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纨绔子弟的大聚会,众人自是放浪形骸,酒足饭饱之际,不少人就搂着美貌佳人上下其手了起来。等到散场的时候,徐景璜饱足了口福眼福手福,又在孙翰劝解下饮了醒酒汤,随即少不得拉着他道了一番感谢,随即笑说道:“孙老弟真是仗义人,带挈我好生逍遥了一回,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兄弟如今在锦衣卫,能帮的一定帮你!”

好容易逮着这机会,孙翰心中大喜,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叹了一口气:“徐世兄的好意我心领了,虽说我如今确实有求着锦衣卫的地方,但你如今刚进去没实权,上头还压着一位锦衣卫指挥使,我怎好让你为难?今天我不过是借花献佛带你来乐和乐和,你不用放在心上,这帮忙两个字就不用提了。”

徐景璜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心,可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这么一句话,他顿时停住了脚步。扭头看了看孙翰,见其拱了拱手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他更是恼了起来,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肩膀,又恼火地说:“孙老弟这是瞧不起我?你别看我如今不是南京锦衣卫的头号人物,可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咱们徐家在南京是什么牌名的人物?再说,那个刘俊也神气不了多久,京里很快就得有人下来了!”

孙翰原本受张越之托来干这种事,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此时听说此事,他虽已经从张越那儿听说过,却仍是装模作样追问了一番。徐景璜要卖弄本事,将京中人事调动一一说了,又冷哼道:“到了那时候,刘俊虽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却也休想再把持着每一件事。所以,孙老弟要是瞧得起我,就尽管把难处说出来。要是瞧不起我,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咳,徐世兄既然这么爽快,那我可就直说了。事情是这样,我有个远亲来求我……”

孙翰把王勋亮那件事拐弯抹角说了一遍,然后就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要说我又不是个人物,人家是英国公的亲戚,原本求不到我头上,要求也该求英国公。可我那远亲乃是胆小怕事的,压根连提都不敢向英国公提,却让人和我说,让我去求求我那三舅哥,可我三舅哥如今是打定主意逍遥,压根不肯管此事。唉,我原本要是在京城还好,能求求那些亲戚,如今却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有干瞪眼的份。我这些天都快愁死了,可却始终不得其门。”

想到今儿个在锦衣卫衙门被挡在门外,刘俊出条子叫了那么多歌姬请客也不叫上自己,徐景璜不禁恨得牙痒痒的。等听魏知奇提到英国公三个字,他只觉得眼睛大亮。徐家固然是有两位国公,可那都是供起来的摆设,哪能和那位当朝第一人相提并论?当下他再也没什么顾虑,直接打保票道:“这事情我是管定了!你放心,不出十日,我一定给你个答复!”

“此话当真?啊呀,徐世兄真真是我的救星,我在这儿代敝亲多谢了!我也不求其他,让他少吃点苦头就足可交差了!”

徐景璜这会儿想的却是前几天在衙门里闲逛,却是有一处地方进不去,心里顿时起了疑窦,当下就摆摆手说:“你看着,等我查明了,事情有的是转机!我先走了,孙兄放宽心!”

费尽心机总算是做成了这么一件事,等把那位醉意醺然的世家子弟送上了马,眼瞅着人走了,孙翰忍不住抹了抹额头,发现这大冷天竟是出了一脑门子油汗。回忆了一番刚刚的表演,觉着没什么差错,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天是元宵节,街头巷尾虽没有挂彩灯,但家家户户之中仍然能听到欢声笑语。孙翰一路打马回到了家里,得知元宵家宴已经结束,张越回了书房,他就气咻咻地直接杀了过去,一进门就气急败坏地说道:“他娘的,大过节的陪着这种人敷衍,比写文章打架还累!”

“你可曾经是国子监的优等生,要是让那些老夫子们听见你说粗话,又要吹胡子瞪眼了!”张越站起身来,亲自从蒲包中拎出茶壶,殷勤地给孙翰倒了一杯,这才笑道,“既然你和我一同下来,咱们可是郎舅,我不找你帮忙还能找谁?再说了,一回生两回熟……”

“打住打住,我可希望别有第二回了!以后要是元节你再差遣我干这种事,我打死了也不接。”孙翰没好气地瞪了张越一眼,咕嘟咕嘟把一杯茶一饮而尽,随即就摇了摇头,“我现在才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事情说来容易做来难,说起来我可不如你和房陵有毅力有耐心。话说回来,锦衣卫如今有这般变动,不知道房陵在那里怎么样了……哎这家伙居然当了锦衣卫,还真是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人各有志,他能走到今天,自己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功夫。对了,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下午我爹让人捎带了一封信过来,房陵的婚事定了。”

孙翰正在自个倒茶,听说这消息顿时吃了一惊,连忙抬起头来:“这家伙也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他还真是能耐,硬生生把婚事拖到现在,如今总算是开窍了?是谁家的千金?”

“他这家伙会挑媳妇,那是已故彭城侯夫人的一个远房侄孙女,家世不显,只是寻常官宦人家。他四月办喜事,这喜酒咱们是喝不成了,捎个信让家里人随一份贺礼吧,别太显眼了。”

第六百六十八章 谁也不是软柿子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哪怕如今因为迁都北京而居民骤减,南京却仍然住着不少富贵人家,其中不少是经历了洪武朝连番大狱和靖难后反攻倒算而幸存下来的勋臣贵戚。尽管这些开国功臣多半都已经不复昔日风光了,但动辄四五十年的家名仍然让他们自矜自傲。甚至在不少人心里看来,那些因靖难而一朝飞黄腾达的所谓功臣们,不过是一群暴发户而已。

长辈们这么想,各家的子弟们自然也同样这么想。由于各家之中多半都互相联姻,任意两户之间都会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所以这些人儿时差不多都是一块儿厮混,长大了之后纵马长街飞鹰溜狗臭味相投,往往一呼百应异常团结。于是,即便是官府,除非真闹出什么大事来,等闲也不会拘管这么些家世背景深厚的勋贵子弟。而南京勋贵之家,向来以徐沐两家最贵。

郑和与王景弘受命带领下番官军守备南京,两人身上都担着守备太监的名分,但要说真正的南京守备,谁都会把目光转向位于南京皇城以西估衣巷的黔宁王府。尽管沐英的王爵乃是追封,并非世袭,如今的黔国公沐晟镇守云南很少上南京,这黔宁王府的真正称呼应该是驸马府,但民间全都以王府称之,官府也并不干涉。

沐昕乃是沐英幺子,娶的是朱棣的女儿常宁公主。虽说公主早逝,但他宠眷却是非凡,曾营造武当山道观宫殿,自永乐末年又兼领南京守备,几乎一直住在南京。他虽不是什么雄才伟略之辈,但也知道自己这一系的荣华富贵离不得云南的次兄沐晟,因此在南京交游广阔,云南一有事或是有御史上书弹劾,他便能立刻遥相呼应,其它的事却很少理会。

既然同样是联姻帝室的顶尖勋贵,他和张辅也算是有些交情。成国公朱勇留守南京时,他也很是与其交往了一番,如今过年收了张越的礼,他便趁着幺子满月之际大宴宾客,又下帖子请了张越夫妇,就连守备太监郑和王景弘也没有漏过。只后两位都是打发了人来送礼,自己没有亲至,而张越却和妻子杜绾一块登了门。

常宁公主永乐六年就过世了,既是尚公主,沐昕自然不好续弦,但侧室小星却是无数。这天接待女眷宾客的就是姬妾中唯一得了敕命恭人封赐的江氏,乃是魏国公徐家的一个远房外甥女儿,上上下下自然料理得整整齐齐,那位刚刚生下儿子的侍妾却是连面都不曾露。由于来贺的多半是年轻一辈的诰命,因此莺莺燕燕一大堆,不知多么聒噪。

而前头院子里的男人们也是吆五喝六喧闹不已,如今虽已经不禁饮酒,但看戏听曲却还是禁忌,一帮人只能天南地北胡侃。酒过三巡,沐昕就借故离了席。因请的都是勋臣贵戚家的子弟,眼看别人说得热闹,张越就悄悄站起身来。刚出了那喧闹得沸反盈天的地方,就有小厮迎了上来。

“张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跟着那年轻小厮一路往后走,张越心底早有了数目。走了一长段路,绕过了前头一座石头假山,张越就看到前头那屋子上头赫然挂着冬去春来斋横匾,不禁愣了一愣,见人打起帘子,他便猫腰入了内。这时候,正中的杉木交椅上坐着的沐昕便站了起来。

“元节贤侄,我早就听朱老弟提过你,只可惜你闲的时候我忙,我闲的时候你又不在,竟是到了如今方才有机会真正照上一面。好好好,怪不得太宗皇帝当初对你刮目相看,果然是一表人才,看着就让人舒心。来来来,坐坐坐!”

张越深知沐英英雄盖世,但儿子里头却说不上有什么出色的人才,就是因和张辅一块平交阯而加封黔国公的沐晟,离名将这两个字也很遥远,而享遍荣华富贵的沐昕就更不用提了——传闻中,这位仿佛是活活气死了常宁公主,朱棣却是丝毫没怪罪。此时听到这几句极其别扭的话,他只觉得身上冒出了好些鸡皮疙瘩,好半晌才坐下来。

沐昕虽说没野心没抱负,但却深悉官场之道,和张越天花乱坠地说了好一通不着边际的话,他这才言归正传道:“我听说,贤侄家里有个亲戚被南京锦衣卫关起来了?”

料到沐昕相请必定有事,听到这个,张越立时明白徐景璜那边可能有了结果,而且这两位已经通过了气。因此,他皱了皱眉,因问道:“沐世叔说的是哪位亲戚?”

“怎么,两淮盐运司那个王勋亮,不是英国公的姻亲么?”

电光火石之间,张越已经是想到了事情可能的变化,便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沐世叔说的是谁,原来是此人。他的儿子当初和我有些恩怨,之后因为碍着英国公,虽说给我赔情道歉,终究是还有些芥蒂在。至于王勋亮则是英国公夫人的堂兄,但那一‘堂’其实远得很,平日除了送礼连门都难得一入。我倒是听我妹夫提过他儿子被关了,不过还没理会此事。”

“原来如此……既是有恩怨,你不管此事也是常理。至于文弼世兄,恐怕那个王勋亮也没脸找上门去。唉!”

看到沐昕的脸上赫然是遮掩不住的失望表情,张越知道沐家说不定也有人陷入其中,于是便有意试探道:“沐世叔怎的会问这个?我如今虽是应天府丞,真正管着的却只有应天府学,其余都有别人去管。此事就算我想帮,那也是帮不上忙的。难道他居然撞上了您的木钟?真要是说起来,这事情也不是没办法的。”

原指望能说动张越,但从刚刚那寥寥几句话,沐昕已经觉得事情颇为无望,心底原是打算再找找别人。可听到这话,他顿时惊觉了过来。想到张越这些年在南北都是声名赫赫,这心思手段绝非等闲,他又掂量了一下利害,随即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元节贤侄,不瞒你说,南京锦衣卫新任指挥佥事徐景璜乃是我的后辈,我一向看顾他不少,这次他投桃报李,告知了我几个隐秘消息,其中就有王勋亮儿子的事。除了这个,他还说,锦衣卫那地牢里头关的不止这么一个人,还有好些个身分大有干碍的,甚至说有任与沐氏有关。虽说我自忖坦坦荡荡,但人要是真落到了锦衣卫里头……”

因事涉自己,沐昕少不得含含糊糊,但张越岂有听不出来的?见这位四十不到的驸马都尉一面说一面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玉环,目光却始终游离在一旁,他便等到对方拐弯抹角把一大通话说完,这才笑呵呵地说:“沐世叔和王勋亮可不一样,您论辈分乃是皇上的嫡亲妹夫,旁人若要构陷,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其实此事的关键只有一个。”

“是什么?”

“南京锦衣卫前头可是多了南京这两个字。自打迁都,锦衣卫和北镇抚司也跟着太宗皇帝一块去了北京,在各地以卫所监查天下。这南京锦衣卫不在诸卫所之中,不过是按照南京官的惯例一并设了,这侦缉之权就不好说,不经上谕私设囚牢,这更是犯忌的。若是他这里头只关了一两个人也就罢了,若是关的人太多,那位指挥使的罪过可不比当年的纪纲小!”

“没错,就是这么个道理!而且咱们这些人家谁也不是软柿子!”

沐昕狠狠一拍大腿,使劲点了点头:“想当初纪纲蹦跶得何等欢快,最后还不是死得快?只不过……元节贤侄,这刘俊不过是无根无基的一个人,若是真没有上谕,他怎敢这么大胆子?除了我的一个门人和王勋亮的儿子之外,据说他还暗地拿了好些个勋贵的管事家奴等等,若是没有一丁点倚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是永乐末年当上这指挥使的,如今京师那边的锦衣卫换了人,兴许他担心不知道哪天自己就被扔到了一边,所以想讹诈些钱;也或许是他鬼迷心窍想要钳制诸位勋臣贵戚,图谋什么有的没的。咳,沐世叔不用胡思乱想,若真是锦衣卫那帮人办事,徐公子怎么能那么容易打听到风声,又怎么能有这消息漏出来?”

由于这一番谈话,沐昕的心底踏实了很多,张越起身告辞的时候,他差点要亲自把人送到二门,结果还是张越婉言谢绝,使人去通知了杜绾之后,夫妻俩方才离了这座王侯府邸,双双上了车。说起在后宅内看到的那位满月宝宝,杜绾的脸上神采飞扬,随即就看到张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禁没好气地回瞪了他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好看的。”张越故意拖长语调说了一句,这才伸手摩挲了一下她平坦的小腹,“你喜欢这个还不简单,咱们再要一个就是了。”

“你还说?每次我想着亲自把孩子带大,结果每次都遇到乱七八糟的事情,谁让你这个当爹爹的非得那么显眼?”杜绾挪开了张越的手,随即就露出了一丝忧容,扭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算你已经筹划好了,也多小心一些。”

“事情只要做成,咱们至少就有很长一段安稳时间。我也不喜欢冒险,可偏偏这情势从来就不放过我,逼得我非得行险。放心,以后没几回了!”

“我还当你会说这是最后一回,你竟然说没几回,这就是说以后还得有?”杜绾伤脑筋地揉了揉眉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良久才叹息了一声,“爹爹的性子是执拗,就算还不至于‘虽千万人,吾往矣’,可也每每弄出点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来。你就更不用说了,骨子里就是个固执的人!不管你怎么撇清,王勋亮终究是和你有关联的,他那里若万一挺不住,就算千般算计也没用。”

张越此时只摊手一笑,却没有回答。单单解决一个刘俊自然简单,但他不能把赌注下在朱高炽的寿命上。他来到了这个时代就已经改变了历史,也许朱棣的寿命就已经被改变了,更何况原本就还不老的朱高炽?与其等这位皇帝一命呜呼,还不如借题发挥搏一把。

他加上英国公确实未必顶用,但倘若再加上南京这些勋臣贵戚,那力量就不一样了!

身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刘俊已经在南京呆了二十几年,对于那些从洪武朝传下来的勋臣贵戚等等素来是表面相敬,心底却瞧不起,对于那些纨绔子弟更是从不在意,因此徐景璜虽说上了任,他却从来没将其放在心上。他甚至懒得挪动身子下地牢,里头的事宜全都交给了唐千处置,只一心一意地想着如何捞到更多油水。

元宵节的一夜狂欢,他请了众多卫所指挥使等高级军官前来赴宴,高朋满座歌姬满前,热热闹闹了好一番不说,他也顺势和几个要紧人搭上了线,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在他看来,昔日从北京到南京那么远的路途,朱棣尚且能赢了建文帝坐了天下,如今山东距离北京才那么点路途,一次奇袭说不定就完全解决了,他总不能傻呆呆在一棵树上吊死。

既然抱着这样的心思,当王勋亮派了堂弟前来求见的时候,他一见面就撂下了一句重话:“私刻禁书图谋不轨,王全彬这可不是寻常的小勾当,那是要命的!”

王勋亮听了彭十三捎带过去的讯息,也就只能把忧心如焚的情绪暂且压下,从几个附庸门下过活的堂兄弟中挑了一个最是胆小不中用的,让人到南京来经办此事。可怜此人完全没经历过这等大事,一进锦衣卫衙门就连腿脚都软了,哪里还能有什么应对。这时候听到要命两个字,他一下子连屁股都坐不稳了,整个人都险些滑落在地。

面对这么一个脓包,刘俊也懒得掩饰面上的轻视之色,当即没好气地说道:“回去告诉你家王大人,他家的儿子已经签字画押,若是他想要救人,准备一千两黄金再说!”

言罢他便捧起了茶盏,旁边的小厮见状连忙高呼送客。眼看着人跌跌撞撞地走了,他才轻哼了一声:“打发这么一个蠢人过来,看来王勋亮着实是个软柿子!”

第六百六十九章 金陵惊,天下动

既是事情有望,刘俊自是放松了戒备警惕,这几天便常常到各处要紧的地方巡视一圈,以表自己的尽忠职守。这一天,他前脚刚离开锦衣卫衙门,后脚徐景璜就带着人闯了进来。

军籍在南京锦衣卫名下的军户足足有数千人,但这衙门中真正管侦缉办事的却只有百多人,平素多半都在外头办事。如今刘俊出门,又带走了好些心腹,衙门中就只留下了唐千和一些校尉坐镇。谁都知道他这个百户乃是刘俊亲信,上上下下还算听命,但眼下徐景璜这么大摇大摆带人一闯,又让人把他架起叉到了下头,他顿时懵了,眼睁睁看着徐景璜占据了他的位子。

好半晌,他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强自镇定心神:“徐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徐景璜嘿嘿一笑,冲着自己带来的那些精壮家丁一点头,见他们蜂拥而出,他就翘足而坐再也不作声,只是翻来覆去地玩弄着桌上那块青石镇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边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厮打叫嚷声,瞧见唐千面色发白,他才懒洋洋地说,“刘大人那里拿我当外人,所以我想问问你,咱们南京锦衣卫可有地牢?”

在外头可以狐假虎威,但如今当着一个货真价实的世家子弟锦衣高官,唐千不由觉得矮了一截。但他终究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此时醒悟到徐景璜的言下之意,他只觉一颗心跳动得飞快,好半晌才色厉内荏地说:“徐大人,这衙门里头的事情自有刘大人掌管,你若是不得上命擅自插手,那可是有犯禁例的!您如今罢手还来得及!”

“罢手,你叫谁罢手?你知道这是和谁在说话!”徐景璜勃然色变,霍地站了起来,怒声喝道,“我是中山王的嫡孙,皇上亲自擢升的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你一个区区小旗竟然敢对我指手画脚?来人,给我掌嘴!”

唐千哪里料到这个纨绔子弟会突然发威,不禁愣在了那儿。等两个粗壮家丁抢上前来强按着他跪下,他这才反应了过来。然而,不等他开口叫嚷,面前忽地一个黑影闪过,恰是有人抡圆了手臂一个大耳刮子劈了过来。就只是那一下,他就觉得眼冒金星,半边脸完全失去了知觉,竟是连满嘴牙齿都松动了。这一下痛楚还未过去,那大巴掌又扇了过来,只不到十下,他的耳朵就几乎听不见,脑袋一片空白。

徐景璜这几天在衙门里头一直隐忍,对那些寻常校尉施以小恩小惠,悄悄把消息打探了分明,对要紧事务却是浑然不管,于是上上下下都忘了他元宵节那天晚上闯门的事,只以为那次是酒醉使然。与此同时,他在外头却串联了不少从前交好的勋贵子弟,又想方设法把衙门内中情形打探了分明,再加上有人给他出主意定计划,最后今日的一应安排他都算好了,自是胸有成竹。

此时此刻,眼见刘俊面前的头号狗腿子让自己收拾了一通,他心里不禁异常痛快,更是把那些后果之类的东西丢到了九霄云外。不多时,他的一个心腹家奴从外头奔了进来,双膝跪下磕了个头,又禀报说:“回禀老爷,事情都成了!锦衣卫地牢中总共关了十一个人,看人的那几个已经被咱们制服,小的审了几个,又取了他们的口供画押。”

“好!”徐景璜大喜过望,当即一拍扶手道,“把人赶紧送出去!让信使带着那东西即刻出发往京城去上奏!他娘的,只要给老子占了先手,刘俊就是奸似鬼,也得喝老子的洗脚水!”

这会儿,跪在地上的唐千终于清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听到最后一句话,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也不顾满嘴都是血,当即叫嚷了一声。奈何他双颊肿得老高,牙齿也掉了两颗,那话头含含糊糊谁都听不清。而徐景璜却是听都懒得听,拍拍手就站起身来,随手把那一方青石镇纸狠狠丢在了地上。

“别以为刘俊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瞧不起我?哼,老子少不得给他点颜色看看!等他回来,你不妨告诉他,老子就在南京守备沐昕沐驸马的府上,等着他来拿人。但行动之前麻烦他想想清楚,咱们南京锦衣卫可没有什么北镇抚司,除了奉诏,私设大狱那是什么罪名!有工夫找我的麻烦,还不如想想如何应对皇上的大怒!”

眼见徐景璜背着手扬长而去,唐千不禁瘫坐在了地上。这一刻,他不但想到了刘俊回来之后会有怎样的雷霆大怒,更想到了唆使自个出主意的那个人会是什么反应。摸了摸被打得如同猪头似的脸,他使劲咬了咬舌头,连忙支撑着爬了起来。

是了,他还有一招,想当初他可是诈到了那王全彬的口供画押,只要有这东西,他就还是有功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走,否则等刘俊回来,必定又是拿他出气!

有道是一传十,十传百,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消息立刻在南京地面上传了个遍,一时间上层人物全都得知了这么一件事。南京守备府中,早先就和徐景璜商量好的驸马都尉沐昕从徐景璜口中闻听一应经过,却是哈哈大笑。

“景璜贤侄,你尽管在我这里好生住着,区区一个南京锦衣卫指挥使我还不放在眼里!这一回你大长了勋贵的威风,给咱们出了一口恶气,着实是好样的!”

徐景璜此时离了锦衣卫衙门,心里就不免有些后怕了起来,但沐昕这么一说,他那七上八下的忐忑心思立刻消解了许多,连忙笑道:“有了沐叔叔您这担保,我就放心了。只是,这一回真是闹大发了,帮我一块把人弄出来的还有武定侯家的老三,信国公家的耀哥儿,其余的还有不少。总而言之,这次说功劳就是功劳,说罪过就是罪过,沐叔叔您可千万帮忙。”

“放心,皇上仁德,这种事情是非曲折一看便知,谁也不敢颠倒是非黑白。再说了,武定侯家的老三……那不是里头郭贵妃的嫡亲侄儿么?枕边风一吹,事情容易得很。还有,你弄出来的那些个人毕竟是有干碍……不过,我可是早有办法……来人,传令下去,把人先数一下,详细记录下名单,等弄完了直接送到应天府!哼,章旭那个老家伙想置身事外,我可是不会让他那么便宜!”

吩咐把人送往应天府,沐昕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今儿个锦衣卫敢捋太师英国公的虎须,明儿个指不定就是太傅黔国公沐晟的亲戚!他是黔宁王沐英之子,黔国公沐晟之弟,谁知道火会不会烧到他的头上?先头和他一块担任南京守备的还有襄城伯李隆和西宁侯宋琥。如今李隆守山海关,宋琥因为吕震等人弹劾不恭之罪而削爵,他这位子又岂是稳当的?

这当口锦衣卫里头自个闹出些事情来,无疑正中他的下怀。当今皇帝既然标榜仁德,怎能容许锦衣卫不得上命随意拿重臣开刀?如今明折一发天下皆知,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是不怕了。徐家有一位魏国公,一位定国公;京师还有英国公,他那位兄长黔国公也是聪明人,未必就眼睁睁看着,到了那时候,这锦衣卫不消停也得消停!

事不关己,应天府衙上上下下的人虽议论纷纷,神态却是轻松得多。有的摇头叹息徐景璜的莽撞大胆,有的讥讽锦衣卫指挥使刘俊的贪得无厌,还有的则是猜测此事最后少不得是两败俱伤,只几个在官场上沉浮多年的老油子感到这事情不简单。历来争权斗气背后,都有不止一双手在操控着,此事背后可还有更深一层的文章?

张越这天却不在应天府衙,既是分管府学的事,他干脆整日整日泡在那边,和一群老夫子谈文说理,日子过得极其逍遥。只传言既是散播得飞快,自然不会放过府学这块风水宝地,下午用了午饭,就有个从外头回来的训导带来了这么个消息。

“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唉,这好些还是国子监的监生,却是一个个斯文扫地!”

“不过这却不关咱们的事,锦衣卫这种衙门还是没有的好!”

“嘘,噤声……咳,今儿个这是张大人在,若是换成别人,你这妄言之罪可逃不掉!”

这时候,张越正在和那位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府学教授谈论一条经义。他当初应试的敲门砖固然已经差不多丢了个干净,但毕竟底子还在,这些天和他们谈天说地,竟是在经史上头很多了些心得。而他谦虚好学的态度更是打动了府学这些老夫子们,于是人人都拿他当温润君子看。

只不过,眼下他看似正在听那位老教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心里却在转着别的念头。他之所以选中了徐景璜,不单单相中这家伙的纨绔本性,而且更因为此人乃是昔日中山王徐达的孙子——只一个徐字就能让南京一众勋贵有同仇敌忾的感觉,而徐景璜能把这么一件事闹得这样大,更是把诸多勋贵之家都掺和在了里头,足可见他没料错。

尽管心里惦记着外头,但整个下午,张越仍是在应天府学一直呆到了申时,这才施施然回到了应天府衙。才踏进二堂,他就听到后头仿佛有人跟着跑了进来,回头一瞧便认出是一个皂隶。那皂隶好容易喘过气来站稳当了,张嘴便说了一长溜的话。

“诸位……诸位大人,那位锦衣卫……锦衣卫刘指挥使带着人……带着人去了守备府,沐大人闭门不纳,两边对峙……对峙了起来,还,还有……”他使劲往嘴上拍了一巴掌,这才说话顺溜了起来,“守备府沐大人吩咐人把锦衣卫私自关押的犯人送到咱们应天府来了!”

刚刚还置身事外的应天府衙上下官员齐齐一惊,然后就面面相觑了起来。张越倒是没想到沐昕这位驸马都尉居然会来这一招,只他并不是负责刑名的推官,因此倒是无所谓。果然,府尹章旭在最初的失神过后,只得吩咐两个推官出去办理,然后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应天府要独善其身恐怕是不可能。好在前些天赵羾尚书刚刚奉旨从京城调过来,如今他掌南京诸部事,我这就去见他。这些天势必多事,大家心里都有个预备,省得事到临头惊慌失措。要想告病告假的,也请好好斟酌斟酌,须知今时不比往日!”

撂下这话,章旭便当先离去,堂上众人见此情形,即便各有各的嘀咕,却都没有多留,须臾就散了个干净。张越到了外头,正好看见王钱两位推官指挥着一群衙役把数十个人往大牢那边带,不禁停步打量了几眼,很快认出了灰头土俩的王全彬。大概是在锦衣卫那里很吃了些苦头的关系,这一位一直低着头,竟是完全没看见他。

等到出了衙门,他便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正月头里往京城送的信。那是派人从陆路走的,如今十几日过去,差不多也应该到了,而既然是拜托的朱宁,料想很快就能送到朱瞻基手中。那封信只是提了下番官军的事,别的一句都没提,纵使落在别人手中也没什么打紧的。而眼下的这件事,他拟好了剧本,戏也按照既定计划演了,最后结局如何就得看京城的反应。

倒是这次袁方弄了那个给徐景璜出主意的角色,他却是得通知人再作安排。事涉太广,上头打不到老虎,却是难免拿苍蝇下手。朱瞻基估计很快就要下来祭孝陵了,有这位太子殿下亲自领衔,倘若都察院都御史刘观跟着,总也得忌那位主儿三分。

正月二十六日,金陵这边的动静尚未传到京师,翰林侍读学士李时勉的一份进直言奏疏就先呈递到了朱高炽面前。紧跟着,这位名声赫赫的直臣几乎被怒发冲冠的朱高炽下令殿前武士活活打死,继而就被投入了大狱。等到南京这几份奏折先后抵达,带去了那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一时间,一直显得平顺稳当的朝堂更是大为震动。

第六百七十章 大乱

端本宫端敬殿。

自打被册封为皇太子之后,除了晨昏定省以及必要的朝会朝贺以及祭礼,朱瞻基就没踏出过东宫这片区域,甚至还不及以前是皇太孙的时候过得自由。尽管早就已经定下了由他带领部分文武大臣四月往南京祭孝陵,但一应准备他都不用插手,只需等着到时候启程上路即可。于是,他的主要任务就变成了敷衍东宫那些老夫子。

东宫诸师之中,张瑛陈山事事惟命是从,无论朱瞻基做什么都不会劝谏或是上告;而戴纶、林长懋则是成天聒噪,甚至是直诉御前;只有王让该劝时劝,却从来不会借皇帝的威势。因此,朱瞻基在前者面前向来恣意,对后者却是敬而远之,只有王让最得他尊敬。

这天为他讲课的乃是王让。王让授课张弛有度,每个时辰休息一次,朱瞻基或者出屋子透口气,或者喝茶吃些点心,总能有喘口气的机会。等到午间,几个宦官照例用食盒送了饭食进来,他正与王让行礼揖让时,却瞥见陈芜跟着鬼鬼祟祟进了门,又连连冲自己使眼色。

见此情景,朱瞻基哪里还不明白陈芜有话要说,当即借口王让年迈体弱,让两个小太监服侍他去隔壁屋子用饭,等到午睡小憩了之后再回来上课。王让乃是警醒人,自然识趣地告了退。等到没了闲人,陈芜便一溜烟到了朱瞻基身边,笑吟吟地递了两封信过去。

“殿下,小的刚刚打陈留郡主那儿来,顺便就把这两封信捎来了。其一是小张大人应命写的读史小札,其二似乎是一封要紧的书信。还好陈留郡主留在了京里,否则小的只能一趟趟往英国公府跑,那就太显眼了。毕竟,张公公如今也不管事了,小的不好经常去见。”

“幸亏有宁姑姑,否则要找别的人办这些事,我也实在是不放心。”

朱瞻基一面动手用裁纸刀裁开信封,一面又问道:“对了,昨儿个父皇下令将李时勉下狱时,我正好闻讯赶到,瞧见人身上鲜血淋漓,仿佛只剩了一口气。我让人去通政司问了问,结果却听说奏折根本没有留在那儿,看父皇那种急怒的反应,大概是直接毁了。父皇几乎很少发火,更不用说这样的雷霆大怒,这事情蹊跷,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小的设法向黄公公打听过,他如今调到了太子身边,除了范公公等等有限几个人,就没人能比得上他了,可他悄悄透露说,皇上见李时勉的时候没人在场,是后来大怒之后才叫了锦衣卫进去,盛怒之下险些当廷杀了人。事后他看到过炭盆中有字纸残片,料想那奏折是完全烧了。李时勉可是连先帝爷也敢顶撞的人,可那一回谏三大殿灾,也只是下狱。听说昨夜直殿监的人忙活了一夜,好容易才把那一路上的血迹刷洗干净。”

张越的两封信厚薄不一,一边厚厚一摞信笺少说也有七八张,另一边则是薄薄的两页纸。朱瞻基此时正在看那两页信纸,听到陈芜这话,他只觉得眼前又浮现出了那血淋淋的一面,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即才吩咐道:“这事情你再去打听,务必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咦?混账,怎么会有这种事!”

陈芜一面答应一面点头,正要离去,却忽然听见了这么一声怒喝,登时吓了一跳。等转过身来时,他就看见朱瞻基眉头大皱怒气勃然,连忙止住了脚步。等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着问道:“小张大人提了什么事让殿下这般生气?”

“生气?为了一帮落井下石的小人生气,我还没那功夫!”

话虽如此,朱瞻基的眉头却拧在了一块,信手拢了那信纸要起身,可才走了两步就停住了。拿出那薄薄的两张纸又看了几眼,他缓缓又回到了原处坐下,若有所思地琢磨了起来。好半晌,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好端端的一支强军,撂在南京却甚至不比京卫,禄米还要打折扣,人心不稳要闹事也不奇怪。居然还有人说要让这些人去修筑南京皇宫,简直是荒谬!”

对于郑和带领下番官军守备南京,陈芜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本也没往心里去,此时听说张越特意在信上提了这么一笔,他反倒觉得奇怪。待想到张越曾经在宁波市舶司折腾过开海禁,他自以为明白了这位的用意,于是便低声提醒道:“小张大人心思固然是好的,但如今皇上刚刚下了政令,殿下若有想法还得谨慎些。”

“他如今所提之事不过是令下番官军禄米与京卫齐,无关大政,我还能做到,况且,皇爷爷生前对下西洋官军素来厚待有加,总不能眼看他们不能维持生计。这样吧,你找个由头去见一见杨阁老,他是父皇最信任的老臣,这种事情进言一二父皇总是会听的。唔,还有夏原吉,他力主废西洋取宝船,对于海禁却意味不明,请他也斟酌一下此事。”

朱瞻基说得淡然,陈芜听得却是暗自钦佩。杨士奇如今是内阁第一人,但凡他所拟的奏折票拟,朱高炽几乎就不曾驳过,而且那是张越的师执长辈,就算他吐露一些内情也无碍;至于夏原吉昔日下狱,朱瞻基曾经婉转劝过朱棣多次,这位老尚书和杜桢也颇有些交情,这种事于公于私都不会袖手。

尽管朱瞻基这个太子徒有虚名,并不像昔日朱高炽那样手握监国大权,但恰是因为如此,父子俩的关系如今只是稍微有些疏远,还不至于如当日朱棣对朱高炽那般动辄雷霆发落毫不留情。在他的妥善安排下,兵部户部很快便达成了一致,下番官军一应待遇等同于京卫。然而,朱高炽却另添了一条,诏郑和不得擅请恩赏。

只是,这件事相比如今暗流汹涌的朝堂,不过是沧海一粟,没有人过多地留心。继李时勉之后,锦衣卫突然呈上了昔日冒犯过皇帝的御史舒仲成的诸般罪状,一时间,府部阁院众大臣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这若是一开先例,一桩桩一件件赤裸裸地翻旧帐,到时候满朝文武能剩下几个人?于是,几个亲近的内阁学士少不得苦口婆心地劝谏,可这边皇帝还没表态,南京那边的几封奏折顿时让内阁直房中炸开了锅。

“一边是混帐东西,另一边也是混帐东西!”

素来温文尔雅的杨荣气得口不择言,两边一同骂上了,他这才恨恨地说:“真是闻所未闻,南京锦衣卫无令擅自拿人,私设大狱讹诈大臣,哪里还记得自己的本分?可即便如此,徐景璜也实在是太莽撞了,竟然直接把人弄了出来送到应天府衙,之后更是托庇于南京守备府,简直是乱了套!”

金幼孜之前请了十几天假,这天刚刚病愈复出就得到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他只觉得脑仁疼。浏览了一番这通政司转司礼监又送到这儿的几份奏折,他一面揉太阳穴,一面头也不抬地说:“太祖皇帝末年有诏令废了锦衣卫,太宗皇帝即位之初恢复,末年又设了东厂。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京城的锦衣卫暂且不提,南京锦衣卫该裁撤了。”

黄淮自己就险些把锦衣卫诏狱的牢底坐穿,眼看着几个同伴死的死病的病,他如今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每每看到内阁这些同僚,总会生出某种隐秘心思。杨士奇和杜桢都是两度下狱,杨荣金幼孜却在永乐年间享尽了恩宠,这当口指斥锦衣卫岂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剧烈咳嗽了两声,他就淡淡地撂下了两句话。

“刘俊除了私扣官宦子弟,还关了好些勋贵的门人亲眷,但是,要紧的却是另一条。这么一件事情卷入了多少勋贵,各位不妨好好算一算。”

永乐年间,朱棣厚待一众随着打天下的勋贵,予世爵予公田予金银予官职,几乎无所不给。如今新君登基为安人心,同样不得不厚待这些带兵的大将,三公三孤几乎多半都是封了勋贵。而今天这件事,可以说是一下子牵扯进了朝中四位顶尖的国公,哪怕真是皇帝授意,恐怕也决不会承认——而在他们看来,皇帝多半不会这么急功近利。

“英国公、黔国公、魏国公、定国公……”杜桢轻轻报出了这四个名字,心里微微一动,口中却说道,“后头两位一个承蒙皇恩袭爵,一个得以起复,倒是不足为虑,但英国公掌中军都督府,黔国公镇守云南,南京锦衣卫私设大狱中,关了一个英国公的姻亲,一个沐驸马的亲近家人。要是真罪过也就罢了,偏生十有八九是构陷,这罪过简直是万死莫赎。”

别人都说了话,一直保持沉默的杨士奇这才张了口:“咱们大家既然今天都在,干脆一块去乾清宫请见皇上吧。事关重大,司礼监送这些过来,说不定早就传开了,若不能及早措置,恐怕会真的如诸位所言铸成大乱。”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内阁直房中的对话虽说隐秘得紧,乾清宫中的君臣奏对也暂时没那么快泄露,但司礼监通政司等等地方从来就是耳目最多的去处,于是两天之内,但凡有些根底的京官全都知道了这么一回事。公务闲暇窃窃私语的时候,众人少不得议论那位胆大包天的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可对于此人究竟承上命还是鬼迷心窍,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看就要出了正月,英国公府上下少不得在惜玉的指挥下收拾起了过节那些笨重家伙的时候。如今王夫人只管见客,家务事已经一应都撂给了惜玉,这当口更是无心去理会这些屏风摆件等等耗损。好容易逮着了张辅回家,她立刻把丫头打发了出去,直截了当地问道:“老爷,南京锦衣卫的事情究竟怎么回事?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我都快急死了!”

“放心,王全彬只是年轻纨绔做了些不着调的事情,南京锦衣卫那是讹诈,这事情碍不了他父亲。朝廷如今精通盐政的人原本就不多,再加上盐政开中法利在边将,盐运司权力有限,打他那个位子主意的人还不多……”

王夫人心里正着急,听张辅张口说了这么些,又镇定自若地喝茶,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竟是顾不得那许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老爷,我如今是张家妇,问的不是王家事,而是此事是否会祸及咱们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怕的是人家拿你做文章!”

张辅微微一笑,心想若是换了太祖皇帝朱元璋,恐怕会顺水推舟地演变成一桩大案,就是太宗皇帝朱棣也一定会雷霆大怒狠狠彻查。可对于当今皇帝朱高炽来说,第一要务便是防范着汉王朱高煦,伺其异动一举扑灭;第二就是把永乐朝那一层阴云统统驱散。既然皇帝没打算真的兴大狱一举扫除所有勋贵,那么这件事查归查,结果却只可能有一个。

“就算那个蠢物兴许有这想法,但事情闹到这份上,纵使皇上也只能息事宁人,给功臣们一个交待。你不用担心,今天刑部倒是请命审理此事,皇上却没有答应,而是点了都察院刘观随太子南下,我看最可能的情形是将刘俊就地处死,籍没其家,以平众怒。当然,刘观总会查一查,暗地里对皇上总得有个呈报。”

“阿弥陀佛,要真是这样,这个混账总算是有报应!”

报应?听到这两个字,张辅不禁哑然失笑。虽然张越没有为此事送信过来,听说人在南京期间一直都扑在应天府学折腾,而朝中仿佛也已经淡忘了这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年轻宠臣,但他却知道,张越决不是那种被动等待的性子。

可要说是这小子酝酿的此事,他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事情怎么看怎么是南京锦衣卫自作孽,张越要把这么多勋贵全算进去,应该还没有那样的能耐。好在为了安抚南京民心,朱瞻基已经定了十日后提早启程。到时候张越离那位太子殿下近些,不会如眼下这般悠闲了。

天可怜见,他这英国公竟然还要借着这么一桩事情,才能名正言顺地往上送一份奏折。他今天上呈的那份笔触犀利的奏疏出自张赳之手,倒真是一篇绝妙好文。会试在即,这个小侄儿不知道能否得偿心愿。

第六百七十一章 自信

春节一过,天气渐渐转暖,各大衙门重新开衙理事,较之年终的时候忙碌了不少,再加上之前闹出了那样一件惊动金陵乃至于天下的事,张越的“悠闲”日子本该就此到了头。然而,由于杜绾多年没有回过上海张堰老家,此前曾答应代父亲杜桢回乡看一看,眼看天气暖和,便和张越商量。

张越之前离京时就答应了裘氏,因此他也想趁机躲开几天,于是便向府尹章旭请假。这种事情本是取决于上官一心之间,章旭和张越无冤无仇,这当口自己正焦头烂额,巴不得衙门里头少些人少些纷争,索性大笔一挥就准了半月的假。

南京到松江府陆路不过数百里,长江水路亦是常年不冻,水陆都便捷。考虑到天气乍暖还寒,一行人就选择了更舒适的水路,一路上缓慢航行,整整走了六七日,等到了松江府已经是二月初六。张越之前下江南时曾经在这里盘桓过数日,如今再来,眼看上海县已经赫然筑起了一座坚城,他想起当初在此抗倭的情形,心中感触颇多。

自打朝廷沿海捕倭又行文倭国严厉申饬之后,倭寇这几年销声匿迹,民众安居乐业,一副太平景象。倭乱仿佛是一场过去的噩梦,如今百姓们的笑脸上再也看不出半点担忧痕迹。

张堰乃是一座古镇,自唐宋以后更是人才辈出,渐渐就形成了不少世家大族。如今声势最盛的有沈氏、杨氏、何氏、吴氏等等十几家,多半是都是书香官宦门第,但也有杨氏这样的豪富之家。其中,沈氏最为清贵,别的人家也是各有各的显赫家谱。相较之下,杜氏只是因为杜桢的缘故而渐渐扬名,在乡间声势却仍是不及其余几家。

杜桢之前并未让人提早送信回来,因此张越和杜绾的突然回乡让上上下下很是忙乱了一阵。杜氏几位族老亲自陪着这对夫妇祭扫祖坟之后,又殷勤摆酒招待,听说张越要去拜访别家,他们更是派了伶俐子侄全程陪同,仿佛生怕人不知道杜氏有这么一位显赫的女婿。面对他们这种异乎寻常的殷勤,心中有数的杜绾自然觉得老大没意思。

父亲只有她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虽认了小五在名下,但毕竟仍是没有嗣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纵使父亲再豁达再不愿意,宗族礼法尚在,日后总免不了有人跳出来。只凭父亲如今这秩位,将来致仕兴许能升到二品,后人能得的恩荫非同小可,试问谁不眼热?

这天张越带着随从出了门去,族中几个伯叔婶娘就邀了她过去说话。面对各种各样的试探,她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回来,爹爹也提过此事。杜氏宗族这么大,他这一脉无后,还有其他各支的叔叔伯伯。况且他又不是长房嫡支,让诸位如此操心,实在是过意不去。他还提过,过继嗣子虽然能够承继他的香火,却总要有人忍受骨肉分离之苦。”

“侄女这话就不对了,既然是同气连枝,各家总得在这上头出一点力。再说了,纵使日后记在了你爹名下,他总还得认咱们这长辈,还不是照样一家人?”

一位中年妇人道了这么一句之后,其他几位妯娌唯恐落了人后,当下就有人接话茬道:“你如今毕竟是嫁了人,咱们虽听说你爹娘又认了一个女儿,这终究也是外人。再说了,要是从外头随便认一个孩子回来,岂不是混淆了杜氏血脉?你爹娘膝下也得有个人侍奉承欢,你爹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你娘多多考虑。”

说着说着,众人的话里头少不得更卖弄自家孩儿的好处,同时又尽力贬低别家孩子,到最后竟是要吵将了起来。杜绾一直没有吭声,见她们冷嘲热讽明枪暗箭齐飞,她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各位伯娘婶娘且听我说完。我爹娘商量之后,我爹便让我祭扫之后见一见各位长辈。咱们杜氏比不上那些传了数百年的老世家,家中出了他一个其实算不得什么,各子弟凭自己用功勤奋才是真。老族长派人送到京师张氏族学中去的那些子弟,如今总算是历练出了几个,这儿剩下的也不能就此放松了。所以,爹爹让我带了一个题目来,要借此考一考族中的子弟,之后我要带回去给爹爹亲自看。他说得很明白,所谓承欢膝下不过是小孝,经世济民方才是大孝,届时挑中嗣子之后,也不用到京师去,只好好读书,翌日该他承继的自然由他承继。”

这就是把所有人都遮遮掩掩的那个话题完全撕掳开了,即使是这些各有盘算的妇道人家,此时也不禁都有些讪讪的,但心里埋怨过杜桢的冷冰冰之后,却又都有些窃喜。这无疑是说,选中过继的那个孩子不用和父母分开,只要将来杜桢殁了的时候当一回披麻戴孝的孝子,这恩荫入仕的诰命就到了手。因此,众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同时盘算起了另一个问题。

杜桢从来就为人古怪,这次究竟会出什么题目?

张越虽说曾经到过上海县西南的杨家大宅,但却还是第一次登上杨家的大船。上一回方青带他见了病得奄奄一息的杨家掌舵人杨善,时隔三年多,如今却换成了老大杨进德。甫一见面,见这个面相老实忠厚的中年人行礼不迭,他便亲自把人搀扶了起来,随即又瞅了一眼旁边的方青。不得不说,这位脚程却快,他离京时命人往山东捎信,此人到得刚刚好。

因为杨家在上海筑城时出了大钱下了大力,之后杨进才的事自然就悄无声息就摁了下去,杨家在老当家杨善去世之后,这大权的过渡亦是平稳无波。如今执掌家业的杨进德虽说不是什么雄才伟略之辈,但却谨慎小心,这每年出海的船仍是和之前走私时持平。相比如今海商云集宁波府的状况,他这保守举动自然是遭到了众多人的耻笑。

寒暄了一阵之后,因张越直截了当问他为何不造新船,不多派船舶出海,杨进德的脸上就有些讪讪的:“大人,海上这勾当是说不准的。哪怕是再精密的海图,再能干的船工,再结实的大船,一旦遇着什么风暴之类难以预料的险情,极有可能便是全军覆没。我没有大能耐,所以宁肯小心一些,以免一次出事败光了家业。再说,杨家之前的底子不干净,要是大张旗鼓,那些心怀妒意的人把从前的事情揭出来,到时不死也要揭层皮。”

方青从前素来认为大舅哥为人太忠厚,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但此时听到这话,他不禁暗自称许。本地人固然不知道杨家昔日的那些勾当,但业内人知情的却不少,就算朝廷先前说过不追究,以后算起旧账的时候也没准,还不如小心谨慎。于是,他就冲张越笑道:“大人,大舅哥就是如此的性子,您别见笑。”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应当的。”张越虽在南京,却一直在打听京城的消息,因此先头问这话,只不过是想要看看如今的杨家是否有足够的聪明,此时方才算是放了心。算了算时日,他就知道那消息差不多朝廷也该定了,当即淡淡地说,“先头已经下旨罢废西洋取宝船,我又得到消息,说是皇上决定停止宁波府出海事宜。也就是说,朝廷又要禁海了。”

由于张越说话时很是轻描淡写,因此杨进德和方青乍一听这话,全都是微微有些错愕,待到完全反应过来时,两人俱是脸色大变。方青倒还算好,他一心想的只是登莱两州开设市舶司和港口,能够前往日本与朝鲜进行海路贸易,对于宁波府这边并不看重。但这是海禁,禁令一下,沿海又将是片板不许下海!

好一会儿,杨进德方才开口问道:“那先头出海的船怎么办?”

“先头出海的船不在禁令之限,但若是旨意一到,宁波府就会再次封港。”

杨进德终究不是善于临机应变的人,被张越这样一个消息打得昏头转向,脑袋已经有些不够用了,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方青。而方青这会儿同样是心情难安,可他终究是经历过众多坎坷挫折,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大人,您当初不遗余力地推动此事,如今难道就眼看一大善政就此搁浅?”

离京之前就预料到这一遭,因此张越并不觉得意外——对海禁最为坚持的人不是户部尚书夏原吉,而是礼部尚书吕震和官复原职又改了工部的工部尚书吴中,此外还有一直和他作梗的都察院都御史刘观。要知道,夏原吉之前劝谏的所有条例都被采纳,却唯独没提海禁,这次也是一样,足可见这位老尚书还是开明的人。

“我已经上书劝谏过了,但恐怕难以挽回此事。”见杨进德和方青两人还要说什么,张越就摆了摆手,又对杨进德说,“来日方长,如今再纠结此事也于事无补。你既然心中焦急,下去安排就是,切记不要露了口风。”

等到杨进德匆匆退下,又掩上了房门,方青连忙站起身来,上前到张越身侧站定:“大人让人传书让我在松江等候大驾,总不会是专为这么个坏消息吧?”

“我找你来,自然不是为了这么一个坏消息,而是为了更多的坏消息。”看到方青面色一下子绷得紧紧的,便知道自己这句开场白力度非同小可,于是便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第一条我刚刚已经说了;第二条,那就是开中盐法,如今朝中也有大佬有不同意见,能否挺住未必可知;第三条,就是我之前找你商量过的那条路……”

海禁对方家影响不大,但开中盐乃是晋商最大的一条财路,因此方青一想到山西本家可能遭受的损失,脸色一时大变。然而,张越含糊其辞的第三条,这才是他最最看重的,一时间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脸上更是煞白一片,失魂落魄到剩下的话都没心思听了。

这些全都是张越多年来向朱棣提出的政令,如今就这么全都推翻了?倘若真是如此,这岂不是代表只要当今皇帝在位一日,张越就一日不得用?既然如此,这位主儿当初扶助汉王朱高煦岂不是更好?张家一倒戈,不少勋贵都会学样……

好容易把这些危险的念头都赶了出去,他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因见张越面色平和,他不禁心里一突,倒是有些吃不准了,当下只能试探道:“大人之前使人对我说,借着往鞑靼诸部派商队的机会,让谍探打听情报,然后设法用信鸽传递,这一条如今真的行不通?”

“你说得对,正是如今行不通。”

加重了其中两个字的语气,瞧见方青一下子恍然大悟的模样,张越知道他已经是明白了,当即一振衣袖站起身来。两人已经是打过多次交道,因此他也不再拐弯抹角:“所以,这条路你仍是按照之前我说的去安排计划,不要因为朝中有什么风声就放弃了。至于海禁也是一样,此一时彼一时,朝廷政令是一直在变的。”

张越是不得不这么做。在商言商,虽说方青在他身上下注非轻,他也给了人不少好处,但眼下这种时刻,不得不设法敲打敲打。因此,顿了一顿之后,他便又说道:“此外,我把你从山东叫来,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天津卫那里是否有适合停泊海船的地方,你且留心些。”

情知方青是聪明人,心中应该早有预料,因此说完这话,看见对方只是面色微微僵了一下,他就知道此人已经明白了过来。新君登基数月,根基却已经扎得牢固了。朱高炽给大多数人留下的印象是从善如流的明君,一改先头朱棣动辄雷霆暴怒用兵无度的情形。只有他这样深悉内情的才了解,朱高炽除却接纳那些重臣的中肯建言,在很多事情上却有自己的固执认识,包括固执地一力扫清朱棣多年威势的影响——不管那影响是好是坏。

所以说,哪怕他可以让唐赛儿略施小计直接取了朱高煦的性命,他也不能这么做。汉王朱高煦这根刺尽管已经并非致命,但如今却依旧有存在的必要。只要这根刺仍在,朱高炽就不会把目光从山东移开,他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别人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

他当初和唐赛儿约定,用了那个伎俩救了冯远茗出来后,唐赛儿不能取汉王朱高煦性命。如今时机已到,也希望那位白莲教主可是抽身而退了。假使朱高炽真是早死的命,那么朱瞻基在南京无疑鞭长莫及。到时候陆路官道固然是一条,海路到天津卫,却也同样是一条不错的北上之路。

在杨家逗留了整整一上午,计议完了好几件事情,张越方才离开。由于事先安排过,因此杜氏本家那儿也只以为他坐渔船出海散心,浑然不觉他借着这个名头上船见过杨家的人。纵使是锦衣卫或是其他密谍,也没法把监查海上的动静。毕竟,即便不如从前的威势,松江府境内的海上依旧是杨家的天下,别人仍是追赶不及。

安然踏上码头,张越不禁想到了杜绾这会儿正在安排的事。他已经事先知道了杜桢的安排,心中自是不无钦敬。过继这种做法很有些不近人情,好端端的父母要变成叔伯婶娘,嫡亲的孩子摇身一变就成了别人的骨肉,而利用这一点来抢人财产的则是更加令人不齿。如今杜桢有了这样的明言,无疑也是因为有着强大的自信。

他张越和万世节两个人加在一块,难道还抵不上一个儿子?

第六百七十二章 连登黄榜

由于是新君登基改元的头一年,因此恰逢三年一度的会试自然是重中之重。正月末礼部奏请考试官,朱高炽对此极其重视,竟是不顾一众阁臣已经各自升任尚书侍郎等品衔,钦点武英殿大学士黄淮和文渊阁大学士金幼孜同为会试主考。于是,当这消息昭告天下的时候,一众举子全都是欢欣鼓舞,那些文名卓著的文官每日里收到的墨卷更是不计其数。

太子率人下江南祭祀孝陵,朝中少了一大拨人,事务自然更是繁杂,阁臣几乎都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即便最年轻的杨荣和杜桢,也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更不用说年过六旬的杨士奇等等。这天,杜桢好容易挨着轮休一日,便邀约了同样不当值的沈家兄弟上了家里来。

二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三人在书房中摆了木几,杜桢亲自烹茶待客,从诗文说到时政。本就是同乡旧友志同道合,聊到兴起时,沈度一口气吟了三首咏柳七律,旁边记录的沈粲手忙脚乱方才记了下来,待到一块品评时,三人俱是想起了儿时旧事,不禁莞尔。裘氏亲自用捧盒送来点心,她才刚走,外头又传来了鸣镝的声音。

“老爷,门上又有人送了几份墨卷来。”

“让他们送进来,正好让两位沈学士一同看看。”

沈度才赞裘氏的点心做得妙,闻听此言不禁笑道:“好啊,原来你好心邀咱们散心说文是假,揪着咱们做苦力才是真!这些墨卷我家里也堆积了不少,我如今老眼昏花,乍一看仿佛都是我自个儿写的文章,怎么瞧怎么别扭!虽说那‘金版玉书’的名头我也喜欢,可要是字都成了一般模样,未免实在是无趣。宜山,这可都是你的好女婿惹出来的!”

沈粲见杜桢含笑不语,也在旁边帮腔道:“虽说早年大哥的字就名满天下,但要不是昔日元节得先帝眼缘有那手字的缘故,如今的学子未必都会在读书的同时反反复复临大哥的沈体。一个是稀奇可贵,两个就寻常了,若是再多,再好的字在考官眼里也不过平常。大哥的字端方隽永,除了元节等少数几个之外,大多数人只学了其貌,不得其神。”

“你们也把我想得太神了,我不过是从小跟着民则学写字,这字形神韵都得了他几分真传,手上又有他的亲笔字帖,所以不教导元节学这个,还能学其他?这悬腕于壁上练字却是学的民愿,用清水练字,又不费墨又节省,多好的习惯!”

正在品茗的沈度一听这话,竟是险些一口呛了出来,沈粲愣了一愣之后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兄弟俩对视一眼,沈粲忍不住感慨道:“宜山兄,虽说咱们和你自小交好,但从来就看惯了你的冷脸,可如今,你这冷冰冰的性情越发改观,而且还变得古道热肠了。前些日子若不是你的上书,梁潜梁用之的追封至少还得拖一阵子。”

“什么古道热肠,不过是应有之义罢了。能做的事情却不去做,于心何安?”

瞧见墨玉手中捧着一大摞墨卷过来,杜桢就吩咐他搁在一旁的海棠高几上,随即拿起最上头一卷,从头到尾粗粗浏览了一遍,就顺手摆到了一旁,紧跟着又看第二卷。见他如此做派,沈氏兄弟相顾一笑,也就各自取了一卷看。待到三人都看完了,杜桢就摆手示意墨玉把这些墨卷都拿下去,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都是中平之作,既没有论事激发的,也没有以小见大的,文字倒还罢了。”

“科举虽拔擢人才,但真正的大才哪有那么容易送上门。”沈度感慨了一句,突然想起了自己听到的传闻,便若有所思地说,“这次两位内阁学士一同主考会试,足可见皇上对此科的重视。我听说宜山你原本有机会主考一科,只不过黄学士刚刚脱了囹圄之灾,又曾经是东宫旧人,这次就换成了他。我听说他和杨勉仁颇有龃龉,可是真的?”

“黄宗豫量隘,杨勉仁性激,两人一碰起来,自然就像火星掉在油锅里。不过有士奇兄掌总,不至于有什么大的干碍。再说,此次搭档的是幼孜,他应该不会与其相争,会试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另外,此次参加会试的有杨勉仁的弟子,元节的一个弟弟,我和勉仁去做主考,别人还得疑咱们徇私。士奇兄前一科又已经主持了会试,自然是只能他们两人。”

他话音刚落,刚刚离开的墨玉又在那边院门处探出了脑袋:“老爷,张家四公子和方公子来了,说也是来送墨卷的!”

刚刚统共看了七八份,这会儿听到张赳和方敬也一块来凑热闹,杜绾不禁哑然失笑,当即吩咐请二人进来。等到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沈氏兄弟少不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两人都是尚未授官的举人,并不在朝官素服之限,但张赳和方敬都是穿着白色潞绸直裰,一个俊秀温文,一个憨厚淳朴,行过礼后都是落落大方,沈氏兄弟不禁连连点头。

“果然是一表人才,今科若能得中,也是一番佳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