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一直没回家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张超虽说从小和张越一块长大,兄弟感情也素来不错,可张越毕竟和他脾性不同,因此他几乎没听到过这位三弟用这种骂人的字眼,于是刚刚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等听到张越这么问,他不禁脸上讪讪的:“每天都要应付这些挑衅,这身上总是有些乱七八糟的痕迹。你大嫂是精细人,看到之后难免追问,没来由让她操这种闲心干吗?还不如我就在军营里好好待着。再说了,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烦心事……”

尽管对张超这份心思很是感激,但张越仍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大哥,这种事情我迟早得知道,你这又是何必?再说,看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难道我心里就很好受?而且,你在军中也不容易,为了我闹到这个份上,以后怎么带兵,怎么打仗?”

“三弟你操心的事情太多,家里少不了你,我有的也就是蛮力,能帮一些是一些……”

自从祖母顾氏去世之后,兄弟俩很久没有这样单独好好说说话。尽管此时的状况并不适合,但两人谁都没在乎这些。良久,林子里那些惊呼声不断传了出来,这才打破了沉寂。见张超满脸讶异,张越便微微一笑。

“老彭的身手不用说,牛敢和张布在厮杀上或许逊色了些,可他们当初能够在草原上逃亡几个月,潜踪匿迹上头的本事却数一数二。要是里头没有什么精擅刺杀的高手,那这些人就全部等着挨打吧!”

第六百一十八章 秋风扫落叶

尽管卫所制乃是大明立国时建下的制度,但从永乐年间开始,由于京师三大营的建立,卫所制就渐渐开始松动了。三大营抽调的是京卫和地方卫所中最精干的力量,而府军前卫其后也渐渐从各地卫所挑选适龄幼军作为后备,于是诸卫所的兵员都不似从前那么整齐。前后三次北征,各地卫所征发的兵将并不是按照地域划分,而是打散了安排到各领兵勋贵旗下。于是,即使是京卫,无论是训练装备还是其他,比起京营也差了一大截。

而京卫上十卫中排名最末的通州卫自是更有不如。莫庸尽管是指挥佥事,军龄也有十年,但他只是世官,前两次北征的时候,他的年纪太小,根本没份随行,去年的时候通州卫不在征调之列,他更是没有上战场的机会。

刚刚在树林中遇上了那些出来打猎的同僚,他便把约战张超的事情说了,结果自然激起了众人同仇敌忾的心思。原以为趁着天黑人多有占据了有利的地势,堪称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俱全,必然能狠狠教训张超一顿——阳武伯的长子固然不好惹,但他们这群人里头公侯伯家的亲戚也有不少,到时候打起擂台也不怕。于是,也不知道是有谁怂恿还是有人胆大包天,竟是有两个家伙爬上了树,说是要射两箭吓唬吓唬人,其余人则是各自埋伏了起来。

然而,那两个爬在树上射箭的家伙失了手不说,他根本没想到接下来的更是一场噩梦。

由于是夏日,林子里头的树木自然是郁郁葱葱,即便是白天,阳光也不过是星星点点透过树叶的缝隙射在地上,此时天色已晚,林子里头更是黑漆漆一片。尽管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可当树上那两个人发出射箭失手的暗号之后,在这片只有宿鸟鸣虫的地方,渐渐有人呆不住了。林子东北的一个方向,一个年轻军官直接掏出了随身带着的火石,撞了两下便就着点上了纸媒,可还没看清楚四周围的环境,他就感到脑后一阵剧痛,那手中尚未点着的纸媒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而他本人则是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栽倒了。

这仅仅是开始。由于一大帮人大多数是四散了在林中埋伏,因此这会儿只听到闷哼呻吟惨叫此起彼伏,每一声都让幸存的人心惊胆战。莫庸身边最初还有两个最是信赖的下属,可在这种黑暗而有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他压根不敢呆在原地,跌跌撞撞走了一会儿,他就完全找不到方向,又和人失散了。

“啊!”

听到这个极其熟悉的声音,莫庸愈发心惊胆战,几乎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然而,漆黑的林子中四处都是绊脚的地方,他一脚没踩实便跌倒了,旋即竟是一骨碌往前翻了几个跟斗,等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脑袋发昏。还没等他回过神,脖子上就横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

张超不像张越,当年没有和自己那位师傅相处多少时间。昔日奉命来教授他和张起武艺的也是英国公张辅的心腹家将,但他们两兄弟原本就很有底子,所以没过多久张辅便调了两个家将随军平叛交阯,如今都已经是千户。所以,他固然知道彭十三艺高人胆大,可这会儿看见这家伙一会儿从林子里拖出来一个个人来,仍是忍不住暗自惊叹。

“安南多树林,而且那些土人常常神出鬼没的,我当初领着一群精选出来的勇士,要做的就是无时不刻保护英国公的安全,要钻的树林子比这个可怕多了!”

彭十三吩咐牛敢和张布把所有俘虏都拖到了一块,又拍了拍双手说:“这林子里打仗,第一要紧的就是方向,好在我这个人鼻子灵,后来练出来了,钻林子简直比当地人还快。第二要紧的就是各种毒虫猛兽,好在有避瘴气的药物,我生来大胆,于是又成了打前站的。所以,在林子里头没几个人是我的对手,更何况这些不成气候的家伙。”

听到彭十三说这话,张越不禁笑了起来,敢情这还真是秋风扫落叶。一旁的牛敢和张布则是满脸钦佩,想当初他们在草原上逃亡了几个月,后来在边境上又转了一个多月,对于野外算是极其有经验的,可对比刚刚的成就,却仍是差了许多。此时,按照张超的指示把莫庸拖了过来,他们生怕这家伙耍花招,便把人挟持在了当中。

“张超,说好了是光明磊落的比斗,你竟然耍花招!”

虽说很久没尝过钻林子的这一套,今晚又是大获全胜,但出了通身大汗的彭十三自然是心情极其不好。劈头就骂道:“光明磊落个屁,你们这林子里埋伏了多少人?明明就是打不过人家以人数取胜,还好意思给自己脸上贴金。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个连脸皮都不要了!”

张越却没心思计较这些人是卑鄙还是无耻,见莫庸涨得脸色通红,他便拦住了还准备再痛骂两句的彭十三,随即开口问道:“我不管你们是光明磊落的比斗,还是私下里埋伏着打算以多打少,我只问你,刚刚是谁放的箭?”

“我凭什么告诉你……”

“刚刚的事情要是泄露出去,你们一个个不但要丢了军职,而且这辈子的前程也就没了!”张越半蹲下身子,见那边被缴械之后用草绳绑着的家伙都依稀苏醒了过来,便一字一句地说,“朝廷律例,军中因私怨杀人,首恶除军职斩首抵命,从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因私怨致人重伤,杖责流放各有差。贸然放箭是什么后果,你们会不知道?”

这么多年官场,他这打官腔的本事早就历练了出来,横竖大明律他已经是倒背如流。

莫庸愣了一愣,随即立刻醒悟了过来。教训归教训,事情不闹大,张超也不会往外头说,但一旦闹出什么死伤来……他可不同于那些个背后站着权贵父兄的军官,绝对经不起追究报复!打了个激灵之后,他就往自己那些同伴看了过去,随即又听到面前的人说了话。

“另外,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就是张越!”

地上一堆人虽说鼻青脸肿,但这会儿都已经清醒了过来,听见这话顿时一片哗然。而正对着张越的莫庸看见人家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忍不住心里打鼓,随即便硬着头皮说:“敢情你是替张超报仇的!就算你如今红得发紫,可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今天的事情要是传扬出去,以后张超……”

“以后张超怎么了?”张越随手一捞就抓住了莫庸的领子,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今天你们统共十几个人,咱们才几个?埋伏的反被人偷袭,这传扬出去,这罪名如何暂且不说,难道还是我大哥丢脸?要是我真打算替张超报仇,只凭今晚的事情,你们还想在军营里呆着?个个都说我阻了你们的路碍了你们的事,还说什么我要去瓦剌避风头……好,很好!那么要是我真要去瓦剌,调了你们随行建功,保证一分功劳都不少了你们,谁愿意?”

张越陡然提高了声音,见莫庸那张脸顿时僵住了,他便松开了手站起身来:“一个个说得和真的似的,也不知道好好动动脑子!虽说武官和文臣不同,但也一样是国之栋梁,就是我张家,还不是因为战功起家?要不是咱们祖父兄几代浴血沙场拼死奋战,哪来如今的太平盛世?世袭怎么了,世官也是靠血汗拼回来的!可是,你们看看你们眼下的样子……武艺不好是天分,能够靠勤补足,可平日打架就像你们这样没出息,还想上战场立功?”

一众人被张越骂得发昏。虽说这里没有能继承爵位的嫡子,但自家长辈往往也是教管极严的,他们也不是个个草包,虽说有人恼怒,可也有人品出了滋味。即便说不上口服,更不可能心服,可先前被人神出鬼没打怕了,当下竟是人人沉默。而张越自己也知道不可能靠几句话就打消众人的敌意,眼看如今回城恐怕也是九门关闭了,他便对张超打了个招呼。

“大哥,时候不早了,我去通州随便找个客栈对付一晚上,你和他们都回营去吧。军规摆在那里,倘若给人抓着把柄就不好了。咱们是兄弟,我也不说一个谢字,可你别忘了家里还有大嫂,还有我那一对侄儿侄女!”

说完这话,张越看也不看地上那一堆人,冲张超点了点头就转身上了马。看见彭十三等人都跟了上来,他一扬马鞭就打算走,谁知这时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射的箭吗?只要你答应不调咱们随行去瓦剌,我就告诉你!”

没料想临走前还能听到这样一句蠢话,张越顿时讶异地扭过了头。看见莫庸已经站起了身,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远处的地上的人也一个个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就没好气地说:“除非你们的本事比眼下强十倍,否则到了草原,单单马贼那一关就过不去。那儿可不是中原,没有王法。就算我真要去那个鬼地方,也不会带一帮人去送死!至于谁射的箭,我眼下已经没兴趣了!”

笑话,这些人用来打猎的箭上还会没记号?要找到那两个傻瓜轻而易举!

第六百一十九章 更高明的对手

通州从隋朝开始就是大运河的起点,只是元朝开了通惠河,货物可从水路直达大都,这里的繁华仍是有限,而如今通惠河淤塞,来往货船都须停泊在通州码头,然后经陆路运送到京城,因此迁都一来,这里何止比从前热闹了一倍。由于往来客商众多,再加上赴京离京的种种人流,这里的客栈几乎是日日爆满,就连最末等客栈的大通铺上也睡满了脚夫。

尽管也有宵禁,但由于粮船往来最是要紧,因此通州城内的宵禁比之京城内就要松散许多,入夜时分仍然能看到人在街上走。有些客栈留出两块门板的空隙供此时匆忙下船的客人投宿,而更多的客栈则是直接挂出了客满的红灯笼,门前用门板掩得严严实实。张越一连找了几条大街,这才看到了一间半开着门的小客栈,连忙带着彭十三他们赶了过去。

柜台后头的掌柜正在低头打算盘,听见有动静连忙抬起了头。看见这么一下子闯进来好几条带着兵器的魁梧大汉,他差点以为遇上了强人,直到看清后头跟进来的是一个满脸倦意的青衫公子,他这才放下了心思,放下算盘就满脸堆笑地从柜台后头转上了前。瞧见头一张桌子上的小伙计还在呼呼大睡,气急败坏的他立刻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

“谁打我!”

小伙计一蹦而起,看见掌柜对自己怒目而视,眼角余光又瞥见门口有客,慌忙缩了缩脑袋退到了一边。听到掌柜对人家打叠了一箩筐的殷勤话,他少不得在心里埋怨了一通老家伙的刻薄,随即方才醒悟到刚刚瞧见这一行人都没行李,不像是走南闯北的客商,更不像是进京赶考乡试的士子。

张越打量这大堂里还算是干净,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要四间客房。而一听这个要求,那掌柜顿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一拨人气派这么大,料想自然不会是什么不良之辈,可他这客栈不过是小本经营,两间上房三间中房五间大通铺,如今只剩下一间中房而已。生怕这些客人是招惹不起的富贵人,他连忙赔笑解释了实情。

看见那个身形最是粗壮的大汉上上下下打量楼梯,他连忙说道:“公子,大晚上的,我总不能让人腾房子。眼下通州地界外乡人多,别的地方恐怕也都没什么空屋。要是您不方便,我自个还有一间屋子,好好收拾收拾,也能给您的家人住您看……”

既然知道人家没客房,张越也就答应了下来:“那就劳烦掌柜了,我们都是错过了回城的时辰,临时在外头住一晚上。老彭,把那几只野味拿过来,正好当晚饭。”

彭十三这时才从马褡裢中拿出一对野鸡和三只野兔,都是之前在林子中打闷棍的战利品,手里还握着两支箭。而那掌柜一见这些带着箭伤的野物,不禁又吓了一跳,心想通州附近驻扎着通州卫和好几个守御千户所,那些有数的山林几乎都给这些兵爷包下了,京里人出来打猎也大都往北边去。疑惑归疑惑,他立刻吩咐了伙计提去后头收拾备饭,随即去下了门板,又找了些点心出来给众人垫饥。毕竟,这么些野味要做出来,总得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等到饭菜上来的时候,众人便是分了两桌,由于饿过头了,张越固然是大快朵颐,其他人也都吃得飞快。就在那狼吞虎咽声听得掌柜伙计叹为观止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小伙计上前才挪开门板,却是有人敏捷地挤了进来。

“老韩,我又到你这里蹭酒吃了……咦!”

挤进门的是一个身穿蓝布短衫年近半旬的干瘦老头,可他一看见张越,顿时大吃一惊地往后退了一步,险些给高高的门槛绊倒。看到张越也向他瞧了过来,他不禁讪讪地笑了笑,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在营门处看见的情景。那一群最是桀骜的世袭军官平日何等威风,可那时候却是大多鼻青脸肿灰头土脸,而张超却是全身上下连泥都没沾上。尽管张超武艺好是出了名的,可一个打十几个决计不会这么轻松。既然如此,多半是有帮手的缘故。

这几个帮手得有怎样的本事,才能收拾下那些人?这里统共才五个人,那些少爷军官可是足足有将近二十个,武艺也不是个个稀松!

“公子,想不到又在这儿撞上您了。”

“能撞上两回确实是有缘。”张越瞧着这个嘴快的老兵,一下子又想起了先前的林中事,遂颔首示意道,“既然你是来找掌柜喝酒的,我这儿正好有下酒菜,一块坐下吧,我恰好还有些事想要请教。”

“您说笑了,我怎么敢当。公子有什么话,尽管问我老马就是。”

老马瞅了一眼张越,发现那笑容中仿佛藏着什么自己琢磨不透的信息,连忙低头往前坐下,姿态更低微了些。不知怎的,他渐渐觉得周身仿佛很有压力,一时间就有些后悔自己之前在营门处多嘴说的那些话。而看到他这样的举动,那韩掌柜自是觉得不对头,于是便一把推走了旁边的小伙计,自己上前给众人倒了烧酒,随即蹑手蹑脚从柜台后头溜了。

“看老马哥你的表情,大约是看见他们回营了。今天他们回去晚了些,而且还有些岔子,可曾惊动了别人?”

何止是惊动,那简直是骚动!老马越发确定是张越这些人下的黑手,暗自吞了口唾沫就小心翼翼地说:“他们出城打猎是常有的事,晚了也平常,只不过……只不过他们都说打猎时惊着了马,再加上摔到什么地方的都有,陈指挥使自然发火教训了人,其余的也没什么。”

张越只担心这些人一回去就耐不住火找张超的麻烦,听说这话便心定了。他手里头还扣着那两支箭,再加上别的办法,要拿捏住这么些少爷军官还是很容易的。只不过军中远远不止这么一小撮人,要解决问题就得从大局入手。

“那你可知道,他们开始找张超的麻烦是什么时候?”

此时此刻,老马只觉得后背心一阵冷一阵热。之前这不咸不淡的问题算不了什么,可眼下这问题分明表示面前这位主儿不是寻常人物。尽管搜肠刮肚想说得含糊一些,可一对上张越虽温和却极其坚定的目光,他便败下阵来。

“张千户到通州卫听说是被贬的,他老爹是个伯爵,此次立下了大功,爵位极有可能世袭,可却没他的份,所以一开始那些军官们都与他很是要好,但凡吃酒找女人之类的勾当都叫上他。可因为张千户吃酒还好,鬼混却很少去,渐渐这关系就冷了一些。就在十几天前,两边仿佛突然就闹了起来,在僻静处打了好几架,不好听的话也传出来很多……”

“那这突然闹起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说,是谁先开始闹的,闹之前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抑或是奇怪的预兆?”

张越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老马额头直冒汗,他不由自主地拿起面前的酒杯,一口气将其中的烧酒喝了个干净,紧跟着就被那从喉咙口冒出来的劲头辣得龇牙咧嘴。使劲压了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他好容易平息了心中的恐慌不安,这才绞尽脑汁地回忆了起来。

“这大约是五月十三的事情了,先开始闹的似乎就是指挥佥事莫大人,当时他醉醺醺地和两个同伴打外头回来,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什么有人断他们活路。恰好遇见张千户外出,他就上前挑衅,结果自然是没落着好。后来事情就越闹越大,咱们底下人也听说了一些端倪。唉,咱们这些军户一辈子得一个百户的敕命都难,军营里头却是三品指挥使就一堆……”

听老马说着说着就絮絮叨叨了起来,张越不禁陷入了沉思。果然,这种事情不是故意散播,是不可能倏忽间就在通州卫传开的,定然是有人故意作祟。下层的军户对此就算颇有赞同,也不及那些世袭军官的火气。要知道,军队中多的是父兄子相袭,这军户或许会因为当兵太苦想着逃亡,那些军官可都指着这份钱粮过日子。若是这样,他得罪的人就海了!

因为英国公的关系,再加上他先头几次三番和军队一同办事打交道立功,所以勋贵都视他为自己人,如安远侯武安侯等等更将他当作是自家子侄,如今这消息散布得如此之广,恐怕不单单是败坏他的名声那么简单。那么究竟又是为什么弄这么一出?

对了,只要勋贵们觉得他多事,觉得他胳膊肘往外头拐,他就会失去他们的信任,哪怕是真遇上什么利害攸关的事,他在他们面前也会说不上话。而这个利害攸关的时刻,那才是别人谋划的真正用意!要知道,英国公笼络不得,京师带兵的勋贵可多了!

“真是个更高明的对手,寻常人恐怕不会想得那么深远。”

若有所思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张越便举杯一饮而尽。辛辣的烧酒在喉头打了个转便落入了腹中,带来了一股火烧火燎的感觉。他低头放下酒杯,冲着诚惶诚恐的老马笑了笑:“今天就多谢老马哥这一番实诚话了。为着这番巧遇,来,我敬你一杯!”

一旁的彭十三却是始终没沾一滴酒。慢条斯理地嚼着野鸡肉,他不禁想起了自己那会儿用刀拨开的箭。虽说确实是两支,箭支上头也确实刻着姓氏,又是军中的制式羽箭,可是,在那种昏暗的光线下,那两个家伙怎么可能准确地把箭射过来?

第六百二十章 教婿仍需丈人翁

六月初三,乃是万世节迎娶小五的日子。既然小五亲自登门去请,又惦记她这些年的帮忙,孟敏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日子,一大早就带着翠墨出门进城,却是直接去了杜家。而尽管是嫁的义女,杜桢仍是设法请了假,忙碌得和当初嫁杜绾时差不多。理所当然的,作为姐姐,杜绾这一回亦是在前一天晚上赶回了家里,这一忙就是整整一夜。

然而,作为待嫁新娘的小五虽说是最最闲的一个,可是,从婚期倒计时开始,她就紧张得茶饭不思。临出嫁这天早上,她更是僵得和一根木头似的,要不是杜绾和孟敏一左一右和她不停地说话,她甚至连说话都不会说了。担心这个,忧虑那个,临到最后还想到特地回去相请,却偏偏根本不在家里的师傅冯远茗。

总算,在辞别父母的时候,她恢复了一点精神,等到上了花轿之后方才泪眼婆娑,也没顾得上脸上的妆花了。她嫁人了?一直说这辈子不嫁的她终于嫁人了?

由于万世节为了婚事只向兵部衙门请出了三日的假,因此喜筵就只摆了一天,宾客都是双方的亲友。杜桢是出了名的冷面人,族人在京的毕竟不多,朋友就那么几个,而万世节则更是只有几个好友同僚,万家新院子里不过摆下八桌就够了。热热闹闹了一个晚上,万世节在入新房之前,却是拉着张越到了外院。

“我原以为这辈子也就是个穷书生的命,没想到高中进士仕途顺当,如今又娶到了合心的妻子,已经很知足了!元节,要是以后有缘份,咱们再攀个儿女亲家,你可别嫌我穷!”

看到万世节大笑了三声,踏着满天星斗入洞房去了,张越不禁失神了片刻,随即就笑了起来。这年头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不是没有例外的,以后若是他们的后代有这个缘份,倒确实是好姻缘。万世节和小五这一对若有了儿女,一定会继承父母的爽利。至于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为了他们的舒心将来,他一定会一路拼杀下去!

由于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都是日日入朝事务繁忙的阁臣,这天晚上不过喝了一杯喜酒就早早回去了,而兵部和翰林院的司官们惦记着次日的早朝,自然也不敢太晚回家。于是,张越回到席上时,尽管还不到戌时,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里就几乎没剩下什么客人。他看了看四周,对挑来帮忙的几个管事打了个招呼,旋即也出了门。

虽说此时已经不早,但他思来想去,最后仍是决定拐到槐树巷子的杜家,一来妻子恐怕尚未回去,二来也打算去看看刚刚嫁了女儿的岳父。果然,白天送嫁时的热闹尚未完全过去,这里一改平日的早早熄灯就寝,里里外外仍然亮着灯,甚至还能听到人们的说笑声。

守门的岳山笑呵呵地把张越送到了杜桢的书房门口,随即便是墨玉出来把张越引了进去。因书房是两大间,他把张越领进外间之后,却是悄悄地说了一番话。

“老爷今天格外高兴,晚饭还喝了几杯酒,进了书房之后还兴致大发地吟诗呢!不过后来杨阁老从万家喝了喜酒,特意来坐了一会,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老爷的脸上就不那么好看,刚刚又开始翻阅那些要紧的公文,仿佛是遇到了什么疑难。您既然来了,不如就给老爷帮帮忙吧!”

虽说墨玉十几年都在书房做事,也通文断字,但对于朝政却素来是一抹黑,杜桢也从不和他们分说这些。于是张越见他满脸期待,也不好说杜桢公是公私是私,除非必要或需要他涉及的事,否则内阁的事情绝不会泄露一星半点,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等到入了内间,看到老岳父坐在书桌前,却是一手支着下巴正在沉思什么,他便走上了前去。

杜桢刚刚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知道张越又上了家来,此时见着了少不得仔仔细细问了一番那边喜筵的情形。待从张越口中听说了万世节的一番话,他不禁捻了捻胡须设想着其中的可能性,最后竟是出了神。好一会儿,他才摆脱了这种担心儿女的父亲心态,轻轻咳嗽了一声。

“刚刚士奇兄过来,恰好说起了世节的事,礼部尚书吕震指名要调他过去。这原本只是寻常的迁调,不过……”

沉吟良久,见张越露出了极其关注的表情,杜桢就索性直截了当地说:“世节在武库司这些年也没有白呆,就在昨天,他刚刚往上献了天下卫所历年武备消耗的图表,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功夫。兵部尚书赵羾,还有尚书李庆对此都赞赏有加,吕震说手底下缺人,便向他们开了口,还说能让世节升上一级。吕震为人独断,世节不像你,我担心他那性子会吃亏。”

听说好端端的万世节会从兵部转礼部,张越也是吃惊得很。只不过,他更知道万世节表面大大咧咧,其实却极其仔细,他便寻思回头留心一些也就罢了。然而,杜桢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让他为之精神一振。

“之前瓦剌的事情还没定就流言纷纷,皇上恼怒得很。我看皇上的意思,对瓦剌也颇有提防之心,未必会准脱欢的陈情。而且,就算真要派人,有流言在先,恐怕也不会派你去了。皇上昨天当着几位尚书的面说,磨炼太多就是折腾,让他们不要星星念念只惦记你。”

有了皇帝这么一句话,张越总算是心头大定。然而,那天去见张超时遇到的一系列事情他却始终耿耿于怀,只杜桢这些天忙于小五的婚事,他一直没找到机会与其商量,这会儿就仔仔细细陈述了一遍。末了,他郑重其事地说:“流言绝非是空穴来风,总是有起头的人,民间才这么惧怕再次打仗,惧怕再次征发民夫。而革除军官的事则必定是朝中有人泄露了风声,更有人暗中添油加醋,才会让那些军官心怀恨意。先生,我觉得这势头很不好。”

听着听着,杜桢便渐渐眉头紧锁。他已不是昔日高中进士的毛头小子,也不是在翰林院专心诗词文章的文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身在其位必谋长远。缜密地思量了一番,他不禁想到之前杨士奇提到万世节升调的事时,曾经说起都察院那帮御史仿佛在谋划着弹劾某人,于是顿时心中一紧。

“这事情我会对士奇兄和勉仁幼孜提一提,你这些天多多留心。查访民风民情乃是十三道监察御史的职责,既然你所说朝中没人提起,那么必定是都察院有人摁住了此事。左都御史刘观性奢侈好财货,但皇上却偏偏对其宠信深重,但凡官员无不畏都察院这一位总宪,你已经被两个御史弹劾过,既然有这么一件事,你要更加小心被人弹劾。”

老岳父这么一提醒,张越顿时想起了上回胡七说的话。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袁方忽然在两个月前下狠手断了刘观的一条臂膀,更拼着被人笑话驭下无方除掉了两个锦衣卫百户,这其中必然有深一层的考虑。一时间,他想起了上次被弹劾的往事,顿时眉头大皱。

按照阁臣惯例,杜桢明年会试极可能会担任主考官,到时候兴许也会像杨荣杨士奇那般门生满天下,但毕竟张越才是自己真正用了无数心血教导出来的弟子,因此他眼下既然已经担心张越成了御史的靶子,自然少不得细细提点。

“之前的朝中七卿,方宾和刘观最好财货,但方宾不如刘观胆大,更不如其圆融多智,所以一败即死,没有复起的余地。刘观先是在左都御史陈瑛和右都御史吴中之间左右逢源,后来却升任一部尚书,被太子申饬过,又因故被谪为本部吏,最后还是照旧复起,又迁左都御史,过人之处可见一斑。杨勉仁深得圣眷,对刘观戒心深重也不敢随便招惹,你就更得谨慎了。”

“多谢先生提醒,此事我一定倍加留心。”

翁婿俩商议完了正事,张越便提起三日后儿子的两岁生辰,说是要晚上自家小小操办一番热闹热闹,杜桢一向疼爱外孙,当下便答应若是那天晚上不当值一定去。有了这许诺,张越便打算起身往后头去见杜绾,结果才一站起身,外头门帘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

“看你们俩满头大汗的,也不知道把窗户支起来!”走在前头的裘氏亲自捧着一个条盘,在旁边的梅花几子上搁了,就对张越笑道,“如今晚上也热,我听说你来了,特意多盛了一碗绿豆百合汤。虽说天热,但喝冰镇的不利肠胃,这温温热的正好,你喝了再走,也好解解暑气,今天你忙前忙后也累坏了!”

张越素来看待裘氏就和自己的母亲差不多,此时连忙上前笑吟吟地道了谢。先捧起一碗给了杜桢,他自己又端起了剩下的一碗,自是一口气喝了干净,随即才和裘氏一同前往后院。他素来敬重这位岳母,此时听她絮絮叨叨也只觉得可亲可敬,可等到穿过前头一扇月亮门的时候,他却忽然捕捉到了一前一后两个名字。前一个名字让他放下了一桩心事,后一个名字却让他的心再次高悬了起来。

“今天早上孟姑娘到家里来送嫁的时候,和绾儿小五说了很久的话,我听见她说这几天就要搬进城来,住的地方离保定侯府不多远,也可以有个照应……两天前太子妃生辰,我和其他诰命去东宫拜谒,恰好看见了之前你成婚那会儿,一块来咱们家送过东西的那个房家公子。这好几年过去,他倒是瞧着更英挺神气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

莫庸的老子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永乐八年的北征之前,恰是一场陷落了三十万将士,自大明建国以来就从未有过的空前大败。一时间,哪怕领军的乃是在北平防御蒙元十几年,靖难时又亲自领兵上阵的永乐天子,随军的将士仍然有不少都是心中惴惴然。可他的老子出征前却是自信满满,对妻儿说一定能平安回来。结果,那个豪爽的父亲葬在了那块广袤的草原上,手下不但葬送了十几条蒙古鞑子,临死还拖了一个王子陪葬。尽管莫庸这个当儿子的至今也不知道那个王子是谁。

“干!”

使劲和一个同伴碰了一杯,莫庸便举杯一饮而尽,旋即痛快地一抹嘴,抓起面前的那个肥得流油的鸡腿就大啃了起来,心里却在想着张越那天晚上说的话。被人这么狠狠教训了一顿,他心里自然憋着一股莫大的火气,可人家那毫不留情的骂声直到眼下还在他耳边打转。没出息,连马贼那一关也过不去,送死……他拿人家当寇仇,一门心思迁怒于张超,结果倒好,人家根本不屑于报复他,连走的时候都不曾多瞧他一眼,根本不在乎箭是谁射的!

“他娘的,他凭什么瞧不起咱们!”

这突如其来的暴喝让其他人都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管是吃酒的还是夹菜的,个个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更有人则是不安地抚摸着那天一场骇人梦魇后留下的痕迹,几乎全都是脸色发青。好一阵子,一个瘦小的军官才大声嚷嚷道:“他帮得了张超一次,帮不了第二次,要不咱们叫上更多的人,狠狠收拾那小子一番,也好解解这股闷气?”

“笨蛋,还去招惹,咱们这儿最大的也就是个指挥佥事,惹出了大事,就算咱们的老子或是叔伯也未必能帮着收场,再说了,上次丢的脸还不够么?”说着话的是一个面相粗豪的年轻人,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霍地站起身来,“人争一口气,以后我不想让人用那种眼神看我!老子也是从小被叔爷逼着练武的,只是后头懈怠了,可老子就不信这辈子不能出头,一直得这么混着!今儿个是最后一趟鬼混,回去之后,老子就申请……调开平!”

说完这话,他一把捞起桌子上的酒杯,恶狠狠地重重摔在地上。随着那咣当一声,他向座上其他人拱了拱手,随即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众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呆了,就连已经习惯了这些少爷军官们做派的酒馆掌柜也吓得一哆嗦,差点坐在了地上。

“这死家伙发得什么无名火!去开平送死,凭什么?老子的大哥就凭着比我大三岁,这会儿已经是舒舒服服的京卫指挥使,我却还是个百户,呸,泰宁侯下狱死了,我那个大表哥眼看就要袭爵了,他的日子更痛快……要说享福,他们岂不是比我更享福?莫哥,虽说那天确实被整惨了,可咱们还得谢你,要不是你告诉我们那回事,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咱们已经够倒霉了,凭什么连仅有的活路也得被人算计?”

此人这么一说,店堂里顿时又闹腾了起来。然而,莫庸却仍是只顾着低头喝酒,压根不吭声。几个家里头有勋贵亲戚的年轻军官都很是抱怨了一阵,最后见实在无趣,便三三两两散开了,各自留下了份子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灌了无数黄汤的莫庸方才站起身来,把剩下的帐全都结清了,这才摇摇晃晃出了门去。

这会儿太阳已经偏西,染得天际一片火红,那光芒虽说比白天柔和了许多,却仍然有些刺眼,莫庸盯着那一轮眼看就要消失的红日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支撑不住,遂移开了目光。他老子出征的时候也是世官,可那是不曾实授的百户,等战死之后,兵部记功记勋,留给家里的抚恤倒是没有多少,但他却因那份大功承恩授了指挥佥事。

这是老子留给他最值得纪念的东西,绝不能让人夺走!

张开嘴想要嘶吼的他却是怎么也叫不出声,最后只能颓然低头前行。跌跌撞撞出了这条街,已经不辨东西南北的他七拐八绕走了一会,终于脚底发软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大口大口吸了几口气,目光便定格在了逐渐失去光辉的天空上,已经有些麻木的脑子又想起了张越。

那家伙姓张,家里的亲戚里头还有两个勋贵……只不过,这任何一个爵位,怕是都落不着。他是为着这个不忿,才要和他们这些世官过不去?不可能啊,那小子文官当得好好的,功勋左一个右一个,可是天子驾前的红人。不过,这几天他悄悄让人去京里打听过,之前的消息仿佛并非有假,可既然如此,人家为什么否认……他娘的,他生来不喜欢动脑子,为什么偏偏要让他想这些!

“莫小弟,莫小弟?”

听到耳畔传来的这个声音,莫庸便没好气地睁开了眼睛。只是眼下酒意已经深了,他只能约摸看清面前这个灰衣人是某天一同喝过酒的,那消息也是这家伙透露的。想起自己就是那天义愤填膺地回来之后去找张超,之后吃了大苦头,继而更是把事情越闹越大,他不禁眯起了眼睛,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你来干什么?还……还嫌害我害的不够么?”

“莫小弟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害你?”那人忙着搀扶莫庸,见实在没法把人拖起来,便讪讪地放弃了这个无用的举动,又强笑道,“我只是听说那天你们在人手底下吃了亏。那个张越可是养了几个很得力的护卫,你们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惹上他。人家是宠臣,那前程正好着呢,要是硬碰那就是鸡蛋碰石头……”

“呸,他是鸡蛋,我是石头!”已经醉醺醺的莫庸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又结结巴巴地说,“他……他说要调大伙一块去瓦剌,结……结果人就都吓着了。可……可我末了想套……套他的话,他却讽刺说不……不带咱们去送死……呸,瞧……瞧不起咱们……”

听莫庸的话语越来越断断续续,越来越听不清楚,那人仍是耐心地套着话,等到人头一歪呼呼睡了过去,他才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巴掌,右手轻轻探到了背后。然而,只是一触到那冰冷的东西,他就缩回了手。

杀了这个家伙断绝了别人探查的路,这固然容易,但结果却可能引来更多的追查,这样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毕竟,这就算是嫁祸,那也太拙劣了。而且要是按照之前上头透露的某种意思,锦衣卫也和张家有什么牵扯,那就更危险了。

想到这里,他就往后头悄悄退了两步,悄悄闪出了巷子。等到确认外头的大街上并没有人注意自己,他这才露出了施施然的模样,大摇大摆地往另一边去了。这人才刚走没多远,一边某个路边摆摊的小贩就站起身来往那个方向张望,旋即就提着大篮子匆匆忙忙追了上去。只是,在快要接近的时候,他却加快了步子超了过去,径直走入了一旁的小饭馆,点头哈腰地对里头的掌柜说起了话。于是,原本已经有所警惕的灰衣人便再也没注意这些,只顾着继续向前,丝毫没注意到那店堂中又出来了一个手提食盒的伙计。

傍晚,从衙门回到家中的张越就从胡七口中得到了那灰衣人的下落。对于锦衣卫的效率,他自然丝毫不意外,却没料到那人只是径直回家,根本没有和任何人联系。再想起今日赵羾见他的时候,暗示过瓦剌之事是李庆一心促成的,让他以后小心,他不禁觉得异常烦躁。

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诸事千头万绪,这些老大人们还有心思争权夺利,就不能省省心么?

“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尽管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但胡七自是知道这便是全权放手的意思,连忙满口答应了下来。只他今日来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当即就压低了声音说:“少爷前头交待的詹事府那件事,我已经探查清楚了。那个皂隶压根不是为了什么藏起墨宝好换钱,而是受人指使。要不是我用了些手段,恐怕还得被他蒙混过去,这小子竟然敢声称是锦衣卫的眼线,简直是胆大包天。结果只用了一道刑,他就完全瘫软了下来,只可惜他也不知道主使人是谁!”

“他竟然声称是锦衣卫?”张越一惊之下,心中随即有所悟,“此事还是你去查。不过,既然对方连锦衣卫也敢构陷,恐怕是别有居心,你请袁大人多加小心。”

交待完了这些事情,胡七就离开了自省斋,张越则是坐了下来,将近来发生的一件件事情罗列在纸上,继而便陷入了沉思。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外头就传来了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紧跟着就是连虎的大嗓门。

“少爷,少奶奶刚刚从杜府回来了,她说有要紧事,让您赶紧回房商量!”

第六百二十二章 求医不为问药

太医院医士众多,但授文散官阶称得上医官的却寥寥无几。国朝制度,太医院院使一人,院判两人,御医四人,品级各有差,其余不过是称一声太医罢了,并无品级。如今的太医院院使虽精擅医术,但毕竟垂垂老矣,因此太医院上下的事务其实都是史权与另一名院判打理。尽管民间也有隐逸高手,可对于真正以医术传家的杏林世家而言,他已经算到极致了。

位既高,事亦忙。除了皇帝以及得宠嫔妃之外,朱棣素来对那些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勋贵极其看顾,但凡疾重便常常派太医领衔医治,再加上那些患病请医的亲王郡王,史权一年到头竟是难得有空闲的时候,不少时间都在天南地北地赶。前番因蜀王病重,他甚至还下了一趟四川,回来也不过几个月。这些天日夜侍奉朱棣用药调养,担足了心思,他熬得两眼深陷颧骨高立,这一日好容易有空,他为防万一,少不得带人仔仔细细整理了一番生药库。

为防有失,请御脉极为繁复,向来是一人请脉数人从旁参看;取药则是有内臣在旁边盯着,药性和诊治方法等等全都要具本上奏写入脉案;至于煎药则更是复杂,必有院判一名内臣两名在旁边监视,恰是为了杜绝有人在其中下手。尽管如此防范,可他心里却明白,遇上一个执拗的天子,要药到病除何其困难!

这会儿和他一块在生药库里忙活的乃是一个正八品中年御医。在两个内臣的眼皮子底下忙完了,史权与其并肩出来,等过了穿堂转角处,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大人,皇上这病真能大好?若是……不及早做些准备,恐怕咱们日后结局堪忧。”

但凡重名声的医士无不是企盼有朝一日能入太医院,而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那种战战兢兢担心掉脑袋的日子是什么滋味,更何况朱棣从来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天子。可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晃而过,紧跟着,史权就停下了步子,回头冷冷看了此人一眼。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这不是你我能议论的。”

然而,见那御医唯唯低头,他就扭过了头,心里却烦躁得很。朱棣戎马一身自负打熬得好筋骨,殊不知这亏虚也同样大,更何况去年那一年大半年塞外征战,更是让原本精心调护的风痹症又激起了其他的病。这年纪大了,不少虎狼药就不敢使用,倘若今后一直静养也就罢了,倘若还要再干什么远征之类的激烈勾当,恐怕更了不得。

即便皇帝能够守在宫里,那日子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太医院位于宫城东华门外光禄寺以南,不过十几间屋子两个院子,连带杂役也不过三十余人。为进出宫方便,一应人等都是从东安门进出,并不和文武百官走一条道,平日除了那些光禄寺官和东宫官,鲜有遇上别人。上午刚刚忙完,史权便回到了这里,趁着还有些空闲,他索性动手整理起了以前的几本脉案,翻着翻着,他就陡然停止了动作。

御医冯远茗私取生药库药材炼丹,念其昔日诊治皇后劳,免死除名。

正在他回忆昔日旧事的时候,门帘忽地一响,他抬头一瞧就发现是刘永诚带着两个随从径直闯了进来。还不等他发问,刘永诚就急匆匆地撂下一句话道:“英国公嫡子抱恙,皇上命你前往诊治。咱家还有事,你自个赶紧,诊治完了早些回来,指不定皇上那边离不开。”

既是皇帝御命,史权只得连忙打点了药箱,带着一个随身童子就匆匆赶往了英国公府。自打前次医好了英国公,他除了一路升官进阶之外,也得了额外的好处,毕竟,武官第一人的善意绝非轻易能得。后来得知英国公的嫡子落地便有亏虚,秉性脆弱,他也去诊治过,只是他对于儿科并不擅长,虽尽力而为仍收效甚微,直到隐隐约约得知有人举荐了自己那位师兄,然后用一些不知名的方法调护得那位小公子有了起色,他还觉得极其纳罕。

要知道,冯远茗迷恋炼丹固然被师傅责骂过,但医术却是顶尖的,要不是有人看不得他治好了突发痰症的太子,找了这么个由头把人赶了走,恐怕自己这个位子就该是他的了。此后,冯远茗便对权贵深恶痛绝,谁知道竟会重登英国公府这样的顶尖豪门。可是,既然有了冯远茗,英国公府那位小公子病情不好,又怎么会惊动了皇帝,还点了他去诊治?

清水胡同的英国公府史权自是不会陌生,但这几年却来得少了,只一踏进那镶着金色梅花钉的垂花门,他就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这里已经是内宅,此时除了几个婆子之外,丫头们都是整齐肃立,沿途一片静寂。及至在引导下来到那垂着银红夹帘前等候的时候,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低低的话语声,还不等他听清楚,门帘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

跨进门槛,他就看到正中主位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只见她头戴金梁冠,身穿香色潞绸绣并蒂莲花的长衣,面色红润身量微福,顾盼之间却有一种威严气度,正是王夫人。见后头的帘帐后头影影绰绰有一个人,他不禁心中纳罕,暗想英国公长女尚小,侍妾之类的女眷也不会出现在这场合,丫头们更不用讲究那么多,这会儿的人又是谁?

史权一面想一面上前行礼,尚未拜下,旁边就有老婆子上来搀扶起身,又有人搬来锦墩让他坐了。王夫人从前也和史权打过数次交道,等人坐下之后略微寒暄两句,就使乳娘把儿子天赐带了上来。尽管落地的时候极其瘦小孱弱,但如今的天赐却只比同龄孩子稍微瘦一些,脸色也颇为红润。用黑亮的小眼睛打量了一番史权,他的小脸立刻皱成了一团。

“娘,他……他不会像冯大夫那样折腾人吧?我要小五姐姐!”

“你小五姐姐如今就要当新娘子了,没功夫来理你!”王夫人没好气地把儿子拉了过来,又送上前去给史权看脉,随即无可奈何地说,“小家伙从小给冯大夫折腾怕了,也就是小五能哄着他。这些天他一直有夜惊之症,我不过昨日下午和太子妃偶然一提,竟劳动了史大人,实在过意不去。还请您瞧瞧,小孩子夜惊了毕竟吓人得很。”

这夜惊之症对于成人来说是个麻烦,但在童子身上却很多见,因此听说这个而不是别的疑难杂症,史权自是松了一口气。仔仔细细看了脉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随即就含笑示意那乳母把孩子带下去。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王夫人连丫头也遣开了去,只留下了身边一个管事媳妇打扮的少妇。

误以为这只是当母亲的担心被别人听见,他就仔细解释道:“小公子素体虚弱,肝胆不足,则肝不藏魂,胆不决断,所以易发此症。以后晚上让乳母丫头看护的时候多注意一些,见其每晚何时夜惊就记下来,如是几天得了时辰,就让人在夜惊之前推醒了他,如是数天便可见效。”

王夫人本来只是心疼儿子每夜惊醒,此时听到这么一个简单易行的法子,不禁极为欣喜,连忙答应了下来。然而,她今天请史权来远远不是为了这一丁点事,当下先是说了些儿子的情形,渐渐就岔开到了其它话题:“当初老爷的病也是皇上让史大人来诊治的,足可见你医术高明,又深得皇上信赖。想必你也知道,我家天赐能够康康健健地在家里,冯大夫居功至伟,这病原本请了他瞧,也不会惊动你。可他一连好些天都不见踪影,原本住的屋子也好似不少日子没人住过,所以我还想请教史大人一声,你可知道他在京师还有什么人么?”

没想到王夫人竟是问冯远茗,史权愣了一愣才问道:“他向来喜欢亲自去采药,莫不是去郊外哪个小山头转悠了?”

若是平时,王夫人也不会对这件事如此着紧,可里头的人既说此事须得留心,她自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此时便摇了摇头:“那决计不可能,冯大夫若有外出从来都会对他徒弟小五说一声,这次却根本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实在是可疑得很。”

面对这种焦虑的口气,史权不禁越发狐疑。在宫中浸淫久了,哪怕他素来不问政事,也不管闲事,可听到的见到的毕竟多了,此时忙遏制自己天马行空的念头,又仔细回忆了一遍,然后就肯定地说:“他在京师别无亲友,当初自从和我断了往来之后就远走山东。至于他回来之后还有什么友人,我就不知道了。夫人还请宽心,我想过几日他必定会回来。”

既是这样的答案,即使王夫人心中失望得很,亦是知道再追问也是无果。留史权坐了一会,吩咐碧落将其送出门,她便站起身穿过纱帘到了里间,一看到杜绾便沉不住气了。

“他也不知道人在何处,如今可是没办法了!”见杜绾也是眉头紧锁,她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看是你想得太多了,说不定真是出去采药了而已。又不是头一回了,他三天两头没踪影,人年纪大了记错了日子,不会真的有事。再说了,人家算计他有什么用?”

然而,杜绾的眉头却始终不曾舒展开来。昨天因小五回门说起冯远茗无故不见的事,她便又去那儿找了一回,结果竟发现柜子里的衣物少了大半。晚上她和张越商量之后,两人都觉得此事诡异。

须知冯远茗对小五很是喜爱,决不会在其成婚时不留只言片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倘若不是被人胁迫,那便是另有缘由——要知道,那还是唐赛儿的师傅!

第六百二十三章 虏中军报

六月一过,酷热的夏日便算是过去了。虽说白天太阳底下仍是热,但晚上却渐渐凉了下来。因此,但凡是衙门,往往都备办了两层门帘,白天是竹帘,晚上是布帘,如此既能遮挡风沙,也能避暑御寒。兵部职方司位于兵部衙门大院中最里头的一个院子,自然也是如此。和其他三司的院子不同,这里的四面墙壁高达两丈许,还有身强力壮的隶兵轮流看守。

这里保存着天下最精确的舆图以及各种山河地理图志,天下各处的军情也都会汇总到这里,经由一众司官的整理呈报尚书,继而上奏天听。这里看似只有郎中两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两人,书吏四人,但实际上却还统管着北边、安南、西南、东南等各处的谍者上百,若是遇战事,这些人再加上各都司的每日奏报就能把人累死。

虽说坐衙应该是穿常服,但如今天气太热,只要公堂礼见完毕,众人就都脱了外头那身官皮。靠窗坐着的一个中年人这会儿穿着青布袍子,一面动手拆那盖着印章的信函,一面皱着眉头抱怨道:“又是北边的谍报?那些谍者在瓦剌鞑靼究竟在干什么,几乎一天就能收到几份绝密,他们是阿鲁台的心腹还是瓦剌的头领,什么都知道,桩桩都是十万火急!”

张越如今在职方司也已经有几个月了,渐渐熟悉了一应流程。这些天心里头惦记着各方面的事,他自是头昏脑涨。此时他埋头写着几条记录,头也不抬地说道:“昨天是鞑靼三份、瓦剌三份、安南一份、柳州一份加急,其余的则是无关紧要的普通文书。但那些标着绝密加急的里头,真正要紧的却一份都没有。”

职方司郎中唐永是从主事、员外郎一步步升迁上来的,对于这里廖若指掌,这郎中之位却才刚坐了一年多。原本认为张越是来摘桃子的,他还有些不忿,继而听到风声说朝廷要增职方司郎中一人,主事两人,他这才安心了些,如今对张越的态度自是稍有改观。他生性沉稳,此时也不理会同僚的闲话,只是仔仔细细查看到了自己手里的那些公文。

“这是什么?虏中有人到开平请降,说阿鲁台今秋还要犯边?”

拆开又一封急信的张越一目十行扫了一眼手头那张薄薄的信纸,忽然惊咦了一声。若是提到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偏偏阿鲁台三个字足够牵动朝中上下一堆人的神经,于是屋子里的其余四人立刻丢下手头的事,齐齐围了上来。为首的唐永从张越手中接过那张纸浏览了片刻,面色陡然一沉。

“这是从开平送回来的,上头还有武安侯的印章……兵部所辖谍者虽多,这样重大的消息,此前竟是不曾提及!”想到此前李庆责他们没有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看出那些端倪,唐永那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这信上也不提来降者何等身份,为何能够一口咬定此事?该死,职方司在北边的谍者要是更多一些就好了!”

职方司众人素来就有这个念头,因此这会儿几乎都在点头,而张越不由得想起当初在青州的时候利用锦衣卫搜集各种情报,结果几乎把山东白莲教连根拔起一多半的往事。锦衣卫空有一张庞大的网络,但主要职分只是监查官员,刺探情报只是附带的;而兵部职方司虽说有一张谍报网络,可还远远算不上完善。就拿眼前这份军报来说,因是降者所言,是真是假就成问题,这公文里头也写得含含糊糊,竟是连可靠不可靠都难说,偏偏还不能置之不理!

“张大人,事关重大,咱们一块去见赵尚书和李尚书吧。”

赵羾如今仍是主督屯戍,而李庆则是专司兵事,但若有紧急奏报,李庆也不会越过赵羾去。两人听唐永张越奏报了此事,当下不敢怠慢,仔仔细细问明了缘由,便带着军报原件立刻入宫求见。等到了下午,宫中就有旨调阅兵部近一个月的军报存档,随即又有消息说皇帝召五府都督和六部尚书合议,一时间,各处衙门中都紧张忙碌了起来。

由于这一连串事情都和兵部相关,职方司更是首当其冲,因此这里再也看不见平日的闲散,无论是职官还是书吏,走路都是连奔带跑的,谁也不敢耽误。直到晚上戌时,众人才把该办的事情办完,正好轮到今夜当值的张越则是留了下来。下午一直忙,他这会儿才感觉到饥肠辘辘。就在他忙着喝茶的时候,一个皂隶进了门来换帘子,随后又提了一个食盒进门。

他将手上的食盒搁在了旁边的杉木几上,因笑道:“刚刚瞧着里头忙,小的也不敢进来打扰,这是大人府上派人送来的饮食,先头小的让搁在大伙房灶上,如今应该还是热的。”

因值夜素来是整晚,次日也并不能休息,顶多就是中午能稍稍眯一会眼睛,却是最劳累不过,所以张越平日虽然都是和其他同僚一样,但凡当值的时候,杜绾却都会让人从家里送饮食过来。此时他本就腹中空空,看着那个三层食盒就更饿了,因此等那个皂隶退下之后就打开了食盒。第一层是米饭和两色菜蔬,第二层是点心,第三层则是一小罐子汤。饿得慌的他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只余下一碟点心权当宵夜,又在房间里散了一会步。

这年头素来讲究早睡早起,朝参官因为天不亮就要上朝,尤其是如此。也就是如今朱棣晚年不耐久坐,这朝会制度才放松了许多,于是不少官员总算能多睡那么半个时辰。尽管此时还不算太晚,但随着夜深人静,坐下喝了好几杯浓茶的张越也渐渐上了倦意,虽看着桌上的东西,手里还握着笔,可他只觉得纸上的那些字迹渐渐模糊,呵欠更是一个接一个,到最后只能站起身又做操振奋了一下精神。才回到桌前坐下,他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职方司重地素来很少有外人进入,就是兵部其他司官也是一样,更不用提大声喧哗。平日里皂隶书吏进出无不是压低声音,而他们自己在司房中处理事情也都是顶多低声商议,所以此时此刻,他不禁异常奇怪,然而,还不等他出声发问,门前的布帘子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看到那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连忙起身上前行礼。

前头的朱棣头戴掐丝二龙戏珠翼善冠,身穿织金盘领窄袖紫袍,旁边则是朱瞻基搀扶着。由于前一段时间的风痹折腾,朱棣脸色精神都不算太好,四下里一瞥便唤了张越起来。径直到了书案后坐下,看见上头平摊着一张地图,其中的瓦剌用红笔圈出,那字迹还未干,他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及至看到底下的还压着几张纸,就拿起来仔细瞧了瞧。

朱瞻基看见朱棣正在埋头看那几张纸,就对张越说道:“当初太祖皇帝夜察兵部,因为兵部无人当值,偏此时有紧急军报送来,于是一怒之下便摘了兵部的牌子。今夜皇爷爷不告而来,也是想看看眼下兵部可有懈怠。刚刚一路进来,各处都亮着灯,总算你们还用心。”

张越还没答话,已经看完那几张纸的朱棣就抬起头来。他寻思着张越写下的那一连串字眼,脸色稍霁:“先前几个都督和赵羾李庆刚刚还在乾清宫争得面红耳赤,安远侯主动请缨领兵,李庆说不能轻举妄动。可是就在刚才,袁方又上报了锦衣卫宣府卫所送来的一个消息,什么阿鲁台又有南下之意,先前军报说阿鲁台大合诸部声势大盛全都是虚张声势!”

最后一条连朱瞻基都尚未听说过,此时不禁愕然。而张越之前把前几天留心的一份份谍报都找了出来对比,写写画画间已经有所猜测,这会儿顿时眼睛一亮。

“就在五月底,阿鲁台所部刚刚和瓦剌绰罗斯部的顺宁王脱欢大战了一场,结果大败亏输,人口牲畜不知道丢了多少,眼下部落溃散正在往北边逃,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南下!袁方说这是锦衣卫抓了一个私自互市的行商后打探到的消息,用脑袋担保不会有错。既然他的锦衣卫不会有错,那就是这提供消息的降人胡说八道!”

张越今天一整个晚上就在想,阿鲁台重建霸权固然需要靠用兵来奠定威望,但已经在朱棣手下败了一次逃了一次,还这么每每挑衅,实在是匪夷所思,如今看来,这消息的来源竟是有问题!袁方这一回竟是神来之笔,若不是知道阿鲁台已经在脱欢手里大败了一次,如今根本没有犯边的功夫和实力,恐怕这一次朱棣又要御驾亲征了!

“皇上圣明!”他深深弯了弯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臣以为朝中对虏中情形了解得太少,而且消息多半滞后不及时,反而是鞑靼瓦剌因为常有降虏封官内迁,谍者刺探我朝情形反而更加容易。军报若反应慢了,纵使兵部和五府再有见地也是枉然。臣以为职方司谍探该当重编,无论是传递渠道以及消息来源,都需重新考定。”

“好,准了!”

朱棣看过张越刚刚写的东西,颇为赞赏他的敏锐,再加上恼怒于之前被人牵着鼻子走,本就有这个主意。此时微一沉吟,他就又沉声说道:“瓦剌那边自有别人过去,你就不用思量此事了。工部员外郎尚西容正在大宁故城重新修缮城池,但那里被兀良哈人占据多年,好在有英国公,也不虞有失。先头五府合议的时候,成国公还举荐过英国公领兵征阿鲁台,如今是用不着了。”

尽管嘴上说得轻松,但朱棣却心里却不甚痛快,望着那支起木楞窗的目光仿佛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让武安侯把那个降人送到京师,朕要亲自问他!”

第六百二十四章 千人千面,慈者慈心

洪武朝那些逃过太祖皇帝朱元璋屠刀的勋贵如今大多留在南京,而靖难功臣则是除了寥寥几个镇守南京之外,其余大多随驾京师。西城以众人封号为名的胡同多达数十条,武安侯胡同、丰城胡同、泰宁侯胡同……于是一座座豪宅鳞次栉比地彼此紧挨在一块,就如同这些人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一般,局外人就是想方设法也进不了那个圈子。

这天乃是安远侯柳升的五十大寿。尽管他直到永乐八年北征方才封侯,但三次北征一次为中军副将,两次将中军,掌管京营近十载,这隆宠在国公以下几乎是无人能及。再加上为人豪爽,极得部下爱戴,因此他这位子更是不曾有人撼动过。此番大寿,家中大摆寿宴,同僚下属都来拜贺,再加上宫中赏赐,恰是热闹无匹。

既是正寿,柳升便遣了长子柳溥在门前迎宾,自己则是在家中悬挂着御赐黑底金漆大匾的义安堂上和宾客谈笑风生。说到兴起处,他竟是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旁边的几案上,声若洪钟地说:“以前觉着北边乃是大敌,可一连三次打下来,如今看来都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此话一出,大多数勋贵自然是齐声附和,至于那些晚辈们则是不过唯唯诺诺而已。须臾,外头就有人来报说张超张起张越张赳兄弟四人来祝寿,他一面点头,一面对旁边的保定侯孟瑛说:“英国公眼下在大宁,他们恐怕连英国公府的份一块带来了!话说皇上对英国公隆宠非常,对阳武伯也大力提拔,张超张起如今都已是千户,可张越……这小子尽会惹事!”

“拜见安远侯,恭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