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的是离奇之事,但是当发生在自个儿身上的时候,方才会知道所谓的离奇是怎样的惨痛。死者以为是周全了家人,却不知道家人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一样得经历无穷磨难。千古艰难唯一死……活着又哪里松快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 上行政令下叫苦

张越原以为袁方会把事情原委都说清楚,然而,也不知道是当年那桩旧事实在是过于曲折,还是因为不想再往下说,抑或是喝得太多有些迷迷糊糊,袁方终究是没说完。于是,他只能眼看这位长辈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眼看人双眼迷离地醉倒在了小桌子上。

虽说旁边便是火盆,刚刚也一直不好劝袁方少喝两杯,但此时看着人醉倒了,张越不禁有些着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时,他却不慎带倒了后头的条凳。听到动静,后门处顿时探出了一个张望的脑袋,不一会儿,那颤颤巍巍的老掌柜就走了出来。

“公子不用着急,他只是醉了。您先回去吧,我和小六子会把人安置好,回头等醒了之后,他自个儿就回去了。”

虽知道袁方把自己约在这儿,此处人必定可靠,但张越总觉得有些不放心,直到那老掌柜又保证了第二回,还吩咐小伙计去移开了一处门板,他才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到袁方面前低声说了一句。见人完全没反应,他只好站直身。系好披风戴了斗笠,他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然后对那老掌柜嘱咐了一番,旋即方才向前出了门。

行出这条巷子,张越就按照计划拐到了另一条街口,才等了一小会,他就看到自己那几个护卫簇拥着马车行了过来,当即骑马迎了上去。问了他们去别家送礼的情形,得知殊无破绽,他就脱下斗笠披风,和马车中钻出的人换了回来。等到上了车,他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又琢磨起了今天晚上袁方说的那些话。忽然,正在沉思的他听到前头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如今已经是宵禁时分,街头不但安设栅栏,还加派了巡丁,等闲百姓若无疾病生育丧葬之类的急事,不能随便上街。可由于约定俗成的规矩,正月里往来拜客的官员勋贵却不在此限,再加上张越本人就是应天府丞,因此亥时还能晃悠在外头。听得这声音,他就挑开了车帘,车旁的牛敢连忙策马凑了过来,低下身说:“少爷,仿佛是巡丁抓到了犯夜的人!”

南京既然是两京之一,一年到头只有正月十五那几天方才解除宵禁,寻常百姓若是犯夜须得笞四十。因此,张越闻言不禁沉吟片刻,随即吩咐道:“走,过去瞧瞧!”

张越这个府丞主要管的就是应天府学,刑名钱粮等等都各有通判推官等等理会,他可算是闲之又闲,因此府衙下辖众多差役皂隶等等都只有一小部分拜见过,很多人根本没见过他,更不用提五城兵马司的人了。于是,此时两个巡丁上前盘查,见到张越下车,旁边的随从报了官名,仍有些狐疑。很快,后头就有一个队长模样的汉子赶上前来。

“怎么回事?”

那巡丁连忙一溜烟跑上前去,低声耳语道:“头儿,他说是应天府丞张大人!”

五城兵马司主管巡捕盗贼以及火禁囚犯等等,和府衙并不互相统辖,但兵马司的指挥比不上那些卫所的指挥使,品级只有正六品。因此,那队长听说前头是四品应天府丞,不禁吓了一跳。觑着那人年轻,他再想想前时听到的消息,心中再无怀疑,忙快步上前行礼。

“小人参见张大人!”

眼看头儿一跪,一大群巡丁顿时呼啦啦都跪了,只有那几个押着人的巡丁没有上来。张越虚抬了抬手,随即就对那队长询问了情形。听那队长只是含含糊糊说是犯夜,他就沉下了脸:“就算是犯夜,朝廷自有律例在,怎会大呼小叫吵吵嚷嚷?还有,犯夜者是军户还是匠户民户?是无故犯夜,还是因疾病或是家中有人生产?”

那队长听张越问得如此详细,心中大叫晦气,暗想今夜怎么偏遇上了一个知内情又顶真的官。毕竟,这巡夜的勾当素来便是他们兵马司说了算,这要是塞点钱通融,不管赌钱吃酒还是其他勾当,都可以随便放过去;但要是不给,就是你真出去抓药,他们也能编排个罪名把人拿回去吊上一夜。腹谤归腹谤,他却不敢得罪一个四品高官,脸上更恭敬了些。

“回禀大人,是一个军户,家中并无生育疾病丧葬等等,说是往人家里去借米的。小人等巡夜多年,见惯了这等胡乱编借口的人,故而便下令把人拿了,谁知他愣是不服,还大吵大嚷了起来。小人这就把人押回去,若是刚刚惊扰了大人,还请您恕罪则个。”

“把人带上来我瞧瞧。”

张越原本无心管这样的闲事,但听到人是军户,他也就没理会这天衣无缝的回话,板着脸吩咐了一声。那队长没奈何,只得挥手示意,不一会儿,一个五花大绑的军汉就被人推推搡搡地押了过来。只见他嘴里塞着一团破布,脸上还有几处青肿,面上却仍是不屈。见他耿着脖子不低头,身后一个巡丁顿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膝弯处,站立不稳的他这才跪下了。

示意人拿下那团堵嘴的破布,张越直截了当地问道:“因何犯夜?”

那军汉虽然被人使劲按着脑袋,仍是挣扎了一番,见着实挣脱不掉,便扯着嘶哑的喉咙大声说道:“大过年的,家里媳妇孩子饿了一天,我是去寻人借米的!”

“寻人借米?”张越眉头一皱,当即冷笑道,“你是哪个卫所的?守卫南京的军户都是聚居一处,你要借米大可去找左邻右舍,怎么会跑到大街上来?若是真的揭不开锅,白天就该预先想到了,怎么会大晚上出来借?”

那队长原本是在旁边抱手看着,听张越连珠炮似的问出了一连串问题,原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管闲事的他不禁心中讶异。旁边的几个巡丁也忍不住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渐渐地都兴奋了起来。他们刚刚只打算从这人身上榨些油水,如今看来,莫不是此人犯了事?

“为什么大晚上出来借?大人你还真会明知故问!”那个健硕军汉一下子摆脱了那只摁着脑袋的手,猛地抬起了头,“京卫俸饷素来是全支米,不给钞,可凭什么咱们下过西洋的人偏偏给了两成宝钞?咱们拖儿带口的军户原本日子就够难了,每月六斗米,如今偏要按照外军调至南京守备的例,每月只能给四斗八升米,余下的给钞,我家三口人全凭这点俸米过日子,如今再一减,日子如何过得!这大过年的我不到马府街去求郑公公借米,还能去求谁!”

听得这声嘶力竭的一番话,在场众人顿时全都愣住了,连张越亦是如此。他虽说一直在寻思下番官军的事,但也没想到已经是到了这个地步,此时只觉得心中压了块大石头,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就在这时候,巡丁中却是有人骂骂咧咧了起来。

“放你娘的狗屁!你们当初跟着下西洋,也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南京那么多卫所,谁也比不上你们有钱!那时候你们多阔绰,如今过了几天穷日子就变成了这副光景?呸,活该饿死你们,咱们辛辛苦苦,还及不上你们变卖几样私货的钱!”

他这一开口,其他人顿时也七嘴八舌地加入了进来。那军汉被他们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然怒喝道:“你们知道什么!咱们航行海上一年半载不得回来,若是遇上风暴或是染了病,连把尸首送回故土也难能,不是直接海葬便是葬在那蛮夷之地,每次出洋都是脑袋别在裤腰上,那点钱捎带回来便是买命钱,还不许咱们使么?”

“全都给我住口!”

眼见两边的吵闹声惊动了街道两旁的住户,张越终于从沉思中回过了神,当即恼怒地呵斥了一声。见一众人都渐渐消停了下来,他便吩咐道:“既然此事关乎下番官军,还是交由郑公公去处置。你们几个把人带上,和我去一趟马府街。”

巡丁们虽说刚刚聒噪得厉害,但一听说要去守备太监府就面面相觑了起来。他们比卫所官兵还要再低一等,平素见了上官就只有磕头的份,更何况去见那样的大人物?于是,那个队长在下属们求恳的目光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前来,道是职责所系,这人就有劳大人带往守备太监府诸如此类云云。见此情形,张越也不再难为他们,遂命四个护卫把人带上出发。

那军汉原本说要去找郑和不过是一时义愤,毕竟,他只是区区一个兵卒,连小旗总旗都不是,顶多也就是远远瞧见过郑和一面。因此,张越命人松绑,又把他叫上马车时,他只一个劲地揉着手腕子,却是再没了刚刚的理直气壮,只是不作声。而跟上车的牛敢见张越在那儿闭目养神,就愣头愣脑地问道:“少爷,这么晚了,真要去打搅郑公公?”

“今天抓到的是他犯夜,但谁知道有没有第二个第三个?下番官军多半是六次下西洋的老人,不是精于操舟之术,就是善于看方向把舵航海,抑或是海上厮杀。如今既然是守备南京,却又和其他京卫等等待遇不一,难免闹事。不管怎么说,此事都得郑公公拿主意。”

说到这里,张越便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个军汉,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虽说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马车上,但那军汉却竖着耳朵听两人的话,心里早就琢磨开了。这年头最重礼仪,别说是个官,就是他们军中的百户千户,见着了也必得跪着说话,眼前这年轻的官说是押送他,却不但松了绑,还把他叫上了车,这种和煦的态度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因而,听到这句问话,他自然而然恭敬了几分:“小人项蛟。”

“既然带了一个蛟字,水上功夫自然是娴熟?”

“是,小人自幼就在海边长大,太仓港附近的那些礁石海流都记得清清楚楚,后来袭了老子的军职,就被选进了下番的船队里头。”见张越面露好奇之色,项蛟更是精神一振,“小人在船上是管风帆的,这遇上什么风该升降什么帆,那是最熟练不过。而且,就是在操舵上头,小人也能凑合着应付一阵子。”

尽管曾提出开海禁,但张越对郑和下西洋的真正情况却是不甚了了,此时一边听一边提问,心里渐渐有了个大略的认识。就当他几乎忘记了此行目的时,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少爷,马府街郑府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张越方才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他和郑和毕竟没什么交情,所以之前捎带张谦礼物的时候,他只能过其门而不入,眼下有了这么一个明了的借口,他总算能名正言顺登郑府之门。对两个门房报了名之后,他便依言进了旁边的小屋等候。而刚刚一路口若悬河的项蛟磨磨蹭蹭跟进来之后,几次想要说话却又迟疑不决,最后总算是开了口。

“您就是先头说要开海禁的张大人?”瞧见张越点头,他一下子扑嗵跪了下去,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头,“大人,咱们半辈子在海上漂泊,不少人都染上了这样那样的毛病,如今不想就这么消磨下半辈子,求求您给咱们这些人想个法子!咱们有的会开船,有的会识风向辨星星,有的能厮杀,求求您向朝廷说句话,再给咱们一个机会……”

话没说完,外头就有一个身穿素色斜襟绸直裰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地上苦苦哀求的项蛟,当即喝令两个健仆把人叉了出去,继而才对张越行了礼,毕恭毕敬地说:“张大人,公公在暖阁等你,请随小的来。”

比起那些动辄花园游廊亭台楼阁的勋贵府邸,马府街郑府的规制并不算大,不过是寻寻常常的三进院子。由于郑和只有一个养子郑恩铭,此外再蓄养了几房家人,自然是满够使了。张越由那管家引着进了二门,随即就换了个老妈子来带路,经游廊到了正房大屋,最后才进了暖阁。一进里头,他就感觉到里头暖意融融,居中的软榻上坐着的正是郑和。

两人从前虽打过几次照面,但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这会儿彼此对视了一会,张越便率先施礼,郑和也连忙起身还礼。几句寒暄过后,郑和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张大人今夜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这确是我管束不严。你若有什么想法,还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第六百六十四章 仗义?公义!

小小的暖阁中除了居中的杉木梨花榻之外,就是两边四张带有脚踏的榆木交椅。墙上挂着一幅人物画,不过寥寥勾画数笔,瞧着却与郑和有几分神似,余的不过高几花瓶之类,角落处的一座木屏风大约是整间屋子中最华丽的家具了。

此时此刻,坐在郑和左下手第一张椅子上的张越面对这个开门见山的问题,忍不住又端详起了主位上的人。

这便是六下西洋,在历史上留下丰功伟绩,同时还有航海史上无尽谜团的郑和?这样一个人,会甘心就此被搁置在南京,在守备太监上终老?

“郑公公既然受命领下番官军守备南京,此前可知道下番官军和其他京卫有支米支钞的差别?虽说米八钞二乃是永乐年中的规矩,但两京和中都诸卫以及河南、浙江、湖广的卫所军士,素来全数支米,不给钞,怎么偏生大过年的闹成这般模样?此外,依我看来,下番官军都是海上营生精熟的精锐,若是就此搁置,实在是太可惜了。”

虽说问得直截了当,但郑和并没有指望张越会在这当口说出什么要紧话来——他和文官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其中有因为他是天子亲信而曲意巴结的,有因为他是太监而不屑一顾的,也有当面卖好背后使坏的……但总而言之,这些人无不是喜欢顾左右而言他,话里藏锋。于是,刚刚啜饮了一口热茶的他听到张越这番话,不由得怔住了,旋即便抬起了头。

“张大人既然直言,我也索性直说好了。”他随手把那茶盏放在梨花榻旁边的高几上,一字一句地说,“这些下番官军中,其中最年轻的也跟我下过两三趟西洋,我自然不想看着他们就此搁置了一身本事,所以一个月前到了南京,我便向皇上上书。结果你也看到了,他们的待遇如今就相当于寻常京外卫所的士卒!”

郑和说着就站起身来,脸色紧绷:“当初他们夹带私货,我没有管,原因不是因为什么水至清则无鱼,而是因为在海上随时随地有不测之祸,到时候便是尸骨无存。而身在异邦归心似箭,若是连那点额外收入都没有,单靠朝廷那几贯钞的赏赐,人心易变,隐患无穷。他们得到的固然不少,可人在海上一漂泊就是一年多,回来之后难免放纵。所以,这些人多半都没有什么积蓄,如今一旦遇上不利的措置,更是到了这样窘迫的地步。”

在官场多年,张越也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他对那种惯于耍手段的人固然敬而远之,但是对那些仿佛完全没有私心的圣人也同样是敬谢不敏——至于一味追求两袖清风,只知道以严苛规矩约束下属的人,他更是从来没什么好感。因此,郑和说得直接,他更是觉得其人值得钦敬,当下便问道:“郑公公可想过以后再下西洋?”

“下西洋……朝廷如今务求节俭,上下官员多半都是反对此事,我纵使想再请缨,也不会凑在这种时候。但是,张大人你既然是曾经提出过开海禁,那么我有几句话想说。”郑和重新坐下,又目光炯炯地盯着张越,“数百艘宝船下西洋,不少人都觉得这是徒耗钱粮炫耀国威,而外夷来贡,多半是趋利而不是慕威,所以不足取。但是,倘若不是宝船频繁出航,这条航道仍是海盗横行!而且,并非我夸大,宝船远洋,西南夷各国慑服,交阯自然得利。”

说到这里,见张越听得仔细,毫无不耐烦的模样,郑和顿时更来了兴致,端起茶润了润嗓子之后,便又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历数下番的诸多好处,待口若悬河说到最后,他却忽然停住了,随即竟是笑了起来。

“罗罗嗦嗦竟是说了这么多,想不到我也有这等饶舌的时候!张大人,我知道你不是因循守旧的人,既然力主开海禁,自然不会把宝船当成纯粹的取宝船。我如今年纪一大把,哪怕不能再出海也无所谓了,只希望能为那些官兵谋一条路子。”

此话一出,他便死死盯着张越,见对方面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禁有些失望。他自然不是没有私心的圣人,几次下西洋都是带着这么一支官军,早就是如臂使指,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得安置好这支他使唤得动的队伍。而且,张越还年轻,又和皇太子朱瞻基交好,决计不会沉寂一辈子。倘若到了那一天,他郑和还有再度杨帆的机会。

“哪怕朝廷从今往后不再下番,这些官兵的出路倒不是没有办法。郑公公可知道,我曾经上书请试行海运?比之漕运,海运看似繁复危险,但在沟通南北上头决不逊色于漕运,但这就需要大批懂得海上营生的人。下番官军去做此事,无疑极其适合。让他们在运粮之外带上私货,则运粮之外还可得利,生计也就解决了。”

自从永乐年间会通河凿通,运河清淤等等完成,海运就一度废止,再加上郑和一直在海外,张越这折子直接呈递给的朱棣,他自是一无所知。此时深感兴趣的他急忙追问了一番,继而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下洋宝船每次都需整修,尤其是大船更是如此,倒是那些轻便小船,用来运粮恰是便宜,也免得在港口里头停泊着浪费了。”

“当初太宗皇帝对于此事有些意动,但权衡再三仍是暂时搁置,却也首肯过。只是,如今皇上新登基,此事恐怕难以立刻实行,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尽力想想办法。郑公公,你回来也已经有一年多了,那些宝船都停在太仓刘家港,若是一直没有好好修缮,恐怕不过多久就是一堆朽木,这件事还请你多多留心。至于下番官军,其他的我暂时帮不上忙,让他们和京卫一样支米却是还能做到的。这不是什么仗义,而是公义,昔日的功臣落魄至此,岂不叫人心寒?”

尽管曾经是红极一时的亲信宦官,但侍奉多年的朱棣已经去世,郑和与朱高炽并没有多大关联,因此之前的上书还遭到了严厉斥责,可说是束手无策。因此,张越既然承揽下了此事,他顿时心中大喜,竟是站起身来冲对方深深一揖,口中称谢不迭。

既然有了这样的共识,两人少不得又商议了一阵。眼看已经快到了子时,郑和竟是亲自把张越送到了二门。等人一走,他便对身边的郑恩铭说:“把那个莽撞的家伙带过来!”

“爹,都这么晚了,要责罚要训斥等到明天也不迟。大过年的,您却几天都没休息好。”

“明天?明天万一他们闹腾出大乱子怎么办!”

郑和狠狠瞪了养子一眼,眼看郑恩铭百般无奈地下去照做,他方才抬头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他在众人眼中已经是这辈子到了头的老家伙了,可是,既然机会摆在面前,他总得试一试搏一搏。否则,眼看辛辛苦苦绘制的那些海图从此束之高阁,眼看精壮的士卒就此蹉跎一生,眼看自己这最后几年就空掷在这大宅里,他怎么甘心?

出了郑府,被冷风一吹,张越立时感觉到脑袋有些昏昏沉沉,这才记起自己和袁方还喝了不少酒。好在这一趟路上总算是没遇到什么情形,安安稳稳地到了家门口。尽管已经过了三更天,但因为他没有回来,门房也一直有人守着,接了他之后就忙着让人往里头报信,又安顿马车,须臾,就只见不少屋子的烛火都亮了。

“只让人带信说要晚回来,也不说到哪儿去了,结果谁也没法睡觉!”

洗漱更衣,打发了其他人先去休息,见杜绾使劲揉了揉眼睛,一脸嗔怒埋怨的模样,张越不禁大大伸了个懒腰,随即才叹了口气说:“娘子大人可是错怪我了,我才知道,这正月初一简直是比什么时候都累,我这会儿脑袋都快胀破了!明儿个不准时起了,睡个懒觉吧!”

“睡什么懒觉,今天太子殿下让人送信来了,催讨你的东西!”杜绾见张越合眼就睡,忍不住砸了一句话下去。瞧见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离京前他就捎话让你不要偷懒闲着,你不好好琢磨,这件事情可是对付不过去的。再说,两淮转运使王大人那位公子的事情你就真的不管……”

听到这层出不穷的事情,张越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能做的唯有深深叹一口气而已,能安慰自己的只有能者多劳这四个字。

京城锦衣卫衙门。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对于如今的朝廷来说,比起前朝,文武大臣几乎都没有换过,人事有变动的只是那些次一级的地方。然而,锦衣卫衙门却是从上到下大换血,连着几个月,这里的好几间屋子都是彻夜亮着灯,身穿鲜亮衣袍的人进进出出没个消停。

正月初一的这天晚上,校尉小旗总旗等等军官总算得了假,早早都回去了,但百户以上军官全都聚在了正房屋子里听指挥使王节分派事情。这里头没有一个是从前袁方手下用过的人物,但即便如此,他们对于这位新任主官没日没夜拖着大伙的举动仍是心怀不满。熬到深夜,好容易散了,众人一出门就窃窃私语了起来。

“这都多久了,京里上下的事务还没理出头绪来,成日里就是召集大伙耍威风。”

“听说先头那位袁大人可不是这样的,样样事情井井有条,而且从不阻着下头人得利。”

“咳,轻声些,谁不知道王大人先头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这回是一下子被提上来的,自然最怕别人瞧不起他……哎呀,房大人,您这是往直房去?大年初一也不回家,怪不得皇上常常称许您呢!”那说话的千户陡然之间冲着旁边点头哈腰打了个招呼,瞧见人走了,这才对其他人低声耳语道,“瞧见没有,这才是真正的贵胄出身,皇上最宠信的是这位!”

房陵向那人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没理会这些议论。进了西北角的一间直房,他点亮了火褶子点灯,随即就掩上了房门。这正月初一谁都不愿意干值夜的辛苦差事,他却不想回家去看那些至亲的嘴脸,于是干脆揽下了此事,毕竟他手头确实还堆积着不少事务。从上锁的匣子里翻出几本折子,他看着看着突然看住了,一目十行扫了一遍,昏沉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下来。

这当口南京锦衣卫要添人了?须知名单上这两人都是和他一样刚刚擢升不久,刚刚进入锦衣卫,按理说决没有那么快调任的道理,是指挥使王节容不下他们,是天子要打发他们去南京养老,还是觉得南京锦衣卫办事不利,要添几个精兵强将?

想起张越和孙翰都去了那边,房陵不禁忧心忡忡地揉了揉眉心,很快就摆脱了那刚刚钻出来的一丝伤怀。路是他自己选的,如今就得一门心思走下去。这条捷径就犹如双刃剑,但使把握得不好,那就是万劫不复,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他!

于是,他随手取了一张信笺,摊平了就用左手书写了起来。等到寥寥几十字走完,他便用信封装好,又以印泥封口,继而站起身来。把这封信夹在一本论语中放回书架原处,他这才再次坐下,一份份看起了桌上的公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却传来了敲门声。

“谁?”

“房大人,是咱家!”

这熟悉的声音一入耳,房陵就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赶上前去开了门,他就瞧见外头赫然是老态龙钟的钟怀,忙笑道:“这么晚了,什么事情居然要劳动钟公公亲自过来?”

“就是因为大半夜,所以才只能咱家亲自来,谁让这场面上的事都让范弘他们几个给占了,咱家却是劳碌命?”钟怀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才正色道,“皇上要治罪舒仲成,你且仔细些,把罪名罗列好了预备着。”

言罢他也不多说别的,冲着房陵又说道:“王指挥乃是东宫旧人,只不过手段才干都寻常,偏生还好自大,这些咱们都看着。房大人只消办好了事,以后有的是上升的地步。除了这件事之外,那边的事情你办得缜密些,切勿漏了形迹,你可明白?”

“公公放心,我自然明白。”

送了钟怀出去,等回到屋子里,房陵不禁叹了一口气。哪怕是号称仁孝如当今这位皇帝,也还有睚眦必报的时候,假以时日,汉王朱高煦的下场可想而知。幸好他早就站对了位置,否则如今就迟了。

第六百六十五章 贪得无厌,斩草除根

天下财赋,十之八九出于东南,因此南京官的所谓轻省,不过是相对于北京官而言。除了六部都察院以及五军都督府之外,这里也同样有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自永乐十五年朱棣北巡,袁方又率众前往北京之后,南京锦衣卫就渐渐自成体系。到迁都诏书颁布,这里更是成了一个单独的衙门,指挥使在品阶上亦是三品,只由于远离京师,宠信上就远远不及了。

如今的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刘俊自永乐十八年获封此职,已经当了三年的指挥使。只是,享用着正三品的品衔,他却总觉得不满意。若是当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头蛇也就罢了,偏生金陵仍有众多权贵,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没有皇帝可以倚仗,简直名不副实。再加上没法觐见天颜,更不用说什么宠信,于是位于府东街应天府尹以北的锦衣卫衙门竟是常常门可罗雀。

这天乃是正月初三,官员百姓都还在拜客迎宾,锦衣卫衙门冷冷清清,相隔一条街的应天府衙却是来客不绝。就住在后衙的刘俊背着手出了衙门,没好气地望着那儿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忍不住冲地上啐了一口,这才恨恨地回了屋子。就着椅子一坐,他随手拿起旁边的茶盏,一入手却觉得冰凉刺骨,顿时更恼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连个茶都不会温么?老子养你们这些吃闲饭的家伙有什么用!”

他怒喝了一声之后,当即有小厮诚惶诚恐地疾步上前,拿了茶盏下去泼了残茶重续,好一阵子才重新端了上来。没好气地呷了一口,觉得那茶怎么尝怎么不是滋味,他正要发火,却只见有人打起门口的帘子进来,他这才勉强止住了,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了那小厮。

“怎么样?”

走上前来的年轻人身穿青绿色袢袄,头戴黑巾幞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竟是一幅宛若女子的标致相貌。他到了刘俊身边站定,随即就躬下了身子:“大人,我已经打听到了,京城锦衣卫那儿如今已经是上上下下换了一批人,恐怕那阵风很快就要吹到咱们这儿来。我把大人那笔钱几乎都花光了,这才打听到了大概的人员安排……”

“罗嗦那么多干什么,我要的是准信,准信!”

吃这么一吼,那年轻人顿时缩了缩脑袋,声音顿时更低了:“那边递过来的消息是,大人留任,但锦衣卫指挥同知张祯擢南京锦衣卫指挥使,指挥佥事徐斌擢南京锦衣卫指挥同知,但这两人从北至南,没那么快赶过来。听说,先头都督佥事徐膺绪的次子徐景璜如今也到年纪了,可能那位公子这几天就会进锦衣卫。他人在南京,估计马上就会来就职……”

话未说完,就只听砰的一声,却是刘俊气急之下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扶手上。他劈手还要砸茶盅,可看见那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总算是按捺了下来,嘴里却骂骂咧咧。

“老子辛辛苦苦在南京守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眼看这个指挥使就得给撸了!袁方虽说退下来了,可好歹还有个好下场,如今也有二品,可老子还不知道是什么结局!他娘的,这都是什么贼世道贼老天,我都窝在南京六年了,逢年过节没人想得起,现在还要靠边站!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往锦衣卫里头塞,当这儿是什么地方!”

大光其火在屋子里转了大半圈,他方才定下神来,走到居中的太师椅旁边没好气地踢了那个年轻人一脚,因喝道:“别没事就往地上缩,你眼下是锦衣卫总旗,不是没名没分的!既然都打听到了消息,接下来也得谋一下后路。你是我从赌场里头捞出来的,我好过你也好过,我要是没下场,你也没下场!对了,那个王全彬的嘴可曾撬开了?你可有把握?”

那年轻人名唤唐千,人如其名,最擅长的也恰是出千。那回在地下赌场里头被抓,要不是刘俊偶尔“大发慈悲”,他身上也不知道会多上几个窟窿。如今捞着了锦衣卫差事,他自然是不想再过从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此时听刘俊发问,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人,小的自然有把握!大人您想想,王勋亮主持了足足十年的两淮盐政,只要他手头稍微漏一丁点下来,这得是多少钱?尽管我朝盐政和从前不同,这开仓钞的边将才是最要紧的一环,可他这里要是卡了,盐商照样没办法。再加上王家乃是两淮大户,天知道这么多年聚敛了多少钱财?话说回来,王全斌被咱们抓回来罪名确凿。他自己开的书坊里头刻的书确实有些是有干碍的,只要咱们再加上几本要命的,他老子能不出钱消灾?”

刘俊把唐千留在身边,最大目的就是借重这人的聪明机敏,其他的才是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细细琢磨着这番话,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但却仍有些不安。他在锦衣卫多年,当然知道王勋亮是什么家世背景。王家原本就是淮扬大户,不好轻易撼动,更何况背后还有一位定海神针一般的英国公。如今那位主儿贵为太师,又掌管中军都督府,一个手指头摁下来,他肯定得化成齑粉。可要是不干,他以后退下来难道去过穷日子?

“大人,您大可不必去担心英国公。那一位是什么人物?武臣第一人,朝中元老!要是他真的看重王勋亮,天下有的是好缺肥缺,把人一直撂在两淮干什么,难道他还缺钱?不是属下狂妄,王勋亮不过是打着英国公旗号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和那边决没有多亲近的关系。再说了,您手握罪证,就是英国公,难道还为了一个远房亲戚和您翻脸?”

捏着拳头在屋子里又转了一圈,狂躁胜了理智,刘俊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前些天还让唐千悄悄溜达去看了看袁方,只见那位赫然是住着普普通通的宅子,使唤着不到十个下人,日子过得比乡下土财主还不如。那还是恩赏了二品都督佥事,他可绝对没有这样的好运。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试一试……再说了,山东那位主儿也使人来拉拢过他!

既然权在手,就得把令行。那些个勋臣贵戚他一直不敢动,这一回却得动一动。拿住这些人的把柄让他们给那位主儿卖命,到时候他就是一等一的功臣!就算是英国公张辅,只要分量够,也不是不能胁迫的。

自以为巧舌如簧说动了刘俊,唐千总算是舒了一口气,接着却以安排事情的借口,偷偷溜了出来。锦衣卫衙门不比应天府衙的雄浑规制,里外也就是三个院子二十多间房,进进出出的人身上仿佛都带着那么一种阴森气息。由于这里并未设北镇抚司,原也就没有诏狱,但既然有锦衣卫这三个字的金字招牌,自然是无人过问抓人关人的事。

绕过前头的大照壁,又出了东边的门,唐千顺着一条阴暗狭窄的小道走了一阵子,迎面进了一扇小门,就只见有好几个彪形大汉守着。他冲他们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移开了地面上的几垛干柴,露出了一个向下的洞口。他想也不想就猫腰钻了下去,等到从阶梯下来踏着了实地,他才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里是南京锦衣卫的地牢,如今统共关了好几个人,却只有一个最为重要。一路走到最里间,凭借火炬的光芒,他一眼就看到了栅栏后头蜷缩成一团的那个人影。想起昔日遇到时此人的骄横,他不禁冷笑了一声,随即就慢悠悠地踱了上前,随口叫了一声王公子。

尽管不曾用刑,也没遭到什么真正的恶待,但是王全彬在这儿一关就是将近十天,扯开了喉咙叫嚷也没人理会,送一日三餐的好似哑巴,这些日子下来,他几乎完全崩溃了。听到有人叫王公子,他本能地一个哆嗦,随即就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王公子,这儿是锦衣卫,如今你可该明白了?”唐千背着手又靠近了一些,继而就半蹲下了身子,恶狠狠地说,“别在这儿摆你大少爷的架子!你要是不老实一些,锦衣卫的诸般刑罚可以让你全部尝一个遍,到了那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就由不得你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对面那位公子哥抖得犹如筛糠似的,心里自是异常满意,脸上却仍是维持着那种狞恶之色。又恐吓了一阵,他这才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又取出了一盒印泥,随即冷冷地说:“要想少吃苦头,就在这上头按个手印!”

平生第一次落得这样的境地,王全彬哪里还敢有半点违逆,慌忙挪了上来,看也来不及看就用巴掌蘸了蘸印泥,在人家要他按的地方按了个指印。果然,那人收好东西之后就再也没难为他,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离开了。看着那仅有的一丝天光消失不见,他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了下去,再一次在心里狠狠埋怨着迟迟不来救他的父亲。

拿到了想拿的东西,唐千自是心满意足,笃悠悠地离开了南京锦衣卫衙门。尽管只是个不入流的总旗,但这身锦衣卫的虎皮穿在身上,却是见官大一级,除了那些真正的官家人,寻常百姓看到他都是慌忙躲避,那种横着走路的感觉让他心醉不已。想到之前那位人物给他的承诺,他越发觉得心中高兴,竟是哼起了小调。

“待到了那日月换新天,管教他死得干干净净!”

如今刘俊尽可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但等到日后,他才是真正的赢家!到了那一天,从前受的那些屈辱,他非得一桩桩一件件都讨回来!

由于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此刻只想着怎样交差,因此唐千少不得揣着东西回了家,等着人家上门来找他。由于他之前娶不起媳妇,如今发达了也不想找个黄脸婆拘管,前几天索性花钱赎了个相好粉头在身边伺候。这天下午,心中高兴的他多灌了几杯黄汤,没多久就完全醉了。朦朦胧胧间,他隐约觉得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在身上摩挲,舒服地连声哼哼。

那粉头自小在青楼长大,学的就是这等从客人身上榨好处的本事,找到了那张纸之后,她忍不住扫了两眼。这上头的字她大多不认识,但那个鲜红的手印却是认得的,当即便断定这多半就是人家需要的东西。于是,她在房中点好了安神香,揣上这张纸便慌慌张张出了门。

傍晚,张越特地绕道去了大德绸缎庄。吩咐明日把几样新鲜绸缎送到几处府第,他便上了车。在车厢中取出那张纸一目十行看了一遍,他忍不住嘴角一挑,心里思量了开来。

朱高炽登基不过几个月,从人事升降到其他措置,一样样让人应接不暇。就在日前,驸马都尉南京守备西宁侯宋琥因为被吕震等人弹劾不恭而被削爵;再前头,已经死了的永平公主被朱高炽翻了旧帐,废为庶人;若还往前头看,当初因为居丧不尽哀而被一个个治罪的人,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多数都是都察院的手笔。

刘观这个家伙,原以为朱高炽登基之后免不了收拾他,想不到这墙头草倒得这么快!

重新低头审视了这张纸,张越忍不住用指甲在上头掐出了几个极其要紧的地方,深幸自己事先去联络了袁方,这才成功用调包计把东西弄了出来——单单这份东西,要在短时间内把笔迹手印纸张等等模仿得像那么一回事,还只有行家做得到。要不是如此,凭着这轻飘飘的东西,不但王勋亮头上那倾国倾城的乌纱帽不保,而且连大好头颅也未必稳当!

私通汉王,心怀怨望,刻大逆书……这简直是把人往死里整!

想着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刘俊盯得他紧,自己不好有什么太大的动作,张越不禁觉得有些为难。全盘交给袁方固然使得,但那边压力太大并非他所愿。而且,事到如今,他得让这事情的声势大起来,所以一定得拖上更多人下水。南京的勋臣贵戚这么多,要是这个刘俊贪得无厌野心勃勃,恐怕不单单会只拿一个王全彬做文章。

既然如此,那就索性闹大了,到时候若是能把刘观惊动了同太子朱瞻基一同下来,那才是斩草除根!

第六百六十六章 只一个等字

南京应天府学在贡院街正中,隔壁就是南直隶贡院。应天府学教授不过从九品,因举荐得了这个位子,却是并无功名,但学问文章倒很是扎实。这天他率着训导和其他学官在门口迎了张越这个应天府丞入内,陪着四下里转了一圈,又呈上了月考的厚厚评卷。

张越随便翻了几张纸,见字迹无不是方正有力的沈体,心中不禁叹了口气,再看那些文章多半是经义透彻却空无一物,他自是没多大劲头。尽管有心说两句,但见这些教授训导个个都是五十开外鬓发斑白的年纪,他自忖初来乍到,也就把满腹的话压了下去,只欣然点头道:“江南文华重地,每逢会试,金榜题名者不知凡几,还请诸位今后教导出更多才俊来。”

他不过是随口说上一句客套话,但下头的众人却俱是欣欣然。在他们看来,应天府学既然曾经是天子脚下,自然在南直隶乃是头一份的。于是,一个老训导就捋着胡须笑道:“张大人放心,这府学的生员每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但凡不用心的都早早开革了出去。俗话说头悬梁锥刺股,只要人人发奋苦读,等到后年乡试时,必然能有上佳表现!”

此话一出,顿时人人附和,张越也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如今乃是官府儒学最盛的时期,民间书院在江南一带虽零零落落有一些,声势却远远不及这些官学。他掌管应天府学,倒是可以把自家族学那些学生拉到这里两相印证,但这种动静却实在是太大了,因此他先让陈夫子去带他们拜访那些江南的民间书院,顺带交流交流。倘若日后有机会,让天下儒学学子都能够多多往来走动,这倒是一件大好事。

由于张越年轻,听过他名声的那几个教授训导原本还担心他锐意十足指手画脚,如今见他听得多说得少,摆足了一幅谦逊态度,他们自是松了一口气。于是,当张越提到想让李国修和芮一祥两人在这里旁听一个月时,众人都是满口答应。

眼看已经是快晌午了,张越被几个老夫子盛情挽留,不得已留在这里用了午饭。等到离开应天府学时,他忖度衙门那边没什么要紧事,再加上心里还有些想不透彻的地方,便索性带着几个随从在街上转转。

如今虽说过了正月头几天,但不久又是元宵节,因此大街上还沉浸在过节的气氛之中,偶尔还有小孩子在放鞭炮。看到那些孩子拍手叫嚷笑得极其开心,张越忍不住想到了自个留在京城的女儿,心中不禁思念得紧。由于此次出京就是接近腊月,路上来回麻烦,再加上父亲张倬早吩咐过,他就没有再费神让人送节礼回去。只在前两天让人捎带了一些礼物给英国公张辅,其中便夹杂着朱瞻基要的东西,同时还有关于下番官军的措置。

“张老弟!”

听到这声音,张越就停下了马,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一个健硕汉子引马而立,赫然是朱瞻基提过的那位府军前卫魏指挥使,他连忙策马靠近前去。别人叫得亲热,他便含笑点头道:“魏兄回来了?我前些天上门拜访,听说你出城练兵去了,于是只给嫂夫人送了节礼。”

魏知奇如今是南京府军前卫指挥使,听着仿佛是平调,却和从前在北京时的待遇大相径庭。同是有府军前卫四个字,那会儿他是皇太孙亲信,不论赏赐还是禄米等等都是头一份,上门巴结的人不知凡几;如今他家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大过节的被撵出去练兵,这苦楚可想而知。此时听张越这么说,他连忙打蛇随棍上。

“我都听家里人说了,难为这会儿你还记着我。”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前头说,“既然你之前扑了个空,眼下还早,索性到前头我家里坐坐如何?”

横竖眼下无事,张越自不会有异议。等进了魏家那座狭窄的小宅院,到了正厅坐下,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魏兄不必因为到了南京便觉得前途蹉跎,我前时来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意思,实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瞧你一瞧。虽说这南京不比京城,魏兄还请放宽心,只一个等字,太子殿下不会忘了你。”

原本把张越请来,魏知奇只是想探听消息,顺便诉诉苦衷,谁知道会听到这样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想到那位尊贵的皇太子还记着自个儿,一时间,他这些天被人忽视的鸟气仿佛一下子出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难以名状的兴头。

“张老弟,多谢你告诉我这么一句要紧的话!嘿,虽说南京府军前卫足足有四个指挥使,但我也不是吃素的。以后你要是有什么筹谋,尽管找我去办!”

扬州乃两淮重镇,富庶繁华自不在话下。相比苏松以田赋甲天下,如今的扬州却是因一个盐字在整个江南赫赫有名。天下都转运盐使司共有六处,淮盐素来为诸盐之冠,南直隶、江西湖广以及河南大部,行的都是淮盐。纵使是用长芦盐的京师,也有不少北迁的权贵用惯了淮盐,不惜重金去买。因此,但凡地道的扬州本地人,或许会不知道知府衙门在何方何地,却绝不会不知道两淮盐运司的衙署。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衙署位于运司街,顾名思义,这大街的名字就是因衙署而来。相比大多数坐北朝南的衙门,衙署门厅却是坐西向东,悬山顶上铺着筒瓦,面阔三间,进深五檩,脊高两丈有余。大门前有石狮一对,两旁则是贴着各式榜文的八字墙。由于如今盛传开中盐有变,不少商人都挤在衙门外头等批文,这议论声不绝于耳。

相比正门的喧哗聒噪,衙门后头的火花巷就显得安静多了。毕竟,后衙乃是家眷们住的地方,因此虽有不少摊贩在这儿卖些针头线脑或是小吃之类的东西,却都不敢过分高声。只是,进进出出的除了丫头媳妇和婆子之类的下人,偶尔也有看似不起眼的马车。熟悉内情的人们都知道,这些车上下来的人大多比堵着前门的商人要紧多了。

然而,这些天后门口进出的马车却渐渐少了,那些小贩虽说不可能联想到新君登基的那一条条政令,但都敏锐得察觉到府中的动静有些不对,于是一闲下来就暗自闲磕牙,偶尔还对出来买东西的下人们问上几句,也好作为回去向人炫耀说事的本钱。此时此刻,一个卖五彩绣线的货郎一面向一个中年妈妈殷勤兜售,一面拐弯抹角地探问,到最后终于急了。

“李妈妈,就看在我常来常往的份上,您好歹透露一些!谁都知道您这家里的人是最大方的,万一大人真的要迁调其他地方,我也得早点想着挪地方不是么?”

那李妈妈却是只板着脸,半晌才说道:“就是有那天,也是我们预备着,和你这个小猴儿有什么相干?好好做你的生意,少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小心惹祸上身!”

就在她选好了几色丝线,正在数铜子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巷口那一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她闻声看了过去,见是一骑人风驰电掣地奔了过来,在后门口处利落地跳下,不禁皱了皱眉。待到那人侧过头来,她恰好看清了那人的脸,一惊之下随手抓了一把铜钱与那货郎,也顾不上多了还是少了,揣上那丝线就急急忙忙走上前去。

“彭师傅!”

彭十三正打算找个人带信进去,听到这声音就转过身子,上下一打量,他就隐约认出这仿佛是王勋亮正室罗氏的身边人,当即点了点头:“还请嫂子进去报个信,我有急事。”

“太太打徐州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念叨,总算是有了消息,看到您指不定多高兴呢。”李妈妈笑容可掬地微微屈膝行礼,随即就抬手把人往里头让,口中又说道,“您又不是外人,哪里还要什么通报,既是我正巧撞上,自然是直接带您去见太太。”

她一面说一面吩咐门里的一个婆子出来照管那马,又使人往里头去知会一声,然后就把彭十三带到了里头,一路少不得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天外头的情形,语气却是忧心忡忡。听着这话,彭十三想起出京前张辅的吩咐和南京那一头的情形,忍不住摇了摇头。

自家老爷都已经是那样的高位了,却反而成了一块最鲜明的靶子,连出手都是难能。

因王勋亮在都转运使任上一干就是十年,因此这盐运使司后衙几乎就成了他的家,几经修建之后,赫然是典型江南官宅的模样。虽因朝廷制度不能小桥流水,但内中花园游廊穿堂等等一应俱全。彭十三先头来过一两次,但毕竟是多年前,此时走在其中,隐约只觉得仿佛加了几处屋子。等进了一处月亮门,却有一个面相精干的中年人迎了上来。

“林管家?”

“李妈妈,劳动你带路一趟。老爷听说彭师傅来了,专程让我在这等,说是直接请到书房说话。你给太太捎一句话,请她稍安勿躁。”

既然都这么吩咐了,李妈妈也不好再说什么,对彭十三打了个招呼,又福了一福,随即匆匆离开了去。彭十三倒无所谓去见哪个,只那林管家和李妈妈完全是两个性子,一路上闷葫芦似的埋头带路,等到了书房门口,他轻轻推开了门,随即就侍立在了一旁。

扬州虽富庶,却是最讲究风雅,因此王勋亮尽管不是什么学富五车的文坛俊杰,书房却是极其考究。对着正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紫竹杆白绫装裱的《东坡怀赤壁》古画,角落的高几上摆着一只钧窑彩绘美人花瓶,旁边则是四扇大理石屏风,上头雕着些飞禽走兽的祥瑞图案。彭十三素来不耐烦这些,只扫了一眼就绕了过去,就看见王勋亮已经是站在了那儿。

王勋亮年近五十,由于在这两淮富庶之地一干就是十年,上升无望日子无忧,因此身子发福,脸颊亦是圆滚滚的,那眼睛仿佛也一直陪笑一般,看上去没什么威严。因他是王夫人的堂兄,这关系说不上多少亲近,但毕竟是正经亲戚,彭十三便上前行礼,称了声舅老爷。

他这腰刚刚弯下去,王勋亮就连忙上前搀了。他往日固然是长袖善舞极其善于说话的人,这时候却顾不上那些场面客套。把彭十三请了坐下,他便咬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道:“老彭,之前内子见杜宜人时,听说小张大人病了,不知道如今可好了些?说一句实话,我知道我家那孽畜是混帐,可我只有这一个儿子,英国公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我只能指望他了。”

“回禀舅老爷,少爷说了,此事他会竭力周全,还请您多多放心。”彭十三一面说一面从靴子里抽出一张纸片,信手递了过去,“还请舅老爷看看这个。”

尽管得了保证,但王勋亮哪里能真正放心,仍是患得患失。伸手接了东西,他匆匆扫了一眼,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就连一颗心也是不争气地噗嗵噗嗵跳得飞快。死死抓着扶手深深吸了几口大气,他这才定下神来,却是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

“欺人太甚!”

骂过之后,他明白仅凭自己决计是难以翻转此事,再一想张越竟能神通广大弄到这种东西,心头又有些骇然。只他如今唯一的儿子身陷囹圄,朝中又有盐政归改的风声,他已经是穷蹙无法,因而只能把那些顾虑都丢在了一边。毕竟,什么都没有儿子重要。

他的品级只比张越高一级,再加上有事相求,因此在彭十三面前也不好托大称张越一声贤侄,于是便含含糊糊地问道:“小张大人既然让你送来此物,可还有其他什么话说?”

“这事情是南京锦衣卫自作主张干的蠢事,少爷如今得到了消息,这边锦衣卫立马就会有变化,所以那刘俊不足为惧。舅老爷那位公子的首尾,少爷一定会设法,所以,趁着过年,舅老爷不妨让人往南京走一趟,只管先放低姿态敷衍着,态度不妨软和一些,哄得那刘俊得意忘形最好。少爷说,只一个等字,舅老爷放宽心,事情很快就会扭转过来。”

第六百六十七章 借力使力

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

姑且不论徐达之死是否是洪武帝朱元璋的手段,但朱元璋这句评语却在民间广为流传。相比大多数被诛戮的功臣,徐家至少看上去还是满门荣华。徐达三个女儿全都联姻帝室,一是徐皇后,另两位则是代王妃和安王妃。四个儿子里头除了次子徐添福早夭,更是出了两位国公。只这两位国公一位夺爵幽禁至死,一位横死殿前,后代袭爵也是风波重重。

因此,真正享着了祖上福荫的只有三子徐膺绪,他安安稳稳擢升中军都督佥事,世指挥使,活得逍遥自在。他故世之后,长子袭了指挥使,食禄不视事,次子徐景璜也在军中不上不下挂了个职衔。这原本是勋贵子弟们常走的一条路,但是,徐景璜自小便过惯了荣华富贵的日子,那一丁点俸禄哪里看得上,于是三番两次托人陈情,日前总算是得了任命。

“老爷,如今上头任命一下来,看还有谁能小觑了您去!”

“就是就是,别看如今本家还有魏国公定国公,可魏国公的爵位不过是刚刚发还,定国公之前还因为居丧不出宿遭了弹劾,这宠眷上头大打折扣,不过是虚挂了国公名头而已!”

“小的可是听外头说皇上要迁都回南京,到了那时候,您这个锦衣卫指挥佥事便是御前数得上号的人物,立功授封不在话下,咱们家说不定能再出一位国公爷呢!”

徐景璜本就爱听好话,听一帮小厮叽叽喳喳奉承逢迎着,他不禁志得意满,就连走路也有些飘飘然。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偏宠他,可即便如此,自家终究比不上袭封国公的那两家来得尊荣,虽说他文武上头样样稀松,可做梦也想如祖父徐达那般显赫,因而在钻营上头动足了脑筋。想起前两日在锦衣卫衙门里头受下属参礼的情形,他脸上笑意就更深了。

“只不过,那位刘大人却冷淡得很。他以为自己算什么人物,一个世袭百户出身的军户,到这个位子已经是祖上积德了,还敢对老爷指手画脚,什么玩意!”

听了这话,徐景璜顿时眉头大皱。这些天在衙门里头晃悠,他确实觉得刘俊总是伴着一张脸很让人不快,但人家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也就只好忍了下来。此时他没好气地瞪了那个多嘴多舌的小厮一眼,随即轻哼一声道:“今儿个是元宵节,老爷我高兴,少说这些扫兴的话。这些天忙着打点上下,如今总算能松乏一下,去秦淮河边的万红阁!”

尽管大明定制是官员不许眠花宿柳,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今奢靡之风大起,京师的文武百官尚且在饮宴时歌姬满前,更不用说江南之地了。在起初国丧的时候,秦淮河上很是冷清了一阵子,如今河上画舫旁边的酒楼渐渐又是高朋满座笙歌曼舞,奏的是靡靡之音,跳的是天魔之舞。饮酒作乐的不是勋贵高官便是富商大贾,那喧闹声几里外就能听见。

万红阁是秦淮河边上一处极有名气的酒楼,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有身分地位的宾客。自然,饮宴要尽兴,各雅座包厢中少不得叫了歌舞伎相陪。到这里来的都是为了享乐而不是为了商谈事情,遇上知交友人甚至还会一块乐和,因此楼上的一众雅座都是用四扇或是八扇大屏风隔开,各自饮酒行令的声音往往会传得四处都是,喧闹无匹。

然而,在这一片喜庆气氛中,往日被奉为上宾的徐景璜眼下却是和几个小厮枯坐在那儿,面前那个老掌柜正在不停地打躬作揖。

“不是小的们有意怠慢,实在是今儿个元宵,秦淮河上那些有名的姐儿们都被出条子叫走了,剩余的那些都要应付这儿酒楼上的客人们。刚刚倒是有一批姑娘空闲了下来,锦衣卫的刘指挥使却是恰好使人过来,出条子一下子全都叫走了,说是要宴宾客。徐大人,您可是常来的主顾,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您哪!”

原本是满心兴头,被眼下这种情形一冲,徐景璜自然是恼火至极,当下也不搭理那掌柜,却打发了一个小厮去打听。满桌珍馐佳酿没有人陪侍总是无趣,他味同嚼蜡地填了个半饱,那小厮就一溜烟跑了回来,禀报的话却是和那老掌柜没什么差别。非但如此,他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之前锦衣卫那边派人出条子时的骄横,仿佛是自个亲眼看到了一般。

“咱们走!”

徐景璜只气得七窍生烟,丢下筷子就起身拂袖而去。那掌柜追着送到门口,看见一行人上马风驰电掣地走了,这才哼了一声,又眯着眼睛低声嘀咕道:“这先头中山王那样英雄盖世的人物,怎得子孙后代就养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策马在大街上狂奔了一阵子,被那冷风一吹,徐景璜便渐渐放慢了速度,但心头的邪火仍是未消。见一众随从都簇拥了上来,他便咬牙切齿地吩咐道:“走,去锦衣卫衙门瞧瞧!”

到了地头,他一甩缰绳下马就径直往里头闯,到了二门却被好些军士拦了下来。不管他怎么发火,他们就是死活不放人进去。眼看徐景璜眼睛通红,赫然是气头上,那个为首的百户却丝毫不惧,甚至还阴恻恻地说:“徐大人请放尊重一些,大人正在里头宴请要紧客人。这会儿您又没有公事,何苦一定要进去?咱们大伙儿敬您是贵胄,您才上任没几天,要是闹出不敬上官的丑闻来,这御史一弹劾,那可不是好受的!”

尽管纨绔,徐景璜毕竟不是傻子,一听这赤裸裸的威胁,他心里怒火更是高炽,脑袋却清醒了许多。气咻咻地瞪了那家伙一眼,他便扭头就走,等走出锦衣卫衙门,他不禁怒气冲冲地一鞭子狠狠打在了那个石狮子上,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刘俊,你等着瞧!”

这么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出了巷子时,那边正好也有人拐出了前头那条大街的西牌坊,两边险些撞在了一块。因徐景璜正在怒火冲天的时候,当下就不管不顾喝骂了两句,等看清了对面这一行人,为首的年轻人穿的体面,他便恨恨地住了口。这时候他也懒得理会其他,掉转马头就准备走人,还没来得及走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可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徐世兄?”

听到这一声,徐景璜当即停住了,又转过头来瞧看了一眼。发现没有丝毫印象,他就没好气地问道:“你是何人?”

“徐世兄这记性真是……年初三咱们之前不是在魏国公府上见过?”孙翰看见徐景璜仍在狐疑,便立刻自报家门,还不等这人有什么反应,他便上前一把拉住了那缰绳,“元宵佳节,我正好有个朋友请客,撞上了就是有缘,咱们一块去喝一杯!放心,这请客的人你也认识,他特意叫了好些当红的歌姬,有的是乐子!”

别人既是盛情相邀,徐景璜也不想回家去对着自家那些吵吵闹闹的姬妾,因此没怎么细想就答应了。等被人拖到了地头,看到那酒馆中果然好些是自己认识的狐朋狗友,座前尚有美貌歌姬舞伎,他只觉得心头郁郁之气一扫而空,一屁股就在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