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这些事情还不用你教我!”

听到方锐口口声声把朱瞻坦抬出来和自己打擂台,枚青不禁觉得愈发腻味,当即也顾不得什么装腔作势,丢下笔便抬起头来,面上满是嫌恶。

“世子殿下当初就是误入歧途整天算计这些,耗费心力太多,这才英年早逝。你那些弯弯绕绕连世子殿下都不及,休要在我面前卖弄这些阴谋小道!王府官是世子殿下给你求的,但是现在我只要一句话,你就得回去当你的庶民!老老实实回去呆着,要是因为你的莽撞暴露了我的行踪……哼,休怪我不客气!”

自从朱瞻圻夺爵禁锢受责,枚青入京之后,方锐就感觉到了深重的危机,此时听到这毫不客气的一番话,他只觉得心里异常愤怒。然而,休说枚青跟从汉王朱高煦多年,乃是心腹亲信,自己却已经失了靠山,就说枚青手中掌握的人力物力,就不是他这无根浮萍可以匹敌的。忍耐了再忍耐,他只得垂下了头。

“阴谋确实不如阳谋,可如今汉王千岁缺的偏偏是大势,阴谋小道本就是不可或缺!因为塞外局势至今未明,皇上依旧未绝北征之心。之前咱们王府只将心思放在统兵勋贵的身上,这固然是应该的,但我觉得,皇上但凡北征皆由杨荣金幼孜两位学士随行,一应军务甚至都是他们料理,论宠信几乎都要超过了英国公,应该考虑在关键时刻掌握住他们俩,而且,皇上身边的贴身内侍也要下大功夫。”

“我已经说过一次了,不想再说第二次!”枚青此时已经是万分不耐烦,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忙得很,没功夫听你的高见。大事方针自然有汉王千岁决断,用不着你多插嘴!”

眼见枚青摆出了丝毫不听的态度,方锐心中大恨,竟是连礼都不行就转身往外走。就当他推开大门的一刹那,身后却传来了枚青冷淡的声音。

“我不管以前世子殿下是真的信赖你,还是觉得你那出身可用,但世子殿下是世子殿下,我是我!你是英国公的亲戚,至今幼弟还是别人替你养着照看着,你却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就只凭这品性,你凭什么让人信你!

你那个弟弟就要参加顺天府乡试了,他能够有今天都是英国公府和张家的恩惠,你要是真有心为汉王千岁出力,倒不如想想如何缓和你和张家的关系。世子殿下临去前安排了那么多,却都是算计,不曾考虑人心。这英国公何等英雄人物,怎么会受困于阴谋小道?做大事者,以情动之以理服之以利引之以威胁之,只知道后头两条忘记了前头两条,这便是舍本逐末!拉拢英国公,胁迫手段没用,恩义情意才是正道!”

第六百零六章 兄弟

万寿节过后,天气就一天天热了起来,炎炎烈日晒得人发昏。北边的天气不比南边,向来就是干旱少雨。而迁都北京之后,柴炭数量用得更是比从前翻了几十倍,顺天府境内也不知道有多少片树林遭了殃。哪怕是如今这夏天,宫中御膳房的马口柴采办仍是丝毫不少,因此几天前难得下三天透雨,却有不少背靠山坡的人家遭了灾,一时间顺天府忙得人仰马翻。

张越这几天主持重绘顺天府境内的舆图,差不多跑遍了境内的所有州县,自是发现如今虽不至于像后世那样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头,但随处可见肆意砍伐的景象。这也是难怪,京师西山虽说产煤,但朝廷因风水和禁矿的由头,向来忌讳民间采煤开矿,因此如今除了一些寺庙和少数得到官府核准的富户之外,等闲人等都没法开矿,而即便是那些煤矿的黑煤白煤,也很少供京城使用,京城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用的都是薪炭。

“怪不得后来老是闹水土流失,如今这开荒之外还有伐木烧炭,也不知道毁了多少树。”

“少爷,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听到旁边的这么一个声音,张越这才回过神来,见彭十三看着自己,他便借故遮掩了过去。毕竟,要让如今的人明白什么可持续发展之类的勾当,那实在是对牛弹琴,因此他只是把此事暂时搁在心里。在外头奔波了好几天,就是洗澡也不过对付着冲个凉,这会儿又是烈日当头照,热风扑面来,他几乎感到后背心也凝出了一层盐花,甭提多难受了。

“这几天就是跑腿的勾当,大伯娘还硬是让你跟我出来,其实有牛敢他们四个跟着就足够了。”

“英国公把我撂在北京,就是为了少爷能多个可靠人,再说,我要是不跟,灵犀也必定和我过不去!”彭十三无所谓地一摊手,见牛敢几个都正尽职尽责地注意着大路两旁的动静,又笑着说道,“他们四个原本是孤儿,娶妻有了家口,以后必然会更稳重,到了那时候我就老了没事干了,您想让我跟着也不能够。”

“你正当壮年,好端端的提什么老字?”

张越没好气地回头笑骂了一句,然后才扫了一眼路两边。眼下距离京师只有几里路,路两旁有不少绿油油的菜地农田,但更多的是荒地,有些地还能看出是没有播种造成的人为荒弃。他自然知道这是因为去岁的北征调了大批民夫运粮,所以才有眼下这情形。然而,这都是不能拿到面上去提的事,他唯有在心里叹气而已。

“对了,八月就是顺天府乡试,四少爷可曾预备好了?”

“小四在国子监这几年学问日渐扎实,一再升等,只要此次文章能够做得中正和平,字再写得出色一些,乡试那一关应该能过。”

想起自己当初从天上掉下来的举人功名,以及后来顺利拿下的会试殿试,张越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运气极好。好在张赳这些年也并不是荒废在家,既多了国子监的学问,又多了和人交往的从容,有道是厚积薄发,此次要是再考不中,那只有说天意弄人了。想想此次应考的还有两位熟人,他不禁生出了更多的期待。

“不止是我家四弟,小七哥和小方也要参加考试。小七哥能够以监生被举荐到都察院,又拜入了杨学士门下,大约没有多大问题。倒是小方年纪小,虽说户籍落在英国公府,此前顺利考了秀才,但顺天府乡试毕竟要激烈得多,不过是去试一试水罢了!”

嘴上说得轻松,但张越回兵部交割完差事,得到半天假后就立刻回了家,打算临时抱佛脚过问一下张赳的功课。一进西角门,他就听说方敬来了,正在张赳那里会文,他立时想起了自己参加会试的那一次经历。

那时候和万世节早就熟识了,会试之后还认识了夏吉,一同参加的还有自己的爹爹张倬……要说还真是热热闹闹。只不过,会试时在门口被严密搜检的经历实在不算美妙,那阴湿昏暗几乎比得上监狱号房的贡院也绝对谈不上值得回忆的事情。

只一会儿,他就打发走了这些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因问道:“他来多久了?”

高泉见张越递回了擦汗的毛巾,便笑着答道:“方公子是一早就来了,四少爷还吩咐了留饭,所以大概要晚些回去,这会儿都在四少爷的明性斋商讨什么起承转合之类的,小的已经吩咐下头不许打扰了他们。四少爷这回是憋足了劲,必然要蟾宫折桂的,只希望方公子也能够一样心想事成,到时候也是一段佳话。对了,听说顾少爷也要考,若是大伙能一块温习,岂不是更好?”

“小七哥有杨学士那样一位名师,而且还有都察院的事情要做,恐怕不会轻易请假。希望他们真能不负你这吉言,到时候那就热闹了。”

张越笑着点了点头,原打算先去看看那哥俩,但觉得这一身臭汗进书斋实在是不合适,他便先回了一趟屋子,等换上了一身透气的棉布袍子后,他才匆匆来到了明性斋。由于眼下天气太热,屋子里摆了好几个冰盆,门口又垂着一道隔绝热气的斑竹帘,可那两人身穿严严实实的青布直裰,自然少不了满头大汗。

“咦,三哥今天那么早就回来了?”张赳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纸,又使劲抹了一把汗,随即就走上前去,和张越相见之后就笑道,“还有两个多月就要乡试了,我刚刚还在和方小弟说要下决心,绝不能想着还有下次就放松。咱们准备这两个月一同参详破题和做文章,争取这一回全都考中。所以,我想留着他住在家里,三哥你看行不行?”

见方敬在那里使劲点着脑袋,张越自然不会扫兴:“只要小方同意,我怎么会不答应?家里空屋子要多少有多少,小方只要和万大哥那里打声招呼就好……不过他最近忙着婚事,也正好没时间照顾你。我呆会就去嘱咐底下人,不许到明性斋扰了你们,每日再多备一些解暑的汤食。不过,勤奋是没错,但你们也得注意养精蓄锐,别到时候进了考场却没了精神。唔,我回头去找找,似乎还有当初为了乡试而准备的东西,虽说没用上,可给你们却是参考。”

听到这话,方敬顿时大喜,再一次把脑袋点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那就多谢张三哥了,夏大哥离京上任的时候就把当初赶考那些窗课本子和记录都给了我,万大哥也找出了厚厚一摞材料,再加上你的,这会儿咱们可是站在三位前辈的肩膀上,要是再不中,天理也不容……”

“哪有那么严重,要是靠前辈的经验就能考中,那根独木桥也就不是独木桥了,更谈不上什么跃龙门!”张越一向很喜爱憨实的方敬,这会儿不禁笑着在他的脑袋瓜子上敲了两下,“用心去考,其余的什么也别去想!”

“嗯,我保证不想大哥!”

话一出口,方敬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语病,脸色不由得黯然了下来。见张家兄弟两个都在看着他,他更是觉得心里涌上了一股极其难受的感觉,好容易才使劲眯了眯眼睛,止住了眼眶的酸涩。轻轻摇了摇头,他就强笑道:“我没事,我已经是大人了!大哥当初没考上进士,这心愿自然有我帮他完成。只要我考中了,大哥迟早有一天会醒悟过来的。”

张赳虽说早年有些坏毛病,但这些年在兄弟友爱的情形中长大,又和方敬交情好,早就对那个撇下弟弟不知道跑那里去的方锐很是不满,此时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到时候方小弟考中了,我看那个当哥哥的家伙面子往哪里搁?人生在世总会做错了事情,大伯娘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回头慢慢赔礼解释,他却真丢下弟弟跑了,简直不是……”

“小四!”

看到张赳讪讪地住了嘴,方敬却只是低着头,两人都有些情绪低落,张越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这些杂七杂八的都不要去想了,外头事情自有我和大哥二哥顶着。以后每天晚上,你们做的文章和破题都拿来给我,只要我有空一定帮你们瞧瞧!”

安抚了这两个小的,又评点了一番他们这一天的几篇文章,直到晚饭时分,张越方才出了明性斋。才到门口,他就看到连生在院子那儿张头探脑,于是便快步走了过去。还不等他开口发问,连生就连忙递过了一封信。

“少爷,这是刚刚送到门上的,来人什么都不说撂下东西就走,因署名是给您的,高管家不敢擅专,所以打发小的拿给您瞧瞧。”

听说是匿名送来的信,张越接过之后,不禁仔仔细细看了看外头的信封。自从他小有名气之后,成日里慕名拜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所以但凡拜帖和普通书信,向来都是高泉代为处置,只有那些来历不明的东西才会送到他手里。

掂了掂那封信的分量,他便动手撕开了封套,里头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见上头只写着什么慕名而见之类的俗话,末了提到了一个日子和地点,他更是皱紧了眉头。好半晌,他才终于从那字迹想起了这笔字的主人。

他当初在英国公府常和方锐一块会文,依稀记得那一手瘦金体,如今这可不是他的字?

第六百零七章 不可救药

因五府六部翰林院詹事府在内的众多衙门都集中在大明门两侧到丽正门之间的几条胡同中,所以这附近开着不少酒楼饭庄。毕竟,尽管官吏们这俸禄都极其有限,但如今朝中豪奢之风渐起,但凡公务往来都少不了应酬,因此这些地方自然是生意兴隆,上上下下常常坐满了人不说,而且还特意安设了雅座包间。

这天中午,张越和万世节一同来到了靠近宣武门松树胡同的祥云楼。两人在兵部这么些时日,对于周围的那些酒楼饭庄早就熟悉了,却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比起那些待客殷勤吆喝不断的馆子,这里便显得有些冷清。虽是中午用饭时分,里头竟是只有一个正在打瞌睡的掌柜。看到这情形,万世节忍不住大皱眉头。

“这个家伙倒是聪明,这周围的地儿全都是人满为患,他竟然找了这么个鬼影子都没有的地方!说是小方的大哥,可这么多年了,他去瞧过小家伙几回?那一次我劈头盖脸痛骂了他一顿,还以为能点醒这个家伙,结果倒好,他干脆几年不露面,这一回他要是真打算把人接走,我非得……”

自打那天接了信,张越就觉得很头痛。论理人家是兄弟,方锐说是要见方敬,他不该阻拦也不能阻拦,但问题眼下乃是乡试的节骨眼上,方敬已经是铆足了劲,这当口兄弟相见,若是方敬能抛开那点心结也就算了,若是不能,到头来便是耽误了三年。那虽说不是他的亲兄弟,但他却很喜欢小家伙的懂事,实在不想让其伤心失望。再加上方锐曾经做过的事让他很有顾忌,这一回又摸不透人家究竟要干什么,他索性就把万世节拉了来一起合计合计。

只不过,这会儿他却着实后悔了。万世节平日里看似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但那仅限于没人招惹的情况下,要是真的惹火了,那就是一块货真价实的爆炭。此时此刻,他只好低声提醒道:“老万,来都来了,你少说两句,不看僧面看佛面,小方总算是你半个弟子!”

把万世节那半截话堵了回去,张越便上前叫醒了掌柜。得知人已经在楼上的雅座等,他便当先上了楼。而那掌柜看见万世节也跟了上去,就又耷拉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睡了,压根没有去上酒菜的意思。

推开那两扇斑驳掉漆的门,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对着门口的方锐。比起在江南相见的那一回,如今的方锐消瘦了一大圈,身上那袭青绿色杭绢袍子显得极其宽大,脸色也憔悴得很。直到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他方才醒悟到万世节已经跟了进来。

轻咳一声,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小方乡试在即,如今出来不方便。方兄若是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看到两人之外并没有自己的弟弟,方锐不禁觉得心中异常苦涩。这两年多他硬是逼着自己不去打听弟弟的情况,更是一次都没去西牌楼巷的那座宅子探望,其中很大程度是因为他那次不辞而别,实在没脸再去见方敬。而且,他如今差不多是在刀锋上行走,不想再把弟弟连累进去。可是,那天枚青的一番话,却让他陡然之间醒悟了过来。

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他一直都误入歧途,忘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倚靠!

“我只是多年没见他,有些想念而已。想不到他才这么一丁点大,就要去乡试了……”

话还没说完,张越旁边的万世节就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想念?要真的想念,你会三年两载不见人?要是上次你来见他的时候留下来,把该说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也就罢了,可你还是一走了之,让你弟弟失望透顶!你还说小方这么一丁点大就要去乡试,你知不知道他这些年废寝忘食发奋读书,你知不知道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出人头地完成你的心愿,你知不知道他每次去英国公府,都会在英国公夫人面前为你说一箩筐的好话?元节,你别拦着我,要不是看在小方小小年纪就那么懂事的份上,我非得揍这家伙一顿不可!”

张越素来是凡事往心里藏,不喜欢露在表面,因此不得不拽了万世节一把,可听到最后这一句话,他忍不住苦笑着松开了手,心想要不是方锐如今还是汉王府的人,他也想直截了当揍这家伙一顿,也免得翌日这家伙做出什么事情连累了方敬。冷冷打量了一眼方锐,他便沉声说道:“咱们都是把小方当成自己弟弟看待,该说的老万都说了,我也不想和你说什么废话。事到如今,你究竟打算如何?”

“我……”

方锐很清楚,枚青那番话并不是什么好意的提醒,只是让他借助那一层亲戚关系。可是,他已经一条道走到了现在,浪子回头金不换已经晚了,但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那更是直接断送了兄弟两个。因此,他低垂着头掩去了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些年都是你们照顾教导他,我也没脸面说什么其它的。世子殿下死了,寿光王也完了,眼下我虽然还是汉王府的人,但上头已经不是从前的世子了。如今那边派在京师管事的乃是天策中护卫指挥同知枚青,前几天他见了我一次,却是交待我利用和英国公是亲戚,要紧的是以情动之以理服之,而不是以利引之以威胁之,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张越此前倒是听说过汉王府有这么一号人物到了京师,此时听着听着,他便觉得心头一凛。朱瞻坦当年用的是当面拉拢背后胁迫,最喜欢的是捏着人的把柄让人不得不听命,如今这位却是走的另一条路子。他倒不担心老谋深算的张辅会吃这一套,问题是别人呢?勋贵武将不比文官,心眼没那么多,吃软不吃硬的人可是占了大多数!

“英国公夫人当初虽说把我赶了出来,但若没有她,只怕小敬也得跟着我颠沛流离过苦日子;你们二位更是代替我这个不成器的哥哥教导了他……我如今就是后悔也晚了,更不会厚着脸皮再上门攀亲戚,只想摆脱二位继续照应小敬……万一出了什么事,就让他当没我这个哥哥就是!”

万世节嘴硬心软,看到方锐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随即竟是往门外走去,他立刻急了:“你给我站住!咱们就算和小方再亲,也不是他的亲哥哥,你说这种丧气话算怎么回事!”

方锐应声停住了脚步,发觉后头的张越默不作声,他便头也不回地说:“我之前知道的事情太多,如今又没了倚靠,别人只要知道我没用了,知道我做不成事情,到那时候决计容不下我,兴许还会连累了我那弟弟。二位都是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人,将来成就无可限量,小敬有你们照应,翌日前途必定一片光明……”

张越不比万世节的气急败坏。仕途数年中,他已经养成了处处谨慎思量的习惯,从来不惮于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虽说方锐没有回头,看不见那脸上的表情,但他却从对方那种奇怪的举动中看出了端倪。因此,见万世节气急败坏地瞧了过来,他却镇定得很。

“你不必用什么激将法,你弟弟是你弟弟,你是你。即便是大逆,律法也不会胡乱株连,更何况你明知道我们都会护着你弟弟。方锐,你若是真的醒悟透了,想要下那条已经差不多沉了半截的船,就老老实实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不要欲言又止想着愿者上钩!你应该知道我这人不是滥好人,你要是再借着你弟弟玩什么花样,那么你就等着自生自灭好了!”

尽管背对着张越,但耳听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话,方锐不禁打了个寒噤,深悔之前还想着欲擒故纵。张越不是万世节,他毫不怀疑对方说得到做得到。

挪动着僵硬的脚转过身来,见万世节满脸恼怒,张越面上却瞧不出什么端倪,他只得放弃了以情动之的打算,咬了咬牙说:“我所求很简单。张兄,我知道你和皇太孙亲厚,日后若是皇太孙能继承皇太子坐稳江山,你必定前途无量。可倘若汉王事成又如何?我只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倘若东宫一系事成,你保我平安,倘若汉王事成,则我保你日后前程。都说成王败寇,如此一来,咱们就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只需要英国公摆个态度就成。”

张越原本还以为方锐会说出什么话,听到最后,他忍不住露出了讥诮的笑容。为防万世节按捺不住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他便从后头伸手按住了他的左肩,随即淡淡地说:“事关重大,我得仔细想几天,你先请回吧!”

等到方锐出门下楼,他也不理会满脸疑惑的万世节,快步走到后头支起了那扇木楞窗。眼见巷子角落中闪出了两个人影,他便对着他们比划了一个手势,随即才放下了窗户。

“元节,你……”

“此人已经是不可救药了!”

撂下这句话,张越不禁冷笑了一声。他早该知道的,这方锐科举不成便走另一条捷径,如今也并不是真的醒悟了,而是又打起了骑墙观望的主意。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左右逢源哪里能瞒得住聪明人,那根本是自寻死路!

第六百零八章 不好对付的老大人们

兵部职方司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一旦用兵,则最忙的就是此处。历来在兵部要升至尚书侍郎这样的堂官,一般必得有过职方司任职的经历。先头自尽的方宾曾任职方司郎中,如今在任的赵羾亦是曾经任过职方司主事和员外郎,因此张越骤然从武库司改职方司,里里外外自然是议论纷纷,等到那外迁知府的消息传出之后,兵部衙门上下更是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这位出身不凡经历更不凡的年轻司官究竟会有怎样的前程。

须知如今的京官还远远谈不上清贵二字,反倒是穷京官这三个字人尽皆知。而眼下也不是洪武年间一介国子监太学生一出仕就能除授布政使的时代了,进士出身也并不意味着仕途畅通无阻,要在地方谋个好缺,比在京里寻一个好衙门更难。于是,要不是张越面上谦和,实际却不好亲近,不少人就会直接上前套近乎。

倒是兵部尚书赵羾知道,张越压根就没考虑过外放的事。他自从任尚书之后专管塞外军事,因此职方司的人无不是成天提起精神应付他的随时召唤。想当初入仕时,他凭借进献了一幅亲手绘制的天下山河要塞图以及屯戍方略,于是得以超迁员外郎,如今职方司所藏的舆图中就有好几幅出自他的手笔。因此那一日觐见皇帝时听说了张越的断言,他心中自然相当吃惊,回来之后干脆就叫来张越仔细盘问了一番,最后不得不感慨到底是家学渊源。

赏识归赏识,赵羾看见了方宾的下场,再加上那天皇帝仍然是语焉不详,今日朝会又多了另一重任命,因此他既便对张越的锐意并无不喜,却不得不敲打了两句:“塞外局势瞬息万变,你这所谓的断言未免莽撞,万一贻误军机又该如何?你在兵部这几年颇有建言,用心固然是好的,但次数多了,于别人看来不免有自逞家门之嫌。工部李尚书这几日便要兼署兵部,他乃是板正的人,待下最是严苛,你且多多留心。”

工部尚书李庆要兼署兵部?

当这个消息在兵部衙门上下传开的时候,别说张越,就连四司上上下下的司官和两位侍郎也为之大吃一惊。此前北征时也曾让李庆兼署兵部,但那毕竟是权宜之计,如今这会儿再次下诏认可此事,无疑是说,这一位极可能也是日后的顶头上司。要知道,李庆出仕的时候就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署右佥都御史,其后兜兜转转大多数时候都在刑部都察院,倒在他弹劾之下的勋贵都不是一个小数目,甚至有年轻官员看到他就腿肚子直抽筋的。

这天中午,张越和几个同僚在崇文门附近的杜康楼一块吃饭,如今的武库司郎中崔范之就忍不住唉声叹气了起来。由于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他也没什么顾忌,竟是直截了当地说:“前头死了一位方扒皮,如今又来了一位李扒皮!方尚书这雁过拔毛还只是对付外头那些武官,可李尚书……听说他下头的下属人人都被他操练得扒了一层皮!”

“谁说不是呢?听说只要下属有小错,他便会立刻斥责,若是再有第二次必遭弹劾。”

听到另一个人也抱怨了起来,万世节就一摊手道,“大伙儿也不用那么紧张,李尚书严苛归严苛,那肃重的大臣风范也是中外有名的。再说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只要认认真真做好自己的事,李尚书总不至于没事情找茬,他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我说,先头方尚书恣意,如今赵尚书虽精敏,却宽和,也该有个李尚书这样的人来治一治。”

“好了好了,一个劲地议论上官,让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这帮人太闲了!”

张越如今虽在职方司,但毕竟和从前武库司这一群人最熟,便笑着打断了众人的议论。此时仍是午休时分,见大家人手一盏茶,他略一思忖就想起了先头石亨的事,遂问道:“我先头到外头一年多,回来之后又是事故不断,有些事情不太清楚。我倒是想问问,武选司那儿的军职承袭究竟怎么回事,武考之外什么时候还加上了文考?”

“这事情一直就有,只是有时宽松有时严格。”崔范之听到张越问这个,面色就古怪了起来,“先头方尚书收过好处,再加上皇上体恤那些为国出力的将校,所以只要适龄,武艺还过得去,多半就点头认可了。可如今不少承袭指挥使指挥同知的军将子弟连字都写不好认不全,军略更是不通,赵尚书就发了话,说是如今所以武试之外还得过文试!你在北征的时候不是也向皇上提过一个军务方略,说过军职承袭得严格审核么?”

这个也能牵扯到他?

张越正在喝茶,闻听此语,险些一口直接呛了出来。好一阵咳嗽之后,他就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要知道,他那条陈针对的是躺在父辈功劳上,实际上却武艺稀松的武家子弟,却没有提在军略上该有怎样的见识成就,着实是他欠缺了。洪武年间朱元璋曾经让需承袭爵位的勋贵子弟悉数入国子监,如今这一条却是名存实亡。而且,让那些未来要统兵的武将学习经史子集,他怎么都觉得当初那位洪武帝有些别的意味,况且国子监并不适合武家子弟。

一餐饭吃完,众人付账之后便一同出了杜康楼。因此时距离下午理事还有些时辰,有的思量着早些回去午休,有的随处逛逛,而张越则是陪着万世节前往隔壁红厂胡同挑些摆设。万世节前些天虽成功提了亲,可他也还是当官之后方才雇了一个老仆在家中料理些杂务,几乎是一个光杆司令,因此这婚事的诸多事项自是少不了张越帮忙,如今也只是刚刚在杜家的东边一条巷子找到一处合适的四合院,张越索性使了高泉帮忙采买家具。

“元节,你当初那房子借给我暂住,不收房钱,这是朋友义气。如今这婚姻大事,你要是借给我钱,我也一定会痛痛快快拿下来,但我却不能厚着脸皮当是应该的。你当初从我这里拿去的那些钱货充其量也就是值百两银子,就算是放高利贷也变不了一千两,你可别拿话糊弄我。就算那房子你用最低价给我,至少也值三百两,再加上家具陈设……”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罗嗦,要不是早想着你有这大喜日子,我没事情替你把银子拿出去入股生息干什么?你不比小夏,他家境还殷实,一面当官,家里还有贴补,你毕竟是一个人。我的产业都是我爹帮忙打理的,底下还有那位点子最多的刘师傅,这些年诸样事业都正红火,自然钱生钱利滚利。比起那些曾经行商中盐的勋贵,这钱来得正正当当。”

张越说起这中盐两个字,冷不丁想起如今再次兼署兵部的工部尚书李庆大刀阔斧地扳倒好些勋贵时,就是用的家人子弟在开中盐时与民争利这一条。事实上,与民争利的又何止是开中盐,无论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还是其他勋贵,家人子弟若是没有店铺买卖,那才是咄咄逼人的怪事,官商勾连本就是屡禁不绝,更何况官家子弟家人行商。

因此,他微微一顿,随即又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是朋友就不要再罗罗嗦嗦,做生意你不懂,我也不懂,自有懂行的人帮忙去做。以后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就算你这回能升官,俸禄能多那么一大截,但过日子光指着这个可不行。”

“好好好,反正你的情我都记着就是!”

万世节嘀嘀咕咕了一阵子,也就不再揪着此事不放——他先头向兵部尚书赵羾提出了旧兵器的裁汰之策,据说兴许会迁转,可要靠俸禄去干什么事却是痴心妄想。人生在世总不能被几文钱憋死,更何况没理由为自己那丁点自尊而苦了小五。只不过,这一次的田庄他可得好好挑人经营,要说经商他不行,种地的话他早年倒是懂不少门道。

在红厂胡同的几家店铺中挑了两个花样古雅的花瓶、一架做工古拙的屏风、还有一些锦匣捧盒之类的小物件,吩咐了送货的地方,眼见时候不早,生怕耽误下午的事务,张越和万世节立时匆匆往回走。路过詹事府门前时,万世节忽然低声叹了一口气。

“老万,你又在搞什么鬼?”

“元节,你之前在詹事府,不少事情恐怕未必知道。你提出的军务方略,其他几条也就罢了,这军职承袭那一条金学士和杨学士都赞成得很,廷议也最是嘉许此条,原因很简单,武将世世承袭,那个群体实在是太庞大了。你的用意是好的,只不过,此事虽不涉勋贵,得罪的人却很不少,哪怕你原意不是如此,也得提防被人推出来当靶子。

要知道,你家里不止只有英国公和阳武伯,你那两位堂叔没有爵位,但因着祖上的荫庇,他们的军职就可能会世袭,而你家不袭爵的兄弟也是如此,有几家勋贵只有唯一一个儿子?我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声,朝中那些老大人们,个个都是心眼极多的。就比如如今咱们那位新上司,也是一位不好对付的老大人。”

第六百零九章 暗影憧憧,千金一诺

五月初五端午节。

一大早朝会过后,照例是赐文武百官宴,同时更赐扇和五彩寿丝缕,若是亲近大臣抑或是勋贵,则往往另有别的赐物,各以品级为第,但一般也就是多上菖蒲和彩丝绦而已。而为了驱毒避邪,从大臣到内眷都换上了五毒艾虎补子衣,不论是家宅还是衙门,门两旁都摆上了菖蒲和盆盒,雄黄酒和菖蒲酒自然成了粽子之外家家户户的必备品。

尽管端午节对于朝官而言并不放假,但这一天若没有紧急事务,却也能休息一下。五军都督府这天下午就早早散衙放假了,从掌事的都督到下头的佥事掌书,几乎都离了衙门,只有几个书吏值守。即便如此也只是做做样子,除非是北边鞑虏犯境,东边倭寇进犯或者是交阯那边又出了什么勾当,若真有事务也都是兵部料理,他们完全不用操心。

这三种情形眼下都还没见端倪,因此比起忙着赈灾的户部,忙着记功的吏部,忙着抽调人手送各国使节回程的礼部……兵部衙门如今还算是稍稍能偷些闲的。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皇帝的一只眼睛仍然盯着塞外,但天子好歹没有把北征两个字继续挂在嘴边,他们总能稍稍松一口气。至于交阯大胜则更是一剂定心丸,也不知道多少人在算计撤军的日子。

杜桢这天正好不当值,便回了一趟翰林院。他当初中进士之后就在翰林院任职,复召入朝又是翰林侍读学士,如今虽说直文渊阁,但他前头毕竟在这里呆了多年,只因为清冷的个性没几个朋友。如今他这一回来就在屋子里翻阅典籍,翰林院中私底下少不得有些议论。

“一个个都挂着咱们翰林院的名头,成天却连影子都瞧不见,这会儿偏回来了!”

“别说杜学士,杨学士和金学士还算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可你们看到过几次人?”

“与其发牢骚,还不如想想,皇上为何简拔杜宜山!你们有些都在翰林院二十多年了,可眼下要出头不是靠资历,而是靠本事,所以,大伙儿还是省省口舌吧!就好比是我,文章学问擅长,经世治国的大沟壑却没有,羡慕嫉妒人家做什么!”

杜桢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出了屋子时,恰好听到那边廊下的议论声,下了几级台阶又听到了另一个嘲笑的声音。他素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原本不以为意,此时却免不了朝那边看了一眼。见说话的乃是一个和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不禁暗自称许,随即和一个前头走来的同僚各行了揖礼打招呼,就缓步往外走去。

今天他回来找的是永乐初年安南内斗的经过记录,因为对于金幼孜所提的交阯撤军之事,他仍有疑虑。和杨荣金幼孜共事时间长了,他自是渐渐摸清了那两个人的心意——无论交阯还是塞外,都并非中原本土,为了这些地方而使得中原民生疲敝乃是因小失大——可是,若因为张氏陆续掌交阯兵权,于是便以交阯安定为由召回张攸,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由于心里有事,走出翰林院的时候,杜桢只顾低着头沉吟,下台阶时脚下不稳,人不禁一个踉跄往前冲了一步,所幸旁边伸出了一只手,稳稳地将他扶住了。这时候,回过神的他方才抬头看了一眼,认出那是张越,他不禁哑然失笑。

“居然这么巧,竟是遇上了你到翰林院来。怎么,是奉命公干,还是来查阅典籍?”

听到杜桢这话,张越顿时苦笑。他一个兵部郎中,没事情来翰林院做什么?只是因为翰林院和詹事府正好是对面,他在詹事府门前下马,结果就看到自己的恩师兼岳父心事重重从门里头出来,于是便上前打个招呼,谁知向来稳重的杜桢竟然会险些一跤绊倒。

“岳父,是詹事府少詹事邹济大人找我有事,不是我特意到翰林院来。”

“看我这记性,人还没老就先糊涂了!”杜桢这才醒悟到对面就是詹事府,当即摇了摇头。想到如今的未决之事,他就对张越吩咐道,“今天是端午节,傍晚散衙应该会早一些,你岳母亲自包了好些粽子,回头你过来带上几串回去,也让你的那些兄弟们尝尝。另外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这会儿公事要紧,你先去吧!”

既然杜桢这么说,张越自然点头,等人离去了方才转身进了詹事府。想到皇帝身体欠佳,今日早朝也只是太子代行,朱棣并未出场,而射柳击毬也只是象征性地举行了一场,他心里自是少不了思量。他只依稀记得朱棣是在一次北征返程途中驾崩,具体是哪一次则没有多大印象,更记不得是哪一年。然而,如今已经是永乐二十一年了,料想很可能就是这两年的光景。揣着这心事到了少詹事那间屋子的时候,他就听见里头传来了一阵阵咳嗽声。

“邹大人。”

“是张元节?进来吧。”

打起那湘妃竹帘进门,张越就看到书桌后头坐着少詹事邹济。由于詹事府詹事蹇义只是兼任东宫官,平素并不常在此处理事,因此坐镇此地的向来便是这位将近七十的老人。张越当初在这里呆了好几个月,因知其人曾教授过朱瞻基经史,杜桢也提过邹济乃是精春秋的学者,因此哪怕是为了敬老尊贤,他对其也素来很恭敬,但这会儿却不明白对方为何召他来。

自从东宫官员如徐善述等人一个个被加罪诛杀,梁潜也只是仅以身免,邹济成日里惶惶难安,身体已经很是不好,这几年一直是强撑着。此时,他抬手示意张越不必多礼,又拿起桌上一沓纸问道:“元节,过来看看这些。”

上前接过那沓纸笺一看,原本心中疑惑的张越顿时大惊失色。那一张张压平的纸上乃是他的字迹,其中赫然有涂改,竟是他在詹事府闲来无事的时候写的一些东西。他这些年虽说出仕为官,但杜桢常常会送些官刻新书给他看,一来二往,他便渐渐萌发了整理一些东西的念头。誊抄好的稿子他都已经带回去了,只是这些因为不是太重要的东西,他就随手丢在了字纸篓中,谁知道竟有人特意一张张整理好了。

“邹大人,这是……”

“你别会错了意思,我自然没有让人窥伺你的举动,是詹事府的一个书吏坏了事,于是从他那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找出了这么一些东西。不单单是你,这些年詹事府不少同僚的字纸都堆在那儿。他说是自己想要偷些官员的墨宝换钱,我也没法求证,为了息事宁人,就命人把他逐出了詹事府。其他人的东西我都还给了他们,这是你的。”

得知是这么一回事,张越不禁觉得匪夷所思,险些认为那人是锦衣卫的内线。可想想袁方手底下的人必然不会这么不济事,他也就打消了这念头,但仍是疑虑重重。然而,就当他收好了这一沓东西,预备好好道谢一番时,邹济却又咳嗽了起来,好半晌才再次开了口。

“想当初你缺席翰林院馆选,却又作了一篇绝妙好文,我那时候还惊叹了一阵子,但之后你只是用心时务,再没有这样的文章出世,就是写东西也不过是些札记随笔,我也就只以为你那一次不过是偶然。若不是这几天仔仔细细看了一番,我竟是看错了人。说来也是,杜宜山昔日精于诗词,文笔亦是精到,隐居多年只教导了你这么一个弟子,怎会寻常?只不过,其中几篇文章和你当初的尊经阁记一脉相承,文字固然是好的,可将陆象山与朱子并提总是有碍的,切不可哗众取宠。”

揣着这一番善意提醒,张越回到兵部衙门就立刻处理掉了这些草稿,心里不禁苦笑连连。他自然知道邹济所指的那几篇文章是说自己粗略记得的王阳明名篇,只是自己原想藏着的东西却让人看见了,实在是阴差阳错。只不过邹济已经一把年纪,这些草稿也已经收回,因此他也没有太担心。毕竟,如今这些东西流传出去对于他来说太早了。

这天果然是散衙早,张越去武库司司房找万世节的时候,却愕然发现某人早就没影子了。想起万世节孤身在京,如今不是先去了杜家,就是去了新房准备,他便没往心里去,当下就匆匆出了衙门。等到和家里来接的人会合之后出了胡同,他就听到街头一角有人在叫自己,细细一打量就认出了那个身量极高的少年,连忙一夹马腹赶了上前。

昔日的少年孟韬如今已经窜得老高,看上去颇为英武,此时相见便深深一揖行礼。等到张越跳下马来双手将他扶起,他方才直起腰来。

“张三哥,谢谢你让小五姑娘特意来提醒我们哥俩。我和四姐五弟商量了好些天,最后决定还是听你的,今天我已经去保定侯府见过二婶娘了。”想起昔日大伙儿在一块无忧无虑的情景,孟韬不由得攥紧了拳头,随即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照拂咱们家,虽然这回不应该再麻烦你,可是我和五弟若一走,家里就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弟弟算是男丁了,二叔父毕竟事务繁忙……”

孟家兄弟肯听自己的,张越自然松了一口气,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你们哥俩安心在军前立功,这边能照应的我自然会照应,只管放心。”

得到这么一句承诺,孟韬只觉得仅有的一丝担忧也无影无踪,遂再次深深一躬到地。他已经不小了,已经到承担家里大梁的时候,已经打落谷底的孟家能否翻身,便要靠他自己,就是保定侯府也帮不上多大的忙。这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事,容不得半点退缩!

张越既然答应了,那便是千金一诺,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第六百一十章 端午节的异样音符

虽说已经年纪大了,但逢年过节,裘氏还是更喜欢亲自动手,这一回更是给张越准备了整整一个三层食盒的粽子。豆沙粽、香菇粽、莲子粽、赤豆粽、绿豆粽、白米粽……一色都是用一片小箬叶包成,不过两个手指头大小,青翠碧绿异常可爱,而且都是全素。张越接下谢过之后,又到书房中见了岳父杜桢。对于杜桢提到的撤军之事,他自然是直言不讳。

“岳父,安南虽说在唐以前一直隶属于中国,但毕竟之后一直因为在边陲而不服王化。皇上派兵之初,因为安南伪王无道,安南百姓不少都是极其高兴的,可因为大明将安南直接变成了交阯布政司,而且派在那儿的镇守太监马骐又胡作非为,那些叛党有了可趁之机,又煽动百姓,所以常常一呼百应。如今黎利虽说被擒,可要知道,英国公之所以在平安南之后三次出镇,正是因为叛乱的土官实在是层出不穷。一朝小安不但要调回大军,而且还要调回黄福尚书,实在是短视了。”

“你说得没错,但我看杨勉仁和金幼孜的意思,这交阯乃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驻军消耗重大,户部连年供给已经吃不消了。”

见张越要说话,杜桢便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更加肃重:“皇上自然是不会想着丢掉这块地方,但难保以后如何。长治久安不能只靠黄福尚书一个人,也不能靠你们张家一门,必须得有一个长远策略。你之前提过交阯的军略,如今不妨再好好想想筹划一下,此地有何用,如何长效安抚,如何派官如何镇守,这一条条再整理一遍,我再和你参详参详,到时候由我替你递给杨勉仁。”

想起自己从前那次越过兵部尚书方宾直接提了交阯之事,方宾因此好些天没给好脸色看,张越哪里不知道老岳父这是一片好意。内阁四人当中,杜桢杨士奇偏文事,杨荣金幼孜偏武事,虽说这只是约定俗成,但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也没必要打破这规矩。

“是,我明白了,回头就去仔细考虑周全。”

“那好,时候不早,你赶紧回去,莫要让家人等急了!”

杜桢知道张家晚上必定是合家团聚,便打发了张越先回去。可人前脚刚走没多久,他忽地想起今天皇帝亲自过问了兵部的事,仿佛是指兵部尚书赵羾一人忙不过来,还要再加一人署理。可是,眼下兵部事务还不算多,难道另有其他意思?想到金幼孜向自己暗示,就连礼部尚书吕震也因为女婿出错倒过霉,如今他在内阁,张越在朝中上升空间有限,而且翁婿同朝容易让言官抓着把柄,不若外放知府磨练几年,他不禁挑了挑眉。

在朝中步履维艰,在外头却是海阔天空,他何尝不知道?眼下皇帝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动辄暴怒发落人,张越远远离开自是可以摆脱这是非圈子。可是,这事情哪里是他说了算!

傍晚时分的街头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一来是宵禁在即,二来则是因为今儿个乃是端午,但凡有条件的家里都是准备了菖蒲酒雄黄酒和粽子,热热闹闹过一个节日,因此少之又少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张越自然也不例外。在经过西四牌楼前时,他不经意地抬头一看,结果发现那根已经呈现棕黑色的旗杆上悬着几颗人头。

虽说是秋后大辟,但若是遇上刑部都察院和锦衣卫官会决死囚,往往也不挑什么季节。只不过,这旗杆上的脑袋却不属于什么犯了死罪的庶民,而是四个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就在两个月前,监察御史王愈和刑部主事、锦衣卫两位百户一块,总共四个人会决死囚,误杀了四个无罪之人,事情捅到了御前,结果四人全部抵命,当日于西四牌楼弃市。如今两个月过去了,那四颗脑袋还是高高悬着,对于朝廷官员都是一个莫大的警示。

“少爷!”

张越正寻思虽说是错杀偿命,但那被错杀的四人家属却已经是无法补偿,恰是听到了这么一个声音,遂回过了神。看见胡七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窜了出来,他心中一动,连忙下马上前。彭十三知道这两位必定有事要说,就拦住了要跟上前的牛敢四人。

“事情如何?”

“已经看住了,那个方锐如今已经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只要找机会就能拿下他。”

“那就好,找一个最好的机会下手。”

见胡七点头,张越知道这种事情交给专家他完全不用操心,心里也就放下了一桩心事。和这种执迷不悟鬼迷心窍的人没什么话好说,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候,只能选择造一点假象把人先弄出来,然后直接送走,也省得日后麻烦。至于送到哪里去,他也已经有了主意。

“对了,有件事情你回头让袁大人好好查一查,詹事府的一个书吏悄悄藏下了不少东宫官丢弃不用的草稿,如今人已经让少詹事邹大人赶出去了。邹大人惦记着以前那些人的下场不愿声张,但我觉着此人虽声称是贪图用这些墨宝去换钱,但天知道是否有别的名堂。这也是大事,不可小觑,毕竟詹事府里头都是东宫的人。”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胡七很是警觉,答应之后更是仔仔细细询问了一番。他掌握着袁方手下的一半暗谍,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相应的机缘正式进入锦衣卫,因此对于这件涉及东宫的案子,他自然是极其上心。一面说话,他一面看着四周,见此时路上几乎没人通过,他望了一眼那旗杆上的脑袋,沉吟片刻便决定多罗嗦几句。

“少爷,自打先头你被都察院弹劾过一次之后,那边袁大人就一直让人盯着那头。左都御史刘观深得皇上信赖,太子却不太喜欢他,先头监国的时候还曾经言辞申饬过,可那会儿皇上反而特意从北京下手诏,责太子不该折辱大臣。之后此人虽犯错,但又再次提拔使用,极其好财货。此人虽是文官,却不得不防。先头误杀无罪人而死的监察御史王愈乃是刘观的亲信,误决死囚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这回袁大人瞅准了机会把他和锦衣卫两个碍事的百户一块除了!这事情袁大人不让我说,可我觉着,还是不瞒着您的好。”

听到这话,张越方才恍然大悟,心头愈发沉甸甸的。这么多年来,他也不知道受过袁方多少恩惠,可说是还都还不清。哪怕父亲张倬和袁方真是过命的交情,这一次又一次的相助也远远超过了寻常长辈对晚辈的爱护。轻轻吁了一口气,他便压低了声音。

“这样的事情以后也别瞒着我。你在那边记得让袁大人凡事小心,务必保重!”

胡七如今又蓄了浓密的大胡子,还挂着张家护卫的名头,时不时会出现点个卯,但更多时候则是在外头奔走,并不常在张越身边出现。等到他悄悄离开,张越便回转身上了马,心中却还在猜测着袁方的打算,这一路上自是一言不发。进了武安侯胡同,他方才收回了乱七八糟的思绪,驾着马在自家西角门前停了下来。

“三少爷,英国公夫人来了,不但带了小少爷和小姐,还有珂姑娘!”那门房满脸堆笑地说过之后,又对一跃下马的彭十三挤了挤眼睛,“彭大叔的娘子也一块来了,这回正在上房陪着一块说话呢!”

“她三天两头过来,还值得你特意说?”彭十三却从来不是脸皮薄的,此时便满不在乎地笑道,“再说,她原本就是一心惦记着这儿,大过节的大伙儿一块热闹热闹也是应该的。我和她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你小子别老想着打趣!”

张越早就习惯了彭十三天马行空的说话口吻,可此时听到老夫老妻四个字,正下马的他险些一脚踩空了马镫。好容易在平地上站稳了,他就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彭十三和灵犀成婚不到半载,这就成了老夫老妻,那他呢?

因家里头如今没有长辈,王夫人又和杜绾最是相熟,每每过来便是直接到西院上房,这一次也不例外。自打李茂芳一死,她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今天索性把张珂一块拉过来散心。看见张越进门行礼,又说从杜家带来了粽子,她便笑了起来:“端午节就是到处包粽子吃个热闹,幸好我知道你们这儿必有人送。今早我去宫里见太子妃,得了几个香袋和五彩丝绦,她特意提了一句让分给晚辈,我刚刚一圈下来正好分给了几个小的。越哥儿,你过来。”

情知如今太子妃张氏代为主持六宫,张越闻言自是丝毫不意外,于是听了王夫人最后那句话,他虽不解其意,仍是上前了两步。见王夫人一把扯下他腰上的那枚玉佩,随后拽着他往旁边挪了挪,他更觉得奇怪。直到杜绾亲手在他腰带上挂了一个香袋,他才醒悟过来。

“苍术、白芷、菖蒲、山柰、雄黄、冰片、樟脑、雄黄……这些都是驱虫防病的,小五特地嘱咐每十天换一次里头的药,端午节期间疫病多,总得有个预防。”杜绾笑吟吟地看着张越,随即指了指满地乱走的几个孩子,“衙门里头进进出出都是人,你可别过了病气给孩子。我特意多做了好些,再加上琥珀和秋痕的,足够你替换了!”

张越这才醒悟到满屋子的中药味道从何而来,遂拿起那个香袋瞧了瞧,见针脚细密,更是想起了杜绾亲手给儿女做的那一身身衣裳。他这一愣神的功夫,屋子里又进来了好些人,一时间又是团团行礼又是彼此说话,恰是沸反盈天。即便是原本默不作声的张珂,也因为几个年纪相仿的姐妹拉着,面上渐渐有了笑容。

就在这满屋子热热闹闹预备过节的时候,外头却传来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三少爷可在,外头有兵部衙门的人急找!”

第六百一十一章 风雨来前

尽管这一天是过端午节,但戌时一刻,原本都散衙归家的兵部职方司众人仍是在衙门中会齐了。职方司乃是整个兵部最要紧的地方,晚上仍有人值守,这天值守的乃是郎中唐永。张越从他手中接过那前后两份军报,只是粗粗扫了一眼就眉头大皱。

潘正于交阯政方州举兵叛乱。

虏中谍探来报,鞑靼阿鲁台大合诸部,声势大盛。

见张越和另两人都不说话,唐永便站起身说:“李尚书恰好还没回去,刚刚捎话说要是人都到齐了就去二堂,等议定了他便要即刻进宫去。这是要紧的军情,耽误不得。我记得之前还有好些整理好的军报和舆图,一块找出来,以免李尚书问起来大伙儿心里没个预备。还是老规矩,按照从前的分工,时间只有一刻钟。”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虽说众人都是从家里被叫出来的,最初不无埋怨,但面对南北两头传来的军情急报,谁也不敢等闲视之,于是很快便开始了各自手头的事情。等到一应就绪,唐永带头,众人便急急忙忙往二堂赶去,个个都是只顾着埋头留意脚下路途。

兵部衙门前前后后的瓦房都是建好了六七年,这些年因为户部国库捉襟见肘很少修缮,顶多也就是屋顶上补了几块瓦片,墙上补了几块砖头,看上去已经是很有些破败景象。哪怕是眼下天色昏暗看不清路途,也只有前头唐永手中提的那一盏昏黄的灯笼,其余地方都是漆黑一片。

二堂也只点着一盏油灯,因此一行人进去行礼之后,就连眼睛最好的张越也难能看清大案背后的李庆是什么表情,料想也脱不了阴沉。果然,唐永一马当先奏报了相应情形,李庆就冷冰冰地说:“职方司管着天南地北的军情,虽说这两份军报都是今天傍晚才送来,但你们成天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就该仔细用心!倘若尽早看出端倪,也不会如眼下这般!”

他素来是不苟言笑的人,署理兵部这一阵子对上上下下要求极严,此时见人人不作声,他的声音更是带了几份冷冽:“就算是端午节,你们也该记得自己的身份!没事情请假往外跑,甚至于早早散衙,如此不尽心尽力,岂不是辜负皇恩?我回头便要进宫,内阁还有人值守,今夜就能把军报递上去。你们既然隶属职方司,先各自说说你们的看法。”

尽管刚刚唐永提醒了一遭,但谁也没想到李庆劈头盖脸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随即竟直截了当地问了这个。都知道李庆苛刻,这会儿哪怕心中有腹稿,众人也不肯第一个站出来挨批,于是便面面相觑了起来。张越毕竟调入职方司时间短,见几个同僚都悄悄往后挪,李庆那眼睛却盯着自己瞧,寻思躲不过的他索性不躲了。

“回禀李尚书,虽说两份都是军情急报,但我以为两地局势仍安。交阯叛乱已经不是一两回了,算上最初的陈简定陈季扩叔侄,少说也有数十人,此次黎利刚刚被擒就蹦出来一个潘正也在意料之中。镇守交阯的张总兵如今尚未回还,麾下精兵勇将,既然能擒住一个黎利,一个潘正也不在话下,只要其后招抚得法,不至于酿成大乱。而阿鲁台大合鞑靼诸部是从年初的时候就开始了,他是败军之将逃军之将,如今极可能是虚张声势以拒瓦剌……”

“好了!”

一口打断了张越的话,李庆便冷冷说道:“照你说来,这军情急报竟是无关紧要不成?一个黎利闹得交阯鸡犬不宁,安知如今就不是第二个?鞑靼素来乃是北地大患,你说得倒是轻易。你们几个,都是职方司的老人了,别一个个站在那里当桩子!”

面对李庆这毫不留情的斥责,其他人自是表现各异,有暗自不安的,有幸灾乐祸的,有面无表情的,也有不以为然的。可等到那矛头调转到了自己头上,他们方才打叠起了精神,各自按照品级资历上前陈情。既然是这么一个挑剔的上司,从郎中唐永以下,一个赛一个地老成持重,说的话也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交阯那边的叛乱应立刻出动大军尽早扑灭,以免火星变成燎原大火,原有撤军之议暂止,但仍需要定下撤军日程,留守大军不宜超过三万。至于北部边境则是应当严加戒备整肃兵马,随时应对出兵——有方宾等人的前车之辙,他们都已经做好了皇帝亲征的准备。

听了其他几人的话,李庆不禁瞥了张越一眼,心里很有些踌躇。工部尚书在六部之中居末,于他不过是一个跳板,但是兵部如今还有资格更老的赵羾,他要去掉兼署这两个字谈何容易。既然如此,便要切切实实做出些实绩来。这其中,北征无疑是一条路子,前次若不是他北征督饷分毫不差,也不会再次署理兵部。但是,要是就因为前头一下子倒了三位尚书就迎合皇帝的心意,那却绝对不行。贸然出兵,后患无穷,况且皇帝的身体……

“张越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虽说刚刚被砸了硬梆梆的一席话,但张越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毕竟,这些老大人们从来个个都有着几十年的资历,摆些架子也正常。可是,这会儿李庆忽然开口留下他,这就着实有些古怪了。等到其他人都退下,二堂中只有他和这位年纪一大把的工部尚书兼署兵部尚书,他更是存了十万分留心。

“看看这个。”

张越看到李庆拿起桌子上的一份东西递了过来,不禁愣了一愣,旋即方才上前接过,只看了一眼,他便大吃一惊,几乎下意识地抬起头。尽管室内光线仍是昏暗,但他和李庆不过是咫尺之遥,自然能看到这位代尚书的眉头紧锁。只是,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对方表情如何,只顾着想那纸上短短几行字的意思。

“这份东西乃是今天下午送到的,我和赵尚书以及两位侍郎都瞧过了。瓦剌绰罗斯部顺宁王脱欢表示,倘若此次我大明打算出兵,他愿意倾全力配合,将阿鲁台擒至京师阙下。你先前对皇上说过鞑靼强弩之末,刚刚又说阿鲁台虚张声势,若是结合这份机密军报来看,倒是有几分见地,但你毕竟年轻,在人前说话需得仔细些!瓦剌三部中如今绰罗斯部最强,他愿意制鞑靼最好,但看来还须得有人走一趟。你出身将门,回头不妨预备一下!”

预备一下?

尽管料到李庆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自己,但听到这样一番话,张越自是万分意外。无论去鞑靼还是瓦剌,那都是一等一的危险事。瓦剌崛起,对大明也不是什么好事,脱欢更不是什么好名声的人,草原上那数千里地也是危机重重。只眼下不是琢磨李庆居心的时候,因此他见这位没有再说别的话,就默不作声地躬身行礼,随即转身出了门。

张越前前后后耽误了半个多时辰,外头就已经是另一番光景。天上繁星密布,但月亮却只有弯弯的一抹,那光辉仿佛被群星遮掩住了,若隐若现地在云后头挪动着。几个职方司的官员都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棵不那么繁盛的小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他放慢脚步走到了树下,忽然回头望了二堂一眼。

让他去瓦剌,这是李庆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其它老大人们也有这个打算?这和先前的北巡兴和毕竟不一样,而且他也不是什么事都往身上揽的活雷锋,也不是敢死队员,没兴趣哪里危险就往哪里跑!况且,皇帝的心意如何,究竟怎么打算的?

李庆自然不知道张越正在暗自腹谤他这样身居高位的老大人,张越走了之后,他就唤了皂隶去备车,随即一样样仔仔细细准备了军报,随即便出了兵部衙门。朱棣如今已经很少上朝,甚至连官员除授也已经放手给了太子,唯有军国大事的决断紧紧捏在手中。因此,其它的事情都可以不必上奏,北边的军情却一刻都不能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