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一回雷霆大怒处置了那么多人,若是连刘公公也一并牵连了进去,岂不是更加闹得不可开交?”陆丰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拱了拱手,“咱家要进去向皇上禀报事情,以后得空了再和公公您好好聊聊,也好释了先前的误会。”

撂下这话,他便带着程九扬长而去。在东暖阁前头等候宣见的时候,他在心里一桩桩一件件把事情排了个号,随即又想起先头大肆整顿东厂和司礼监的情形。他根基浅薄,用的都是和自己一般出身的人,如今想想这兴许是错了。但凡苦出身免不了一心想往上爬,而这宫里最最上头的那些位子都被人坐了,指不定他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却想踩下了他。他一面想一面瞥了一眼程九,见其低眉顺眼地站着,他不禁哂然一笑。

这小子未必就是干净的,只一时之间找不到代替的人,那便暂且用着好了。话说回来,袁方那家伙倒真是能干,想出的主意亦是管用。刘永诚的原信虽说找不到了,但如今造出了惟妙惟肖的两封假信,便是已经混淆视听,就算真信再撂出来,皇帝也未必相信。毕竟,那两位亲王的名声早就坏了。如今看来,换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未必能比起做得更好,之前他太冒进了,以后还是笼络为上。

须臾,一个小宦官便从里头出来,道是皇上宣见,陆丰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进去。穿过头里一间屋子到了里间,便是朱棣日常处理事务的书房。后头靠墙处足有八九尺高的立地大书架,上头摆满了各色书籍,墙上则是挂着“敬天礼地”的横幅。在居中的黄花梨大案前头下拜行礼的时候,他迅速瞥了一眼后头的朱棣,见其正闭目养神地坐着由宫女揉捏肩头,他哪里还不明白皇帝心情尚可,于是迅速想好了该如何奏报。

果然,他详细地禀报了锦衣卫诏狱中的那些犯官,但朱棣压根没问,只是一味嗯一声就算是过去了。于是,等到说完这些,他只犹豫了片刻,便低声说道:“臣刚刚进宫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消息,阳武伯府向礼部报了丧,阳武伯太夫人殁了。”

“阳武伯太夫人……是张辅的婶娘,张越的祖母?”

朱棣原本正放松地享受着那宫女的伺候,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顿时睁开了眼睛。他记得张玉的夫人去世得早,张辅小时候在婶母顾氏身边生活过多年,后来也曾经因为这缘故,多次在自己的面前为她请过诰封。按照礼制,无论张辅还是张越都当服齐衰一年,这当口,他之前的打算可要延后?想着想着,他不禁蹙起了眉头。

陆丰等了半晌没等到皇帝说话,便出声提醒道:“皇上,如今阳武伯出镇在外,张越的父亲也还在南京,后者丁忧也就罢了,前者是万万脱不开身的。那位太夫人于英国公有抚养之恩,如今既然殁了,太常寺这赙赠之物取自上裁,为安丧家之心,恐怕皇上还得尽早定下。另外,听说阳武伯太夫人之前已经和武安侯家定下了长房长孙的婚事,大约不日就有遗表上奏,恐怕是要请丧期完婚的。”

仔细思量了一阵,朱棣便沉声说道:“张家门风卓著,她功不可没。若她真有遗奏,这借吉完婚朕自然允准。至于赙赠,按例优给,米两百石,麻布两百匹。此外赐祭十五坛,葬时给明器九十事,这些都是少不得的。”

尽管陆丰料到皇帝会加恩,但也却没想到这赙赠竟是勘比之前那些追赠国公的侯爵,赐祭固然还是按照伯爵的例,给明器却是异常优厚。对于张赳的婚事,他倒是没在意,正盘算着自己是否该想个办法也去吊祭一遭,就听到皇帝的另一句话。

“除了太常寺派官吊祭之外,三天后你再走一趟张家吊祭,告诉张越,朕给他一个月的假,让他好生料理祖母的丧事。”

自从洪武年间下了定例,除却本身父母需丁忧守制之外之外,百官期丧皆不许奔丧,给假也得看上官心情,因此原就惊诧的陆丰顿时更吓了一跳,忍不住抬起头偷瞥了一眼天子。见朱棣并无收回的意思,他心中一凛,慌忙恭恭敬敬地答应了,随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待到了外头,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都道张玉张辅父子圣眷深重,如今皇帝爱屋及乌,竟是连一个老死之人都如此加恩,也不知道要羡慕死多少人。不过上次张越在鸡鸣驿遇刺那件事,他在皇帝面前设法糊弄过去了,在东宫面前说了实话,对张越该怎么着?

尽管早料到这一天,张家上下样样东西都早已齐备,但当噩耗真正降临的时候,全家上下仍然是一下子没了方寸。冯氏前几天原本就有些风寒咳嗽,婆婆一倒她更是懵了;东方氏在屋子里吃斋念佛一年,人消瘦了一大圈,此时还有些浑浑噩噩的;孙氏在南京,杜绾还身怀六甲,其他孙媳妇更是没经历过这种事。因此,强忍悲痛的王夫人索性就留了下来,带着哭肿了眼睛的灵犀开始分派办事,又使人往礼部报丧。

一连三日,从小殓大殓到成服,总算是安置妥当,家中嫡亲晚辈也都换上了素冠素服,张家大宅之内但闻哭声不绝。就是里里外外的下人们,想到那位恩威并济的老太太,言谈间也常常是抹泪不止,顾氏身边服侍的白芳等大小丫头更是几次哭昏了过去。

而张越也好不到哪里去。前来吊祭的宾客络绎不绝,灵棚中的大伯父张信疲于应付,他和张赳自然陪着熬了整整三天,每每一看那灵位,他就只觉得心中一阵空落落的感觉。他上辈子没有亲人,也就谈不上什么失去亲人的痛苦;而自打来到这里之后,他虽经历过堂叔母邓夫人的婚事,但那毕竟只是半生不熟的亲戚,怎么比得上祖母的辞世?

强打精神熬了三天,张信也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他毕竟在南边那种潮湿陌生的地方呆了五年,如今回来不过数月,母亲便溘然长辞,他心中自然异常难受。自打往礼部报丧之后,家中吊客不绝,但却是武多文少,可却几乎没有他当年交好的那些官员——那些人不是在他长年的贬谪之中和张家断了往来,就是外放他职,更何况因为之前的事情,文官大多惶惶难安,自不会到不相干的人家里吊丧。因此,他也更感到懊丧心伤。

“杨学士致祭!”

“杜学士致祭!”

在前来祭拜的好些公侯伯中,忽然冒出了这么两位前来祭祀的阁臣,灵棚的吊客中顿时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杜桢再次入值文渊阁,无疑代表着皇帝的宠信不衰,那是张家的姻亲,前来吊祭不算太意外,可杨荣怎么会来?正在答谢宾客的张信咬了咬牙,正要出去迎接,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旁边的张越见机得快,连忙出手相扶。

“大伯父,还是我去迎吧。您也顾惜些身体,要是祖母还在,必定不想看着您熬坏了。”

张越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下步子却也已经有些不利索。下台阶的时候,他只觉得脚底仿佛踩在云端一般,浑然不着力,走了几步方才好了些。到了外头,看见杨荣杜桢联袂而来,他慌忙上前相迎行礼,旋即才看见了两人身后一身麻布服的顾彬。情知顾彬需为顾氏服缌麻三月,他便对其点了点头,自有管家先将人领了进去。

“焕章之前去通州公干,今天才回来,没想到竟是得到了这个噩耗。”

因为顾彬出自顾家,杨荣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吊祭一下,结果正好在胡同口遇上杜桢,便索性与其一同进了门。身穿青丝衣的他只是简简单单道了几句节哀之类的劝慰,而杜桢眼见张越两眼赤红面色憔悴,不禁叹了一口气。和张越在开封的那四年,他虽没怎么见过顾氏,但从那些逢年过节的礼物以及种种安排之中,他自是看出了这位老太太爱护孙子的心思。

“斯人已逝,你只要能时时刻刻记着你那祖母,她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杨荣和杜桢直文渊阁,这一趟不过是抽空来吊祭,自然不能停留太久,拜祭了之后就匆匆离去。而张越知道顾彬不过是在都察院行走的试御史,不想因此耽误了对方的事情,很快就把人送走了。这之后仍然是吊客不绝,中间甚至还有他几个戊戌科的同年。等到了中午的时候,奉旨前来赙赠奠祭的太常寺少卿姚保善也到了。

开中门往迎,一番迎拜礼节之后,这赙赠的制书方才颁下。两百石米两百匹麻布对于寻常官员家乃是一笔不少的助丧费用,对张家而言重要的却不是钱财,而是皇帝的器重和信任。姚保善走后,三日中间没离过这家里一步的张辅伏在灵棚中再次痛苦失声,最后还是刚好上京的成国公朱勇前来吊祭,张越打足了精神劝其到书房陪客,这才把人劝走了。

整整一天都是吊客云集,傍晚时分,陆丰又登了门。虽说他这个东厂督公名声赫赫,但那是恶名,因此他也谨慎地选择了一个不会引起太大麻烦的时间。在灵前恭恭敬敬拜了之后,他便拉着张越到了书房,随即把皇帝的吩咐一一道来,最后才不无羡慕地道了一番话。

“但凡期丧,顶多就是初丧给假三日,皇上这一回可是额外的恩典。对了,你在鸡鸣驿遇刺的事,我如今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你且耐心等一等。”

张越闻言不禁大皱眉头,就在此时,外头却传来了连生那熟悉的声音:“少爷,东宫派人前来吊祭,大老爷让您赶紧出去迎一迎!”

第五百七十六章 日落星沉,至亲难隔

明太祖朱元璋虽说只是乡野出身的一介贫民,但登基之后最重的就是礼,因此大明建国之后,他极其关注完善礼制。只不过,因为出身的缘故,哪怕是礼部从故纸堆里找出来的那些繁复礼制,他也要吹毛求疵,往往一改再改,就是要和历朝历代不一样。当初最宠爱的孙贵妃去世,他硬是一改庶母无服的旧例,令庶子为生母服,众子为庶母期。

也正因为如此,明礼之齐备让人叹为观止。朱元璋为开平王常遇春举哀的仪式也记入了大典,只是至此之后,这一条就再未用过。而东宫为王公举哀的仪式倒是用过好几次,只如今顾氏虽尊,毕竟并非王公大臣,东宫另外遣使吊祭已是难得。

此时天色已晚,灵棚中吊客本就寥寥无几,黄润代东宫拜祭,丧主答拜之后,管家高泉就将其请到瑞庆堂奉茶,竟是英国公张辅亲自出来作陪。黄润乃是东宫老人,明白张辅和死去的顾氏情分非比寻常,因此哪里敢摆架子。奈何他今次前来不但是代表东宫太子,却还有朱瞻基的嘱咐,可面对张辅,饶是聪明如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把张越请来说话。

张辅虽是武官,却是心思机敏更胜文人,见黄润一直捱着不肯走,他就明白此人前来吊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平日,他自会行个方便,但这几天眼看张越一直在旁边帮着张信操持丧事,一日数次哭灵,伤心得根本顾不上其他,刚刚陆丰来吊祭时还是硬把人拖到书房去的,他不免有些踌躇。此时此刻,他想了又想,最后才打定了主意。

“黄公公请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看见张辅这一走,黄润这才松了一口气,弹弹衣角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他从前也来过张家一两回,这瑞庆堂也不是第一次进来了,如今扫一眼下首两侧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十六张楠木靠背交椅,漆色簇新的高几脚踏,以及高悬堂上的金漆牌匾,再想想如今那风光大办的丧事,他不禁心叹毕竟是名门气象,随即暗自摇了摇头。

这世上名门多了,可却没几家能长久。想当初徐家何等风光,还出了当今皇后,如今还不是徒有尊荣实权全无?

“黄公公。”

“啊,小张大人来了。”

张越走进屋子唤了一声,见黄润忙不迭地站起身,遂快步上前。今日一天跪了无数次拜了无数次哭了无数次,他的脑袋已经有些昏昏沉沉。强打精神彼此厮见了之后,坐下来的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歉然说道:“大堂伯临时有些事情,所以只能由我作陪,还请黄公公回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张家上下深为感激,还有皇太孙……”

听张越说话嗓音嘶哑,而且颇有些语无伦次,黄润自是心里有数。只是张越既然主动提到了皇太孙,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郑重其事地说:“小张大人,老夫人故去固然是伤心事,但毕竟也是高寿了,你还请节哀顺变。咱家此行除了代东宫吊祭之外,就是替皇太孙殿下捎带几句话给你。等你丧假满了之后,皇上应该会给你调职,殿下让咱家事先给你通个气。”

哪怕事先已经考虑过迁官别任的勾当,张越完全没想到竟然是真有其事。此时乃是顾氏新丧的当口,他的脑袋本就一片混乱,实在是没法抽出什么头绪来,因此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苦笑道:“我眼下心乱得很,请黄公公代我多谢皇太孙殿下的提醒。”

这种时候上门提这件事确实有些不合时宜,因此黄润见张越如此光景,也不好多说什么,又交谈了几句便站起身来,真心诚意地说:“总而言之,小张大人你还年轻,虽说居丧尽哀乃是晚辈的本分,但还请一定保重身体。”

和人攀谈了一会,张越也无心多说什么,亲自将黄润送到了大门口,眼看着人上马离去,他便转过身子往回走。才一进前院,他就看到张辅正站在那里。刚刚张辅来叫他的时候,已经把话点得极其透彻,因此他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前去,将黄润对自己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末了才说道:“祖母这一去,我的心都乱了,横竖事情没个准,如今我也懒得想这些了。大堂伯,您几天没回家……”

“不妨事,我只用参加朔望日的朝会,这时候只想为婶娘最后多尽一点心意。”

张辅摆了摆手,随即便和张越一起往里走。通过屏门的时候,他便淡淡地说:“那天我赶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但有些事情比你知道的多一些。你祖母将一份单据交给了你大伯娘,那是她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财产,除了房产之外,她把地产店铺和其他钱物几乎均分给了你爹和你大伯父二伯父。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她事先甚至根本没提过。”

原本心思重重只顾埋头数着青砖走路的张越猛地抬起了头,浑浑噩噩的心一下子清明了起来:“祖母是不希望这一家人散了?”

“应该是这样,她还真是一片苦心。”

想起自己在王夫人那里看到那份长长单据时的情形,想到那每张纸笺的末尾都端端正正写着顾氏的小楷签名,还盖着那方小印,张辅不禁心生感慨。

由于随父亲走漠南,他的母亲去世得早,他跟着父亲回归中原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和两个弟弟都寄养在开封的顾氏身边。他和张信年龄虽相仿,但个性却不一样,但顾氏硬是逼着他读了不少书,一直教导他身为长子的职责。

只可惜两个弟弟那时候还小,而且他们三个只在开封呆了三年,否则若是顾氏也对他们严加管教,怎么可能让张輗张軏只知享乐不知进退,甚至为了荣华富贵剑走偏锋?

“靖难那几年,你大伯娘深受你祖母照顾,一向倾慕她为人。后来我从征在外,常常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家中从来不用我操心,她管家的本事其实都是照着你祖母那一套。你们这偌大一个家能够有今天,何尝不是你祖母苦心维持的缘故?我和你輗二叔軏三叔的生疏冷落你应该都瞧见了,有这前车之鉴,我也不想让你祖母以前的苦心白费,那就太可惜了。”

“我明白,祖母也对我这么吩咐过。”

“我就知道婶娘当初必定会对你唠叨这个。你大伯父乡试解元,步入官途最初也是一帆风顺,结果终究及不上你二伯父的军功封爵,如今你祖母去了,他未必肯在这阳武伯府一直呆下去。就是你爹,骨子里也是个自尊心强的人。好在你祖母想得周到,这东边武安侯府的地方乃是人家的,不可能越过去,这胡同西边几家人的宅地她却设法买了下来,都算在家里的公产当中。只要再使些钱,扩建两处独立的宅子绝对不成问题,如此大伙儿也好过些。”

倘若说顾氏之前处置个人私产的方式已经让张越大为震动,那么此时听到这又一番话,张越只觉得心里更是酸楚。他最初对顾氏多敬少爱,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耳濡目染祖母做事为人,他不知不觉生出了认同感。尤其是祖母拉手说话的时候那种亲切感,他更是从来都没忘记过。而如今,他却失去了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辈,此生此世再也见不着了。

此时日头已经西下,他抬头望了望西边那金灿灿的落日余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太阳光很是柔和,并不刺眼,映照在人脸上也没有多少热度,但却让人无法忽视。远望着那一轮红日逐渐消失不见,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日落星沉乃是人的定数,夕阳总有下山的那一天,他纵使再舍不得也是枉然。他会永远记得顾氏那最后一抹笑容,会永远记得她那无数次的殷切嘱咐。

外头男人在灵棚中接待一众拜祭的文武官员,内里女人们也得在哭灵之外陪着往来的官眷诰命,都是忙得不可开交。虽有王夫人和灵犀,但一个毕竟是侄儿媳妇,一个到底是有体面的丫头,终究不好一味越俎代庖。

连着忙碌了三天,晚饭时分,王夫人便径直来到了西院杜绾那间屋子,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其他,直接瘫倒在了那张太师椅上。她虽说当了二十多年的当家主妇,但一来她的吩咐在英国公府令行禁止,二来一直都挑了精干人帮着,如今虽有灵犀,却毕竟不如自己家。随手接过小丫头捧上来的茶,她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这才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以往看着你们家里那么多人热闹和睦,等到办起事情来才发现人实在是太多,要挑做事的却难。你大伯母本就病了,撑了这三天几乎已经熬不下去了;你二伯母犹如木头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还有从前的精明;超哥媳妇慈和镇不住场面,起哥媳妇性子傲脾气大,偏你有孕在身……要是再这么下去,这往来诰命几乎就要应付不过来了!”

杜绾如今已经有将近八个月的身孕,尽管心中悲痛,却要顾着腹中胎儿,因此在头一日之后,哪怕丝毫没有胃口,她也不得不强迫自己进食,就连小五也常常过来照应保胎。此时听到王夫人说这话,她的面上一黯,细细沉思了片刻,便有了主意。

“二伯母是阳武伯夫人,接待往来诰命原本就是她该做的事。她这整整一年闭门不出,想来总不可能是光靠念佛撑着,总该是想通了某些关节。她如今任事不管人云亦云,恐怕是被老太太故世的消息震懵了。大伯娘之前不是提起过老太太留下的嘱托吗?只要让她知道了些,料想她那么精明的人,必定会明白老太太的一片苦心,不会再如眼下这般浑浑噩噩。”

“你说的有道理。”王夫人一面听一面点头,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为了一己之私险些惹出了大祸事,固然是可恨得紧,但人总有犯错的时候,总不能一辈子关在屋子里追悔过去的事。我这就去和她说,这好歹是一把年纪的大人了,该站出来的时候就该站出来。”

眼见王夫人站起身匆匆出门,杜绾忙吩咐一旁的小五跟着送一送。等到那葱绿色的软帘子轻轻落下,她方才缓缓坐下身,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她有记忆的时候便没了祖父母,除了父母之外,其他亲人的记忆都淡薄得很,因此几乎不曾有什么悲痛欲绝的丧亲经历。这一次顾氏的过世,却让她深深体会到了那种心里少了一块的悲伤。

想当初孟敏先后丧母丧父的时候,是不是就是如此?朱宁在生母之后又失去嫡母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翠墨在痛失双亲的时候,是不是还是如此?还有儿时便经历了人生中最大惨痛的小五……

“姐姐!”

小五一进门就看到杜绾脸色发白地坐在那里,不禁吓了一跳,连忙三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等到发现没什么大碍,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旋即就劝道:“姐姐,老太太都已经故去了,您不要老是惦记着这些。老太太是最和蔼慈祥不过的人,倘若她知道,也肯定希望您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再说了,爹娘……”

“小五。”不等小五说完话,杜绾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爹娘自然是很盼望我的这个孩子,但他们何尝不盼望你也有这么一天?不要老是念叨什么不嫁人,你如今也该知道,这世上除了我们,还有人是真心对你好的。若是没有这么个人陪着,哪天你也遇到这样的伤悲时,恐怕就不是那么好过了。你得明白,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想到张越昨夜难得从前头回屋子时对自己吐露从前和顾氏相处时,从生疏到敬爱再到亲近的种种情形,她忍不住忆起自己和父亲之间渐渐弥合的那层隔阂。至亲难隔,从前再疏远,最后总隔不断那丝依恋。

第五百七十七章 以德报德,将心比心

同下锦衣卫狱的文武大臣多人,最先获释的仍是杨士奇,此时距离他之前入狱不过十天,甚至连他的家人以及张越万世节等等子侄晚辈特意准备的冬衣也完全没有用上。就连在锦衣卫诏狱中干了十几年的牢头狱吏,对于这位两次入狱都不曾超过十天的神奇阁臣都是恭恭敬敬,北镇抚司那位镇抚甚至还把人亲自送到了门口。

与获释的旨意一齐颁下的还有复左春坊大学士的制书,虽说只不过是官复原职,既没有抚慰也没有其他,但好歹安慰了原本担惊受怕的杨家下人。因此,看到出了北镇抚司的杨士奇仰望天空出神,管家杨忠连忙拿着厚实的夹披风上前,小心翼翼地盖在了自家老爷肩头。

“老爷,虽说如今平安无事,可您好歹注意一些身体,夫人和两位少爷都在老家,只有小的这么几个人跟着伺候,若是您有万一,小的可怎么交待?”

深秋的天空一碧如洗,风中甚至还有几分寒意,杨士奇漫不经心地系好了披风,随即便伸出拇指和中指揉了揉太阳穴,又安慰了杨忠几句。上车之后,他问了几句家中情形,得知不少亲朋好友上门转交了各种东西,他不禁微微一笑。等到听杨忠提起张越祖母过世的消息时,他倒是愣住了。想到诏狱中狱卒转交的那些东西,他当即吩咐前往武安侯胡同。

因这一天并非逢七正日,上张家祭拜的宾客并不多,一整条胡同中只见三三两两的车马,和前几天络绎不绝车水马龙的情形大不相同。此时已近傍晚,门口的两只白灯笼在夕阳下便显得格外刺眼,连带着一片素白的张府也显得阴森森的。

由于杨士奇等人下狱待罪的事情人尽皆知,因此面对这么一位忽然登门的昔日阁臣,张家上下都是始料未及。好在负责迎客的管家高泉一下子就醒悟到这位深得宠幸的大臣必定已经被开释,于是一面使人入内通报,一面暗叹对方真是机缘独到。

要知道,当初永乐十二年下狱的黄淮等人,可是到如今还关在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头!

尽管杨士奇品级不高,又是刚出了大牢,但张信仍然是带着儿子张赳和侄儿张越一同迎了出来。等杨士奇在灵棚行礼拜祭了之后,他便寻了借口只命张越一人相送。望着那一老一少的背影,想起自己昔日担任工部侍郎时自以为官运亨通前途光明,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只有重重摔了那么一跤后,他才真正体会到,若非张辅三征交阯功勋卓著,他那时候怎么都不可能一跃而占据侍郎高位。这官运亨通不稀奇,像杨士奇这般遭遇挫折仍然能复起才是真了得。那时候的他,还远远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从仪门正道一路送杨士奇出门,张越得知对方乃是今日刚刚得脱囹圄便前来拜祭,自是心中感激。然而,他一个谢字刚刚出口,杨士奇却抢先说道:“诏狱的日子素来难熬,从前有犯官入狱,因家属打点不到,活活冻饿而死的也有。之前我入狱才两日,你和世节送的东西就捎带了进来,要说谢,也该我谢你们的一片心意。”

因杨士奇当初好意替自己引见其他士子,又指点过学问,就连万世节这个至交好友也是在杨府会文的时候认识的,张越一直心存感激。此时听人家说了这话,他连忙真心诚意地说:“东里先生和岳父乃是至交,昔日于我也有指点提携。得知您下狱的消息,我能做的也只是稍稍打点而已。您说一个谢字,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

“当初你岳父入狱之后,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在皇上面前暗示一下他的好处,其实没能帮得上什么忙,如今想想也觉得惭愧。不得不说,要说劝皇上宽宥,我远远比不上杨勉仁。他虽个性稍急不能容人之过,但哪怕是和他有嫌隙的人,一旦落难他也会在皇上面前婉转相劝,就是你岳父的事情,他亦有从中进言。夏原吉吴中能保不死,也是他进言的缘故。”

身穿素色布袍的杨士奇忽然停住了步子,旋即侧过了头来:“先头你守御兴和立下大功,封赏的事情久久不决。五府勋贵的合议是让你由文职转武职,授指挥使,皇上驳了;六部合议的结果是迁你通政司或是太常寺,甚至连国子监这样离谱的地方也提过,皇上还是驳了;等到内阁合议的时候,杨勉仁提出由你巡抚宣府,封赏延后,皇上方才满意。虽说他从前对你升迁太快不以为然,但这也是好意,毕竟,他是你的座师,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由于大伯父张信担心家中几个小的熬不住,昨天晚上便分班轮流,每人都歇了几个时辰,因此张越这会儿不比前几天的恍惚不济,脑袋自然还清楚。尽管当初封赏的由来他也听说了一二,但毕竟不像杨士奇这样亲身经历,哪里能知道得这般详尽?他自己就是心思重的人,一直觉得杨荣太过机敏不好打交道,如今看来,他还是承了人家莫大的人情。

以怨报怨,以德报德,这本就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当下他立刻对杨士奇肃然一揖道:“多谢东里先生提醒,否则我恐怕糊里糊涂承了恩情犹不自知。”

见杨士奇含笑点头,又缓步往前走,他心里陡地想起了一件要紧事,连忙快步追了上去。他知道杨士奇至今没有把妻儿接到身边,那座御赐的宅第中甚至没有多少家人随同伺候。尽管这算得上清廉,但他记得史书所载杨士奇的长子因横行不法被判死罪,牵连杨士奇请辞,最后甚至活活气死,因此他自然不希望这位名臣落得如此下场。

“东里先生,我听说世兄仍留在乡里,为何不接了上京来?”

一说起儿子,杨士奇顿时露出了怅然的表情。他仕宦多年,虽说一直有书信寄回去,但二十余年竟是没有机会回过泰和,长子杨稷至今也就是来看过他三次,每次短暂团聚之后,他都会催促儿子赶紧回乡。说是父子,可连说一句话都得靠书信。

“京师繁华,于年轻人来说容易坏了心性。泰和多世家大族,杨氏向来以仁德传家,况且有他母亲的管束,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母子也好有个伴。况且我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书信寄去,他也常有书信写来。只可惜他不是读书的材料,这么多年了,却连生员都没考上。”

“东里先生,虽说这是您的家事,我不该插嘴,只是您二十几年不曾回乡,以书信代父子情份,终有不妥。京师之地学子众多,况且您家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说不定能带挈世兄上进。古来先贤虽有不少人为国忘家,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原本也是至理名言。”

杨氏原本是江西泰和大族,宋时就已经是一方世家,杨士奇曾祖更是在元朝当过翰林,名动一时,只是在元末方才家门衰落。因此,杨士奇自从被举荐入了翰林院步步高升之后,便一向极重家声家名,写回去的信中十有八九都是教导子孙后辈的,却没有接妻儿上京。不单单是他,京师那么多文官,绝大多数都是家人留在故乡,只身在朝为官。然而,张越提到他家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便渐渐有些心动。

“既然元节你这么说,回头我再想想。”

送走了杨士奇,张越便觉得心中一松。此次入狱的其他人多半和他没多少交情,他不是全知全能的人,管不了那许多,既然杨士奇出狱那就够了。而且,若是杨士奇能把长子接到身边,以后成天在眼皮子底下,未必就会发生横暴杀人的勾当。

这天吃过晚饭之后,众人便按照前日晚上定下的规程轮流守灵。之前王夫人一番真心实意的话说动了东方氏,如今内院比起之前整齐了许多,上上下下都不敢稍有偷懒迟疑,外头的男人们也就省了老大的功夫,不必再劳神分心二用。

张越是和张赳一起值下半夜,此时便准备在灵棚旁边特意辟出的屋子中眯瞪一会歇一歇,结果前脚刚进屋子,后脚便有人来报,说是张辅请他去书房。不明就里的他匆匆赶到那里,却只见除了张辅之外还有四弟张赳。张辅面色倒还好,张赳的脸上却满是不得劲。

“越哥儿,如今婶娘虽然去了,但赳哥儿的婚事终究是先前就定好的,前头的那些规制也都完了,只差迎娶,婶娘的遗表也已经送上去了。他的婚事乃是婶娘最大的心愿,所以我和你大伯父都觉着不必等一年孝期满,热孝之中便成亲,也好安慰婶娘的在天之灵。偏生这个倔小子就是不乐意,我懒得说他,你这个做兄长的好好教训你这个弟弟!”

看到张辅说完这番话扬长而去,张越顿时愣住了,等到两扇绿漆格扇门关得严严实实,他方才回过神,又瞅了满脸不情愿的张赳一眼。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当初三兄弟一块去南京的情形。那时候,张赳年少不懂事悄悄回了一趟被封了的家,得知情形的他狠狠打了小家伙一巴掌,随即还劈头盖脸训斥了他一顿。如今一晃六年,张辅交给他的偏又是这种差事。

“小四,大堂伯和大伯父既然都决定了,你怎么偏不答应?我知道祖母故去你很伤心,可是她到临终前还一直惦记着你的婚事,你若是有心,就该完成她最后一桩心愿。”

一身粗麻布孝服的张赳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却是没答张越的话。等到觉着肩头一沉,仿佛被一双手压着,他这才抬起了头,却见张越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这些年尽管张越东奔西跑,但他和这位三哥的关系一直很好,想到那天无意间听到的传言,他顿时咬了咬牙。

“三哥,不是我不想顺从祖母最后的心意完婚,是因为如今时机不对!祖母新丧,父亲丁忧,如今我还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监生,可是她却是武安侯的千金。如今武安侯镇守开平不在京师,别人说这婚事乃是武安侯夫人擅自作主,祖母这一故去……”

“别说了!”

张赳这一开口,张越立刻明白这个小家伙又开始死心眼,于是没好气地喝住了他。重重地在那脑袋上敲了一下,他这才板着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武安侯夫人必定已经派人禀报了武安侯,哪里是什么擅自作主?定下婚事之后你父亲也同意了,别说婚书,就是其他礼仪程序也都统统完了,哪里还有什么变化?那是武安侯的千金不错,可你也别妄自菲薄。若不是觉着你好,武安侯夫人能同意这桩婚事?”

被张越这样一数落一教训,张赳顿时哑然,旋即才讷讷地说:“可我听她们说,武安侯夫人是因为不满武安侯独宠那位张姨娘,所以才……”

“左一个听说右一个听说,道听途说的勾当你也相信?”张越心中大恼,暗想逮着机会一定要好好惩治那些敢于嚼舌头的女人,面上却丝毫不露,索性更摆出了兄长的架子,“武安侯不点头,武安侯夫人怎会擅自作主?总之,婚事自然有长辈们替你安排张罗,你大嫂早就替你去看过了那位姑娘,人品容貌都是一等一的,你别一个劲钻牛角尖!好了,下半夜还是咱们值夜,趁着眼下赶紧去歇一歇!”

被张越一把拽着,张赳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出了门。等到进了那间简简单单的屋子,和衣躺在了地上的铺盖上头,他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结果只出神了片刻就感到脑袋一沉,眼前竟是一片黑暗。手忙脚乱的他狠狠拉扯了几下,这才拉下了头上的东西,旋即醒悟到是张越又把一床被子扔在了他的头上。

“好好记着,你可是咱们这一支的长房长孙,赶紧歇下。如今夜里冷,多盖一些,别着凉了,待会出去的时候却睡不得。”

“嗯,谢谢三哥!”

看到张赳重重点头,随即便乖乖翻身躺下,张越不禁露出了笑容。虽说张赳如今已经十八了,但在他心里永远是那个常常闹些别扭的小家伙,时不时还会想起小时候他给小家伙起的绰号朝天眼。祖母的心愿不外乎是家和万事兴,他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

第五百七十八章 失去方知弥足珍贵

虽说历代向来严禁违时嫁娶,也就是居丧成婚,但由于这种婚事有告慰长辈在天之灵的意思,因此屡禁不绝。顾氏之前已经预料到自己兴许熬不到亲见孙儿成婚,于是早早准备好了遗表上奏,虽不能辞采华茂,但却字字恳切句句真情。朱棣念在她守寡多年教导出了两代好儿孙,特命于百日之内借吉就婚。面对这样的旨意,最爱挑刺的太常寺也为之默然。

而有了皇帝这么一句话,武安侯胡同这毗邻的两家再无犹豫,当即便议定照旧嫁娶。尽管如此,因原本定好的黄道吉日在顾氏丧期头七之内,少不得又令人再作卜算,最后迎娶的日子就定在了九月二十八日。而在此之前,另一对原本定在九月十八成婚的新人,也把好日子往后延迟了几天,恰是在九月二十五最终完婚。

按照灵犀的想法,原是打算为顾氏守孝一年,彭十三也没有什么异议,但王夫人想到张赳马上就要借吉成婚,这一对的婚事更不应该拖延,因此便亲自劝说了一番,总算是料理完了这一桩。由于彭十三父母都不在,端坐受礼的便只是英国公夫妇,这一夜的婚礼虽算不上热闹,却也是温馨喜庆。

顾氏虽然留了不少东西陪送给灵犀,婚事亦是办得庄重,但毕竟不能和三日后的张家娶妇相提并论。即便是借吉成婚,府中上下仍然得先除丧服之制,和平日嫁娶一样披红戴吉,只在喜棚和其他仪制上稍加杀减,但该请的宾客还是都下了请柬,纵使因顾忌张家如今还在居丧期间不便登门的人,也往往人不到礼到,但凡在京勋贵更是人人到场。

眼看前头行礼已毕,新郎新娘入洞房合卺去了,安远侯柳升和英国公张辅座位相邻,当即低声说道:“若不是谍报阿鲁台还不死心,武安侯也不用眼巴巴领兵守在开平。老夫人走得太过突然,武安侯也实在是不巧……英国公,说一句不敬的话,我倒是觉着不用那么急的,若守孝一年,武安侯能赶回来,外头人也就没话好说了,不是么?”

“婶娘的遗表我瞧过,连唐德宗体察张茂宗亡母之请,将义章公主于孝期下降的例子都提了出来,足可见她心意已决,若是我们这些晚辈不遵,反而更是失了孝道。”张辅说着便叹了一口气,随即摇摇头道,“一年守孝之后便可名正言顺地操办,总比眼下风光,但毕竟亡者遗愿更重要。她就是这么个最大的念想,所以咱们自当替她完成。”

“说得也是。看到今天的情形,老夫人若是在天有灵,也当含笑了。”

安远侯柳升感慨了一声,见张辅不想多说话的模样,他便不再罗嗦。须臾,新郎张赳再次出现在了大厅中,当下便是逐席敬酒。若是换成往日,自然少不得一番喧闹取笑,这时节大伙儿都顾虑着场合,于是张赳自然是轻而易举地过了关,就连闹洞房的喧闹也都省了。

尽管这一夜至为喜庆,但在宾客散去之后,那些欢声笑语便全都消失在了寂静的夜里,余下的就只有清冷的月光。毕竟是张赳的新婚之夜,而且已经过了丧期头三天,已经用不着守灵,但晚上张信仍是执意在灵前再守一夜,于是,张超和张越担心有事,索性就睡在了灵棚旁边的屋子里。

此时此刻,透过那门帘的缝隙,张越看着灵前长亮的指路灯,想起那天张辅亲自守灵时的潸然泪下,眼睛不知不觉又有些红了。刚刚办完喜事,上半夜要收拾的东西极多,他也几乎没怎么合眼,此时难免觉得眼睛酸痛困意重重。因自己又是几天连二门都没进,他不禁寻思明日一早一定要抽空去瞧瞧杜绾的情形如何,如是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却发现张超仍是抱膝坐在那里。

“大哥?”

张超原本在发呆,听到这突兀的叫唤,转头看见是张越正揉眼睛看着自己,便生硬地解释道:“我睡不着,坐一会儿,你不用管我。”

“明日乃是三七,又要做一场佛事,到时候还要打点精神,你若是能睡还是睡一会,咱们几个里头,毕竟你是长兄。”

张越知道张超心里必定有事,但更明白此时劝多了也没用,因此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再次睡下,又翻了个身子。他才刚刚合上眼睛,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喃喃自语的声音。

“小时候祖母一向很喜欢我和二弟,所以我也最喜欢那时候的祖母。等到大了,我就老觉着她太严厉了,管束得人透不过气来。一举一动有礼仪章法,在外不能堕了家里的声名,在内要一心上进不能偷懒,就连婚事……就连婚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所以,在金乡卫的时候虽说常常有倭寇进犯,但我觉得那时候最自由。”

“成婚之前我和你去泗水街的那一趟,更是彻彻底底打破了我心里头的幻想,原来,生在这大家之中,是真的容不得一丁点逾矩的,所以我以为自己已经认了命。等到南下平倭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压根就没有认过命,我一直都是不甘心的。所以,我才忘了祖母的教导,忘了你的提醒,只想能快活一时就是一时。”

“做梦终究是做梦,总有梦醒的那一天。你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想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死,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想着为什么别人活着就能随心所欲,我只是一次放纵便是这样的结果。直到皇上那次召了我过去,我才知道,原来天恩雷霆本就是一起的。”

“如今祖母已经故去了,我才知道这家里没了她是怎样一幅寥落模样,我才知道她是这家里的主心骨。从那次的事情之后,我就不曾在她面前多说过一句话,现在想想,我真是混蛋,若不是因为她对我还有期望,恐怕压根不会费心训斥我这个孙子,也不会在我身上再花费什么精神……祖母,对不起,对不起……”

张越情不自禁地翻身过来,见张超坐在那里满脸泪水,不禁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望着阴沉沉的屋顶,他忍不住轻轻吐了一口气。

祖母,您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大哥真心悔过,一定会原谅他,不是吗?不,应该说,您应该早就原谅了莽撞冲动的他,所以遗表上只提了忠君爱国鞠躬尽瘁的家训,只提了张赳的婚事,而没有留下关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因为您相信,大伙儿能把这一家操持好。

翌日一大清早,风尘仆仆的张倬一行终于赶回了家。先头派出去的信使乃是昔日跟过张攸的家丁,一路紧赶慢赶,几乎用最快的速度便赶到了南京。而接着信的张倬派稳妥家人护送妻子从水路北上,又交割完了所有公务,立刻带着人匆匆忙忙由陆路急赶,总算是赶在三七这一日抵达了京师。看到那白纸糊上的大门,正下马的他顿时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三老爷!”

“灵棚,带我去灵棚!”

勉力叫出了几个字,张倬便由着两个健壮门房上来架了自己往灵棚赶。由于一路都是天不亮起程天黑了才休息,一直都是打马飞奔,还在中途换过一次马,他的双股已经是完全磨破了,只要一行动就是火辣辣的疼痛。当到了那满是白幡白布的灵棚时,即使已经知道了那噩耗,他仍是感到心脏几乎停顿了一下。

从小到大,他和顾氏这位嫡母并不亲近。嫡母嫌他浑浑噩噩没出息,他觉着她一板一眼太过偏心,也就是勉强维持着母慈子孝的那一套表面功夫罢了。只是随着张越渐渐长大,他也渐渐时来运转,和袁方合伙做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红火,这母子的关系方才真正好转了起来。那时候他还在背地里腹谤过,心想人果然都是势利的。

可是,若没有这位嫡母,他也未必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或许能做一个富家翁,却绝不可能看着儿子一步步显达,看着家里日渐兴旺。就是从前,嫡母对他这个庶子也已经是很公平了,不管是哪家,一家人总分个闻达落魄,他没有资格抱怨太多。而且,不管他以前是怎么想的,如今那位镇宅的老人已经不在了,已经永远不在了。

在灵棚中哭灵之后,张倬便在张越的搀扶下去屋里换下那套已经满是灰尘的孝服。扶着儿子坚实的肩膀,他只觉得有一种异常可靠的感觉,竟是不由自主放松了身体。等到了自己的屋子,看见丫头捧了粗麻衣送上,他正准备更换,却看到张越拿着一个小瓷瓶走了过来。

看到张越把丫头都屏退了,随即亲自上前,小心翼翼给自己褪了下裳,又亲自小心翼翼地在那双腿间磨出的一溜水泡上敷药,他自是更觉着欣慰,那原本钻心的疼痛也好似消减了许多。等到张越亲自伺候自己穿好孝服的时候,他忍不住重重按住了儿子的肩膀。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儿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希望。

“越儿,如今老太太去了,我和你大伯父都得丁忧守孝,你二伯父出镇在外,家里就靠你们这些孙辈了。以后,你就真正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皇太孙赞读

尽管这一日乃是三七,但既是张赳新婚次日,新妇拜见长辈自然不能省。由于家中女眷平日常常往来武安侯府,多半见过这位武安侯的幺女,因此这所谓的初见并不陌生,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受礼,却着实不是滋味。张信夫妇对于这位老太太亲自定下的儿媳更是仔细端详审视,见人虽然年轻,如今又不施粉黛钗环皆无,瞧上去仍是秀丽端庄,心中都松了一口大气,暗想老太太临终前还惦记着这桩婚事,果然没看错人。

满意归满意,可今天也是七七丧期中极其要紧的日子,敬茶行礼之后,众人便纷纷回房更换斩衰齐衰孝服。三七四七都是散七,历来由侄儿或外甥主持,英国公张辅自是当仁不让,从安排佛事道场到其他,早就都预备得妥妥当当,再加上张倬这个嫡亲儿子赶了回来,内外更是安心。既是整日子,又有好些诰命上门,内中便是众女眷陪着接待了。

尽管郑芳菲乃是长房长孙媳妇,但由于刚刚过门,这种时候冯氏也无心给儿媳做什么规矩,更不好立刻把人拉出来见客,思忖杜绾正好有孕在身,在上午一番行礼举哀之后便索性把人送到了西院。一来妯娌俩可陪着说说话,这家里的情形也能帮着解说解说,二来杜绾人善心慈,交好这么个嫂嫂总是好的,三来她也怕新妇在丧期有什么举止不周的地方。

由于是齐衰重孝,尽管怀胎八个多月,杜绾仍是和别的孙媳一样身穿粗麻布丧服,就是内里也都换上了布衣。端详着对面这位刚刚过门的弟妹,见她虽落落大方,眉眼间却仍有些不安,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初嫁的模样。

两人对坐着说了一会话,水晶便带着几个小丫头送了饭上来,却是一碗白米饭,四碗清淡小菜,另一碗却是一大碗肉汤面。齐衰重孝原本不能用肉食,但杜绾毕竟是有孕在身,为了胎儿不得不破例,只其他菜中却是几乎不见油花。杜绾这几天总算是调理得胃口好了,一大碗面不过须臾就吃得一干二净,抬头就看见郑芳菲几乎没动筷子。

“四弟妹,你这是……”

郑芳菲不过刚刚及笄的年纪,素脸上不施粉黛,却仍是掩不住那秀美。此时见杜绾满脸关切,她连忙摇了摇头道:“三嫂,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这成婚之日素来规矩繁琐,更何况这次又是……你前两天在家里恐怕就没吃什么,今天要是再不好好垫一垫肚子,下午那么多事情,恐怕熬不过去。再说了,只是禁肉食,白饭素菜总是不忌讳的。老太太倘若还在,也不愿意饿了你。我知道你担心失了礼,放心,虽说是逢七则祭,却没有逢七不食的规矩。”

见郑芳菲被自己说动了,随即便捧起碗来,却只是把碗里的饭拨得一粒不剩,四样素菜一样都没有动过,杜绾忖度这是对方的心意,也就不再多说。等人把碗盘撤了下去,她便少不得解释了一些家里上下的情形。只是虽说妯娌,毕竟还只是比陌生人好一丁点,她自然不可能涉入太深。下午又是一番行礼规程,妯娌俩一起前去,尽管辛苦得很,但杜绾经历了头七二七,又因为之前几个月养精蓄锐养好了身体,总算是平安熬了下来。

转眼间张越的一个月假期已经过得七七八八,眼看就只剩下了最后两天。唐宋但逢期丧尽皆给假,齐衰一年给假三十日,但到了大明,除却丁忧大丧,其余期丧顶多都只在逢七之日给假一天,就是这可怜的假期常常还要取决于上官的心情。因此张超张起兄弟头七请了七天假,之后就只能在逢七之日向掌事官请假,倒是张越这一趟还宽裕些。

这天乃是四七,上门主持的乃是张辅的三弟张軏,毕竟,张輗即便想来,如今还仍在待罪之中,只好放老实一些。就在灵棚中致祭完毕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诸位老爷少爷,宫中派人传旨来了,是给三少爷的!”

先头太常寺遣使吊祭以及东宫遣使吊祭,家中上下都是除丧服往迎,该有的诰赠赙赠都已经到了,如今乍听得有旨意到,上上下下虽觉得狐疑,但少不得又一阵忙碌。各自除丧服按品级穿戴好了之后,阳武伯府当即中门大开,一家人按长幼尊卑排序将中使迎了进来。然而,见着人的一刹那,张越却是大吃一惊。

这不是平日见惯的张谦陆丰乃至于刘永诚海寿等等,那竟是内官监太监,那位赫赫有名的郑和!

这些天因为丧事的缘故,他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知道郑和已经再次下西洋归来,此时瞧着郑和一身大红缎纱麒麟服,他不禁想起这是郑和第六次下西洋。而据他的记忆,这一次下西洋也是后世历史学家争论最多的一回,外国人说郑和完成了首次环球旅行,有的说到了非洲,有的说发现了美洲,而中国则是有人说这趟是因为三大殿灾而中途返回。

只不过,这念头只在他心中打了个转,随即就被他按了下去。毕竟,只要郑和回来,以后总有机会请教,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另外一桩。由于这是传给他的旨意,因此接旨时自是他位居前列。然而,和先头内阁草拟的那些妙笔生花文采华茂的制书诰书不同,这一次的圣旨却只有简简单单几句话,仿佛是出自皇帝亲笔。

“……守御有功,进言有体,屡立功勋,但年纪轻轻不可不磨砺心志,不可不专精学问,着以兵部郎中衔充皇太孙赞读,暂隶詹事府,专侍兵事。”

当这言简意赅的旨意宣读完毕,张家上下自是面面相觑,就连张越也觉得这一回实在是不可思议。他还年轻,对于官职高低自然是无所谓的,只是,去给朱瞻基陪读却太过出人意料,更何况这兵事两个字实在是颇可玩味。想到朱瞻基派黄润来特意提醒一声,只怕是事前得到了些许风声,他不禁心中莞尔。

看来,这任命也有那位皇太孙的缘故。

郑和八月才回到南京,之后奉命北上,抵达京师也不过这几日的事。此时办完了该办的事,他也没有在丧家多做停留,只对张家人温言抚慰了两句,随即便径直回转了去。他这一走,家中上下自然又各自更换丧服,私底下便都议论起了这奇怪的除授。

转眼又过了一日,张越思忖明日便要暂时除服前去东宫当值,这天用晚饭的时候,他便瞅了个空子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陪着妻子一块吃饭。算着如今距离产期顶多只剩下一个月,必定是在祖母丧期百日之内,还有不少行礼举哀的仪式要走,他少不得吩咐崔妈妈平日更要多加小心,一定要随时跟着寸步不离。吃过晚饭,因琥珀把虎头虎脑的静官抱了过来,他忍不住又抱着儿子耍弄了一会,可没过多久,那多日未刮的胡须就扎得小家伙哇哇大哭。

手忙脚乱将人放在床上,他便轻轻摩挲着那大大的脑袋:“小静官,你曾祖母如今已经不在了,只是她的期望却留了下来。咱们家不养纨绔儿子,等你再大一些,爹爹一定找最好的师傅让你练习骑射!就是将来考科举做文官,也得先有好身板!”

别说杜绾被张越这番话说得心生感触,就连旁边的秋痕琥珀也都想起了张越小时候,崔妈妈摇了摇头,忙吩咐乳娘上前把孩子带出去,随即又叹息了一声:“少爷想必是因为小时候生病给吓怕了,小静官要等到练习骑射,那是还早呢!不过老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女孩儿娇惯些不打紧,男孩子却不能像花儿那般养着,得多磨炼磨练才有出息……”

被她这么一唠叨,屋子里渐渐更多了几分伤感的气氛。说着说着,她也觉得自己有些煞风景,忙寻话头岔开。眼看天色渐晚,张越又要往前头去睡,众人便一一找了借口离开,只留下房中的夫妻俩再说说话。夫妻俩默然对视良久,杜绾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皇太孙宫那边看似是闲差,其实却是众矢之的,你一定要小心些。你这几天忙,我也没功夫和你说,爹爹刚刚升任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除却当值恐怕还会为东宫讲学,以后你们应该可以常常相见。”

“如果在皇太孙那儿也能顺便听一听先生的教诲,那是再好不过了。”张越自然而然地道出了先生两个字,随后屈指算了算,“这次之所以没有改授詹事府,恐怕也有些缘故。那里除了詹事少詹事府丞之外,就是左右春坊大学士、左右庶子、左右谕德、左右中允……总而言之,品级低的不能给我,品级相等的学士庶子也不是如今的我够资格担当,因此,反而是皇上即位后早就裁撤的赞读一职没了品级,可以临时充一充场面。”

“充场面不要紧,只是你以后千万不要陪着皇太孙殿下一块斗蟋蟀就成了!你这人虽说老成,可时不时也会疯一回,那边有无数老臣的眼睛盯着,小心他们找你的麻烦。”

看到张越闻言失笑,杜绾不禁抬头看了看昏暗的灯台。东宫那位倍受宠爱的皇太孙嫔如今也正身怀六甲,皇太孙和张越一样,也快要做父亲了。

第五百八十章 府军前卫

皇太孙宫位于皇城东南,端本宫之西,自永乐十五年开始营建,永乐十八年正式迁都时大成。整座宫殿皆是丹漆立柱,红墙黄瓦,外间院墙正门处悬着蓝底金字牌匾,上书皇太孙宫四字。之所以未曾冠以宫名,是因为朱棣悬而未决的缘故,但皇太孙宫一应执事宫女等等皆和东宫等同,所有侍读侍讲之类的官员都是从翰林院和詹事府精挑细选出来的俊杰。

这天一大早,张越就赶到了这里。尽管齐衰不用在家守制,更不可能在宫闱之内服丧行走,但他仍是穿了缀有粗制麻边的青布靴。

他昨天先去兵部交割了所有公务,然后到了詹事府拜见,但却没见到正经上司——原因很简单,身兼詹事府詹事的吏部尚书蹇义如今还在大牢中。作为赞读,其实和专管讲学的侍读侍讲并不相同,而他对于兵事也还不算精通,因此别说他不明白这趟究竟什么用意,就连詹事府如今管事的少詹事也疑惑莫名,却不得不根据皇帝的意思让他自由出入皇太孙宫。

差不多一个月足不出户,乍然站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张越不禁觉着明朗的阳光有几分刺眼。尽管和朱瞻基打过不少次交道,平日在宫中遇见的时候也常常会说上几句话,但这样来到皇太孙宫对于他来说却还是第一次。直到内中有人迎了出来,他方才收拾了那些心情,却发现来人是一个三十出头满脸堆笑的陌生太监。

“小张大人,昨日皇上吩咐过,让皇太孙殿下今早大阅府军前卫,您倒是来得正好。咱们这皇太孙宫中多半文官都不曾经历过战阵,您随侍殿下最合适不过了。”

说完这话,见张越掩不住错愕,他不禁讶异了起来:“咦,小张大人不知道这消息么?咳,一定是詹事府那些人对于这所谓大阅不以为意,所以忘记告诉您了。时候不早了,您这么一身不方便,得赶紧换一身衣裳。小的陈芜,乃是皇太孙的近身内侍……”

措手不及的张越根本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陈芜拉了进去。只见这皇太孙宫和乾清宫的规制差不多,第一进乃是东西直房,等进了中间的长兴门,迎面便立刻便是正殿崇本殿。整座大殿黄琉璃瓦大歇山顶,前檐之下是朱漆格扇门,瞧着雍容大气,只是里头光线暗,从外头往里瞧,竟是什么都看不清。从前檐明间穿过穿堂,这才是后殿明德斋。

“元节,你可是来了!”

朱瞻基此时已经穿上了一身大红袍,头戴绛纱冠,腰佩宝剑,看上去英气勃勃。摆手示意张越不用多礼,看到那一身打扮,他便立刻吩咐陈芜带着张越去换一身衣裳,等人装束一新出来,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以往为了出宫多备下的,只不过那些讲读的学士们看得紧,也没机会穿,没想到今天正好能用上。府军前卫是皇爷爷当年为我专选的幼军,不少还随了我永乐十二年北征,不过之前那一批不少补到了京师三大营,如今这一批是年初从各卫所再次选出来的。我也好几年没有去大阅了,若有人才,倒是该简拔几个。”

张越身在兵部两年,对于京营京卫的情形也颇有了解。洪武中置锦衣卫、旗手卫、府军前卫等上十二卫,永乐中复置燕山左卫、燕山右卫等上十卫,总共是上二十二卫,全都隶属上直卫亲军指挥使司。其中,府军前卫可以说得上是命运多桀。

府军前卫在洪武上十二卫中原本排位第三,统领幼军的选拔训练,若正式成为前卫卫士,则称带刀官,轮番带刀入宫侍卫。然而,由于和蓝玉案有牵连,府军前卫在洪武年间横遭屠戮,一度罢废不设,直到永乐十三年,朱棣方才下旨为皇太孙遴选幼军,重设府军前卫,又置了各级官属,由都督薛禄统率。更重要的是,它专为京师三大营输送后备兵员。

尽管府军前卫掌带刀侍卫事,营地校场却在皇城之外。张越跟着朱瞻基出了东华门东安门,上马疾驰了约摸一刻钟,就到了位于京城东北角的府军前卫校场。此时,得到消息的上下军官都早早迎了出来,内中但见旌旗飘扬军容齐整,而一应军官几乎都不超过三十岁。陪着朱瞻基走上校阅高台的时候,张越看着那清一色的宝蓝色袢袄,不禁想起了宣府大校场。

“元节,可还记得你当初下江南时,我借给你的那四个人?”

“当然记得!”张越一下子回忆起在松江府客栈中的惊险一遭,当即笑道,“别人以讹传讹说我是什么神射,其实比起他们几个来,我那时候不过是走运罢了。他们四个武艺精熟,又忠心耿耿,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手。”

“不是好手,我又怎么会借给你?比起汉王的天策卫,赵王的常山护卫,我的府军前卫可是不差毫分!”

朱瞻基得意地一笑,随即便在居中正位上坐了下来,又朝左边侍立的府军前卫五位指挥使微微颔首。等到他们纷纷下去整军安排校阅,他方才侧头看着张越。

“你之前给皇爷爷的那个条陈,皇爷爷转给我瞧了。此次北征虽重创了兀良哈人,但阿鲁台远遁,主力未损,恐怕仍不死心,所以把大宁三卫重新调回故地的事,皇爷爷已经着手筹备。你今天恐怕也应该想到了,所谓赞读,不过是给你一个名义。府军前卫是我的亲军,实质上却是三大营的后备,所以极其重要。你之前的条陈不是提过兵事么,这一次不妨在府军前卫试一试。这里毕竟是府军前卫,你做什么,我都可以说是皇爷爷的意思,你可明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张越怎么会不明白。然而,这实在是和他满心以为的悠闲生活相差太远,因此,他不由得愣了一愣。想到祖母离去时那挂在嘴边的笑容,想到父亲的期许和期望,想到杜绾那天开的玩笑,他渐渐回过神来,遂在旁边微微躬了躬身。

“殿下放心,臣明白了。”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朱瞻基心中一松,便惬意地往后靠了靠。他从小就被严格督促着上进,要说文,他对熟读经史阅览无数,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乐意被那些饱学大儒逼着勤奋。至于骑射武艺,尽管之前北征那次遇险的经历实在是刻骨铭心,但倘若是没有别的因素夹杂其中,他其实更喜欢驰骋在马背上的感觉。就好比这府军前卫他一直都关注着,可从来被那些讲读官管着,不能直接插手人事。若非朱棣点头,恐怕他来看大阅也会被人劝得不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