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是无烟的银骨炭,因此人在铁炉旁边坐着感觉还好。好容易烤完了手上那一把,张越少不得尝了一口,觉着味道还不错。正想站起身来时,他就看见张菁笑眯眯伸出了手,于是只得递了几支铁签给秋痕,又反复嘱咐别让两个小的扎了手。看到两个小的围着秋痕闹个没完,他便用盘子盛了剩下的五六支,打起帘子进了正屋,又转到了东边屋子。

屋子里除了杜绾和琥珀之外,还有一个满地乱走的静官,张越进门的时候险些就和这么个小不点的儿子撞了个正着。好在小家伙福至心灵地一把抱住了张越的脚,这才算是躲过了重重一跤。跟在后头的琥珀吓了一大跳,连忙冲上前把孩子抱了起来。

“小静官以前不是一向死懒么,怎么现在这么好动?还有,他那乳娘呢?”

“少爷,刘妈妈今儿个有些身子不好,所以只好奴婢和秋痕轮流看孩子。”

张越没好气地看着这个眼睛眨巴眨巴的小家伙,将白瓷盘子放在了杜绾旁边的小几上,又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小银刀割了指甲大小的几块在直径两寸许的青瓷小茶碟里,随即便笑眯眯地把碟子递到了妻子跟前,“这东西油性大,而且吃多了不好,你尝个鲜!真的要吃,来日我给你吃个够!”

杜绾哪里是真想吃这样腥膻的东西,只是和张越闹着玩,可是,看着他脑门油光光的都是汗,此时又紧张地端着那个小碟子看着自己,闻着那扑鼻香味的她不禁觉着心里熨贴。拿起筷子挟了一块,她细细咀嚼了片刻,却觉得极其鲜香,随即笑吟吟地扫了张越一眼。

“都说君子远庖厨,你的手艺倒是不错。你这人啊,逼一逼总能逼出秘密来!”

没料到杜绾最后一句话竟是这么一回事,张越不禁嘿嘿一笑。好在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细嚼慢咽吃了那几块,也不再提什么没吃够之类的话。他看了看那犹滴着油珠的几串烤野鸡肉野鸭肉里脊肉,生怕外头两个小的闹腾,索性从铁签上将肉都割了下来,留了一小碟子给琥珀,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再给杜绾多吃,旋即拿着那个大瓷盘匆忙出了屋子。正要招呼张菁和张赹,他就看到了几个人进了门,顿时愣在了那儿。

“祖母?”这是怎么搞的,望风的那个媳妇哪去了?

“灵犀,你对四丫头那番话可是白说了。我就知道,凭她这个性子,恐怕会连赹哥儿一块拉上。”顾氏瞥了一眼忙不迭往张赹后头躲的张菁,见张越讪讪走上前行礼,她便笑道,“老婆子我也不扫你的兴,到你屋子里坐一坐,随你怎么折腾。李嫂这会儿应该在做晚饭了,索性我今天的晚饭就在你这儿吃。”

要是从前,张越必定是满口答应,然而,今天他却总有觉得有些不寻常,愣了好一会儿方才迟迟疑疑应了下来,又冲着秋痕打眼色。看到她拔腿跑出院门,料想是去叫那些小丫头,他就和灵犀一左一右把顾氏搀扶进了屋里。进屋子的时候,细心的顾氏看见琥珀扶着杜绾站起身,眼睛不禁往两人嘴角一扫,看见那来不及抹去的油光,不由得嘴角一勾笑了。

要说都是大人,其实都不过是二十岁左右的半大孩子罢了。

拉着杜绾在榻上陪坐了,她又扫了一眼高几上那还剩下半碟子的肉块,随即笑呵呵地说:“年轻果然是好,瞧你们闹腾得高兴劲!琥珀,那野鸡肉拿来让我尝尝滋味!”

她也不看满脸为难的灵犀,见琥珀拿着盘子满脸尴尬地上来,她就拿起筷子挟了一块细细嚼了,然后却将残渣吐在了一旁的骨盆中。尽管这鲜美滋味和她年轻时尝过的那一次天差地别,但她仍是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想当初靖难天下大乱的时候去北平投靠张玉,为了逃避南军,粮食耗尽不得不烧烤马肉为食,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过去了。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前人用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后人一定得守住,一定!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夜深人静处,荣辱未定时

晚饭后亲自送了没吃什么却心满意足的顾氏回去,又坐在那里陪着絮絮叨叨的老人家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月上中天,张越方才告退出来,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夹道往回走。

他所住的西院就在父母的院子隔壁,如今双亲都在南京,那处院子只住着红鸾母子。而在这前头,他得先经过二房长辈的小院。张攸远在交阯,东方氏如今闭门不出,也同样是冷冷清清。因此,这条夹道入夜之后便越发寂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方才为这里带来了几丝活气。在灯笼的微光下,人影映照在旁边的青砖墙上,愈发拉得狭长了。

今晚只有秋痕跟着他来送顾氏,刚刚离开北院大上房的时候,原本有两个老婆子要打灯笼相送,张越只想静静走一回,于是便拒绝了。这会儿,秋痕亲自在前头提着灯笼,路过那两扇紧闭的院门时,她忽然停住了步子,转身低声说道:“少爷,几个月前,方姨娘产下了一个男孩。”

张越回来这么久,外头乱七八糟的事情不断,家里还有病情不稳的祖母和身怀六甲的妻子,因此除了兄弟几个聚了聚说话,其他的事情压根没顾得上。这时候听见这话,他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皱眉问道:“男孩?我怎么没听说?”

“方姨娘坐完了月子之后便吵着要孩子,后来别说让丫头仆妇照料,就是早就预备好的乳娘也给她赶走了。现如今孩子的一切起居都是她亲自管着,其他事什么都不顾,就是老太太也没见过孩子。老太太后来说,由着她去,一应东西不许少,只要以后别出乱子就好。”

秋痕说着说着便打了个寒噤,旋即低声说,“少爷,家里人都说她疯了,满月的时候原本是要操办的,可她硬是不肯,就是大伙儿送的礼她也全都扔了。可是,我有一回经过后窗的时候,隐隐听到了一个哭声,而且还隐隐约约听到她说……说自己后悔了。”

后悔了……

望着那死气沉沉的院子,张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方水心是在后悔当初不该一味由着性子,嫁给一个已经有家室的男人;还是后悔不该贸贸然离家出走,然后却又回到了这深宅大院;抑或是后悔不该受人挑唆,惹出了后头的事情。尽管他对方水心没有多少印象了,但想来当初那也该是个热情似火的摆夷少女,如今却成了躲在屋子里的一抹影子。

“走吧,秋痕。”

看到秋痕仍然站在院门处,那目光仿佛要在结实的木门上钻出两个洞来,张越便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又望着那门若有所思地说:“如今她有了孩子,也就是有了希望,总比前头那样浑浑噩噩的强。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她原就是无拘无束长大的,行止全由本心,如今恐怕也不想要别人可怜。”

原本正在发怔的秋痕听到张越这话,面上不禁一怔,随即便重重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看张越拉着自己的手,她不禁露出了欢喜的笑容,随即提着那灯笼转过了身子,又抬头欣喜地望了望天上皎洁的明月。

听人说,西南的土司千金便仿佛这边权贵人家的小姐一样金贵,方水心也曾经是众星拱月的金枝玉叶,如今的日子便好似从云端到了泥里,所以会后悔。可是她不一样,她只求她的少爷心里头有她,只求她能够一辈子安安乐乐地跟着他看着他,那便是她最大的幸福。

路过红鸾母子的院子之后,就到了西院,秋痕高高打起灯笼照着张越进门,直到把人送进正屋,她方才到东厢房去瞧了瞧,见小静官已经睡熟了,乳娘正在旁边守着,她就蹑手蹑脚退了出来,径直到西厢房中铺床。这次打从张越从北边回来,就一直都是住在这里。

她铺完床就匆匆到小厨房催水,见水还没开,她便索性站在那里和小丫头闲磕牙好一会,最后才提着茶壶回到了屋子,又是沏茶又是灌汤婆子暖床,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得闲。可即便如此,她的心里却欢喜得很,到最后竟是轻轻哼唱起了歌儿,只是嘟嘟囔囔听不分明。

“在唱什么呢?”

才放下那纱帘子,她就感到背后忽然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刹那的惊慌过后,她想起这声音分明是张越,身子顿时僵住了。她也不敢回头,就站在那里低头说道:“是少爷当初教我的那些唐诗,我随便编了些曲调,没事的时候唱着玩的,这样就不会记不住了。”

“都有些什么诗,唱给我听听。”

背对着张越的秋痕已经是双颊绯红,眼睛望了望高高的房顶,她方才轻轻唱了起来:“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一首首琅琅上口的唐诗配上简单的曲调,张越听在耳中就觉着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想到小时候自己手把手教秋痕写字,没事的时候便翻出那些唐诗一首首教给她背,又教她抄写下来。她每每嚷嚷太麻烦背不出来,但渐渐的,他就发现她竟是慢慢记下了好些。那时候还洋洋得意,以为是自己教的好,谁曾想,她竟是用了这样的法子死记硬背。

“那你还记得我教你背了多少首?”

“当然记得,一共三百六十二首,少爷那时候一天教一首,差一点点就一整年了。后来您就改教其他的,有宋词,还有汉赋,可我觉着还是唐诗最好听。”

秋痕一面说,一面想起了当初的情景。那时候她认字还不全,张越教了自己几遍就去上学了,她只好拉着琥珀让她再给自己解释里头的意思。每一首诗的每一个字,她都用笔蘸了水在青砖地上写过无数次,就是为了他回来的时候博得那一笑一赞。如今她虽说仍然没什么大见识,一手字比起灵犀琥珀都差远了,但她至少不再是那个目不识丁的小丫头。

“当初我教你的时候,你还只是那么一丁点高,小得很。对了,你可还记得,那时候你就是爱说话的性子,可在别人面前却总是端着老实谨慎的模样。”

“少爷!”虽说秋痕此时心里正甜蜜,可听到张越这戏谑的口气,她忍不住狠狠跺了多角,随即便旋风似的转过了身子,满脸不痛快地说,“什么小得很,少爷你那时候不是比我更小么?再说了,还不是少爷你教我的——在自己屋子里说什么都不打紧,到外头说一句话得想三回——闹得我一出去就不敢说话。”

“原来这还是我害的?”

张越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会儿刚刚来到这个世上,虽说入乡随俗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唯恐自己露出什么马脚,所以一有空就从秋痕口中套话。那时候他也不是没打过把这个照顾了“自己”多年的丫头弄走的主意,但是,当他掏空了秋痕知道的那些消息之后,却渐渐打消了原本的想法。开朗活泼的她什么都听他的,脾气又好,他何必多此一举?

此时,看到她的脸上红扑扑的,他便不再逗她,洗过脚之后便上了早就捂暖的床,却是斜倚着靠枕半坐着。北边的秋天昼夜温差极大,这会儿甚至能听到外头的呼呼风声。这套间只有通向外屋的一扇门,门前垂着厚厚的帘子,倒是温暖得很。

将铜盆交给外头等候的水晶,秋痕便反身进屋,见张越还坐着,连忙走上前去。正要催着他睡下,却不防他拉住了自己的手。虽说之前已经定了名份,老太太在英国公夫人面前也亲口认了此事,但毕竟最后一层窗户纸尚未捅破。这时候,她顿时有些不自然,犹疑了片刻,这才脱鞋子坐了上去。先头灌的两个汤婆子早就把被子捂得滚烫滚烫,此时她和张越又坐得近,身上不禁更是燥热难当。当面颊落下轻轻一吻的时候,她已经是觉着浑身如火烧一般,甚至没察觉到帐钩上挂的那青纱帐子什么时候落了下来。

次日,张家大院照例天不亮就忙碌了起来。西院的几个小丫头都是顾氏命灵犀一个个仔细挑的,平日虽有顽皮嘴碎的时候,这时候却全都一个赛一个地乖觉。水晶昨夜进屋子收拾过一回,眼下又手脚麻利地给张越换上了衣服,等到把人送出了门,她立刻一溜烟回到了里屋,见秋痕正咬着嘴唇自己穿衣裳,她少不得上前帮忙,又笑眯眯挤了挤眼睛。

顾氏昨天在张越那里吃了晚饭,又闹腾了不少时候,回来之后只顾着说话,却睡晚了,因此这天早上就有些懒懒的。只不过,她毕竟是养就了一丝不苟的性子,因此不想因病废了作息的时辰,于是仍然勉力起了床。虽说晨昏定省,但张越一大早急急忙忙上朝去了,早上问安时他尚未起身,这会儿只有张信领着其他晚辈一起来。等到众人纷纷出门,她就留了张赹张菁兄妹一块吃早饭,等到西院使人来报信,她方才知道了昨晚的事。

“把这事情和超哥媳妇说一声,她如今管着家,先头既然已经定了,如今这人和物事上头让她忖度着添加就是了。”

吩咐了此事,她便想起张越提到他在此次迎驾的行列之中,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担忧。有了上回的教训,此次迎驾必定是不会迟的,可谁知道天子之前巴巴派了张越回来,等御驾回京会不会立刻发作。若是只发落几个文官还不打紧,怕就怕天子雷霆,若是真变天,不知道家里会怎样。就在这时候,她忽地听到门帘挑动的声音,扭头一瞧便发现是白芳。

“老太太,刚刚英国公府派人传来了消息,英国公已经回来了!”

张辅回来了!

再次确定了这个消息,顾氏终于感到整个人一松。虽说张家的第一代爵位来自荣国公张玉,但真正的兴旺却是靠着张辅一次次的战功,她最担心的就是年富力强的他有什么万一。如今终于可以放心了,这次平定塞外应该能过几年安生日子,王夫人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凭张辅这年纪,只要再活二三十年,再多添几个子嗣,那边府上的承继就不再是问题。

该做的该办的都已经完了,至少,哪怕老天爷就此收了她,她也没什么遗憾了。

傍晚,才刚到家的张辅亲自过来这边府上向顾氏问安。他是习惯了兵马劳顿的人,虽说此次出征将近半年极为操劳,但精神却很是健旺。因此,听顾氏唠唠叨叨,他只是一味微笑着,一一劝慰了,等用过晚饭后看着人睡下,他这才预备回去。他一向不苟言笑,这家里的晚辈也多半怕他,因此这会儿留在门口等他的就只有张信。

“幸好你来了,母亲一时之间忘了越哥儿,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说。”张信顿了一顿,随即解释道,“他原定是三日后出发,但今天仿佛得到急召,所以只送了个口信回家里,什么准备都来不及就急急忙忙赶往云州了。我还听说明天将有一拨重臣启程往云州送平胡表,其中有驸马都尉沐昕、赵王府长史赵李通,还有礼部侍郎郭敦。”

“这事情我知道。”张辅皱了皱眉,却并不感到意外,当即轻轻颔首道,“这一次我从征虽说小有功劳,但也没什么可赏的。随军后运的神策卫出了些岔子,二弟恐怕要吃挂落,大约也就是功过相抵罢了。他毕竟职位不显,再加上皇上念在他出身张氏,不会苛责了他,但别人就没那么好运了。泰宁侯陈瑜这一次坐军粮失期,结局堪忧。”

“泰宁侯?”张信闻言顿时吃惊不小,“前头已故靖国公又是营建北京,又是掌行在后府,极受宠幸,如今这位泰宁侯好歹也是靖国公长子,怎么会……”

“皇上正恼怒的时候,他的错处偏犯在明处,最少也是下狱待罪。若再严厉一些,恐怕免不了黜落。只不过,这爵位是先头靖国公沙场上搏下的,应该不至于有碍。”

第五百七十二章 不知轻重即草包,避重就轻为智者

正如张信所说,由于乃是急召,因此张越只带了牛敢那几个护卫就匆匆启程。只是,这一趟路上却不是仅有他这一批人,同行的尚有大批锦衣卫,为首的赫然是锦衣卫指挥使袁方。尽管他少有走夜路的经验,但由于袁方带着一盏特制的琉璃宫灯,他又被人簇拥在当中,这一路疾驰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清晨日出时分,一行人已经抵达了距离京师一百八十余里的居庸关。虽说早就习惯了骑马,这一年又是历经了马背上的颠簸,但这样夜间赶路却还是第一次,再加上此时已过中秋,风中已经多了几许冷意,被吹了一晚上着实不是好受的,因此爬下马背的时候,张越只觉得两股发麻浑身冰冷。

好在居庸关不是什么荒郊野地破败地方,守将更不敢怠慢了京里的贵人,很快就送上了热汤热饼。热腾腾的一大堆东西下肚,赶了一夜路的一行人都缓过了劲来。这里距离云州还有两百多里地,用过饭,从外边进来的袁方便吩咐众人休息半个时辰再赶路,又招手把张越叫了出去。一出屋子,张越就看到一个精悍军士离去的背影,心中登时一动。

“张大人,皇上今早会从隰宁驿出发,到云州至少也得是两天之后。按照后头京里那三位大人的行程,大伙儿必定能赶在皇上前面到达云州,所以这一点不用担心。我只是想,你若是能够吃得消,不妨在路上再加紧些,沿独石水而上,不必在云州苦苦地等。毕竟,之前的旨意上只说先到云州,并没有让咱们在那里等着。”

听到袁方这样肯定的口气,张越更确定刚刚那个军士是锦衣卫的眼线。此时此刻,他也没多迟疑,立刻点点头答应道:“那好,我全听袁大人的意思。”

“那你也先回去歇息一下,争取夜里能够赶到云州。虽说那里洪武年间就废了,可这次却因为存着北征军粮,估计还有不少后运的将士留在那里。等到达了那里就能再休息大半个晚上,明日一大早也好继续赶路。”

等到张越转身进了屋子,袁方这才眯了眯眼睛,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之前被调派到宣府查蒙古谍探时,就知道这不过是陆丰的借口,但万万没想到京师里头的消息会因此断绝。之前从张越那里得知了那些情形,他立刻雷厉风行地展开清查,结果却发现自己以为水泼不入的人手中竟是有种种问题,在忖度得失之后,他最后不得不把林沙弄了回来。

被人捏住了七寸就没法子动弹?怎么可能!

元朝兴盛的时候,上都路曾经是沟通草原和中原的重要地区,繁盛一时,但自打蒙古人从中原退出,大明建国之后由于北边入寇太过频繁,于是又陆陆续续开始修建长城,那些曾经兴旺发达的州府就渐渐废弃了,上都开平、兴和、兴州、云州等等无一例外。区别只在于开平兴和如今还算是扼守塞外的重镇,但云州却只剩下了残垣断壁。

曾经在开平呆过好几个月,张越对于破败的云州已经生不出什么感觉,更何况深夜抵达的时候,他已经是眼皮子直打架,到了帐篷就直接倒在了地铺上,压根没顾得上看周遭的情形。等到清晨被人叫醒的时候,他犹自觉得浑身上下酸痛不堪,只是出门在外也没法计较太多,因此他只是随便用冷水漱了漱口,就啃起了硬得犹如石头的干粮。

尽管在塞外的时候啃的都是这样的干粮,但回到家里顿顿都是精心烹制的饭菜,如今再尝这种苦头,他就感到自己的胃仿佛在本能地拒绝这种食物,最后不得不强迫自己一口口咽下去。好不容易消灭了大半个饼子,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张大人请回吧,这是锦衣卫办事。”

“我见一见自己的侄儿,难道也犯法?”

“张大人何必难为咱们?您要是叙亲情,等到回京之后也使得!”

“难为?不要以为锦衣卫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们只不过几个不入流的小旗而已,竟敢拦着我!张越,你就这么目无长辈么?连王瑜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你都护着,我这正经堂叔你就不见?你别忘了,我大哥是怎么维护你的!”

听到外头这大嗓门,张越更是倒了胃口。随手将干饼塞回干粮袋中,他便站起身来出了帐篷。乍然从昏暗的地方来到亮处,他忍不住先眯了眯眼睛,然后才看清了那几个锦衣卫拦住的人。只见那人身穿一身半旧不新的大红袍子,束发的冠带已经不甚齐整,脚下的皮靴上沾着不少灰尘,整个人显得憔悴而焦躁。

虽说认出这确实是二堂叔张輗,但张越记得他从前最重衣冠打扮,此时不禁心里奇怪,但一想起张輗刚刚那种不经大脑的嚷嚷,他就感到一阵反胃。只是这年头最讲究的就是长幼尊卑,他也不肯在人前落了口实,只犹豫片刻便上前躬身行礼。

见张越来见自己,张輗脸上的恼色不禁消解了些,只是看向那些锦衣卫的目光仍满是怒火。想起这几天听到的传闻,他便暂时压下了这些情绪,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越哥儿,这许久不见,你如今竟是越来越出息了。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对你说,耽误不了你多久。”

尽管可以轻轻巧巧拿自己的使命搪塞张輗,但那毕竟是张辅的弟弟,张越也不想在别人面前太不给人留面子,因此便答应了下来。只是,他并没有把人请回帐子,而是把张輗领到了旁边的空地处,这才微微笑道:“旁边就是锦衣卫袁大人,想必輗二叔是不愿意和他打交道的。不知道您有什么要紧的嘱咐?”

听到嘱咐两个字,张輗的脸上不由得一红。他向来自视极高看不起人,这时候竟要拉下脸求一个晚辈,心里自是极其不舒服。好容易定下心来,他便强笑道:“哪里是什么嘱咐,我只是听说你此次是奉旨前来,是打算在云州候驾,还是……”

发觉张輗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张越心中更生狐疑,此时便淡淡地说:“輗二叔怎么问这个?我这一次奉命和袁大人同行,他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我自然是一切听他的。他要是说出城,那就出城;他说留下在云州等,那自然就是在云州等。”

“咱们张家的人,还怕什么锦衣卫!”张輗冷哼一声,又想起刚刚锦衣卫拦着自己的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不过,他就算骄纵,却也知道这都是皇帝的鹰犬,因此也没有一味口上逞强,而是放缓了语气说,“越哥儿,你先头奉命回京,这一回又奉旨来迎,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皇上对你极其信赖!你是咱们张家的人,这就得把身段竖起来,别让人欺到了头上去。有的时候,让人瞧瞧你的气派是好事……”

尽管对于这样罗罗嗦嗦却极其不着调的论点很觉得厌烦,尽管这会儿脑袋里已经在合计之后面见了皇帝,万一再有什么棘手的问题该如何回答,但张越仍是装出了洗耳恭听的模样。直到张輗终于说完了这些,他才点点头道:“多谢輗二叔提醒,时候不早,我得先回去收拾收拾,免得到时候有什么遗漏。”

“等等!”张輗闻言大急,这下子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尊卑,连忙拦下了张越,又换上了另一番脸色,“除了这个,我还有件事想嘱托你帮忙。由于之前怀来卫附近的路桥被水冲了,军粮转运出了些岔子,所以误了两天。这本是小事,可偏有人说什么我怠慢误事……实在是荒谬,我是那么愚蠢的人么?越哥儿,咱们都是张家的人,关键时刻你可得认清楚。”

张越早知道如张輗这样的人素来是无事不求人,此时听完这番话,他反而是松了一口气。张輗说得轻描淡写,他也没打算能从这一位口中套出什么详细的真话,于是含含糊糊应了下来。等到重新进了帐篷,他就看见袁方正坐在里头,这才想起外头都是锦衣卫,自己带来的那些人却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我有些话要对你说,所以只能暂时打发走你的那些护卫。”袁方点点头,见张越在自己旁边的那块石头上坐下,他这才正色道,“我派人去打听过,之前你从北边回来的时候,皇上的身体是有些不妥当,所以杨荣金幼孜方才日夜跟随不离身侧,一应军务都是他们处置。只不过,之后诸将献捷,皇上却三次单独召见了英国公。”

永乐朝的勋贵都是随朱棣打天下的那一批人,但要说真正的大将之才却挑不出几个,大多数人都是在风云际会的时候搭上了靖难这条船,比起那批开国功臣相去甚远。而朱棣治国的理念和朱元璋有不小的差别,因此武将的地位一再拔高,尊荣面子给足,军国大事却往往大权独揽。而且,放眼朝堂,论亲近,几乎没人及得上时时刻刻在皇帝身边的内阁,即便英国公张辅,得天子信赖固然不错,但亲近却也有不如。

只不过,有时候亲近也不是什么好事。伴君如伴虎,最初的内阁七人当中,病逝有个好结局的是胡广,活活冻死在雪地上的是解缙,下狱八年的是黄淮,调做国子监祭酒的是胡俨,余下的就只有杨士奇杨荣金幼孜而已。就连他那恩师,还不是“二进宫”?

所以,张越对于杨荣金幼孜在朱棣病倒时留在御帐处置军务并不意外,但是,对朱棣三次召见英国公张辅,他却觉得颇为古怪。想起自己从京师起程的时候,张辅已经归来,他更是皱紧了眉头,旋即便抬眼往袁方看去,恰好和对方的目光碰撞了一下。

云州上接独石水,下接龙门川,元入中原时曾经沿这两条河川修建官道,以达上都开平。尽管如今已经过去了上百年,这条道路已经不复当初黄土垫道的风光,沿河树木早已不复得见,但还算平整,一行人在云州换马之后,疾驰了小半日就到了独石水的上游,正好遇上了北征大军的前哨斥候,很快便有人护送他们去见负责侦骑的左都督朱荣。

朱荣是老成持重的宿将,看到这风尘仆仆的一行虽有些吃惊,却立刻派人往中军传报。相比其他北征将校,他是货真价实从小小一个总旗一步步擢升上来的,平生打过的仗无数,再加上从来不涉政事,因此倒不在乎什么锦衣卫。他昔日两次随张辅征交阯,论功最大,可却总是阴差阳错和爵位无缘,于是对张越也只是淡淡的。等到中军派人传见,他立刻吩咐亲兵把人送走,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由于是御驾亲征,朱棣又每每下诏与军民同甘共苦,因此什么大辂象辂之类的繁复车轿全都不用,只是四马驾红松木车,更多的是骑马。如今身体时好时坏,他方才在众人的劝说下乘车而行。那车外头看来寻常,里间却是陈设奢华,上施花毯、红锦褥席、红漆坐椅,可容纳五六个人。朱棣这会儿闭目养神,旁边两个小宦官正跪着烹制茶水。

“皇上,锦衣卫指挥使袁方和兵部武库司郎中张越已经来了。”

轻轻嗯了一声,朱棣便睁开了眼睛,随即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让张越去见杨金两位学士,让袁方进来见朕。”

须臾,便有一个中年太监领着袁方从前头那扇描金云龙红漆屏风后头绕上前来。尽管此时马车仍在行驶,因着路不平,车上很有震动,但一前一后两个人的步子都极其稳当。等到袁方上前下拜行礼,那引路的中年太监就向两个伺候茶水的小宦官招了招手,三个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即便如此,袁方仍是没指望马车那一层红松木板能够隔音。

朱棣循例问了几句锦衣卫之事,旋即忽然直截了当地问道:“有人对朕告发,说是先前你在河南卫所的时候,曾经在开封水灾那一遭出动过锦衣卫帮着张家找人?”

自打这消息传出的时候,袁方就知道免不了过这一关,此时皇帝垂询正在意料之中。即便如此,他仍是装出了一幅吃惊的表情,好一阵子方才尴尬地说:“皇上恕罪,臣那时候才当上千户不久,因想着张家乃是开封名门,卖个人情以后好办事,再加上张越的父亲苦苦恳求,又奉上了重礼,臣就答应了他。因为帮了这个忙的缘故,之后他还请过臣两次……”

第五百七十三章 文者人才济济,武者寥落无光

当大明朝的官员是个体力活,当大明朝的阁臣更是个体力活。当张越随领路的内侍见到御驾之后随行的杨荣金幼孜两人时,他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一个月不到的功夫,不知道是因为塞外天气还是因为劳心劳力,两人看上去都憔悴了许多。往日最重边幅仪表的杨荣乌纱帽两边露出了寸许长的乱糟糟头发,下颌的胡须也是参差不齐,两只眼睛密布着血丝。

此时还在大军行进当中,因此两人听那内侍说皇帝吩咐让张越先来见他们,立马对视了一眼。两人同僚多年,但凡北征便是搭档随行,不管暗地里是否有别苗头较劲,却都知道得顾个场合,这时候便是杨荣先开腔,三两句话将那内侍打发了回去。等到人消失在视野中,杨荣金幼孜才策马靠近了张越,后者低声问道:“太子殿下的平胡表可准备好了?”

“两位学士放心,送平胡表的一行人明日就应该到云州了。”

“那就好。”

杨荣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往左边瞧了一眼,见礼部尚书吕震正和随从说话,不禁想起了之前吕震迎驾时,皇帝那有些古怪的态度。他为人机敏多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探知京师转呈奏折之外的事,只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向来不喜欢吕震这个睚眦必报的礼部堂官,但却不得不忌惮那手段。毕竟,阁臣虽重,却只有五品,就是年纪轻轻的张越,在品级上也和他平起平坐,而礼部尚书却是二品大员。倘若单纯吕震倒台,他绝对乐见其成。毕竟,当初他险些被吕震方宾等人逼去就任国子监祭酒。幸好皇帝知道那些人的心思,没有答应,否则,哪里还有今天的杨学士?

“杨学士?”

由于心里头乱七八糟的思绪太多,杨荣几乎只是靠身下坐骑自己认路,甚至连抓着缰绳的手都不知不觉松了。直到听见旁边的这一声提醒,他这才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一侧头就瞧见张越递过了一截缰绳。恍然大悟的他不自然地接了过来,见金幼孜已经落下了几步远,赫然是正在马背上看什么奏折文书,他顿时露出了苦笑。

他都忘了,眼下是随军途中,这些天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别人可以指望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可他们在朝中就属于顶天的那一类,若是天降雷霆,首先殃及的就是他们。于是,他便定了定神,又向张越询问了一番京师的情形。

张越固然明白杨荣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但这种四周都是闲杂人等竖起无数耳朵的情况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显然不行。杨荣是永乐十六年戊戌科的主考官,是他名副其实的座师——尽管朱元璋朱棣两代最厌恶的就是文人串联结党,一个觉得科举挑选的都是没用的年轻人,废了科举数十年;一个则是忌讳科场主考官和取中的进士有往来,严防师生结党。但这一层师生关系在天下读书人看来却也是不容质疑的,哪怕他早就拜在了杜桢门下。

因此,他从军粮转运说到民夫征发,从朝会事宜说到人员任免,看似事无巨细,但却是在旁枝末节上兜兜转转,大部分重要话题都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尽管如此,他仍是注意到杨荣的眉头一点一点紧锁了起来,心中自是明白对方体会了自己的意思。

自从太祖皇帝朱元璋废宰相而尊六部之后,千百代文人的宰相梦就此终结,而自打被选入直文渊阁之后,杨荣便觉着这同样是一条名臣之路。只是要做名臣,首先就得有明君,而且还得不止是一代的明君。朱棣如今对他越发宠信,此次北征更是委以军务,他要做的不但是维系并加固这份信任,更得让东宫登基后也对他同样信赖。

在心中仔细计算了一番张越的话,他便有了计较,当下也不再问朝事,而是随兴地聊起了其它事。当知道张越祖母如今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不禁想起了早逝的父母,面上就有些不自然。无论是父丧还是母丧,他都是因朱棣下旨夺情,葬了父母就归京任职。虽说这也证明了皇帝确实离不开他,但于孝道而言却是大亏。

于是,他便有意岔开这个让人黯然的话题,当下便笑说道:“你家祖母也是有福之人,家风严谨人才辈出,并没有人单靠家门荫庇。你年纪轻轻就名动天下,全都是凭的实打实的功劳,起头还有人不服,如今恐怕是没人质疑了。就是焕章,在学问上头也极其扎实,为人又脚踏实地,将来也必然大有成就。对了,你回京之后可见过他?他能够以监生入都察院并非全是我的举荐,南北京国子监祭酒和司业全都保举了。”

见杨荣说起此事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张越不禁欣喜顾彬得了一位名师。他那位孤傲表兄拿着那锦囊多年,却是为了他张越的事方才登了杨家门,而杨荣为此收了这样一个弟子,恐怕不但是为了全昔日恩义,也是看重那人品。这时候,想起那天路遇顾彬时对方吐露的打算,他便索性坦白道:“我回京之后确实见过他,只是他对我说,来年还想再应乡试。”

“唔?”

把一卷书放进马褡裢的金幼孜这时候正好策马过来,听见这话便笑道:“勉仁,你这个弟子倒是有志气。虽说从太祖爷开始,我朝拔擢人才便是不拘一格,别说是国子监优等出身的监生,就是布衣,也往往一次奏对合意就拔擢为布政使。只不过他还年轻,走一走科举正途并不坏,好歹也算是一次经历。说起来,咱们当初建文二年这一科真是人才济济……”

话一出口,金幼孜顿时后悔了,连忙拿话岔开。只是这一来,三人就都有些尴尬,张越甚至有意堕后了几步。建文二年那一科确实是群星璀璨,单单入阁的就有胡广金幼孜杨荣三个人,其中胡广还因为相貌堂堂而被建文帝亲自简拔为状元,而胡靖、吴溥、杨溥、胡濙、顾佐等等都是赫赫有名,反而是因其貌不扬被黜落为榜眼的王艮殉建文帝饮鸩自杀。

张越甚至还记得后世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建文帝最大的贡献就是为永乐朝选出了一批名臣。

耽误了这么些时候,他猛地想起袁方自打进入那辆马车之后已经过去了许久,心里渐渐地担心了起来。朱棣如今越发暴躁,他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位天子的怒火,此时不由得更留心前头那辆马车的情形。无奈这北征大军浩浩荡荡,马蹄声脚步声刀具摩擦声,而数万人的呼吸声汇集在一块也是了不得的声音,更何况塞外的风本就大,他根本听不出动静。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看到前头车驾上下来了一个人。目力极好的他一眼就辨认出那是袁方,见他上马时身手还利索,总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至少,这代表皇帝没有在一怒之下摔什么砚台茶盏之类的东西泄愤。然而,这心思刚过,就有人朝他这边飞跑了过来。

“张大人,皇上召见!”

因出塞之后大部分路途都在荒野之中,为防沿途补水困难或是水源不够数十万人马饮用,除了用武刚车运粮之外,随行大军的还有满载清水的水车。毕竟,断粮还能靠宰杀牛羊,断水就真正危险了。于是,由于清洗不便,哪怕是天子的座车,也只是在回师到了开平之后仔细洗刷过一次,但原本鲜艳的朱漆不免黯淡了许多。原本天子车辂决不许臣下登乘,但此次亲征在外,也没有那么多文官在耳旁唠叨礼制,因此朱棣自是不在乎这些规矩。

眼看两个宦官打开了那两扇雕木沉香色描金香草板车门,张越便定了定神,稳稳登上了车。车厢的前部设有两个朱纱帘蒙着的通气窗,只是由于车厢中不好点灯,光线就显得有些昏暗,他虽影影绰绰地看见四周车板上雕刻着无数瑞兽瑞禽,却认不出是什么。

和寻常马车不同,这车厢高达六尺,纵使昂藏大汉亦能挺直腰,只是在这颠簸的马车走路实在难为,他虽竭力稳住步子,但最后下拜的时候仍是一个踉跄,所幸借着下拜的动作遮掩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耳边传来了皇帝的话。

“朕让你先期回京,你所见情形如何?”

“回禀皇上,臣所见上下用命,井井有条。”

“井井有条?广东飓风失了仓粮,南北直隶水灾淹没田地无数,就是道路桥梁也都泡在水里,朕派了这么多人监运军粮督运军饷,居然还出现失期,这就是你所说的井井有条?”

“皇上,哪怕是上古尧舜之年尚且大水泛滥天灾年年不绝,如今有飓风水灾,上下却齐心协力度过难关,亦足证井井有条。至于军粮军饷,臣回京之后遍阅账册,深信上下官员并无怠慢之心。皇上凯旋天下皆额手称庆,况且天下豪勇儿郎尽皆随征,上至朝堂官员,下至随运民夫,大多有亲人在军中,将心比心,谁愿意自家子侄于断粮之危?”

刚刚见了袁方,听其事无巨细禀报了京师动向,此时听到张越这么说,朱棣反复思忖,倒是有些信了。只是张越既然说遍阅账册,他少不得挑了几条一一询问,见其对答如流,更是觉着他回京之后至少没有偷懒,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张越奏完这些,竟是双手呈上了一卷东西。

那天去了兵仗局之后,张越回到家里就抽空写了这个条陈。大明的火器在同时代也算得上是极其先进的,尤其是神机营,但神机营毕竟不可能无限制地扩充人员。而且,之前朱元璋打天下时的那种兵种配备已经不再符合现在的实际情况,否则皇帝也不用专门设立三大营。因此,他呈上那卷札之后,就说起了兵仗局的最新兵器配备问题。

上首的朱棣听着听着,便忍不住展开了手中的卷札细细看了起来,最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张越一眼。比起从前的润物细无声,张越这一次犀利尖锐了很多,不少言语都是一针见血,而且提到的情形都是他此次亲征能够看到感觉到的。他这么重武备,这么费劲苦心造出了京师三大营,但各都司的将兵比从前已经疲软了许多。他虽然重视勋贵,却也不想武将独大,可如今第二代乃至第三代勋贵,已经是远远不如从前跟着他南征北战的那些人了。

军职承袭应该宁缺勿滥,兵种配备应该合理专一,边境屯田应该长效管理……林林总总数千言看下来,他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索性便低头很是端详了一番底下的张越。

步入仕途四年,这个年纪轻轻的张家子弟屡立功勋,在兵部锻炼了这么两年之后,此次一派出去,守御兴和、主持开中、清查谍探,林林总总都做得很不错。可惜,这巡抚宣府之职,接下来却不能再给他。而当初曾经动心想赐出去的爵位,也还不能给他。

“此奏朕会下廷议,你先退下吧。”

等到下了车,重新上了马背,张越方才抬手擦了一把汗,心想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随着大军缓缓前进,他忍不住琢磨起了回京之后会被派到什么艰苦地方顶缸——要知道,皇帝一向就是这么干的,几乎没让他有过什么安生日子——当然,再想巡抚一方恐怕是不可能了,至于在兵部再想往上升也没了位子,须知再上头就是侍郎尚书之类的堂官。最好的结果就是继续留在武库司,横竖一切事务他都已经熟了。

坐在马上,他忍不住又想起了昔日读过的徐达《平胡表》,忍不住眉头一扬。

“惟彼元氏,起自穷荒,乘宋祚之告终,率群胡而崛起。以犬羊以干天纪,以夷狄以乱华风,崇编发而章服是遗,紊族姓而彝伦攸理。”

“顾惟一介之菲材,忝授总戎之重任,临轩授钺,俾救民于水火之中,分阃握机,幸折冲于樽俎之外。旌旗麾而淮沂下,金鼓震而青兖平。济水尽曳其兵,莱阳竞崩厥角。”

“风驱雷厉,直捣大梁。电掣星驰,旋收西洛。济师以略卫相,卷甲而趋邯郸。率楼橹发临清,先声动如破竹。策貔貅克通路,勇势疾若燎毛。镇戌溃而土崩,禁旅颓而瓦解,君臣相顾而穷迫,父子乃谋乎遁逃。朝集内殿之嫔妃,夜走北门之车马。”

尽管如今的蒙古比那时更为不堪,但草原上风云忽变,还不能掉以轻心。终明一世,这草原上的大敌就不曾消停过,若是一个不好,二十年后土木堡事变更是丢足了朝廷脸面,再加上紧跟着的卫所颓败,明军无力的情形之后自中明至晚明几乎没怎么改观过。就拿眼下来说,那些文官之中名人无数,而武将中除了张辅,还有谁能称得上名将?

第五百七十四章 一言决荣辱,一笑隔阴阳

九月初八乃是天子法驾卤簿入京的日子,因此一大早,大街小巷上就挤满了人。即便这一天恰好刮大风,但家家户户的人都早早得到了官府的命令,这时候少不得朝城门的方向翘首盼望。无数官兵全力弹压主持秩序,人群中仍然有嗡嗡嗡的议论声。

尽管就生活在天子脚下,但大多数人距离重重禁宫之内的天子却有十万八千里,就是踮起脚使劲往里头瞧也瞧不出宫门里头的动静,更何况还有禁止窥视宫闱的律条在前头挡着。那些永乐十五年瞧过皇帝法驾入京师的人们更是窃窃私语,谈起当初那浩浩荡荡的卤簿,不少人的脸上都是泛着一阵阵兴奋的潮红。

“法驾进城了!”

一骑人从道路尽头飞奔而来,口中高喝着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一时间,刚刚还有些喧哗的街道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在负责净街的禁军指挥下,一拨又一拨的人跪倒在了地上,从高处看去,就仿佛一道无形的刀子削平了无数迎风摇曳的稻草一般,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子矮了大半截。只是,虽说是俯伏跪迎,却有几个胆大的人悄悄把头抬起那么一丝来。

白泽旗一对、门旗四对、黄旗四十面、金龙旗十二面、日月旗二面,除此之外还有风云雷雨旗、木火金水土星旗、列宿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红纛皂纛……数百面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旗帜迎风招展,所有举旗之人皆是遴选的一等一壮汉,个个都是一般高低,看上去声势异常雄伟。旗帜过后是铜号角琵琶箜篌大鼓之类的乐器,再接着则是各色幡憧和兵器。当数十名内侍手捧沉甸甸的各色金质物件过去时,那些偷瞧的目光则是更多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各式各样的罗扇和伞盖,其中有认得的人便悄悄对同伴解释了起来。什么红罗绣花扇、红罗单龙扇、红罗绣雉方扇、红罗素扇、双龙寿扇、红罗直柄华盖绣伞……每一样都向人昭显着天子富有四海的天威赫赫,于是尾随法驾的四夷来使俱是油然而生畏惧之心。就是四周迎驾的百姓,也有不少人把额头贴近了冰冷的地面。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法驾通过的时候,几个精心挑选的老者便尽全力扯开嗓子吆喝了一声,于是,四周响起了无数应和,山呼海啸一般的恭贺声犹如飓风一般汇集了起来,飘荡在整个京师的上空,旋即重重地压向了从御道上通过的那一行人。随驾北征的将校无一例外挺直了腰,就连之前往清河迎驾,此时汇集在一块入城的文武百官亦是抖擞了精神。

先头亲征时张越并不在京师,无缘得见前头那一系列繁复的礼仪,这一次却从头到尾完整经历了一遍。祭告天地、宗庙、社稷,以凯乐献俘陈于太庙太社之外,皇帝御午门以露布昭告天下,百官朝服听诏,朝奉天门上平胡表……起初他还能强打精神,但渐渐地就有些吃不消了,不过是犹如木偶一般跟着别人动作。奈何一应礼仪全都冗长得很,远远望去,他觉着那位年迈的皇帝动作也显得僵硬不耐,更不用说他附近几个勉强硬撑着的白发老臣。

然而,当这一天的事务结束之后,张越却没有得到回家的许可,不得不苦命地在兵部衙门通宵整理北征军册。尽管此次乃是以多打少,但三十万大军中,死伤仍有四五千,其中死者有半数都是路上染疾或是冻死的。在军册上勾掉那一个个名字的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之前上书所言之事,竟是睡意全无。

由于天子亲征归来,次日重阳节一大清早的朝会就取消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赐宴年过六十的文武官员,张越这年纪自然是只有在衙门干活的份。然而,午休完毕,他正准备打起精神办公的时候,司房大门却被人砰地一声撞了开来。

“元节,出事了!”万世节直接用脚后跟磕上了背后的房门,随即气急败坏地说,“前去领赐宴的赵尚书刚刚回衙门,那脸上死白死白的。随行的人透露说,大宴之后皇上连着下了好几道旨意,左春坊杨大学士、鸿胪寺丞刘顺、刑部左侍郎杨勉,还有礼部吕尚书,吏部蹇尚书,全都下了锦衣卫狱!”

此话一出,张越顿时丢下了手中的笔,霍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他分明记得,自己在朱棣面前呈报京师井井有条之后,皇帝虽说质问了一句,却并没有大怒,怎么如今一回来又大动干戈?这一动就是一位阁臣两位尚书,和之前那次如出一辙,这样下去,朝堂上还能剩下几个办事的?当初洪武末年官员上朝时往往和家人诀别,难道眼下还要如此?

“罪名是什么?”

别的人万世节压根不在乎,但杨士奇对他有提携指点之恩,只差没有师生名分而已。此时此刻,万世节捏紧了拳头,旋即低声说道:“杨阁老是辅导太子有阙,刘顺是奏事失辞,杨勉是因为他那个弟弟的牵累,至于吕尚书和蹇尚书我就不知道了。”

万世节不知道的这两个人,张越却偏偏心里有数。不就是因为太子宽宥了吕震的女婿,那时候蹇义在旁边却没有阻止么?他果然还是把皇帝这种生物想得简单了些,疑忌对于其而言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怎么会错误认为朱棣先头那种表情就是消了气?他紧紧捏了捏拳头,心中却忍不住想起了过年前刚从大牢里出来的岳父。

“对了,赵尚书还提到,皇上复召杜大人直文渊阁。”

“果然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可是重阳节,东里先生也已经年过六十了!”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长长将其吐了出来,这才对万世节说,“先不要往坏处想,如今天已经冷了,诏狱之中免不了缺衣少食,我设法打点一下,先送些东西进去。”

见万世节点了点头,又说出去打听消息,张越便缓缓坐了下来。此时此刻,最初的惊愕已经过去,他不禁琢磨皇帝是一时发泄怒火还是其他。思来想去,他觉着杨士奇实在是无辜得很,不禁暗想如今只要在东宫兼任官职,那就和炮灰无疑,只要出岔子必定顶缸。

说起来,杨士奇和杜桢一样,也已经是“二进宫”了……

由于这么一系列突如其来的消息,张越这天下午的办事效率自然是大大降低。而随着泰宁侯陈瑜下狱待罪,神策卫指挥使张輗免职,鞫问神策卫军官数人,无数事务衙门都笼罩在一片惶惶难安的气氛之中。这北征将士尚未赏功,如今就先兴大狱,而且个个都是朝中算得上名号的文武大臣,谁不胆战心惊?

这一天的雷霆震动之后,便是数日的宁静。由于兵部尚需计北征功勋,武选司忙得脚不沾地,书吏几乎都调去了帮忙,张越这边自然是人手更加捉襟见肘,根本连回家的功夫都没有。终于,赶在礼部赐宴随军将士之前,一应事宜都料理妥当,兵部衙门从尚书赵羾到下头最不起眼的书吏皂隶,所有人都熬得两眼通红,但名列赐宴的却只有张越一个。

面对那些勤勤恳恳保障后勤却丝毫没得到任何嘉奖的同僚,尽管张越更希望的是回家,却不好流露出丝毫不情愿赴御宴的表情。而到了大宴那一天,礼部排定了座次等级公布出来之后,他更是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也不知道朱棣是怎么想到的主意,总之为了激励从征将士,此次大宴竟是分四等。有功无过者坐前列,受上肴;功过相等而先入关者坐次列,食中肴;功过皆无者坐下列,食下肴;至于那等没有功劳却犯了过错的,则只能旁立一边看着别人吃。一应人等之中,文职大臣坐前列受上食的只有杨荣金幼孜张越。

兵部录从征功时,张越先头守御兴和的功劳却是额外算了进去,只是杨荣金幼孜却知道,这其中尚有开中盐法和后头的上书之功。对于这种计算方法,他们倒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先前议功封赏时所定的乃是权宜之计,实际上张越的功劳还未全赏,再者,这御筵他们俩座次在前原本就够扎眼了,多一个人分担分担也并不坏。而且,这种场合吃的是恩荣面子,吃的就算是上食,其实也别想吃饱。但凡聪明人,来赴宴之前都早就填了肚子。

威伏千邦,四夷来宾纳表章。显祯祥,承干象,皇基永昌,万载山河壮。

圣主过尧胜禹汤,立五常三纲。八蛮进贡朝今上,顿首诚惶。朝中宰相、燮理阴阳。五谷收成,万民欢畅。贺吾皇,齐赞扬,万国来降。

合着这四边静和刮地风的曲调,廷下就有教坊司乐班献上了平定天下之舞。只见那些人头戴青罗包巾,身穿青红绿玉纱罗销金袄,腰束浑金铜带,脚踏皂云头靴,载歌载舞歌颂不绝。张越对于这种乐舞实在是没多大兴致,少不得偷眼瞥了瞥御座上的朱棣,谁知恰好和御座下首朱瞻基看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瞧见那位皇太孙眉眼间满是笑意,他不禁平添狐疑。

一场形式多于实质的御宴之后,有功将士都得到了数额不等的赐钞。其中,杨荣金幼孜以功列上等,各赏二品金织纻丝衣一袭,钞五千贯,张越则是四品大红纻丝衣一袭,钞三千贯。由于这是当场赐物,因此宴席散了之后,却是一个小宦官跟着他一路捧着东西出去,因此他自然又领教了一回千目所视的滋味,他甚至觉着今天饭没吃饱,看却被人看饱了。

不过,总算是可以回家了!

然而,一路来到长安左门,张越还没来得及从众多的马车和仆从中找到自己家的人,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声音。循声望去,认出是彭十三,他不禁愣了一愣。要知道,今天英国公张辅也在赴宴之列,彭十三怎么会在这里眼巴巴等着自己?

“少爷,赶紧回家!”由于此时出宫的人众多,彭十三生怕被人挤散了,索性上前一把拽住了张越的手,随即气急败坏说道,“老太太快不行了,英国公已经先走一步赶过去了!”

闻听此言,张越顿时感到一道炸雷狠狠劈在了脑际。尽管知道祖母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个个大夫都做出了让人极度失望的诊断,但他总是抱有一丝幻想,以为会有奇迹发生。犹如木头似的呆站了片刻,他终于反应过来,眼看有人牵马上前,他也没看清楚那是谁,抢过缰绳便翻身上了马背,犹如风驰电掣一般驰了出去。

刹那间,什么赏赐,什么未来,全都被他抛在了九霄云外。

强撑着用最后一丝清醒控制着身下坐骑,他只用了一刻钟便急驰到了自家门前,随即一跃下马,飞也似地朝里头冲去。等冲进北院大门的时候,他不禁感到喉咙发干胸口刺痛,就连脚下步子都是一阵阵飘忽。三两步进了堂屋,看见只有两个小丫头,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冲进了东屋。当他撞得帘子飞起的那一刹那,他就看到了那个被王夫人抱着肩头的老人,看到了那双欣喜的眼睛,看到了那一丝忽然绽放的笑容。

“婶娘,婶娘!”

张辅只不过比张越早到一步,此时一下子察觉到了顾氏的变化,顿时连叫了两声。王夫人见顾氏含笑缓缓合上了眼睛,原本紧紧握着的那只手渐渐松了开来,不由心中一震。待颤抖着伸手试了试那鼻息,她那眼泪便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仅仅这么一小会功夫,张越只来得及赶到榻前。抓起那只低垂下去的手,看着那一丝犹未消失的笑容,他只感到心如刀绞,忍不住将头抵在了顾氏温热的胸前,竟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威严的老太太,慈爱的祖母,体贴的长辈,至亲的家人……顾氏那一张张不同的脸孔从脑海中一晃而过,最后留下的便是那一抹不变的笑容。

第五百七十五章 恩荣齐全,吊客盈门

自打三大殿遭雷击焚毁之后,宫城内外的用火禁令就比从前严格了许多,工部更是通力从古书之中寻找防火的法子,于是哪怕连皇帝起居的乾清宫,内外太监宫人在掌灯焚香上头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马虎。而各处更是备好了用机簧发动的水车激桶,只为遭雷击时能第一时间灭火。

傍晚时分,掌灯宫女在东暖阁中依例小心翼翼地点起了四盏烛台,随即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四周垂手而立的太监宫人全都是目不斜视,谁也不敢往下头跪着的那个人看上一眼。尽管那个人已经跪了足足半个时辰,但只要皇帝尚未发落,他就仍然是赫赫威权的御马监太监。只是,要保持那个低头俯首的姿势实在是莫大的折磨,年纪一大把却练得好身体的刘永诚已经是满头大汗,支撑地面的双手已经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啪——

一声响亮的拍案声之后,他已经几乎麻木的神经终于猛地一颤,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终于,上首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你随着朕北征在外,居然还送信给太子和赵王,提醒他们迎驾勿要迟缓,你这个御马监太监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你是掌管御马监侍卫亲军的太监,不是他们两个的奴婢!”

“回禀皇上,老奴知罪!老奴只是担心……绝不敢有他意。”

“要不是看在你随朕多年,上一次你还在战场上救过皇太孙……哼!”朱棣恼怒地重重一拍扶手,想起了陆丰送来给自己看的那封信,口气更是毫不留情,“要不是此次陆丰着锦衣卫侦缉蒙古谍探,不合截住了你的人,连同信一同截了,你可会承认?念在你这两封信里头没写别的,都是些劝导提醒的话,朕就饶过你这一遭。回去好好自省,侍卫亲军此次缺少的员数去武库司勾补,这是最最要紧的禁军,一个人也不能少!”

听到这么一番话,刘永诚知道自己终于熬过了这一关,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是维持着那种诚惶诚恐却又感激涕零的模样。连连叩头之后,见朱棣别无他话,他便毕恭毕敬地告退了出去。待到了乾清宫外头,他方才举起袖子擦了擦那一头冷汗。

想不到这次居然承了陆丰的人情,他仍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派回来的那些心腹一说是传言锦衣卫截到了信,他立时就明白陆丰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此次绝无幸理。可是,刚刚在皇帝面前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原打算鱼死网破的他却是傻了。那字和他的笔迹一般无二,却与他先头那封信的内容大相径庭,而且还多了一封给赵王的,简直是见鬼了。

“刘公公。”

听到这声音,刘永诚立刻回过了神,见是一身大红袍的陆丰正似笑非笑地上了台阶,他立刻换上了一幅笑脸。在宫中浸淫了这么多年,此刻他已经是明白对方恐怕是和自己一样打着投靠东宫的主意,大费周章截信,恐怕也是要抓自己的把柄,因此心中并无多少感激。两相打招呼敷衍了几句,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此次多谢陆公公不计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