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万世节这么说,张越心里仍是沉甸甸的。这人总是自私的,虽说总得有人担下这危险的勾当,可一轮到自己的亲友身上,那自然不是外人赴险能够相提并论,更何况万世节和小五成婚不过一个多月,这哪怕是有一丁点万一……他几乎不敢去设想那个后果!

“放心,我当初就在庙里求过签,大和尚说我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乃是一等一的硬命,这辈子能活八十岁呢!再说了,我不像你,你是阿鲁台的杀子仇人,一出塞说不定就给人盯上,而我这个没有靠山背景的穷小子就简单多了,谁会和我过不去?”

瞧见路边有一个饭馆,万世节便不由分说地拖了张越进去,要了一个靠墙的安静桌子,又三下五除二点好了菜。趁着等上饭菜的功夫,他就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下朝之后吕尚书就把我叫过去了,因为是钦使,随从禁卫大概有两百人,都是从京营京卫中挑,绝对是精锐。此外,这种勾当例有中官随行,你知不知道和我一块去的是谁?”

尽管满肚子担心,但看到万世节这种达观的态度,张越也只能接受了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此时,见万世节还有兴致卖关子,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是谁和你一块去?那些宦官一个赛一个精明,恐怕得意的都不肯去。”

“那是自然,想当初陆丰和你一块去兴和就已经是被人排挤,更何况这一回?啧啧……这一回随行的是司礼监奉御程九。听说这家伙还不满二十,还曾经是陆丰身边的心腹,只不过既然这一次被派了这种差事,恐怕不是失势,就是有什么别的隐情。”

程九?张越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了去年的事,吃惊了一阵子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按照陆丰那个家伙的脾气,心里只要有了怀疑就不会一直搁着,如今恐怕就是清算的开始了。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万世节此番去瓦剌不牢靠,于是忍不住想到了自己那四个护卫。可想到他们同样是刚刚娶了媳妇,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好了,别提我这档子事了,说些其它的。八月就要乡试了,小方和你家四弟准备得怎么样了?”

“破题之类的都研究得差不多了,可这考试三分才七分运,你又不是不知道!”

“嘿,也是!今天礼部刚刚奏请了应天府乡试和顺天府乡试的考官,你知道应天府乡试点了谁?除了翰林院侍讲学士罗汝敬之外,还有咱们那一科的状元,翰林院修撰李骐。顺天府乡试的考官还没点,估计也就是翰林院里头挑两个。说来你我都可惜得很,不入翰林,这辈子想要门生满天下就难了,他们俩要是能中,总算也能安慰咱们一下!”

面对万世节的插科打诨,张越简直认为这一回这家伙不是不幸抽中了去瓦剌的下下签,而是要去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游玩。安慰话说了也白说,两个人索性痛痛快快吃了一餐饭,填饱肚子之后,张越见万世节正慢条斯理地剔牙,心里那种憋闷和恼怒不禁一扫而空。

这个家伙怎么看都是福大命大的人!不过,他总得挑上几个人帮衬一下万世节才行。

等到出了门,万世节说下午要回衙门去做些出行预备,张越却没有答应。瞧着天色还早,他顿时一把拉起万世节飞快回了六部胡同,随即又紧赶着支使皂隶从马厩中牵出马来,拽上人上马就走。

“喂,咱们这回是去哪儿?我下午可是还有事情,主客司郎中那边还有一大套规程要教习,到时候我还得去灵济宫学礼仪……喂,元节,你别只顾着走路!”

大中午的街道上没什么行人,因此张越和万世节一路快马加鞭,也不虞踩踏到了行人。张越是熟门熟路,万世节则是晕头转向。等到了地头下马,后者茫然地往四处张望了一番,终于发现这是一个小教场。满心嘀咕的他看见张越跳下马上前,和门口的两个年轻军士分说些什么,于是也跟着跳下了马。听了好一阵子,他总算是捕捉到了那几个字。

府军前卫……这里就是隶属皇太孙的侍卫亲军?

由于张越之前常常和朱瞻基来到这里骑射校阅,上上下下的人无不认识他,如今他时隔多日再次来到了这里,两个年轻军士立刻往上呈报了上去,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军官出来。他虽说很年轻,但却不是多话的人,只尽职尽责地把张越和万世节带到了教场中便退开了。

等人一走,万世节便低声嘟囔道:“外头人都说府军前卫的军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幼军,我还以为里头的军官会怎样骄横,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此人看起来应该是出身大家的,一举一动都拿捏着分寸,仿佛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不知道在军中人缘如何。”

“皇太孙的伴读中当初倒是有不少世家子弟,但府军前卫大多是身家清白的平民军户,军官当中也都是凭武艺袭世职,建功之后方才实授,所以才是京营后备。要说骄横……刚刚那位是府军前卫指挥佥事胡安,皇太孙妃的嫡亲兄长,真真正正是身份显赫的外戚。”

看到万世节瞪大眼睛那震惊模样,张越心里好笑。他如今虽然来得少了,但偶尔也会来看看石亨,毕竟这是王瑜托付给他的人,这会儿四下里一望没看见人,他便收回了目光,结果却看见一旁的小径上,从前多次见过的一位指挥使陪着一个人过来了。只见那人身穿大红织锦宝相花袍子,脚下蹬着黑履,正当他看过去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瞳仁也注意到了他。

“啊呀,是小张大人。”

“陈公公,魏大人。”

陈芜一看到张越,就撇下身边的魏指挥使快步走了上去,瞧见张越向自己颔首为礼,他便笑着说道:“太孙殿下前儿个还说如今您在职方司忙得昏天黑地,他没了人比试骑射呢,想不到您今天偏偏到这里来了。早知道如此,小的之前就不该拦着殿下。咦,这位是……”

“陈公公说笑了,我如今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今天也只是趁人不备偷跑出来的。这位是礼部主客司员外郎万世节,我的连襟兼同年。老万,这位是皇太孙宫的陈公公。”

知道万世节没什么机会和宫中这些宦官打交道,张越少不得两头解说了一遍。魏指挥使很少过问政事,面色只是寻常,陈芜却很是打量了万世节一番,旋即就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因笑道:“原来是不日就要去瓦剌的万大人,小的明白了。”

他说着便转过头来看着魏指挥使,无所谓地努了努嘴说:“府军前卫也是京卫,就请魏大人亲自挑选一些人给万大人随行,如何?”

第六百三十一章 自己人就得自己护着!

陈芜是交址人,哪怕他如今是皇太孙身边除却黄润之外的第一人,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宫中的宦官来自天南地北的都有,得势的却只有那么几个,想当初英国公张辅从交址带回来的二十四个人中,除了他们这寥寥几个得宠的,无声无息丢了性命的就有五六个,剩下的有的在各宫杂使,不少甚至沦落成了廊下家的杂役。

能够从交址被挑选出来送到大明的人全都是五官端正的,但是,会看眼色灵巧善媚却并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天赋!

因此,领悟到了张越今天的来意,他便立刻有了主意。此时此刻,看到那位魏指挥使眉头紧蹙仿佛还在犹豫,他便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先头小张大人下江南的时候,殿下原本是要多给您一些人的,后来因为您要隐匿形迹,所以才给了四个。事后听说松江府那天晚上的倭寇进犯之后,殿下还后怕了好一阵子。更何况万大人这一趟是去瓦剌,那就更得多带一些人了。听说随行兵卒要两百?既然如此,府军前卫挑五十个人吧!”

魏指挥使如今三十出头,也算朱瞻基很是亲信的一员将领。尽管对于陈芜的自作主张很是不满,但听着听着,联想到之前朱瞻基和张越来这儿的情形,他便品出了滋味。反正这都是陈芜的主意,他到时候全都可以推到这个太监头上,何妨给张越一个面子?想到这里,他就不再犹疑,爽快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还请张大人万大人随我来。”

万世节在旁边看着陈芜自说自话,魏指挥使脸上先抑后扬,张越则是一直微笑着站在那里,甚至没多说几句话,心里不禁叹为观止。于是,眼见那一个指挥使一个太监的奇特组合走在前头,他忍不住按了按手心,暗想怪不得张越急急忙忙把他拉到这儿来。

这京师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他这种无亲无故的还真是摊上了一个热心朋友……不对,是热心连襟!

而张越的心里却远非表面上这么淡然。他原本只是寻思着府军前卫也是京卫,如此一来找几个相熟的军官,拉下这张脸抽调十个八个可靠人总没问题,也好避免万世节一个文官指挥不动下头,到时候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谁知道,他竟然会无巧不巧在这里遇上陈芜。这个年纪轻轻的太监竟是不等他明说就安排好了一切,那份机敏心思简直是绝到家了。

洪武年间的京卫上十卫和京卫上二十二卫轮番上直护卫宫禁,因此真正的营地大多数在城外。府军前卫因为还兼着陪朱瞻基演练军阵和练习武艺的名头,所以在京城内的营地也比寻常京卫大,小校场更是完全专属他们使用。于是,魏指挥使只让人去吩咐了一声,这会儿小校场的东边已经站上了十列十排整整齐齐的人。

陈芜说是五十,魏指挥使寻思着既然做人情就不妨做大一些,一下子就挑出了一百精兵。就当他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回头就去向兵部办理此事,不远处却有一个人大步如飞地跑了过来,待到近前,他单膝下跪行了军礼,看到魏指挥使点头就利索地跳了起来。

“张大人,前一次大比我得了头名!”石亨的袢袄军袍等等和其他军士没什么不同,只是头上戴的是银饰边幞头。看到张越只是微笑着赞了一句,想起刚刚听到的消息,他哪里按捺得住,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听说您正在挑去瓦剌的人,算我一个怎样?”

但凡朱瞻基见过并流露出赏识之意的每个人,陈芜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自然认得石亨。毕竟,张越重回兵部之后,朱瞻基只来过几回,但每次都会点上石亨随行。那次大比石亨在所属千户所大比中得了头名,他还记得那位皇太孙当时说的话。

“张越看中的人倒真是不差!”

就连当初皇太孙一时恼火打发走的那个房陵,事后也证明不过是误会,只这人如今已经调去了东宫任官,朱瞻基倒是还惋惜了一阵子,但最动容的还是他。因此,见石亨莽莽撞撞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他顿时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终究是年轻气盛,瓦剌岂是什么好地方?

“你真想去?”看到石亨毫不犹豫地点头,张越顿时犯起了踌躇。但想到这小子武艺娴熟射艺过人,满心都是想着沙场建功,自己阻得了这次阻不了下次,于是便点了点头,“那好,你这本事毕竟没经过战阵,磨练磨练也未尝不可。只不过,你如今是军中的人,须得魏大人点头,更何况皇太孙殿下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光是求我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别说陈芜,就连魏指挥使也为之一愣。只张越虽不曾明着答应,那意思却明确无疑。魏指挥使自然不会拦着一个莽莽撞撞的愣小子,而陈芜略一思忖,则是满口答应回头和朱瞻基说一声,心里却已经把石亨归到了有勇无谋的那一类。

须知张越将此人举荐了进来,总是希望其平步青云,那么在府军前卫总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如今这小子偏偏自告奋勇前往险地,难道是嫌命太长了?

办成了这么一件事,一直站在旁边当哑巴的万世节少不得出来连声道谢,张越也不好多逗留,于是就匆匆告辞。等到出了府军前卫上马,万世节就驾马靠了近前,问出了刚刚憋了好一阵子的问题:“你先头去青州也好,下江南也罢,哪怕是去兴和,都是从京营挑的人,这回怎么会想到府军前卫?那毕竟是皇太孙的亲军,被人知道了不会说你闲话?反倒是京营掌事的安远侯是你家姻亲,这不是更低调一些么?”

张越此时随手抓着缰绳,心里却在想着那天晚上朱棣带着朱瞻基过来的情景。朱棣并不是像朱元璋那样严苛的天子,很少晚上出宫去各部衙门视察,更何况特意带上了朱瞻基。即便是得知了军报心情烦躁出来走走,可一头扎进兵部职方司,说不定就是朱瞻基的撺掇。于是,心不在焉的他直到万世节又问了一遍,这才回过了神。

“京营里头的世袭军官众多,要是那里也有不利于我的流言散布,上那儿调人麻烦更大。何况这次去的人是你不是我,难保路上有人生出别的心思。再说了,府军前卫本就是京卫,皇太孙殿下答应了,下符征发的事情就是职方司做主,别人不好说什么。要是可能,我自然想让周百龄随你同行,只可惜人家已经高升了,眼下人还在大宁。”

人都认为安远侯柳升恶了他,这当口他还是少出面为妙。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还真是颠扑不破的理!”

一时间忘记了这一茬,万世节只能懊恼地摇了摇头,随即迸出了这么一句感慨。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们这一对挚友兼连襟再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等拐进了六部胡同,张越眼看万世节在礼部衙门前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了一个皂隶就往里走,他又高声提醒了一句。

“好好准备,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请你吃我家田里种出来的新鲜玩意!”

“知道了,我又不是今天就走!”

万世节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等迈进了大门之后就换了一幅郑重其事的公文脸,心里却转着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念头——张越田里种出来的新鲜玩意,这不会吃死人吧?

张谦那一日在郑和王景弘杨庆面前问了一句,没过几天就收到了各种各样几大包种子,他诸事繁忙,竟是连一句提示都没有便使人撂给了张越。张越虽说惦记着玉米花生番薯辣椒之类的,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种子却犯了难,只好拿到田庄上找了几个种地的能手,吩咐他们慢慢试验起来,随即就当了撒手掌柜。毕竟,他那点可怜的农业知识放在这里并不顶用。

而且,看那些种子的模样,似乎也没有他最喜欢的玉米和辣椒,权当尝试一下西洋特色作物好了……

随着九门紧闭宵禁鼓响起,白日里喧哗热闹的京师一下子就静寂了下来。自打天子抱恙,城中那些大宅门都停了笙歌曼舞,反倒是官员们的彼此串门多了起来。张府大宅却是没什么访客,用过晚饭之后,张越先去看了看张赳和方敬,顺便拿回了一摞他们白天做的破题和文章。回书房看了一遍,他把这厚厚一叠纸往旁边一扔,忍不住长长嘘了一口气。

这科举阅卷只有区区数日的功夫,要看的却是成千份卷子,能否取中却是运气成分居多。除此之外,一是靠那一手书法,二是考官巡阅时能否让他当场看中那份卷子,至于第三,则是能否写出一篇惊才绝艳的传世名作了。张赳的文章已经是火候很不错,方敬虽然稚嫩了些,但也已经算是出色了,只能否考中却仍是说不好。

眼下是同辈,将来就该是子侄辈了。他虽说没指望他的儿子将来倚靠这块敲门砖,可是,他更不想养出单纯躺在父辈基业上混日子的纨绔。想到这里,他便抬起了头,看见的却是连生连虎两人正在那里来来回回打眼色。

“咳!”一声咳嗽把神神鬼鬼的两个人给叫回了魂,他便正色问道,“你们两个如今也娶妻生子,老大不小了,以前跟大哥二哥的人早就另行有了安排,我也打算给你们挪个地方。”

由于张越如今有了牛敢他们四个,彭十三也经常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因此连生连虎这跟班的差事差不多是完全丢了,白天几乎都闲着,也就是晚上到书房伺候。此时听到这一说,两人顿时大惊失色。要知道,他们如今只是能认字,武艺稀松平常,出去当掌柜经商更不行,这要是张越不要他们,他们就算改了别的好差事,到头来说不定仍得丢了!

“少爷,咱们兄弟没什么别的本事,您就留着咱们俩在身边吧!”

“在书房中一直伺候笔墨有什么出息,跟班小厮能当一辈子?”

张越心中早就思量过这回事,此时自然不会和两人继续磨牙:“连生,你性子稳重,之前我在庄子上种的那些地,你多多留心,此外还有我和少奶奶的几个庄子也会慢慢地一并交给你。连虎,你比你家大哥机灵,先去族学看一阵子,今后那里归你管。除了笔墨书本以及各色用具之外,眼下先有一件事,我回头拟一张卷子给你,你回头给学生们做一做,到时候把这些拿来报我。你们都跟了我多年,情分不同,我也不想罗罗嗦嗦嘱咐你们别的。”

他顿了一顿,随即加重了语气:“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你们只要记着这话就好。”

连生连虎没想到张越竟然早就替两人设计好了,一时间竟是呆站在那儿,直到听见最后这句话方才醒悟过来。连虎究竟灵动,连忙拉了大哥跪下磕头,旋即赌咒发誓似的说道:“少爷放心,小的一定尽心尽力,决不辜负少爷的信赖!”

“小的一定好好看着庄子,不让那些混账行子黑了少爷和少奶奶的钱!”

连虎的话听着还好,可一听连生这粗声粗气的保证,张越不禁笑了起来,没好气地上前用脚尖捅了捅他,等到这家伙抬起头,他方才没好气地斥道:“做事情不要一味严苛,你死死看着,那些人没法捞钱,脑筋就会动在其他的地方。总而言之,你们俩全都跟着高泉好好学。你们连家当初种过地,如今你们又识了字,也该好好给子孙挣个将来了!”

眼看时辰不早,张越见两兄弟浑身是劲头,心里不禁好笑,遂站起身来准备回屋。才走了两步,他想起一事,就回过身将那厚厚一摞墨卷抱在手里,然后才出了门。等一路回到了屋子里,见杜绾正在炕桌上写着什么,他就将这叠东西往那炕桌上一搁。

“贤妻大人,这是四弟和小方的文章稿子,你白天若是有空就帮忙看看。你别瞪我,我知道你学的不是八股,只是让你看看立意和对仗,此外还有他们的字。你也是沈氏的得意门生,如今的主考官无一不是深受那金版玉书的影响,四弟和小方都是临的沈体,这方面自然是没人比你更精通了。老万要走了,我这几天得做些预备,恐怕顾不上他们。”

杜绾原本还想说张越就知道说好听的,待听得最后一句,她那一丝笑意顿时无影无踪,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不想让张越去冒险,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是万世节?

第六百三十二章 迎来送往

京城阜成门。

早上辰时,城门已经开了好一会,但这时长长两队等候入城的人却被守城卒拦在了外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人群中自然颇有些骚动,但是在士卒的全力弹压下,那些声音最后就变成了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就只见大街那头从宣武门大街上拐过来了一行人,那一行人初看只是寥寥几个,渐渐地后头却跟上了更多的人,很快汇集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眼看一半红袢袄一半蓝袢袄,被堵在城外的百姓自是明白了那是军中人等,不由更是伸长了脖子张望。等到人都过去了,少不得有好事的向守城卒们打听,可打听到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竟是谁都没有一个肯定的说法。

“那是朝廷往塞上开平兴和大宁增兵呢!”

“谁说的?这是皇上派使节去鞑靼,向阿鲁台摊牌,要么归降,要么灭族!”

“胡说八道,那是派去朵颜三卫的,朵颜三卫先头叛了皇上,给打得落花流水,这回要把他们族里的公主献给皇上当皇妃!”

无数的议论声却丝毫没有影响队伍的行进。由于从上到下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这一路行进除了整齐的脚步声、偶尔的马嘶声、风吹旗帜的哗哗声,余下的竟是连一声咳嗽异响也不闻,显得异常肃穆庄严。

从定下人选到启程出发,万世节只有短短的两天时间,因此诸多预备都是急急忙忙。他为人向来达观,只是如今他再也不是一个人,这一回更是抛下新婚妻子前往异域,纵使是以他的个性,刚刚出城的时候脸也是绷得紧紧的。想起昨天晚上小五在肩膀上狠狠咬的那一口,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压了压肩膀,那股仍旧未消的疼痛顿时让他心中一振。

当离城出官道近十里的时候,眼尖的他一下子看见那边供路人歇脚的亭子旁边有一辆马车,马车的边上站着一个人。目光只是在这个身量稍矮的年轻男子身上扫了一眼,他就一下子认出了人来,双手不由得死死攥住了缰绳。

都说了让她不要送,这个倔强的丫头,为什么还是偏要来,难道就不知道这一见更是让人揪心么?

心里这么埋怨着,但万世节的目光还是情不自禁地落在了那张最爱的俏脸上,落在了那晶亮的眼睛上,落在了那死死咬着的双唇上。当他看到小五头上的那支簪子时,忍不住感谢起了上苍赐给自己的利眼。他这个穷小子虽说勉强维持了一个还算体面的婚礼,但真正从自己手里送给她的就只有这根银簪。

他才不觉得布衣荆钗是女子美德,她本就值得更好的,赶明儿自己也一定送她更好的!

尽管有一千种一万种冲动去执着那柔荑再许诺言,但眼下乃是在军中,万世节只能按捺了再按捺,甚至连目光也不能停留过久。他只能不时用眼角余光扫上一眼,只能轻轻蠕动嘴唇,说着她听不见的话。直到完全走过去了,他方才狠了狠心,强迫自己不再回头。

“世节,此次出使名义上是联瓦剌攻鞑靼,但实际上却还有查探瓦剌三部虚实的意思。朝堂上诸位部堂学士都不想打仗,但要拗过皇上的意思,也得看你此行的成果。你且记着,君心未明,需得随机应变,昔日汉苏武守节固然可贵,可人生有几个十九年?元节既然替你选了这么些骁勇精锐,那么你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带着他们平安归来!”

想起老岳父这番话,万世节自是挺直了腰杆。从这时候开始,他要做的事情就只是平平安安地回来,带着所有人平平安安地回来!

路旁的黑油马车旁,小五一直等到那长长的队伍中最后一个人从面前过去,旋即立刻一跺脚转身上了车。一放下那方格棉围子,她那眼泪就像珍珠一般一颗颗掉了下来。以前每每看着姐姐把姐夫送走,每每看到姐姐一个人的时候呆呆坐在那儿发愣,她虽说担心,但从来没切身体会过那种滋味。可是现在,她终于体会到了。

那不是疼,是一种从心里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失落。倘若这会儿她没有嫁给他,没有尝过他人前的不正经,人后的温存折腾,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患得患失?

“小五。”

听到这个温和的声音,小五顿时醒悟到车厢中还有杜绾,连忙用双手使劲在眼睛上揉了几记,又用袖子擦了擦脸,这才抬起头来。倘若不是张越让杜绾来接她,她自然是不知道人从哪个城门出城,也不能在万世节出门后就上了马车早早候在这儿等。咬着嘴唇对上了杜绾的目光,她忽然轻声问道:“姐姐,他能平安回来么?”

“只要你相信,那就一定能!”

杜绾想都不想就迸出了一句话,见小五使劲抽了抽鼻子,她就挪动了一下身子,将小五揽在了怀中。昨夜张越曾经说过,人在朝中身不由己,哪怕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也得受规矩礼法的限制,并非所有事都能随心所欲。好在万世节的随行人等大多都是能够信得过的,凭借他的机敏,应该能像张越一样逢凶化吉。

同一时刻,张越正在职方司司房中仔仔细细地琢磨着手中的军报。这上头乍看上去仿佛是极好的好消息——瓦剌贤义王客列亦惕部太平和瓦剌安乐王辉特部秃孛罗上表,请于正月纳贡。瓦剌三部同分漠西天下,如今这两位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姿态,那么万世节此行应该就多了保障。可是,绰罗斯部的脱欢先前还表示愿意为前锋讨伐阿鲁台,如今怎么没有一同上表?

“张大人,外头有人来寻,说是打青州来的,您当年还在他家里吃过饭!”

各部衙门都是重地,因此无论是堂官还是司官,家人仆役送到门口就得回去,寻常更是少有人到这里找人,兵部衙门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万一有人来找,皂隶是否通报却得看找的那人是否地位够高,或者是来找的人给的好处是否够多,当然,遇上如张越这般地位不够显赫,但平素对下头和气大方的,皂隶也乐意跑这么一趟。

于是,这会儿他带着张越到了门口,见这位年轻的兵部司官看着拴马柱旁边的两个人直发愣,就知道这回进去禀报算是做对了,于是便笑眯眯地溜了回去。而张越在最初的呆愣过后就三两步下了台阶,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

“杨老伯,我还想是谁打青州来,敢情是你们父子俩来了!如今家里可还好,麦子早该收完了,淄河店村的收成如何?”

老杨头四年前在淄河店村头一回见到张越的时候就觉得对方和气谦逊,待到后来得知那就是青州府的大官,还曾经惊叹过好一阵子。此次大老远上京城来,他就寻思着来找一找这位昔日最好说话的大人。可京师太大,小张大人四个字固然是人人知道,但住处却是南照得很,倒是有好心人让他到兵部来寻。只他没想到张越竟是一眼认出了自己,这心情顿时极其激动,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杨狗儿扶着他要行礼,却被张越拦住了。

“你们大老远地来京城,论理我该留下你们说话。不过眼下是衙门当值的时间,我不好擅离。这样,狗儿,你扶着你爹跟我来。”

杨狗儿如今已经娶上了媳妇,自然不像当初那么冲动,答应一声就扶着父亲跟在了张越后头。跟着进了一家茶馆,眼看张越交待了掌柜,随即又走过来嘱咐说让两人先在这儿坐着休息喝茶,等到了午间就出来,他连忙点了点头。等人一走,他就冲老杨头咧了咧嘴。

“爹,都四年多了,小张大人还是当年那个样,半点没有大老爷的骄横!”

“那是当然,当年为了这互助会,他亲自下了多少回村里,就是那份谦逊平易,这四乡八邻谁不说他一个好字?咱们家是沾了光了,恳荒多了那么多出产,家境富裕你也娶了媳妇……唉,好容易盼来了好日子,谁也不愿意再摊上什么打仗……”

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但杨狗儿却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于是,尽管那掌柜因为张越的嘱咐极其殷勤周到,送茶之外更是端上了几盘黄金豆之类的小吃,父子俩却是一丁点胃口都没有。一直等到了日上中天,他们才再次看到张越走进了店里。

张越早使皂隶在附近一家可靠的饭庄订了个雅座包厢,此时就带着父子俩往那里去了。进了里间熟门熟路地点了几个菜,他便对仍有些拘束的老杨头扯起了家常。几句旧话旧事一谈,这四年的时光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老杨头想到昔日招待张越在家吃饭时的情形,笑得脸上皱纹也不知不觉舒展了开来。

等到菜全都上齐了,伙计托着送菜的大盘子退了下去,老杨头就冲对着满桌子好菜直吞口水的杨狗儿使了个眼色,见其不情不愿地到了门边站着望风,他方才习惯性地搓了搓手,面上露出了些许不安。

“小张大人,小民和儿子这回到京师来,原本是一位重病的亲戚想要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咱抚养,要变卖家产回祖籍青州,所以咱们起早贪黑坐马车赶路,也花了不少钱……咳,老糊涂了,尽说些没用的话。小民是想说,咱们临行前的时候,却是有些古怪的风声。”

闻听此言,张越立时留心,忙问道:“什么风声?”

“乐安那边有一座道观给汉王府派人烧了,这本不算什么,可村里正好有人在汉王府做事,结果被活活打死了,据说是王妃死了,她在里头有什么牵扯,而且连家人都给牵连上了。王府来拿人的时候,那简直是凄惨得了不得……”

说到这里,老杨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原本就压得极低的声音更变成了蚊子叫那般低沉:“小民心里实在是害怕,偏外甥徐二说,汉王私下里派人在四乡招私兵,那是显见地居心不良!他们都说什么谶语预兆之类的,小民也不懂,只是,听说这些天青州府境内尽闹怪事,吃的盐贵了一成,米面也都短缺了,就连不少有名的大夫都挂牌子歇业,兴许是给征召到军中去了……这要是真打仗,咱们辛辛苦苦开的那些地就毁了!”

听老杨头越说越是语无伦次,最后甚至浑身瑟瑟发抖,脸色白得可怕,张越连忙安慰了他几句。好容易让其平静下来,他便细细琢磨起了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信息。忽然,想起那大夫两字,他只觉得脑际灵光一现,竟是一下子站起身来。

“小张大人……”

“你放心,山东不会打仗,就算有什么事,也牵连不到寻常百姓!”张越见老杨头满脸企盼,少不得给了一剂定心丸,“想当初白莲教的祸乱也不过倏忽间就平定了下去,更不用说如今了。你只放心回去过你的日子,这些消息我既然得了,自然不会坐看着不理。”

“谢谢小张大人,谢谢小张大人!”

老杨头一下子觉得心中高悬的那块石头陡然落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竟是霍地站了起来,只顾着一个劲地道谢。直到原本在门边上看着的杨狗儿走回来提醒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在那儿使劲擦眼睛。

知道这位好容易过上了好日子,所以才会有忧心忡忡患得患失,再加上这是极其难得的线索,因此张越哪里会在意老杨头的这些表现,连忙招呼了父子俩坐下一块吃饭。眼见老杨头和杨狗儿大口吃饭那香甜的模样,他又想起了当年在杨家吃的那顿不搁盐的白煮牛肉。

好容易才在山东收拾出了那番太平局面,这些一辈子在地里头刨食的人好容易才过上好日子,若是如今大战再起,昔日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

第六百三十三章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自从太祖分封藩王以来,诸藩虽说不得上命不得擅离封地,但三年五载总能到京师朝觐一回,可之后诸藩上京的次数却随着时间逐渐少了下来。自从朱棣定都北京后,进京逗留的藩王也就只有周王——就连这位也不是因为奉旨朝觐,而是因为被人在背后捅了刀子。

汉王失宠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这位亲王一连几年都没得到朝觐的许可,只能窝在封地里,此次总算是好容易求了太子,把第三子济阳王朱瞻垐送到了京师贺中秋。朱瞻垐进京的前一天就是万世节等人离京出使瓦剌,只是相比那边的冷冷清清,这天至通州码头迎接的队伍却是还算气派。年少的朱瞻垐倒是不像父亲和禁锢西内的兄长,却是颇为腼腆害羞。

因皇帝如今病体未愈,此次来京又是太子朱高炽为之恳请求情,因此礼部便议定朱瞻垐从东安门入宫,先行至乾清宫拜谒,再去东宫拜见,而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先从崇文门入的城。多年未有藩王入觐,朱瞻垐又在汉王如今这七个儿子中居长,锦衣卫自然是将整条崇文门大街全都戒严了起来,直到人入宫,这才撤了沿途禁卫。

已故懿庄世子深藏不露,之前的寿光王是个草包,而这位济阳王才十三岁,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根本不像天璜贵胄,还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中午回到家中,想起刚刚见到的那位金枝玉叶,袁方忍不住挑了挑眉,随即思量起了张越使人送来的消息。他自然是一直盯着乐安,只是,由于那里乃是汉王府所在,上上下下的人都被王府护卫犹如筛子一般仔细筛查了一遍,锦衣卫的探子几乎没剩下几个,因此即便手中的奏报早就积攒了一大堆,他也没有轻易采取行动。

横竖皇帝已经对汉王完全失望了,先前一忍再忍,如今就算再报上去,也不过是引来天子的暴怒,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再说,皇帝这一病,对太子疑忌更甚,若他这呈报被人误以为他和太子有什么不清不楚,那却是划不来。而且,与其浪费了,还不如算计好出手的时机,让手中的证据成为压垮汉王的最后一根稻草。再者,若是张越送来的消息核实了,那么寻个机会送信给那个白莲教教主,乐安那边一乱,自然有机可乘!

“阿七!”

胡七近来一直扮作袁府家仆跟着袁方,明白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已经在留后路做准备。此时他闻声上前,和在张越身边相比,此时的他赫然是浓密的髭须,瞧着很是雄壮威武:“大人有何吩咐。”

“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就是昨天你带回来的信。”袁方见胡七脸色丝毫不变,知道张越完全没有对他提过上头的内容,于是便叹了一口气,“张越在信上说,我若是不在其位,你们几个即便是能控制锦衣卫的地下暗谍,也未必能长久。如今他受命重组兵部职方司谍探,恰好有这么一个机会。你若是愿意,便不如把这件事经手起来。到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书皇上,为你们四个求一个出身,总好过眼下这般不明不白。”

尽管昔日便是被袁方当作锦衣卫后备骨干栽培起来的,但自打锦衣卫中不好随意进人,上头又有东厂看着,胡七就绝了那个念头。因此,乍听得袁方的话,他只觉得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想到了另外一回事,他方才按捺住了那股狂喜。

“大人,少爷如此好意,我自然是愿意。可是,若是咱们走了,您……”

“又不是你们四个要一块全部调走,总有个先后,再说,我这里还有人可用,当初叫了你们回来,只是为了让你们熟悉那些事务,手上多掌握一些人。如今既然张越想出了这样的好主意,正好可以安置了你们。再说……这些年你们也辛苦了。”

袁方终究改了后半截的话,他自己也知道锦衣卫这行当很难善始善终,可当初既然入了这一行,他就早已豁出去了。只要太子登基之后看在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还算谨慎的份上,他至少还能做个舒舒服服的田舍翁。

“你回去和你那三个兄弟报个信,手头的事情暂且理一理。对了,待会你把传讯的信鸽放出去,乐安的事情让林沙接手。倘若那位冯大夫真的落在汉王手中,那总得弄清楚他想要干什么。另外,你让人盯紧了济阳王,人不可貌相,这帝王家的小孩子都是心机深沉之辈。”

自立国以来,北边就一直是大明朝廷的心腹大患,因此,但凡从北边来归的部族首领,向来都能得到厚待,昔日朱棣麾下大将火真就是如此。所有归降部族几乎都散落在长城沿线一带,若有其他蒙古部落来犯,他们可以抵挡一二,若抵挡不住时更有卫所援兵,这素来被认为是一大善政。而由于这一条纵深,从这里往草原上,不是蒙人很难立足,所以,兵部职方司在北边的谍探几乎都是蒙古人,而零零碎碎的走私商人畏惧朝廷刑罚,但凡有所得也很少禀报官府。

谍探用蒙古人有好处,却也有坏处,那便是诸多情报往往是自相矛盾,可信度几乎都要靠运气。因此张越既然得了朱棣的首肯,从御马监侍卫亲军中遴选出了一百个身家清白却又机灵敏锐的汉子,简单培训了一番之后,他便打起了锦衣卫的主意。

在他看来,无利不起早,如今蒙古人最在意的便是互市,因此私商出塞虽然风险极大,但却仍有部落愿意提供庇护。通过这条渠道打探情报自然是最为稳妥不过,至于所需经费则完全可以通过挟带的私货赚回来,正可谓一举两得。再加上他记得胡七等人至今都不曾过了明路,便寻思着让这几个秘密战线的高手来经管这个行当。只是,他的奏疏三日前通过通政司递了上去,却是许久没有回音。

这天下午,宫中突然有旨意传来兵部——戒边境各卫所加强戒备;敕蓟州、保定府、真定府、天津三卫等合计选卫所精锐两万人,八月初率至北京,以备扈从。由于征发等事悉数都是职方司统管,因此他虽然惊疑不定,也只能和同样心中不安的诸同僚一块准备征发公文和调兵符信。然而,他才刚刚起草了两份公文,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皂隶的声音。

“小张大人,宫中御马监的海公公来了,说是皇上宣召您乾清宫觐见。”

这一声嚷嚷顿时在静悄悄的司房中引起了好一阵骚动。虽说都知道上次张越单独值夜的时候遇上了微服私访的皇帝,但这还能归于巧合,可如今这宣召就怎么也不可能是巧合了。包括郎中唐永在内的所有人想到张越这两三年间一直在兵部转悠,等到他收拾好了出去,顿时三三两两交换了眼色。

一身鲜亮江牙海水红袍的海寿瞧见张越过来,便笑吟吟地迎了上去。他虽只是来向张越传旨,却不忘先到大堂走了一遭见了赵羾李庆两位尚书,这会儿厮见之后,听张越说是要去大堂向两位堂官禀告一声,他心中暗叹这位和自己一样精到,自是二话不说点了点头。等到人回来后一同出门上马,他不禁想起了刚刚在乾清宫时,皇帝对朱高炽说的话。

“朕硬生生把他按在五品上头磨砺了三年,就是为了你将来好用!”

虽说最喜欢的是钱,但海寿也明白这年头无权便无钱,倘使他只是一个低等杂役宦官,那么就不可能数次出使朝鲜,更不可能让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国主给他送上那么多财物,更不可能在京师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因此,从午门入宫这一路上,他自是少不得和张越套套近乎,顺便也把皇帝宣召入宫的用意给透了出去。末了,他又轻声提醒了一句。

“皇上今儿个大为好转,心情很不错,小张大人有什么话可以尽管说。只有一条,你可千万别学夏原吉那般不领颜色。皇上昨儿个使人给他送了两套冬衣,结果回来的人不知道禀报了什么,皇上那脸足足阴了一个晚上!”

得了这样的告诫,张越自是心中凛然。乾清宫他来过多次,只是每次经历都大有不同,因此一路进去,他便很是留心了一下周遭那些内侍,发现不少都是陌生面孔。在东暖阁前头的大红金线绣五彩云升龙锦帘前头,引领的海寿停下步子亲自打起了帘子,右手一抬做了个手势。见此情景,张越便弯下腰跨过了门槛,旋即就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龙涎香。

东暖阁的外间并不见皇帝的踪影,只有两个太监垂手侍立。见着张越进来,他们竟是完全不吭声。就在此时,里边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张越,到里边来!”

尽管东暖阁里外共有三间屋,但张越以前也只来过轩敞的外间,此时听出里头分明是朱棣的叫声,他连忙收拾了心神。隔开内外的是一层厚实的沉香色夹帘,他才一进门,就看到正对着门口的一具软榻上,朱棣正盖着花毯斜倚在那里,那双眼睛一如往日一般犀利无匹。

“你的这个条陈朕瞧过了,无利不起早,就连这种事你也要牵涉到一个利字,朕该说你什么好?”朱棣没好气地把手中那份折子丢在了软榻旁边的梅花几上,见张越只是讪讪一笑,他便知道这小子准是没把这话往心里去,不禁支撑着坐直了身子,“朕当初既然许过你此事,这事情就由你操办。你说过能自给自足,朕索性就不出一分一厘,看你这巧妇如何为无米之炊!”

张越要的就是这么个名义,此时顿时大喜,连忙躬身说道:“臣一定尽心竭力。”

“草原上虽然产马产牛羊,但没有茶叶没有盐巴,铁器也少,他们一直就指望互市,如今你用这个法子派人过去,确实能够奏效。但是有一点,你不是商人,你可明白?”

“臣明白,这只是为了取情报,并非完全为了牟利。而且,为防原本那些走私商人泄漏军情走漏消息,更须严打私市,如此才能有保障。”见朱棣点头,张越便将不好写在奏疏中的内容仔仔细细一一道来,末了又说道,“除此之外,臣觉得还应该在蒙元降人中遴选一批人重新遣回去,毕竟这样也能混淆视听,但偶尔也能弄到要紧消息。毕竟,商队打探情报得一步步来。再者,为求迅速,传递消息除快马之外,还可选用信鸽……”

“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就好,朕即日就让内阁拟旨,实授你职方司郎中,正了名义。不过……”

顿了一顿,朱棣便伸出拇指中指按了按两眼旁边的太阳穴,随即头也不抬地说:“如今秋高马肥,既然有消息说阿鲁台要犯边,不可不防,朕决意率军巡边,西至万全,东至大宁。此次不征发太多兵马,只选京营万人,再加上北直隶诸州县的两万人,合计三万人。若是真遇上了,正好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等到了大宁,这四万军马还可用来重建大宁城墙。朕知道你有几个得力部属,一块带上,你随朕巡边。”

尽管刚刚在职方司刚得到消息的时候,张越就已经心有猜测,但此时听到这巡边两个字,他仍旧是大吃一惊。朱棣这大病未愈的模样,为什么偏偏还要起意离京?就算是真的担心鞑靼或是瓦剌犯边,也大可采纳杨荣金幼孜的主意增兵诸边预作防范,哪用得着亲自去?

“朕既然迁都北京,就是要镇住蒙元,让他们动弹不得,哪怕此次不是北征只是巡边,也足以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宵小!”朱棣此时忽地五指一合,紧紧攥成了拳头,“朕要让那些蛮夷知道,哪怕朕老了,也仍然是他们碰不得的猛虎,他们永远不能小觑了朕!”

眼看朱棣双目圆睁,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决心和狂热,张越顿时闭上了嘴。在那些遵循圣贤之道的士大夫看来,自然是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可是这治理天下哪里有这么容易,更何况朱棣原本就是一个太有主见的天子,认准了的事情就决不会改变。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话可不仅仅是口中说说而已。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一世英名

由于北边就是蒙元,所以洪武年间封王就藩的时候,朱元璋就将那些最信任的儿子安置在了环绕蒙古的一整条线上,从辽东到西北,安设了辽王、宁王、燕王、代王、谷王等等诸王。其中,宁王和燕王被称为北地二强藩,在和蒙古交战的多年间占尽了上风。因此,宁王朱权所在的大宁废城也曾经是一等一的坚城,但二十年过去了,这里却只剩下了残垣断壁。

昔日朱棣北劫宁王,与朵颜三卫结盟之后南下争霸天下,张辅也在随行之列,但在去年北征平兀良哈人之前,他也已经差不多二十年没到过这里,如今督兵重建这座废城,即便他平日很少感伤,眼下漫步城间也不禁颇有感慨。只不过,这些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

毕竟,大宁废城已经荒废了多年,虽说朵颜三卫的兀良哈人没能入城居住,可即便去年重重挫了三部锐气,也需得提防这些草原强豪卷土重来,丝毫小觑便是没顶之灾。

工部派来了得力官员和大批工匠,再加上将士的齐心劳作,不过是四个月,大宁废城的城墙已经修好了西面和南面,城中也垒好了不少土屋。炎炎盛夏已经过去,如今也正好是赶工期的时节。此时,他带着亲兵穿过城中,沿途所见将士纷纷退避行礼,他一面颔首,一面却在心里思量个不停。

他昔日虽四下交阯,但中间还回了好几趟京城,这期间也曾随行北征,也曾练兵宣府万全,去年跟着皇帝又在北边溜达了这么一圈,每次在外的时间都不长,这次在大宁恐怕也呆不了多久。这里若是重建好了,那么从大宁、开平、兴和就连成了一线,宣府万全就不用再驻扎那么多兵马,三地进可攻退可守,乃是楔入蒙古腹地的三颗钉子。可从如今看来,皇帝特意点了他的将,恐怕还是为了战时考虑。可是,皇帝是真的还想打,还是想据此守御?

“英国公!”

张辅正准备进自己的临时官所,只听到身后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回头一瞧,他就发现是此次随行的大宁左卫指挥同知周百龄。因这是昔日部将安远侯柳升保举升调的人,又曾经从张越几次三番建功,如今部属同僚和昔日家将多半分在天南地北的他自是对其另眼看待。点点头示意周百龄免礼,他便对两边的亲兵吩咐了几句,随即当先进了大帐。

跟进屋子的周百龄见张辅坐下了,这才疾步上得前去,躬了躬身说:“英国公,末将刚刚率队巡视回来,兀良哈人很老实,并不敢靠近这里,只是有部酋公推了几个长者过来,说是先头已经臣服,恳请朝廷重开马市。另外,已经有不少商人前来探听朝廷在大宁究竟是临时驻军还是常驻,还有来打听开中的。毕竟,他们看到了咱们开垦的地和放牧的牛羊。”

“无论是重开马市还是开中,都需得上报朝廷。”张辅倒是了解那些兀良哈人,毕竟,当初他和火真等蒙古将领亦是袍泽战友,也曾和朵颜三卫那些蒙古勇士并肩作战,知道他们只臣服于实力。然而,他对商人就没那么客气了,当下便沉声吩咐道,“商人逐利,一定要仔细提防,不要让奸细混了进来。对了,我让你派人去打探鞑靼的虚实,这事情也抓紧。”

“报,京师后军都督府公文!”

周百龄还未来得及答应,就听到帐外传来了亲兵一声响亮的大喝。他看了看张辅,来不及多想就主动告退而去。他前脚一走,一个身体壮实的亲兵就快步入了军帐,行过军礼后双手呈上了一份印泥封口的公函。张辅接下拆开一瞧,顿时站起身来。

有降者声称阿鲁台要南下入侵?瓦剌顺宁王脱欢大败阿鲁台,阿鲁台部众溃散北逃?朝廷派使节出使瓦剌?这一连串消息的背后,或许还隐藏着其他线头……

在帐子中来来回回走了两步,张辅便确信如今皇帝只怕也是恼火得紧。想到此前三次北征,他一次督运,一次在交阯,一次领右掖,结果一次也没能和阿鲁台交过手,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撇开上次不算,前两次劳师远征斩获颇丰,但结果却只是打溃了鞑靼和瓦剌的部众,只休养生息几年,对方就恢复了元气。相比之下,每次出动几十万大军,对户部国库的负担却更大。若再算上昔日丘福三十万大军出征,结果一世英名却尽丧胪朐河,永乐朝前后已经四次动用大军,亏户部还能调护得过来!

“我知道了,如今秋高马肥,为防鞑虏进犯,你传令下去,军中上下严加防范!”

由于大宁三卫徙治保定府已经足足有二十年,因此这支昔日鼎鼎大名的雄军如今也不过是战力寻常,最要命的是,上上下下的军官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会重回大宁。这些天张辅一而再再而三地练兵阅兵,再加上筑城辛劳,将官们一个个全都累得够呛。白天不敢抱怨,夜里巡夜的时候,少不得就有人议论了起来。

“这么破败的地方,天知道我家老子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天天练兵,什么时候有个头!”

“那是你们见识浅薄,想当初的大宁可是北边一大繁华的去处,破败也是这些年的事!”

“就算这里曾经兴旺发达过,可眼下都已经这幅模样了!不是说英国公是皇上最信赖的人么?人家成国公万寿节朝谒过后就留在了京师,英国公还有孝在身呢,怎么就偏偏被发落到了这里?交阯那边还有金银象牙,可这儿有什么,一点好处都没有?”

“别胡说八道,英国公怎会是被发配!你们是没见过英国公在安南时候的厉害,听说那数千人的京观把贼寇都吓住了。皇上年纪大了,恐怕是打算用英国公领兵。”

夜里睡不着,张辅就换了便服带着几个亲兵在城中巡视,无意中却听到了这么几个说话的声音。他伸手阻止了身边的亲兵出声,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临到最后不禁本能地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自从永乐十四年回朝之后,几乎就没有正儿八经好好打过一场仗,他略一沉吟,不禁哑然失笑。

等到那些声音远去,他就对旁边的亲兵吩咐道:“明日传令下去,今后练兵每七日休息一日。”

入夜的大宁城中只点着寥寥一些照明用的火炬,因此更多的地方都是黑漆漆的。张辅转了大半圈,经过一个门口点着熊熊火把的油毡帐子时,里头恰好有人走出来。两相一打照面,借助火光,他一眼就认出了对面这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

“孟韬?”

“啊……英国公!”

因着父亲的关系,孟韬孟繁兄弟来大宁时都只是总旗。尽管保定侯孟瑛想个办法替两人谋一个试百户的身分轻而易举,但兄弟俩惦记着张越的话,于是便力求低调,因此军中竟是没多少人知道两人身分,平日也和普通军户吃住在一块。这会儿一看到张辅,他施礼之后便低低叫了一声,随即不安地扫了一眼身后军帐,待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这才放下了心。

“明日军中大比,胜者可试百户,你兄弟俩用心些!”

撂下这话,张辅便不再理会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等到一圈巡视完往回走,远远看到自己的军帐时,他就注意到旗杆的旁边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仿佛还在东张西望,不禁皱了皱眉。待到近前时,那人影竟是一溜烟窜了上了来,他只一瞧便大吃一惊,随即就沉下了脸。

“彭十三,好端端的你到大宁来做什么?”

“要不是夫人和越少爷一同差遣,我哪敢来讨骂!”

彭十三行过礼后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先呈上了王夫人的家书,见四周那几个亲兵都是可靠的,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夫人前几天过生辰,汉王府那边送来了一尊玉观音,十件皮子,其他表里各二十端。因这是汉王妃送的,口口声声说是汉王念着昔日和老爷的袍泽情谊,夫人不得不收。后来听了三少奶奶的主意,观音送去了大庆寿寺后头的佛龛,为先头仁孝皇后祈福,皮子表里则是送去了张氏族学,那些穷亲戚都称颂老爷仁德。”

“见鬼,一会硬一会软,究竟有完没完,成日里让人应接不暇!”即便张辅喜怒不形于色,这时候也着实有些恼了,恨恨地骂了一句,便越过了这个话题不问,“那越哥儿让你来做什么?”

“越少爷嘛……”彭十三挠了挠头,旋即就郑重其事地说,“此次有不少勋贵自荐领兵,皇上都给驳了。成国公却偏偏荐了老爷你,皇上还在越少爷面前提过一次。”

听说是朱勇举荐了自己领兵出征,张辅愕然之后便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他也算是看着朱勇长大的,两家素来彼此照应,交情自然非同一般。可是,朱勇在南京成天和那些士大夫厮混在一块,恐怕是仁义道德之类的听太多了,只顾着皇帝的身体不适合御驾亲征,却是忘了别的。他俩已经是靖难功臣中仅剩的国公,他倒不担心皇帝认为他们串连,可是,皇帝对阿鲁台耿耿于怀,却是因为阿鲁台先败又降再叛,憋的那口气岂是别人率兵征讨能够消的?

“成国公这回是莽撞了……罢了,越哥儿应该不会单单为了这么一件事差遣你来。他还要你带什么话来?”

彭十三面色古怪,随即一摊手道:“我不过是比朝廷信使早来一步……老爷,皇上此次虽说没准备大军出征,却打算带三万兵马沿长城巡边,这最后一站便是大宁故城。皇上心意已决,朝中无人敢劝,也请您这里早早预备。毕竟……皇上之前就已经大病了一场。关键时刻,老爷一定得保全了一世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