠信笺,看到那个起头的那几个熟悉字眼,他忍不住嘴角一翘笑了起来。

杜绾在信上并没有什么之乎者也咬文嚼字,一如平日家常俗话,不过是闲适地说些家中琐事。从祖母顾氏身体渐好,到母亲孙氏的入夜咳嗽,就连小静官渐渐喜欢哭闹,张菁常常去逗弄这个侄儿都一一跃然纸上,他哪怕没见着,亦是能想象那种温馨愉悦的情形。然而,当一路看到第四张纸的时候,他的脸上却露出了踌躇之色。

“因公公回京侍疾,一日中多半都侍奉老太太跟前,只连日下午申正之后时常外出,极晚才会归来。婆婆病中多有疑忌不耐,询问时公公却答出去拜客,因而一日便让我去外头询问跟班,方才得知每次出门都带着两个从南京跟来的随从。为免婆婆焦虑,我未告知此事,然则此事实有蹊跷,原不想使君担忧,为防有事,不得不特意提及。”

父亲常常悄悄出门?对于杜绾最后提及的这件事,张越自然是关心得很。尽管别人都说张倬父凭子贵,他却从来不这么看。他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即便有机遇和自己努力的缘故,但也离不开家人的支持,尤其是父亲不声不响替他出钱出人,更通过袁方帮着他度过了好些难关,这些都是绝不能忽视的。

若是说有什么事让张倬这样偷偷摸摸的,那么他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除非是去见袁方,除此别无可能。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又一个问题就来了——有什么事情需要父亲三番四次地冒险出门去见袁方?莫非是又出了什么事?

只有这样一条线索,哪怕张越把头想破了,最后仍是没得出一个结论,只得放下了此事。将其余三张信笺折叠好塞回信封中,他就起身下炕将最后一张纸丢在炭盆里,眼看着它烧成了灰烬。转身走回去的时候,他就看见秋痕手中捧着几套衣裳。

“这些是咱们在家里闲来无事的时候给少爷您做的。”秋痕献宝似的一套套抖开给张越看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少奶奶原本也要和咱们一起做,只可惜她刚刚做好了那套给静官的小衣裳,就因为二太太那头撂开手,她要照管家务,不得不暂时搁下了。灵犀得帮着少奶奶,所以最后就是奴婢和琥珀各做了两套。另外两套是太太的手艺,听说少爷您被困兴和的时候连衣裳都破烂不堪,所以太太特意嘱咐,说是一定要把这些新的给您都带来,大过年的穿着也精神!”

“娘还是老样子,我都这么大了,还当我是孩子!”

想起自十岁开始,每逢过年孙氏必得在家里准备的之外另给他缝制一套新衣裳,张越感慨归感慨,心里却自是惦记着母亲。由于年轻的时候省开销,张倬张越父子的衣物都是孙氏自己亲手裁制,因此这石青宝蓝两套衣裳都是针脚细密,毫不逊色琥珀和秋痕的针线,而料子更是细密柔软,显然是出自苏松的上好货色。

“对了,什么衣服破烂之类的话,都是谁胡说八道传的?”一想到皇帝上次封赏的时候甚至也提到了这么一遭,张越只觉得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我当时被困兴和,这些情形分明没多少人看到,怎么会传播得四处都是!”

秋痕哪里知道这些,但此时仍是忍不住心有余悸:“少爷你还说,那时候得到消息,大少爷他们合力瞒着老太太和家里头,就连少奶奶都不知道,倒是陈留郡主常常过来。奴婢还是等到报捷的喜讯传来之后才晓得,一下子就给吓了个半死,后来特意到大庆寿寺去拜了菩萨。至于说您衣服破烂什么的,这是宣府报捷之后满京师忽然传开的,说您亲自出谋划策,冒着箭雨城墙督战,一箭射落鞑子的军旗,一把火烧得他们记飞狗跳,还带领将士大呼皇上万岁万万岁,听人说,皇上那次还在早朝的时候特意赞了您,至于赞了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

杜绾不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陈留郡主的消息常常是比谁都快,她又是爽利明快的人,一得知这样的大事,必定是要去告诉杜绾的。难为她死死瞒了下来,硬是连秋痕这样亲近的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

张越一面听一面琢磨,直到听见最后一句,他原本怔忡的面上方才流露出一丝疑惑,旋即便想到了两个字——造势。而且,这造势的水准竟是揪准了朱棣的心理,流传在外的只言片语绝对不会惹得皇帝老子发怒,能够这样把准脉络,除了袁方大概不会有别人了。

腊月二十二的这个晚上,京师中家家户户也正在为明年祭灶而作准备。此时已经是宵禁的时节,但不少达官贵人的宅第中还是传来了笙歌阵阵。因如今乃是年底,再加上这一天是陈留郡主朱宁的寿辰,周王公馆中便在寿筵之后,难得地摆开了戏台,请来了几位关系亲密的皇族勋戚看戏。

楼下男客楼上女宾,台上戏子则是装扮得花团锦簇一般,却是一出新杂剧《瑶池会八仙庆寿》。更稀罕的是,整出戏班子都是来自宫中教坊司,朱棣更是因朱宁的生日一股脑儿赏赐了无数东西,起头接旨时那长长的单子让所有人都殷羡不已。

“周王千岁善医药,世子殿下则是善音律戏曲,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听说之前教坊司才刚刚给皇上演过这场戏,皇上盛赞音律极美场面盛大,还说要赏世子殿下呢!”

“哎呀,郡主,这样盛大的好戏,你怎么还没兴致?今天若不是为了您的寿辰,这教坊司的乐班子也不会全部赶了过来,更不用说这出戏还是世子殿下专门为你做的!”

被一群诰命贵妇围着,耳畔都是逢迎赞美的话,朱宁着实有些不自在。她自然知道大哥朱有炖这么煞费苦心写了这么一场剧目绝非只为给她祝寿,而是为了贺皇帝登基二十年。只是,这些话却不好当着别人讲,好容易瞅了个空子,她便离席而去。

到了花园外头,想起今日杜绾不好登门,只是让小五捎带了一盒亲手制作的蜜饯和一块绣帕给她,她不由怔忡了起来。尽管皇帝的赏赐不少,但宾客却请得不多,就是怕到头来有人说什么招摇。父亲年初就回去了,她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跟着回去,到了那时候,京师里头的一切就该都断了。当然,开封离着京师不远,到时候也能通通信,小五还能常常来看她……等等,杜绾之前还说过,仿佛有人看上了小五?

“那个幸运的丫头……不对不对,是哪个幸运的男人竟然能配得上这丫头!”

喃喃自语了一句,朱宁忽然听到小道那边有动静,顿时有些奇怪。蹑手蹑脚走上前几步,她便认出月亮门那头正在和人说话的乃是父亲朱橚,只是对面那个却仿佛陌生得很。

“消息打听得快,事后动作得快,上次的造势做得不错,本藩没有用错人!你带话下去,今年过年大伙儿的份例全部加倍!”

“多谢周王千岁!”

看到那个人跪下磕头,随即毕恭毕敬地离开了去,朱宁顿时心中一跳。这造势两个字她自然不会不明白,而造势的对象是……越想越不明白的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足尖却无意间踢到了小石头,那细微的动静却立刻引来了人。

“阿宁?”紧赶几步走过来的朱橚看到两个王府护卫把朱宁夹在当中,顿时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把人赶开了去。看到女儿没好气地瞪着自己,他便又靠近了些,宠溺地给朱宁戴上了风帽,“傻丫头,我是给张越那个傻小子造势。他之前立了这么大功劳,要是皇上还不放了他的老岳父,那便是让功臣寒心。别胡思乱想,我和老杜毕竟是一场交情!”

第五百三十章 忧中有喜的小年

尽管张越原本早就忘了这个小年,但秋痕既然赶了过来,他自是由得她风风火火地里里外外忙活。难得这一日空闲,外头又飘起了小雪,他收拾心情写了几封家书,继而又打点起了不久之后要呈给皇帝的奏折腹稿。不多时,彭十三又进来报说了三日后的安排,他少不得仔仔细细问了个分明,而这个前脚刚走,向龙便后脚进了屋子。

“少爷……”

对于昨日杜绾信上所说的那件事,张越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踏实。回想起向龙刘豹两人这些天的表现,他甚至怀疑两人有事情瞒着自己,否则即便是他们要联络锦衣卫暗地里布置各种勾当,总也不至于常常在外头不见人影。因此,这会儿向龙难得回来,他便存了试探之意,不等对方说话就示意其上前,低声问道:“有件事我要问你,袁大人遇到麻烦你为何只字不提?”

张越一开口就问这样一个问题,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向龙顿时愣了一愣,随即才强笑道:“少爷怎么忽然问这个?袁大人乃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甚至还蒙圣恩世袭指挥佥事,怎么会有麻烦,就是有麻烦大人也必然是自己解决了……”

“不要拿这话蒙混,袁大人虽说确实深得信赖,可还比不上当初的纪纲。纪纲那样滔天的权势尚且抵不住皇上一句话,更何况是他?”觉察到向龙的语气很勉强,张越心中一动,立时面色一板,“我刚刚从京里得到的消息,家书上总不至于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三老爷?不可能,这种事三老爷恨不得瞒得您死死的……”

脱口而出说了大半句话,向龙顿时闭上了嘴,然而,面对张越那似笑非笑的笃定面孔,他哪里不知道自己已经是被诈出来了。然而,胡七之前特意跑了一趟宣府,就是为了知会他这个,他实在是不愿意从自己这边泄露出消息。犹豫良久,他却听到面前传来了砰的一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不要忘了,袁大人如今虽说是执掌缇骑威风八面,但异日若是有变,第一个要动的就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他既然把你们托付给了我,便是相信我能够给你们前程给你们将来,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瞒着我?”

见张越重重一巴掌拍在了炕桌上,面上已经没了刚刚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森然厉色,向龙不禁心中一凛。奉袁方之命跟着张越也已经快三个年头了,这位主儿平日看着慈和,但关键时刻却从不优柔寡断,倘若眼下他再不说实话,只怕日后真的会失了那份信任。当下他咬了咬牙,把那丝瞻前顾后的心思都给丢了。

“是有人在暗中查袁大人的底,而且……而且有人往开封府打探三老爷和袁大人的关系。”

“好了,我知道了!!”

张越再也坐不住了,一伸脚就从炕上跳了下来,紧跟着就在地上又急又快地来回走动了几步。锦衣卫指挥使向来是一个极其微妙的位子,昔日朱元璋用锦衣卫办了蓝玉案和胡惟庸案,事后办理此事的两位指挥使毛骧和蒋瓛都是功成被杀。至于纪纲……那个蠢货完全是一个一夕得志的暴发户,一有权势竟然和汉王勾勾搭搭,完全忘了自己的权势从何而来。而袁方虽说一直都不显山不露水,但他当着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就足以变得瞩目十分!

“以后若是再有这样要紧的事,不要再瞒着我。”

他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向龙,一字一句地说:“你都已经跟着我那么久了,该知道我的脾气。如果是担心我为此进退失据,那是大可不必。我是知道轻重的人,不会在没把握的时候逞强,更不会拿鸡蛋去碰石头。但只要有机会,我自然会尽力在能帮忙的地方帮上忙。这回是第一次,我不希望你们再有第二次!”

面对张越前所未有的严厉表情和口吻,向龙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想老大还真是想错了,随即连忙躬身应是。接下来,他便将锦衣卫这几日打探到的情报一一奏报,末了才说道:“那个罗谦说的眼下已经都查清楚了,他本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平遥一带以放高利贷著称,说什么王家有鞑子估计是信口开河,但王家在口外私市中份额最大却是真的,在鞑子那里有人也有几分可信。”

张越此时暗自庆幸当初郑亨提醒了一句,否则他就算想出这个好主意,说不定也得被人蒙骗了,更想不到反间计上头,于是便摆了摆手:“是王家也好,是其他各家也罢,如今那筹划反正不是单冲着一个太原府王氏,罗谦的话是否可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三日后,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那几个重点的商人一定要死死盯着,其余人也要尽量看死。总而言之,老彭负责总兵府那头调兵,你负责调派锦衣卫,这次的事情关系重大,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等到向龙肃然离去,张越这才一屁股坐在了炕上,随即干脆躺倒了下来。能够有第二次的人生就已经是异常幸运了,更不要说他这从头活过竟是来得异常精彩纷呈。在兴和的那一次是距离死亡最近的那一次,可如今回想,更多的竟不是心有余悸,而是激昂意气。这次也是一样,对于三天后那一趟冒险,他竟是隐隐之中还有一丝期盼。

“少爷!”

听出是连生的声音,张越懒得起身,直接喝道:“躲躲闪闪干什么,进来!”

蹑手蹑脚地挑开帘子进了屋,看到张越正躺在炕上,连生自是明白他心情不错,于是便满脸堆笑地挪了上来,涎着脸说道:“少爷,今儿个是小年,秋痕姑娘正在包饺子呢。小的和连虎原本还想帮忙来着,结果却给赶了出来,这出门在外,吃一顿饺子也不容易……”

连生连虎兄弟从当初的陪读到如今的跟班,张越如今几乎是只要听他们起一个头就能猜出这两个活宝打什么主意,此时便没好气地打断道:“别期期艾艾的,说重点!”

“是是,说重点,小的说重点……呃,要是少奶奶年前能够上宣府来,能不能让咱们俩的媳妇伺候着她一块来……哎,小的是说,少奶奶路上得有人伺候……”

话没说完,连生就看到张越一挺身坐了起来,忙不迭地闭嘴时,头上却挨了重重一记。他可怜巴巴地抱着头往旁边一站,心里已经是泄了气,于是便打算告退出去帮忙干活。却不想刚转过身,他紧跟着就听到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想媳妇了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罗罗嗦嗦的,男子汉大丈夫,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出去对连虎说,就说这事情我应了,回头若是少奶奶过来,一定捎带上你们两个的媳妇!还有,回头你们俩的媳妇要是给你们生了小子,起名的时候别忘了找我!”

“嘿,好嘞,多谢少爷恩典!”

连生乐得一蹦三尺高,跪下磕了一个头就一溜烟地飞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了这兄弟俩响亮的欢呼声。听着这些欢喜的声音,张越的脸上不由得满是笑意——知足者常乐,虽说这个世道是吃人的世道,但世人仍是自有世人的取乐之道,只看你找得着找不着得到而已。瞥见炕桌上那几封已经写好的信,他正打算叫人进来,结果帘子又在这当口被人撞开了,却是连虎那个大脑袋探了进来。

“少爷,大小姐和大姑爷一起来了!”

孟俊辛辛苦苦找到了房子,自以为能够甜甜蜜蜜地过一回两人世界,谁知道昨晚上的一夜抵死缠绵之后,他却仍是不得不带着妻子上张越这儿来。原因很简单,他来宣府的时候就没带厨子,吃惯了八珍街美食的他实在受不了新居周围那些没法入口的饭食,在加上今天乃是小年,张晴既说过来寻张越一同包饺子,他自是千肯万肯。

尽管如今都已经长大成家,但张晴见着张越仍然是一幅长姊派头,拉着问东问西盘问了许久,这才洗手带着两个丫头亲自下了厨房帮忙。多了这么三个生力军,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大盘大盘热气腾腾的白菜肉馅饺子自然准时分发到了所有人的手中。狼吞虎咽地吃着皮薄馅多的饺子,这些成日里几乎都在外头解决吃饭问题的人全都是赞不绝口。

出门在外两个多月,如今这一盘饺子端过来,张越一口一个,没多大工夫就解决掉了一整盘,而孟俊更是一面烫得直吸冷气,一面飞快地往嘴里塞,仿佛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秋痕原本还瞧着有趣,听到张越忽然间说的那句话,她就不由得更欢喜了起来。

“怪不得人人都说家里的饭菜百吃不厌,不为其他的,就为那点家里的味道。”

“没错,我已经是快一年没尝到你大姐的手艺了,唔,娘子的厨艺有进步……”

张晴听着张越的话正发笑,等听到丈夫这话,她不禁恨恨地在他那背上狠拍了一记。眼见孟俊几乎噎着,她又忙不迭地帮忙倒水收拾。看到这一幕,张越差点没笑得岔过气去,见秋痕仍是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一面提醒她赶紧趁热吃,一面笑呵呵地将一碟子醋推了过去。就在这一屋子四个人闹腾腾的时候,外头又传来了连虎的嚷嚷。

“少爷,总兵府打发人来了,说是今儿个晚上那里要摆戏台,侯爷让你们晚上一块去过小年!”

第五百三十一章 骚乱

小年过后便是大年,这中间的一段时间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乃是除旧迎新的大好时节;对于忙碌了一年的官宦们来说,也该是好好松一口气的时候,但无奈张越却没有这样的运气。如今两次开中已经告一段落,大多数特地赶来开中的商人都把纳粮入库的事情交给了各自管事,匆匆忙忙回去过年了。因此,仍旧停留在宣府城内的商人不过是那么七八个,盯起来也比平日轻松得多。当然,他在这当口再去张家堡,所要提防的人也是大大减少。

腊月二十六这一天,他起了个大早,点齐了人手便穿上了母亲裁制的那套石青衣裳,挂上宝剑走出了屋子。此时此刻,外头的院子里也已经准备停当,一个个都是打扮得精精神神,打头的向龙上前一步,微一躬身道:“大人,都已经预备好了,人已经在外头的车上!”

张越颔首一笑,又看了看彭十三,见他二话不说重重点头,他顿时心中大定,于是便沉声喝道:“既然一切准备就绪,那就出发吧!”

秋痕这会儿已经追出了屋子外头,眼看一群人簇拥着张越出了门,她忍不住双手合十喃喃自语了两句,心里不知为何竟是很有些不安。而被撂在这里看家的连生连虎也在那儿探头探脑,等到人走了,兄弟俩对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脸上都有那么一丝不得劲。

尽管小年那天飘了些雪花,这几日的天色也颇有些阴沉,但一直都没有再下雪,因此除了有些地方冻得结冰,路上倒还算好走。宣府城北门口早就等着百多名军士,全都是一色骑着马,腰上一边挎着马刀,另一边则是佩着手铳,整整齐齐的蓝袢袄,瞧着异常精神抖擞。然而,当张越带着人上前和他们会合的时候,这才认出了那个身穿盔甲的领头人。

“大……怎么是你?”

好容易吞下姐夫三个字的张越只觉得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他以身犯险是为了避人耳目,毕竟他这个巡抚有权力到宣府镇的任何一个地方巡视,再加上消息早就放出去了,更不容他有任何退缩。但孟俊在宣府不过是历练而已,怎么偏生在这时候插上一脚?

如今乃是公务,那些私底下的称呼自然要全部收起,因此孟俊在马背上拱了拱手,随即笑吟吟地说:“奉武安侯将令,扈从小张大人至张家口堡!”

孟俊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张越后头那辆看上去普普通通,但在这一队骑马人中却尤其扎眼的黑漆马车,心里想起了临行前郑亨的交待。他来宣府已经快一年了,虽说也有参加校阅,也有带兵出行,但因为如今尚未有大战事影响到宣府城,所以要说功劳,勉强也就是先前驰援兴和那一遭,郑亨的言下之意竟是说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让他这一次再历练历练。只是,发现张越那幅又意外又无奈的面孔,他忍不住没好气地摸了摸右腰的马刀。

就算他没心思争那些有的没的,但好歹也是将门虎子,武艺上头从来没有放松马虎过,这小舅子用得着一看见他就那么不放心?不过话说回来,张越这一丁点年纪从北到南经历了好些事情,他只不过年长几岁,比起这位来,历练还真是差远了……

即便本来不愿意让孟俊搅和进来,但既然是武安侯郑亨的吩咐,张越也没什么话好说,百多人会合之后径直出城上了官道。由于宣府一带多军户少民户,如今又是寒冬腊月,这一大清早除了进城采买年货的人以及樵夫菜贩等等,少有行人经过,一行人自然是走得飞快,风驰电掣地走了大半个时辰,远远便望见了前头的三岔路口。

前头的两条岔路中,向北的那条通向张家口堡,再往前就是外长城蒙古;而向西的那条通向柴沟堡,再往西就是高山卫、阳和卫以及大同,最是通衢大道。一条是多半时候只有信使和军队通过的道路,一条是商旅和行人往来大同到京师的必经之路,因此一眼看去便是大不相同。往张家口堡的那条路不但比往大同的那条路狭窄,而且远远谈不上什么平坦。

而此时此刻,由西往东的正有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行来,几百辆满载着粮食的大车绵延老远,看上去颇为壮观。看到迎面而来的军队,那边的队伍头里颇有些骚乱,不多时,见到这一幕,那车队中就有几骑人拍马奔上前来。待到近前,为首的一个身穿皮袄的雄武汉子便滚鞍下马,毕恭毕敬地行礼拜见。

“小民拜见大人。”

张越端详了一眼,对此人却没有任何印象,当下就笑问道:“这是往宣府送军粮的?”

虽是寒冬腊月,但那汉子的脑门上却油光光的直冒汗,此时忙应声答道:“回禀大人,小民确实是往宣府送军粮的。因之前的存粮不够,家兄特意打发小民去大同那边的田庄上又搜罗了一批。这里是一千石粮,解送入库之后,数目就差不多了。”

他一面说一面悄悄打量了一下张越身后的马车,随即赔笑问道,“大人又要往北边去巡视?小民听说今年冬天北边冷得很,大雪冻死了无数牛羊,这鞑子的日子极其不好过,所以这些天外长城边上都防备得极其严密,就怕鞑子忽然进犯抢粮食。小民之前打高山卫经过的时候,还听说最近鞑子谍探极多,杀了一拨又是一拨,仿佛是疯了!所以小民路上正好遇着其他几家运粮的,索性便凑到了一块上路,就算真遇上流窜进犯的鞑子,也能有个照应。”

“你是哪家的人?”

张越这一问,那汉子不由得微微一愣,忙躬身道:“小民汾州吴焰,这几位是平遥县马家、潞安府方家还有其他几家的管事,咱们加在一块,运送的足有三千多石粮。”

轻轻点了点头,张越就没有再问什么,而是轻轻挽起了马鞭。这时候,其他各家的管事也连忙围上来请安问好,孟俊却是策马靠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瞥了众人一眼就催促道:“鞑靼人就算侥幸越过长城入寇,顶多也就是几十个人,咱们也不怕他们,还是赶快上路吧!”

眼看张越等人要走,那吴焰眼中精光一闪,忙又开口说道:“大人既要上路,小民赶紧让他们让开通路,还请大人稍待片刻。”他一面说一面调转马头奔回去呼喝了起来,而其余管事也都恍然大悟,连忙也各自照办,不一会儿,原本将大半官道堵得拥塞不堪的车队总算是勉强挪出了一条可供一辆马车通行的道路,若要再让却是难能。

虽说通路狭窄,但既是急着赶路,那吴焰又回过头来不住赔情,众人自然也顾不得那么多,便鱼贯往前通过,眼见张越打头带着几个人过去了,那马车紧随其后驶过去的时候,旁边的车队中却忽然发生了意外。一匹原本安安分分的驴子猛然间躁动了起来,一下子发疯似的往旁边撞,一时间,那辆车上满载着的粮袋全数往右边倾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马车的车轱辘上。吃这么忽然一撞,原本稳稳的马车摇摇晃晃往右倾倒了下去,车内立时响起了几声惊叫和骂声。就在那车夫手忙脚乱跳车的一刹那,有两个人从那马车中迅速跳了出来。

宣府镇的军屯在如今这年头至为发达,军屯加上商屯,几乎包括了宣府镇三分之二的农田。这官道两旁就是种了冬小麦的良田,还有一排稀稀拉拉的树。这会儿整辆马车摇摇晃晃一头栽下了农田,回过头的张越和孟俊大吃一惊,而其他人也都懵了。

不是因为这陡然而来的翻车事故,而是因为那车上下来的两人身穿圆领紧袖衫子,头戴毡帽披着坎肩,赫然是鞑子的打扮,更不用提两人慌慌张张落了地之后,一张嘴便是一连串鞑子话。在一刹那的死寂之后,也不知道是谁扯开嗓子嚷嚷了一声。

“是狗鞑子!居然有狗官勾结狗鞑子!”

张越事先没想到会迎头撞上这样一支解送军粮入库的车队,但既然遇上了,他心里自是存了警惕,刚刚看到对方有意让出一条狭窄通路时更倍加留心。此时出了这样的事,再听到这个煽风点火的突兀声音,他正要开口说话,孟俊却抢在前头厉声喝道:“他们是听闻皇上北征,畏惧我朝大军,这才代表各自部落前来投诚!谁再胡说八道,立刻拿下治罪!”

“谁信你这个狗官,要不是鞑子入寇,我也不会没了爹娘!”

“不管是什么来历,鞑子没有一个好东西!”

“朝廷先前还封了那个阿鲁台为王,结果那些鞑子使团回程的时候,抢粮食抢钱财抢女人,朝廷就不该接受鞑子的投诚,他们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人群中四处都响起了几个破锣似的嚷嚷,数百张脸上顿时露出了各种各样的表情。尽管军士们如临大敌地上前,但面对蠢蠢欲动的百姓,背后的却是鞑子,一群人的脸上都有那么一丝犹豫。此时此刻,躲在人群背后的吴焰偷觑着张越的脸色,心底更加盘算了起来。

自从阿鲁台长子失捏干被射杀,这位小张大人的性命可是值钱得很!

第五百三十二章 名声的作用

孟俊虽说比张越年长一大截,但除了此次到宣府任职,再加上从前偶尔回山东海丰老家祭祖,他几乎没离开过南京北京,更不知道平日在官员面前老实本分的百姓也会有暴躁失控的时候。他原以为自己那句话说出去就能把人吓住,待发现好似是火上浇油,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候,他感到旁边有人伸手将他拨在了身后,反应过来才发觉是张越。

“各位父老乡亲说得没错,鞑子确实没有一个好东西!”

为官三载有余,张越如今再也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对于这种突发局面,他在一瞬间的惊悸过后,立刻就恢复了镇定。尽管此时此刻还有上百名精锐在侧,但由于这上百辆大车占去了大半道路,若是真的闹将起来,那么不但之前的所有筹谋全部失败,而且还会引起无法想象的惨烈后果。沉声吼了一句之后,他就看到蠢蠢欲动的人群有了一瞬间的静寂。

“那么大伙儿一定会问,为什么朝廷明知道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还要接受他们的投诚?那是因为打仗靠的是将士用命,可大明勇士的命比鞑子值钱!皇上就要北征了,接受了一拨鞑子的投诚,就意味着战场上能少一股敌人,就能少几个勇士丧命!”

说到这里,张越用目光一扫面前的一众民夫,见这些刚刚被煽动得有些狂热的人们眼下都露出了迟疑,便趁热打铁地说:“大伙儿可以往北边看看,那道长城之后就是鞑子的地盘。如今这冬天,那里没有城池没有屋子,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枯黄草原,还有成天都不会停止的寒风。大伙儿兴许有亲朋好友正在军中,那么你们可以去问问他们,出征之后是希望打硬仗拼血仗不惜死伤,还是愿意行军处处有策应,不停地打胜仗立大功!”

“当然是打胜仗!”

宣府大同的民户中大多都是在军中有亲的,立刻有人附和了一句。有了这么一声,不少人的脑袋也转过了弯来,但那些好容易点起火来的人哪里愿意这么快就让张越蒙混过去。怎奈张越根本不给这些人捣鬼的机会,再次清了清嗓子。

“若是大伙儿还不相信,那么我还想说一句话。在兴和的城墙下头,我埋过死在鞑子手中的战友,我砍过鞑子,放火烧过鞑子,还亲手射穿过鞑子的军旗!我是谁?我是奉旨巡抚宣府赞理军务的兵部武库司郎中张越,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勾结异类的狗汉奸!最恨的就是那些忘了祖宗,良心被狗吃了的杂种!刚刚是谁第一个指斥我是勾结鞑子的狗官,有胆子站出来,有胆子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孟俊一向都是看到张越温文尔雅的一面,这会儿从斜里看到他脸上涨得通红,那一声声喝得一群百姓一愣一愣,他不由得感叹人不可貌相。这时候,他听得张越再次暴喝了一声。

“有胆子做就有胆子认,只会躲在背后挑唆别人算什么好汉!大伙儿都是良民百姓,不妨擦亮眼睛看看那些个挑拨使坏的都是什么人,想想刚刚他们要挑唆你们干什么!鞑子不是好东西,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趁着张越说话的时候,彭十三已经是不动声色地传下令去,一半军士从田里绕到了车队后头,另一半尚未来得及通过的则是从前头包抄了过去。早在有人上窜下跳的时候,他就盯住了那个极其可疑的吴焰,这会儿见其蹑手蹑脚往旁变躲了多,他更是暗自气恼了起来。要不是顾忌动作太大引起民变,他早就拉弓一箭射了过去。

这几百个都是寻常民夫,被人用一天三十文的价码雇来运粮,平素都最是老实巴交的人,见着里正或是差役都是点头哈腰,更不用说朝中大官。这会儿张越揭开了身份,于是便引起了又一番轩然大波。这年头的消息确实闭塞,但朝廷有意要宣扬的人却是例外。尤其是在宣府大同,张越这两个字自然是如雷贯耳,当初兴和的那场仗已经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

“竟然是小张大人,老天,咱们不是在做梦吧!”

“谁那么大狗胆,刚刚竟然胡说八道!”

“还说小张大人勾结鞑子,那个乱说一气的家伙真是狗东西!”

看到数百人一片哗然的同时更是在左顾右盼搜寻着,听得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张越心头一松,知道哪怕始作俑者也已经难能控制这么多人。发现那两个被自己赶鸭子上架硬扮作鞑靼特使的家伙这会儿也是表情激昂,他连忙冲向龙摆了摆手,又指了指他们,眼见向龙带着人把他们弄了下去,他方才放心。就在这当口,他忽然听见人群中响起了一阵骂声。

“就是你,就是你乱吆喝什么狗官!别想溜,你刚刚就在我边上,我听得清清楚楚!”随着这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硬是把一个人揪了出来,随即大声嚷嚷道,“大伙儿看看,就是这么个人!他和我是管一辆车的,都是汾州吴家雇的车夫!”

有了这么一个起头的,人群中须臾便揪出了五六个人,虽说他们几乎都一口咬定不过是跟着别人一起嚷嚷的那些话,但渐渐地众人七嘴八舌揭了开来,这些人竟大多是汾州吴家的车夫。张越心生疑窦,也不说二话,下马上前几步打量了一番那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民夫,忽地拔出腰间配剑狠狠地刺入了一袋米中。一瞬间,那袋子的破口中涌出了好些黄沙,其中只有零星一些白米。看到这一幕,他一收剑就厉声喝道:“来人,把那个吴焰拿下!”

先是一场鞑子与狗官的风波,然后狗官变成了张越,再接着则是揪出了那些煽风点火的始作俑者……人们只觉得这一幕幕目不暇接,可谁都没想到忽然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此时此刻,那吴焰回转身拔腿就往田间窜去,可说时迟那时快,一直一只手扣在箭囊上的彭十三迅速搭弓上箭,只见那弓如霹雳弦惊,抬手一箭赫然正中吴焰肩头。看到这一箭,人群中更是骚动难安,竟是有人不自觉地放松了那揪人的手。

瞅准这个空子,几个眼见混不过去的汉子连忙摆脱了钳制,抽出利刃便往外奋力逃去,而那个正好被押着跪下的年轻民夫则是从下至上撩起一道寒光,一跃而起一刀直向张越颈部劈去。由于道路狭窄,张越旁边只有牛敢和落后半步的孟俊。牛敢几乎是下意识地按照彭十三一直以来的吩咐侧挡在了张越身前,孟俊的动作更是迅急,掣刀在手当头便劈。

嗤——

几乎是两声不分先后的声响,随即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和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牛敢肩头上血光乍现,人却依旧扎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孟俊的含怒一刀更直接砍下了那个民夫的脑袋。两个人的热血几乎是同时溅在了张越的脸上,原本已经提剑挡格的他不得不闭了闭眼。

然而,这已经是回光返照似的困兽犹斗。彭十三一箭奏效之后又是两箭正中吴焰的小腿,轻轻松松把人留了下来,而试图逃跑的那几个人亦是被四周布置的军士拿了个正着。孟俊为防有变,干脆直接将张越拽到了田里。等到一众军士赶上来团团护卫,张布也靠拢了来,熟练地包扎着牛敢那血淋淋的可怖伤口,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刚刚不假思索劈出的凌厉一刀。

这生死都是转瞬间的事,张越见百多个军士已经用刀背把惊魂未定的民夫都赶到了一块,顿时也顾不得什么心有余悸的念头。他正要上前吩咐什么,旁边就传来了彭十三那大嗓门的声音:“倔牛,刚刚干得好!”

牛敢却是咧嘴一笑:“师傅,我可算一个称职的护卫?”

“当然算,我早说过,最快的反应不够,要紧的是最正确的反应!”

看到牛敢脸上没有血色,却是笑得欢喜,张越只觉得心头异常悸动。站在原地使劲定了定神,他方才暂时抛开了刚刚那一幕带来的种种负面反应,对着跳下马上得前来的彭十三点点头道:“今天那张家口堡是去不成了,回宣府。让这些民夫按原来的顺序押上粮车通行,吩咐将士们不要为难他们,但也不可放走了一个!”

闻听此言,彭十三便答应了一声,而孟俊瞅见张越没有大碍,此时就开口说道:“你脸上都是血,赶紧擦擦。放心,我跟着老彭一块去布置,保准不会出错!”

这两人前去安排一应事宜,向龙和刘豹便垂头丧气地上前请罪。他们之前自以为摸准了对方几种可能的布置,谁知道此次的事情竟是如此出人意料?要不是牛敢反应准确,孟俊又补了那一刀,天知道会有什么结局!

张越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他们俩几句,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头。看来以后他有必要记清楚不要再冲动行事,比如刚刚他明明不用自己一剑刺破那米袋的,那样就未必会给别人留机会,也用不着牛敢那挺身一挡。狗逼急了尚且会跳墙,更何况是人?

第五百三十三章 功过谁评述,御史笔如刀

晌午时分,百多名军士随同浩浩荡荡的车队回到了宣府。一应民夫虽说都还惦记着先头那一场莫大风波,但路上张越已经许诺若是查明和贼党无关者绝不留难,他们至少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到了永庆仓前的大广场,张越久命人卸下了所有盖着吴家戳记的米袋,让人逐一检查之后,竟发现所有一千石粮食几乎都是沙子。

“吴家人真是狗胆包天!”

见孟俊满脸恼怒,张越却摇摇头说:“依我看,正因为是冒了吴家的名头,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这么做。你想想,如今各仓的检查何等严格,这几百袋黄沙怎么可能蒙混过关?我也是发现那些民夫都是来自吴家,这才动了疑心,结果一冲动倒是险些惹祸。”

开中入库的军粮素来乃是各边镇的重中之重,更不用说宣府这一批是用来弥补北征的缺口,一应入库更是极其严格,每一袋都有各自商户的标记不说,而且还要逐一过程抽查,几乎没法玩任何猫腻。因此,张越才会在疑点集中到了吴家的时候一剑刺破了米袋,果然印证了心里那一丝隐隐约约的猜测。毕竟,之前若是光天化日之下闹出什么大事,涉及到的每一家商户都绝没有好下场,所以始作俑者肯定不会亮出真身。

孟俊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张越的说法很有道理。瞥了一眼那几个被捆得犹如粽子一般的家伙,他的目光着重在吴焰身上流连了一会,随即又低声问道:“这一回抓到了人,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家伙身中三箭,即便不是要害,但也够呛的,居然能够到现在还硬挺着,估计要从他嘴里撬出什么不容易。”

“吴焰交给武安侯,此人极有问题,说不定便是鞑靼谍者,由武安侯处置再合适不过。至于其他几个,我还有些用处,若是他们顽抗到底,到时候少不得借重锦衣卫。至于大姐夫,就劳动你下午再跑一趟张家口堡吧,既然做戏,怎么也得做全套不是?”

这安排乍听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孟俊很快就琢磨出了名堂来。眼见张越微微一笑就走到了彭十三那边,指着那些俘虏仿佛在吩咐什么,他顿时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主意都是张越出的,如今看来,这家伙摊派任务也是顶尖高手……不过,这既是分派任务,归根结底也是分功,这一手玩得炉火纯青,也不知道张越是从哪学的!

由于民夫足足有数百人,要逐一筛选难度极大,因此张越就先把吴家车队的人全部拣选出来,剩下的人按照同乡或是亲朋这一层关系把众人拆分成了十几帮,着重让差役核查吴家雇请的人以及那些和其他人不认识的。等到得了信的郑亨派亲兵来提走了气息奄奄的吴焰,他就走到其余几个被捆作一团的家伙面前,冷冷扫了这些人一眼。

“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那就是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若是还死扛的,那么我只好把人送去锦衣卫,横竖他们如今也闲得慌,正愁没有人练手用刑!”

话音刚落,一个浑身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汉子便连滚带爬地挪了过来,仰起头叫道:“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愿意说!小的是吴老大雇请的,他说他姓吴,是汾州吴家的人,小的自然就信了。那个行刺大人的家伙小的不认识,他是吴老大的亲信,而小的只是拿了钱听命办事!吴老大教了咱们一些话,小的只是照原样说而已,绝不是有意坏了大人的名声……小的……小的还知道,那里头的民夫中还有几个吴老大的人!”

锦衣卫这三个字实在是比催命符更有效果,此人一开口招认,其他人也立刻争先恐后地把知道的事情全都抖露了出来。有了这些口供,张越很快便顺利地从民夫中又揪出了五六个。尽管这些人知道的并不算多,但一个个盘问下来,倒也多多少少有些收获。只不过今天的他实在是没心思分析整理这些,摆摆手就吩咐向龙和刘豹把他们带走。

由于剩下的民夫多半是能够彼此连环具保的乡里乡亲,差役一一记录下名姓便来请示张越,最后一个个都暂时放了,只是下令不许离城。对于不用蹲大牢,而且这么快就能恢复自由,三四百号人都是松了一口大气,少不得闹哄哄地围上来磕头,七嘴八舌很是说了些赔罪的话。面对这么些心地实诚善良的百姓,张越心里自然没什么怪罪的意思,但有些话不得不说。

“今日之事不过是奸人煽动,大伙儿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我职责所在不能放各位出城,实在是对不住了。这狭路相逢也算是有缘,我只有一句话要提醒大家,你们都是良善百姓,以后若是再遇上这种有人煽风点火的场合,千万要好好想想,否则铸成大错便来不及了!”

足有十几万人的宣府城中多了这么几百号人,而且还都是车夫脚力之类的寻常百姓,原本连个水花都响不起来,但如今这些人齐齐议论着一件事,有道是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大半日功夫,街头巷尾各处就都传遍了。只是这口耳相传的事情向来没个准,有的说张越武勇绝伦一刀将行刺的刺客劈成两半;有的说那两个鞑子的特使被吓得当场尿了裤子;有的则说那几个煽风点火的家伙是先前没能吃下盐引的富户,如今是报复……只不过,听在耳中的人自然会选择自己想听的,别的就会完全自动过滤掉。

宣府西北西南两隅大多是僻街陋巷,中央是总兵府等要紧的兵所重地,四角是四座粮仓,东南是富商云集的大客栈,而西北隅则是住着一些士子书生之流,还有整个宣府镇少之又少的文官。这其中,宣府巡按御史柳子胥便是在这里赁了一处宅子居住。

尽管和那位曾经威名赫赫的伍子胥同名,但几乎快到知天命年纪的柳子胥却是仕途坎坷。他四十岁才中了进士,几乎是好些衙门转了一圈,最后方才在都察院安营扎寨,至今也已经有五年了。如今他品级虽只有正七品,但这个代天子巡狩的巡按御史却是职权极大,因此他自是踌躇满志,并不以年老为憾。这会儿他在书房中一面来回走,一面满脸的振奋之色。

“什么镇定自若,什么处断有方,不管张越他有什么考虑有什么想法,擅自处置蒙古使者就是专断,就是越权!皇上早有规矩,边镇若有他族使者,便当礼送京师,别说他官不过五品,根本没有处断之权,就是武安侯郑亨,也不能擅自和鞑靼结下什么协议!张家一门一公一伯,这已经是隆宠太重了,就是张越确实有才有功,其人年轻,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使用,看看他如今都骄狂成了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