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相濡以沫的爱人,知心知意的家人

大年三十的宣府笼罩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中。只是,衙门虽然封印,有些紧急事务却仍是得操办。由于北征的辎重转运事宜已经定下,而宣府四大仓还在源源不断地有粮食入库,因此这天上午,本该在家陪着杜绾的张越还是去了总兵府。等到几个书吏在此次的特制仓钞上头全部盖了大印,时间又已经即将晌午,他便吩咐人把这些仓钞送去四大仓,然后落锁出了门。刚下台阶,一个亲兵就疾步上前,笑吟吟地躬下了身子。

“大人,侯爷传话说,听说您家眷到了,中午索性一块请到衙门里来聚一聚。侯爷已经使人去请保定侯家的小侯爷和夫人了,大约一会儿准到,您也赶紧回去接人吧!”

那天一大早的抵死缠绵,后果就是杜绾一整天都下不了床,而炕上的一片狼藉更是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收拾干净,一个小除夕过得颇为尴尬,因此始作俑者的张越自是讪讪的,礼数之类也顾不得了,心想让杜绾大年初一再来总兵府拜会也不迟。可如今武安侯郑亨派人来请,又明说请了张晴孟俊夫妇,他实在找不出理由拒绝,当下只好答应了。

果然,回到家里对杜绾一说,他立刻遭了一个大白眼,腰间软肉亦是大吃苦头,可怜见的还不好龇牙咧嘴。等到妻子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出来,他还想涎着脸上去搀扶,结果却吃杜绾狠狠一道目光剜过来,只得站在了原地。

灵犀最后一个下了台阶,随即笑道:“秋痕跟着少爷少奶奶去总兵府,奴婢和琥珀就留下好了。今儿个晚上可是年三十,马马虎虎可不行,咱么俩留着还能够给李嫂打个下手。少爷不如再体恤一些,这次就留着连生连虎他们那两家,带上向大哥刘大哥他们走吧。咱们还带来了不少护卫,一大帮人看家足够了。”

张越杜绾都知道灵犀琥珀向来稳妥,留着她们下来自然没有异议。从门口到总兵府虽然只有几步路,但女眷抛头露面总是大为不妥,再加上杜绾行动仍是不那么方便,因此自然备了马车。在总兵府门前停车的时候,恰逢对面也有一辆马车停下,后头骑马的孟俊利落地跳下马来,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一个迎出来的门子,然后就到马车旁扶了张晴下来。

无独有偶,张越恰也是一般动作。而两家跟车的人瞧见郎舅俩一模一样的举动,忍不住都是心里偷笑。两家人原本就是至亲,彼此厮见之后就会合在一起进了门。张越有意落后几步和孟俊并肩进去,无意间瞥见大姐张晴走路的姿势,他登时满脸古怪。

得,看来心急吃了热豆腐的远远不止他一个!

勋贵之家素来彼此联姻,张家和孟家自不必说,而郑亨的外甥娶的是保定侯夫人吕氏娘家的侄女,也算是亲戚。这会儿家宴摆在三门以内的三间花厅,里头一间乃是几个女眷,外头一间便是三个大男人。两边桌上酒菜丰盛冷热俱全,只是里外只隔着一道帘子,那欢声笑语畅通无阻,倒是愈发流露出了几分喜庆气息。

和其他勋贵爵位往往已经是换了第二代第三代来说,年过五十的武安侯郑亨如今正当壮年,身体好精力好,龙精虎猛自不在话下。爱妾来到宣府不过几日,他赫然是满面红光,连说话的中气也足了几分,时常爽朗大笑,一点不见办公事时的严肃。

“之所以是在中午,是因为你们都是好容易接了家眷过来,这除夕夜本就该放着你们自己团圆,没来由我这个长辈横插一脚挤占你们的时间。要说你们俩的媳妇该稳重的时候稳重,该精明的时候精明,不少人家都羡慕得不得了,但既然是世代簪缨的大家,这子嗣上头还是要紧的。我家那个儿子其余的都比不上你们,只有一点比你们强,他和你们差不多的年纪,已经有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了!”

张越和孟俊哪里料到郑亨忽然说了这么一番话,面面相觑了一会,便都借着喝酒蒙混了过去。然而,郑亨举杯一饮而尽,继而又笑道:“趁着年轻多生几个,到老了指不定就力不从心了。我府里头那几个当初总共给我生了七八个男孩女孩,活下来的只有三个。这人生在世,动不动就是七灾八难的,若是断了香火,泼天的富贵也化作了乌有。靖难功臣之中,成阳侯张武原本秩位还在我之上,却因为无子,人一走,这赫赫战功换来的爵位眼看就没了。”

虽说大年三十讨论这种话题很有些不吉利,但知道郑亨是好意提醒,张越和孟俊自然是应下了,而里间这会儿也是热热闹闹。

张姨娘尽管不是武安侯正室,但胜在年轻貌美,再加上前年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在家里有头有脸不说,就是往别个勋贵家走动也往往都是她去,本就是八面玲珑似的人。论年纪她只比张晴和杜绾大五六岁,察言观色却远远胜之。知道张晴和杜绾都是正室,张氏更是言必称我家夫人如何如何,态度谦逊又不失大方。

张晴瞧着她一身青绢滚蓝边小袄,紫青色比甲,头上戴的只是银丝髻,倒觉得她懂分寸,说话也就随便了些。而杜绾这会儿坐在那里只觉得浑身酸痛,虽也跟着说笑,但心里却还想着昨日那一场癫狂。她面上怪张越胡闹不知分寸,可那时候她又哪里记得什么分寸了?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张越杜绾方才回转了家里。进了屋子,杜绾的头一件事就是卸下那身用来拜客的大衣裳和首饰,换上了家常的玉色缎子小袄,头上只松松挽了个髻。因秋痕也跑去厨下帮忙了,屋子里只有夫妻二人,眼见张越坐在炕上直勾勾看着她,没法盘腿坐的她只能斜倚在炕椅靠背上,却是刻意不去看他。

“绾妹,你嫁给我已经两年多了,按理夫妻之间原本不该有什么秘密,但我这个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先头让秋痕捎带来的那封信……”

“你的脾气我自然知道,不就是有事情喜欢一肩扛,有事情喜欢一个人搁在肚子里么?”杜绾这才抬起了头,瞧着张越又好气又好笑地轻哼了一声,随即才淡淡地说,“若是你想对我说先前我那封家书上提到的事,那就大可不必了。男主外女主内,别说这本就是公公的私事,就是换成你在外头神神秘秘的,只要办正事,我也不会多问一个字。我只是觉着这事情我过问不妥当,又生怕出事,所以向你提个醒罢了。”

张越原还踌躇着怎么让杜绾回去向母亲解释一二,也好蒙混过关,见她如此说,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倒不是这些话不能对杜绾明说,只是某些关节连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不甚明白,也许是一笔糊涂账,何必让杜绾去担那份心思?

想到这里,他便把此事暂且搁在了一边。尽管今天是除夕夜,但想到昨日那番模样,他索性把炕桌往里头挪了挪,又往前坐了坐。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对你说,是秋痕她们三个的事。秋痕从小跟我一块长大,内外事情我素来也不避她。琥珀身世可怜,陪伴了我九年,经历过不少惊心的时候。灵犀是祖母给我的,一向里里外外打理,最是可靠稳妥。十几年的情分了,日久天长早就成了亲情习惯,对她们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原本懒洋洋靠在那里的杜绾只听了个开头,当即坐直了身子,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了一起。早在青州那次大家团圆过年的时候,她就知道张越待三个丫头是不同的。那时候她最初是遵循父命去青州帮忙,虽说确实对张越颇有好感,但瞧着张越仿佛对孟敏有意,也从来没想过最终那姻缘竟是把自己和他牵在了一块。等她嫁入张家时,因没有什么陪嫁的奴仆家人,所以两人一应起居生活仍是灵犀琥珀秋痕照料。

两年朝夕相处的时光,足以让她了解她们三个人的心思。日久生情,这四个字不用人说她也能看出来,更何况她们三人的情份本就在她之前。习惯了秋痕的大大咧咧,习惯了琥珀的沉默周到,习惯了灵犀的精明能干……这两年来,她们三个在她面前的时间,竟是比在张越面前更多。这一次顾氏亲自指的人,秋痕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藏着,可那种欢喜是怎么都掩不住的。她明明有心理准备,可她昨天在踏进屋子的时候仍然是犹疑不安,最后甚至还变成了无名恼怒,结果那恼怒最终却变成了一场癫狂。

这会儿张越再次一口说出来,她便似笑非笑地问道:“就只是亲情习惯?”

如果说先头只是祖母和母亲的明示暗示,那么如今张越总算是想明白了,和秋痕她们三个那种从小建立起来的信赖感,并不逊色于这一世父母亲人给他的关爱。沉默了片刻,他就一字一句地说:“绾妹,你是我相濡以沫的爱人,我像相信自己的心那样信赖你,可她们三个我也是一直当成知心知意的家人看待的。”

第五百四十一章 至亲至疏

朱高炽生得肥头大耳,不比两个弟弟的身材雄武高大,但是在处置政务方面,朱高煦和朱高燧加在一块也及不上他一根小指头。昔日还是世子,他就在朱棣装疯的时候处理过要紧事务,而朱棣率军在外南征北战,若不是他坐镇北平,恐怕连根据地也丢了。即便是朱棣登基,他这个皇太子也曾经数次监国,尽管从来掌握不了高品官员的除授,尽管频频遭疑忌,但在单纯处理事务上的本事倒是不输给父亲朱棣。

然而,这会儿的端敬殿中,一向以礼敬官员著称,被誉为仁孝典范的皇太子朱高炽平生第一次在臣下面前暴怒失态。他劈手将一本奏折狠狠地掷在了地上,又怒瞪着送奏折的杨士奇厉声喝道:“这算是什么?他是不是疯了?这种东西送上去,父皇必定会气得半死,他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

刚刚搬来北京时,端敬殿中的宦官宫人十个之中有七个都是新面孔,但这些都不用他操心,自有太子妃张氏一点一点地下功夫。如今,他在这端敬殿中说出的话,只要不是极其犯干系的,决不会有只言片语流露在外,这也是他此时此刻丝毫不掩饰的原因。瞪了杨士奇片刻,见对方只是不严于,他终于醒悟到自己这火发得极其没来由,不禁悻悻地坐了下来。

“早知道他不知轻重,可这一回他父子俩还闹腾得不够?那天杖责寿光王,乾清宫前一片狼藉,几乎是当场闹出了人命,他眼下这道奏折一上,是不是干脆要这个儿子的命?父子父子,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父子,他就不知道收敛一点?”

大光其火之后,朱高炽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明白自己最恼火的却是另外一点。他出生就是长子,也是铁板钉钉的世子,于是自小和兄弟分开,独处一院独自读书,样样都是礼仪规矩,朱棣更是动辄责骂,从来都是最严厉的父亲。可面对朱高煦和朱高燧的时候,朱棣却会流露出关心和慈爱,不说别的,就凭朱高煦这些年来的胡闹,够死多少次了?

人人都说是汉王能保全都靠他求情,可谁会知道,他只不过是看穿了朱棣的护犊之心,不得不按捺下那丝厌恶出言转圜。哪怕是没有他,朱高煦也死不了,朱高燧也是一样!父亲想到的只是敲打敲打他们,可对于他却严厉到了苛刻的地步!

“这奏折暂时搁下吧,等明日正旦大朝之后再寻个好机会呈递给父皇。”

每逢皇帝出征或出巡,必定是杨士奇留辅太子,无论是在谁看来,他都是如假包换的太子党,因此他出入东宫也从不避忌。此时,见一个小宦官匆匆从地上捡起奏折,毕恭毕敬地上前呈递给他,他却并不接过,而是对着上首的朱高炽躬了躬身。

“太子殿下,恕臣直言,您这份心意是好的,但恐怕和皇上的意思相悖。皇上之前说过,但凡外藩亲王以上、武官都督以上、文官二品以上,一应奏折悉送呈御览。殿下若是认为这奏折呈上不妥,也不能就此搁下。再者,汉王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是铁了心要整治寿光王。殿下进呈归进呈,事后劝谏归劝谏。这是奏章,并非传言,压也是压不下的。”

被杨士奇这么几句话一劝,朱高炽顿时悚然动容。如今尽管尚未北征,但朱棣已经把朝廷政务一股脑儿都丢给了东宫,自己只是成日里召集一帮武将商量什么行军路线,什么辎重运输,什么兵员调派,什么武器补给……但即便如此,那两只眼睛仍然会时不时犀利地扫过东宫。到时候他一片好心反而被人以为是居心叵测,那是何苦?

“那好,待会你便陪我走一趟乾清宫。”

淡淡地吩咐了这么一句,他忍不住又狠狠盯了一眼那黄绫封面的奏折,心里却是疑惑得紧。寿光王朱瞻圻遗传了朱高煦暴躁的性子,行为多有不法,可是,那个尚不满二十的侄儿竟然敢私通宣府镇守太监,甚至向鞑子泄露军情,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如果此事乃是假的,那么就是朱高煦疯了;如果是真的,那么就是朱瞻圻疯了。

难道朱高煦知道从正经的手段上夺位无望,这才拼命折腾,恨不得把皇帝老子气死?

大明朝疆域广阔,每日从通政司进呈的奏折就是一个天文数字,犹如朱元璋这样的勤政天子方才有可能独自完全看完,而永乐皇帝朱棣就不得不靠内阁作为秘书。而朱高炽虽说政务娴熟,却没有那样的精力,几乎都是按照内阁草拟的批示一应作答。

心不在焉地花费了一个时辰看完了一摞,他忽然抬起头对杨士奇问道:“之前都察院那两份弹劾张越的奏折可曾进呈了?”

御史宣府巡按柳子胥那篇洋洋洒洒五千言的奏折杨士奇自然读了,撇开内容不提,那倒是一篇好文章,用典无误文采漂亮,那种激昂的措辞因为是不明就里,因而也无可厚非。张越和郑亨早有奏折呈上,所谓的鞑靼使节是怎么回事,他们这些随侍的大臣当然知道。只不过,皇帝对于这小小的花招倒是赞赏,却是吩咐众人纯当没有这么一回事,且看撒在瓦剌和鞑靼那边的谍探有什么回报。而且,这事情朱高炽也是知道的。

“回禀太子殿下,这是前几日就进呈的。皇上昨天才翻过,又说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上书言事亦属寻常。然事关重大,留中不发。至于于谦所奏之事,待北征之后再下部议。”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处置,朱高炽听完之后之后便蹙了蹙眉。朱棣北征,他率百官监国,督运粮草等等却是早早委了人经办。如今张越巡抚宣府,到时候随驾与否尚未可知。若留,则朱棣极有可能另委要务;若随驾,倒是另有一番用处。

“瞻基曾和我提过要调张越去皇太孙宫,可他眼下如此能干,入侍东宫恐怕是难能了。这次过年,他还给瞻基送了年礼,是一幅亲手绘的雪地红梅图,听说当初在你府里头皇上见他的时候就是雪地红梅,看来他倒是念旧。希望皇上此次让其随驾,也让他历练历练。”

朱高炽能想到的,杨士奇自然能想到。三十万精锐大军在外,进入草原后就会在之前二次北征所筑的那些要塞堡垒中存粮分兵,事先运上的粮食可支应大军数月,后方卡粮决计不可能。皇帝年纪大了,就怕有个万一,杨荣金幼孜当然信得过,可到了那时候,一群文官未必制得住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即便这些人的家眷悉数都在京师,但要知道,每次留守监国的太子都根本动不了防戍京师的京卫。对于皇帝来说,军权永远都不容外人染指。

细思片刻,他便笑道:“臣倒是忘了还有另外一件事。兵部这一次向皇上呈递了一应迁调的名单,那个辽海卫千户王瑜,兵部调了其他神策卫千户。”

如果是寻常千户,杨士奇自然记不住,但此人昔日却揭开了一桩天大的案子,再加上又知道仿佛和张越有些亲戚关系,因此他也留过心。这会儿说过此话之后,见朱高炽愣了一愣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又岔开了话题。

“此次北征运粮,前运有总督官三人,隆平侯张信、兵部尚书李庆、侍郎李昶。其下由泰宁侯陈瑜等二十六人领车运,镇远侯顾兴祖等二十五人领驴运。后运悉数用车运,有总督官二人,保定侯孟瑛、遂安侯陈英,率领骑一千,步卒五千护送,这六千护送兵丁便是全数出自神策卫。”

这安排朱高炽之前就已经听说,但此时杨士奇这么一前一后提了提,他立刻明白了过来。当下他也不再多语,继续将奏折看完之后就命人整理收拾好,连同最上头那黄绫封面的奏章一同放进匣子,随后便叫起杨士奇一同出了端敬殿。出了左顺门时,眼见其他人都离得远,他便对杨士奇低声问道:“兵部调派的人全都是神策卫?”

“全都是调去充实神策卫,这是勉仁的主意。”

一听说是杨荣,朱高炽顿时心领神会。杨士奇政务娴熟,军务却是寻常,这种主意确实也只有出自杨荣手笔。至于对方如何影响兵部,那便不用他操心了。心情大好的他此时此刻连走路也轻快了些,直到进了乾清门,这才收拾起了一幅谨慎的面孔。然而,就在他和杨士奇上了乾清宫前的白玉台阶,从穿廊往东暖阁而去时,就只听内中仿佛有笑声。

知道里头的朱棣必定是心情不错,朱高炽顿时松了一口气,到了那门帘前时,随着小太监通报进入,他就看到朱棣下首赫然是朱瞻基。大约是见着他来,朱瞻基已经是站起了身,但面上仿佛有些不自在。就在他一面心中纳罕,一面上前行礼时,朱棣却对他笑着摆了摆手。

“瞻基大婚这么多年了,如今皇太孙嫔胡氏总算是有了喜讯。不论如何,这都是朕的重孙辈,若是男孩,你就多一个孙子了!”

尽管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看到朱瞻基那满脸笑容的模样,想到自己这个父亲竟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朱高炽面上满是笑容,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在朱棣眼里,他若不是有一个贤良的太子妃,若不是有一个聪颖的儿子,他这个皇太子恐怕就是可有可无的。可是,若没有他,朱棣怎么能够一次次抛下偌大的天下御驾亲征?

第五百四十二章 搬救兵,讨主意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张越可是就在三百多里外的宣府,居然也来这一套!”

口中说着这话,但朱瞻基的脸上却高兴得很。张越那幅画他是昨天收到的,不得不说,比起那笔字来,张越的画艺寻常得很,明暗疏密布局都只是平平,只是那雪地中怒放的红梅却是画得好,流露出一种让人精神一振的鲜艳来,让他很是喜欢。

然而,最让他高兴的是,昨夜兴冲冲地拿着画卷去和皇太孙嫔孙含真共同赏鉴,结果两人正说笑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奇怪的反应。他大婚数年,嫔妃宫人无一有孕,倒是杯弓蛇影似的叫太医诊断过多次,因此今天早上他生怕空欢喜一场,到头来却责怪了她,于是便悄悄让人从太医院叫来了史权。等到确定这是喜脉之后,欣喜若狂的他顾不得其他便直奔了乾清宫,眼下还觉得心里激动得很。

随侍在朱瞻基身后的黄润本是不想在这兴头上浇凉水,可寻思来寻思去,他最后还是在旁边低声提醒道:“殿下,这事情确实是大喜事,但那会儿也应该让人先向太子和太子妃报个喜讯的。老奴瞧太子殿下得到喜讯时那个惊愕样子,仿佛很有些意外……”

“不是意外,怎么叫惊喜?”

先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但走了几步,朱瞻基也就觉察出自己这一回是高兴得过头了。可是,若这一回是其他人有了身孕,他也不会这么兴奋,但那毕竟是他当初想娶作妻子的女人。他虽然贵为皇太孙,可册立的太子妃却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只能委屈了含真。眼看她好容易怀上了孩子,他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的高兴,哪里还有工夫考虑那许多?

“父亲和杨大人的模样仿佛是有要事禀报,回头我去向父亲赔罪就是。”他站定了撂下一句话,随即就转头问道,“对了,昨天一整个下午我都不曾看见你,你到哪里去了?”

“老奴……”黄润见几个小太监都只是远远跟着,忙上前一步低声解释道,“老奴是去给寿光王送伤药了。殿下别恼,这是太子妃的吩咐,说是虽说汉王寿光王父子相争很不像话,可天家若是全然没有骨肉亲情,传扬出去也让天下人笑话,所以就以殿下的名义送了伤药过去。咳,不是老奴多嘴,看着血肉横飞皮开肉绽吓人,但锦衣卫打板子却是有分寸的,因皇上看着,前头都是狠打,后头把人打疼了下手就轻多了,否则寿光王还有命在?”

对于两位叔父连带着那一堆堂兄弟,朱瞻基从来就没什么亲近感,甚至于连做表面工夫都觉得不情愿,这会儿黄润搬出了母亲这尊大佛,他这才罢了休,却仍是冷冷地警告道:“以后若是有这种事不要藏着掖着,要知道,你是皇爷爷派给我的人。”

知道这位主儿这回是心里有芥蒂了,黄润自是赔足了小心,连连应是。一行人顺着天街,还没到后左门,就听到后头一阵叫唤,转头一瞧,却见是一个禁卫军官模样的年轻人追了过来。待到近前,那人匆忙行礼,却是连喘口气都来不及:“皇……皇太孙殿下,皇上在乾清宫中大发雷霆,内中一位公公出来,说是赶紧请殿下您回头叫上太子妃一块来劝一劝。”

说话间,朱瞻基已经认出那人乃是常常驻守乾清门前的孙翰,因那是张越的妹夫,房陵的铁杆兄弟,他以前偶尔也与其说过几句话。然而,等听到孙翰上气不接下气说完,他立刻大吃一惊:“刚刚皇爷爷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发这么大的火?”

“臣实在是不知道,这都是里头那位公公说的,道是太子殿下在旁也受了牵累。”

朱瞻基倒不怀疑有人假传消息,毕竟这种事胡说八道也不可能,当下他就急匆匆转身赶往东宫。匆匆忙忙进了端敬殿西配殿,发现不但母亲在,陈留郡主朱宁也在,陪侍在一旁的还有御马监太监刘永诚,他顿时喜上眉梢,连忙把刚刚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本以为母亲猝不及防之下会吃惊一阵子,却不想张氏只皱了皱眉头,旋即就不慌不忙地转头对朱宁说:“本还想留你多坐一会,眼下看来是没法子了。这样,刘永诚正好在,让瞻基和他送你出东华门,我去乾清宫看看。”

情知自从王贵妃去世之后,后宫纵使有无数年轻貌美的嫔妃,但在朱棣面前说话有用的却是太子妃张氏,因此朱宁闻言并不奇怪,忙起身告辞。看到朱瞻基还在那儿愣愣的,仿佛想说什么,她便上前笑道:“怎么,皇太孙殿下不乐意送我?”

见张氏以目示意,又听朱宁这么说,尽管惦记着那一头的状况,但朱瞻基只好不情不愿地陪着朱宁出了西配殿。到了外头,他仍是觉得忧心忡忡,由于有永乐十二年的旧事在前,他甚至一度猜测是不是父亲因什么事情惹怒了祖父。直到旁边传来朱宁的轻声咳嗽,他这才回过了神,脸上却仍是阴霾密布。

“太子妃的样子分明是知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还板着脸?算了算了,这宫中我常来常往,再说有刘公公,你就悄悄跟着太子妃殿下去一趟乾清宫,免得杵在这里提心吊胆”

一语惊醒梦中人,朱瞻基这时候方才觉得母亲刚才有些镇定过头了。可是,他终究对朱棣喜怒无常的脾气很是了解,此时朱宁既是开口说了这话,他马上松了一口气:“那就多谢宁姑姑体谅了。刘永诚,你把陈留郡主送出东华门……不,东安门!”

刘永诚这个御马监太监如今要打点随驾亲军的事情,自己也是日理万机,但朱瞻基既然开口吩咐了,他自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等目送了朱瞻基一行匆匆离开,他便笑吟吟地领着朱宁往外走。一面走路,他又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如果是不认识的人,恐怕只会以为他是个普通老头子,决不会想到他是在郑和张谦联手整治宦官二十四衙门后,仍然照样把持了御马监的实权人物。

“这皇太孙殿下真真是纯孝,一听说皇上发怒,太子殿下也在,这就唬得什么都忘了。说起来汉王寿光王父子相争,却连累别人,真是老大没意思。皇上如今年纪大了,喜爱的就是中正和平仁孝友爱的人,偏偏这天不遂人愿闹得这般沸沸扬扬……对了,听说宁郡主年后要回开封?不是咱家多嘴,开封固然乃是名城,可在黄河边上老发大水,终究比不上京师富庶。皇上既然喜欢,您何必非得回去?就是陆丰那么个小猴儿,上了宣府那么近的地方还满心不高兴上窜下跳的折腾事情,更何况您本就是皇上最喜爱的金枝玉叶,怎么呆得惯……”

当初在宫中住了许久,也算是熟悉刘永诚这个御前数得上号的大太监,朱宁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一个闲得没事干喜好唠叨的老家伙。这会儿静静地在旁边听着那仿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她的眼睛却漫不经心往四周看着,时不时应和一声。一路行到了东安门外,看到自己的马车已经等在了那儿,她便回过了头。

“多谢刘公公相送。不过,我可当不起您那金枝玉叶的称呼,我不过是外藩郡主,又不是公主。就是公主,如今京师的公主有不少,也不是个个顺心遂意的。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若是能做的,以后我一定帮忙做了。另外,公公这次要随皇上北征,路上还请多多当心一些,北地苦寒不比中原,这可不比海公公走朝鲜那么稳当。”

等到上了马车,放下厚实的红罗软帘,朱宁方才抱着手炉歪在座位上细细思量了起来。杜桢既然放出来了,那么父亲和他昔日的过往也就是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即便以后不能继续往来,总不至于让别人继续挑出来说事,只是她和杜绾若是互通书信就要小心了,哪怕是派人传口信也是一样,一个不好被人截住,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马车沿着长安街行驶了不多久,快拐弯的时候,她猛地觉着一下剧烈的颠簸,随即就听到车外传来了一声呵斥,随即就是一番问话。满心诧异的她将帘子打开了一条缝,见拦车的是一个年轻的青衣姑娘,眉目似乎有些印象,不禁怔了一怔,很快便恍然大悟。

“不要拦着她,是我差遣她去办事的!”朱宁亲自把车帘挑高了些,随即出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车来,都去了那么久,居然这么晚才回来!”

路边原本有几个驻足看热闹的人,听见这话顿时再没有兴致,不一会儿人就走光了。而那青衣少女亦是连忙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来,攀上车辕爬上了马车,待见朱宁笑着点了点头,又递上了手炉,她连忙讪讪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多谢郡主替奴婢圆场。”

“说这种话干什么,我上次就知道你是妥当人。再说了,你们主仆如今在田庄上头安安稳稳守孝过日子,决计不会随便乱跑。翠墨,是遇上了什么不能去求保定侯的事?”

翠墨乌黑油亮的头发上只是戴着一支通草绒花,朴实得一如寻常民家少女。听朱宁三两句便问到了关键,她心中佩服得不得了,在心里盘算片刻便咬咬牙说道:“郡主恕罪,其实不是小姐让奴婢来的。奴婢只是借着到通州采买的机会,想上京寻可靠人讨个主意。最近朝廷不是要征调民夫二十三万么?北直隶好些地方的佃农和贫农为了逃避征役,都不得不背井离乡,咱们家登记上册的也是。这些都是小事情,求求保定侯总有办法,但要紧的是,奴婢发现有人倒是往庄子上收这些在册的民夫……奴婢认得他们,是安阳王府的人。”

第五百四十三章 又是除夕大年夜,人各有志不相同

尽管乃是边镇要地,但如今战事未起,宣府镇的大年夜自然是不禁烟花爆竹。只不过,在邻近四大仓和总兵府这些要紧的地方,却是严禁一切烟火,因此即便张越很想观赏一夜烟花绚烂,却也是没有那个机会。因此,即便大年夜和初一以及正月十五都解除了一更三点(晚八点十二分)的宵禁令,四下里也只能听到稀稀拉拉的爆竹声,天上也不见多少焰火。

“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贪着方便,干脆把屋子让给大姐夫,咱们搬得远远的,也好多买些烟花爆竹热热闹闹过年,眼下也太冷清了,只能挂灯笼充数,这又不是元宵节!”

院子里的灵犀琥珀她们正在张罗挂红灯笼,张越和杜绾则是并肩站在正屋门口,看着那一盏盏红纸蒙着的灯笼挂满了正屋和东西厢房,就连二门那边也挂上了四盏。在这个入夜了就是满城黑暗,没有霓虹灯甚至没有路灯的时代,这些灯笼至少给这座院子增添了几分温馨和温暖,那红艳艳的颜色更是流露出了节日的喜庆气息。

这一夜的天空干净的很,一丝乌云也没有,尽管没有月亮,但一颗颗繁星却是璀璨闪烁,好似要趁着月亮不在使劲播撒着光辉。寒风倒是依旧一阵阵的,可裹着厚厚的大氅,背后就是温暖的屋子,张越看着厨房那边小窗户流露出的灯火,倒是不觉得冷。

此时,厨房那门帘子便被人撞了开来,却是崔妈妈步子轻快地跑了出来。上前拢着双手拜了拜,她便笑道:“这外头跟来的长随们一桌,连生连虎两家是一桌,向爷刘爷他们又是一桌,外头都收拾出了屋子。余下便是小的和李嫂并秋痕姑娘几个,请少爷示下,是否摆在厢房?”

“外头三桌不要摆在二门外头,就是东厢房和西厢房,东厢房里外设两桌。大过节的,人声鼎沸这才热闹,分作内外就没意思了。至于你们才两个人,索性在西屋里大炕上摆一张紫榆木大炕桌,一块儿坐下就行了。”见崔妈妈瞪着眼睛要反驳,他便笑着摆了摆手,“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当初你那位堂妹跟我去过青州,那时候也是这样过的年。赶紧去把各桌的菜安置好,记得各搬一坛子好酒,除了晚上看门守夜的只准吃一杯,其余的随意。对了,拿火盆去,现筛了热吃,身上也暖和。”

这一通吩咐之后,崔妈妈只得应了,眼看着张越拉着杜绾进了屋子,便匆匆回了厨房。看见琥珀和灵犀仍然在那边挑着竹竿挂最后一个,她便笑说道:“少爷刚刚都撂下那种话,两位姑娘也不帮忙劝着些,传出去且不好听。”

“什么不好听的,上次在青州的事老太太也听说了,不过笑了一阵子就算完。出门在外,要是再讲那些规矩,这年就得过委屈了。”灵犀挂好了最后一个灯笼,便放下竹竿,搓着冻僵了的双手,又朝上头呵气,随即才转头说,“妈妈对李嫂子说一声,待会儿别拘束,也就是这么一回,否则少爷看到了不高兴。放心,回头我一定对老太太说,妈妈已经劝过了。”

崔妈妈这才放心,于是唉声叹气地进了厨房忙活。而灵犀见琥珀也干完了,便拉着她到厨房一块帮忙。须臾东西厢房便布置好了,灵犀出了二门吩咐众人先进来,又伸手招来了连生和连虎的两个媳妇。端详了她们一番,见两人都穿上了来之前新做的蓝色绫子小袄,她就嘱咐道:“回头吃完了饭记着到上房来,这不是家里年下磕头放赏钱,是少爷少奶奶有东西送给你们。”

两个媳妇都年轻,乃是张家家生子,一个伺候过冯氏,一个是先头服侍过二小姐张怡的,只知道主子有东西叫做赏赐,哪里听过一个送字,于是都有些愣神。等灵犀笑吟吟地走了,连生连虎又上来拉着进东厢房,她们这才暂且丢开了那些思量。

这外头热热闹闹的,灵犀打起帘子到了正房西屋里头,只见这里也是亮堂喜庆。正中屋梁上的宫灯再加上四壁的蜡烛灯台,何止比平日亮上一倍。就连提着食盒在炕桌上忙着摆盘子的李嫂也笑道:“少爷一向都最求简单俭省的人,今儿个也奢侈了一回。哪怕是在家里,大过年的大上房也就这么些蜡烛。刚刚崔妈妈说一块儿坐,小的还吓了一跳呢。小的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这般过年,从来没得过这般的体面,待会一定得好好敬您一杯。”

张越怎好说自己在现代时最爱的就是过年灯火通明的习惯,眼看桌子上冷热点心林林总总攒珠似的摆了一大堆,他就舒舒服服地往后靠了靠,轻轻摇了摇手道:“敬酒我一定喝,行礼就免了,这行来行去,不一会儿满桌菜都凉了。既然都齐备了,都上炕坐。绾妹,坐我身边,这毯子盖在膝盖上;秋痕,你们三个坐那一头。崔妈妈李嫂子,你们就坐外头这一圈,这筛酒温酒就劳烦了……”

听张越这么一溜分派,尽管地方不一样菜肴不一样人也不完全一样,但气氛却是相同的,杜绾不禁觉得此时仿佛是回到了三年前的青州。眼看李嫂筛好了酒抢在前头奉给张越,她便笑了起来,讨过盛酒的瓷壶亲自在自己的杯子中浅浅地倒了半杯。刚拿起杯子,她就看见张越正坐在那里斯笑非笑地看她,不禁嗔怒地白了他一眼,但最终还是倒满了。

“这一杯是我敬你的。不为你官运亨通,也不为你建功立业,只为你能够和咱们一块平安喜乐。”

见张越笑得异常欢喜,举杯向自己回敬,旋即就一饮而尽,杜绾微微一笑也跟着喝干了。然而,紧跟着她又拿着酒壶给张越斟满,这一回却是面色如常地给自己斟了半杯,然后又轻轻掣了起来:“这第二杯是敬你让我爹娘在这除夕夜能够团聚。能让我爹爹大笑着说有婿如此,吾之大幸,我这个做女儿的比什么都高兴。”

此前一直都没听杜绾提过这个,这会儿张越不由得愣了一愣,心里立时浮现出了杜桢那张冷淡却不失关切的面孔。尽管自从五年前离开开封之后,他便没法像从前那样日日相见请教,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反而觉得更近了——自然,那也有从师生变成翁婿的缘故——按捺下心里突然冒出的那个回去拜年的念头,他点点头便再次举杯喝干,随即却嘿嘿一笑。

“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岳父还会第二次说这句话。我这个女婿不能时常侍奉二老膝下,就只能指望另一位了。”

崔妈妈和李嫂虽知道小五已经是杜桢的义女,但只以为张越眼下是承诺帮她找个好婆家,心里只是羡慕着。可秋痕琥珀和灵犀却隐隐约约觉察到了几分痕迹,这会儿便彼此打着眼色,都在那儿暗自窃笑。杜绾却没想到张越会说得这般直接,那口还未喝下去的酒顿时化作了一团烈火下肚,惹得她咳嗽了好一会儿。即便如此,她仍是执壶给张越又倒了一杯。

本想提醒杜绾这是白酒里头最是后劲大的汾酒,但张越还没找到机会,他那位脸红红的妻子就再次双手捧起了那小巧玲珑的酒杯:“这第三杯……敬你今天下午说的那些大实话,为了那个信字,我再敬你一杯!”

张越正怔忡的时候,杜绾就已经先干为敬,他只得一仰脖子又灌下了一杯。由于他和杜绾膝上同盖着一条毯子,彼此坐得很近,这会儿,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脸上那种烫人的温度,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眨动的睫毛,那因为酒意而显得尤其妩媚的笑容。

接下来便是其余人各自敬酒,虽说不用行礼不用讲规矩,但来来往往仍然是喝了不少,不一会儿,两壶酒就喝干了,所有人都是来者不拒,结果全都带了几分醉意。酒过三巡,张越又穿上大衣裳到了东厢房外间和向龙刘豹喝了一回,又把连生连虎叫出来闹了一番。足足等到亥时三刻,各处酒席方才差不多完了,众人便都到了正房之中。

这守岁之夜行礼散赏原本是旧例,如今人不多,原本该一会儿就完了,结果张越对着率先上来的向龙和刘豹却撂下了一句让别人大吃一惊的话:“你们兄弟四个跟了我这么长时间,结果除了胡七都没娶媳妇,如今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我已经和爹爹写信说好了,等回京师之后,便让你们那位大嫂去帮你们看人,满意了即刻下聘,挑个好日子就成亲。”

不愁衣食吃穿,却愁没有知冷知暖知心知意的媳妇,这原本就是向龙刘豹的心病,喜上眉梢的两人顿时连忙道谢。而轮到连生连虎带着媳妇上前磕头的时候,张越和杜绾便一家送了两匹尺头,随即又再次对两家承诺了将来取名的事,四人自是欢欢喜喜地去了。余下长随都是一人一串钱一匹粗绢,崔妈妈和李嫂子则是一对银耳环两匹青绢。

等到只剩下灵犀琥珀和秋痕她们三个,亲自发派东西的杜绾因为晚上足足喝了六七杯,脸上已经是红扑扑的。这时候,她却没有再拿出什么尺头,而是指了指身边高几上的三个木匣子。

“这三个匣子是我来之前老太太特意吩咐我带着的,每人都是一对银簪一对银绞丝镯子。除了这些,我和张越又每人添了两样。”

她说到这儿,张越便接口道:“你们都跟了我好些年,一同经历了无数风雨。虽说名义上是多年的主仆情谊,但我一直都是拿你们当家人看待的。秋痕说过愿意一辈子留下,灵犀琥珀,你们俩呢?”

灵犀和琥珀都不知道秋痕竟然是鼓足勇气把话说了,闻言都是愣了一愣。结果,终究还是灵犀反应得快,深深屈膝行了个礼,随即便大大方方地说:“奴婢是先前老太太指来服侍少爷的,本就不如秋痕琥珀她们那十余年情分。老太太的心思固然是好的,可奴婢并没有存着别的心思,不过都是本分。奴婢确实老大不小了,若是少爷有心成全,以后能不能帮着奴婢向彭大哥提一提?若是他不乐意,奴婢就继续留下,大不了从管事姑娘做到管事婆子。奴婢是管惯了事情的人,闲不下来。”

彭大哥?彭十三?张越对秋痕琥珀乃是自小的情分,对灵犀却素来风光霁月,觉着那更是一位无微不至的长姊。此时听到这话的乍然惊异之后,他立刻笑了起来。不但是他,就连旁边的杜绾也是莞尔。彭十三早年丧偶之后就不曾别娶,有一个贴心人也是好的。只是这一头却还得对老太太提一提,否则事情成了,日后老太太也得不高兴。

秋痕向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从来没觉察到这端倪,此时根本掩不住那错愕。而琥珀却是在灵犀那次被彭十三解围救下之后听她说过心事,这会儿暗自觉得水到渠成。只是灵犀之后就轮到了自己,她张了张口,到最后却发现她已经没了选择。

秋痕至少家里还有老子娘,可是她呢,她的亲生母亲已经去世了,她又拿什么身份去海南?无论是张越杜绾,还是灵犀秋痕,甚至是老爷太太,都对她很好,她哪来的勇气出去面对不可测的未来?也只有在他们身边,她才能睡得安稳。

“奴婢别无亲人,原本就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还请少爷少奶奶成全。”

想起琥珀的身世,张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便点点头说道:“灵犀的事情回头我对老彭去说,他如今都已经四十了,老是一个人晃悠也不是样子,家里有个贤内助,那可是比什么都强。至于老太太那里不消说,只要你们俩都愿意,她那里自然有我去说。秋痕琥珀,如今出门在外,等到我这次回京,你们再去向老太太和太太磕头吧。”

第五百四十四章 忠义双全的犟驴子

正旦大朝之后理论上还有数日的假期,但面对一心只顾着北征扫平蒙古的朱棣,文武大臣哪里顾得上休息。英国公张辅领衔,勋贵和尚书们又是一次又一次地合议,从京卫开中到征发民夫驴马车辆,林林总总的杂事几乎占用了整个朝廷三分之二的资源,原本还能抽空上杜家蹭饭的万世节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当着自己的那个小司官,就连回来拜年送节礼的彭十三也因为在兴和呆过,由张辅领着平生头一回见到了皇帝。

欣赏勇士的朱棣从来就不吝啬赏赐,奈何彭十三对于脱籍与否并不在乎,皇帝倒是更觉得其人可贵,索性就赏赐了不少财物。回到家里,张辅对彭十三的执拗很是不满,到了书房中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打交阯练出了你们四个,他们三个如今都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千户,在军中安安稳稳,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

“老爷,我这一身武艺是陪着您一块练出来的,这一身本事也是在战场上和您一块摸爬滚打练出来的,本来就不稀罕什么安稳。老爷别只顾着说他们在军中的好处,要知道,自从太祖爷立国以来,如今的世袭军官越来越多了,他们三个虽说凭着国公府出身还站得住脚,但这一代以后呢?再说,老爷昔日的部下都占据了高位也就罢了,要是连家奴都要破规矩授官,皇上不在乎,日后那位呢?勇士不问出身,这原本就是说说而已。要脱籍,等彭十三侍奉了老爷百年之后,到时候您使人劈开那契书就完了。”

“你……你还和我说你调教出了什么倔牛,我看你自己就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犟驴子!”

张辅满脸恼怒,心中却是猛地一警醒。他第一次征交阯归来就封了国公,之后又是第二次第三次,再大的功劳却也已经是难赏了。那时候的部下都是南边北边征调的,如今一个个位居高位也就罢了,但家奴却不一样。彭十三能够认识这些,单单这份心,便不是别人能够比的,他是不能不心生感触。

因此,见彭十三只是嘿嘿直笑,他便叹了一口气:“罢了,算我拿你这头忠义双全的犟驴子没辙!你回宣府的时候对张越说一声,让他不要留恋温柔乡,好好锻炼一下身体,到时候他是肯定要随驾的,这个小子!”

觐见皇帝的时候听到了一丝口风,这会儿张辅又这么说,彭十三面上一喜,连忙问道:“老爷莫非是得到确切消息了?若是这回随驾再立个一星半点功劳,他这秩位总能再往上挪一挪吧?前前后后这么多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认真算起来,一个爵位都未必过分!”

“你自己的事情倒是看得清楚,这上头却看不透!”笑骂了一句之后,张辅便掸了掸袍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正色说道,“你当初教过他武艺,又陪过他那么多年,这情分不同我也知道。不过他还年轻,又是文官,升官这种事情有的是时候。京官五品以上就没有实职了,外官倒是可以放知府布政使,但这种时候若外放了,京中事务就再也插不上手!爵位……爵位这种东西若不是用来带兵,就是用来养老的!”

对于之前三次廷议的经过,彭十三回来之后也听张辅提过,这时候不禁恍然大悟,忙上前几步在张辅身侧站定:“所以老爷才在勋贵廷议的时候装了哑巴,原来是这般道理。”

“要是想让他从武,我当年就设法了,何必等到今天?一个京卫指挥使了不起也就是辖制一卫五千人,咱们张家还缺这么个指挥使?别看老二老三都是那副死样子,凭着家族余荫,他们日后必定是要进五军都督府的。再加上那边府上的阳武伯,还有张超张起兄弟……总之张家不缺勋贵,缺的是实实在在的文官。”

顿了一顿之后,张辅就收起了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你回去且告诉他,他的那点小伎俩起作用了。从大宁那边传来了消息,兀良哈朵颜三卫听说鞑靼诸部不稳,结果他们的族酋也冲突了起来,不少都认为不该和阿鲁台缠夹不清。至于鞑靼本部,包括库仑、赤峰、奈曼、开鲁……无论阿鲁台怀疑上了哪一个,都是最好的机会。到了那时候,只要大军压境,阿鲁台必定不击自溃,他这个功劳又到手了!如今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你预备一下,明天上路,顺便去一趟阳武伯府,看看老太太那儿有什么要捎带的话。”

张辅只吩咐去探望一下顾氏,彭十三却没忘了张越的另一番嘱咐,从阳武伯府出来之后又去了一趟杜家。因为之前已经来送过一回东西,里里外外都认得他,见了杜桢之后,这位出了名的冷面学士还留他吃了一顿饭,这更是让他觉得受宠若惊。当杜桢交给他一叠手稿托他转交时,他更是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来京师的时候只有他一个,回去的时候也只有他孤零零一人。此次是二月下旬进军,前运已经开始,官道上车马不绝,因此他也不忙着赶路,日走夜宿,到了宣府的时候已经是正月二十。由于北征行军还是沿用之前的老路线,整个宣府城笼罩在一种忙忙碌碌的氛围中,大量的粮食集中在宣府,预备随时运往开平。

在这种情形下,当晌午彭十三赶到八珍街的那座院子时,自然而然扑了一个空,一问之下方才得知今日总兵府议事,张越一大早就赶去了。张越带了那几个护卫和连虎出的门,被丢在家里的连生一面让人往里头通报,一面忙着把人请进屋子张罗茶水,因笑道:“我还以为彭大叔你这次回京不回来了,结果您倒好,享了大半个月清福,还记得咱们。”

“享清福?”彭十三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旋即便没好气地说,“我这半个月随着英国公东奔西走,压根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哪里像你们兄弟俩的好脾气,出门在外还能接上媳妇团聚?要不咱俩换换,以后跑腿的事情你干,伺候人的勾当我包了,如何?”

“那敢情好!”连生却是喜上眉梢,旋即方才垂头丧气地说,“可少爷老是觉得咱们兄弟俩不够妥当,都没让咱们干过什么大事。”

“傻小子,那是体恤你们俩!”

在连生那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彭十三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十几岁时那场靖难,谁会想到,驰骋战场几十年的老太爷张玉竟然说战死就战死?安慰了连生两句,见这小子须臾仍是个没事人模样,又打来了洗脸水,他自是丢开了那些思量,连忙抹了一把风尘仆仆的脸。等到他又喝干了半盏茶,里头终于有了回音,却是崔妈妈亲自来传见。

杜绾虽不是第一次见彭十三,可此时在正屋中见过了他,听了张辅和顾氏的那些嘱咐,又接过父亲托他转交的书稿道过谢,随即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位有几分传奇的家将。张越说他是良师益友,勇士中的勇士;王夫人说他是忠义无双浑身是胆;新跟了张越的那四个护卫都佩服他的本领;就是连生连虎这些跟班一说起彭十三,也都会竖起大拇指满脸钦佩。怪不得灵犀那么稳重大放的人,这会儿亦是躲进了东屋,恐怕心里还有些没底。

“彭师傅,有件事张越也和我提过很多次了,你丧偶这么多年,就没想过再寻一门亲事,也好有个伴当?”

彭十三原本是坐得笔直轩昂,这会儿听到杜绾提这个,他顿时愣在了当场。他面相粗豪,心思却细腻,寻思杜绾不是喜欢管闲事的性子,这事情还真有可能是张越亲自过问的。于是,他讪讪地笑了笑,旋即便摇了摇头。

“我当初那媳妇就是因为我随老爷征战交阯,后来又常常在外,她在家苦苦等着守着,最后一病不起才撒手去了。我如今也是东奔西跑没个准,不想耽误了人。老爷和夫人倒是说过好几回,夫人当初还想把碧落许给我,可我总想着好端端的姑娘,不会乐意做人填房,更何况我这头犟驴子不比其他同伴有出息,就没答应。如今碧落许给了荣管家的儿子,夫妻和睦得很。强扭的瓜不甜,我都四十老几了,这辈子天知道还能活几年,何必又害别人?”

这话不但杜绾听着愣了一愣,就连旁边的琥珀听了,也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和碧落乃是早年的交情,却不知道还有这一段过往,心中倒是觉着彭十三为人果然豪爽大度。而杜绾微微一呆之后,立刻就笑了起来。

“这么说,若是真有人心甘情愿,彭师傅就会答应?”

“心甘情愿?”彭十三此时货真价实诧异了,琢磨了片刻便一本正经地说,“少奶奶别笑话我,我还是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总得彼此对得上眼才是好姻缘。要知道,有人能看得上我实在太稀奇了,别看我长成这样,可我真要娶妻却还是会挑模样性情……”

这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好你个老彭,眼光还那么高。那我问你,我们家灵犀愿意嫁你,你觉得如何?”

杜绾还预备探一探口气,却不料外头的张越一进来就是这么一句,顿时哑然失笑。而彭十三更是意外,直到张越在面前站定,他这才瞪着眼睛问道:“少爷不是开玩笑?”

扫了一眼张越,又看了一眼那边的杜绾和琥珀,他终于确定这一家子是说真的,不知不觉张大了嘴,极其后悔刚刚那番口无遮拦的话。想起从前和灵犀的数面之缘,他更是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略一思忖,他就爽朗地笑道:“倘若灵犀姑娘真愿意嫁我这个大老粗,那我只有一句话,回京之后我就去提亲!”

第五百四十五章 分别和征程

“明天我就要走了……”

“明天我也要走了,所以,为了这回又要分开几个月……”

原本还想说什么的杜绾眼看张越再次翻身压了上来,到了嘴边的话立刻被那一吻压了下去。夫妻重聚后的这些天,几乎每一晚都是抵死缠绵,夫妻俩都是一改从前节制的性子,尤其是张越。经历了兴和那一次半月围城,他真正意识到了什么是生死。在如飞蝗一般密集凌厉的箭雨下,在如同爬虫一般不计其数的敌军中间,什么淡泊什么低调统统是狗屁。尽管历史上并没有朱棣北征失败的记载,但只要是打仗都会死人的,他就算再有信心,也要把握珍惜眼前这一刻让生命攀升至最浓烈的时光。

他一连要了她数次,这才精疲力竭地伏在了妻子的身上,却没有立刻出声叫唤人进来收拾。想起杜绾提到张起的侍妾新添了一个女儿,他便轻轻亲了亲她的面颊,随即低声说:“希望我从北边回来的时候能听到好消息,只盼着你能再生一个像你这般聪明剔透的女儿。如果是的话,她在姑娘里头排名第三,小名正好能叫做三三。”

“你还惦记着那名字,起名字也这般偷懒,是不是排行第四就叫作四四?要不是你给儿子起的那个小名,他也不至于那般惫懒,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很少有活络样子,就连婆婆也嘀咕这孩子是个懒虫!”

好容易才重聚这么一点时光,杜绾忍不住也轻轻摩挲着小腹,随即面上一僵:“老太太的七十大寿就在五月十五,六月初六是小静官的抓周,到时候你能不能赶回来?”

五月十五,六月初六?

张越一下子沉默了。这种保票打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别说不知道皇帝打得兴起时,会不会满草原地扫荡,就是按照以往惯例,他也不可能这时候回来。第一次北征是二月出征七月回北京,第二次北征则是二月出征八月回北京。这一次原本定在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最后仍是被心急的皇帝改在了两月,他这就要赶往开平协同兴安伯徐亨整备军粮转运事宜,怎么赶得上那两个重要的日子?

“应该是赶不回来了。祖母的七十大寿就这么一回,儿子的抓周也不会有第二次,我这还真是舍小家为大家……算了算了,这口气就出在那些鞑子身上,总好过他们死灰复燃,就当我是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做好事吧!”

想到这一点,张越只觉得胸口憋得慌,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么一番话。而原本有些黯然的杜绾听他这么一说,不禁为之莞尔。待到张越用胡须扎了扎她光洁的下巴,她方才惊呼了一声,随即就冷不防重重扯了一下那胡子。

“哎哟!”

“哎哟什么哎哟,居然这般自卖自夸,就没见过你这么脸皮厚的!脸皮这么厚,你这胡子还能破皮而出,真是不容易……这身上的那些伤疤和瘀青刚刚好,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是文官,不是为着和人厮杀去的!记住,一定要完完整整回来!”

这戏谑打闹一下子变成了最后这句略带颤音的嘱咐,原本被撩拨得蠢蠢欲动的张越不由得停止了动作。支着手肘重重点了点头,他便将头埋在杜绾的发间,咬着那耳垂低声说道:“放心,这一回轮不到我逞强,我保准平安回来。家里就全都交给你了,爹娘在,一定什么事都会帮着你,若是他们走了,只要不是大事,你就随着长房那边就是,不用出头。还有岳父那边,你尽可多去瞧瞧。那些手稿你带回去,告诉他我都瞧过了,但夏大人已经下狱,请他缓一缓再呈上去,不要先呈给太子……咳,岳父大人从来不会犯这种错误,是我多虑了。”

杜绾只觉得随着那话语声,一阵阵温热的气息顺着耳洞往里钻,麻痒之间还有一种更刺人的热力。即使如此,她仍是暗自咬了咬牙,然后问道:“还有呢?”

“还有……”张越自然知道杜绾想要追问什么,然而,之前的事情是一定要妻子这个主妇点头,眼下这时候却是不宜再提,当下他便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索性轻轻咬住了那耳垂,“还有就是赶紧给岳父再找一个女婿,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看到他们操办喜事!哎呀,岳父大人既然说过还想再要一个外孙,咱们还得努力,要指望他们还早呢!”

成功岔开了话题,屋子中又是另一番旖旎风光。这些不绝于耳的声音即便隔着一间堂屋,西屋里头的三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一面要竖起耳朵注意里头是否有吩咐,一面还在想着自己的事情,再加上屋子里又暖和,不一会儿她们便是面红耳赤。

不论如何,这妾身未明的日子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次日一大清早,打着呵欠没曾睡饱的人远远不止一个。由于今日杜绾就要起程回京,而张越也预备起程赶往开平,此前已经打点好了行装,这会儿都正在预备上路。张越先把杜绾扶上了马车,嘱咐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过身来,见灵犀琥珀和秋痕各自拿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出了门,他又走上了前去。

“如今大战将起,路上都是运送军粮的民夫,你们都小心些,没事情就在马车里不要出来。还有,虽说车夫是英国公府借来的,但路上走得慢些。总而言之,安全为上,其他的都可以撂下。”

灵犀见张越说完这些,又从秋痕琥珀一个个嘱咐了过来,待到了自己,她便连忙接口笑道:“这回是和武安侯的那位姨娘,还有大小姐一同上路,总共护卫就有五六十个,决计出不了事。少爷您就放一万个心……”她正说着,冷不丁发现那头的彭十三看了过来,这剩下的一半话只觉得一下子给忘了,忙借着咳嗽蒙混了过去。

张越素来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哪里看不出灵犀这话头一滞的原因,当下也不点破,笑吟吟地送三人上了马车。秋痕落在最后一个,一只脚踏上了车板,她却仍是回头看了一眼,那眼中满满当当都是难以割舍。直到张越冲她含笑点了点头,她方才钻进了车中。

这边车帘放下,那边崔妈妈和连生连虎二人的媳妇也都上了另一辆马车,其余人也纷纷上马。翻身跃上马背,张越看了看这座住了数月的院子,再扫了一眼这条街上尚未开门的店铺,长长吁了一口气。他昨日已经向大姐张晴道过别,这会儿不打算再送家人到南门昌平门。他很明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依依惜别在家门口也就够了。

见那些个护卫齐齐望着自己,他便点点头道:“时间不早了,你们起程吧!”

随着这一声令,一群护卫便簇拥着两辆马车渐渐往外行去。张越站在原地看了一会,随即眯了眯眼睛,一挥马鞭便掉头往另一方的北门广灵门打马飞奔。他此行去开平除却一应护卫随从之外,还要带一百五十名精锐骑兵,路上却是比之前去兴和还远得多。毕竟,较之距离万全不到百里的兴和,开平才是真正孤悬在外。

出了长城,张越沿路在隰宁驿、明安驿和威虏驿和桓州驿稍作盘整,在路上走了整整四天方才赶到了开平。尽管事先想到了这是一座废城,但毕竟元上都三个字实在是如雷贯耳,因此乍一看去,他实在没法把眼前景象和壮美的都城联系起来。

开平本元上都,昔日曾经建有华美的大理石斡耳朵(宫殿),内中房舍皆内涂金,绘各种鸟兽花木,极尽工巧奢华赏心悦目之能事,乃是元朝的陪都和临时国都。然而,这些昔日繁华富丽的元上都宫殿如今却是荒台断础,零落于荒烟野草之间。城中并没有多少建筑,最多的是数之不尽的帐篷,寥寥几座石房土屋也都是给高级军官留下的。

当初红巾军的一把火将整个开平烧成了残垣断壁,尽管元顺帝曾经在这里抵抗过一阵子,但最终还是为明军两次攻破。洪武三十年,为了备边曾经修缮城池设开平卫,但靖难的时候,开平卫指挥使郭亮举全军降了朱棣,之后南征北战立功无数,获封成安侯,这开平卫却废弃了,直到永乐四年方才修葺重设,但比之从前更衰败了几分。只是,比起兴和只剩下区区一座土堡,这里至少地方还开阔些,驻军也足足有五千名。

“开平不比从前了。洪武三十年重建开平卫之前,这里就设有开平左、中、右、前、后各五屯卫,整个北平行都司之内决无鞑子敢挑衅,现在却只是剩下了孤零零的开平卫。看看咱们来的时候那些驿站,要不是为了大军北征,里头的驿卒谁都不愿意干,早就跑光了!”

彭十三之前跟着张辅去宣府练兵的时候,曾经奉命来过开平一次,如今故地重游,更是觉得那城墙残破不是好兆头。见张越眉头越发皱得厉害,他就知道张越身在兵部,不会不知道这些,于是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承平日久,自从五大屯卫撤销之后,开平卫独木难支,早就没有屯田了,粮食都是靠京师转运。倘若日后不再北征,这开平弃置必定是铁板钉钉!

第五百四十六章 钦点,喜惊

尽管开平卫已经看不出昔日上都的痕迹,但这里着实是个山水环绕的大好地方。南有南屏山、滦河,东北有香河、簸箕河、闾河,西南有兔儿河,数条河下流都合于滦河一处,向来是水草肥美的放牧区。

天气转暖之后,枯黄了一冬的草原重现生机。只不过,由于开平防卫越发严密,因此即便滦河周围乃是大片大片适合放牧的草原,但寻常蒙古人已经是不敢靠近,即便是一些和开平卫中军官亲厚的牧民也不例外。开平乃是北征军粮的转运地和屯运地,自然得加倍小心。

碧蓝的天空仿佛被水洗过似的,一朵朵白云悠悠漂浮,看着都能让人悠闲下来,可自从二月底京师出兵的消息传来之后,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这里的所有人就不曾悠闲过,纵使站在城头面对着那幅大草原的美景,讨论的也大多是煞风景的话题。

比如说,阿鲁台再犯兴和,无功而返。

比如说,兀良哈内讧,族酋秃厄罗被杀,其子率部众八百北徙。

比如说,鞑靼准备拥立一位新大汗和瓦剌拥立的大汗对抗。

比如说,瓦剌上表臣服,但以各种借口回避出兵随同北征。

这里深入大草原,因此关于蒙古诸部的消息不绝于耳,但京师中的消息就只有通过四个驿站快马传递的那些官方消息。即使是张越,也不可能犹如当初在宣府一般不断地往家中派信使,顶多也就是个把月一次往家中送一封信,至于家中回信就没办法到手了。只是,最想知道的消息彭十三已经告诉了他,他如今总算少了些牵挂。

因为那位寿光王被废去了王位,软禁西苑和富阳侯李茂芳作伴去了!如今他只希望父亲和袁方之间的关联能够好好瞒住,这种事情原本就是可大可小,只要个中详情无人知晓,一旦皇帝懒得追究,一切都是可以放过去的。

“大人!”

随着身后这个大嗓门的声音,张越立刻转过身,却只见是一身鲜亮黑衫的牛敢。和当初落魄的时候相比,如今的他不但显得壮硕结实,就连眼神也变得大不相同,蜕变得几乎让人不认识了。遮着手望了一下天上的日头,他就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这个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