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选词臣入直文渊阁之初,从未专设一人为首辅,但宠信上头素有高低。最初解缙以词采机敏为众人冠,之后却因为涉足立储之事惹恼了皇帝,被纪纲活活冻死在雪地上;之后则是胡广隐隐为诸人之首,历迁文渊阁大学士掌翰林院事;胡广死后,宠眷则要数杨荣。然而,朱高炽即位对阁臣几加封赏之后,一直兼任东宫官,几度辅佐太子留守的杨士奇却是奠定了阁僚第一人的地位。对于这个局面,其余阁臣纵使有思量,也都各自搁在心里。

这天黄淮因病告假,该轮休的杨士奇原本要留下顶一顶,谁料内宫却有一个太监匆匆过来,笑容可掬地说今儿个杨士奇休假,皇帝特赐了一些物事给杨士奇。见此情形,杨荣便笑说如今这里还有三个人,足够了,三言两语把杨士奇打发了回去。待金幼孜被皇帝召去了乾清宫,他就仿佛不经意地看了看杜桢。

“宜山,这些天宗豫和幼孜一个接一个地病,你和士奇轮流顶着,竟是连家都没怎么回过。万世节暂且不提,如今瓦剌断然不敢害了我大明使节,但你那个得意门生兼女婿应该今天就要启程去江南了,你就是不去送,也得捎带两句话过去,你就那么放心?”

正在伏案疾书的杜桢听到这话,却是头也不抬,手下亦是不停,淡淡地说道:“他又不是小孩子,如今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什么事都经历过,用不着我提点。儿孙自有儿孙福,他那性子经得起磨折,去的又是江南繁华之地,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这个恩师倒是豁达!”杨荣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这才坐下身来,随手翻开一份奏折看了几眼,他又说道,“因为夏原吉开了口,罢市舶司的事情暂时就搁了下来,只不过我看皇上常常说要申祖制,仿佛不愿意开这个口子,恐怕那日子就在旬日之内。大宁开平的事情则是五军都督府都赞成,这些天都没再提起。平心而论,以市舶司的收入来填补用兵的亏空,这还远远不够。”

“所以用兵要一发中的,动辄几十万人劳师远征,就得有相应的成果。”杜桢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神情郑重地说,“市舶司重在长效,几十年之后重现宋时的盛景,自然就能看到好处了。至于边地则是重在屯田,只要屯田能够长长久久,边地驻军不但不耗费国库,反而能够养兵养军,保边防无虞。”

说到兵事,杨荣立刻来了劲,当下便撂下手中拿着的奏折,拿着另一份折子走到杜桢旁边,商讨起了自己即将进呈的兵事十四条。虽说杜桢并不是金幼孜这样最佳的讨论伙伴,但却是一个绝佳的听众——在内阁中,他往往是最耐心倾听的那个人,在关键时刻拿出的东西也绝不含糊。只这会儿,听杨荣口若悬河地说着,他却有些走神。

这个时候,张越该启程了吧?

寒冬和国丧搅和在了一块儿,京城自然是一片肃杀,即使最难熬的二十七日已经过去也仍是如此。张越之前已经和大多数亲朋好友提前打了招呼,因此这天早上他从家中出发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来。张超张起都特意请了假,和张赳一块送他,而方敬和顾彬也都来了,一大帮人一同送到了城外。而小五则是和杜绾坐在一辆车上,那里还挤着个硬跟出来的张菁。

除了张越这一大家子人之外,随行的还有孙翰一家。因运河封冻,众人此次下江南只能走官道,因此行李中带足了厚衣裳之外,甚至还随车带了不少取暖的柴炭,以便路上遇到风雪难走时使用。即便如此,出了宣武门之后,张越又听了父亲张倬的好一番唠叨。

“我之前给你的东西千万收好,到了南京之后,凭此物可以调动那几个绸缎铺子的人手和银钱。你记得对你袁伯伯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万一有事,就算把库房搬空也是值得的。还有,如今那里不比当初,既没有成国公也没有襄城伯,你万事都得多加小心。还有……”

见父亲事无巨细地嘱咐,张越自是认真耐心地听,末了才问起了张倬何时回河南。待得知大伯父张信不放心京里这些个子侄,让张倬守在家里,不日就连孙氏也要上京来,他忍不住笑了笑,随即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这次又见不着娘,回头不知会被她怎么唠叨。”

“你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偏生自你大了之后就是聚少离多,她心里无时不刻都惦记着。”见张越肃了肃衣裳,翻身拜别,张倬连忙一把将他扶了起来,又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记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袁伯伯做事常常太急进,你该管的时候就管着他!”

这最后一句嘱咐说得张越哑然失笑,但他还是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便去和众兄弟告别。张超张起都是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一人只说了一句话,但都给了张越一个熊抱,而张赳则是拉着方敬,发狠保证明年一定拿下会试,倒是一贯清冷的顾彬把张越拉到了一边。

“别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此去江南,需得多多小心科道言官。当初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他们奈何不了你,如今却是不一样了。张家站得越高就越显眼,英国公无人敢动,你却不一样。无论是太师还是中军都督府都督,这些名头都只是好听而已。”

“多谢小七哥,你放心,我都记下了。”张越打量着顾彬如今越发从容的样子,心中忽然想到,杜桢这样的冷面老师偏有自己这么个学生,杨荣那个机敏善言的则收了这样一个清冷弟子,世事还真是有趣得很。定了定神,他忍不住打趣道,“我只希望到时候回来的时候,到时候能去拜见一下我的小七嫂!”

说完这话,他见顾彬愕然之后脸色通红,狡黠地一笑便溜之大吉,却是来到了杜绾的马车边。看到跳下车的小五两眼通红,妹妹张菁更是泪汪汪的,他只好看着杜绾一个个劝过来,等完事了才对小五温言说道:“老万的事情我已经拜托了大堂伯和兵部的几位同僚,但有最新消息一定会尽早告诉你。小五,且放宽心,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小五僵硬着脑袋点了点头,但鼻子一酸又落下了泪来。就当杜绾搂着她的肩膀相劝的时候,就只听大道的北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就只见几骑人拱卫着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张越抬眼一看,当即认出了马车旁的一人乃是朱瞻基身边最亲信的太监陈芜。

马车到近前停下,车中先下来的却是应妈妈。她向张越和杜绾点了点头,随即便搀扶了朱宁下来。因是外出,朱宁便没有穿麻衣,只是一身缟素,外头披了一件素色云缎披风。和应妈妈一块走上前之后,她就转头瞥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的陈芜,这才苦笑了一声。

“原本我已经和绾儿道过别了,不用这么招摇地送出城来,无奈有人偏要借我相送这个由头。陈芜,你还呆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说你那主人有什么事差遣你过来?”

由于内宫太监侍女尽皆服孝,陈芜也是内服麻衣,外穿素裳。此时听了朱宁这没好气的言语,他连忙走了上来,先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张家人,然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小张大人,太子殿下打发小人过来对您说一声,当初你给太宗皇帝上的那些条陈奏折,他都曾经一一看过,而这些政令实施之后,都各有各的成效,如今要废除也得一桩桩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一定会设法拖延时间,你切不可灰心丧气。”

这虽不是正式传谕,意思却也差不多,张越连忙躬身应了。朱高炽登基之后,先是赦免了建文旧臣,然后大刀阔斧地废除了不少永乐政令,有的自然是颇有可圈可点的地方,有的却纯粹是走倒退的老路子。这位皇帝窝在朱棣这样一个强势的皇帝下头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如今终于摆脱了那阴影,竟是仿佛要把天翻过来。只是,他不能单单寄希望于这位皇帝短命,所以还有的是要做的事情,须知历史早就不是从前的历史了!

他原以为陈芜已经交待完了,谁知道顿了一顿之后,这位东宫太监又轻咳了一声,随即又添了一句话:“太子殿下说,让您下了南京别只顾着偷闲偷懒,当初进呈给太宗皇帝的札记条陈等等不妨多准备一些,皇上不想瞧,他却是想看的!”

此话一出,不但朱宁扑哧笑出了声来,杜绾亦是莞尔,就连原本尚在悲戚中的小五也笑得露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唯独张菁不明白这些,歪着小脑袋看着这些大人,心里纳闷得紧,只好拼命伸手去拉张越的袖子。而在呆愣了片刻之后,张越终于回过了神来。

“既然这么说,还请陈公公回禀太子殿下,我遵命就是。”

“这就是么,小张大人这么大的才学,浪费了岂不是可惜?”完成了最大的任务,陈芜自然是吁了一口气,当即调侃了一句。正要走的时候,他忽地想起一事,然后便转过了身来,“之前府军前卫的那个魏指挥使你可还记得?人如今已经调到南京府军前卫去了,比你早走了十天,估摸着这会儿正沮丧着。你到了地头捎带一句话过去,就说殿下还记着他。”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差事,而且捎带这种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张越自是乐意效劳。等到陈芜退开了,他少不得向朱宁连连道谢,这位陈留郡主却只是白了他一眼。

“谢就不用了,横竖我已经背了一次黑锅,如今不怕被人胡说八道,否则太子殿下也不会这么差遣人。你要是真感谢我,早些想办法回来才是正经。”不等张越开口,朱宁就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些人,然后才说道,“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你这些兄弟们都把你当作主心骨,你父亲也把你当作是期望,朋友们都愿意听你的话。你并不是一个人。”

张越在家里并不是最年长的,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但张超张起从来不会摆兄长架子,出了事情反而第一个来找他拿主意,长姊张晴则是早早嫁人,因此他早就习惯了站在前头。而朋友中间,他也常常是出主意的狗头军师,就连在父亲面前也是。大约唯一把自己当作孩子想要竭力护着的,也就只有母亲孙氏。这会儿听了朱宁的话,他只觉心头触动。

杜绾不觉笑道:“姐姐还真是看穿了他的本性!”

朱宁没等张越回答,便伸手去牵住了小五,随即转过身道:“小五的事情你们夫妻不用惦记了,我如今既然在京师,总会帮她留心着,人我带回去说话了,你们一路走好。”

说完这话,她就冲着陈芜唤道:“别杵在这儿,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再不回去你家主子该着急了!这儿来来回回人多,认出我不要紧,认出你就麻烦了!”

看到小五被朱宁拖上马车前还朝自己挥了挥手,张越不禁长舒一口气。有朱宁在,小五这边他总算可以放下心,不必担心她耐不住性子冒冒失失跑去了草原。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远处一阵悠扬的鼓乐声,一怔之后就醒悟了过来。

他倒是差点忘了,今天被打发出京城的,可是还有汉王朱高煦那个没胆鬼!那一位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这会儿还不是走得憋气?要不是他对唐赛儿提出了那个要求,恐怕朱高煦早死了。

第六百五十九章 此亦失势,彼亦失势

令旗、清道、幰弩、刀盾、弓箭等等之后是各色旗幡、乐器,旋即又是紫方伞红方伞红销金伞红绣圆伞等等各色伞盖和青绣圆扇红绣圆扇等等,再往后是骏马八匹,居中是高一丈一尺六寸的亲王象辂,再往后则是手捧间抹金银水盆、间抹金银水罐、浑抹金银香炉、浑抹金银香合等等的宫女。

对于京师百姓来说,除了天子前后几次出巡出征的大驾卤簿和法驾卤簿,这样盛大的情形自是难得一见。再加上又是皇太子代天子相送,如此风光的亲王天底下难寻第二个,因此在城中看见大队人马出城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中暗颂天子仁德,竟然能包容这样一个谁都知道怀有逆心的亲王。毕竟,朱高炽这一回不但宣召汉王朱高煦进京拜谒,而且还增其岁禄,准其扩王府,册封其庶三子为世子,余子皆封郡王,赏赉更是不计其数。

进京的时候三军缟素赫然一支哀兵,离城的时候却盛陈仪仗全套亲王服饰,这鲜明的差别就连随侍汉王朱高煦入京的那些将士都觉得有些恍惚,更不用说别人。此时离城远了,坐在象辂之中的朱高煦想起刚刚朱瞻基亲自送到丽正门外头的情形,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

哪怕是当了皇帝,朱高炽仍是那般装模作样,那一桩接一桩的封赏安慰等等,竟是硬生生揉搓得满腹怨气的他动弹不得,这会儿只能离京!要是有大义名分,要是他还能有当初道衍和尚那样的绝顶谋臣,怎么会像眼下这般狼狈?

如今这天寒地冻的日子,象辂除设有红帘之外,四面都是高垂帷幔,恰是将呼啸寒风全都遮挡在外,车内还安设有脚炉手炉。然而,如今离城走了十几里,朱高煦就渐渐感觉到了那股无处不在的寒意,但这些比起心头那股深重寒意却算不得什么。忽然,他感到下腹一阵胀痛,顿时变了脸色,立刻张口叫道:“来人!”

除了马夫之外,象辂前后的高踏板上都有一个太监伺候,两人在寒风里头冻得直发僵。听到这声音,他们几乎不约而同惊醒了过来,慌忙问道:“千岁爷有何吩咐?”

“把冯远茗叫……请过来!”

用了一个请字,这对于平素桀骜的汉王朱高煦来说极其不寻常。然而,他自然有客气的理由。那么多大夫都治不好的病,“冯远茗”偏偏妙手回春。不但如此,就连他腰腿酸痛等等陈年旧疾,对方也一样样调理了下来,而且多半不用喝那些苦汁子汤药,几针下去就能大为缓解。于是,此次进京之前,他就把当初请来的其他大夫全都赶到了庄子上。

须臾,厚厚的红色帷幔被人掀开了一条缝,紧跟着便钻进来一个人影。因这些天日日把脉,朱高煦早习惯了这一遭,随手就把左手伸了出去。诊脉的同时,他只觉得小腹越发胀痛得厉害,不禁没好气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天每日都有这一遭?”

但使出手就能取了朱高煦性命,这些天来无时不刻地面对这种诱惑却得忍着,唐赛儿自己几乎认为自己的本职就是个大夫。只是,既然欠张越一个人情,人家所托之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为难,不过是让她不能动手杀了朱高煦,她又答应了,于是既然不能让这事情连累了师傅冯远茗,于是只得勉强按捺住凌厉的杀心杀意,只在药里动了不少手脚。

此时此刻,她三个手指头在朱高煦的腕脉上搭了一会,随即便淡淡地收了回来:“如今天冷干燥,还请殿下平素节制一些。”

要是换成别人,单单这节制两个字便足可让朱高煦翻脸大怒,然而此时,他脸上虽青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勉强按捺了下来,冷哼一声便摆手打发了人。等到帷幕重新放下,他又想起了朱高炽送来给自己的十二个宫女。那当口他的病还没完全调理好,看得见吃不着,心里更是觉着朱高炽是有意的。于是,一旦雄风大振,他也不知道荒唐了几个昼夜,根本没在乎眼下他还得为朱棣守孝。

反正朱高炽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一直压在头顶上的老子一死,那家伙仁孝的嘴脸在人前摆摆,在人后却浑然不是那么回事!那个死胖子的身体可不比他,大家走着瞧!

想到这里,朱高煦便吩咐叫了枚青和护卫指挥王斌进来,先是吩咐了沿途防卫,就由得王斌退下,随即对枚青嘱咐道:“如今锦衣卫刚刚换了人,就算派人盯着本藩,这一路上也不可能盯得毫无差池。路过沿途州县时,你设法去见驻扎本地的军官。那些文官不用理会,关键时刻,他们顶多也就是死节,其他什么事都干不了,要紧的是兵!本藩不在乎钱,你大笔大笔撒下去,再许下前程,本藩就不信打动不了人!还有,南京那边火速安排起来!”

京城到青州和京城到南京,前半段都是一样的官道驿路,需得途经涿州、德州,这才一路往东,一路往南。既然知道朱高煦在前头,张越自然命人放慢速度。一来寒冬腊月赶路累人,二来则是这一次上任的时间宽裕,三来则是万一撞到朱高煦那一行正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难免麻烦。直到过了德州,车队的速度才渐渐快了起来,但此时已进了腊月。

由于三三眼下还太小,即便张越和杜绾都很舍不得女儿,但考虑到寒冬赶路的辛苦,两人不得不忍痛把孩子留在京师交给大嫂李芸照应,等孙氏上京再由她看顾。至于小静官他们则是带着,起初也担心路上寒冷小家伙有什么不妥,但十几天下来,由于路上走得悠闲,小家伙是精精神神,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同行的孙翰自是啧啧称奇,张怡却不免想到了自己留在京城的一双儿女,便常常借故抱抱孩子解闷。

这天傍晚,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总算是抵达了徐州。算着年底总能赶到南京,大伙儿自是松懈了下来,却是懒得再去驿站公馆和人争地方,直接就在城里寻了一家干净整洁的客栈,把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张越好好打理了一下自个儿,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就命店家把饮食直接送进各自屋里。时值冬日生意不多,掌柜伙计殷勤伺候,忙前走后不在话下。

由于有两次出塞的经历,张越如今一贯睡得极轻,这天夜里睡得正香的时候,他忽然隐约觉得外头有动静,于是一个激灵就惊醒了过来。发现身边的杜绾睡得正香,他就没有挪动身子,侧耳细细倾听了一阵,很快,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了阵阵喧闹。

“官爷,小民决不打诳语,今儿个客栈里头住的都是些北京来的客人,那模样非富即贵,绝不可能是什么夹带私货的军户。而且,这会儿人都歇息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信口开河?让开,我要带人搜检搜检!”

听清楚这声音,张越顿时皱紧了眉头。支起胳膊肘才探起了身子,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彭十三的大嗓门。不过是三两句,外头就陡然间安静了下来,只依稀传来了几声带着低声气的赔罪声,旋即就彻底没有了声息。虽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但他却觉得心下纳闷,重新躺下时,他又发现杜绾也已经醒了。

“外头有事?”

“放心,老彭已经解决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越随手给杜绾掖了掖被角,自己也闭上了眼睛。只是,被这么一惊,他却是很难入睡,脑海中一桩桩事情都浮了起来。一会儿想起了要走遍天下去采药编书的冯远茗,一会儿想起了在北边音讯寥寥的万世节,一会儿想起了这回临行也没能好好和杜桢说上几句话,一会儿想起了去见杨士奇和沈家兄弟的情景,一会儿想到唐赛儿会不会不管不顾向朱高煦下狠手……也不知道想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夜多梦,清晨醒来的时候,张越只觉得浑身上下酸痛不堪,脑袋也仿佛痛得要裂了开来。他这些年东奔西跑,几乎就没有真正停歇下来的时候,偏巧却很少生病,这时候却知道情形必定是不对了。勉强唤了一声,杜绾忙坐起了身子,见他面色绯红便慌忙让人去请大夫。忙乱了一早上,张越吃了一剂药就再次睡下,其余人则是聚到一块商量了起来。

“大夫说他病得不轻,恐怕要耽搁一阵子,二妹妹和二妹夫……”

“横竖我那上任也不着急,不在乎迟这么几日,且等元节病好再走!”孙翰却爽利地打断了杜绾的话,又叹道,“元节这身体一向如同铁打似的,想不到如今这种时候却偏生病了。只不过这一路太冷,幸好咱们走得慢,趁着这时候,大家索性一块休整休整。此去南京没多少路了,我让人送个信过去,别人也就不会说什么闲话了。”

张怡素来是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自然不会违逆,杜绾想着两人在也好有个照应,听了这话便谢了他们,等这一对走后,她又吩咐多派两个人照应儿子。忙完了这些,她正打算再去看看张越,灵犀却拉着彭十三进了门来。

“少奶奶,他说要向您禀报一下昨晚上的事。”

一提到昨晚上的事,杜绾顿时想起了自己惊醒过来时看到张越醒得炯炯的,忙对彭十三问道:“昨晚上外头确实吵吵嚷嚷,仿佛是有人要抄检这客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原以为这就是普通的官军滋扰百姓,今早特意去打听了一下,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彭十三想到自己一大清早跑出去,打听完消息回来却传来张越病倒的消息,只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此时,他顿了一顿,又寻思了一下该怎么起话头,这才继续说道:“如今朝廷禁了西洋取宝船,那些下番官军自然闲了下来。这些人从前随同郑公公等人三番两次往西洋跑,见惯了大世面,怎么过得惯清苦日子?偏生如今官府把他们这些人晾在一边,有分派到各处的就夹带些私货,于是官府查禁很是严格,徐州这一带每到晚上就都有查禁的。”

“下番官军?”杜绾前时一直在英国公府帮着王夫人接待往来诰命,倒是听说过一些,这会儿陡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忙问道,“我听说,内官监郑公公如今奉旨率下番官军镇守南京?这些人不是应该镇守南京,怎么会跑到了徐州来?”

“具体内情我还没打探清楚,只不过,这当口被派来镇守南京,郑公公恐怕是失势了。”

失势两个字是什么意味,杜绾自然能体会得到——毕竟,在不少人眼中,张越也被归结到了失势这一群人当中——朱高炽登基之后,阁臣之中拔擢了永乐朝并不算最显眼的杨士奇为首,勋贵则因投鼠忌器尚未动过,至于其它人则是换了一拨又一拨,政令也是大有变化。从这点来看,郑和失势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但是,下番官军数万人都是精锐水军,搁置了岂不是可惜……阿弥陀佛,她真是跟着张越太久了,这想问题竟是也像了他。

“我知道了,有劳彭师傅再去打听打听此事。等他醒了,多半也要过问此事。”

等彭十三告退离去,杜绾吩咐灵犀让外头好生看顾马车,又去探望了张越一回。等到午饭用完才准备歇歇,外头突然传来了崔妈妈的声音:“少奶奶,外头有人请见,说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都转运使王大人的内眷,此外还有知州衙门的一位大人,道是登门致歉的。”

后头一事倒是意料之中,但前头那一长串字眼杜绾却愣了一愣,随即才想到王夫人和张越都提过这门亲戚,遂点点头说:“知州衙门的那位大人请二姑爷代为接待,至于王大人的内眷则是请进来,我亲自见。”

所谓内眷,却也有嫡庶之分,但是,当那位王大人的内眷进来相见之后,即便尚未答话,只凭那举手投足,杜绾和灵犀便都知道这必然是一位诰命。果然,这位略显富态的中年妇人正是转运使王勋亮的夫人。寒暄了一阵之后,她就言归正传,那脸色却是带了戚容。

“我家老爷在两淮都转运使任上已经快十年了,一直到现在都不曾挪动位置。他早死了心,不打算钻营什么其它的。可如今英国公成了太师,原以为太太平平当一个安闲官儿就算了,偏偏这当口竟是有人查他,我家彬儿不争气,硬是让人抓了把柄。我知道小张大人是英国公最看重的子侄,此番既然到了江南,只求帮我家老爷一把!”

第六百六十章 火中取栗

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这曾经是张越上辈子最想过的生活。然而,这辈子后头这个目标几乎是不用努力就能达成了,哪怕撇开家族财富不提,父亲张倬几十年积攒下的财富也足可够他几辈子开销不愁,可前头那个目标却是渺无希望。

小的时候要读书,之后当了官则要去衙门点卯,乃至于还有比衙门理事更可怕的上朝。总而言之,阴历一年三百六十天,他几乎没几天是在家享福的。如今这一病倒是得偿心愿,可他在床上勉强躺了一天,就感觉到全身上下每处都不对劲,那种别扭就别提了。

“难道我就真的是劳碌命,一天不忙就不痛快不舒服?唉,看来真是命不好!”

“少爷尽胡说八道,您是天生的富贵命,天底下能有几个人比你命好?”

才喃喃自语了一句,张越就听到了旁边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侧头一看,他就瞧见是秋痕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美眸中尽是关切。想起上一回生病还是在兴和打完那一场艰苦的守城战之后,他不禁笑了笑。

“你说得对,生来就是世家子,是我自个非要往独木桥上头挤,而且还选了这么一条麻烦多多苦恼多多的路,再有抱怨就矫情了!”

说到这儿,他只觉得喉咙口痒痒,不由得咳嗽了两声,瞧见秋痕连忙双手捧了银唾盒过来,他就摇了摇手,又盯着床架上头很有些发黄的帐子发呆,忽然之间又惊醒了过来:“对了,绾儿灵犀哪去了,还有琥珀呢?除了崔妈妈和水晶,还带了两个小丫头,怎得只有你?”

“少奶奶由灵犀陪着在外头见客呢。琥珀在亲自熬药,她生怕下头伙计不用心,所以一定要自己来。至于崔妈妈和水晶她们几个,有的忙着帮忙待客,有的忙着安顿小静官,少爷你都病了,少奶奶生怕他有什么不妥当。就连二姑爷都在会客,今儿个就像在京城似的。”

说话间,外头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张越这会儿脑袋还有些胀痛,一时半会没分辨出是什么人,秋痕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随即笑道:“是二小姐来看您了!”

张越眼看着她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心里不禁好笑。都多少年了,这丫头始终是多话爽利的性子,有事情总喜欢搁在脸上,不喜欢放在心里,和琥珀竟是两个极端。正想着,他就看见秋痕陪着张怡进了屋。

张怡身穿藕色斜襟杭娟小袄,发上只插了一朵绒花,看上去显着清丽朴素,脸上却有几分苍白。看到张越摆手示意自己不要多礼,她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问了几句病情,她便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直到张越问外头来的是什么客人,她才嗫嚅着开了口。

“听说是昨儿个晚上彭师傅打发官兵的时候给人亮了他那千户的金字银牌,见人家还要聒噪,就报了三哥你的名字,所以别人就知道了是咱们住在这里。三嫂那里的是一位诰命,翰哥那里先见了知州衙门的人,随后又是附近卫所和千户所的军官。那位诰命三嫂留她用晚饭再走,这会儿已经让店家去预备酒菜了。”

对于杜绾的性子,张越自然是清楚得很。她固然是机敏独立的人,但那长袖善舞却是不得不做给别人看的。除非是朱宁这样的密友,张晴小五这样的至亲,她平素很少会特意把那些诰命千金留下来用饭。尽管此时精神不济,但他还是提起精神问道:“是哪家的诰命?”

张怡素来不太管外头的事,在家里的时候,接待往来诰命千金这种勾当几乎都是婆婆干的,她也就是陪着见一见,并不上心。听到张越问话,她不禁讪讪的,正要摇头表示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听到后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王大人家的内眷。”小心翼翼捧着药碗的琥珀缓步走上前,见秋痕连忙搬了一张凳子过来,她就把那药碗暂时搁在了凳子上,又让秋痕到下头厨房去看看李嫂子的粥是否煮好了,然后就解释道,“我记得上次咱们下江南的时候,少爷还和那位王公子有过冲突,之后他们曾经来赔过礼。这位宜人午后就来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紧事。”

倘若不是琥珀这么一提,张越几乎要忘了还有王全彬这么一个人,只是,两淮盐运使司都转运使王勋亮乃是张辅特意提过的名字,由不得他不上心。张辅素来不问政事,张家人出仕虽然沾他的光,但显赫的却少,妻族王家就更不用提,而且王夫人是出了名的不受请托。他当初就让人打听过王勋亮这位两淮盐王,只知道此人在任上十余年,办事几乎不出差错,但也没有多大的功劳,可这么多年来主管淮盐,绝不可能毫无手段。

“王勋亮……他的内眷怎么会到了徐州?”张越沉吟了一会,又问了琥珀几句,这才注意到张怡坐在那儿很有些不安,便温言说道,“这些天日日赶路,二妹妹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代我对妹夫说一声,我这一病,得劳动他多费心了。”

等到张怡答应一声出了屋子,张越见琥珀在床沿上坐下,又轻轻用调羹搅动着药汁子,他便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又接过了那药碗。仰着头一饮而尽,他忍不住眉头大皱,见琥珀已经是打开了一个满是蜜饯的捧盒,他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这些都是秋痕爱吃的零嘴,你竟然拿来哄我,还真把我当成了小孩子。”

话虽如此,他仍是随手拈了一个盐渍青梅丢进嘴里,由着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琥珀忙把一个厚厚的云锦靠垫搁在了他身后,他眯起眼睛靠了,又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只这会儿他实在是没精神想事情,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琥珀说起了话。说着说着,发现琥珀面色怅惘眼神迷离,他不禁怔了一怔,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放心,有生之年,我一定让你去一趟海南就是。”

“什么海南?”

正好进来的秋痕听见这么一句,不禁觉得奇怪,待张越三言两语岔开,她也就没在乎这些。她也不管张越说要自己来,硬是往床沿上一坐,一勺一勺喂起了粥,待到一大碗热度正好的瘦肉粥喂完,她方才笑嘻嘻地挑了挑眉,拿着碗转身一溜烟去了。

服药休整了一天,次日清早醒来,张越自觉有了精神,身上也爽快了不少,便再也不肯在床上躺着,硬是穿衣下了地。等到杜绾再次命人请来大夫把脉之后,那位在徐州颇有些名气的杏林名手忍不住赞叹了一番张越身体强健,却仍是再三提醒得歇息两天方可上路。这一来,张越自然名正言顺地过问了一番昨日丢下的事情,结果被孙翰指着鼻子讽刺了一回。

“你这家伙,当年就是主意多心眼多,如今也是一样,不是自己干的就不放心!罢了罢了,横竖我就讨厌这些斗心眼的事,还是你自己管来得正经。事情是这么回事,下番官军眼下全都闲了下来,除了守备南京之外,有不少打散了分派到两淮各个卫所。这些人比寻常军士有钱,再加上从前地位高,难免有不服管束夹带私货等等传闻,在卫所当中的名声很不好听。前天晚上是线报弄错了,知州衙门的巡丁以为有夹带私货的兵跑到咱们客栈来了,结果被彭师傅打发走之后,在隔壁一家客栈抓了个正着。所以昨儿个人家就派人来赔礼了。”

张越知道历史上的朱高炽是出了名的短命皇帝,心思原本就更多的投在朱瞻基身上,因此什么明升暗降,什么投闲搁置都没放在心上。毕竟,当初朱高炽一直深居东宫,他与其并没有多少往来,更何况他还和朱瞻基交往甚密,如今就成了忌讳。可是,即便早知道朱高炽即位必定会禁下西洋,听到下番官军如今的境遇,他仍是忍不住为之失神。

这可是一支曾经扬威西洋的海军,若困在陆地上,不出几年,这支官军就全完了!

“元节,喂,元节!”发现张越走神,孙翰不禁没好气地连叫了几声,等把人叫回了魂,他就摇了摇头,“总之,知州衙门和卫所都已经派人赔过礼了。不过是小小的骚扰,我也就代你打发了他们,没必要过于小题大做。你也别想太多,这下头人是不知道咱们的身份,所以才有这一遭,不会是别人针对咱们耍什么阴谋诡计。你病才好,多多休息,少动脑子!”

见孙翰口口声声关切的都是自己的身体,一番劝慰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张越虽觉得好笑,却也不无感念。等到人走了,看见杜绾噗嗤笑出了声来,他只得瞪过去了一眼:“笑什么,你也跟着别人来笑话我!”

“我只笑二妹夫不知道你多事的性子,他要是知道你不是担心别人算计你,而是在想着那下番官军,估计就得伸手试试你是否发烧了!”杜绾笑吟吟地在张越身边坐下,又打趣道,“我说夫君大人,你是不是在担心下番官军不得所用,想要设法伸一伸手?”

“我就知道这些想法瞒不过你。不过,这件事情不是眼下我就能够插手的,只是记在心里罢了。对了,王勋亮家里那位找你做什么?是有难处,还是表心意?”

杜绾收起了脸上的戏谑之色,淡淡地说:“表心意的话,他要么直接遣太太去京城,要么等你到了南京再说,万没有在半路等着的道理。再说,论拐弯抹角的辈分,你还得称呼那位宜人一声婶子。听说那位王全彬王公子在南京不知怎的得罪了锦衣卫,给关了起来,她正好到徐州来托人求情,谁知恰好得知你到了此地,自然就来求你了。虽说锦衣卫见官大一级,谁也惹不起,但王家毕竟是英国公的亲戚,也算走动得勤快的,南京锦衣卫不该轻易拿人。”

张越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随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确实是不该。但既然别人做了,总有别人的道理。要么是看中了他手握两淮盐政的权力,想把他拉下来;要么是借此要动一动背后的大堂伯;再要么,就是想要批一批大堂伯的逆鳞,看看大堂伯究竟是什么底线。前两种都太单纯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但后一种论理也说不通……罢了,等到南京再看。”

夫妻多年深有默契,因此,杜绾看到张越说完话之后,就无意识地将两只手绞在一起,上上下下活动着手腕,便知道他是动了怒。尽管知道这会儿该出口相劝,但话到了嘴边,想到王夫人的待人接物,她忍不住心里暗叹。

如今朱高炽重建三公三孤,一则是为了赏那些已经无赏可赐的武官勋贵,二则是为了尊崇那些跟从他多年或者是能帮着他坐稳江山的部阁文臣,让文武能够分庭抗礼。太师乃是三公之首,但自从当初李善长之后,三公之位就废除了,坐在这个位子上,英国公张辅束手束脚,很多事情都不好做。所以此次下江南,张越的处境何止比从前难一倍。

张越想着想着,眉头不禁拧成了一个结。朱高炽的位子远远比当初的建文帝朱允文坐得稳当,假以时日,当了二十多年太子的他只要能够继续用眼下这些部阁大臣,也会是一个好皇帝——但是,没有朱棣的魄力,却只一味追求休养生息,那种繁荣更多的却是虚假繁荣。赫赫有名的仁宣之治之后没几年就是土木堡之变,这其中或许有阴谋有诡计有巧合,却何尝不是那十年的后果?

“绾妹,咱们不在徐州多呆了,明天就上路。对了,你告诉李国修和芮一祥,把我之前让他们做的文章交上来,我要亲自看。”

见杜绾离去,张越端起桌子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那滚烫的水。他的文章学问师承杜桢不假,但更多的是继承了杜桢那种缜密却又发散的思考方式。就如同当初他认为孔子一句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一样,如今那些简简单单的事,也可以有多种理由。新君登基的一把把火已经够旺了,其中有赦免建文旧臣的善政,也有推翻永乐政令的意气,他能做的不是灭火,而是火中取栗!

第六百六十一章 伤心人别有怀抱(上)

张越在南京住了一年有余,此后又曾经因为巡查粮仓事来过一回,对于这座六朝古都熟悉得很。随行众人中,除了出生北地的李国修芮一祥两个少年看什么都新鲜,头一回南下的牛敢张布四个人也是沿途东张西望。其余人多半都在这座繁华的都城住过一阵子,进城之后的反应自然是寻常。如今南京的居民比当年锐减了三分之一,街上瞧着竟有些空空荡荡。

一行人从江东门入城,张越便让杜绾带着其他人等先去宅子安顿,自己和孙翰分头前往衙门。他带了牛敢和张布顺着江东门大街一路直行,穿过好几条纵向巷子,远远就看到了一座上书忠廉二字的木质牌楼,立刻快马加鞭奔了过去,疾驰了一箭之地便跃下了马来。

应天府衙坐落在西楼牌坊中段,紧挨着府东街,两边都有牌楼,张越刚刚经过的就是西牌楼。进了府衙正门便是三丈长的大照壁,上刻江牙海水及莲花图案。如今已至年关,大堂空闲了下来,因此引路的衙役直接把张越带到了二堂。这一路上,张布牛敢东张西望,见这府衙气象森严屋舍无数,都忍不住暗地咂舌,心想就连京师的兵部衙门和礼部衙门也比不上这般景象,及至听说这里里外外共有两百余间房舍,两人就更讶异了。

“永乐十八年先帝迁都,从南京调了将近三万民匠充实北京,如今这南京却是冷清多了,咱们府衙也不像从前那么繁忙。”

如今的应天府尹章旭昔日曾经是张倬的上司,因此张越拜见之后,他便笑着召集了其他属官各来相见,又亲自领人在府衙之中转了一圈。由于张倬曾经当过一阵子江宁知县,之后又升任应天府治中,如今张越来此地上任,恰是给人一种父去子继的感觉。

张倬当初任职时不揽权不争权,为人恬淡,上司同僚都相处得好,而应天府向来人事变动不大,如今上下官员和当初几乎没什么变化,因此对于这个昔日同僚之子,众人自是客客气气。而即便是年纪最大的几个老官员,也不会在这时候倚老卖老。

府丞仅次于府尹,高于治中和通判,即便张越年轻,那也是上司!

等到了二堂后头的官舍,章旭就转头笑道:“元节老弟,这后头便是府衙官舍,除了我之外,何治中罗通判等等也都住在里头。我已经让人去腾挪几间屋子……”

听得官舍二字,张越就快速扫了一眼旁边的几个同僚,见人人都是面露异色,曾经当过正印官的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府衙虽说屋子多,但属官也多,尤其是如今的应天府。府尹这个正印官占的是最多最好的屋子,剩下的几个佐贰官这么一分,剩下的屋子自然是紧紧巴巴,如今尽管是府丞出缺才由他递补,但指不定人走了屋子就给人占了。

因此,不等章旭说完,他便笑道:“这大过年的,哪有让人腾屋子的道理?当初家父在外头也有一处屋子,距离府衙近得很,我还是住在那儿便利。只不过,朝廷有制度,还请各位帮忙通融一二,不要让我为了这事遭人弹劾。”

听说张越不占用府中官舍,从章旭以下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毕竟,不是每个当官的都是家境殷实,要是做官之外还得在外头赁房子住,他们就真得去喝西北风了。于是,朴素的接风宴之后,张旭亲自把张越送到了二门,等到人一走就冲一众属官点了点头。

“由其父必有其子,张倬昔日便是谦逊宽和,他的儿子如今看来也有些这做派,没有年轻得志的傲气。只不过,今天衙门封印,日后开印办公的时候,你们却得谨慎些。他可不比张倬,名声在外必有凭恃,别给年轻人取笑了去!再者,大家也别议论什么失势之类的话,朝廷用人如何,还轮不到咱们评论!”

张越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一来竟是让应天府衙上下人等赔足了小心,到了家之后,他便看到同样赶了回来的孙翰。因孙家昔日的房子早就卖了,两边又是至亲,离京的时候,两人就商议好了此次住在一块。尽管偌大的英国公府还空着,但张越不想那么招摇,因此还是搬进了当初他们父子在南京时曾经住过,后来张倬又呆过好一阵子的那座宅院。

这宅子原本是一座小跨院,但既是前几年张倬在南京当官时住过,所以曾经数次扩建,又因为张辅发话,特意把英国公府的两处院子一同纳了进来,两家人住着自然是绰绰有余。这里固然空了一年多,但前一阵子得到消息就开始整理,如今早已收拾得干净整洁。

南京有五军都督府,有六部都察院,就连锦衣卫和众多卫所也是一应俱全,俨然一个小朝廷,但皇帝太子都不在此处,这里更没什么要紧政务需要处置的,因而整个南京管的主要就是江南财赋,犹如一个占地极大的养老院,唯有应天府还忙碌一些。即使如此,眼下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张越办好一应上任事宜,衙门就封印了,他一下子又得了数日的假。

从前是欲求几日假而不可得,如今却是一来就放假,对于这种闲散的日子,无所事事的张越自然觉得不习惯。原本还想出去转转,奈何杜绾说他是半个病人,又道等了过年再名正言顺出去拜客,硬是把人留在了家里。

看着众人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准备过年,他索性把人支使出去打探消息,自个到书房里头琢磨着写对联。这是洪武年间就在民间流传开的老规矩了,再加上如今丧礼因袭洪武旧制,二十七日一过,禁忌并不多,因此街头很早就卖起了红纸。不但各户人家大门口需贴上春联,就连影壁家具窗户门板等等地方,也要贴上大小不一的福字,只为了过年讨一个好口彩。

“少爷,李公子和芮公子来了。”

正在低头写福字的张越头也不抬地吩咐人进来。瞥见两人进屋行礼,他随口道了免,等到写下了福字的最后一竖,这才搁下了笔,又拿起这张斗方轻轻吹了吹,对两人点了点头:“这应该是你们头一回出远门,也是头一次在外头过春节,饮食作息可还习惯?”

李国修连忙抢着答道:“回禀大人,我家也是打南边迁到北京的,没什么不习惯。”

芮一祥人虽聪明,却老实些:“京城有暖炕,南京这边却往往是用炭炉和汤婆子取暖,晚上睡到半宿常常觉得阴冷,我早上对张大叔提了提,他二话不说就让人给我加了新被子。饮食上头也是顿顿都有鱼肉,我实在是觉得过意不去,大人太厚待咱们了。”

张越见李国修在旁边犹如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不禁哑然失笑,当即问道:“你们也该知道,族学中甲班的人由陈夫子带领,早咱们一步下江南游历了。我只问你们,可知道我这次让他们下江南,又挑了你们两个年纪小的跟着来,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两个少年一路上就探讨了无数回,昨儿个晚上住定下来又琢磨了好一阵,心里总觉得族学中夫子们的说法很不可信。此时此刻,两人对视一眼,又是李国修先说话。

“族学里头多半是北方学子,很少有南方人。院试乡试暂且不说,从前会试,向来是南方学子高中者远远多于北方,大人应该是想借着下江南的机会,让咱们见识一下江南的才俊,也好让大家收起自满之心,不要因为在族学中成绩优异而自满。”

芮一祥看见张越不置可否,便咬咬牙说道:“这一路上大人常常在歇息的时候考较咱们两个,又指点颇多,您……您可是想把咱们收在门下?”

看到李国修脸色大变,冲着同伴连连打眼色,张越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觉得这两个少年着实有趣。由于朱元璋朱棣两朝都很忌讳科场上座师门生那一套,民间颇有才华的士子往往在拜师上头动足了脑筋,但那些文坛领袖却很少轻易收学生。如杨士奇这等人,推荐的人虽不少,却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弟子,但屡次主持会试却多了不少门生。他这辈子不曾入翰林,也不可能去主持会试,要门生满天下自然无望,但也想栽培一些可用之才。

“你们俩说中了一大半。我确实想告诫族学中那些学子不要自满,学无止境,若是坐井观天,就算金榜题名,日后前程有限。至于后一条……我的文章学问都算不得最顶尖,教书育人不过是误人子弟。为官并不是只看学问,让一位饱学鸿儒去主持水利,未必比得上让一个小吏出身却精通水利的官员。人有专精,官有专才,你们可明白这个意思?”

两个少年已经是被张越这一番言语给说得懵了,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李国修方才一下子警醒了过来,忙拜倒了下去,芮一祥的动作也只是比他慢了小半拍。看到这情形,张越不禁哑然失笑,遂摇摇头道:“都起来吧,我才二十出头,收什么学生,说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我只想借着此行教授你们一些东西,并不为了什么师生名分。我这个府丞管的是应天府学,来日你们到那里呆上一个月,等以后再随我进衙门学一个月,有什么话到时再说。”

把两个一头雾水的小家伙打发了下去,张越看了看桌子上那些春联福字,忍不住想到了尚在京师等着应会试的那三个人。顾彬比他还年长一岁,这些年厚积薄发,会试至少有九分把握;张赳多次挫败,性子日渐沉稳,也是很有希望的;只有方敬……小家伙凭着胸中憋着的那股气考中了举人,如今成日在家发奋苦读,先头也没时间送他,要说会试却是堪忧。

科举这条道,可不是憋着一口气发奋就能达成的,机缘比什么都重要。

第一次在南京迎除夕时,张辅和王夫人都在,那一顿团圆饭还是和张輗张軏一块吃的,那种气氛冷得和寒冰差不了多少;第二次在南京过年三十时,他搂着新婚妻子看一夜烟花灿烂,和父母过了一个温馨愉快的春节;如今这第三次,张越却是喝了不少酒,竟是在围炉守岁的时候揽着儿子静官睡着了,等天明醒来的时候完全不记得昨晚上自己干了些什么。

只是,他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时间。这正月的头三天,恰是一年到头亲朋好友走动最多的时候,也是他须得借此拜访人的大好机会。因此,一大清早,他和杜绾装扮一新,双双出了门——但却是赶往不同的地方。府衙那边的诰命女眷自然是杜绾去见,而张辅提点过的那些人,则是他非得自己去见不可。

永乐皇帝朱棣大丧之后,郑和便奉旨下了南京,这些日子一直住在马府街一座御赐的宅邸内。若是在北京,尚有正旦大朝赐宴等等,但如今他在南京,正月初一却是闲之又闲。对于带下番官军镇守南京,他并没有什么怨言,可听到外头那些议论,他却是觉得心灰意冷。

带兵在海上漂泊多年,他对这么一支官军自然是颇有感情。这都是些开得船下得地厮杀的勇猛汉子,如今竟有人说这些人闲着难免出事,要派他们去修南京宫殿!

“父亲,父亲!”

看到养子郑恩铭撞开门帘入内,郑和便没好气地训斥道:“什么事这么冒失慌忙?”

“门外有人送来了不少礼物,道是宫中张公公捎带来的。”郑恩铭笑呵呵地把礼单子双手递了过去,随即就搓了搓双手道,“您到了南京之后,就几乎没人来看过您,想不到张公公倒还惦念着。今儿个一整天,除了那些商人,这还是头一份节礼……”

“张公公?张谦?”

郑和满肚子纳闷地打开了那礼单,一目十行看了下来,心里立刻一突。东西中间既有寻常土产,也有名贵药材,但若不是和他极熟的人,断然送不出这样的礼来,足可见确实是张谦所为。然而,那下头的落款处,却分明是龙飞凤舞写着张越。这位被明升暗降的小张大人,竟然答应张谦给自己捎带东西?

第六百六十二章 伤心人别有怀抱(下)

郑和离开京城只比张越早数日,在他之前,王景弘就先行一步到了南京。两人一起下西洋六次,每次都是一正一副搭档,彼此之间自然是交情再深厚不过,不管是一同做什么事情都能彼此互补。然而,这一次的勾当却和从前完全不同。率下番官军守备南京的旧例从前也有过,但只是从西洋回来的那段时间,随时随地还要准备继续起航,可这次却可能是永远!

这会儿,他已经把王景弘请了过来,把刚刚得到的那份礼单子撂给了他。王景弘接来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随即就抬起头笑道:“没想到咱们俩一块来南京养老,张谦居然还能惦记着。这蛇油治风湿是最好的,咱们都能用上,还有北边贡的羊毛毯子,奴儿干都司的鞣皮靴、长白人参……也难为他一样样都想到了,却是比那些恨不得咱们走路的白眼狼强。”

听到这话,郑和顿时哑然失笑,当即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都多少年了,你这人就是不愿意凡事多琢磨。张谦的为人还要你说?他一贯不是踩低逢高的,在宫中也低调,早就得太……皇上青眼,所以这次才能留下来。他记着咱们固然是有心,但是,托张越给咱们捎带东西,这便是有另一番意思了。”

王景弘出身福建海边,自幼便通习操舟之术,之后因生计所迫,方才在同乡宦官的引荐下入宫,自然比不得在王府中浸淫多年的郑和,此时便有些纳闷。思量了好一阵,他方才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个念头:“你是说,张谦不怕别人知道此事,也打算养老?”

“张谦毕竟也年纪不小了,老占着位子未免没趣,再说,他因为姓张,原本就和张家走得近。你且看着,三五个月之内,对他必定就有别的安排。”郑和深深叹了一口气,神态更是怅惘了下来,“他下番的次数不比你我,还可以说丢开就丢开。景弘,这些年来,下西洋多半是你和我,去西域的是李达,入藏的是侯显……相比侯显李达,咱们是最放不开的。”

原本这些心思都死死压在心底,但这会儿却全都被勾了起来,无奈之下,王景弘只得侧过头去,假作迷了眼睛,旋即才无奈地说:“我好容易压着下头,你偏又提此事!如今户部等等无不是责怪下番耗费巨大,又连海禁都提出来了,这西洋恐怕咱们这辈子也是无望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我只问你,军中怎么办?”

驻守南京的京卫一如北京,也有金吾前卫后卫羽林前卫左卫等等,一应卫所加在一块,也有号称雄军十万。然而,由于最精锐的军士悉数北调,如今留下来的不是年老的就是还小的,战力远远比不上北京卫。而江南地少人多,在南京附近屯田不切实际,因此大多数人都是守着江南这富庶的地方,靠着一丁点军粮俸禄过日子。别人还好,下番官军哪受得了?

“之前已经有两千最精壮的兵卒分到了两淮各地卫所,剩下的驻守南京城中的大约还有几千。他们里头很多都是过惯了好日子的,如今我却听说,那些家口多开销大的,过年了还有人揭不开锅!要单单是眼下这样的驻守也就罢了,如果真去修南京宫殿,我怕……”

“不要说了!”

郑和本就觉得心烦意乱,此时更是脑袋嗡嗡作响,本能地喝止之后就陷入了沉默。良久,他就对王景弘无力地摆了摆手:“你派人去见见那些军官,让他们好好约束下属。就说是我的命令,谁要是敢闹事,严惩不贷!之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们才能过得阔绰,如今就来埋怨朝廷,没有这样的道理!景弘,这当口心软不得,出了乱子就是大麻烦!”

从马府街郑府出来,王景弘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随即就拉紧了身上的披风,心情极度不好。因为郑和的那种态度,他本想要说的话如今却不敢说出口。就在过年之前几天,因为支粮米还是支钱钞之类的争执,数十名下番官军被行了军法,这会儿还有好些人趴在床上动弹不得。要知道,往日这些人可是从来没有在乎过朝廷的赏赉。

过惯了好日子,一下子跌落下来,他们自己都受不了,何况别人?

张越差遣了彭十三往郑府送礼物,自己走了几家勋贵府邸,便注意到有人尾随。好在他此行并无不可示人之处,因此乐得大大方方。等到傍晚起风的时候,他出了最后一户人家,这才上了车往回赶。此时天色昏暗,眼看就要宵禁,天上又飘起了小雪,当他挑开车帘向旁边的张布使了个眼色的时候,这条粗壮大汉就冲他摇了摇头,表示盯梢的人已经走了。

得到这么一个答复,他瞧见四周无人,便出了马车,随行四个护卫中立刻有一个下马猫腰钻进了车里。他从马褡裢里头取出了一件素色披风,系好之后戴上避雪的斗笠,看上去毫不起眼,这才翻身上了马背。完全准备停当,他冲着赶车的车夫吩咐了一声,又对牛敢细细嘱咐了一遍,直到那马车和护卫们往前头走了,他这才一个人掉头疾驰离去。

由于这天是正月初一,此时此刻街头已经没了几个人,官民百姓多半都在家里烫酒围炉团圆。张越按照信上所说的指示找到那条街的时候,街上大多数店都已经下了门板,只有一家小酒馆还挂着酒旗,里头透出了昏黄的灯光。他策马上前,见一个小伙计迎了出来,便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他,然后就跨过门槛进了店。

小酒馆中统共只有五张桌子,这会儿只有靠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有人,除此之外便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掌柜。见到张越进门,那伙计把马牵到后头去了,那老掌柜就亲自上前颤颤巍巍下了门板。须臾,小伙计从后头门里出来,抱了一小坛花雕放在桌上,又端上了火盆锡酒壶和筛酒的竹网来。老掌柜亲自送上了几盘酒菜,继而也不多话,和那小伙计一同下去了。

张越这才摘下了斗笠,见桌上是五香猪头肉、炒鸡蛋、木耳炒冬笋、烩豆腐四个菜,袁方正在亲自执壶筛酒烫酒,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连忙要上前帮忙。然而,袁方却摆手止住了他,又笑道:“这么多年了,难得这么悠闲对坐,你且让我自得其乐一次。”

没奈何,张越只得缩回了手:“袁伯伯若是喜欢,以后过年我也来陪您就是。”

“都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给人看到了你知道是什么下场?你是有家有口的人,我这牌名最好是生人勿近……算了,你既然来了,就好好喝一杯!”

热热地筛了酒,袁方就往张越面前的杯子中注满了,又自己斟了一杯,见他举杯为敬,他就笑着回了,又挟了一筷子木耳。这些热腾腾的东西下肚,他就觉得身上热了,但更多的却是觉得心热。打从妻子过世,除了最初曾经和沐宁一起过春节,他渐渐就习惯了逢年过节一个人对灯独酌,因此张越留言说正月初一要见他一块儿过节,他最初极想对着人狠狠教训一顿,但最后真正见了人,那教训也只是轻描淡写就过去了。

被张越连敬了三杯,他就轻轻用手遮住了杯子:“你今天来找我,只是为了一块过节?”

“只是为了一块过节。”张越拿过酒壶,自己又满斟了一杯,这才笑道,“在京师的时候忙得没空闲,就是有空闲也生怕眼睛太多,所以总不敢这么放恣一回,如今总算是到了南京这闲散的地方,我总算是得偿心愿了。想当初我成婚时给您送了请柬,袁伯伯送了礼却不能来;我那一双儿女办满月酒,你也同样是礼到人不到;这次过年我总得陪您喝喝酒。”

这寥寥几句话却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袁方那脸上不觉露出了微笑:“你这小子!什么都不像你爹爹,偏偏这鬼脾气却像他!那会儿他在家里不得志,明明中秋节该回去陪着你家老太太,他却偏偏忙着给我家那口子请大夫……多少年的事了,想起却仿佛在昨天。”

见袁方举杯一饮而尽,张越本想开口问一句,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尽管如此,但袁方足足当了十几年的锦衣卫,眼睛何等锐利,自然不会漏了这一表情,不禁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你从来不问我和你爹的事,难为你耐性这么好,真能忍得住。其实你只要问一句,我和你爹谁都不会瞒着你。”

张越正挟了一片猪头肉慢慢嚼,听到这话不禁为之一噎。手忙脚乱地灌了一杯酒,偏生又差点呛着,他少不得又忙乱了一阵子。等好容易收拾干净定下神,他不禁讪讪地说:“我只是怕贸贸然出口碰个硬钉子。既然如此,我现在问也不迟,还请袁伯伯给我解一解疑。”

尽管张越小的时候并不经常出府,但既然有张倬,袁方自然曾经见过好几回,此时听到他顺竿子爬了上来,赫然还有些当年的孩子气,不禁怔住了。沉默了老半晌,他就提起了锡酒壶,发现空空如也,就舀了筛酒,烫得滚热了,这才转过了身子坐下。

“洪武初年,陕西乡间有一个教书先生,虽然没有功名,但却是极有学识的,在四乡八邻也名气不小,人人都称一声袁夫子。那些年陕西灾荒不断,他家里的几亩薄田加上私塾的束修,总算撑持了这个家。他那妻子赵氏是民家女子,十四就嫁了他,很是贤惠。夫妇俩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日子虽不富足,却还过得。”

短短几句话,袁方就停顿了三次,每次都是痛饮一杯。尽管他语气平淡表情平和,张越却感觉到下头必定不是如此平和得光景,不禁捏着酒杯仔仔细细听着。

“那时候还是大明开国之初,北边有鞑虏,中原也不太平。洪武三年,民间起事不断,多数是用白莲黄巾等等旗号聚众造反,广西、山东、福建,这里扑灭了那儿起来。这其中有些是因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但也有的是因为国朝初定,有人还野心勃勃。这原本和那家人没什么关联,谁知道有一日,村里的屠夫却忽然带着十几个人闯进了他们家中,对着那教书先生的妻子纳头便拜,口称公主。夫妻俩哪曾见过这个,都惊呆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倘若袁方所说的时间换作是永乐初年,张越指不定还会以为是什么建文帝后裔跑到民间躲藏之类的老套戏码,但此时闻言却不禁愕然,本能地开口问道:“那屠夫可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你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古往今来,朝堂上夺嫡固然是残酷惨烈,可民间也有的是想当皇帝的人。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个屠夫原本就是村里有名的富户,却听相士蛊惑,说他有辅相之命,只要找到了当初遗落在民间的宋室皇族之后,就可以夺取天下,可笑那个蠢人居然相信了。村里倒有一户姓赵的人家,偏生父母亡故,只余下了这么个女儿,于是,他纠集了几个乡间土豪,直接找到了这位袁夫子家里。”

袁方看了一眼张越,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就自顾自地又满饮了一杯,这才继续说道:“那袁夫子虽然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可既是读书的,就知道这事情的利害,更知道妻子压根不是什么皇族之后,少不得苦苦相劝。而那帮愚民早就是红了眼睛,哪里肯听,威胁若是不从便杀了他全家。百般无奈之下,他想设法拖延借机去上告官府,结果对方硬要赵氏按下手印,立刻聚众造反。袁夫子知道事情必不可免,若是不从,那伙失去理智的暴徒必会杀了他全家。在这种情形下,他硬是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法子。”

“袁夫子索性干脆答应了,又和众人谈好了条件,随即支使妻子去准备饭菜,把儿子关在了后屋,自己则是搬出了几坛珍藏多年的酒。那屠夫却是警醒人,酒菜上来全都要他先尝过,众人就这么一直吃到醉醺醺。等袁夫子打开最后一坛酒的时候,众人已经是忘乎所以,那屠夫却仍然是让他先饮,随即众人又痛饮了起来。谁都没料到,袁夫子竟是在酒里下了鼠药,又第一个一口喝干。那些人不疑有他,自是一个个全都中了毒,结果毒发之后立时乱成一团。等那赵氏听到动静,厨房门却已经反锁了,她好容易砸开门来到前头,却发现一地都是死人。原来前屋中一番厮打之后,所有人竟是一齐同归于尽。”

尽管张越这一世已经见识了好些惨烈的事,比如翠墨父亲康大海的经历就让他每每想起就觉得扼腕,但是,此时听袁方这淡淡的叙述,他却觉得一股寒气油然而生,竟是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他正想继续追问,却不想袁方已经是半醉,却在那儿摇了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