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子,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

尽管张越只是当初在孟家见过唐赛儿一回,之后除了冯远茗提过一次,他几乎就完全没有再听到过这位白莲教教主的任何传闻,但朝廷的海捕通缉榜文还在,张越看着那张几乎没有丝毫变化的脸庞,很有一种叹气的冲动。可人家既然没有见着他就要喊打喊杀的,更没有立刻抽身而走,他便索性走上前去:“没想到你还在山东。”

“我只是趁着清明祭扫先夫的坟墓,没打算在山东多停留。”唐赛儿哂然一笑,见张越只是站在那儿,她便漫不经心地说,“既然遇上了便是有缘,张公子何妨坐下喝一杯?算起来你那妻妹是我的小师妹,也不是外人了。”

张越从来没想过会再次见到唐赛儿,因此压根没料到对方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官匪有别固然不假,他固然可以想办法留下她,但要是她真用什么鱼死网破的法子,对于他同样是大麻烦。毕竟,冯远茗确确实实是这位白莲教主的师傅——尽管只是医术上的师傅。

扭过头扫了一眼身后四个目不斜视的护卫,他觉着自己这时候再站着反而更扎眼,于是便依言坐了下来。看到唐赛儿摆摆手向一旁的伙计又要来了一套碗筷,又无所谓地在他酒碗中斟满了,他不禁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他先头在青州奉旨监斩,那屠刀之下可是一口气杀了几百个人,其中多半都是白莲教徒,若是说和对面这位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人老了,心也软了,这几年我没杀过几个人。”举起那个粗制的白瓷酒碗喝了一口,唐赛儿便淡淡地起了个头,见张越脸色猛地一僵,她便放下了杯子,“我不比你,你虽然是文官,可这些年你杀过的人,恐怕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吧?只是老了也有老了的好处,至少我比从前精明些,不会被人算计了也浑然不觉。岳长天死了,那位汉王世子也死了,我的仇已经报了一大半,你不用担心我还会揪着你不放。”

头顶上不再悬着这么一柄利刃自然感觉不错,但是,听到唐赛儿提到的这两个名字,张越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京师大乱的那一夜,他听说自己家附近的巷子出现了一具莫名尸体,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就让胡七去查了查,等得知是岳长天时,他索性就没有对其他人提。至于汉王世子的死他倒是从来没往某个方向去想,如今听来,难道也是这个女人的手段?

“唐姑娘,你就想对我说这些?”

“我只想对你说,不要小看了女人!”唐赛儿满斟一杯,随即举杯一饮而尽,这才将杯子随手撂在了桌子上,“女人一旦偏执疯狂起来,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以后要是官府能公正一些良善一些,朝廷能够少打仗,兴许我会用这双杀过人的手做羹汤过过平淡日子,但若是不能,我也大可豁出去!我奉劝你多加小心,你可是也有一个疯狂的女人盯着!”

言罢她便站起身来,指着张越对那个在店堂里忙忙碌碌的伙计淡淡地点了点头:“今儿个的帐记在这位公子头上!”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口气,再看着那个身穿蓝衣的背影跨出大门,张越几乎要吩咐人追出去,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如今已经不是山东的父母官,也不是刑部负责海捕事宜的官员,就算抓着这位白莲教教主又有什么用?那只是更烫手的山芋,更何况人家已经明说打算收手,他就更没必要多管闲事了。更何况,那死掉的两个人都是他也想除之而后快的。

结帐出了客栈,他往街道两旁扫了一眼,见再也寻不着唐赛儿的影子,就回头吩咐跟出来的四个人不许和人提起今日的偶遇,随即便继续顺着起初定下的行程继续往前走。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他方才回到了船上。此时,负责采买的小厮已经都回来了,倒是张超特意在船头等,见着他上船便埋怨了两句,随即便提起了一个重大消息。

“礼部尚书吕震已经出狱复职了。”

想到之前朱棣把一个个大臣打入大狱时雷霆万钧的坚决,之后一个个人往外放时的那种拖拖拉拉,张越不禁觉得皇帝如今确实是喜怒难测,于是便开口问道:“这是多久的事?”

“大概就是五六天前。是京中南下南京的官船上传来的消息,因为万寿节快到了,这次皇上要御奉天门受百官朝贺,同时接见四夷朝使,因为礼部少了吕尚书,这几个月一直效率低下,所以最后人就放出来了,而且还官复原职。”

这算什么理由?要真是因为这缘故,如今礼部另一位尚书金纯听了非得七窍生烟不可!

想归这么想,但对于吕震兼理三部尚能井井有条的本事,张越心里还是佩服的。须知礼部一向是清闲衙门,固然管着三年一度的会试,但主考官都是取自上裁,还不算极有实权的部门,可吕震偏能处处握权排除异己,而且还坐得很稳当。上次他亲耳听到皇帝大发雷霆,如今却又轻轻巧巧赦免了,此人得圣心可见一斑。

行程中的小小插曲只是平静水面上的小波澜,很快便消失了去。三月二十三日,船终于停在了通州码头,留守京师的高泉早早地等在了通州城内,这天清早就到码头上等候,午后方才接着了人。由于女眷行李不少,随行更是用了六辆马车,他吩咐下人看好从船上往下卸东西的脚夫,又快步走到了张越三兄弟的面前。

由于兄弟三个的儿女都还小,最大的还不满四岁,最小的还在襁褓,路途颠簸恐怕吃不消,而且都是重孙辈,于是此前就都留在了京中,同样留下的还有方水心母子和红鸾母子。前者是关在屋子里谁都不理会,后者则是因为张赴此前便身子不好,她思来想去便去求了张倬,于是就留下了。这会儿高泉禀报说一干小主人都还好,众人自是松了一口气。

眼看女眷们都已经登了车,张越正打算上马,就听见码头另一边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那里也停靠着一艘客船,此时吵闹声音极大的恰是船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的面前围着几个码头上挑运行李的脚夫和车马行兜揽生意的车夫。等到听清楚了那随风飘来的话语声,张越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讨价还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别以为咱们是外地来的不懂行情,我爹可是京官!通州到北京才几十里路,咱们这么点人要半吊钱,你怎么不去抢?还有,这么些行李从船上运下来就有九十文,呸,你做大头梦呢!母亲,您别拦着我,咱们大老远从泰和赶过来,是到京师过好日子享福的,凭什么受这些苦力的闲气!”

原打算转身出发的张越忽然听到泰和两个字,立刻就放下了缰绳,又转头仔仔细细地望了过去。这时候,只见有人搀扶了一个老妇缓缓从踏板上下船。那老妇瞧上去打扮得极其朴素,仿佛只是出自寻常人家。然而,联想到自己之前曾经向杨士奇提出的建议,他不免留上了心,连忙带了连生往那边走去。等到近前,他就听到那男子又嘟囔了一句。

“爹是堂堂左春坊大学士,如今咱们到了通州竟是连个接的人都没有,杨忠那个狗才究竟在干什么!”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世家名门

杨稷是杨士奇的长子,也是杨士奇唯一的儿子。自从杨士奇被征召入京为官之后,最初是假期太少,之后是皇帝离不开,二十多年中就没有回过家乡,夫妻俩自然就只有这么一根早年所生的独苗。此时此刻,杨稷满脸不耐,要不是下了船的母亲已是皱起了眉头,他几乎就想捋袖子对那几个死不松口的车夫动手了。

“请问可是杨伯母和杨世兄?”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下头传来了一个声音。看清是一个身穿青布袍子的年轻人,又听那说话的口气,他立刻收起了刚刚那幅嘴脸,疾步上前笑容可掬地说:“家父杨士奇,我便是杨稷,这是家母。你是父亲派来接咱们的么?我就说母亲难得上京一次,咱们又是不识路途的,父亲怎么可能不派人来接。敢问这位世兄名讳,怎生识得咱们?”

张越刚刚还想着杨士奇那般儒雅风范的长者竟然有这样的儿子,此时见对方态度骤然大变,他倒是吃了一惊。上前先施礼见过那老妇,他又对杨稷拱了拱手。

“在下张越,今天倒不是特意来接,其实也是恰好船到通州。刚刚听见世兄提到泰和二字,所以就起意过来瞧瞧。世兄又提到左春坊大学士,我就想着伯母和世兄自然是东里先生的家人无疑。怎么,是府上尚未有人来接?你们这一路坐船旅途劳顿,码头上人又太多了,不如我让人去雇马车,让诸位先行入京。”

杨夫人虽说已经是白发苍苍,平生少有离开家乡的时候,但终究是读书知礼的人家出身,见张越执礼恭敬言谈清雅,又是一表人才,顿时大生好感。人家既然报了名姓,又是一口一个伯母,还预备帮忙打点,她连忙摇了摇头道:“张贤侄不必如此客气……”

她这话还没说完,站在旁边冥思苦想的杨稷忽然猛地一拍巴掌,随即便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原来张世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小张大人!母亲,这位是张元节张世兄,父亲曾经在信上提到过的,是和父亲交情最好不过的杜大人的学生。既然是张世兄的好意,咱们就不要回绝了,等回到家您好好谢谢他不就成了?”

原本还在打量张越的杨夫人这才恍然大悟,但却越发诧异了起来。由于丈夫在朝廷为官,她在江西泰和也常常让家人上衙门抄官报,那些要紧的大事从来都不曾拉下一件,自然听说过张越这个名字。刚刚听到乍然没反应过来,却是因为面前的人和她想象中的相去太远。愣了片刻,她就含笑点了点头,又很是感谢了一番。

张越安排妥当之后,便回头去和张超张起通了个气。得知那是杨士奇的家眷,兄弟俩便都前去相见了。这一耽误,众人启程的时候就晚了好一会儿。由于码头上那些车马行的马车也不知道给多少人坐过,张越便让高泉腾出了一辆车来给杨夫人及侍女乘坐,用雇来的马车装了行李。而杨稷却不肯去坐马车,硬是要骑马和张越同行。

然而,就是这么个举动,却是让张越不胜其烦。要不是如今风大,杨稷没法子一路罗嗦唠叨过去,他几乎就要落荒而逃了。他哪里能想到,杨士奇的儿子竟然是这副德性!

进了京城宣武门,张越便让张超张起先回家,自己则带人护送杨夫人和杨稷去杨府。由于他来过好几次,送来的又是杨家母子,门房自是慌忙往里通报。不多时,管家杨忠就赶紧迎了出来。他是杨士奇从泰和带出来的老仆,上前给主母和少爷磕过头便连连请罪,然后又上来向张越千恩万谢。他这回不合算错了日子,可主母身体不好,万一有闪失就麻烦了。

既然已经好人做到底了,张越也就以有孝在身为由婉言谢绝了杨夫人入府坐一坐的邀请,很快就告辞离去。他前脚刚走,杨稷便上前搀扶了杨夫人往屋里走,却是笑意盈盈地说:“母亲,乡间把人家传说得凶神恶煞,可您刚刚也瞧见了,那张越分明是一个再和善不过的人。杜大人倒是运气好,挑中了这么个女婿,要说张家那可是顶尖的门户……”

“若是单凭军功勋贵,那还算不得顶尖,前头出了一位解元,后头出了张越那么一位进士,这才是真正的光耀门楣!”杨夫人出身士族,更看重的是读书科举,此时逮着机会便教训起了儿子,“你在读书上头天分普通也就罢了,这儿子却一定得教导好,这是杨氏日后的希望。杨氏在泰安也是世家名门,但却是靠你爹才振兴起来的,你别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种老生常谈的唠叨杨稷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得听多少回,连耳朵都几乎起了老茧,自然知道这会儿只要唯唯诺诺点头答应就好。等到安置了母亲,他在这座简简单单的宅第中转了一大圈,最后便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南京那座宅子好歹还有个梅园,这里倒好,地方竟是比原先小上一大圈,真不知道父亲这官是怎么当的。这说出去也是大官,住的地方却这么简陋!父亲跟着当今皇帝都已经二十多年了,至今还是个五品,俸禄少得连过日子都紧,难道父亲就不觉得丢脸?

话说回来,今天既然结识了张越,有空不如到那里拜访一次,也看看顶尖的门户过的是怎样豪奢富贵的日子。单单知道诗书礼仪,没有荣华富贵,那算什么世家,什么名门?

这边厢杨稷羡慕豪门世家的凛然贵气,那边厢张越一路疾驰到家时,面对管家高泉捧出来的一叠请柬和各色帖子,却是头痛不已。尽管如今张家居丧,但京中勋贵人家的人情往来却不能短缺,一家家一户户加在一块赫然是一个了不得的数字。约摸估算了一下,他便对高泉吩咐道:“按照从前的例就好,银钱还是从账房支取,以后每月的账都报送大奶奶过目。”

高泉连忙应了,随即又低声说道:“四月十七就是皇上的万寿节,前年是因为三大殿灾而罢了朝贺,去年又是北征在外,前些年刚刚迁都北京顾不上,这一次却是要大贺的。这一注贺礼太薄了不恭敬,太厚了皇上必定会说豪奢,三少爷可有什么主意么?”

尽管路上还提过皇帝的万寿节,但此时听高泉满脸为难地提起寿礼,张越只觉得脑袋更大了。这年头还没有后世的奢靡之风,文官进寿礼多半都是字画,勋贵则是往往用公田出产或是各式各样的特色小玩意进呈,若是谁冒冒失失铸一尊金佛或是诸如此类的物件,恐怕反而会招来皇帝的怒火。问题是,张家的家底摆在那儿,他的字画功夫又都是寻常,这究竟送什么就得费一番踌躇了。到他这个份上,出彩不出彩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出错。

“此事容我想想,你也不妨在市面上多多留心。”

张越既然说不用着急,高泉自然也就放了心,于是躬了躬身就退下了。他一个人管着林林总总那么多下人,一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自然是不得闲。而回到自己屋子里的张越沐浴换了衣服之后,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偷闲片刻,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

“什么事这么吵吵嚷嚷的!”

听到这一声,外头便安静了些,不一会儿,身穿青色纱衫子的水晶便挑了帘子进门,屈膝行礼之后便双手呈上了帖子:“是輗二老爷那边打发人来送信,说是为了珂小姐的婚事,请少爷少奶奶哪天有空过去商议商议。”

张珂的婚事?时隔两年有余,张越几乎已经把这一茬给完全忘记了,乍然听人提起不禁吃了一惊。接过帖子随手一翻,他就颔首吩咐水晶退下,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瞧见杜绾从里屋出来,他就把这帖子撂了给她。

“你看看,輗二叔现在倒是知道来找咱们拿主意了,珂妹妹被他害苦了!”

当初孟府园子中的诗会杜绾也曾经在场,虽只是和张珂见过这么一次,但那个争强好胜的小姑娘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回的赌斗固然是带了几分置气,可那时候张珂还小,大约只是被人唆使了而已。倘若真的让其嫁给了禁锢西内的李茂芳,那么姑娘家的未来人生就真的是全完了。一目十行扫了扫那帖子,她便在张越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如今孝服已满,若是永平公主一力要完婚,恐怕輗二叔没有办法拒绝。就是皇上……富阳侯毕竟是皇上的外孙,永平公主只要求皇上为富阳侯留后,在有了婚书的情形下,恐怕皇上不会不答应。可是,张珂不明不白失去了母亲,已经很可怜了,若是还要嫁那种人……”

“你说得没错,珂妹妹年前才刚刚二十五个月孝满除服,眼下永平公主既然提出要立刻成婚,恐怕是什么都想好了!都是輗二叔之前太糊涂,挑了这么个好人家,眼下竟是明知道是火坑,他就是不想往里跳都不成。这种时候才找咱们有什么用……可恶!”

恼火地骂了一声,张越冷不丁想起了张珂那时候做的诗。小丫头的刁难他早就忘了,紫貂皮大氅的公案也毕竟过去了,就算张輗可恶,毕竟和张珂无关。而且,他和永平公主已经是结下大仇了,张珂嫁过去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可是,他能怎么办?

第五百八十九章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尽管之前因北征军粮事被迁怒,免去了神策卫指挥使,但张輗毕竟是先头靖难第一大将张玉的儿子,所以正旦大朝会之后,他就得以官复原职。张辅先前北征之后领中军都督府事,神策卫以京卫直隶中军都督府,所以如今即便张辅领兵赴了大宁,中军都督府的官员毕竟不敢苛待了他,于是他自然乐得逍遥。

要知道,这京卫素来都是勋贵子弟恩荫寄禄的地方,府军前卫之中就有五个指挥使,他那神策卫中和他品级相同的还有三个人,他这个指挥使就是不去坐衙也没有太大关系。

只不过,在家才闲了几天,张輗就接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柬帖,那二郎腿哪里还跷得起来。于是,他差了几拨人往各处送信,大嫂王夫人,三弟张軏,甚至连阳武伯府的四兄弟他也病急乱投医地派了人去知会。倘若说原本他还想着左右逢源脚踏数只船,那么现在他就深刻体会到,当初觉着那门亲事很理想,因而和那位金枝玉叶扯上关系是多么蠢笨的勾当!

然而,王夫人得了信,却只让人捎带了短短的一句话——事已至此,无可设法;而张軏则更是直截了当地回函一封,信上言辞委婉地说,既是已经定下的婚事就不能反悔,也就是牺牲一个女儿罢了,让他想开些;而阳武伯府那边更是动静全无。

不过数天,他就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自然不会顾惜区区一个女儿,可若是将来新君登基再追究先前的事,他岂不是得闲置一辈子?团团转了两天,他最后还是把心一横,这天下午就带着张珂赶往了英国公府,谁知道却在大门口吃了个闭门羹。

“二老爷,夫人一大早就带着大小姐出去了。”对于张輗张軏这两兄弟,荣善从来就没什么好感,此时唯恐张輗脾气上来在门口闹将出来,忙又躬了躬身赔笑道,“小少爷和二小姐如今都还小,大小姐一个人没个伴,阳武伯府的菁姑娘如今已经七岁了,差不多也能和大小姐搭伴读书,所以那边府上越少爷一提,夫人便答应了下来,以后半个月在那边府上,半个月在咱们府上。不但如此,夫人还打算等小少爷大一些,就送到张家族学里头去。”

张輗和阳武伯府那边的兄弟侄儿都少有往来,这些事情都还是头一次听到,不禁愣在了那里。仔仔细细琢磨了一会,他的心就不知不觉往下沉。顾氏好歹是带过他三年,虽说在开封那时候他还小,也觉得老太太规矩太大不耐烦,可这次丧事的时候,张軏都亲自去主持过四七,他却借着待罪没怎么露头,下葬也没过去,恐怕是把那边得罪死了。

可这也不全是他的错,谁让张越那样得宠信,竟在皇帝面前一点都没替他说话,害得他被免职查问,丢了好大的脸!

想到这里,张輗也懒得和荣善多罗嗦,转身就迅速上了马,随即重重挥下了马鞭,急急忙忙赶往武安侯胡同的张家。他这一走,后头的马车自然是急急忙忙跟上,车中的张珂透过车帘缝隙望着外头的景致,一颗心却是犹如死水一般。

她年少便有才女之名,父亲母亲都是疼爱有加,定亲的那人又是皇帝的嫡亲外孙,世袭的勋贵侯爵,那时候还真是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女。可转眼间母亲死得不明不白,父亲却只是胡乱逐出了几个侍妾,继而未婚夫李茂芳竟是卷入了谋反之中,被禁锢西内,而且抓人的竟还是自己的嫡亲堂兄。每每想到昔日孟府诗会的情形,她甚至觉得那犹如上辈子的事。

六年了,张越官运亨通娶妻生子,已经不是那个与她赌斗争胜的堂兄了,恐怕如今的他根本不会记得她。父亲当初用她来算计人家的紫貂皮大氅,如今又要上门去请人家帮忙,他平日每每不肯放下的面子这会儿究竟上哪里去了?

尽管张輗平日很少往阳武伯府来,但西角门的两个门房还是认出了人,自不敢将其拦在外头。闻讯而来的管家高泉让人赶紧往里头通报,自己则是把这一位引到了花厅奉茶,而张珂则是安置在旁边的侧厅。因之前张輗派人送过信,他大略明白此来是怎么一回事,便也有心探听探听口气,可张輗却是决口不提先头的事,反而是仔仔细细问起了族学的勾当。

好在高泉这番应对的苦楚没持续多久,内间就传出话来,请张輗到西院说话。他把人亲自送到了二门,眼看这一对父女随引路的媳妇进去了,他就松了一口气。

张恬如今四岁,王夫人虽中年得女宝贝非常,但却也不曾骄纵了她,今天特意把孩子带来,也是生怕孩子一个人太孤单。此时此刻,见张菁正一板一眼地教张恬读三都赋,她不禁颇为欣慰,便对杜绾笑道:“虽说你的学问教导这两个孩子再好不过,可你总要管家,这心思没法全都放在她们身上。恬儿的年纪还小,可菁丫头却是该读些正经书了。”

“大伯娘说得没错。”杜绾也觉得那一对小小的堂姐妹站在一块颇为和谐,闻听此言便笑答道,“其实之前爹爹提过,已故梁泊庵先生有一位公子梁楘,如今年过三十,学问很扎实,只是由于先前那公案的缘故,再加上泊庵先生身故不久,所以他还是生员。梁公子写信给爹爹,说是等守孝期满后要进京,希望能学一学当年的爹爹,一面教书一面磨练学问。”

“学你爹?他也要做教书先生么?”王夫人闻言大吃一惊,随即便恍然大悟,面上遂喜笑颜开,“梁潜的学问当年皇上和太子都赞口不绝,只可惜……若是他真愿意,咱们家这两个小丫头还真是屈了人家大才,请他教导教导那些男孩子才是正经。”

“大伯娘还不知道他么?相公就是打人家的这个主意,听了爹爹的话之后回来就笑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您的天赐,我家的静官,大哥的炯哥儿,公公的赴哥儿,还有保定侯府的昂哥儿,一个个恐怕很快就要到年纪了。”想起张越得知消息那会儿的大喜过望,杜绾不禁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不过相公说了,人家就是要报恩,咱们也不能一心想着多留人家几年。梁家乃泰和大族,梁公子将来必定要再应科举。”

王夫人何等聪明,这言下之意自然明白。如今皇帝尚在,恐怕见梁家人仍有心结,但若是新君登基,梁潜的所谓罪名也就不存在了,梁家子弟自然有翻身的一天,那时候梁楘不可避免要走入仕途。她只不过想儿子启蒙时能有个人品好学问好的先生做个榜样,并不奢望能一辈子留着别人,因此自是不在乎这一点,反倒希望人家翌日前途正好,说出去也光彩。

眼见张菁做老师做上了瘾,旁边还有一个琥珀随时提点,两人便也不打扰她们,悄悄地离开了厢房。还不等她们回正房,外头就有媳妇报说张輗父女来了。听说这回事,不但王夫人脸色一僵,就是杜绾也想起了几天前消息传过来时的情景。

“他还真是不死心,婚书都下了,这事情还能有什么余地?”

王夫人虽是妇道人家,但毕竟张辅出征在外时都是她坐镇家中,对于外头大事自然也都清楚得紧,此时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她却仍是拿不出什么主意。

永平公主倘若只是那些安安分分的公主,那么这桩亲事自然极其称心如意,可李茂芳先头闯了那么大的祸,如今夺爵毁券禁锢西内,而且倘若新君登基,指不定还要追究,这不是给张家招惹麻烦么?张辅是皇帝最信赖的勋贵,但倘若太子或是太孙登基,毕竟这关系就隔了一层,因为常常领兵的缘故更是会招来疑忌,若婚事一成,岂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绾儿,这事情你可有什么主意?”

那天接到这消息,杜绾和张越就商量了很久,到最后只想出了两个法子。一是拖,问题是只要永平公主上书求恳,念在女儿份上,朱棣不可能否认这么一桩早就定下的婚事。二则是李茂芳在此之前死了,可如今的礼教大防非同小可,李茂芳一死,张珂岂不是要守一辈子活寡?于是,此时此刻,她只能叹了一口气,对王夫人摇了摇头。

“请輗二老爷进来吧!”情知避是避不过去了,王夫人只得对那报信的媳妇吩咐了一声,随即便挑帘进了屋子。等杜绾跟了进来,她思忖片刻便开口说道,“你二堂叔待会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你是侄儿媳妇不好说话,还是避一避。横竖他是追着我来的,我应付了他就好。你去那儿看着菁丫头和恬儿,免得有声音惊着了她们。”

王夫人既这么说,杜绾自是无话。到了厢房,她被张菁拉着讲书,最初还有些心不在焉,继而就渐渐只顾着面前这两个孩子。直到一阵吵闹声从外头传来,她方才一下子惊醒了,吩咐张菁好好看着张恬,随即便连忙出了门去。到正屋门口时,她恰好听见了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

“爹,你和大伯母都不用为难了!只要我不在了,岂不是就什么事都没了?”

第五百九十章 人生在世须得一搏

如今是四月初,路上的行人都换上了各式各样的春装,这其中最好卖的却是江南的新款。论丝绸,潞州府的潞绸并不比江南的丝绸差,但款式花样却从来是南边带动北边。单是女人们喜爱的裙子,便有拖裙销金裙荷边裙多种。倘若送礼,捎带一套时样衣服,那在亲戚朋友面前便是了不起的体面。

这小户人家都是买现成的,大户人家有的是自家养了针线人,有的是外头高价请了顶尖的裁缝,那一套套春装夏装流水一般地裁出来。平日各家贵妇往来走动时,往往也是存心攀比衣裳首饰,谁也不想被人比下去。因此,从三月到四月,京师各家绸缎庄的好料子,销量比往日何止涨了一倍。

日落时分,离开詹事府的张越却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带着两个随从去了一趟大德绸缎庄。他居丧以来很少出门,平日也不太往这种地方去,因此看见那种摩肩接踵,那一匹匹五颜六色的华彩绸缎流水似的卖了出去,他顿时吓了一跳,等那伙计上来兜揽生意,他方才得知是怎么回事。他虽说在家里,但有些消息却还是有数的,要不是成国公夫人和襄城伯夫人穿了几套新鲜花色式样的衣服,于是带动了上头勋贵,怎么会一路影响到了下头百姓?

他如今有了牛敢四个,思忖着袁方那儿恐怕缺人手,于是便暂时把胡七四个还了回去,只留着赵虎一人应付平日事情。前几日从胡七那里听说了一些线索,他就思忖着去房家走一趟,但空手上门却不好看,所以他才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来了这里挑选。

“公子,这金鱼海棠纹路的,叫做金玉满堂,最是好口彩;若是有什么喜庆或是送给长辈,不如就是这一匹,芙蓉桂花万年青,合在一块岂不就是富贵万年?我看您这年纪,明年指不定是要参加会试科举,这莲花马镫配上黄底缎子,正好叫连登黄甲……”

被那个口若悬河的小伙计这么一说,张越忍不住想起当初第一次在大德绸缎庄遇上袁方之前的经历,于是连忙摆了摆手,只说是送给朋友长辈的,厚实大方即可。选了两匹福寿双全花样的纻丝,两匹马上封侯花样的杭绢,他便让人送到了马车上,旋即就出了门。

房家位于什刹海东边的魏家胡同,因知道他家父兄凉薄,见着了更没意思,张越只在当初知道房陵被国子监开革的时候去找过一次,而且还是孙家人带的路,他连门都没进就被房陵拉去别处喝酒了。

这一次循着昔日那点印象找到了地头,他便发现这胡同里多了几家新住户,瞧着门楼气得高高的,虽不能像官宦人家那样三间五架,但也是显不尽的气派。夹在这么些新宅子中,房家虽是世袭的三品指挥使,但那大院就显得有些不起眼了。远远认出那座宅院时,他就看到东角门处仿佛有人在送客,便索性吩咐马车暂且停在旁边。等看见那人上马车的作派古怪,他心中一动,遂随口对车外的张布吩咐道:“你悄悄跟过去瞧一瞧,打听打听是什么人。”

牛敢看见张布答应一声下马过去了,便抓了抓脑袋疑惑地问道:“少爷怎生不叫俺去?”

“张布武艺上头天分不如你,但却比你机灵。”张越看见牛敢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脸上丝毫没露出半分异议,便又笑着问道,“听说高泉给你们几个说了亲事,等年底就要成婚?”

“全都托了少爷的福!”当初在北边朝不保夕生不如死的时候,牛敢哪里想得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挺直腰杆活着,自然觉得如今的日子好比是天堂。想到媒人给他看的那几样针线活,他更是感到心头热呼呼的,竟是笑得咧开了嘴,“那是后头街上一户好人家的女儿,平日靠绣活过日子,要说我还配不上人家,听说是她家二老看着我本分,又有少爷照应着。”

这年头女子嫁人无非是挑家世挑人品挑前途,彼此投契反而是最末一条,横竖成了亲之后有的是时候培养默契感情,因此张越听牛敢这么说,也并不觉得奇怪。笑着打趣了几句,他也没说什么要人家姑娘两厢情愿,毕竟是高泉安排的勾当,决不至于是强娶强嫁。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前头张布就回转了来到了马车前。

“少爷,已经打听着了,刚刚来的是永平公主府中使!”

永平公主府中使?张越听清楚这话就立刻皱了皱眉。公主位分虽尊,但自宋元以来,地位已经大大不如从前,要知道,无论汉朝还是唐朝,都出过几位了不得的公主,而宋以后几乎就没什么青史留名的人物了,而这一点从公主府属官设置就能看出来。洪武年间,亲王府还设置了正二品的王相等等,公主府就只有一个正七品的家令,而且如今家令也成了中使。而如今的永平公主,因为儿子的事情早就不受待见了,可却偏生上窜下跳自寻死路。

有锦衣卫那儿传来的情报,张越心里不免觉得房陵此次被逐别有内情,此时偏又撞着永平公主府的人刚走,他就没有贸贸然直接进去,而是在马车上又坐着沉吟了一会。约摸等了一刻钟,他方才吩咐车夫继续前行,等到了房府西角门前就吩咐了人下去通报。

尽管张越没怎么来过,但他的名字报上去却是很有些用处,那个原本还带着疑惑的年轻门房几乎是一溜烟地奔去里头通报。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瘦高个总管迎了出来。得知张越是来找房陵的,他面孔就微微一僵,随即赔笑道:“二少爷人是已经回来了,但因着今天在府军前卫操练的时候伤着了,所以太太吩咐……”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牛敢和张布就抱着那包好的绸缎上来,不禁愣了一愣。这房家能维持体面的日子,大多是靠着故世的老太爷富昌伯房胜积攒了不少家底,可如今老爷虽说是指挥使,但俸禄实在太少,又不善于经营其他,因此一直都是入不敷出,所以外头不管有什么时样绸缎衣裳,这家里却向来很少进门。想起刚刚公主府也送了一份价值不菲的礼,如今又是四匹时新绸缎,他在心里盘算了片刻,立刻改了说辞。

“虽说太太让二少爷好好歇着,但小张大人既然是二少爷的至交,总归是不打紧的,小的这就让人带您进去。来旺,赶紧的,把小张大人带去见二少爷!”

打发了人带张越进去,瘦高个总管就收下了那四匹绸缎,随即叫上了两个妥当的拿着东西,亲自往里头向太太禀报。他心里明白,想当初太太就看房陵不顺眼,后来因为这位庶出的二少爷因缘巧合靠上了东宫,这才消停了下来,最近借着其倒霉,没少摔下些不咸不淡的话。如今张越送了这么一份礼,总能让太太的气消一消才是。

张越原以为必定是在外院相见,谁知道那带路的小厮直接把他引到了那道分隔内外的垂花门前。进了二门,引路的就换上了一位年纪一大把的木讷老婆子,他只问了两句就知道休想从此人口中探出什么,索性不再浪费功夫。然而,等到对方在一个极小的院子前停下脚步,说这就是房陵的住处时,他不禁皱了皱眉。

这院子里没看见有什么伺候的人,带路的老婆子又走了,他只得径直推门进了正屋。四下里看了看,他唯恐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于是便咳嗽了一声叫道:“房兄可在?”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帘就被高高挑开了一角,探出了一个脑袋。只扫了张越一眼,那个还算清秀的丫头就立刻缩了回去,里头随即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不一会儿,那丫头就扶着上身衣襟敞开赫然能看到里头裹着白布绷带的房陵出了里屋。

“元节,你怎么会来看我?”

“我怎么就不能来看你?”张越没好气地撇了撇嘴,目光随即就落在了那绷带上,面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去了府军前卫也就算了,还弄得这么一身?”

“时运不济罢了,至于这个只是意外,没什么要紧的!”和上一次佯装无事,醉酒了却激狂尽显的房陵不同,眼下的他却显得很是爽朗,仿佛对自己的境遇并不在意,“府军前卫不是寻常地方,人家想进去也未必能进去,我一去就是所镇抚,已经很不错了。”

那个扶着房陵出来的清秀丫头见这儿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早就蹑手蹑脚退了下去,此时又送上了茶来。她原本还想替房陵系好衣服的扣子,见他冲自己摇头,只好悄悄地回到了里间。等她一走,房陵就对沉默不语的张越说:“放心,我没事,不会再像当初那般只会怨天尤人没出息。路是我自己选的,你能够帮的都帮过了,不用担心我。”

尽管这话说得简短,但张越还是听出了几分端倪。结合自己之前得到的消息,他不禁轻轻眯了眯眼睛,随即方才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做出一番事情来。只有一点,不要太冒险。就算你家人不在乎你,我们这几个朋友却不是铁心肠的人!”

“罗嗦,你什么时候也变成孙翰那样婆婆妈妈了!”房陵笑着站起身来,一如从前那般在张越肩头轻轻擂了一下,随即低声说,“我知道你这家伙聪明机敏,就算知道了什么也千万别露出痕迹来。还有,以后别来了,这对你我都好!这几天上家里的人就没消停过,人生在世,不就是一搏么?”

第五百九十一章 助人便是固己

张越别了房陵出来时,已经是傍晚酉时二刻。如今早已过了春分,白天便长了,太阳落山的时分自然就比从前晚了许多。此时一轮夕阳在西边似沉非沉,映照得那一线天空火红火红,而那红灿灿的余晖则是把人拉得人影异常狭长。因此,张越还在院子里,就看到了门口那个虽刻意隐藏,影子却仍清清楚楚映在地上的人。

候在院门口的是一个左脸长着几颗麻子的中年仆妇,那脸上赫然是十分讨好的笑容,屈膝施礼后就说道:“小张大人,我家太太说,您和二少爷原本就是朋友,来看看也是应该的,还费心备办什么礼物,倒是显得见外了。以后若是想来,直接和门上说一声就罢了。”

回头看了一眼面色木然的房陵,想起刚刚这家伙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决意,即使心里很不得劲,可一想房陵背后的那人,张越也不好再多留,遂淡淡地说:“劳烦回复伯母,就说谢她好意了,只是我以后事务繁忙,未必有再登门的机会。”

他一面说一面回头看了房陵一眼,见其别转了头不看自己,他不觉生出了货真价实的恼怒,竟是想都不想就硬梆梆地说:“房兄,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听我一句劝。凡事不要强求,直中取固然缓慢些,可毕竟稳妥,曲中求却是随时有不测之祸!这人生的路有很多条,机会有无数个,但命却只有一条,别一味地死搏!”

张越言罢也不等房陵答话,一拱手便转身循着原路出去。那中年仆妇倒是被这一出闹得莫名其妙,好半晌醒悟了过来,便用古怪的目光扫了房陵一眼,慌忙转身追了上去。而房陵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等到面前的这条夹道再次变得空空荡荡,他方才叹了一口气,回转身朝里走去。看见服侍自己多年的丫头秀江满脸担心地站在屋门口,他便上前去揽住了她。

“放心,不碍事!只要我努力,总有出头那一天的!”

尽管知道就算是东宫有人指使,这也是房陵自己的选择,但离开房府这一路上,张越仍然是觉得心中憋得慌。张家两辈人的兄弟几个遇上大事都能劲往一处使,纵使有别苗头,却不会给别人使绊子,这是从祖母顾氏传下来的家教,可放在别家,房家的情形并不罕见。

自家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就是一家人也得分个彼此,生怕自己吃亏。这样看似是省事省心了,可人生在世连个可以信赖可以倚靠的亲朋都没有,那还有什么趣味?助人便是固己,可惜明白这道理的人始终是少数。

由于多跑了这么一趟,张越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完全天黑了。如今他们兄弟四个已经都成了亲,自然是各在各的房中用饭。杜绾生产之后留下了李嫂,于是其他三处院里也都添设了小厨房,每日采买分成四份供给,倒也免了口味不一样吃得不合心意。

跑了这一趟,张越已经是饥肠辘辘,进了屋里更衣净手之后,瞧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他就立刻坐了下来。等到一顿饭吃完,一家人各自坐着饮茶说话的时候,他听张菁提起了日间和张恬一块读书的情景,不禁对杜绾问道:“今天大伯娘带着恬妹妹来了?”

“是啊,菁妹今天很是过了姐姐老师的瘾,差点都不乐意放人回去!”杜绾见张菁立马冲上来,抓着自己的胳膊使劲摇摆,她便没好气地轻轻拍了拍那小脑袋,“我说错了么?明天恬妹妹还要来,你今天已经把压箱底的本事使了,到时候拿什么教她?今儿个要不是你琥珀姐姐在旁边给你提点着,怕不是要出洋相了。趁着这晚上的工夫,赶紧好好准备准备。”

尽管如今大了好些,但张菁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黏着嫂嫂不放,听了这话,她这才想起明天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张恬还会来,顿时生出了当姐姐的骄傲,答应一声便去拉琥珀的手。拗不过小丫头,琥珀便笑着说了一声,先退下了。而瞧见杜绾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几个小丫头,秋痕觉察到她大概有话要对张越说,就紧跟着把人都带了下去。

刚刚张越回来的时候,杜绾就瞧见他兴致不高,但这事情却不得不说:“今天下午二堂叔带着珂妹妹来过了。他和大伯娘没说几句就在屋子里争执了起来,等我出来看动静的时候,恰好听到珂妹妹撂下了一句话,说是她不在了就消停了。大伯娘唯恐出事,就和二堂叔商量了,把珂妹妹带回了英国公府去。我瞧着珂妹妹那木然决绝的模样,恐怕是真做得出来。听说永平公主还对二堂叔撂下了话,说是别人欠她的,她会一点一点零碎讨回来!”

今天在房陵那里证实了自己心里头的猜测,此时此刻又从杜绾口中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张越不禁气急败坏地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椅子的扶手上。然而,那种怒火只是持续了刹那间便被他压了下去。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凡事怨天尤人的性子。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便要努力想办法解决,而不是在这里生闷气发无名火。

“绾妹,既然你说大伯娘也答应让恬妹妹和菁儿搭个伴,这几天你就辛苦一些,带着菁儿到英国公府去。大伯娘和珂妹妹毕竟差一辈,有些话恐怕不好说。这种时候做傻事,对不起她死去的娘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单单一个她死了于事无补。”

张越并不是凡事往身上揽的性子,但此时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不管。先是有陆丰的提醒,后是有张晴的警告,如今永平公主又逼张輗履行婚约,即便是张珂死了,恐怕这位金枝玉叶也不会善罢甘休,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麻烦。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他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这回是张珂,以后兴许就会牵连到他至亲的人,那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夫妻多年,杜绾对张越的脾气即使不是廖若指掌,但也是知之甚深,此时见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她立刻明白他的打算,心里不禁忧心忡忡。眼见他返身就要往外走,她登时霍地站起身来拦住了他,可是,到了嘴边的那句话临出口时,却换成了另外一句话。

“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总之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张越微微一怔,随即伸出手去握了握杜绾的手,又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这个人怕死得很,不会拿自己的安稳日子去搏。但是,我固然不求出将入相,只求富贵安闲,但先生一直教导我,做事情讲究无愧于心,绝不能明知道能够做到却袖手旁观,况且,这事情原本就是和我相关的。今天是张珂,明天焉知就不是菁儿,不是家里其他人?天色晚了,你早些休息。这几天我都打算睡书房,待会让水晶她们把铺盖搬出去。”

齐衰孝期之内男女可以同寝,不可以行房,但张越没把握能同床共枕却秋毫无犯,所以自从顾氏亡故后就一直分房睡,但睡到书房去还是头一次。杜绾把人送到屋子门口,见张越指挥几个小丫头搬了铺盖,随即匆匆出了院子,她便轻轻攥紧了双手。只一会儿,东屋里头就传来了女儿的哭声,她不得不放下那担心,匆匆回转了屋子。

外书房自省斋。

得知张越今天歇在书房,赶过来的连生连虎兄弟都有些奇怪。只不过,他们都是跟了十几年的人了,知道费神劝了张越也未必听,于是只好闷头帮忙整理铺盖行李。自省斋一共是里外三间屋子,最里头原本就有一张黄花梨雕花床。两人把锦被缎褥等等安设妥当,兄弟俩又少不得分派值夜的勾当,还没争出个胜负来,他们的声音就被张越打断了。

“你们如今都是有家室的人,这值夜就不必了。待会你们把牛敢他们几个叫来,我吩咐完事情,留一个在这里照应就成了。对了,顺便去看一看胡七是否回来了,倘若来了就先叫他过来,晚些再去叫其他人。”

“那四个笨手笨脚的家伙怎么会伺候人……少爷您别瞪小的,小的立刻去叫人就是!”

连虎嘟囔了一声,毕竟不敢违逆了张越,慌忙就拉着兄长溜之大吉。看到书房大门带上,张越方才在书桌前坐下,随手翻开了一本《论语》。他真正跟着杜桢学习经史只有短短四年,这其中读得最熟最细的就是论语,因为杜桢最喜爱的也是这本孔夫子语录。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翻开的那一页,他恰恰好好看到了一句熟得不能再熟的话。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他身边的贤人倒是有不少,他在有些方面可以向他们看齐,但要当一个光明磊落的贤人,看来得下辈子了。眼前看着那圣贤字,他的心里却飞快地转着一个个点子,最后忍不住重重一捏旁边的青玉镇纸。

“少爷。”

听到门外那咚咚咚的敲门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熟悉呼唤,他便合上了手中的书,开口让外头的人进来。等到那个熟悉的人影敏捷地闪进了门,随即又轻车熟路地上好了外头的门栓,脚下无声地走到了书案前,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胡七,我有事要嘱咐你去做。”

烛光下,张越用手蘸着杯子中的茶水在书桌上写了几个字,继而又画了几笔,随即才抬头看了看胡七,见其微微一怔后就重重点了点头,他便露出了笑容,于是又在桌子上写了另外几个字。一应交待清楚之后,他就将桌面上的所有痕迹用软巾全部抹去,旋即淡淡地说:“我希望在皇上万寿节之前,彻底把这件事了结了。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我受够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寇仇

紫禁城皇宫尚未完工时,朱棣起居皆在西宫,如今那大片宫室则是并入了西苑。这里曾经是元太液池以西的隆福宫,最初荒废了多年,自永乐十四年开始修建西宫以来方才重新恢复了昔日光彩,除奉天殿之外尚有后殿、凉殿、暖殿及仁寿、景福、仁和、万春、永寿、长春等宫,总计不下一千六百多间房屋,算得上是极其恢宏壮观。

然而,再壮观的地方没有主人,总免不了有些倾颓气象。朱棣搬到紫禁城不过两年多,曾经云集此处的妃嫔宫人自然大多跟了过去,这里就只剩下了些年老色衰的宫婢和不甚得宠的宦官。尽管日日打扫月月除尘,但哪怕是朱棣起居的暖殿和凉殿也显得黯淡无光,更不用说别的地方了。尤其那座时不时便会传来破口大骂的万春宫,更是在口耳相传中成了人们出入的禁地,因为那儿住着传言中已经发了疯的昔日富阳侯。

“这算是什么,猪食吗?就算我不是富阳侯,我娘还是公主,你们就拿这些东西敷衍我?彩鸾,姣凤,都给我滚出来,这里地方就这么大,你们休想躲着藏着!”

在这么一阵尖利的叫嚷喝骂声中,送饭进去的中年太监却是空着手出了屋子,送进去的饭菜仍然搁在那高几上。他很清楚,李茂芳也就是嘴上颐指气使鸡蛋里挑骨头,其实却最顾性命,每餐必定吃得精光,而被禁闭的郁闷狂躁则是宣泄在了其他的去处。

若是别人犯了这样的大罪必死无疑,但李茂芳母亲是公主,父亲是功臣,如今锦衣玉食,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仍是过得好比王侯一般。两年前永平公主送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婢女进来,去年头里就悄无声息“病死”了,于是又来了如今那两个,可即便这样还是不经折腾。听说那位公主还在张罗着替李茂芳娶妻,这哪里是禁锢,分明是神仙似的享福!

“范酒袋!”

想着想着,那中年太监已经是走出了老远,忽然就听到了这么个声音。尽管最痛恨别人叫这个绰号,但听到这傲慢的声音,中年太监还是乖乖转过了身子。等看清了那个人,他更是不敢怠慢,连忙一溜小跑上了前去,点头哈腰地行礼见过。果然,对方信手就将一封信递了过来,而随着那信封一起交过来的还有一小块白银,喜得他无可不可,慌忙往怀中揣去。

“记着,老规矩,提醒富阳侯看后即毁!”那老太监傲慢地扬了扬下巴,随即自言自语地说,“这富阳侯真真是好运气,皇上究竟还是看在外孙的份上,居然还能戴罪完婚。啧啧,那可是张家的姑娘,要不是永平公主苦苦恳求,而且又有婚书,张家还未必肯嫁呢!好了,赶紧去送信,记着别误了事,否则咱家揭了你的皮!”

那范酒袋哪里不知道这送信的酬劳必定不止这么一点,老太监过手必定克扣了大头,但他在西宫当差原本就是精穷精穷,有这么一份补贴也是好的,因此哪怕心里再恨也不敢表露出来,慌忙陪笑着转身去了。提着袍子下摆原路返回,过了那条小道正拐弯时,埋头走路的他一不留神,恰是和迎面来人撞了个正着。这一下撞得他鼻梁发酸脑袋发晕,抬起头就打算骂人,可一认出那是西苑里头另一个惹不得的大太监,他立刻猛地改了口。

“公公恕罪,小的一时没留神,这才冲撞了您……”

“小兔崽子,走路没长眼睛么,这么横冲直撞的!”那太监虽说和范酒袋差不多的年纪,但骂起人来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直到看见对方长跪于地连连求饶,他这才哼了一声,弹了弹袍角站起身来,又没好气地狠狠踹过去一脚,可目光随即就定格在范酒袋的右衽,“你衣襟里头那是什么,拿出来我瞧瞧!”

“小的哪有什么东西!”

范酒袋低头一看,见自己衣襟里头的那封信露出了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然而,还不等他再设法辩解几句,对面的人就上前直接伸手到他怀中把信取了出来。那大太监低头瞧了瞧,眉头一下子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掂了掂那份量,他忽然转过身去,对着阳光仔仔细细照了一会,旋即才背转身来,随随便便地把那封信塞进了范酒袋怀中。

“以后再送这种东西的时候小心些,别以为所有人都像咱家这么好说话!哼,老戴倒是聪明,知道从这上头捞钱……”

看到那个大太监一甩袖子扬长而去,范酒袋犹自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等那人完全不见了影子,他登时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取出那封信又瞧了一眼,确信东西还好好的,他少不得仔仔细细把信贴身藏好,这才一手撑地爬了起来。经历了这么一场突变,他再也不敢耽搁了时辰,慌忙往万春宫方向跑去,进了里头,寻着正主儿把东西转交了,他立刻溜之大吉。

送来的饭菜李茂芳还丝毫没有动过,横竖这是宫中的温火膳,食盒底下的特制夹层中铺上一层烧热的银骨炭,一个时辰之内也不会冷却,他自是乐得做一番饭前消遣。只是,得到母亲捎带进来的信,他就把寻欢作乐的兴头丢到了一边。粗暴地推开了浑身赤裸的彩鸾,他三两下拆开了封口,取出信一目十行看了一遍,立刻惊喜地叫了一声。

尽管掩不住喜色,但他还是压抑住了心头兴奋。唤人拿来一个铜盆,他立刻用火石点燃了信笺和信封。直到这两样东西在铜盆里全都化成了点点灰烬,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随即竟是大笑了起来。然而,只笑了一会儿,他的笑声就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咬牙切齿。

四月十七就是皇帝的万寿节,要是能够在那时候让皇帝回心转意,他说不定不但能顺利娶妻,还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到了那时候,张越,你就等着瞧吧,咱们之间没完!

起初和范酒袋撞在一块的那个大太监一路疾走,等到了西宫一处少有人路过的僻静地方,他方才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学了三声猫叫。不一会儿,一处房子背后就现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二话不说上得前来,上前低声交谈了两句,便随手塞了一样东西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隐没在了黑暗中。日光之下,那太监手中的东西恰是闪动着黄澄澄的光芒。

京城松树胡同的大德绸缎庄如今生意越发红火,虽说是主营来自江南的丝绸杭绢等等,但由于后头的东家手面大,潞州产的潞绸、兰州产的姑绒、定州产的刻丝、成都府产的蜀锦、南京应天府产的绉纱……林林总总的绸缎应有尽有,自然是从早到晚顾客盈门。这绸缎庄乃是里外两重院子,里头是库房和伙计所住,中庭内间的正房是账房重地,闲人决不许出入。

这会儿账房里头算盘声音打得震天响,但左下首交椅上坐着的林沙却在反反复复看着手里那封信。终于,她将那信笺塞回了封套中,这才笑道:“当初我跟着公主那么多年,别的手段也就罢了,偏这一手字学得惟妙惟肖,别说是李茂芳,就连公主自个也完全认不出来。好在里头递出来的消息,公主想的多半就是此事,看到了我假造的这一封决不会起疑。”

“招揽了你这么一个手下,我倒是省心省力多了。”

袁方当初不过是瞧中了林沙的坚定心思,还有她的旧日经历,却没想到这些年来她派上了大用场,因此往日刻板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笑容。这笑容一闪即逝,他也不去接那封信,而是若有所思地说:“永平公主既然确实想借万寿节生事,那么从此事上做文章就容易多了。她活了大半辈子,心思毕竟还细密,李茂芳却是个草包。”

“对付草包自然是最容易的,您就放心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林沙绝口不提袁方为何会忽然想起那一对母子,只是欠了欠身,姣好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随即若有所思地说:“对了,大人可知道,因为海寿去年从朝鲜带回来了十几个美女,如今皇上夜夜无女不欢,不少大臣都颇有微词。公主为了让皇上同意他去探视李茂芳,精心挑选了一批美人充作戏班优伶献给了皇上,若是此事让大臣知道了……”

“此事不用理会,太子殿下看不惯永平公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后不会放过。”袁方却打断了林沙的话,旋即举重若轻地问道,“那毕竟是你的昔日旧主,你就不存任何香火情?”

“既是旧主,也是寇仇。”林沙平日在袁方面前总会掩去少许精明和偏执,此时却是冷笑了起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在范家为她做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到头来她只是惦记我是否真死了,恐怕知道我没死还会捅我一刀。时至今日,大人还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你。”袁方站起身来,淡淡地说道,“巾帼不让须眉,从古至今都有这样的女子,你又不是例外。只不过,既而为人,有什么事放不下那也是理所当然,就是我也是一样。林沙,闲下来的时候好好想想,除了不甘,你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才是你活在这世上的真正意义。”

第五百九十三章 不可无胆,不可无谋

由于五服之内亲戚众多,官员们一年到头总有几回丧亲的经历,因此除丁忧之外,文武百官服期丧或其他轻丧时,在衙门理事及上朝时一概除服,这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而为了表示对亡者的哀思,即便不服,人们在外头也都会选择素淡颜色的衣裳。其中,青色乃是大多数人的首选。张越一回来销了假就出现在人前,于是便一直穿着青衣青靴。

他如今仍是兵部郎中,只武库司的职司已经另外委任了一员郎中,他并不用去兵部点卯,反而是詹事府那里需得日日到。由于身兼詹事之职的蹇义大部分时间得周顾吏部的事情,多半都不在詹事府,他需要打交道的主要就是那一个个老学究。只不过这些人都是清高自傲的,他借着居丧很少说话,也没有任何人来烦他。

詹事府位于六部衙门和翰林院的东边,再往南几步就是城墙,再往东一些就是崇文门,乃是京师之中一等一的嘈杂地方。三进的小四合院中一共有二三十个人,其中大多数人的年纪都在四十以上,不满三十岁的除了张越之外,也就是几个打杂的皂隶。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东院的大伙房按照惯例给詹事府中的官员送了饭菜。张越这大半年来都是素食,便一如既往只取了白饭。正就着酱菜拨饭粒的时候,他就听到一个年轻皂隶在外头唤了一声,出门听了那人报的事,他就匆匆出了詹事府。却只见大门西边的拴马柱前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少年。认出这是石亨,他不禁愣了一愣,然后才走上前去。

“怎么只有你?你表姐夫呢?”

石亨原本跟着王瑜东奔西跑,比从前在家里时还多见了不少世面,很是喜欢这种快活日子,结果第二次见了张越之后,他立刻就被王瑜丢在了家里责令反省,差点没憋闷坏了。然而,他是个直肠子的人,家里姨母劝表姐劝表姐夫更劝,他便觉得自己好似真是太莽撞了,老是做错事,因此这会儿站在张越面前,他就没了当初那幅大大咧咧的模样。

“表姐夫昨天动身去开平了。”见张越吃了一惊,他连忙解释道,“因为表姐夫之前勤勉,因此得到了上官举荐,武安侯亲自下令调了他过去。他说我跟过去不合适,所以就让我呆在家里,今天是表姐带我来的。”

听说是金夙也来了,张越不禁吃了一惊,随即才看到墙根处停着一辆半旧不新的黑油马车,一个车夫正站在马车旁,而前头的方格棉布车帘已经揭开了一角。当下他便走上前去,见马车中的金夙身穿紫绢小花衫子白色挑线裙子,看上去显得有些清减,便颔首打了个招呼,因问道:“你们真放心把石亨托付给我?”

“我三姨母就这么一根独苗,只盼着他能有出息,倘若三表哥能帮忙照应,我和我娘都感激不尽。”坐在车上的金夙不便下车行礼,便只能欠了欠身,“倘若他只是寻常顽劣少年,咱们万不敢麻烦,但他还小,琢磨琢磨或许能成大器,相公也一直对我说小亨比他那时强。”

“各人有各人的优点,你家相公沉稳干练,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

张越微微一笑,随即就点了点头:“那好,我下午便要去府军前卫,正好带上他一起去,也好看看他的本领。夙妹妹回去吧,回头告诉王瑜,这个忙我应下了。只不过,他跟着我说不定得吃苦头,以后你们别后悔就行。”

“只要他出息,吃点苦头算什么!”金夙小时候便和石亨要好,此时便笑意盈盈地招手唤过了石亨,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一字一句地嘱咐说,“小亨,别忘了你娘还在家里头盼着,一定要争气!你在学武上头吃了那么多苦都不曾埋怨过一声,以后遇上事情也要学着这份坚忍。记住,听张大人的话,他说得准没错!”

没料想自己的话也有被人称作是准没错的一天,张越不禁哭笑不得。然而,看着那魁梧的石亨在金夙面前乖乖地点头,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他自是不会再说什么。等到金夙谢了他,那车夫上前放下车帘赶车离去,他便把石亨叫了过来。

“我下午未时三刻去府军前卫,眼下还要在詹事府呆上一会,你看到那个茶馆没有?”指了指詹事府斜对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茶馆,他就对石亨说道,“眼下还是午时二刻,你到里头坐着等我,不许到处乱跑,到了时辰我准时出来找你。记住,要是我出来找不到人,什么府军前卫之类的勾当也就全部不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