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张越当初经过苏州时也让彭十三去打听了一番,只没有这么详尽,听胡七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栩栩如生,他的眉头不禁越皱越紧,继而便冷笑道:“自己不干净还敢弹劾别人贪墨,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微微一顿,他就想到了一个法子,当下就吩咐道:“南京如今龙蛇混杂,各式各样的眼线人等太多,你不要呆在这里。你去苏州,把那位巡按御史的劣迹张扬开来,尽可让百姓知道这是一个什么货色。注意一些分寸,把事情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如果还有工夫,查一查南直隶的其他御史,倘若也有官声不清的,不妨也撂出来。”

当年有人密告袁方和张家有私便是都察院手笔,如今要对付这么一个衙门,胡七自然是心中高兴,忙答应了下来。由于是昨天刚刚到南京,袁方这个都督佥事却是比张越更显眼,他尚未去见过,此时少不得向张越打听了一番,听说一切都好,他总算是如释重负。可就在这个时候,外头陡然传来了一阵大喧哗,其中仿佛还夹杂着差役的喝斥声。

听到这动静,胡七登时心中一凛,才想站起身,张越却示意他不用动,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身上赫然是一袭酱紫色松江棉袍,头上戴着瓦楞帽,因当初那络腮胡子已经剃了,只余下颌一缕长须,看上去丝毫没有从前那股彪悍之气,只像一个寻常江南文士,他便问道:“你难道忘了你此来用的是身份?”

“大人是说滁州一个久试不第的老秀才?”胡七答了一句,旋即恍然大悟,“没错,正因为没了谋生的路子,所以得夏大人所荐,来寻大人混口饭吃。”

张越含笑点了点头,又轻轻把扇子一合,因叹道:“我如今虽不是正印官,府衙的事务也不忙,但故友推荐,总得照拂一二。既如此,你就留下吧。只官府不是好厮混的,你却得守我的规矩……”

就在这时候,那雅座包厢的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却是两个身穿五城兵马司号服的巡丁冲了进来。一看清里头的人,其中一个巡丁便愣在了当场,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张大人。听到这话,原本想要上前呵斥的另一个人顿时止住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张越。

“可找到了人?”

随着这一声威严的声音,一个中年人背着双手走了进来,一看见张越,他便笑了起来,目光仿佛不经意地往张越对面的胡七身上一扫,他的面色顿时一僵,旋即才干咳了两声:“这么巧,原来张府丞也在此地。”

“友人向我荐了一位幕僚,所以我就到这太平楼见一见。”张越泰然自若地答了一句,见刘观那目光四下里打量,仿佛要从这里找出什么人来,他不禁哂然一笑,庆幸今日来的不是袁方,又佯装不解地问道,“总宪大人支使了这么多五城兵马司的人前来,又是何道理?”

刘观见这里决计不像是藏着人的光景,心里不禁有些失望,口气却仍是淡淡的:“自然是为了拿南京锦衣卫的那个唐千。据刘俊供述,大多数事情都是因他而起,我怀疑他幕后有人主使。一个不起眼的总旗,怎么也不可能有那么天大的胆子。”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惊喜的嚷嚷:“大人,那唐千找到了!”

闻听此言,刘观一个箭步就赶了出去。张越虽早知道袁方让人从唐千那儿掉包,弄到了王全彬的供书画押,此时却仍是对胡七使了个眼色,两人遂也往门外走去。到了外头,却只见五城兵马司的人把整个二楼都封了,楼梯口还站着好些看热闹的,全都是议论纷纷。

到了门口,张越就看见二楼另一边尽头处,一个人犹如死狗似的被人从屋子里拖了出来,两腿还在拼命蹬踏,却是看不清头脸。眯起眼睛看了一会,见那边防范森严,他也没兴趣再瞧,正打算和胡七返回里间,却只听那个人忽然声音极大地嚷嚷了一声。

“袁大人救我!”

闻听此言,张越心头大震,总算他如今历练颇深,面色丝毫不变,仍是站在那儿看热闹。见那人一路被拖下去,一路嚷嚷个不停,楼上楼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到了,他心中怒极,见身边没有其他人,顿时忍不住低声骂道:“竟然用这种手段,卑鄙无耻!”

胡七亦是聪明人,张越能想到的他也同样想到了,此时也不禁眉头大皱。两人正一筹莫展之际,就只听太平楼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比刚刚更大的喧哗声。张越看见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排开外头守卫一溜小跑冲进来,心中不禁一动。待到听清楚那人说的话,他先是一阵惊讶,随即面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意。

“总宪大人,南京刑部派人急报。有人把先头那位锦衣卫总旗唐千捆绑之后送到刑部,如今赵尚书已经验明正身下了大牢。赵尚书说此事不归他管辖,请您赶紧回去!”

第六百七十八章 针锋相对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此前南京锦衣卫的那桩公案不但震惊了朝堂,而且还在民间引起了好一阵响动。虽说小民百姓不知道权贵之间是怎样的斗争,但锦衣卫三个字在南京一带足可止小儿夜啼。老一辈经历过洪武朝蓝玉案胡惟庸案等连番大狱的,决不会忘记锦衣卫恐怖的手段,决不会忘记那些时日掉下的无数脑袋;就是小一辈的,没见过从前也见过纪纲那会儿飞扬跋扈的光景。因此,对于官府这些天查锦衣卫,无数人拍手叫好。

这会儿那差役的大嗓门一出,楼上楼下顿时安安静静。由于早就安排停当,锦衣卫的那些事被一张张嘴那么一宣扬,内中一个个人物自然是人尽皆知,尤其是唐千这个名字更是深入人心,谁都知道那就是帮着刘俊冤屈忠良的那个狗腿子。于是,太平楼的酒客们都傻眼了。

刚刚刘观带着巡兵呼啦啦这么冲进来,早有好事的嚷嚷出这回是来捕拿此人的,如今楼上拖下这么一个家伙,这个差役却说正主儿已经被人送到了刑部,还验明了正身。倘若那个是真的,眼前这个家伙又是谁,他高声嚷嚷“袁大人救我”又是什么意思?

原本正悠然走下楼梯的刘观一听那嚷嚷就已经变了脸色,此时见众人脸色微妙,他更是面色铁青。盯着那个满面欢喜的差役,他恨不得一个窝心脚把人踹出门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在人前又向来以温和著称,这会儿就是再恨也只能摆出平易近人的面孔。走下最后几级台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人,这才问道:“是刑部赵尚书让你来的?”

“是。”那差役长跪于地,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几个百姓把人扭送过来的,赵大人也很吃惊。待到让南京锦衣卫指认了人之后,赵大人这才确定没弄错,当即下令重赏了那几人,又把唐千下狱羁押,又吩咐去报了太子殿下,还派了小的前来知会总宪大人。”

刘观起初还猜测眼前这人只是虚言欺诈,纯粹想要搅了他苦心布下的好局,然而,听着听着,他的一颗心就渐渐沉了下去,待到最后,他再无怀疑。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咬牙切齿难以气平。

那个唐千几个月不见踪影,守备府、应天府、刑部、锦衣卫……这么多衙门全都没抓着人,结果竟然让区区几个小民百姓给抓着请赏?这消息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他刚刚造出声势的时候来,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还有,他特意命人跟着张越,今天好容易在这太平楼上把人堵了个正着,为何偏生和他见面的竟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尽管极其不甘心,但此时此刻毕竟不是犹豫的时候,因此刘观只沉吟了片刻就笑道:“不愧是赵尚书,竟是抢在我前头。传令下去,立刻回刑部!”

五城兵马司的人平素只管市井治安,今次跟着刘观办事,这些往日有背景后台的地方都能随便闯,原本极其得意,谁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事情就变了个样子。听了这命令,一众巡兵权虽然傻眼,却是不得不遵。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底楼大堂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大人且慢!”

随着这一声喝,楼梯口的一张桌子旁却是有人站起身来。那少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身材矮小,头戴青布方巾,身穿茄色杭绢直裰,阔眉大眼,竟是别有一番精悍气势。他仿佛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所有目光的中心,只看着扭头瞧过来的刘观,忽然深深一揖。

“敢问总宪大人,若是刑部已经拿住了那个唐千,刚刚北城兵马司巡兵拿住的这个又是谁?倘若他不是唐千,刚刚使劲叫嚷什么袁大人救我又是何义,为何不辩解是兵马司抓错了人?咱们在座的老老少少全都听到了,刚才兵马司上上下下全都说唐千已经抓着了!”

在座有此疑问的并不单单是这么一个,但碍于那位是当朝正二品大员,大多都只能把猜测放在心里。这会儿有人胆大包天起了头,楼上楼下顿时传来了窃窃私语,那七嘴八舌的声音很快便把这儿变成了喧闹的集市。

二楼凭栏而立的张越也觉得颇为意外,打量着那个少年,见他昂然挺立丝毫没有惧色,他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他并不认识此人,但能够当庭责问都察院掌院,这胆气却是极不寻常。刚刚那几句问话颇为犀利,他更感兴趣的是接下来这少年会说出什么话来。

在这种气氛下,五城兵马司的人倒还好,刘观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那犹如刀子般的目光更是死死盯着那个搅局的少年。见对方丝毫不怵,他心中更是恼怒,当即冷哼了一声:“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懂什么朝廷大事刑狱道理?”

这已经算是居高临下凭身份资历压人了,可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之下,那少年不退反进,竟是往前跨了一步,又提高了声音:“学生虽年幼,却是苏州府生员,自幼通读大明律!总宪大人奉钦命行事捕拿犯人,太平楼上下无人敢置词。但拿问如此人犯,偏放任疑犯大呼小叫声传四处,可是缉拿之道?既然南京刑部已经收押了正犯,此人偏还自陈是那唐千,还嚷嚷得无人不知,更咬死了所谓袁大人,分明是别有用心,抑或是存心构陷……”

“住口!”

听到构陷两个字,刘观终于再也沉不住气了,一口打断了那少年的话,声色俱厉地斥道:“将这个胡言乱语的黄口小儿赶出去!”

闻听此言,顿时有一个差役疾步冲了上去,二话不说就要去扭那少年的胳膊。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当口,旁边忽然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来,一拨拉就把那虎背熊腰的差役撂到了一旁。见此情景,那个惊魂未定的少年连忙退了两步,竟是不管不顾地又高声嚷嚷了起来。

“大人身为都察院都御史,难道就没听过民间风评?巡按御史贪如狼,科道言官猛若虎!苏州知府骆大人被南直隶巡按御史侯大人弹劾,这本是最平常不过的监查,可民间反应如何?如今苏州府上下正在上万民请命,请求留下知府大人,严惩贪恣不法的御史!都察院若不能公正严明,那么天下哪里还有廉洁公正?”

此话一出,楼上楼下顿时一片哗然,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叫了一个好字,就只听四下里喝彩不断,一时间竟是全是应和支持的声音。张越虽觉得那少年冲动了些,可听到苏州府的时候,他的心中不禁一动,又抬头看向了刘观。果然,只见这位都察院总宪已经是气得脸色抽搐,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发作。当此时,他不好再袖手旁观,立刻快步走下楼去。见牛敢拦在那少年身前并不动弹,他不禁莞尔一笑。

既然已经明白刘观刚刚闯入自己包厢不怀好意,张越这会儿自然不怕出面打圆场会惹来对方什么联想,笑呵呵地举手长揖,随即说道:“刘大人,既然刑部赵尚书已经派人过来相请,事关重大,大人何必耗费时间和一个年轻生员计较?至于这人犯的身份,那边是真的,这边自然就是假的。还请带回去好生审问,看看是谁在幕后主使,让他竟然敢虚陈身份胡编乱造!今儿个在场的人这么多,传扬出去名声可不好听。”

张越这么一上来,刘观哪里不知道自己的计策已经为人洞穿,气怒之下,眼睛越发眯成了一条缝。只刚刚那少年尚且不惧他的逼视,这一招对张越更是没作用。因此彼此对视了一会,他便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多承张府丞提醒。来人,收兵,押上这家伙去刑部!”

这时候,被刚刚这连番事件弄得呆若木鸡的五城兵马司官兵方才醒悟了过来,慌忙把那个五花大绑的人推搡了出去。和刚刚下楼时的动静相比,那人眼下却成了哑巴似的一声不吭。须臾,那些腰佩钢刀的军士就如同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而最后出去的刘观盯着张越看了一会,又扫一眼那犹自不服气的少年,淡淡地撂下了一句话。

“张府丞少年得志,所以惺惺相惜,对于这等狂妄小子也如此维护,可你不要忘了,今时不是往日!”

张越却笑容可掬地躬了躬身:“多谢刘大人好意提醒。今时确实不是往日,只下官从来就是走的一条道,从来不曾脚踏两只船,自然问心无愧!”

大步离去的刘观脚下一滞,但随即便加快脚步出了门。等出了这座太平楼,他不禁转头打量了一眼那光鲜的招牌,这才冷笑一声拂袖而去。门口的小伙计瞧着大队人马陆续离去,等到全都不见影子了,这才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向掌柜报信。那掌柜见不少刚刚喝过彩的人起身要走,忽地灵机一动,四下里团团做了个揖。

“各位客人放心,官府的人已经都走了!既然正主儿已经落网,此事和咱们无关,今儿个是让大伙儿受惊了!不过各位不必担心,小店乃是黔宁王府沐家底下的产业,官府没事情也不能随便来骚扰。今儿个我代敝东做主,大伙儿的饭钱酒钱一概全免!”

这一下众多宾客顿时高兴了起来,哪怕是起身要走的也都重新落座,上上下下更是传来了无数吆五喝六觥筹交错的声音。张越此时已走到那少年跟前,正要开口发问,却不料说完话的掌柜一溜小跑地奔了过来,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张大人。情知是刚刚刘观一口一个张府丞露了自己的底,他便微微点了点头,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这个诚惶诚恐的掌柜,又转过身来。

那少年刚刚在刘观面前说话掷地有声胆气十足,这会儿人走了,他那股气势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见张越盯着自己看,他更是有些讪讪的。

“年纪轻轻,你这胆子倒是不小!”张越笑呵呵地打量了他一番,这才问道,“听你刚刚说话的口气,是苏州人士,还是生员?”

“学生苏州府吴县人士徐珵,拜见张大人。”自报家门行了礼之后,徐珵偷眼瞧看,见张越的脸色仿佛有些古怪,他误以为张越之前从那些人那儿听说过自己的名字,忙解释道,“并非学生有意不上门拜见,而是因为得到了苏州府的消息,心里不痛快,故而才不敢登门。”

听着这一口一个学生,原本就心中古怪的张越更是好笑。自打听陈夫子和族学那些学生提到徐珵之后,他倒是想瞧瞧这日后改名叫徐有贞的徐珵究竟是什么人,只可惜某人一直没来,他也就把这事情丢到了脑后,想不到今日竟然有此巧遇。

“怪道我想你这名字耳熟,原来你就是陈夫子口中的徐珵。你前些日子还在江西,怎会知道苏州府的事?”

徐珵连忙指了指同座的其他几人道:“这都是我在府学中的同窗好友,他们不忿骆知府以一己之力让吴中之地大治,到头来却没有好下场,故而都到了南京来,这才遇上了我。”

张越这才扫了一眼刚刚和徐珵一同行礼的同座几人,问了众人名姓来历,见果然是吴中士子,他不禁心中沉吟,随即又说了几句勉励提醒的话,就转身出了门去。离开太平楼还没走多远,他就听见身后有叫唤声,一回头便看见徐珵和几个同窗追了上来。

气喘吁吁地追上张越,徐珵便长揖问道:“大人刚刚仿佛有未尽之言?”

尽管已经确定这便是那个一手主导了夺门之变的徐珵,但真的面对这种打蛇随棍上的机敏,张越却也生不出什么恶感来,当即摇摇头道:“你今日之举虽然看似胆气十足,其实却着实莽撞。须知刘大人掌都察院,纵使部阁大臣亦忌他三分,更何况是你一介生员?纵使他不因此罪你,而是迁怒于那位骆知府,那又如何?民间万言书毕竟是犯禁的事,就算闹到了朝廷,恐怕还是害了骆知府。”

看到几个同窗一瞬间面色惶惶,徐珵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会儿一时义愤逞口舌之快,怎么就忘了这一点?

第六百七十九章 英雄和奸雄的克星

新君即位,原本署理兵部的工部尚书李庆加太子少保,改任兵部尚书,而赵羾却迁南京刑部尚书,这一上一下自然是好比天壤之别。尽管如今太子南下祭孝陵,又有消息说皇帝仿佛是打算重新把都城迁回南京,但这依旧没能打消他心头的郁闷。要知道,即便皇帝回来,六部五府的大臣也一定是跟着他一块回来,到了那时,他这刑部尚书的位子恐怕还得挪让给别人,反倒是如今南京诸部尚书中以他资历最老,他说一句还算一句。

只不过,谁能想到闭门衙中坐,怪事天上来?这好端端的,竟然有人绑了那个久捕无获的唐千送到了刑部。他最初还生怕是有人冒领功,待到几个锦衣卫的老人指认之后,他再无疑惑,立刻吩咐人下狱,又让人去报刘观。这一番事情做完,他起初还觉得松了一口大气,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待到最后,他只觉得这事情蹊跷古怪到了极点。

“刘大人回来了!”

赵羾在京城时和刘观多次交道,深知其人秉性,因此见那人满面春风地进门,他反而心头咯噔一下。于是,彼此坐下寒暄交谈了几句,刘观说是要把人带回去审问,多了个心眼的他便不敢轻易答应,只搪塞说已经去禀告了太子。然而,刘观刚刚在太平楼受挫,哪里肯在这里松口,当即祭出了钦差这个杀手锏。末了,无可奈何的赵羾不得不放了人。虽说阻不了此事,多长了一个心眼的他却吩咐几个心腹分别往各家勋贵家里透个风声。

而出了太平楼的张越被这么几个吴中士子堵住,见他们全都是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他便索性摆起前辈的架子一个个教训了一番,等觉得他们都老实了,他这才吩咐众人换一家邻近黔宁王府的客栈,这些天不要再往外头胡乱走动,或是有什么过激举动,又嘱咐了两句。

“前时我陪内子回乡省亲,曾经路过苏州府,那些事情也都听说了。倘若骆知府真如你们和民间所说,我会让人想想办法。总之一句话,你们是生员,凡事多动动脑子,别把自己和别人的前程一道搭进去。有的时候,太过急切冒进绝不是好事。”

见几个人道谢不迭,又结伴一同离去,张越不禁露出了笑容。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胡七便上前一步,轻轻叹了一口气:“看这样子,苏州那一趟我也不用去了。”

张越回头看了看跟在不远处的牛敢和张布,见那头倔牛正自顾自地和张布说话,仿佛压根不记得今日在刘观眼皮子底下逞了一把英雄,便摇了摇头:“不用去了。不用煽风点火,如今整个苏州府就已经是群情激奋。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清廉和贪恣,能干和无能,他们并不是不清楚。只不过,那个骆知府能赢得百姓和士子两边的交口称赞,确实是难能。”

胡七一面听一面点头,突然低声问道:“只是我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要劝阻了他们?儒生士子乃是朝廷最重视的,只要他们一闹,都察院必定名声扫地!横竖江南这些御史就没几个过硬的,从上到下全都撸了岂不是更好?皇上新君登基,对于士林风评必定是最在意的。”

“倘若在意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皇上会几乎活活打死李时勉?会差点杀了舒仲成?会在这种时候派了刘观查案子,而不是直截了当杀了刘俊?”张越一连三个反问,问得胡七哑口无言,这才冷笑道,“风评这种东西是双刃剑,我今日若是挑唆徐珵他们几个去闹事,就是将把柄送到刘观手上。他今天受了挫,必定要有所回击,如今肯定是回去提审唐千,再做些其他文章。既然如此,我也得和京城那边联络联络。”

“少爷说得是。”

“今天是袁大人手段高,但不是每次都能像这样逢凶化吉。我之前说的那句话你也听到了,走一条道的人总比脚踏两只船的人更值得信赖。不管皇上是出于什么心思用的刘观,但那是他在当太子时就申斥过的人,决不会全心全意信任。我参奏他固然不行,但我在京中还有大堂伯,还有岳父和杨阁老,刘观他没法一手遮天。对了,既然我刚刚已经对人说了你是小夏荐给我的幕僚,你这些天就跟着我吧。”

午后,张越带着众人回到应天府衙,立刻就有皂隶上前说府尹章旭寻了他好一会儿,甚至还派人到应天府学去找。于是,他当即打发了胡七等人回官房等候,自己匆匆去见章旭。才一打照面,这位素来沉稳的应天府尹就疾步走上前来。

“张老弟到哪里去了,让我一通好找!刚刚太子殿下传命下来,除了南京五府六部的诸位大臣之外,要再添几个陪祀官,你我都在其中。因是数日之后就祭陵,咱们得随同前往朝天宫习礼仪,同时还得在那儿斋戒,这几天衙门事务只能交给其他人了。”

此次朱瞻基到南京随同文武众多,祭祀孝陵的队伍本就是浩浩荡荡,因此张越怎么也想不到天上会砸下来这么一桩麻烦事。陪祀官历来是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他的品级倒是正好处在其中,可真正论起来,此次奉旨陪侍朱瞻基行礼的文官不是部院大臣就是翰林官,章旭加进去还可以说是管辖应天府的正印官,他一个府丞凑这热闹算怎么回事?

不愿归不愿,但这种事情既然是太子之命,没有推脱的余地,因此张越便应了下来,又差人回家去打点祭服和其他东西,然后又回到书房匆匆准备写往北京的信。好容易把写给张辅、杜桢和杨士奇的信全都写好,他一股脑儿都撂给了胡七,然后就吩咐道:“我在朝天宫也不知道要耽搁多久,那里联络不便,所以有什么事你自己斟酌,若是紧急,就去找少奶奶商量,若是还不能决再去找袁大人。轻易不要惊动他,如今他被人盯得太紧。”

胡七答应一声,收好了所有的信函,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就笑道:“少爷大概忘了,刘观虽说是钦差大臣,但祭陵这样的大事,他这个都察院都御史怎么能不去?他少不得也要在朝天宫中关上个十天八天,外头不过是些党羽喽罗。有沐家徐家等那么多人盯着,出不了事。”

张越这才想到还有这一茬,不禁哑然失笑,点点头就吩咐胡七出去办事,又唤来牛敢和张布,让他们这些天不必跟着,只安心看家护院。及至傍晚杜绾派人把打点好的行装衣物等等都送了过来,他正准备和章旭一同前往朝天宫,彭十三却忽然找了来。

“黔宁王府那边出事了。”

短短一句话让张越愣了神。从前的三位南京操兵守备变成了沐昕这个驸马都尉加上郑和王景弘两个太监,他轻轻巧巧搭上了这两头,可以说是比成国公朱勇和襄城伯李隆在时更加便利,如今这当口,还会出什么事?瞧了一眼外头正准备上车的章旭,他的眉头拧在了一起。

“原本是沐家的家务事,但事涉之前的常宁公主,也就成了国事。那位驸马爷家里的一个侍妾不知道哪门子失心疯,四下里嚷嚷当初沐驸马虐待公主……咳,反正最后他一怒之下把人活活用大板子打死了。如今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不管是真是假,在这当口,恐怕沐驸马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种突如其来的事大大出乎张越的意料,但是,想到沐昕之前给幺子庆生时的那幅做派阵仗,张越只得深深叹了一口气。尚了公主还姬妾成群,公主死后照旧宠眷不衰的,这大概也就只有开国的这些个功臣子弟。沐昕的老子沐英是黔宁王,兄长沐晟是黔国公,自己是驸马,这骨子里的骄横傲慢怎么都褪不去,眼下暴怒杀人也并不奇怪。

可是,那个闹出事情的侍妾却着实可疑,而且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事出突然,张越也没时间多想,微一沉吟就对彭十三说:“这样,此事你回去对绾妹详细说一说,让她多盯着,若是有事就由她拿主意。若是事情真的不可收拾,让她给大伯娘写信提一提……唔,算了,这种事不要拿去惊动他们……实在不行设法去和郑公公通个气吧!”

彭十三也知道仓促之下只能如此,因此和张越又商量了几句就匆匆离去。由于心里头突然压了这么一件事,张越出门登上马车时难免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章旭开口相问,他这才惊醒了过来。因调任南京这些时日,他和章旭相处得还算融洽,此时索性也不隐瞒,原原本本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又苦笑着一摊手道:“我就想不明白,为何什么事情都挤在一块来了!”

“沐府居然出了这样的事……”

虽说如今最得信赖最有权势的勋贵大多去了北京,但南京仍然是权贵云集之地,章旭这个应天府尹着实不好当,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觉得难为。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也懒得再去想这么多,只摇摇头道:“这是沐府的家事,了不起也就是天子的家务事,毕竟常宁公主也去世那么多年了。这话当初就传过,可先帝都没在意,如今皇上更不会因此疏了沐家。”

尽管这话说得刻薄,车上这两个人都知道这确实是至理。比起亲王,公主从来就不是什么要紧的——天子登基之后,前西宁侯宋琥娶的还是皇帝的同母妹妹安成公主,结果一样因弹劾丢爵,安成公主连求情都没用。而已故永平公主被追废为庶人,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公主要说尊贵便是尊贵,要说无足轻重,那就是无足轻重。

南京朝天宫相传最初为吴王夫差所筑,历经晋唐宋元,到了明初又再作修缮,乃是金陵地面最富盛名的道观,向来就是大朝或祭祀时百官习礼仪的场所。这会儿张越和章旭在那高大巍峨的东向山门前停下车,旋即便步行入内。

山门左右各有碑亭,一是奉旨重建朝天宫字样,一是洪武帝朱元璋的亲笔碑文,因此两人自是进门便在碑前行礼。因张越授官之后便在京城,纵有习礼仪也都是在灵济宫,这里还是头一回来,老马识途的章旭少不得沿路解说。一路走去,就只见宫观繁盛,连房栉比,宫殿俱是重檐高顶,前有三清殿,后有大通明殿,无数殿阁楼宇点缀其间,越发显得气势辉昂。

等过了习仪亭,张越就感到眼前一下子开阔了起来。只见面前是长宽数百步的巨大广场,俱是青石铺地,宽敞得足可容下上千人。想到接下来几天就要在这儿亦步亦趋地习练祭陵礼仪,他只觉得嘴角颇有些抽搐,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章大人,小张大人。”

听到这一声唤,张越连忙回头,见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太监,面目仿佛有些眼熟。见那人满脸堆笑地行礼,他一下子想起这就是黄润那天带着的随从,也就是疑似曹吉祥的那家伙。不过,章旭既然并不认识人家,他也就只是微微点头。

“两位大人的屋子都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同一处。因这回祭陵的陪祀官不少,所以只能请二位将就一下。”他一面说一面摆手让一个知客道人上来,又打了个躬说,“刚刚二位大人的行李已经送过去了,这会儿让他引章大人先去歇着。太子殿下还要召见小张大人,请您跟小的来。”

对于这样的安排,章旭并无异议,只听到太子召见张越时,他的心里多了些思量,和张越说了两句便先走了。而这边张越跟着那太监出了旁边的小门,沿小路走了一阵,他便开口问道:“那一日黄公公提过,你叫吉祥?年纪轻轻便已经到了太子身边行走,想来必定能干。”

“是,小的曹吉祥。”那太监听得眉开眼笑,便在前头弯了弯腰,也没注意到后头张越是什么表情,只自顾自地说,“小的和一位公公学着认了一些字,所以黄公公就选了小的在东宫。小的一直听太子殿下提到大人,以前只远远瞧见过,想不到如今竟有机会常常请教。”

张越在后头打量了老半天,怎么也瞧不出这家伙有日后的张狂模样,不禁微微一笑。无论英雄枭雄还是奸雄,总得有机会才能上位,要防微杜渐的话,现在料理自然简单。话说回来,倘若他压得英雄成不了英雄,奸雄成不了奸雄,岂不成了两者的克星?

第六百八十章 赐物和闷棍

自从迁都之后,南京城居民匠户大半都被调去充实北京,城中百姓陡然减少了一半,佛寺道观的香火自然也和从前极盛的时候不可相提并论。哪怕是朝天宫这样素来为达官显贵钟爱的顶尖道观,也比往日冷清了许多。此次由于太子朱瞻基率祭陵的文武百官进驻此地,这里才重新热闹了起来。

朝天宫通明宝殿之后有上百间屋舍,各成体系,专供前来上香的王公贵族居住。如今朱瞻基独占了飞霞阁,随侍的府军前卫将士自然散在这周围,严禁不得宣召的人擅闯,就连这朝天宫中的道人杂役也不例外。这会儿张越跟着曹吉祥往里走,但只见这些官兵个个如临大敌,心里不禁暗自寻思。

飞霞阁卷檐歇山顶,正脊上有各色花样的瓦兽,梁栋斗拱等等皆是银饰彩色,瞧上去富丽堂皇,流露出一种凛然贵气。两侧有东西厢房各三间,正房是一座两层小楼,底下乃是宽敞轩昂的五间屋子。沿楼梯上去,张越往外头一看,眼前赫然是后院一片青翠的竹林,比起前头的肃穆别有一番怡人情趣。这时候,前头引路的曹吉祥回头偷觑了一眼,就停了脚步。

“除了大通明殿、万岁宝殿和三清正殿之外,就数这飞霞阁地势高。从前太祖爷下令重建朝天宫之后,曾经驾幸此地,皇上当初监国时因祭祀等等礼仪也常常歇在这儿。就是太子殿下,小时候也是常来这儿的。小张大人,殿下在前头屋子里,请跟小的来。”

张越点点头,等到了东边尽头的门前,早有等候在此的太监打开了门前那斑竹帘,躬身请他进去。一跨过门槛,他就觉得阵阵凉风袭来,这一路晒太阳的燥热消解了不少。原来,这间屋子两面通风,木楞窗均是完全支起,再加上有一个小太监正在那儿拉动一个像风扇似的东西,屋内自然极其凉爽。

看到书桌后头站着正写写画画的朱瞻基抬起头冲自己微微颔首,随即又专心致志地写了起来,张越就没有吭声,眼睛却四下里打量这屋子里的陈设。这一看,他顿时认出了不少难得一见的珍品,米芾黄庭坚的字,道君皇帝的画,钧窑的胭脂红瓷瓶,八仙过海花样的黄杨木屏风。等到把目光收回来,他就看见朱瞻基正瞧着自己,这才上前行礼如仪。

“免了吧,这儿又没外人。”朱瞻基笑着接过陈芜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又扫了一眼四周那些摆设,“你在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笨重家伙都是南京御用监送来的,说是摆着雅致怡情,我也就用了。至于书画,则是我之前从这儿的内库里头找出来的。好端端的东西放在库房里头都要坏了,不若挂起来也好让人瞻仰瞻仰。你若是喜欢,选上一幅带回去?”

其他玩笑开得,这种玩笑张越却不敢当真——朱瞻基对书画的爱好也是出了名的,特意从内库翻出来挂到这里,自然是最喜爱的好东西,他又怎会夺人所爱?因此他想也不想就摇摇头道:“臣的脾气殿下也是知道的,家里的墙上也就是几位良师益友或是尊长的墨宝,其余的名画名字一幅没有,乍然多这么一卷反而突兀。再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此等珍宝,放在臣的家里,恐怕也得招人惦记。”

“什么珍宝,有人赏识方才是珍宝,若零落民间,说不定就成了泥尘。也罢,你既然自己不要,可别怪我不舍得。”

朱瞻基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摆摆手吩咐那个摇风扇的小太监出去,只留下了陈芜。看到门口守着的两人都是心腹,他立刻沉下脸来:“刘观贪恣狡猾,我原以为父皇登基之后,不多久必定会遭到黜落,没想到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糊弄了父皇继续用他!你可知道,黄福尚书从交阯回来之后,兼太子詹事,那样一个声名赫赫的能臣,居然也被他使人弹劾了一本!”

皇太子不比皇太孙,亲眼看见父亲在那个位子上何等诚惶诚恐,即使朱瞻基这个储君的位子从永乐朝便已经定了下来,诸兄弟中可以说无人能和他相争,但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有些话从来不对人说。只太子詹事素来相当于太子身边的第一人,他着实不忿黄福功高年老,还被人这么算计了一把。因此,这会儿他既然起了头,一时半会就有些刹不住了。

“我出京去拜别母后的时候,母后曾经吩咐过我,到了南京之后且安心些,那会儿我还有些迷糊,如今却看明白了。都说父皇要迁都回南京,如今看来,我却觉得父皇要我坐镇南京的可能性更大些,那些随我下来的文武官员便算是辅佐。别人也就罢了,可多了刘观那么一贴狗皮膏药,就好比芒刺在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早在当初,朱瞻基就曾经直言不讳地提过汉王赵王等人必得有报应,那还是他的嫡亲叔叔,因此如今对刘观这么一个人,他更是不会嘴上留情。张越见他神情焦躁不安,哪里不知道这位一落地就是天之骄子的储君确实是动了怒,斟酌片刻就说出了今天自己在太平楼上经历的那档子事,末了便叹了一口气。

“臣平日自诩是沉得住气的人,今天被刘大人刺了一句,结果立刻就禁不住反唇相讥了。其余的暂且不说,都察院从前监查百官,百姓交口称赞,可如今风评却越来越糟糕。我已经劝了那几个苏州府的士子,让他们派人回乡去劝一劝,不要上那万民书保骆知府。”

这消息还未散播开来,因此刚刚张越一边说,朱瞻基一边仔细追问,待到听见这最后一番话,他自是眉头紧蹙,旋即又冷笑了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科道御史自己都不干不净,还怎么监查别人?这事情你处置得不错,若真是上了万民书,那位骆知府今后就算还能做官,也未必能再如意。不过这事情还有可用之处……倒是刘观这抓错了人实在是蹊跷,既然唐千已经被人绑送刑部,他在太平楼抓住的又是谁?若他撞上你不是巧合,莫非是存心?”

见朱瞻基声音渐渐低了,最后甚至变成了分辨不清的呢喃自语,旁边的陈芜便低下了头。这位太子原本就是心思最聪敏的主儿,这事情少不得联想到某些方面。可是,刘观这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究竟想干什么?世上姓袁的人多的是,姓袁的官员单单南京也不少,可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分明是想要牵扯到那位已经退下来的锦衣卫指挥使。想当初就有袁方和张家来往密切的传闻,听说还是某御史揭出来的,难道刘观直到如今还想证实这一点?

要真是那样,可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先帝何等聪明的人,看中袁方就是为了他这个孤儿无依无靠,怎么会不查清那根底?

“此事我会使人过问。”朱瞻基终于在屋子中站定了,转身过来斩钉截铁地说,“先头赵羾让人来报我时,我还觉得奇怪,原来这件事还有这么些波折。陈芜,端午将至,如今既是在南京,颁赐便由我主持,赐文武百官五色丝线,刘观另赐清泉一坛,铜镜一面。陈芜,你去对他说,都察院监查百官,他这个都察院掌总的,也别忘了时时清廉自持,照镜自省!”

赐清泉一坛,铜镜一面?张越听得目瞪口呆,直到朱瞻基的目光转而看了过来,他这才醒悟了过来,遂心悦诚服地说道:“殿下高明。”

“什么高明,只是借机出气罢了!当初父皇就是因为申饬了这家伙,反而遭到了皇爷爷的责备。这次我倒要看看,倘若是我申饬了他,父皇又会如何!”

听出朱瞻基那戏谑的口气,张越不禁莞尔。如今文武官员都在朝天宫中习礼仪,抬头不见低头见,这赐物也多半是在这里颁赐,到时候消息传开了,刘观大约得郁闷好一阵子。想到这里,他少不得又向朱瞻基提醒了两句。

“之前刘俊的案子毕竟事涉众多勋贵,宜速不宜缓,若是一直拖下去,人心惶惶,恐怕影响重大。虽说这儿的勋臣贵戚多半都是闲散无职,可多年下来姻亲门下遍布军中,如果真的挑起什么事端,那就得不偿失了。而且,如今四下里风波不断,臣今日从应天府衙出来的时候,还有亲信人报说沐驸马家里因故死了一个侍妾,如今那边家里头竟是往衙门报官,事情又是一笔糊涂账。”

“看来是真不得消停了!”

今天把张越找来,朱瞻基原本是想问问外头情形,顺便松乏一下,如今一下子得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消息,他只觉得心烦意乱。想到自己如今耳目闭塞,若是别人不来告知,他就好比瞎子聋子,他更是心中气恼,竟是想都不想就冲张越吩咐道:“祭陵之后,倘使我真要坐镇南京,以后就让吉祥居中联络,有什么消息你及时告诉我,我不想被人蒙骗了去。”

离开飞霞阁,想起刚刚朱瞻基的郑重,张越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位是自小就被当成皇帝培养的,掌控欲自然是非同小可。怪不得当初朱元璋设锦衣卫监查臣下,这归根结底的原因恐怕就是为了把刑狱大权收回来。永乐皇帝朱棣在这一点上头更进一步,永乐年间,大臣但凡下狱全都是锦衣卫查办,大理寺和刑部全都被撂在了一边。

虽然朝天宫有两三百间屋子,占地广大,但官员大多住在习仪亭附近的院子,往往两三个人甚至是三四个人挤一间,一应伙食都是供给,再加上是斋戒,因此饭食都是米饭稀粥就着萝卜,一点油星也无。这会儿看着面前的那份素斋,张越实在没有半点胃口,见章旭同样是满脸苦色地扒拉着那饭粒,他不禁莞尔一笑,索性站起身从旁边的行李找出了一个捧盒。

“都是纯素的点心,章大人不如吃这个垫垫饥?”

刚刚张越从朱瞻基那儿回来,章旭一句话都没多问,这会儿见他把那个八角雕漆缠枝葡萄捧盒递了过来,里头都是各色花样的小点心,他就笑呵呵地说:“到底是弟妹用心,这些都准备得齐全,不像是我家里那口子,准备的都是些咬都咬不动的干粮。”

两个人各自就着稀粥吃了几块点心,又随口聊了起来,说到明日开始就是整整三日的习仪和斋戒,他们都是面露难色。对于处置公务得心应手的他们来说,这种跪了又拜,拜了又跪的勾当实在是天下第一苦差事,偏谁也不好在嘴上说。言谈间,张越更想起自从朱高炽登基之后,张辅担当的全都是祭告天地那一类的任务,忍不住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也就是张辅,倘使换作了那些年纪一大把的老大人们,恐怕难以坚持下来。这要是他,看谁不顺眼,不用动其他手段,直接打发那人去祭天地祭宗庙祭社稷祭孔祭山陵,如是一番折腾下来,恐怕那人再好的筋骨再好的精神,就该告老还乡了。

同来祭陵的不少勋贵都带了小厮仆从随身伺候,但文官们谁都不敢那么显眼,哪怕张越也是如此。和章旭聊了一会,他便铺床打算就寝,养精蓄锐预备之后那辛苦的几天。然而,头才挨着枕头,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不一会儿,门就被人敲响了。

同样刚刚躺下的章旭疾步上前打开门,不等外头的人开口就厉声喝问了几句。他是正三品应天府尹,多年身在高位,一旦发怒,那气势自然是非比寻常。一通呵斥把那两个军士训得狗血淋头,他这才沉声问怎么回事。

“并非卑职有意惊扰大人,是刚刚……刚刚发现有刺客!”

说话的那个高个军士见张越披衣走了出来,忙弯腰行礼,又补充道:“刘大人傍晚回房途中,忽然被人打了……闷棍,这会儿皇太子有命传御医,又让卑职等缉拿凶嫌。”

听到这闷棍两个字时,张越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古怪。只既然是朱瞻基下令,他便上前和章旭商量了两句,然后就放了两人入内。待一番草草搜查人走了之后,他就听到章旭感慨了一声:“堂堂都察院左都御史竟然被人打了闷棍,简直把这朝天宫变成了市井。不管是谁干的,这一招实在是丢足了刘观的面子。”

第六百八十一章 数管齐下难支撑,顾国忘家非佳话

对于大多数文官来说,正二品大约是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进士入仕一般是从七品开始,一路熬资格考功迁转,能在头发花白之日熬上四品的,就已经算得上是圆满了。而哪怕是因荐举一下子跳到三品布政使或是四品知府,今后的仕途也未必稳当。撇开如今新设的一品三公三孤之位不提,能够升至二品京堂,就已经可以说是文人的一生极致。

然而,二品的武官虽不至于不计其数,但在朝堂上却没有多大分量。且不说十三省的都指挥使司就有十三位正二品都指挥使,就是五大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就至少有几十人。在他们上头,还有从一品都督同知和掌管都督府的正一品都督,再往上还有公侯伯等诸多勋贵。于是,同是正二品,这文与武之间的重要性却是天壤之别。

因此,袁方的正二品都督佥事可以说是闲职中的闲职。毕竟,南京的五府早就比不上北京的五府,都督之职几乎都是虚设,其余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是无定员。他每月的俸禄是六十石米,由于是高品官,四分支米六分折钞,以一石米折钞二十五贯计,便是每月二十四石米,九百贯钞,那些家口多的兴许入不敷出,他这日子过得却是绰绰有余。

他是节俭惯了的人,在新街口买了一座三进的宅子,雇了两个老仆两个马夫一个厨娘,此外就是京里带下来的四个长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平日除了上衙点卯,便是在家里种花养草,甚至也会和雇来的老仆下上一局象棋。由于历来就是门可罗雀,因此左邻右舍甚至没几个知道这位曾经是手握绝大权柄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会儿乃是午间,袁府内外一片静悄悄。江南的初夏热得早,这会儿太阳高照异常炎热,几只麻雀懒洋洋地站在树枝上,无精打采地没一个愿意啾上一声。一只干瘦的老猫伏在屋檐底下的阴影里,蜷缩成一团打着盹。老仆和厨娘都去睡午觉了,四个长随也有三个不在府中,只书房门口站着一个,但这会儿他却仿佛睡着了。只偶尔传来几声早蝉的清鸣,这安静的大宅子才多了几分生气。

“大人,这不是我干的!”

书房中并不单单是袁方一个,还有一个那个男妆打扮的女子。袁方听到这回答,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心里又想起了初次见到她的情景。那会儿她虽说重伤初愈面色苍白,但却在妆容打扮上极其上心,那种精致不同于江南女子的婉约,北地女人的豪朗,偏露出一种倔强的意味。此时此刻,见那双眼睛坦然直视着自己,嘴唇亦是抿得紧紧的,他不禁哂然一笑。

“我让你留在京城,你偏偏偷偷摸摸跑了下来。我让你不要妄动,你偏偏却去打了那个刘观一闷棍。既然敢做,那么还有什么不敢当的?手长在你身上,以我现在的能耐,难道还能拿你怎么样不成?”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不带任何火气,但林沙听着却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缩,竟是再也维持不住那张紧绷的倔强脸。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方才低下头承认道:“属下只是不忿那刘观用这等卑鄙手段算计大人。虽说您棋高一着让他吃了个哑巴亏,但人到了他的手上,天知道会捏造出怎样的勾当。属下思来想去,便只好用这简单的手段。那些文官最重脸面,犹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给他当头一棒,看他这个左都御史还怎么扮黑脸!”

刚刚一直面色冷淡的袁方听到这解释,心下不禁莞尔。虽说他对林沙的擅作主张很是不满,但对于这个简单粗暴的法子却赞赏得很。他那一招占得先机固然不假,但事情能闹得满城风雨,靠的却是那个徐珵,后头张越再一出面,事情更闹大发了,刘观自然投鼠忌器。只不过,要说真正把这家伙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林沙那一棍子确实打得好。

看见袁方仍然不说话,一贯镇定的林沙顿时更慌了,把心一横,索性一躬到地:“大人若是怪罪,属下愿领责罚!”

“那我罚你回京城去,你可乐意?”袁方依旧沉着脸,见她猛地抬头,这才沉声喝道,“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雏儿了,应当知道京城和南京孰重孰轻!若是因为你离开那儿而有了什么闪失,你担当得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难道连这种道理都不懂?我虽说退下来了,可也不是任别人揉捏的软柿子,你不用瞎操心。给我直起腰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此时书房大门紧闭,里头连扇窗也没有,自是闷热难当。被这话一激,林沙心头一凛,原本就湿漉漉的额头更是大汗淋漓。咬咬牙站直了身子,见袁方面沉如水没有任何松口的意思,她再也不敢打其他主意,竟是想都不想就垂手应道:“属下这就赶回去。”

袁方点了点头,正预备再嘱咐几句,忽地听到外头有动静,便冲林沙摆了摆手,随即便走到了门边上。下一刻,门外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便是一个压低了嗓门的男子声:“大人,北京那边传来紧急消息。”

听到是这个,袁方立刻打开了门。门外赫然是早上出门的那个长随,他敏捷地闪入了屋子,而侍立在外头的另一个长随仍然靠在廊下柱子正打盹,仿佛丝毫没觉察到动静。前者进屋之后,看也不看那边的林沙,只弯腰向袁方行了礼,又双手呈上了一封信函。

袁方拆开一看,随手一翻,见厚厚四页纸上尽是些不着边际的闲聊话,便摆了摆手令其退出,等大门紧闭之后,他才回到座位上,拿过另一张纸,从这信函上按照约定的暗数择出了一个个字写在纸上,等写完了之后,这才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帝建弘文阁,以学士杨溥掌阁事,又令选文臣有学识者直弘文阁。帝常幸景福宫郭贵妃,早朝时有罢废,后颇有微辞,虽谏,帝不能听。近月以来,帝曾五次传太医请脉。”

看完之后,他随手把这张纸递给林沙看了,待其惊愕地双手递还,他这才将其凑在烛火上烧了,又吩咐说:“京中近期极可能有变,你立刻回去。从南京到京城的水路陆路,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得保证这两条路畅通无阻。还有,抵达京师之后,消息每日一递,不计成本,务必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南京。”

尽管看了刚刚的密信,但林沙尚未往最糟糕的那个方面去想,因此仍有些犹疑。然而,哪怕她并不想离开,可之前已经是受了申饬,她不敢再有违逆,躬身行礼之后便点了点头。她不走正门,直接从屏风后头的暗门悄悄走了。等到机关复原之后,袁方就出了门去,轻轻咳嗽了一声。刹那间,那个仿佛一直在打盹的长随一个激灵窜了过来。

“你去给胡七传个口信。”袁方将刚刚信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等到那长随点头,他又额外嘱咐了一句,“让他设法把消息送到朝天宫,心里也有个数目,别以为这世道就太平了。”

等到那长随走了,他不禁负手望着丝毫没有一丝云彩的湛蓝天空,渐渐有些出神。当今皇帝足足当了二十多年的储君,手段心计俱是非比寻常,眼下的朝堂就和这天空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能遮挡得住那轮烈日。只是,皇帝太快太急,弘文阁绝不是单纯地汇集文学之士,毕竟朝中已经有了翰林院,那恐怕有分文渊阁之权的意思。

要挟制武臣,制衡文官,还要纵情声色,本就身体不好的皇帝还能坚持多久?

朝天宫,习仪亭。

鞠躬、拜、兴、拜、兴……五月大热天,身穿那一身厚重的祭服原本就已经是莫大的折磨,更何况在大太阳底下跟着赞礼官的大声吆喝跪拜行礼。处在靠后位置的张越眼下正是满头大汗,而他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前头那些花甲老臣们踉踉跄跄的光景。只是刚刚那一会儿,他就看到两个年迈官员被架到了树荫底下歇息。

这已经是他在朝天宫待的第三天,后日便是正式的祭孝陵。由于随行礼部官员无不是礼仪娴熟之辈,再加上足足演习了三次,能把官做到这个份上的没有一个笨蛋,那些规制仪程如今无不是烂熟于心。到时候上了山上,便不似平地这般炎热,再加上祭陵都是清早,自然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因为反复演习而弄得有人中暑。

好容易捱到了散场,众官员纷纷起身。在最前头的位置,被人敲了一闷棍的刘观并没有缺席,那一棍力道恰到好处,只在这位尊贵人士的额头上留下了一片乌青,仿佛只是平常磕头磕出来的。只不过,如今那位动辄雷霆暴怒的永乐皇帝已经龙驭上宾,群臣再少有硬碰头直谏或是磕头如捣蒜求饶的时候,这块乌青自然格外显眼。

张越看见人人都不自觉地避着那位都御史大人,忍不住也朝那乌青看了一眼,随即方才和一旁的章旭交谈了两句,这才一块到了一旁阴凉的亭子中。这里坐着的都是些南京官,此时,一个杂役道人提着桶上来,给众人奉上了一碗碗绿豆汤,几个人饮了,就有人低声说道:“咱们这位刘大人自打到了南京,听说往北京的参奏折子赫然是三天一本,从来没有断过。”

“咳,别提这个。如今是邪门了,南京城四处鸡飞狗跳!南京守备沐大人家里死了个侍妾,传出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定国公家里头几个儿子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打破了头;武定侯更是好,贵妃娘娘送了几样赏赐过来,就这么点事家里也是闹开了。”

赵羾虽说不如从前得意了,却毕竟是方正的人,不愿意掺和这些闲话。看见张越也是坐在一旁不吭声,他便起身招呼了一声。张越顺势站起身来,两人一起到了旁边那棵大柳树的树荫底下。虽说那棵古柳至少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枝叶繁茂,但炽烈的阳光还是星星点点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照得人身上斑驳不明。

当初在兵部,一个是顶替方宾上任深得信赖的二品尚书,一个是常常面君宠信最好的五品郎中,如今虽到了南京,但像这么面对面却还是第一次。此时这么互相一打量,赵羾发现张越一如从前,瞧上去甚至比从前更沉稳;而张越却看见赵羾两鬓已经完全白了,面上的皱纹亦是多了无数,瞧上去竟有一种凄苦的老相。

“三年为客寄龙沙,望断南云不见家。惟有受降城外月,照人清泪落胡笳。”

听到赵羾突然低吟了这么一首诗,张越微微一愣,正要开口询问,却只见赵羾转过了头来:“我自洪武年间出仕,至今已有三十余载,如今再没有什么上升的地步,大约离致仕之日也不远了。当初同僚一场,我对你不曾有什么照拂,如今却想求你一事。”

张越正在琢磨赵羾刚刚那首诗,听这位老尚书如此说,他便连忙拱手答道:“若是下官能做到,自当尽力。”

“元节风华正茂,日后有的是大展才干的时候。我只望你日后贵甚之时,能在有人对我落井下石之日拉上一把。赵家只我一人出仕,其余大多都是依附门下,我在一日还能照拂他们一日,若不在位,则赵氏恐怕就此蹉跎了。”

见张越似有疑问,他又苦笑道,“我知道元节你想说些什么,但凡家里有一个成器的,我也不会厚颜向别人交托此事。少时以为心怀天下便是大志,如今身已老朽才明白,若是顾国忘家,纵使一身清名,也会毁在后人手中。元节你还年轻,我和你说这些,不过是希望你能引以为戒。如今我在南京虽算不得多有权势,但你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找我就是。”

官场上老少提携照拂本就是常事,因赵羾所求并非难为,张越略一思忖就答应了。只赵羾的顾国忘家之感却让他深受触动,他设法劝了杨士奇把儿子接到身边,可不就是为了让这一位不至于抱憾辞世?他虽然也还年轻,可赵羾所说确实是至理,他却不能忘了。

第六百八十二章 雨中祭陵,喜惊接踵

祭陵之日,天上应景似的飘了些细密的雨珠。有道是烟雨江南,在这等如烟似雾的小雨天中祭陵,自然是别有一番肃穆景象。陈祭仪之后,朱瞻基由东门进殿中拜位,四拜献酒读祝文,紧跟着,便是随行的丰城侯李贤等等众多文武大臣以及南京诸大臣陪祭。等到亚献终献完毕,殿外便响起了礼乐之声,却是南京教坊司献上了祭舞。

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王气开天统,宝历应干符。武略文谟,龙虎风云刱业初。将军星绕弁,勇士月弯弧。选骑平南楚,结阵下东吴。跨蜀驱胡,万里山河壮帝居。

雄壮的《清海宇》之曲中,但只见三十二名舞士左执朱质雉羽的长干,右持朱红漆柄金妆戚斧,跳起了击刺之舞。领舞的舞师头戴黄金束发冠,上结紫粉缨,身穿锦领白绢衬衫,外头套着青罗大袖衫,腰束涂金带,脚踏绿云头皂靴,舞动间遒劲有力,激昂雄壮。

文曲《泰阶平》舞者亦是三十二人,演的却是进退舒揖让的华夏礼仪。相比武曲的血脉贲张,此舞自然是显得舒缓优雅,尤其是领舞的两名舞师都是四十出头的汉子,一挥袖一抬腿俱是气度非常,哪怕是最挑剔的礼官也不禁连连点头。演舞之际,天上的雨突然下得大了,上至皇太子,下至这些舞者,谁也不好寻地方躲雨,不一会儿,众人原本只是微微润湿的身上便被大雨浇得通透,最后除了那些舞士,旁人竟是被那瓢泼大雨浇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大雨之中,朱瞻基站得笔直,眯着眼睛打量着阴沉沉的天空,心中颇有些惊疑。无意中瞥见一旁的钦天监副满脸惶恐,他便想起行前此人只推测今日乃是小雨,如今却陡然之间大雨倾盆,于是心里难免不悦,待看见年纪一大把的太子詹事黄福被雨淋得直打寒颤,他更是眉头紧锁。他这一皱眉,正好看在眼里的几个官员难免心中惊悸。

等到祭陵事毕,一干浑身湿透的官员方才跟着朱瞻基离了孝陵。因山陵百步之内不得骑马乘车,因此从皇太子的金辂到百官的各色车马,一色都远远停在外头。直到钻上了自己的车,张越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庆幸今儿个听了杜绾的建议坐车出来。倘若是眼下骑马回去,就算有斗笠和油布雨衣,回到城里那就真正透心凉了。而且,刚刚那一番又是跪又是拜的,他这几天被折腾惨了的膝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由于下雨,彭十三索性在车里等着,这会儿三两下给张越扒下了湿透的衣裳,拿过干布正要帮忙,张越却一把抢了过去,没好气地说:“还是我自己来吧,看你这手势架势,服侍人那是决计不成,要说刷马还差不多。”

“嘿,这种伺候人的勾当我自从交阯回来就再没有干过,难免有些手生,刷马这勾当我却是天天干。”彭十三笑呵呵收回了手,又从包袱里翻出了一套衣服,“少爷你可真会耍心眼,胡七那家伙分明是个大老粗,也就是一手字比我强,他什么时候就变成你请来的幕僚了?更好笑的是,他那么一打扮,除却少奶奶和灵犀这样细心的,别人竟是谁也没认出他来。”

张越解开湿漉漉的头发,用干布捂干了水,随即胡乱在身上擦抹了两下子。接过彭十三递过来的那套干爽衣服,他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方才换上了。正束腰带时,听见彭十三这么问,他不禁没好气地说道:“世上人要是都像你这般粗中有细,那别人就没法活了。你毕竟名头大,他在外头不显眼,有些事情就能帮忙做了……你刚刚说少奶奶,绾妹见过他了?”

“见过了,昨儿个少奶奶特意让灵犀陪着一块见了他,晚上灵犀也没回来,我一大早赶路过来,也没顾得上问。大约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算要紧,也肯定是少奶奶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否则总会让我捎带个口信过来。”

“说得也是。”

对自家那位能干的娘子大人,张越自然是放心,当下也不去想这些。此时,外头的雨越来越大,打在车顶上噼啪作响,张越这辆座车齐头平顶,通体刷的桐油,这会儿顶上厢壁也就罢了,前头的帷幔和车帘却禁不起淋。因此身穿蓑衣的车夫连忙把车停在了一旁,又从车下的暗格中拿出了早就预备好的棕油绢雨车衣。才刚刚盖好车子,前头却有人用伞护着一位老臣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水过来,到了车前便扯开嗓子叫了一声。

“小张大人!”

张越闻声一看,却见是陈芜打伞护着一位年迈老者。认出是詹事府詹事黄福,他不禁吃了一惊,还不及相问,陈芜就急急忙忙地说:“今儿个雨大,黄老大人的车坏了,漏水没法坐人,两个小僮仆也不顶事。这神烈山距离城里还有好一段路,黄老大人年老体衰,太子殿下特命小的找一辆结实的车送他,您若是方便……”

“自然方便!”

张越见车夫急忙放下凳子,又和陈芜一道搀扶颤颤巍巍的黄福上车,他连忙上前搭了一把手。这一入手,他就感到黄福的身上被雨打得冰凉,连忙冲陈芜点了点头,又让彭十三放下了帘子。好在他这车原本就是高大轩敞,此时多了个人也并不拥挤。听到黄福又打了两个喷嚏,他忙劝着老人把湿透的衣裳先换下来,一旁的彭十三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另一个包袱。

“幸好我家那位还给我预备了一套衣裳,老大人要是不嫌弃,还请赶紧换上。这五月虽是夏天,但大雨浇一场也不是好受的。”

黄福前后在交阯待了十几年,和英国公张辅一文一武搭档默契,后来才换了李彬陈智,最后才是张越的二伯父阳武伯张攸。如今他奉旨回朝任官,但见到昔日那些交阯旧人却仍然倍感亲切,此时上下一打量,他就把彭十三认了出来。

“当初最险的时候,还是你把我从刀山箭雨里头背了出来,想不到今天又承了你的情。为了我这把老骨头,太子殿下还特意吩咐了人,二位又如此周到,实在是多谢了!”

黄福也不拘泥,谢了一声便在张越和彭十三的一同帮忙下换了衣服。等到在居中坐下,他又拿着布抹了一把脸上头上的水珠,这才端详起了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