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须臾之间,这群黑衣骑兵就留下几箱东西,旋即犹如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这下子,刚刚还全神皆备的家丁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彭十三一拍马股上得前来,见张越仍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边,便嘿嘿笑道:“怎么,少爷被他那番话说动了?”

“我哪里就这么不中用!”张越哂然一笑,随即头也不回地说,“为人处事,知足者常乐。他又不知道我的打算,拿这种劝庸人的法子劝我,又怎么入得了我的耳朵?时候不早了,你去把人都整备一下,赶紧出发!”

“咱们走天津,还是走涿州?”

“走涿州。”

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张越算了算一来一回的时间,料想朱瞻基应该已经和京城来迎的大队人马会合了。走天津比走涿州距离短得多,但老谋深算的袁方既然为朱瞻基选择了后一条道,恐怕是已经发现了某些端倪,比如说,天津三卫中有军官和汉王勾连。

不单单是天津三卫,恐怕那号称十余万的京卫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约为汉王羽翼。不满一年便连丧两位皇帝,朝堂民间无数人都会心怀恐慌。既然已经露出了动荡不安的苗头,正需要快刀斩乱麻将其压下去。只希望汉王这回能光棍一些,不要拖泥带水。

正如张越所料,当他抵达保定府时,前头就已经传来消息,道是夏原吉奉遗诏于良乡迎接,皇太子已经受大行皇帝遗诏,正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朱高炽留下遗诏驾崩,张皇后虽说心中悲恸,但乾清宫仍是饮食如常仪,丝毫没有露出任何天子驾崩的端倪。深宫内务有朱宁料理,她也无心去考虑嫔妃那儿如何,只把一切心思都投在了政务事宜上。朱高炽临终前吩咐太子未归前由她处分朝政,但她更关切的却是北直隶和山东河南接壤处是否太平,太子是否能平安回来。一直等接到朱瞻基派人送来的信,又让锦衣卫护送夏原吉到良乡,她提着的心思这才完全放下,也总算有了余暇注意其他的事。

此时此刻,她面前的大案上便摆着几本薄薄的奏折——一是自黄福归来之后,交南便又恢复了动荡不安的局势,屡有土人暴乱,官兵屡剿仍是不尽;二是塞外蒙古诸部鏖战不休,先是瓦剌三部混战连场,再是阿鲁台残军想要渔翁得利,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之后,竟是四部同诣大明使节要求主持评理;三是广西大藤峡蛮贼叛乱,当地布政使向朝廷请兵请援。倘若说前两桩还不必朝廷额外用兵,那么第三桩却是一定得派兵的。

可是,须知眼下朝廷最重要的用兵之地却是另一个——汉藩不平,天下难宁!想到这里,她便嘱咐将这些军务下五府合议。

三桩军务都是兵部上奏,同时本就抄送了五军都督府。前些日子五府上下全都在忙着梳理京营京卫事宜,谁都没顾得上外头的事,这会儿聚在一块看到这些,脾气最直爽的柳升不禁眉头大皱,没好气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见包括张辅在内,谁都不吭一声,他不禁恼火地站起身来:“咱们都是战场上打滚出来的汉子,别学那些黏糊糊的文官!这几天来,我就不信大伙儿这家里没有说客上门!我是把人都直接打出去了,什么名将勇将,那位二十年不上战场,还能剩下几成功夫,有什么好怕的!就是因为各位这种不明不白的态度,皇上才会偏信那些文官,把咱们撇在一边!”

别人都只是把事情放在心里,柳升这么一嚷嚷出来,包括张辅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尴尬不已。宁阳侯陈懋见张辅不言声,只好站起来打圆场,于是,众人草草商量了一下这三桩,最后便得出了大概的方略:交阯那边请老尚书黄福回去安抚;塞外则是等朝使回来再说;至于广西大藤峡诸蛮,那是从洪武朝开始就没消停下来的地方,由先头曾经镇守过贵州的镇远侯顾兴祖带兵前去剿灭,那就足够了。

各自散去的时候,张辅看到柳升满脸不悦,便叫住了他。两人同僚相交多年,一位是四征交阯当朝功勋第一的世袭国公,一位是五从出塞宠信在列侯右的世袭侯爵,如今在新朝一为太师掌中府,一为太子太傅掌右府,都差不多是人臣极致。这会儿一同上轿而行,柳升却一坐定就没好气地丢出了一句话。

“英国公,你如今才年过五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偏学那些文官老夫子?”看到张辅只不动声色,他一时按捺不住心头恼怒,竟是手一压那轿桌,几乎站起身来,“刚刚消息送了回来,说是太子殿下在良乡受了遗诏,这会儿正往回赶。其他的我都不说,当初皇上大渐这么要紧的时候,凭什么我们这些武臣一个都不在场?要说皇上病重,你临危受命,带着大伙儿把整个京城守得犹如铁桶一般,可到了那紧要关头,居然还是信不过咱们……”

“这些话都不要说了。”见柳升越说越起劲,张辅只得打断了他。见这位从前最得信赖的安远侯满脸不服,他便加重了语气说,“你不必拿这些话来试探我。今非昔比,我等都已经显贵了二十多年,已经没什么上进的地步了。是那些未达极致又不掌兵权的文官容易让人信赖,还是我们这些手握重兵声威赫赫的武臣能够让人放心?”

“英国公的意思是,咱们的好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柳升粗中有细,也知道审时度势,这才能从区区百户一路擢升至如今的地步,可这并不代表他甘心当一个如魏国公定国公那般没实权的勋贵。恨恨地坐下身子,他忍不住咬了咬牙,“还是今天我那番话,要是真到了要拿下那位主儿的时候,我就主动请缨!我就不信立下这等战功,我还不如那些文官!”

张辅没想到柳升竟是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然而,这也是他曾经有过的念头。自汉唐以降,武臣执政的弊端早就为世人所知,于是洪武帝那会儿才会对功臣大举屠刀。他们这一批人幸运的是遇到了朱棣这样知人善任的皇帝,但问题是,家族是要承继下去的。他可以放弃大权,但若是子弟后人只能守着虚爵,再无真正显达的机会,那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等柳升下轿之后,张辅却并没有吩咐回自家府邸,而是命人改道往武安侯胡同的阳武伯府。八抬大轿悠悠在西角门前停下,立刻有门房飞也似地迎了出来。在武臣不得坐轿的禁令下,整个京城能够坐着这样大轿的人,也就只有当今皇帝钦赐暖轿凉轿各一的张辅了。

“英国公,大少爷二少爷眼下都还在军中,四少爷如今选了翰林庶吉士,也不在……”

“倬弟可在家中?”

那年轻门房是之前张信从开封张家老宅派过来的世仆之一,因此想当然地觉着张辅此来必是寻哪位少爷交待事情,此时听到这一句,顿时愣住了。好在他还机灵,赶紧连连点头道:“三老爷自然在家,只是他病情才稍好转一些,这会儿大约正在三少爷的书房自省斋。”

张辅点点头,摆手示意不用引路,自顾自地绕过前头的大影壁,径直顺着青石甬道往里走。穿过几处穿堂夹道,他就进了院子,见一个小厮正在书房廊下打盹,他也不出声,上了台阶便打起了门前的竹帘子,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张倬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架前发呆,听到这咳嗽立刻转过身来。一看到是张辅,他顿时大吃一惊,连忙快步走上前:“辅大哥,您怎么来了?”

“高泉不在,这家里那些下人倒是奸猾,我说不用通报,他们就真的一声不吭,要是别个进来,撞破你这所谓重病的隐情岂不糟糕?”张辅见张倬苦笑一声,又请自己坐,他便叹了一口气,“你的苦处我知道。虽说婶娘临终前做了那么多安排,就是希望你们三兄弟不要分家,但世上无不散的筵席,你也不好大剌剌地事事指手画脚。”

张倬并不想提这个话题,此时连忙打岔道:“辅大哥今天来有什么要紧事?越儿还不知道哪时能回来,赳哥儿他们这几天也都在外头,晚上未必能回来。”

“今天我不找你的儿子侄儿,只寻你说话。”看到张倬一幅意料之外的模样,张辅不禁笑道,“怎么,我找你说话很奇怪么?外头的人看到的都是你儿子,你这个当爹爹的与他同时中进士,反而籍籍无名,也就只有你方才没事人似的。越哥儿固然聪敏能干,但要不是有你这样的父亲撑着,他也不会这样顺当。当父亲的当到你这个份上,还真是稀罕。”

经历过一事无成被人瞧不起的日子,张倬的心态向来很平和,此时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己知道争气上进,我还有这么不满意的,自然只有尽全力替他解决了所有后顾之忧。再说,凭我自己的能耐,哪能这么快在丁忧之前就升了正五品?”

“好好,你这个父亲甘之如饴就好!之前为了隐秘,我只能用你重病的借口,要说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张辅哑然失笑,这才正色说出了皇帝驾崩的实情,见张倬竟是有些呆了,他又把自己的那些顾虑想法一一抖露了出来,最后叹了一口气,“太子归京,越哥儿必定功不可没,太子登基之后也会更信赖他。我打算到时候自请解兵柄,但在此之前……若是汉王谋逆,我想请兵前去讨伐。”

“万万不可!”

从来对张辅言听计从毫不违逆的张倬此时却下意识地开口阻止,见张辅盯着自己瞧,他不由得垂下头去,好半晌才诚恳地解释道:“辅大哥,汉王终究是诸勋贵的昔日袍泽,这率兵讨伐于私便不妥。于公而言,朝中文官对于带兵将官必会存有疑忌,临阵换将抑或是临阵疑将决计不可避免,到了那时候岂不是处境更尴尬?恕我说一句,太子登基,里外少不得有小人怀二心,不亲征不足以震慑内外,您不如请皇上亲征!”

这些天来,这个念头始终困扰着张辅,今天还是因为柳升提出,他方才第一次说出来。然而,细细品味着张倬说的这番话,他不禁自失地摇了摇头:“看来果真是我错了,到头来还是难脱武将习气,总喜欢用这种厮杀的方式证明自个儿……今天安远侯柳升还问大家是否有说客登门,我真想如实回答他一个都没有。今时今日,我这个英国公已经是太师兼中府都督,纵有人来游说我,还能拿出什么更有力的东西?我不是为自己,只是觉得不甘心!看着越哥儿一步步上进,我实在是不想天赐将来当一个富贵闲人……”

就在这对堂兄弟对坐无言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撞开了竹帘冲了进来,竟是之前在廊下打盹的那个小厮。看到张辅在这儿,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旋即连忙禀报说:“老爷,英国公,外头大街上都嚷嚷着,锦衣卫护着太子殿下进京城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亲恩如海

一夜之间满城缟素,先头议论纷纷的街头巷尾一下子清静了下来。人们担心恐慌的往往是未知的情况,当事情一下子真相大白的时候,人的反应反而简单了。相比要往思善门哭,不得在家宿夜,又要遵守诸多禁令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军民百姓只需要把去年穿过一回的素色衣裳再找来穿一回,捱上二十七日就算完。

尽管大行皇帝遗言丧制一律从简——而事实上,陵墓也确实没造好——又下令不禁嫁娶,但各家宅邸还是不约而同地摘下了门前鲜红的对联,取下了红灯笼等等,更约束子弟下人等等不许往外头乱跑。朱高炽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太子,上上下下的官员对他的为人秉性都还算熟悉,好容易等到了这么一个脾气尚可的天子,谁能料想就这么说去就去了?

张越只比朱瞻基晚了一天赶到京城。由于他如今还是应天府丞,打的又是探望父亲的名头,例行哭灵之后便没有其他事宜,又不用于本衙门歇宿,自然是仍住在家里。然而,他还没从这一路上的紧张中回过神,这天中午,一位意外之客便降临了家中。

瞧见袁方一如自己一般的素纱袍黑角带,张越倒是闹不清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因此见面揖礼之后,把人请进家中正堂奉茶,他便似真似假地问道:“袁大人这是官复原职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容易才退下来,何必再恋栈权位不去,妨碍了别人的前程?”因张越屏退了下人,袁方说话便随意得多,“太子尚未登基,如今文武百官正在再三恳请,自然还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不过我已经向太子陈情,希望能在京城五军都督府谋一个差事,多半能够如愿。不管我在什么位子上,上头若有差遣,我自然应命,是否重掌锦衣卫也没什么差别。”他说着就讲了在运河上遇险的事,旋即问道,“太子听说你在路上遇到王斌阻路,让我问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当着袁方的面,张越知道他到时候报上去自会斟酌取舍,于是便将那时候的情形一五一十如实道来,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看那时候王斌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不止是德州,连天津静海乃至于其他各地,也不知道有多少军官呼应。而且就算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一个个拿下也绝不容易。”

“所以,我也知道你那一招杀手锏还不到时候。况且,做得太刻意,那位唐教主固然能全身而退,你家妻妹的那个师傅就不那么容易脱罪了。这个世上,每个人都少不了医者,但每个人也最怕医者,尤其是夺命的大夫。”

两人会心一笑,全都不再提这个话题,索性捧着茶盏悠闲自得地聊起了天。说着说着,袁方突然把话题岔到了另一件事:“对了,你可知道陈留郡主如今在哪?”

张越正在心里寻思父亲张倬得知袁方上家里来,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乍然听到这话,不明其意的他顿时心中一紧。朱宁自从去岁替父亲前来祭拜朱棣之后,就没有回开封,此前更是常常居中给他传递消息,如今皇帝驾崩,他只知道这位金枝玉叶人在宫里,其余的消息就再也打听不到。

“听说郡主被皇后召入宫陪伴了?”

“是召入宫,却不是什么陪伴。”袁方看到张越那张脸一下子绷紧了,沉吟片刻就放下了茶盏,“此事我也是辗转听说。皇上重病,政务大事都是皇后决断,后宫事务难免撂开了手,所以就让郡主代为处置。若是平常,这也不打紧,但宫里有消息称,皇上殉葬的嫔妃已经定下来了,除了几位不曾生育过子女的嫔妃之外,极可能还有起初册封的郭贵妃和王淑妃。宫中的消息传得最快,恐怕如今那位郡主面对几个铁定要死的人,也是棘手得很。”

册立皇后时一同册封的只有三位皇妃——郭贵妃王淑妃赵惠妃,如今一下子便要其中两人殉葬,个中隐情一看便知。想到此前朱棣死后亦是生殉了众多人,张越只觉得毛骨悚然,心想自汉唐宋以来数百年不见人殉,如今这大明号称礼仪之朝,这种蛮行竟然一再延续。再想想朱宁还是未嫁之身,便要在宫中经历这种风波,他更是觉得心头恼怒。

“要不是为了周王千岁,陈留郡主也不会接下这件事。皇后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郡主冰雪聪明自然不会不知,只是代王府解未来危难,这份心志不可小觑。这个世道,男人立身处世固然艰难,但女人却更艰难。”

坐了这么好一会儿,袁方少不得起身告辞,张越便亲自把人送出门去。到了第二道仪门的时候,袁方脚下却忽然停了一停:“太子还让我捎带一句话给你,他即位之后,便会重开海禁。如今王景弘率船队的出海,他到时候便声称是通使日本,名正言顺,大臣们也无话可说。另外,若是你想知道我对你讲的那个故事的后续,不妨去问问你爹爹。”

在大明朝厮混了这么多年,张越知道,倘若这会儿朱瞻基借袁方之口撂下什么必不负你或是升官晋爵之类的承诺,那么他便着实该失望了。如今听到朱瞻基竟是承诺重开海禁,他不禁心情大好,暗想待到这回乾坤大定,他总算是能腾出手来干些事情。然而,袁方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等把人送出大门,他就径直去了父亲和母亲的居处。

除了丁忧的张倬,张家小一辈如今都有各自的差事,三个小妯娌脾气性子各不相同,白天有的处置家务,有的闭门看书,有的往外头串门,偌大的大宅门白天往往是静悄悄的。孙氏和几个侄儿媳妇也不过是寻常的情分,大多数时候就只是在屋子里带着女儿看着孙女,高高兴兴地享着天伦之乐。这会儿她一面逗孙女三三,一面和女儿张菁说话,好半晌才发现丈夫在旁边坐立不安,额头上仿佛还有些汗迹,不由得奇怪了起来。

“老爷,你这心里头有事?”

“没事。”张倬一想到袁方就在外头,心里总觉得有些七上八下,却不好对妻子解说这些,此时顺势就拍了拍张菁的脑袋,“如今国丧期间,学是不用去上了,课业却不许马虎!先头那位梁公子写信来说年底就到京城,到时候别一问三不知丢了咱们家的脸。”

“爹爹尽小看人!”张菁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昂头挺胸地说,“我和恬妹妹读书认字又多又好,先生们全都夸奖过!如今三三还小,等她大了些,我还能教她认字呢!”

“看来咱们家得出一个小才女了?”

说话间,张越打起了帘子进来,见张菁眼睛一亮,一溜烟地跑了过来,他便连忙抢在前头说:“你都问好几遍了,我前头就和你说过,你嫂嫂还得留在南京,一时半会难能回来。”说完他也不理会满脸失望的小家伙,上前见过了父亲母亲,见三三含着手指头看着自己发呆,他不禁有些愧疚,上前轻轻按了按那粉嫩的脸颊,心里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柔情。

孙氏看到怀中的孙女不自然地扭来扭去,便冲着张越嗔道:“你再不回来,孩子就要忘了你这个爹了……唉,这些年你一直东奔西跑,竟是没个头,这次应该能在家里消消停停呆上一段日子了吧?赶紧让媳妇回来,一年多不见,我也怪想她的。还有,我每次抱着三三就想静官,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张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亲的埋怨唠叨,此时连忙赔笑应了。看见儿子老大一个人,站在孙氏身旁满脸堆笑地说话,竟是说不出的和谐,张倬虽说心中惦记着别的事情,竟是不想出言搅乱这难得的气氛。直到孙氏把张越打发了过来,他才含笑问了两句,寻了个借口就叫着张越一块出门,到了空着的西厢房说话。

问了刚刚袁方来都说了些什么,张倬便陷入了沉默,直到张越提起当年的故事,他才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脸色发白地说:“他竟然对你都说了?”

“袁伯伯只说到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张倬喃喃重复了两遍,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了椅子上,看着那高高的房顶,声音空洞地说,“我生下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在张家无依无靠,虽说衣食无忧,可上头有能文能武的兄长,十几年都是我孤独寂寞一个人。直到我娶了你娘之后,因靖难的缘故往北平躲避,途中遇到流民,我和大伙失散,又遇着人打劫,幸得他相救。只是,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那不但是仗义的好汉,也是可以倚赖的亲人。”

他完全没注意到张越的表情,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初那个仗义解围的身影。那时候他几乎已经陷入了绝望,从前只觉得身为庶出的三子,又没有什么抱负本事,将来的路无所谓如何,和妻子彼此倚靠过日子就行了,可临到要紧关头面临生死存亡,他才知道有些东西并非身外之物,关键时刻也是保住自己的手段。

“那会儿得他相救,得知他是去北平投奔燕王的,我就和他一路同行。因他豪爽仗义,和我说话丝毫没有那些世家子弟的扭扭捏捏,我索性认了他为义兄。一路同行的还有大嫂和沐宁,大嫂身体不好,却是个好心人,在车上还帮我缝补衣服。从她口中,我这才知道,袁大哥早年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他得了重病,袁大哥的母亲只得答应改嫁别人为妾。那家主人不但请大夫给他治好了病,还留下了一笔足可他过活的钱。”

“人都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原以为袁大哥必定对这桩往事耿耿于怀,谁知一次宿营时,袁大哥并不避讳,也对我说起了从前的事。从父亲与那帮贼人同归于尽,到母亲掩埋了尸体匆匆逃出乡里流落到了开封,再到母亲不得不狠心嫁入别家,只为了能在那种年景下使他能活下去……我那会儿听着听着,只觉得他父母固然难得,他在这等情形下能有那样洒脱的个性更是难得。”

和袁方那时的酩酊大醉相比,张倬的神志却颇为清醒,说到这里,他突然垂下了头,又从脖子里拽出了一截红丝线,上头赫然系着一枚玉指环。见张越好奇地盯着这东西瞧,他不禁苦笑了一声。

“这便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袁大哥也有一枚。咱们也是在路上又遇到了南边的溃兵,好容易杀出重围之后裹伤时,才发现两枚的制式一模一样。因为之前那一路同甘共苦,这相认便没有那么多波折。我也是后来才从袁大哥那里知道,当初就是因为这两个指环上头镌刻着祥兴御宝四字让人瞧见,母亲才会被人当成是宋室皇族之后,由此家破人亡。那些身世之类的勾当咱们都无心去追查什么,直到现在,陕西那边宋室皇裔谋反一案还没销,所以袁大哥那会儿趁着靖难赤地千里在黄册上做了手脚,一直都对人假称是河南阳武人氏。”

张越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禁又问道:“袁伯伯既然救过爹爹,又有这样的关联,为何爹爹后来一直假作和他不识?”

“他厮杀上不算出色,只是在市井上头练了一手本领。他觉得燕王必然能取天下,但为了慑服士人,必定会重设锦衣卫,就盯上了这条路子,只他知道我在家里说不上话,也不想借用这一重关联,所以到北平我们就分开了,他撂下话说决定自己靠本事去闯。等到永乐四年我和老太太他们一同回到了开封,他已经是锦衣卫百户。那会儿你才四岁,我还抱着你去给他和大嫂瞧过,他们都很是喜欢你。就是我和袁大哥一同做生意,我那份是你娘的陪嫁,他那份却是大嫂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本钱。只没想到,大嫂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说到这里,张倬看着若有所思的张越,苦涩地笑了笑:“你袁大哥年轻时大病一场,这辈子都没法有儿女,所以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早就说过,日后留下来的东西全都是你的,所以,哪怕皇上给了世袭的恩典,他最终还是没想着去领养一个孩子。所以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你还有这么一个伯父在外头!”

张越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深深叹息了一声。他上辈子没能得到的东西,这辈子得到的实在是太多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血溅宫廷,君子之道

大行皇帝大殓入棺之后,由于上下都知道皇帝猝死和纵欲无度有脱不开的关系,于是东西六宫人人自危——那些个有子女的勉强还能沉得住气,没子女的不用扮就是哭丧着脸。越是知道如今皇太子已经回来,统管六宫的已经换成了张皇后本人,她们便越是觉得绝望和无助。都以为皇帝登基,日后至少也有十多年的好日子,若是早想到皇帝的身子禁不起这样的折腾,谁还会这么愚蠢只想着系住皇帝,她们又不是初进宫只想着恩宠的年轻姑娘!

相比其他各宫,长宁宫中却是寂静无声,抑或是说死气沉沉。那天朱宁来过之后,偌大的长宁宫正殿就只留下了四个人伺候。这会儿其中三个都悄悄到外头去打听灵堂布置等等,借机弄清楚究竟殉葬的人是否都定下了,空空荡荡的地方就只有郭贵妃和心腹宫女纪香。

这会儿,郭贵妃便坐在梳妆台前,一下一下地用玉梳梳理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她如今只有三十出头,在东西六宫诸妃中算得上年轻的。由于一贯善于保养,那几个比她年轻好几岁的低等嫔妃瞧着竟是比她还老相些。轻轻放下手中的梳子,她便头也不回地对纪香说:“从前,人人都说魏国公徐家是除了皇室之外的第一名门,如今却换成了英国公张家。可没有几个人还会记得,太祖皇帝还在的时候,武定侯郭家除了爵位功劳不及徐家,其余的丝毫不差。那会儿徐家只有一位国公,郭家却有两位侯爵。”

纪香自郭贵妃入宫便跟了她,知她灵巧善媚最善奉承,知她进退得宜善抚人心,却从未听她用这种口气夸耀过自己背后的家族,此时不由得怔住了。郭贵妃看着铜镜之中纪香那吃惊模样,不禁自嘲地一笑。

“祖父和伯祖父的战功固然赫赫,可在那些开国名将之中,却也算不得什么,若不是当年宁妃娘娘极得太祖皇帝宠爱,他们也说不定和其他功臣下场一样。即便如此,我那姑姑嫁了郢王为妃,却因为无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封国被除,大姑姑含恨留书女儿,自刭以从泉下。祖父足足有十二个儿子,大伯父尚了永嘉公主,三叔以功任中府右都督,我爹却只是辽王府典宝。若不是我封了贵妃,去年武定侯之位又怎么轮得到我弟弟承袭?”

说到这里,她就悠悠叹了一口气:“所以说,什么勋贵之家,那种几十口人的大宅门里头,何尝消停过一日。我自幼便在辽王府长大,也曾见过那位王妃尊荣背后的辛酸苦累,早就明白做女人的,只有儿子才是真正的倚靠。总算我心愿得偿,有了三个儿子,可两个都是自小多病,唯一一个也不是长寿之兆。我放不下他们,但我若活着,反而更害了他们……”

最初只是惊疑,但此时纪香竟是越听越觉得不吉,连忙劝解道:“娘娘千万别多心,虽说自太祖皇帝起便有殉葬,可从来都是选的那些无子嫔妃,想当初宁妃娘娘不是寿尽而终么?您好歹还生养了三位千岁爷,再说了,您看李贤妃和张顺妃,她们都心安得很……”

“她们早就不得宠了,和皇后又走得近,自然心安。”

郭贵妃从妆台上拿起了一个雕漆紫檀木九龙戏珠的匣子,轻轻摩挲着上头的图案,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候:“皇上和皇后夫妻情份多年,我自然不如。我能做的不过是让皇上快活些,而不是用那些大道理和礼法约束了他,所以,谁都知道,皇上更喜欢我。哪怕皇后大权在握,深得太宗皇帝和皇上的敬爱,她也从来没有真正懂过皇上的心。只有我真正视他如夫,视他如君!人人都说他是我害死的,如今我便追随了去陪他!”

言语间,她已经是轻轻打开了匣子搭扣,右手猛地握住了其中那件物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一下子抄起那柄锋利的匕首,用力将其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当背后响起了纪香的惊呼时,她的意志已经渐渐模糊了下来。

哪怕是死,她也不会等着张皇后借朱高炽的旨意让她殉葬,更不会再露出乞怜丑态!只要她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

郭贵妃自刭的消息传来时,朱瞻基正在抚慰自己的那些弟弟。他是皇长孙,之后又早早封了太孙,和诸弟起居等等并不在一处,但对几个弟弟都还关爱有加。这会儿因为天热,人人都熬得满头大汗,自来多病的滕王和卫王更是难以支撑,当听到郭贵妃死讯时,滕王脑袋一歪就昏厥了过去,郭贵妃所出的梁王亦是放声大哭,只有五岁的卫王依旧懵懂。见此情景,朱瞻基一面命人请太医,一面令人服侍诸王留宿宫中,自己则是匆匆赶往长宁宫。

在长宁宫大门口,他恰好和赶到此地的张皇后撞了个正着,连忙唤了一声母后。见张皇后望着那蓝底金字的牌匾出神,深知后宫那些名堂的他不禁有些奇怪。

“想不到郭贵妃竟然如此刚烈。”

张皇后没想到郭贵妃竟然会不声不响走了这么一步,叹息了这么一声,心中竟是不知道什么滋味。等和朱瞻基一同入了长宁宫,得知宫女纪香殉主触柱而亡,她更是觉得一阵难言心悸,竟是站在最外那间屋子,无法再踏入一步。在原地默然站立了好一会儿,她便扭头对朱瞻基说:“她亦是你庶母,你且去瞧瞧她最后一面,我就不去了,免得见了生悲。滕王梁王卫王可怜得紧,他们都是你的嫡亲弟弟,日后若有恩赏,自当优抚他们,你可明白?”

“是,儿臣记下了。”

朱瞻基回京之后,已经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对郭贵妃自然极为不满,但此时人都死了,他也没什么其他话好说,便答应了母亲之言。进了屋子,见屋子中央和角落赫然是两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即便他并非没有见过血的雏儿,也忍不住呆了一呆。初时匆匆而来,只以为郭贵妃白绫自尽,如今方才知道那是用刀,即便是他心头成见已深,恨意也有几分变成了悚然。

“郭贵妃依礼陪葬山陵,纪香亦厚葬,优抚其家人。等发丧之后,暂封长宁宫!”

国丧期间的这么一个插曲并没有在京中闹出多大的风波。哪怕郭贵妃出身勋贵,但武定侯家也已经是过了气的勋贵,如今的郭家早已不复洪武年间的赫赫声势了。而之后依了百官劝进登基为帝的朱瞻基一一诀别殉葬诸妃,此中情形更是不足为外人道。只有时时刻刻随侍朱瞻基的陈芜知道,从诸妃殉葬的地方回来,皇帝晚饭一口都没吃,整整一晚上没睡着。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原本还要加恩勋旧,只是由于朱高炽去年登基时已经一气把文武百官都拔擢到了高位,别说张辅这等封无可封,就连杨士奇等人也已经是无官可封,因此朱瞻基只是赏赉群臣官刻新书,又赐众藩表里器物等等,其中犹以汉赵两藩最为优厚。而由于朱宁的缘故,周王府亦是加赐岁禄,恩赏倍于太祖诸子。

一团和气中,却也有某些不合谐的音符——原本坐船沿运河缓缓北上的左都御史刘观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之后,立刻弃船上岸星夜赶路,总算是在二十七天国丧之内到了京城。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道冷冰冰的旨意——黄河水患多年不靖,出左都御史刘观视黄河水道。得旨之日即刻出行,不得误期。另,前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刘俊罪大恶极,该当处斩,以国丧故暂缓行刑,下锦衣卫狱待罪。

京中消息传播得最快,旨意一下,向来门庭若市的群力胡同刘府一下子成了绕道走的去处。谁都能看到,历经三朝下狱、谴责、贬谪却始终屹立于朝堂之上的刘不倒,在这新朝恐怕是真的倒了。而与此同时,张越也收到了自己的任命,即日起署左佥都御史。

尽管应天府丞也是正四品,左佥都御史也是正四品,但京官和外官素来不同,更何况如今左都御史刘观出视黄河水道,右都御史王彰镇抚河南,上头虽有左右副都御史,却都是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老臣,于是,张越虽只是署理,但二十出头则以文官一跃至着绯京官,仍是让无数人为之惊叹。就是杨荣杨士奇等共事多年的阁臣,私下里也有些感慨。

“太宗皇帝压了你这许多年,大行皇帝一上台又是明升暗降,如今感觉如何?”

傍晚瞅着空子来拜见岳父兼恩师,好容易蹭了岳母一顿家常便饭,结果才到书房便被丢了这么一句,张越自然是惟有苦笑。见杜桢面无表情地收拾着书桌上的东西,他便上去娴熟地搭了一把手,又叹道:“先生就别打趣我了,这品级我受得起,左佥都御史这个位子却受不起,而且,皇上的脾气我也很清楚,绝不是让我日后掌总都察院。”

“哦,那么是让你日后入阁,或是执掌六部?”杜桢淡淡地又问了一句,可久久没有等到回答,他便抬起了头,“我不是打趣你,这任命部议阁议都没人有异言,毕竟,没有人是瞎子聋子,哪怕不是你此次护送皇上平安回来,前头的功劳也该赏了。只是,我觉着你需得想好,跨上了这么一步,日后要再动就难了。我只问你,你如今是想把这个署字去掉,还是另有他想?”

张越和别人耍耍花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是在杜桢面前却向来老实,此时站在这位自来最是尊敬的长辈面前,他便一五一十把此前的所有打算一一说了,就连他对皇帝授予他此职的猜测也没有漏过,末了才一摊手说:“太宗皇帝固然一直压着我擢升的速度,但平心而论,当初我起步那几级原本就快了,倘若没有后来的打基础,也不会像如今这样让人挑不出错来。再说了,先生如今居内阁要职,要是我再占据都察院,再加上我家大堂伯,即便皇上不疑,别人却会挑理。”

“沈家两位还担心你太过急进,如今看来是白担心了。”杜桢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赞许地点了点头,“京中部阁大臣都是善决大政的老成持重之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皇上也不可能一直偏向你,况且还有皇太后在。你能想到这些,我当初总算没有白教你。居功而不骄,临乱而不躁,当名利而能持,度进退而能守,由是士庶钦服,是为君子。”

杜桢素来崇尚君子之道,张越想当初便得他赠了那八个字,如今又听到这么一句,他连忙点头应是。翁婿俩由是又交谈了一番其他情形,当提到一走就是大半年的万世节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风风火火地推开了。

“爹,姐夫!”

一身白衣裳的小五看起来比从前清减了许多,但此时那脸上却激动得通红,手上还攥着一张纸:“刚刚有人往门上丢下一封信就走了,岳大叔送进来我一瞧,竟然是师傅!师傅说,万大哥人在和林,如今人很好,让我不必担心,他迟早会抓着那家伙好好揍一顿给我出气!”

听到这话,张越顿时一个箭步窜了上去,一把抢过了小五手中的信。上头只有寥寥几句话,他只是一扫就看完了。等瞧见小五正狠狠瞪着自己,他连忙把信笺递给了杜桢,又赔笑说:“我这不是担心老万么?这家伙也是的,竟然还是冯大夫送了信回来,他自个竟是没什么消息……对了,冯大夫怎么跑到北边去了?这信究竟怎么送到的?”

“师傅只提过,不想留在这儿牵连了别人,反正塞外大夫最吃香不过,他在那儿反而比在中原更自由……”看到杜桢看完信,小五连忙接了过来,细心地折好藏在袖子里,这才说道,“信直接塞进了门里,怎么送来的我不知道,但是师傅的笔迹,不会有假。对了,姐夫,师姐如今还好么?”

一句师姐让张越勃然色变,瞧见杜桢看着自己,他也不知道这岳父大人究竟知道多少,顿时头痛得紧。就在他斟酌怎么开口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墨玉低低的声音。

“老爷,有人敲开了家里后门,说是姑爷的朋友,有要紧事寻姑爷商量!”

第六百九十五章 英国公府的说客

和张越相交多年,平日偶尔也有遇上杜桢的机会,但房陵却还是第一次进入杜家。若是换成从前,他必然二话不说就去拜见那位名声斐然的冷面学士,可眼下却一点都没有那个兴致。他是勋贵子弟,可没有几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亲戚,能说话的知己就只有孙翰和张越两个。眼下孙翰人不在京城,哪怕他知道自己不该来,却仍是不得不登门。

从小到大,除了一块长大走动的孙翰之外,张越是帮他次数最多的人,这会儿哪怕关系到自己的前程,他也不能眼睁睁袖手旁观。

“房兄?原来是你找我,怎么,是有要紧事?”

听到这声唤,房陵立刻惊醒了过来,瞧见张越跨过门槛,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迎了上去。看着那张一如从前的笑脸,他伸出脑袋看了看空空荡荡的院子,随即咬了咬牙说:“元节,我本来不想找你,可是事情实在是紧急……锦衣卫刚刚得到消息,有几个来自乐安的人进了京城,其中一个……其中一个进了英国公府!”

对于房陵当初闹的那么一出,张越一直在心里替他捏一把汗——自古以来,当间谍便是一等一的难事,更不用说双面间谍——但之后看他一路游刃有余,朱高炽登基之后甚至是青云直上,那担忧方才少了些。今日见到人,他原本还以为是房陵遇到了什么麻烦,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一下子呆若木鸡,好容易方才使劲吞了口唾沫。

“这是多久的事了?”

“一个时辰前进去的,至少在我来这儿找你之前,人还不曾出来。”

张越没有问什么是否确定的蠢话,房陵既然在锦衣卫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事情绝不会弄错,必定是眼睁睁看着人找上了门去。他对英国公张辅了解得很,张辅绝对不是什么野心勃勃到不顾一切的人,再加上此前已有决断,不是什么说客能够说动的。可问题是眼下这种时候,被锦衣卫侦测到了这种勾当,到时候轻轻巧巧就是百口莫辩。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相较之下,皇太后皇帝怎么想都是次要的!

看到张越不说话,房陵一把抓起高几上的帽子扣在头上,又低声说:“元节,你大堂伯接连两回都有定国之功,但这次的事情说小很小,说大极大!我在锦衣卫并不算是头号人物,纵使是头号人物,我也不敢欺瞒此事,你心里有个数目就是。我不能离开太久,现在就得走了,你保重!日后咱们兴许得越来越疏远,但我心里永远都把你当作知己!”

直到房陵大步出门,张越方才反应了过来,连忙追了上去,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只是蠕动嘴唇,轻轻道了一声谢谢。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他不禁一手支在了门框上,另一只手则是依旧托着那一挂竹帘子。

他很幸运,今生今世没有交错朋友!

书房中,小五在杜桢身边急得团团转,瞧见他仍是气定神闲地在纸上泼墨挥毫,写着那一幅长卷,她只能继续围着书桌转了一圈又一圈。总算是盼到了他笔下一顿,她连忙窜上前问道:“爹爹,人家都说了找姐夫有急事,你怎么就不去看看是谁?”

“那是找你姐夫的,又不是找我,我凭什么越俎代庖?”见小五满脸不同意,杜桢却并不解释,没过多久,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聒噪的声音,抬头一看,却见是张越回来,小五正紧张地缠着他问东问西,他不禁莞尔笑道,“小五,你且歇一歇,别没事瞎操心。这是京里,没人奈何得了你这赫赫有名的姐夫!”

“先生您再说这话,我就要找一根地缝钻进去了!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别人未雨绸缪告诉我一声。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等到您到时候有闲,我再来请教。”

这会儿张越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解脱了出来。先不说张辅不是愚夫,不用他眼巴巴登门提醒;而且就是房陵跑来相告,他若是急忙忙赶过去,无疑会让事情更糟糕。见杜桢微微一点头,什么都没问,他自是觉得心头大安,长揖行礼便出门寻裘氏道别了。

“爹爹……”

杜桢发了一会呆,听到小五这声音方才回过神。见她满面关切地看着自己,他不禁哑然失笑:“没事,不过是想起了些不要紧的事。你别只惦记着你姐姐姐夫,朝堂上北边送来的讯息如今也很不少,世节估摸着就快回来了。你不是说过要让他回来之后大吃一惊么?那还不赶紧去向你娘多学些手艺,回头也好献宝?”

“爹,你尽笑话我!”

英国公府,演武场。

盛夏的夜本就来得晚,此时已近戌时,天色黯淡中带着残阳的暗红,显得格外压抑。月亮已经若隐若现地挂在了天上,演武场中四角插着四支熊熊燃烧的火炬,越发给这儿增添了一层红艳艳的颜色。场中的人正在不紧不慢地耍弄着一把雪亮的钢刀,忽然,那缓慢的刀影倏地一闪,刹那间便幻化成了一团银光,远看竟是只见刀影不见人。演武场旁边那个默立观赏的人忽然爆喝了一声好字,旋即重重拍了几下巴掌。

须臾,场中刀影一收,舞刀的那人反手提刀,大步下了场。用空着的左手接过小厮递来的软巾擦了擦脸上脖子上的大汗,他便随口叹道:“岁月不饶人,真是老了。想当初若是真的练将起来,那是水泼不进,如今却只是空余花架子而已。”

“英国公何必妄自菲薄?谁不知道您虽是河间王长子,这功劳却是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下来的?再说,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斗勇固然要紧,但斗谋却是更重要。如您这般有勇有谋的名将,从古至今便是寥寥无几,咱们大明也幸好有了您!”

张辅听多了奉承,此时听对方赞自己谋略,不禁诧异地瞟了他一眼,随即才淡淡地说:“先帝刚刚过世,皇上才登基,汉王差遣你大老远从山东跑来,便是为了对我说这些?”

“自然不是。”

枚青早料到英国公这一关不是那么好过的,此时面对张辅冷淡的态度,他自是丝毫没有气馁,而是上前两步陪笑道:“我家千岁说,当日太宗皇帝奋起方隅,终得天下,一是赖荣国公之谋,二是靠上下将领群策群力。如张武陈珪等等,昔日都是偏裨列校,并不以勇略智计著称,一旦风云际会,他们便脱颖而出,与太祖开国诸将平齐,这便是机遇!英国公如今官高爵显,可实权几何?我家千岁不会给那些华而不实的名头,英国公若是能助一臂之力,到时候我家千岁只要南京,这北直隶乃至宣府山西河南,一概都送与英国公!”

饶是张辅知道汉王必然会许诺让人心动的回报,但此时听到这话仍是不免万分惊愕,旋即便嗤笑了一声:“汉王以为我是三岁孩儿不成?这裂土封疆的事情他若是做了,日后还有脸进宗庙?再说了,你能悄无声息地跑到我这里,靠的多半是赵王之力吧?赵王经营北京多年,既然和汉王合谋,多半就是想要南北分治,到时候我又算是什么?”

见张辅并没有义正词严地完全拒绝,枚青顿时大喜,连忙打点了十分精神,殷勤地跟上了转身往兵器架走去的张辅,因笑道:“英国公乃是国之栋梁,汉王每每提起都是赞叹不绝,更说昔日与南军激战的时候就知道,天下间能与他一样并称勇者,唯英国公而已!至于赵王……这世上想要什么东西,总得有与之匹配的才能,您说是也不是?”

“这么说,汉王是打算待赵王如宁王故事?”

“英国公英明!”

当初朱棣起兵靖难的时候,张辅不过二十出头,他经历过大胜的欣喜,经历过大败的惊惶,经历过父亲战死沙场的悲痛欲绝,也经历过昂首进入南京的欢欣鼓舞……只不过,在他心目中,朱棣之所以能够一举成功,很大原因靠的不是麾下的哪位名将,而是因为朱棣敢凭着建文帝一纸诏令,每逢危急时刻就拿出自己的命去断后,赌那些南军将领没人敢下杀手。取天下不像他那时候打交阯,没有如道衍和尚姚广孝那样的人,那是决计不可能撼动天下。

因此,细细打量着枚青那张胸有成竹的笑脸,他渐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然,他右手猛地一动,一道匹练似的刀光直冲那大好头颅而去,最终却架在了那脖子上。由于刀光太快,枚青的一缕头发应声落地,而那笑脸也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英国公难道要试我的胆子?请恕我说一句实话,能够到这儿来,我就已经把生死之置之度外,而且这会儿汉王殿下已经举兵了,您千万不可自误!”

当此刻,张辅的手却一丝颤抖都没有,仿佛枚青说的不是汉王造反,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稳稳地挪动了一下长刀,见刀锋紧紧贴在了枚青的脖子上,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恐吓我,我不杀你。”还不等枚青松一口气,他便沉声吩咐道,“来人,把他给我拿下捆了!”

话音刚落,演武场的角落中便陡然之间冲出了好几个彪形大汉,随即一拥而上把枚青压在了地上,三下五除二就用麻绳把人牢牢绑了起来。见地上那个家伙死命挣扎,眼睛一直死死瞪着他,仿佛想不通为什么会遭到这种待遇,张辅便垂下了刀,淡淡地说道:“给他嘴里塞上麻胡桃!再去一个人吩咐备马,带着他跟我进宫!”

听到最后两个字,枚青只觉得脑袋仿佛被炸雷劈过一般,完完全全一团糟。他来之前对汉王朱高煦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直到进了英国公府,在张辅面前侃侃而谈时,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打动对方,怎会想到张辅甚至没有多考虑一下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趁着自己还有说话的能耐,他只能扯着喉咙进行最后的努力。

“英国公请三思!如今你爵至国公,官至三公,已经是封无可封,日后必定是投闲搁置!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一想,也得为自己的儿子族人想一想!不是我危言耸听,只要沾了一个张字,他们日后必定难以在仕途中再有进步,就连张越也是一样!朝中那些老朽之辈必然会依旧阻着他的前程,只有汉王有气魄……”

枚青终究没有把话说完,在张辅使眼色之后,一个家奴一手刀重重砸在他的颈后,把人给打昏了过去。看见自己的这些家奴麻利地堵上了枚青的嘴,犹如拖死狗一般把人拖下去,张辅这才把刀放回了兵器架,这才看向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彭十三。

“十三,换身衣服,陪我一块入宫。”

彭十三没有言声,默默一躬身便悄悄退去。约摸一顿饭工夫,英国公府东角门打开,倏忽间就从里涌出了十几个人,人人手中都牵着一匹马。为首的彭十三由于有官身,如今还是素色打扮,其余人却是一色玄衣玄衫,在昏暗的夜色中更显阴沉碜人。又过了一会儿,一身麻衣的张辅方才从里头出来,竟是亲自牵着一匹黄骠马。须臾之间,十几人便齐齐上马,急促的马蹄声中,那人影也渐渐不见了。

上房后屋的佛龛前,王夫人跪坐在那尊玉观音前,手指一颗颗数着数珠念诵经文。尽管已经是背过无数次诵过无数次的词,但她竟是常常恍惚着记不起下一句。好容易捱到三十遍念完,见碧落一手揽着天赐,一手揽着张恬站在那里,旁边的惜玉亦是满面关切地站着,她这才挪动僵硬的膝盖站起身来,神态自若地说:“已经不早了,你打发妈妈们让孩子们去睡。一切都有老爷,天塌不下来。”

见两人俱是如释重负,她不禁又捏紧了手中那串数珠。她倒不是怕自家遭到什么危难,可是靖难那会儿的可怕光景她亲眼见识过,如今难道又要重蹈那赤地千里的覆辙?

第六百九十六章 终于反了!唇枪舌剑

汉王反了!

无论对于朝堂还是民间,这么一个消息在最初激起轩然大波之后,随即就立刻平息了下来。这并不是很让人惊掉下巴的消息,打从永乐年间太子册立开始,汉王朱高煦就从来没断过上窜下跳谋夺储君之位的意思,哪怕到最后被贬到乐安,也依旧是不时闹出点事情,提醒天下还有他这么一个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人在。但是,对于不少朝臣来说,得知此事之后,他们自然又是惊疑又是愤怒,继而忧心忡忡彻夜难眠,但也有些如释重负。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儿要造反,如今总算是反了,省得总是担着那心思!再说了,英国公亲自绑了那枚青献于御阙之下,无疑表明了勋贵们的立场,总算能稍微安心一些。

汉王朱高煦昔日勇冠三军,但再勇也就是一个人,哪怕加上天策护卫和搜罗的山东青壮,已经如当初朱棣那样别立五军,也仍然没什么好怕的。怕只怕满朝掌兵的勋贵和汉王串联在一块,到了那时候,京卫京营全数倒戈,这才是最可虑的情形。眼下这重隐忧自然是就不存在了,除了张辅绑了枚青送给皇帝之外,安远侯柳升亦是旗帜鲜明地请战,这就是两位一等一的勇将了。

尽管回来的路上差点遇险,但朱瞻基登基之后仍是循父亲的旧例厚赏汉赵两藩——毕竟,天子行事,不能让人抓着半点把柄。不但如此,当汉王上书言国事的时候,他还特意下大臣廷议,择可施行者施行,可以说是给足了这位桀骜不逊又野心勃勃的王叔面子。如今听说汉王朱高煦反了,他面上不说,心里也着实松了一口气,当即下令群臣廷议。

由于此事不但涉及大逆,而且还有军务以及藩王政务等等要紧的方面,这一回的廷议林林总总到场的竟是有七八十人。除了四品以上的文职军官之外,五军都督府的所有勋贵和顶尖武官几乎一个都没有落下。然而,前晚才做出让人意想不到举动的张辅这会儿却三缄其口当了哑巴,其他人便更不好说话,只有宁阳侯陈懋等几个勋贵勉强还算开过口。但大多数时候,便只能听到文官唇枪舌剑的声音。

“汉王起兵之后便尽夺邻近州县的畜马,又和邻近诸卫所遥相呼应,以这样看来,别说青州府,就是济南府也难保!当务之急是立刻遣将出征,绝不能让其做大!”

“济南府?汉王自永乐年间便是野心勃勃,始终在南京不肯挪窝,封国云南不去,青州亦是勉强而行,最后还是太宗皇帝雷霆大怒,这才只得去了乐安,他倘若起兵,极可能便是挥兵南下南京,以南据北,谋求一战之力!所以,先驰令南京加强守备才是重中之重!”

“山东沿海诸备倭卫所常与倭寇交战,不比内地那些卫所武备松弛。若是让汉王得到那些精兵,则山东通省沦陷是迟早的事。如今应该尽快派精兵强将前往招抚晓谕,以免官兵受到蛊惑,届时局面大乱不可收拾!”

这会儿争执一团的是兵部尚书李庆,礼部尚书吕震和工部尚书吴中。三人都是年过花甲的老臣,眼下却是中气十足,隐隐之中竟有些旁若无人的架势。站在都察院两位副都御史下手的张越听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的争吵,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见杨士奇等阁臣还一个都没开口,他不禁在心里暗自叹气。

如今已经不是永乐朝阁臣预机务却无品级那会儿了。阁臣之中,杨士奇挂兵部尚书衔兼少傅,从一品;黄淮是户部尚书衔兼少保,从一品;杨荣是工部尚书衔兼太子少傅,正二品;金幼孜是礼部尚书衔兼太子少保,正二品;杜桢则是刑部尚书衔兼太子少保,正二品。在品级宠信上,五个人已经完全和六部尚书平齐,他们都不说话,以资历人望为文臣首的蹇义夏原吉明显还在斟酌,勋贵们也都集体成了哑巴,单单这三个人争什么争?

许是察觉到了旁人的安静,三位尚书渐渐都停了争执,很快归回了原列。这时候,受命和张辅一同主持廷议的蹇义方才与张辅低声商量了一番,旋即轻轻咳嗽了一声:“李尚书吕尚书吴尚书三人的意见是汉王可能会攻济南府,抑或是南京,以及染指沿海诸卫兵权,此外便是派兵出征。兹事体大,请诸位将自己的意思写在纸片上,由两位司直郎整理出来。”

最初已经争论过,之后吕震三人又罗列了几种可能性,其余人你眼望我眼,便决定少说两句为妙,各自埋头苦思苦写了起来。由于是头一次参与这种场合,张越原本打算一直沉默下去,可蹇义既然这么说,他总不能在纸片上随便写一个附议。想到朱瞻基回京之后必然已经派人给刘家港发去了密令,他知道朱高煦哪怕真派人去山东沿海备倭卫所,所带人等也不会多,而朱高煦也活不了多久,于是沉吟一番,只在纸上写了寥寥几个字。

两刻钟之后,蹇义便命人把所有纸条都汇总了来——这短短的时间里,众人大多是长话短说,而武臣那边除了张辅等少数几个,不少都交了白纸。蹇义自永乐朝便是文官之首,见惯了这些,因此也不以为忤,带着两个司直郎花了半个多时辰把东西整理了出来。

结果,是大多数人觉得朱高煦会攻济南收登莱,占据山东全境;小部分人认为朱高煦会纠集所有兵力一举攻下南京,因为那里是金陵王都,能够得到大义名分。说完之后,他便和张辅又商议了两句,当即决定眼下便入乾清宫求见复命。

说是蹇义张辅主持廷议,同去乾清宫的却还有夏原吉杨士奇等阁臣和五府的其他四位都督。这些个大佬一走,其他人自然是也各自散去。满腹疑惑的张越正朝外走,却被人叫住了。认出是先头的老熟人,前任山东都指挥使刘忠,他不禁笑道:“刘帅在外头晃荡了这么一圈,如今也总算是入都督府了?”

“什么总算,我宁可在开平塞外吃沙子,也好过在京城混日子。”刘忠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又冲着张越嘿嘿笑道,“还叫什么刘帅,如今你前途正好,要巴结,也该我叫你一声张大人才是!对了,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刚刚你在纸条上怎么写的?”

倘若问的是别人,张越便会理所当然地含糊过去,可刘忠当初在山东帮了他老大的忙,也算是对山东情形廖若指掌的人,因此他不便相瞒,索性实话实说道:“我在上头写,汉王色厉内荏,宣扬声势不过是为了让四方人认为他是明主,于是纷纷来投,其实没那么大能耐。太宗皇帝当年是在北边连年抗击蒙元,很少停过打仗,可汉王却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了。真的打起来,他绝使不出当初勇冠三军的本领,所以他不会轻易出击,恐怕会等到朝廷走一步,他才会跟着走下一步。”

“咦?”

刘忠古怪地瞧了张越一眼,随即便拖着他往外走。这会儿别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夹道就只剩下了他和张越,这时候,他才开口说:“如今五军都督府不少人都在猜测是谁领兵前去征讨,暗地里都把那当作是要命的差事,你倒是敢说!不过我在山东那么多年,想的却是和你差不多,二十多年没打过仗,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早就不中用了!”

“那刘帅也是这么写的?”

“我哪有你这胆子,不过人云亦云说汉王多半是想占据山东,以此为根据谋夺社稷神器罢了。”刘忠没好气地答了一句,随即就明白了张越如此问的缘由,心里也觉得莫名其妙,“既然刚刚蹇尚书什么都没说,多半是觉得你的条陈太大胆,于是扣下来了。咳,别去管那么多,看看今天那三位尚书的模样就知道,这种事情,想要立下这第一功的人太多了!”

对于文官和武官截然不同的态度,张越并不觉得奇怪。而他更知道不管有没有自己的建言,早有打算的朱瞻基都不会吃朱高煦蒙混了去,因此也不担心,和刘忠分别之后就回到了都察院。由于刘观出京之后,朱瞻基以苏州知府之事谴责科道言官,都察院上上下下更是震慑,眼下既没人顾得上巴结他,也没人顾得上排挤他,他这日子自然是逍遥。

然而,傍晚散衙时分,刚刚荣升御用监太监,改赐姓名为王瑾的陈芜却带着两个小太监匆匆赶了来。由于都察院屡遭皇帝申饬,上上下下都还在惊悸震慑的时候,因此王瑾的到来自然引起了一阵骚动。如今统管衙门事务的左右副都御史等了老半天,方才得知王瑾径直往寻张越去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不免忧心忡忡。

“小张大人,咱家奉皇上旨意前来,要问您一件事。”如今已经成了宫中头面人物的王瑾除却改了自称,口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恭顺。他轻轻地把一张纸片压在张越面前的桌子上,因问道,“这可是之前廷议时您的意见?”

只扫了一眼,张越就知道是自己写的那张纸,因此便坦然点了点头:“正是。”

王瑾一听就把纸收了回去:“蹇尚书对皇上说,因为您说汉王会龟缩在乐安,这看法和所有人都不相同,他不想让您太过显眼,所以就不曾对人说,只一块儿呈递给皇上看了,谁知却是和皇上不谋而合。不过咱家来不是问此事,而是皇上使我问您,您当初既然提出开海禁,对于海上勾当必定颇为熟悉。从刘家港到登莱,大约要几天?”

“因为是在刘家港还得耽误一阵子,而且多半不是正好候着大风出行,船到灵山卫,大约十五到二十日左右;至于到威海卫登莱,顶多再加上五六日。”

“这么说来如今船应当已经是过大半航程。”王瑾长长嘘了一口气,随即便说起了今日朱瞻基见文武重臣的情形,“那会儿御前争执不下,安远侯倒是主动请缨,皇上却打算派宁阳侯去。宁阳侯都已经赶往京营整军了,可就在刚刚,因为杨学士力主皇上御驾亲征,夏尚书竭力附议,就连英国公和杜学士也支持此议,皇上便下了决心,大约明日就要下诏亲征,所以皇上让咱家先知会小张大人你一声。”

听王瑾这么说,张越不禁诧异地瞧了他一眼。换成别的太监,这会儿必定要说成是自己的主意,也好竭力卖个人情,哪里像这王瑾一样事事把皇帝放在前头,仿佛根本没自己什么事。只是,相形之下,他自然更乐意和这样的宦官打交道,于是连忙道了谢。

“这会儿应该早有人往乐安报信说是宁阳侯出征了,等过两日新的消息放出来,管教他们大吃一惊。小张大人也做个预备,英国公必定要跟着扈从,您也绝对得跟着。不但如此,就是你那两个兄长,指不定也会在调遣之列,毕竟,这也是一桩功劳。”

张越自己倒不太在乎这功劳,但对于这天上掉下来给张超张起的机会,他却不能不领情——哪怕实际上用不着。果然,这天晚上他一回到家,就有小厮上前报说张超所在的通州卫和张起所在的羽林卫此次都在调遣之列。于是,他连忙先转去了两人的院子。见面之后打过招呼,张起就满脸兴奋地说起此次被点出征,言谈间满是自信。

“二弟,你别把事情看得那么容易,通州卫那几个指挥使,眼下都是惶惶难安,不少军官甚至还在向家人交待后事。汉王不是寻常人,不可小觑了他。”

教训了一通张起,瞧见弟弟仍是一脸不服气,张超不禁叹了一口气,拉着张越到了外间。沉默了老半晌,他方才艰难地开口说:“三弟,咱们此次去也不知道是福是祸,这家里就托付给你了。有你在,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三弟,我只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她……她死了么?”

原本觉得张超这仿佛托付后事的口吻实在是呆得紧,再说了,谁说他张越就不跟着去?待到他好容易结结巴巴吐出最后一句话,张越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个凤盈?我不杀女人,但也不想留这么个女人祸害了你,又祸害了家里,所以她哪里来,我就把人打发到哪里去了。她眼下在东番,至于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

张超闻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容易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女人固然心怀叵测,可那是他自己主动陷了进去。那张和他魂牵梦绕的姑娘一模一样的脸,是他一生最大的心结。

第六百九十七章 该杀就杀该抚就抚,不用手软

宁阳侯陈懋受命领军征乐安的消息传出之后,京城上下自是为之震动。由于钦命是号称调动十万大军,因此附近京营京卫自然全都在征发之内,众多担任军官的勋贵子弟几乎全都包括在内。于是,得了讯息的各家都在忙着打点行装,那些曾经在靖难时跟朱高煦打过交道的更是忧心忡忡。毕竟,那会儿汉王朱高煦的悍勇实在是给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这天早上天还未亮,因为身子孱弱很少出院门的吕夫人破例出现在了自家的二门。瞧见孟俊装束整齐站在那儿,她不禁想起了镇守宣府的丈夫,少不得对儿子唠唠叨叨一大通。待到孟俊答应着出门去了,她更是忍不住用帕子擦了擦眼睛。

张晴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此时却唯恐吕夫人忧心过度有什么不好,于是不得不劝道:“母亲,俊哥只是随军押中军,必然不会有事的。”

“战场上刀枪无眼,谁能说得准将来?”吕夫人扶着张晴的手往里走,心里却仍旧放不下,“不是我背后说别人的不是,宁阳侯这辈子确实打过不少仗,那爵位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可若不是太宗皇帝念着先头战死沙场的径国公,他也不会进得那么快。而且,他从来没有独挡一面统领大军,想当初那个李景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