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张越张元节?”

“正是下官。”

正要说话的黄福冷不丁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接过彭十三递来的一沓细纸擦了擦,因笑道:“我和英国公共事过,也和阳武伯共事过,两位用兵稳重扎实,该出奇时又不拘泥,那时候我便想,名将均出一门,也算是佳话了。谁知道之后看到先帝转来的一篇交阯方略,这才知道张家文韬武略尽皆不凡。若无你,恐怕我早就得从那儿回来了。”

张越情知黄福这最后一句指的就是因为他的奏疏,镇守中官马骐方才灰溜溜地回来,交阯那边的文武都少了掣肘,于是忙谦逊了两句,却是决口再不提此事。因见黄福面带倦色,他惟恐人在这里受了伤寒,又吩咐车夫加紧赶路。好容易颠簸了半个多时辰到了城中,他却发现这位老尚书已经沉沉睡了过去,一试额头却发现仿佛有些发热。

因黄福随朱瞻基下江南,在南京并无府邸,随行两个小僮仆既然陈芜说过不中用,料想这时候也未必伺候得好,再说太子差人把黄福送来,说不定还有别的考量。因此他想了想,还是把人先带回了自己家,一面叫人请大夫,一面让煮了一大碗红糖姜汤喂其服下,又打发了人去那些随行官的临时官署去报信。好在大夫诊断并无大碍,傍晚时黄福就醒了过来,他坐了一会,便留了彭十三陪着说话。

他已经七八日没有回来,因此这会儿一进门,看见一个人影飞也似地扑了过来,就顺势一把抱了,打了个转才把人放下地。见杜绾带着人迎了上来,他便摆手吩咐她们不用多礼,这才轻轻用手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问了家里这些天的情况。

“其余的也没什么,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勾当,只胡师傅找过你一次。另外,宁姐姐和敏妹妹一块写了信过来,都是说些京城的琐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得告诉你一声,顾家表兄的婚事定了。”

张越才坐下来,刚从崔妈妈手里接过那盏茶,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险些没拿捏住那茶碗。手忙脚乱地把茶碗放下,他赶紧看着杜绾问道:“小七哥这次竟然动作这么快?平日我也不知道打趣过他多少回,爹爹也多次过问,他却始终不松口,这一回终于开窍了?话说也是,他如今授了翰林院修撰,最是清贵不过的职分,这次结亲的是哪家名门闺秀?”

“是他恩师的侄女。”看到张越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瞧,杜绾不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是杨学士,是金学士的侄女。此次会试顾家表兄能中次席,便是金学士力争,殿试亦然。虽说这该要避嫌,但杨学士对皇上奏了当初顾表兄父亲对其有恩的往事,皇上也嘉许这段师生嘉话,所以后来特意问了杨学士可有佳女,谁知杨学士家却没有适龄千金,偏巧金学士家里有一位,于是皇上钦赐了表里十端以助婚资,皇后更赐了好些首饰。”

听到这里,张越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无论房陵还是顾彬,虽然还不能说是大器晚成,但比起他来说,那道路总是走得格外曲折一些,如今却总算是渐渐圆满了。两人娶妻一个是寒门,一个是儒家,虽未必见过自己此生的另一半,但料想都是不会差的。可是,等听到这钦赐表里以及皇后赐首饰的时候,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当年和杜绾的婚事。

他的恩师兼岳父那会儿也没什么钱,要不是杜家本族助了好些,朱瞻基又命人悄悄送了好些首饰,成婚的时候总少不了闲话。只顾家毕竟清贫,金幼孜圣眷虽好,可也不像杨荣那般家境富裕,这一对成婚之后,就得靠顾彬那点微薄的俸禄过日子了。

不管怎么说,因为这件大喜事,张越自然是眉开眼笑。等见了胡七,得知京中那么一番情形,他方才收了些喜色。但是,傍晚孙翰回来之后,他少不得又提了顾彬的事。听说曾经见过几回的那个冷漠少年中了榜眼,又娶了金幼孜的侄女,孙翰不禁啧啧称羡,末了又叹息了一声。

“娶妻上头我不羡慕他,那么多同辈人中,我家娘子已经是一等已的贤惠了。我只是想,倘若我能一直在国子监中呆下去,说不定也能上科场去考一考,也能有金榜题名的这一天……咳,人一生中机会多选择多,既然当初我都选了那条路,也就没什么好后悔的。唉!”

两个早年就结下交情的挚友你眼看我眼呆了一阵子,继而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天晚上,两家人合在一块吃了一顿饭,张越和孙翰哥俩明日都有假,少不得频频举盏,竟是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俩固然是喝痛快了,杜绾和张怡却忙了好一通,直到三更才歇下。

次日一大清早,一贯作息准时的杜绾迷迷糊糊刚醒,就听到门外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心中奇怪的她忙掀开袷纱被坐起身来,这才听到了小丫头开门睡眼惺忪问话的声音。她才撩开外头那一层青纱帐子,就看到一个人影撞开竹帘子冲了进来,竟赫然是崔妈妈。

“不好了,不好了!家里打发人来,说是三老爷,三老爷得了急病!”

张越此时也被那敲门声惊醒了,原本还懒得起来,可一听到这声音,他不禁一下子窜了起身,盯着崔妈妈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少爷,是高管家亲自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说是三老爷重病不起!”

第六百八十三章 大变在即

五月初五端午节,宫中照例赐群臣五彩丝线以及艾草等物,各家宅第也忙着煮粽子。这些天京师的天气格外诡异,往往昨日还是艳阳高照晒得人发昏,今日却是大雨倾盆让人措手不及,这冷热也是一上一下没个准数。那些身体好的也就罢了,年老体弱的往往是禁不起这折腾,六部衙门因病请假的至少有十分之一,内阁的黄淮也因病乞休在家。

武官们几乎都是从小练武打熬的好筋骨,再加上多半还年轻,因此五军都督府倒是没人缺勤。然而,自从新君登基就因病告假的成国公朱勇却仍是没有复出,成国公府也已经闭门数月不见客人。然而,这一天,那三间五架金漆兽面锡环大门却是破天荒地大大敞开,年仅五岁的朱勇长子朱仪也亲自到了门前迎接。

要说张家和朱家原本是世交,张辅过府原本也不用那么隆重。然而,即便是张辅,也已经是好几个月没能踏入这座国公府,这一日也是因皇帝提了一句,他方才能进门,因此少不得一番折腾。等到礼数上头的文章完结之后,他和朱仪一路往里走,又问了几句情形。奈何朱仪毕竟还小,一举一动固然是有板有眼,但对于那些细节情形却是说不上来。

明朝非军功决不轻易授爵,国公之位更是难得。洪武朝册封的诸多国公之中只有魏国公徐家硕果仅存,卫国公邓家、宋国公冯家、韩国公李家均是卷入蓝玉案和胡惟庸案削爵,鄂国公常家和曹国公李家在永乐皇帝朱棣登基后被贬谪削爵,信国公爵位则是在汤和死后,因子孙争袭而几十年空缺。

因此,真正说起来,如今的国公总共只有五家,英国公张氏、成国公朱氏、魏国公和定国公徐氏、黔国公沐氏。沐氏永镇云南,魏定两家都已经是徒具虚名,只有张朱二家依然显贵。张辅从小看着朱勇长大,两人情分固然非比寻常,更是互为倚靠援助。

这会儿入了正屋,看见朱勇正由丫头扶着从湘妃榻上起身,张辅立刻沉下了脸,没好气地喝道:“别给我装样子了,我知道你身体康健没病没灾的!在家里都避着缩着大半年了,要是再和我打马虎眼,小心我揪你出去!”

听了这话,朱勇尴尬地甩开了两个丫头,又板着脸呵斥了人都退下,这才赔笑道:“文弼世兄,我这不是在家里躲躲风头么?我不比你们,又没有军功,又没有历练,爵位都是父亲传下来的,先头的时候已经张扬过一回,如今还是好好闭门养病读书来得正经……”

“读书?你这个成国公敬礼士大夫的名声在外,莫非你真的打算去考个状元?”张辅打量着朱勇,见他一身素淡颜色的潞绸交领衫子,底下套着一双半旧不新的黑布鞋,不由得想起他上回被弹劾居丧饮酒的事来,于是便问道,“那一次你被人弹劾饮酒是怎么回事?你是最守礼的人,莫非是哪个人挑唆或是怂恿的?”

“我又不像你还有那么两个兄弟,家里都是我做主,谁有那么大胆子?”

朱勇笑容可掬地张罗着让张辅坐下,这才一摊手道:“那次挨弹劾的不单单是我一个,不过是几个人聚在一块,有人忍不住馋虫硬是喝了一杯,所以我不巧陪绑而已。这事情不提了,我不比你,还是躲一躲来得好。对了,你家恬姑娘的婚事……”

“你嫂子对皇后有所陈情,而且先头宁阳侯之女也许嫁,恬丫头又才几岁?所以这婚事日后就不提了,皇后已经允诺届时由我家自己做主。”见朱勇连连点头极其赞同,又搬了锦墩在对面坐下,他就说道,“汉王刚刚回乐安不久,如今汉世子和其余诸子又都到了京城,如今外头赫然是一团乱。我今天来见你固然是因为皇上提了,另外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

张辅少有摆出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因此朱勇不敢怠慢,连忙正襟危坐。然而,即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听完那句话之后,仍然是呆若木鸡。

“我出掌中军都督府,又奉旨兼理京营,这原本就是新君登基之后的权宜之计。想当初我四征交阯回朝之后,一直没有染指过兵权,如今这重任压肩,一时半会还不要紧,长久了难免出事。等过了这两年,我便打算交回兵柄,到了那时候,就该你代了。”

使劲吞了好几口唾沫,朱勇这才从极度的惊愕中回过了神,好半晌才苦笑道:“文弼世兄,你还真是给我出了一个绝大的难题。要不是我这回在家里装病,跟随太子殿下去南京的铁定得加上我一个。如今那边没几个有分量的人物,殿下也能少些掣肘,做事情更便宜些……罢了罢了,你既然把我往火坑里推,我接下来就是!”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又交谈了一会,张辅顾虑逗留时间太长会引来别人闲话,就站起身告辞。等到出了成国公府,上了自己的那一乘凉轿,他忍不住闭了眼睛,反反复复想着这些天听到的只言片语,觉察到的蛛丝马迹。

“塞外纷争不断,若是真的弃置开平大宁兴和,那么永乐年间那些措置岂不是白费了?要是再迁都回南京,这历经十余年才造好的京师该怎么办?要是真到了那一天……”

就当张辅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定主意到时候一定据理力争决不退让的时候,就只觉得大轿忽然一阵晃动,紧跟着竟是停了下来。大皱眉头的他打起帘子往外一瞧,看见是留在家里的管家荣善一溜小跑奔了过来,他只觉得心头一沉,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爷,宫中急召。夫人生怕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吩咐小的赶紧出来寻,恰好小的听说过您要到成国公府,连忙找了来。”荣善一面说一面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又躬下身压低了声音说,“来宣召的是张公公,瞧着脸上仿佛有些气急败坏的架势。夫人请老爷直接坐轿去皇城,别耽误了时辰!”

张辅沉着脸听完,当即点头让荣善回去,旋即吩咐直接赶往皇宫。等在长安左门停下轿子的时候,早有等候在此的太监飞跑着迎了上来,利索地行礼之后便连忙说道:“皇上正在乾清宫等呢,请英国公随小的入宫。”

尽管皇城外边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但跟着那小太监一路入内,张辅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待到从左掖门进入宫城,他更是本能地觉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压抑的气氛。瞥了一眼右顺门,远远的瞧不见内阁直房和诰敕房制敕房有什么动静,他只得压下了开口询问的冲动。

从奉天门西的西角门入内,便是奉天殿等三大殿。昔日巍峨雄壮的大殿如今只剩下了这光秃秃的汉白玉底座,上头的残垣断壁和木石等等已经全都被清理一空,走路的视野自然是开阔了许多,张辅极目远眺,甚至可以看到再后头的乾清门和乾清宫。等穿过中左门来到了乾清门前时,立刻便有禁卫上前查看腰牌。

虽说这是出入宫禁的必要一关,但张辅乃是英国公,内廷中从上至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平日不过都是虚应故事而已。可这一天,那个枣红脸的雄壮卫士却是翻来覆去查看了一番那仁字号独龙蟠云花金牌,随即方才行礼放了人过去,而那引路的小太监却被引到了乾清宫前院的屋子。

登上台阶到了正殿前,张辅刚正了正衣冠,内中便立刻传来宣召声。他正色入内,待到了那一挂黄竹帘前站定时,他就听到了张皇后熟悉的声音:“请英国公。”

听到这么一个请字,张辅不禁心中大凛。及至有人高高打起那竹帘,他垂头入内,但只见那架黄花梨雕龙大床上赫然垂着明黄帐子,影影绰绰透着里头有人。床前的黄杨木交椅上,面沉如水的张皇后正看着他。他才刚刚下拜,立刻有小太监上前搀了他,又有人搬来了锦墩请他坐下。尽管往日也是这做派,但今日皇帝宣召却只见皇后,他那颗心已是提了起来。

“太医刚刚来过,这会儿人正在旁边的屋子里开药方。”张皇后的语速异常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细细斟酌,“皇上刚刚还清醒的时候吩咐立召皇太子回京,另外就是召张卿及部阁大臣入宫。如今前头这桩事情我还不曾打发人去,但召诸卿入宫却迟延不得。部阁众臣如今已经在乾清宫前院西厢房等候,我先见张卿,便是因为皇上说英国公乃国之重臣,内外大计,可召卿商讨。”

这样的话张辅曾经听过一次,但如今再次听到,他却觉得喉咙哽咽,竟是说不出话来。皇帝近月以来身体不佳他是听说过的,可朱高炽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是药罐子,走路尚需宫女搀扶,因此他并没有把这些消息当一回事。可是,这会儿张皇后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他就是不信也不能。自始至终,那架龙床上垂着的帘帐就不曾动一动,也不曾流露出任何活气。

“皇后娘娘,皇上……”

“皇上午后从郭贵妃那里回来之后,便突然犯了病。太医院史院判连同四位御医齐齐诊断之后,给出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张皇后语气虽然平静,两只手却攥紧了手中的绢帕,指甲拗得生疼犹不自知,“倘若不是自觉有些不好,皇上也不会急着宣召皇太子。其实,之前皇上率文武大臣谒长陵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有些心悸不适,只一直没放在心上。”

说起谒长陵,张辅立刻警醒了过来。祭陵谒陵抑或是祭告天地等等素来是耗时耗力的事情,哪怕是他,先头新君登基以及册皇后时他两次祭告天地,回来之后都歇了好几日。倘若皇帝的病真是如皇后所说因祭陵而起,纵欲而发,恐怕这病结果果然是不好说。

“臣明白了,但一应防戍事宜,还请皇后示下。”

张皇后深知张辅的谨慎,再说心里本就有所合计,此时就直截了当地说:“皇上的意思是,派御马监少监海寿去南京召太子,五府军务以及京中一应调兵事宜尽付英国公,以刘永诚为副,范弘钟怀佐理。天津卫德州等地悉如去年旧制,至于在京的汉王诸子,派神策卫严加保护。一应内外政务,悉由六部汇总,内阁票拟,我亲自审阅盖印。对外只称皇上有恙,暂罢朝请。”

“臣谨遵皇后谕令。”

见张辅起身拜倒,张皇后不禁长吁一口大气,忙吩咐旁边的太监搀扶起来,旋即又一字一句地嘱咐道:“海寿驰召太子是一条,你也派信使往南京,知会一下张越。京城不比昔日大宁,哪怕再小心翼翼,消息怕也是遮掩不住的。太子虽有府军前卫,路上兴师动众却大费周章。总而言之,早先便是英国公不负先帝所托,定了这大明乾坤,如今我也是一应交付于你……让你家的那匹千里驹不拘用什么法子,总之让他保着太子尽快完完好好地回来!”

等到张辅依言告退,张皇后方才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床边,将那明黄色的帐子轻轻挂在了帐钩上。见床上的朱高炽犹自昏睡不醒,她的眉头渐渐紧蹙了起来,继而深深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怨愤。

二十余年苦苦隐忍,如今好容易君临天下,却不知道好好保养身子,竟是只知道和女人纠缠!她为了他多年操持内务,恭谨侍上,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精神,到头来竟是怎么规劝都没用。倘若这一次他真的熬不过去,她自然会遂了他的心意,让那些女人生生世世伴着他!

就在她狠下决心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皇后娘娘!锦衣卫指挥佥事房陵已经来了,正在西暖阁等候。”

张皇后一下子就从沉思中回过了神,放下了袖子站起身来,淡淡地对旁边两个小太监吩咐道:“在这里好生守着皇上,若是醒了即刻报我。传令下去,乾清宫禁止外人窥探,违者杖毙!东西六宫嫔妃不得令不许出宫半步,先头分封的诸王若有求见,先留宿东宫旧居,诸妃和诸王不得会面!”

第六百八十四章 身为人子

父亲重病这四个字对于张越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这么些年来,父亲张倬虽然常常不在身边,但他却总能体会到那种无时不刻的关切。相比母亲孙氏用唠叨来表达关爱,父亲张倬并不是多话的人,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在暗处悄悄地打点一切,为他扫除那些后顾之忧。尽管世人往往只知道他张越,很少知道他的父亲姓甚名谁,但那却是他不可或缺的至亲。

此时此刻,他一个激灵跃下了床,随手抓了一件衣服便趿拉着鞋匆匆奔出门去。崔妈妈拦阻不及,见杜绾也急急忙忙地起身,她赶紧上前服侍穿衣,口中又安慰道:“三老爷自来便是好身体,从小到大连个头疼脑热都少得很,想来不会有事的。再说了,京城里名医云集,凭英国公的面子,就是请太医也使得,决计不会有事的……”

“若没有大事,就不会派了高管家亲自过来!”张越可以气急败坏直接冲出去,杜绾却不能衣衫不整出去见人,利索地穿好衣服便到了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梳理起了散乱的头发,三两下便绾好了一个发髻,口中又说道,“公公那脾气谁都知道,最是不愿意因自己的事惊动别人的,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关头决不至于如此……”

说到这里,正伸手往一旁的红漆妆盒中去取簪子的杜绾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扭头对崔妈妈问道:“对了,高管家是一个人,还是另外带了人来?跟来的人是谁?”

崔妈妈连忙答道:“来的一共是两个人。高管家身边另一个人戴着毡帽,因低着头,匆忙之间我也不曾看清,仿佛有些面生。”

本来只是因心里有些疑惑随口一问,听到这情形,杜绾顿时皱起了眉头。事关重大,既然连管家高泉都亲自过来了,带的总该是家里得用妥当的老人,怎么也不可能挑新进的人跟随伴当。再说了,前些天张倬让人报喜讯的时候也没提过身体不好,怎么忽然重病?

这会儿不是猜测的时候,她只能把这些想头藏在心底。打发崔妈妈去其他各处屋子里报个动静,她就独自出了院子。还未到二门,她就看到往日跟随张越出门的牛敢正等在门前,连忙走上前去。那边牛敢瞧见她,连忙躬身行礼。

“少爷适才让人去府衙请假了,又吩咐少奶奶若是来了,请先去西边对二小姐和姑爷说一声,不必直接去书房。”

听到这话,杜绾怔了一怔,便点了点头。等到里头的秋痕琥珀和崔妈妈一同追了出来,她就吩咐崔妈妈和琥珀留下,自己带着秋痕往西院行去。这一路上,秋痕自是忧心忡忡,她的脑海里却是生出了一个个惊悸的念头,从时疫到外伤,最后心里忽然一跳。

书房中,高泉这个来报信的正主儿却并不在。原本满脸焦急紧张的张越坐在书桌后的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面前的书桌,好半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重病的是那位天子,而不是他的父亲,这实在是一个让人如释重负的消息。对于身为人子的他来说,父亲才是最要紧的,他和朱高炽无亲无故,这位天子是死是活和他没什么相干。对于一直在计算朱高炽日子的他来说,这所谓惊讯也不算太惊人。只是,要让他父亲使出这一招,恐怕是张辅的授意。

“陆公公,皇后娘娘让你到我这里来报讯,那么可是说太子殿下那里也已经得了消息?”

一路紧赶慢赶,这京城到南京的千多里路只花费了四天,陆谦这会儿只觉得浑身瘫软困倦已极。这会儿喝着又苦又烫的浓茶,他使劲眯了眯眼睛,这才说道:“没错,海寿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东宫了。皇后娘娘把事情交托给了英国公,足可见还是信得过小张大人你这头。毕竟,南京到京城远,山东和河南到京城近,赵王殿下这会儿恐怕才刚到彰德。太子动身的事情要是不能遮掩一二,只怕这路上不太平。”

他扫了一眼木头人似的高泉,又叹了一口气说:“咱家当初动身早,京城那消息大概能瞒三四天,多了就不成了。小张大人,你可赶紧些,这会儿消息估摸着已经传出京城了。虽说京城有皇后娘娘坐镇,但毕竟太子殿下不在。储君有失,那可是大乱子。”

“好,张公公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张越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思量了起来。此前朱瞻基为了避嫌,还从未召他入过宫,但自从那次在朝天宫中见过朱瞻基之后,那个曹吉祥每日里都会过来,问些里里外外的消息。因那个家伙在宫中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长得没特色,打扮也不起眼,进进出出也不曾惹来多少关注。但这一回发生如此大事,怕是宣召的人就要来了。

就在他反反复复计算路线利弊的时候,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了,紧跟着就是张布的声音:“少爷,外头黄公公来了,说是太子殿下派他过来的!”

闻听此言,张越心中一凛,当即和张谦对视了一眼,随即就上前去开门。见张布后头赫然站着黄润和曹吉祥,前者一见他便露出了笑容,后者则是一味低垂着脑袋。心思一动,他便长叹一声,对黄润拱了拱手说:“黄公公恕罪,一早我刚刚得信说家父重病,这会儿心思正乱,恐怕得请您稍待片刻。”

“不妨事不妨事,太子只是因偶得了几幅上好书画,想要拿来请小张大人赏鉴赏鉴。”

黄润口中说着,心里却想这个借口实在拙劣。只这会儿看到张越横在书房门口,并没有请他进去的打算,他顿时想到了之前海寿报信时说还有人往张越这里来报信,连忙转头对曹吉祥喝道:“别杵在这里碍事,到门房那边去照看着马,这儿自有我和小张大人说话!”

看到黄润打发走了曹吉祥,张越便抬手把人请到了书房里头。一进门,黄润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青衣小帽打扮的陆丰,不由得吓了一跳,随即就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竟是陆公公到这儿来了,既如此,太子殿下到时候启程上路也能放心一些。”

尽管黄润的话很能让人心头熨贴,但陆丰实在是困顿得狠了,再加上心头装着这么一件沉甸甸的事,他着实不敢打什么保票,更不敢把事情往身上揽:“黄公公别往我脸上贴金,咱家虽说管着东厂,但南京这边的锦衣卫可指使不动。再加上锦衣卫因为前头的事情乱成一团,如今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咱家也就是个信使罢了。”

只是个信使?要是真要信使,用得着派你这个东厂厂督亲自来?

黄润心中大骂,脸上却不好露出来,于是便索性把目光转向了张越,因问道:“小张大人,太子殿下如今正急得火烧火燎。虽说祭陵已毕,但之前毕竟是皇上有过诏书,让殿下暂且镇守南京的。而且,这要是一走,其余随行文武等等毕竟难办,还有那么多仪仗。要是只带府军前卫,也只能精选骑兵,可这些骑兵加在一块也没多少,就怕路上……那个不太平。”

黄润险些脱口说出路上遭人劫杀,好容易改了口,他更是唉声叹气了起来:“就是运河上,仓促之间寻船动静太大暂且不提,而且这三五条商船实在显眼,再说水路也太慢了。再者,水路陆路全都必然要经过山东,这是躲也躲不过,避也避不过的!”

“太子殿下打发黄公公你过来,可还有其他吩咐?”

“殿下就是让咱家问问你的主意,若是一时半会想不出好办法,就请你入宫一趟。”

张越虽有些腹案,但这毕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因此他当即就站起身来:“既如此,我去换一身官袍,这就入宫。既然我爹‘重病’,我也只能厚颜向殿下请个假。”他说着就回过头对陆丰道,“陆公公,你毕竟常常上我家里来,认识你的人太多,恐怕要委屈你在我家中暂时藏一阵子,抑或是说你去见见郑公公王公公?”

陆丰虽说是张谦的徒弟,但他的心性却和张谦截然不同,与郑和王景弘亦是说不上话。此时听张越这么说,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连忙答道:“东奔西跑反而走漏了消息,咱家就在这儿等着你。总之不出这个屋就是。”

得到这样的回答,张越再无犹疑,对黄润点了点头,到门前吩咐张布几个好好看着书房就匆匆回去换衣服。因杜绾和张怡孙翰赶了过来,他也不好多说,只说父亲病得重,这会儿太子既然让人宣召,他正好设法去告个假回京。看到张怡满面忧容,孙翰正在那儿使劲安慰她,秋痕正挨着琥珀低声啜泣,他就对杜绾使了个眼色,只说高泉赶路疲累,这会儿已经让其歇下了。等到换好一身素纱官袍,他出了门去,找来胡七之后,打发了他先去报信。

南京六部五府和詹事府翰林院等等衙门全都挤在皇城前头东西长安街和崇礼街之间的地块。此时已经是上午巳时二刻,张越等人一到这里,就看见好几个身穿官服的官员在各衙门之间穿梭,而西长安街尽头的长安右门前亦有官员等着谒见。他有黄润带路,自然是不必在那儿焦躁地站着等,直接就进了长安左门,让不少人艳羡不已。

一直等到他进了端敬殿的南书房,一路相陪的黄润才退了下去。偌大的书房中除了高高的书架和桌椅摆设,便只有他和朱瞻基两个人,屋子里的气氛竟是有些僵硬。好半晌,朱瞻基忽然重重一巴掌击在桌子上,随即垂下了肩膀,竟是喃喃自语了起来。

“早知道如此,我之前来的路上就不应该拖拖拉拉……不拖拉我也未必在回京的路上,父皇是固执的人,打定主意就不会更改……可恶,难道太医院那帮人事先就没有丝毫察觉,非得拖到这个份上?上次我就没赶得上见皇爷爷最后一面,身为人子,要是这一次……”

瞧见朱瞻基那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张越不禁想起了自己早上乍一得知张倬重病的情景。朱瞻基毕竟不是当年的朱高炽,这位储君和父亲同甘共苦的时候多,提防暗斗的时候少,父子之间终究还没有变成如对大宾的君臣。只这会儿劝什么都没用,他想到自己乍然得知“噩耗”时的震惊失神,就开口说道:“其实今早的信使是借着臣父重病的借口赶来的,那会儿臣只觉得天塌地陷。殿下和皇上父子情深,自然更是如此。”

朱瞻基虽说情绪激动,但多年的养气功夫很快占了上风,听到张越这话时,他已经醒悟到了母亲的用意。英国公张辅掌京师兵权,这种时候唯独派人知会张越,不但因为他和张越旧日便有情分,而且也是出于笼络张氏一门的考量。完完全全冷静下来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沉声问道:“母后既然让人知会了你,我总算有个人能商量商量。如今我得尽快赶回去,但暂时不想惊动随行人等,以免泄露了风声。你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是其次,首先是人手调派和任用。”张越微微一顿,见朱瞻基留神倾听,便继续说道,“臣的意见是,黄老大人留下,有他和赵尚书在,足可挡去大多数麻烦,也可以牵制刘观。不是臣背后指摘别人的不是,臣一直怀疑他和先头永平公主有些关联。让丰城侯等几个带上魏知奇整顿府军前卫,打点行装出发,他是府军前卫的老人,让他整备最合适不过。此外,若锦衣卫能配合着动一动,那就再好不过了。至于南京沐守备等本地勋贵,让他们出一些家丁等等,护送臣北上探父,而殿下不如借此机会和臣同行。”

这言下之意朱瞻基何尝听不出来,眉头不禁大皱。若是带上文武大臣大队人马,这一路上至少得十天半个月,然而,倘若他混进张越的随从中一起赶回,那么必定能悄无声息,更能够在最快的时间里抵达京城。只不过,张越为什么要沐昕等人借调家丁?莫非是想借此将这些南京勋贵都绑在他这一条船上?

这时候,张越又开口说道:“众所周知,南京往北京有两条路,运河水路和官道陆路,但是,这两条路都需得经过山东。按照汉王的手段心性,只怕山东等地的武官都被他收买得差不多了。所以即便要走,路线也得好好斟酌。

除此之外,还有别人不甚留心的海路,从太仓出发沿海慢行,直至天津下船,这一路再赶到京城,就可避过山东。如今海上季风倒是正合适,而且好就好在下番官军都在,太仓的船已经得令修过不少,若要走随时就能扬帆。不过,海船太缓慢,而且也怕遇到风浪礁石,用来赶路恐怕是不太合适。”

第六百八十五章 君示之以恩,臣该当何为?

十三岁被立为皇太孙,二十五岁被立为皇太子,一直被当作国之储贰,朱瞻基自然深通用人之道。只是,懂得如何用并不代表他就能用,派到他身边的人多数是受祖父和父亲之命,讲究的是进退礼法,稍有不慎就会被撤换,因此与他真正亲近的竟只有身边的太监。如今骤然大变,用太监实在是太显眼,而且他需要一个居中策划联络又可以信赖的人。

无疑,只有张越符合他的要求。

因此,听张越竟是提出了海路,他不禁沉吟了起来。须知郑和王景弘这会儿全都在南京,下番官军也全都在此,确实是随时就能启航。只是,海路缓慢,却为他所不取。于是,仔仔细细考虑了张越所说的人员调派,他背着手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最后便倏然转过了身子。

“走哪条路且再作计较,黄詹事我对他说,如赵羾魏知奇郑和王景弘等人,都交给你去联络。你刚刚说锦衣卫……”想到这几天听到的种种消息,他索性抛开了一切顾虑,一字一句地说,“锦衣卫先头那位指挥使袁方是个妥当可靠的人,你速去见他。他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王节着实无能,才具能力差他远矣!他若是此次立功,异日我可让他重掌锦衣卫!”

当此时,张越只觉之前这一应筹划没有白费,心头自是大喜,连忙躬身应是,却只觉一双手将自己扶了起来。一抬头,他就看见朱瞻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便站直了身子。

“刘观不过是一个贪恣小人,只不过仗着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这才无人敢逆其锋。如今非常时刻,我也不必给他什么面子,借着苏州知府之事,不如给他一个下马威。我记得你说过认识几个苏州府士子,还说近来有苏州好些士绅到了南京准备请命么?你设法让他们堵了刘观的家门,借着这个闹一闹,我直接赶了他回京就是,也免得留在南京多一个麻烦。元节,昔日皇爷爷还在的时候,你就立下了诸多大功,便是官居一品也不为过。父皇大封文武,对你却吝于封赏,但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翌日决不会薄待了你。”

“殿下如此说,臣便要无地自容了。”张越轻轻抽回了手,因笑道,“太宗皇帝和殿下对臣都有知遇之恩,又屡次纳臣谏言,使臣能够施展拳脚。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臣并不觉得受到了薄待。如今这关头,臣只能略做些事情,也算是报了殿下几次三番的维护。”

刚刚朱瞻基半是真情流露,半是帝王心术,听到张越如此答复,他更是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于是重重点头说:“好!既如此,外头大事就都交托给你了!此物你拿着,这是皇爷爷当日钦赐给我的九龙佩,但凡有些资历的大臣内监全都认识。有了它,那些人必会对你深信不疑。”

出了皇宫,早早等候在这里的彭十三便迎了上来。上车之后,张越把事情来由略讲述了一遍,就打发彭十三先去守备府以及几家勋贵府上借人。等到彭十三走后,他忍不住拿出那九龙玉佩端详了一番。这九龙玉佩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选用的是温润细腻的和阗白玉,上头精心雕刻着九条栩栩如生的飞龙,犹为难得的是,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线贯穿于所有龙身,瞧着仿佛如同血脉一般。好半晌,将此物重新放进怀里,他的心情也完全平复了下来。

“去小校场大德绸缎庄!”

时近晌午,日头越发毒辣,路上的行人无不往树荫底下躲避,马车中自然更是闷热。眼看快到了小校场,张越便高高跳起了车帘,但只见两边店铺鳞次栉比,酒楼饭庄茶馆之类的多半高朋满座,布行米店之类的铺子也都是生意兴隆,一派太平盛世景象。想到若是京师有变,天下又要白幡遍地哀声震天,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因此在大德绸缎庄门前下车,就只见连招牌带对联全都换了一遍,就连店面也从三间扩成了五间。步入其中,迎出来的伙计也换了人,他正要说话,却只见掌柜一溜小跑抢上前,恭恭敬敬地把他往里头请。

仍是那弯弯曲曲的长廊,仍是那厅堂小院,掀开那斑竹帘进入正中那间屋时,瞧见角落里坐着的那个人,他只觉得神情一阵恍惚,仿佛是倏忽间回到了多年以前。袁方仍是穿着一件宝蓝色袍子,戴着高头巾子,只是曾经那股萦绕不去的阴寒气息,此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略一踟蹰,他便快步上了前,在袁方对面坐了下来。

袁方提着茶壶给张越倒了一杯茶,见其仰头一饮而尽,他便笑道:“看你这模样,大约太子殿下是给了你全权来游说我这个过了气的锦衣卫指挥使?来,说说都有什么优厚的条件,殿下应该是看不上如今那批无能之辈,许诺事成之后让我回去重掌锦衣卫,是也不是?”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袁伯伯。”这一上午都是紧赶慢赶,张越只觉得嗓子眼直冒烟,于是索性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喝干之后才把事情原委都解释了一遍,末了才说,“看来,是袁伯伯之前的谨慎小心打动了太子殿下,再加上刘观的那番风波,反而让他认为你可信。”

“坐在这个位子上,原本就该当如此。”袁方丝毫没有自矜之色,长长吁了一口气后,便点点头道,“如今南京这边的锦衣卫乱成一团,京城那边因为皇上重病,必然自顾不暇,也无心理会其他。只不过,我若是答应了殿下,随随便便就做到了真正锦衣卫指挥使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把锦衣卫运用得如臂使指,那任用私人图谋不轨这八个字,日后就去不掉了!”

听到这话,张越陡然醒悟了过来,暗悔自己只顾着高兴,竟是忘了最关键的事情。倘若袁方不在其位却依旧能号令锦衣卫,这无疑表明锦衣卫哪怕离了他却依旧是他的囊中之物;倘若调派的是暗中人手,那么别人更会疑忌。想到这里,他不禁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看出了张越的懊悔,袁方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便站起身来:“如今我已经吩咐下去,南京城中没人再敢盯你的梢,也没人再敢盯你的梢。既然殿下让你来找我,光在这里谈未免扎眼。你赶紧带上几匹绸缎去见见别人,傍晚再去我家里找我。咱们难得能名正言顺地一块儿坐坐,这回再没人能挑刺,你来陪我吃晚饭吧。”

既然袁方都这么说了,张越便满口答应了下来。出了大德绸缎庄,他立刻马不停蹄地连跑了好几处地方,见了好些个要紧人物——南京刑部尚书赵羾、南京守备太监郑和王景弘、南京府军前卫指挥使魏知奇。因为魏知奇毕竟是纯粹的武夫,他不曾把事情点明,但对于前头那三位,他却是坦然道出了实情。闻听天子重病不起,急召太子回京,赵羾震惊之后便满口答应竭力维持南京局面,而郑和王景弘听说兴许要动用宝船官军,自然更是为之振奋,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了下来。

于是,傍晚时分,一路顺利的张越就出现在了新街口袁府。他亲自下车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那两扇黑漆大门就被人打开了,里头探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而,他通了姓名,对方却没多大反应,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便进去通报了,却是不管不顾地把他撂在了门口。好半晌,一个青衣长随方才快步出来,毕恭毕敬地将他请了进去。

二门之外死气沉沉,二门之内却是生机勃勃。跨过门槛时,张越就看到傍晚的阳光照在那两棵大柳树上,给绿意盎然的枝条染上了一层金影。身穿灰布衣裳的袁方正蹲在那儿侍弄花草,背上是一顶普普通通的斗笠。见对方站起身颔首示意,他少不得上前拱手问好,又寒暄了几句。袁方就着长随递来的锡盆洗了手,就将他请进了屋子。

张越还是第一次来到袁方家里,进屋之后少不得东张西望。这里虽谈不上家徒四壁,但家具陈设却都简简单单,却流露出一种闲适的意味。他才在袁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便有两个长随进来,一个提着食盒,另一个则是抱着一瓮酒。等在桌子上摆好菜,又开了泥封,两人方才悄然退去。

因为是在袁方家里,张越自然放得开,竟是抢先抱着酒瓮在两个酒碗中注满了。只是,他还没说话,袁方就突然开口问道:“早在当初打发我到南京的时候,你就劝过我那些话。如今事情果然一如你所料。若不是我看着你长大,恐怕就得认为你真能未卜先知了。”

面对这样的疑问,张越自是惟有苦笑。只是,他还惦记着袁方下午的那番话,于是只得岔转话题问道:“既然袁伯伯说贸然出面反而会招惹疑忌,那你准备怎么办?太子殿下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单纯不应恐怕更不合适。”

袁方捧起酒碗喝了一口,听到这话就笑了:“我若是不应,岂不是白费你一番苦心?只要不是我振臂一呼,锦衣卫一呼百应,那也就无碍。既然你之前都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安排,我做的事情自然简单。不管太子殿下走哪条路,你们带上我就好。当了那么多年锦衣卫,办过那么多差事,这南京到北京的山川地理我熟,沿途锦衣卫卫所我也熟,至于应付那些三教九流之辈,我则是更熟。入境山东之后,那会儿就该我出面了!”

见袁方用这等闲淡无谓的口吻说出这样自信满满的话,张越一个没注意,竟是被那入口的酒呛着了。江南人喜饮黄酒,多半入口微甜,可刚刚他喝下的那口就却是犹如北地佳酿。好容易恢复了过来,他不由得问道:“若是殿下走海路呢?”

“你真想过让那位尊贵的殿下走海路?”

被这么一反问,张越顿时哑然。他虽说力主开海禁行海运,但海路的弊端他却明白得很,那就是一个字——慢。哪怕海上季风合适,但沿海路去天津得绕过山东半岛,而且宝船下西洋六次,上东洋就只唯一一次。所以,他专门提出海路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袁伯伯。”张越讪讪地挟了一筷子豆芽,咀嚼了两口吞下,这才抬起头说,“乐安毗邻青州,其后的高家港巡检司更是背靠渤海。汉王在山东多年,当初的都指挥使刘忠刘大人如今改任,后头那位都指挥使和他眉来眼去多年,山东上下的武官也不知道被他买通了多少,一旦有变,极可能是通省策应……”

“若是如此,以海船精兵出现,沿海各防倭卫所不敢轻动,到了那时候,乐安便是孤立无援。你这如意算盘真是打得不错!”袁方见张越连连点头,一副知我者您也的表情,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所以说,你对太子提出海路,就是让他想到这一点?到时候他瞧着海军好用,再加上开海禁有大大的利市,少不得继续维持永乐旧政,继续用郑和王景弘,然后那两位也少不得对你感念于心?”

“还是您高明,全都让您一眼看穿了。”

“要不是这些事情不少都是经我的手,我哪里看得穿你这小狐狸的心眼!”

袁方笑骂了一句,又和张越商量了一番。等到前前后后都计议好了,他便举起了酒碗,见张越会心地捧着酒碗在他的碗沿上轻轻一碰,他不禁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你爹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足可骄傲了!也罢,太子的安危尽管交给我,只你既然是出主意的人,可得小心些,汉王的劫杀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不可一味行险!要知道,这回涉险的还有太子殿下!”

张越举碗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含笑说道:“袁伯伯放心,我若没有把握,便不会答应此事。谁的命都只有一条,我自然不会拿着它去赌。”

第六百八十六章 快刀斩乱麻的驱逐

整个永乐朝,都察院左都御史之位只换过一次。残刻冷厉仰仗圣意无所不敢为的陈瑛罢免被诛死后,都察院整整三年没一个掌总的,直到刘观接任。向来以左右逢源著称的他在这个位子上一干就是十年,在掌握监查大权的风口浪尖上,愣是始终屹立不倒。

然而,自从新君登基之后,他却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已经到了头。朱高炽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曾经因事谴责过他,虽说后来因朱棣特赐书谕给朱高炽,说是大臣有小过不宜遽然折辱,这事情就算是揭过了,但毕竟存了龃龉。于是,朱高炽即位之后,他几乎是使尽了十八般解数曲意奉承,但凡朱高炽有所指,他便指使御史弹劾,这次自动请命下江南也是如此。

只不过,在这一层目的之外,他还有一层说不出的隐衷。他虽是进士出身,家境却颇为贫苦,因此当官之后极好财货。因为儿子刘辐收受了永平公主的钱,他便半推半就地弹劾了张越,又给那位公主出了不少主意,结果竟是渐渐上了汉王朱高煦的贼船。时至今日,这一条是撇都撇不清,如有泄露便是万劫不复,所以他也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这会儿,书房中的刘观反反复复看着手中那三页信笺,只觉得心烦意乱。如今汉王府掌总谋事的乃是枚青,这一应书信指令都是从那里发来,这一次的事情也是如此。枚青对锦衣卫前任指挥使袁方颇有忌惮,让他设法除了,这一点他亦是赞同,所以暗地谋划了一通,不料竟是功败垂成。可是,枚青竟然在背后撼动南京满城的勋贵,借此让他们和朱高炽离心,这却着实让他心惊。

他如今作为朝廷的左都御史,朱高炽的亲信,勋贵们兴许会认为他的一应举动都是皇帝授意,因此而生出怨气。可是,就算朱高煦顺利夺了帝位,到时候为收勋贵之心,安知就不会把他扔出去平众怒,更不承认现在这一切是他奉命而为?

“那个唐千至今还没醒?”

旁边的精壮男仆连忙低下头去:“老爷,自从前日用刑之后,此人就一直昏睡不醒,用冷水浇泼也没效用。因为多日粒米不进滴水未入,小的担心他熬不过几天就得没命……”

“我不是说过让你们谨慎些!”尽管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但得知人到现在还没醒,刘观仍是恼火得紧,“南京城那么多大夫,就没找一个给他瞧瞧?要是让人死了,到时候我还拿什么去平息悠悠众口?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日之后要是此人还不能开口说话,你也不用来见我,直接一头撞死了干净!”

此时天气原本就热,那精壮男仆本就紧张得满头大汗,听到这话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奈何这会儿就是辩解求情也是无用,他只能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一声,继而蹑手蹑脚地走了。等到书房中没了外人,刘观方才狠狠在桌上拍了一掌,却给那巨大的力道震得手生疼。龇牙咧嘴地揉着巴掌,他又想起了城中沸沸扬扬的流言,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冷笑了一声。

那些愚民不但诋毁他和刘俊是本家亲戚,而且还流传都察院有众多御史贪赃枉法!要是让他抓住有人背后捣鬼的证据,他一定整得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爷,老爷,不好了!”

外头那慌慌张张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刘观的思绪。正在火头上的他沉着脸唤了人进来,见那小厮慌慌张张地往地上一跪,他就劈头盖脸地骂道:“大清早的慌什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咱家,咱家大门让一大帮人堵了!”那小厮往日跟着刘观,对于捞油水关说人情等等娴熟得很,对于应付这样突如其来的大事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此时见刘观大吃一惊,他便哭丧着脸说,“这些人一下子从小巷两头涌了出来,纷纷说什么为骆府尊请命等等,小的打探了一下,说都是从苏州来的,从府学的生员到苏州府的士绅百姓,足足有七八十号人!”

一听苏州府三个字,刘观顿时本能地想到了那天当面大放厥词的徐珵,继而面前又露出了张越那可恶的笑脸。官场之上,一味容忍退让的人几乎很难存身,因此对于这种批了逆鳞的小辈,他自然有的是睚眦必报的手段。然而,那几个士子却警醒地躲到了黔宁王府附近一家客栈里头,而且还不知怎的得了沐昕的庇护,又当了缩头乌龟,他竟是动手不得。

可是,如今已经过了十余日,就在他已经打算暂时压下此事不理的时候,他们竟然又掀起了更大的风波,直接堵上了他的门!他决计不相信区区几个生员能有这样大的胆量,背后极有可能是张越指使。可是,那个小子怎么敢?

地上跪着的那小厮看见刘观脸色铁青,自是一动不敢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此时此刻,紧攥拳头的刘观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三两步跨出门去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老爷,是……是门外那群人!他们正在历数南直隶那位巡按御史侯大人的劣迹,说是苏州府百姓已经准备了万民书要递给大人!”

听到那长随惊慌失措的禀报声,刘观只觉得脑袋沉甸甸的动弹不得。这种激烈的手段素来是大明朝的大忌,纵使他因为此事下马,外头这帮人也同样讨不了好,一旦彻查更是莫大的风波。难道是张越真有莫大的把握,真的要借此事掀翻了他?不可能,那小子虽说被人称为什么屠夫,什么克星,可他哪有这样的能耐!

“去,看看后门口可有人,倘使没有,立刻备马,我要入宫去见太子!”

看着几个仆人慌忙下去预备,刘观已是把心一横。就算朱瞻基再怎么维护张越,只要他施压彻查此事,那位主儿也不好推辞。太子毕竟不是皇帝,就拿当初的朱高炽不敢拿他怎样一般,如今的朱瞻基也一样奈何不了他。只要他一天还是左都御史,说话就比张越有效用!至于以后……鹿死谁手,那还难说得很!

相比前门被人堵住的喧哗吵闹,刘府后门仍是静悄悄的。坐上一辆寻常黑油马车离开的刘观特意吩咐车夫往前门那条巷子绕了绕,看见众多人把一整条巷子堵得严严实实,甚至引来了好些围观的百姓,他不禁冷冷一笑,随即就下令开往皇城。

和朱瞻基一同来到南京之后,刘观前前后后见过这位储君数次,其中除了最初的一日是文华殿拜谒之外,其余都只是在端敬殿或是其他非正式的地方。然而,这一次通报之后,前来迎候的太监竟然把他引到了东宫文华殿外。须知文华殿乃是太子治事的正所,历来非大事不用,在这里见他,便是公事公办,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沿着几十级台阶到了殿前,刘观已经是有些气喘。他年纪已经不小,在大太阳底下从宫门一直走到这里,早已经是汗湿重衣。外头阳光极好,殿内却仍有些昏暗,然而,从门槛跨入里间,他一眼就看到这儿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南京刑部尚书赵羾,詹事府詹事黄福,南京都察院都御史兼詹事向珤——三个人全都与他没有丝毫交情,其中向珤更是在新君登基之后拔擢任右都御史,没几个月就被他排挤到了南京。看到宝座上端坐着面无表情的朱瞻基,他更是觉得今日这阵仗来得诡异。

果然,还不等刘观开口说话,朱瞻基身边的那个年轻太监就手捧一大叠奏折匆匆下来,毕恭毕敬地呈递到了他的面前。瞧见那厚厚一摞奏折的头一本赫然写着赵羾的名字,他不禁抬头向其望去,但赵羾却是气定神闲地瞧都不瞧他一眼。于是,他索性沉住气没有动作。

“刘卿不妨看看这些折子,自从我到了南京,这些东西就不曾断过!”朱瞻基的声音极其沉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原本我只想留着这些也就罢了,可苏州府控告巡按御史侯捷的万民书都送到通政司了,若再不理会恐怕得激起民变。”

太子储君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刘观原先打点好的那番话顿时给严严实实堵在了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到在家里被士绅百姓堵门,他只觉得心头更火,竟是也不去翻那些折子,径直跪了下来,重重一叩首之后便直起腰来。

“太子殿下,都察院奉旨监查天下百官,自来便是众矢之的,纵有害群之马,也自有皇命处置。所谓的万民书,不过是刁民贪官畏都察院威严,做不得数。如今臣这家门口已经被那些刁民劣绅给堵了,臣请殿下严查此事,以正风气!”

这一招步步紧逼若是在从前用出来,朱瞻基或许还会投鼠忌器。然而,此时此刻却是紧要关头,不管用什么法子,他都要把这么个祸害打发走,因此他看着那个面沉如水的家伙,心中暗自冷笑了起来,当即把目光转向了向珤。于是,这位可称得上是对刘观恨之入骨的南京都察院掌院立刻站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发了话。

“刘大人此言差矣,先头太祖皇帝便有贪官剥皮的前例,怎么放在你口中竟然成了要惩治百姓?百姓痛恨都察院的御史贪赃枉法横行无忌,于是自发上了万民书,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你这当口还护着属下,这便成不明是非护短了!皇上让刘大人下江南是为了查证刘俊之事,如今罪证确凿,你却迟迟不肯结案,这又是意欲何为?如今南京城人心惶惶,此事不宜再拖,要么你立刻将刘俊明正典刑,要么你就将其押赴北京!”

见到赵羾也在一旁附和,黄福不禁又想起了张越正告皇帝重病的消息。他在外十余年,对于朝政生疏得很,并不愿意人云亦云。然而,他如今是詹事府詹事,太子身边名义上的第一人,这种时候把居心叵测的人打发走乃是正理。于是,他定了定神,便也淡淡地说道:“如今南京城内诸勋贵都向太子殿下上了折子,指斥有人挑唆指使他们府中的人。当此之际,刘俊这等人不宜再留。刘大人已经查了一个月,该结案了。”

仿佛是配合黄福这一槌定音的话,一个小太监匆匆从外头步入大殿,手中的丹漆托盘上赫然是厚厚一摞折子。在宝座前的御阶下躬下身,他便低声禀报道:“太子殿下,这是南京魏国公沐驸马武定侯等十二位勋贵的上书。”

陈芜匆匆下去,捧了这一摞东西上前奉上。朱瞻基却并不取阅,目光随意扫过那厚厚一沓素白面子的奏折,随即示意陈芜宣读最上头那一份。听着那些犀利的词句,他看见刘观的脸色至为难看,就淡淡地说:“刘卿可听到了?有道是顺应人心,到了这个份上,该罢手的就罢手。明日清早,你就把人解送回京,南京锦衣卫的人手尽你挑选随从。总之,金陵财赋重地,以安定祥和为上!”

此言一出,便是再无更改的余地,即便是刘观心头怒极,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朱瞻基不同于当年的朱高炽,哪怕少了监国这个名义,却很得朱高炽信赖,要想指望朱高炽如朱棣当年那般维护他,那也得他回京之后再去下功夫。想到这次出京之前的谋划准备,再对比如今的灰头土脸一事无成,他不禁咬碎了银牙,最后却只能迸出一个是字。

等到刘观告退离开文华殿,朱瞻基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殿中三个神情各异的大臣,他便欣然点头道:“今日全赖三位卿家,这才能把人打发走。待刘观从运河水路动身,我也会立刻启程,南京城就托付给你们了。”

“臣等谨遵钧旨。”

起身离去的朱瞻基握着张越命曹吉祥送回来的九龙玉佩,心中只觉得安定了不少。北京城有母亲张皇后操持,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南京城留着这么三个人,他也一样可以放心;至于路上……有张越出谋划策,他自可高枕无忧。

第六百八十七章 俱是重负压肩

自从主人一家搬去了北京,南京保定侯府就只剩下了几个看房子庄园的管事和一些个家丁家将。尽管保定侯府规矩大,但上头没个人管束,下头自然是无法无天,几年下来房子修缮倒是没用多少钱,众人落了自己腰包的钱却是大把大把。再加上江南几个田庄的出产除了运送一些土产去北京之外,其余的都是就地变卖折钱,这一进一出又是不得了的数字。于是,最初对留守还有些嘀咕的管事如今谁都不想丢了这个肥得流油的缺,当张越上门要借人的时候,几个人诧异之余,究竟不敢得罪,立刻赔笑应承了下来。

这会儿一个老管事陪着张越清点了那十几个人,觑着这位主儿没什么表情,他便陪笑道:“三少爷,并不是小的存心敷衍,实在是这边抽不开人去。江南虽说是膏腴之地,可这赋税太高,各家庄子上都得要人看着。别看他们看上去不起眼,这多半却是随老公爷镇守过辽东的,这个……这个,还有他,曾经和辽东女直拼过!”

张越此前已经造访过了沐昕和徐景璜等南京勋贵,各借了不少精壮家丁,又从英国公张辅在南京的各家庄园上调了二十来个人,如今到孟家来,他并不在乎人数多少,不过是为了那么一点意思。然而,和这几个管事的一番交道打下来,他心底却渐渐有些不满。孟家在南京留守的都是这么些奸猾之辈,如今他亲自来都尚且要瞒混,那么别人呢?

这几个号称和辽东女直拼过的汉子倒还有些精悍之气,但一个左手齐肘而断,一个瞎了一只眼睛,其余三个瞧着也精瘦。他们身上都是半旧不新的粗布衫,青布履,一看就是在这宅子里不得意的。此时,他不禁犯了嘀咕,若真是战场上受了伤的,就应该好生荣养,激励底下人以后也同样拼命效力,哪有这样看待的道理?

因此,他只一沉吟就冷冷转过头去盯着那老管事:“他们真的曾跟着老公爷镇守辽东?”

他这一问,那老管事还来不及答话,那个断肘汉子便粗声粗气地答道:“这位少爷若是不信,大可以让您后头这位大爷试一试咱们的身手!别看这府里还留着好些个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可他们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您别看咱们有的老了有的残了,老爷少爷都不乐意要咱们使,比起他们这些只知道搂钱的小人,咱们至少活得堂堂正正!”

那老管事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顾不得张越就在旁边,张口就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仗着你们跟了老公爷几年,竟然胡言乱语了起来!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敢要你们跟着保护三少爷,少不得挑更好的……”

张越正要说话,就听到身后彭十三低声递上来一句话,又见这五个人站得如同标杆似的笔直,几个管事在他们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都变了脸色,便沉声喝道:“就是他们五个,别人都不用了!”

他也不管那老管事是什么表情,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这五个老兵,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我也不和你们说什么忠心恩义之类的话,我要的只有令行禁止不得违命。等到太太平平做完了事,我自会为你们去向保定侯请功。我张越说话向来是一言九鼎,不管你们是想自个建功立业,还是想为子弟后人求一个前程,只要尽心竭力,到时候自然什么都有!”

张越素来待人的宗旨便是因人而异。对至亲则护,对朋友则诚,对下属则宽严相济,对同僚则亲疏有弛,而对此前一无所知的人则最是谨慎。但如今情形不同,这五个人既然彭十三说确实是好手,他便抛开了别的顾虑。但只要他们甘心效命,他能给的自然便是优厚的回报——士为知己者死固然不假,但若是不给予相应的厚待,谁会真心供驱策?

果然,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那独臂汉子当先跨前一步,竟是直接磕下了头去。他这一动作,另四人也纷纷跪下应命,而那老管事挑出的其他人则是多半呆若木鸡,其余的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几个管事虽说心头恼怒,但也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和张越过不去,打哈哈敷衍了几句,就由着张越把人给领走了。

出了旧日的保定侯府,张越就对旁边的彭十三低声问道:“如今总共找了多少人?”

“一共四十七个,若是再加上太子殿下自个带的,满够使了。”彭十三接过旁边那小厮递过来的缰绳,看着张越翻身上马,又低声说,“今儿个早上刘观已经上路,少了一个麻烦。只是少爷你四处借人,恐怕消息都已经传了出去,这一路上怕是不好走。”

“到山东前这一路上都好走,至于进了山东之后的那段路,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回头他们到英国公府之后你安排一下,让他们先走。”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对彭十三笑道,“走,去马府街郑府,等办完了这最后一桩,到时候休整一下,明天一早出发!”

从郑和那儿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时分。屋内尽管开着窗,但初夏的夜晚一丝风都没有,纱窗外隐隐传来好些鸣虫的叫嚷。洗漱过后的张越没有立刻就寝,而是穿了一身宽大的纱袍站在窗前出神。他并不认为南京会有什么太大的异动,毕竟,就算朱高煦早先在南京有什么影响力,也比不得掌握南京守军的沐昕与郑和王景弘。

他已经吩咐过孙翰这些天请假在家好生看护一家老小,也已经嘱咐过杜绾和秋痕琥珀深居简出,更已经嘱咐过家中那些老仆尽心尽责。永乐皇帝朱棣算是知他亦肯用他的皇帝,但却因某些不可说的缘故常常在采用上打了折扣;朱高炽却不肯亦不可能用他;大明朝的江山如今稳固得很,要想有些作为,要想子孙后代不会陷入土木堡惊天惨变中,便只有保着朱瞻基了。毕竟,这位太子储君从一开始就对他很是不错。

“明天一大清早就要上路,你还不睡?”

感到一只手轻轻按在左肩上,张越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拿右手握住了那只柔荑,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该睡,但却有些睡不着。我在想,如果真是爹爹重病,恐怕我一早就会丢开所有这些顾虑,插上翅膀也要飞回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太子殿下此行北上,那心里决不会好受。”

“你说得没错。”杜绾没有抽回手,不知不觉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当初我随娘去和爹爹团聚的时候,总以为会恨透了他,结果不出几日,心里便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来。那份亲情羁绊并没有断过,只是藏在心中平日没察觉的地方……你既然已经筹划妥当,我也不想说别的让你分心。一路珍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