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吕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把话说下去,毕竟再说就可称得上大不敬了。一步步捱到了佛堂,她便在前头那厚厚的蒲团上跪了下去,头也不回地对张晴说:“今儿个我要在这儿为俊儿祈福平安,外头不管什么事都不用来回我,除非是朝堂用兵有什么变化……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见吕夫人已经开始念诵了起来,张晴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于是悄无声息出了屋子。然而,这一天注定不得太平,早晨她强打精神处置了家务,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却又有多家诰命上门来打探消息,说来说去都是担心自家子弟这一回跟去平乱的安危。见放不下心的不止自己这一家,张晴的心里越发弥漫着不祥的预感。

这些带兵打仗的勋贵世家都这么没信心,这仗还怎么打?

奉天门朝会。

这一日并非朔望日大朝,因此仍是御奉天门。群臣虽一一奏事如仪,但不免都有些心不在焉。一年不到连丧两位天子已经是不祥之兆,如今汉王这一反,也不知道多少人把如今的情形联想到了昔日那短命的建文帝身上。同样是曾经册封过皇太孙的青年天子,同样是藩王皇叔以靖难之名举兵反叛,这仿佛宿命轮回般的一幕实在是让人感到惊悸。于是,当宁阳侯陈懋上前报说这几日兵员调遣的情形时,众多大臣都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宁阳侯陈懋纵然善战,可真能剿灭汉王?这种时候,就算要带兵,总该英国公上才是!

然而,谁都认为皇帝应当勉励宁阳侯陈懋一番,随即择日誓师出征,朱瞻基却忽然站起身来,撂下了一番让无数人目瞪口呆的话:“朕昨日与众臣计,宁阳侯智勇兼备,固然足以擒贼,但汉藩乃朕之皇叔,亦是昔日功臣,如今既反,朕当亲率大军往行,如能晓谕其迷途知返,则不失朕孝悌仁爱之旨……”

长长的一段话中,大多数都是没什么要紧的虚言,关键的只有人们品出的两个字——亲征!如蹇义夏原吉这般历经四朝的老臣,此时此刻都不由得想起了建文帝送李景隆出征时亲自为其推车而行,自己却只是在深宫等待战报;对比如今皇帝从谏如流决议亲征,他们少不得都是心生感慨。而张越站在朝臣班列中,也在琢磨着永乐皇帝朱棣。

朱元璋教导皇太孙用的是大儒学者,朱棣却是不但延请名师教朱瞻基学问,更是身体力行带着孙子北巡,而且更将其带上了北征战场。尽管那会儿朱瞻基差点丧命,但也只有经过那种战场氛围,方才和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羸弱皇帝截然不同。他很清楚,朱瞻基此次亲征不是为了什么夸耀国威军威,而是为了慑服那些怀有异心的小人。

要是没有那一招,这一回耗费巨大的出动大军自然在所难免。如今只要再等几天,兴许这么一桩看似来势汹汹的谋逆应该也就要到头了。

自来当皇帝的,做什么事情都要一个充分的理由。因此,在即位之后,尽管恨不得立马便让人拿朱高煦来问罪,朱瞻基仍然是厚赏这位叔父,从表里金银到驼马坐车,无所不包。等得到汉王反叛的消息之后,他又派中官带亲笔信前往劝说,做足了面上功夫。此时当着大臣的面,他少不得仍是做了一番面上文章,随即才一个个点了扈从大臣。

不出张越所料,尚书之中随行的只有蹇义夏原吉,而内阁诸学士则是一个不落全都在扈从之列,诸勋贵则是自英国公以下大半随行,只留成国公朱勇等寥寥几个镇守北京。相形之下,其余各衙门扈从御驾的寥寥无几,反倒是先头还受到谴责的都察院挑出了四个人,其中为首的自然是张越,而最末一个则是才授监察御史没多久的于谦。

虽说皇帝轻轻巧巧一番话便把宁阳侯陈懋几天的工夫给完全推翻了,但陈懋却是松了一口大气。对阵朱高煦,他原本就有些没自信,再加上一连几天好些同僚都来和他商量,希望让自家子弟挪到后军,他几乎是焦头烂额,如今这个烫手山芋总算是让皇帝收回去了。

下朝之后,张越看到陈懋脚底抹油走得飞快,顿时有些奇怪,直到张辅走过来,解说了其中缘由,他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禁大摇其头。从金水桥往外走,张辅便叹道:“勋贵们大多都慑于汉王当初的悍勇,却没几个想到好汉不提当年勇。我那天倒是请命率两万精兵前往平乱,谁知道给安远侯抢在了前头,钉子也让他给碰了。你爹确实说得没错,这种事情,抢在前头,还不如跟着皇上亲征。”

张越早听说过父亲张倬劝张辅的往事,此时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伯侄俩一路走到长安右门方才分手,张辅前往中军都督府,他则是回都察院。然而,刚到都察院大门口,他就看到一骑人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到门前猛地一勒马,整个人竟是连滚带爬地翻下了马背,才走了没几步就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嚷嚷了一声。

“快……快带我去见总宪大人!”

这动静不但惊动了都察院,就连对面的刑部衙门也探出了几个张望的脑袋。张越亦是走上前去,却只见其人灰头土脸衣衫凌乱,面目陌生得很。从衙门里头冲出来的两个皂隶一边一个将那中年人搀扶了起来,其中一个端详了那人片刻,忽然出口叫道:“李大人,您不是丁忧回乡守制了吗?对了,小的记得,您就是乐安人!”

“别耽误工夫,我要见刘总宪大人!”

那说话的皂隶见此人只瞪着自己,连忙讪讪地说道:“李大人,总宪大人得了圣命前去视察黄河水道了,如今不在府里。”他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张越,又顺势搀扶着那人转过了身来面对张越,“李大人,这位是新进的左佥都御史张大人,如今两位副都御史人都不在,您若有事不妨直接寻他。张大人,这位是监察御史李浚李大人,前头回乡丁忧守制了。”

一个是二十出头的正四品左佥都御史,一个是四十开外的正七品监察御史,两相对视,张越没认出人来,李浚却吓了一大跳,旋即苦笑道:“原来小张大人已经高升到都察院了。下官李浚,亦是戊戌年进士。”

张越没想到李浚竟然是自己的同年,心里顿时有些异样,但仕途科举不论年纪老幼,只论登科早晚,再说这会儿最要紧的是李浚从乐安来,因此他也不及叙什么同年之谊。答礼之后,示意两名皂隶把人扶进衙门司务厅,又屏退了外人,他少不得向其询问内情,等到听李浚原原本本如实道来,他不敢耽搁内情,立刻做出了决定。

“事关重大,你和我立刻一同入宫请见。”

朝会之后,通常只有部阁府院堂官方才能入宫请见,其余人等求见自是不合乎规例。只不过,张越这个左佥都御史一来位高,二来和皇帝亲厚,三来又有英国公张辅的关系,因此午门前候见时,宫监并没有因为张越通报缘由含糊而有所怠慢,一刻也没有耽误就报了上去。饶是如此,这一进一出仍然耽误了小半个时辰。

内廷乾清门对于朝臣来说乃是分隔内外亲疏的一道天堑,李浚虽说和张越一样出仕已六年有余,却还从来没有进过这扇门,更不用说后头的乾清宫。在殿外等候的时候,他就觉得心情激荡难以自抑,及至面圣时,他恍惚之间竟是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记不清楚。等到依言退下出了乾清宫,他方才渐渐恢复了神志,只这时候想刚刚奏对时的情形已经晚了。

“李浚能够逃出来,足可见乐安的防戍混乱得紧。如此看来,英国公曾说汉王怯懦,并不夸大。登莱那么多重要的防倭卫所,他竟然只派了两个儿子过去,他真以为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顶用?此前朕见过他们,都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而已!”

当着张越的面,朱瞻基不免露出了在群臣面前掩盖极好的讥诮。等到这股子邪火发了,他便对张越问道:“既然李浚说是汉王想要吞整个山东的兵力,朕也不能坐视。元节,你可有什么主意?”

对于这个问题,张越刚刚进来的时候,心里早就迅速打点好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此时便建议道:“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刘忠刘大人曾经是山东都指挥使,在任期间颇得下属人心,若是他出面,定然能安抚登莱等地的防倭卫所。至于乐安,皇上可命附近锦衣卫严加监视。”

朱瞻基一下子想起之前锦衣卫指挥使王节偕诸官谒见的情形,其中赫然有曾经为他伴读的房陵。当初他因罪逐出房陵,后来却有人证明房陵无辜,他想要召回人的时候,那人却被父亲朱高炽要了过去。他从前没在意,但如今想想却着实觉得蹊跷。但这会儿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再加上房陵确实比王节机敏能干,他对着任命没什么二话。但仔细考虑了一下张越所提的人选,他却摇了摇头。

“锦衣卫监视乐安自然是应当的。不过山东……朕不放心刘忠一人,毕竟,他当初曾经在青州府多年。元节,朕精挑锦衣卫和京营精锐随行护卫,你和他一起去一趟如何?”

尽管汉王府侦骑四出,据说邻近州县人心惶惶,但张越很清楚,但只要亲征诏令一出,那一位多半会变成缩头乌龟,因此略一思忖就答应了下来。然而,他正打算告退的时候,朱瞻基却突然出口叫住了他。

“元节!”

“皇上还有何吩咐?”

“汉王就藩山东已经有七八年了,经营既久,根基必深,你此去登莱诸备倭卫所,便是代表朕亲临,朕届时会把皇爷爷留给朕的那把天子剑赐给你带着!”朱瞻基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语声便带了几分铿锵锐势,“该杀就杀,该抚就抚,不必手软!等登莱安定之后,倘若能够,便去一趟青州府。那里毕竟是你呆过的地方,刘忠也熟悉,拿下都指挥使靳荣!”

面对杀气腾腾的皇帝,张越自是应了下来。等到离开乾清宫,他少不得一路走一路琢磨到时候该怎么做最好,才出了乾清门,他就迎面撞上了司礼监太监范弘,而范弘后头的那人赫然是房陵。打量着这怎么都搭不到一块的两个人,他心中不禁异常狐疑。

范弘是跟着朱高炽多年的老人,和王瑾一样是交人,最是谨慎寡言的人,此时施礼之后便带着房陵进了乾清门。张越没机会与其搭话,也就只好一路往外走,等过了云台左门,他一下子醒悟到那一行人仿佛是从西边仁寿宫过来,顿时停住了脚步。

也许,当初让房陵去做那勾当的,不是朱高炽,而是张太后。倘若真是如此,张太后还确实是处心积虑算得深远,若非朱高炽自个折腾自个把命送了,怕是张太后必然能找到机会,把汉王朱高煦收拾了下去。

第六百九十八章 来得好,来得真是好!

宁海州治牟平县,下辖文登县,乃是山东东边最靠海的两城之一。由于明初倭乱频繁,因此整个山东四分之三的兵力都驻扎在这里。此地南有靖海卫,东有成山卫,北有威海卫,东南有宁津守御千户所,又有海阳守御千户所、金山守御千户所、百尺崖守御千户。各处的兵力和屯田兵加在一块,足足有一万多人。

这几年倭乱渐少,宁海州的人口自然增加了好些。然而,汉王朱高煦一举反旗,就连他们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也不免受到了波及。

自从三天前,五百多号人便占据了知州衙门,又接管了整座城的防务,老实巴交的知州倒是想反抗,结果却被人毒打一顿关了起来,于是,上上下下的百姓都不得不接受换了主人的事实。看到满大街都是衣着鲜亮大摇大摆的军士,人们自是心生戒惧。奈何城中所住的人都有各自的营生,不得不打点精神过日子,背地里没外人时却少不得议论纷纷。

“前些天还派人要四乡百姓贡梨,这汉王世子莫非就呆在这儿不想走了么?”

“谁说不想走?听说这会儿那位世子人根本不在知州衙门,带着大队人去威海卫了!”

“咱们山东就不曾消停过,听祖爷爷说,元末天下大乱的时候,山东首当其冲,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后来靖难,这乡里组建大军勤王,结果又死了无数人。前两回好歹还和登州离得远,这一回汉王世子在咱们这里一闹腾,朝廷大军不会屠城吧?”

屠城两个字出口时,宁海州城南门旁边的小茶摊顿时一片死寂。谁都不认为这是无的放矢,早年朱棣靖难时率兵打过来,村落变成废墟,城池变成死城,而南兵过境,遇到那些支持燕王的城池时亦是同样痛下杀手。倘若如今真要重蹈当年覆辙,那他们是不是该眼下就背井离乡去逃难,也好先躲过这一劫?

“春泥归来无栖处,赤地千里少人烟……这火都已经烧到咱们登州了,其他的地方还能太平得了?这种年景,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总比在外头死无全尸的好!”说这话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穿一件白棉布直裰,乃是本地一个有些名气的老夫子。见城门口的几个守卒瞧了过来,他便摆摆手示意众人别在这儿聚着,赶紧散了,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这些哪里是兵,分明是贼匪恶党,汉王都聚的什么人……”

还不等茶摊的这么一群人四散离去,南门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几个年轻小伙子明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仍是好奇地伸着脖子瞧热闹,等听到城门那边传来了欢呼,倒是乐安汉王府派来了援兵,众人方才无精打采地离去。只有那白发老夫子在路边拄着拐杖站了一会,见骑马呼啸过去的足有百余骑兵,不禁皱了皱眉。

这些人瞧着和最初汉王世子带来的那批人完全不同,汉王府竟然有这么强的精锐?

顺顺利利混进了宁海州,张越自然而然松了一口大气,随即便传令直奔知州衙门。大约是由于先前汉王世子朱瞻垐带来的那批人过于强横霸道的缘故,如今他们这么一行人风驰电掣卷过长街,一路上道中央竟是不见有人,等到了知州衙门,他点点头大手一挥,立刻有人冲上前把衙门前不明所以的几个人全数拿住,紧跟着,一拨拨下了马的骑兵井然有序地进了衙门。这时候,他才对旁边马上的房陵笑了笑。

“幸亏有你的精准情报,否则咱们也不能抓住那位世子离开的机会混进城。”

“他就算在,咱们打着汉王的旗号,也能轻轻巧巧进来,这一年多来我的功夫也不是白花的。”新君登基虽并没有挪动锦衣卫的位子,但房陵一直都有些提心吊胆,毕竟,他很担心自己在朱瞻基眼中是个贪色小人,如今受命护着张越到登州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此时又笑道,“再说了,汉王对儿子倒是吝啬,竟是给了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两人说话间,里头便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和零零碎碎的惨叫声。还不等这些动静平息下来,不少散在城中的卫勇渐渐赶了过来,可张越和房陵身边还留了二十余精锐,一番乏味的打斗过后,地上很快就躺倒了一大堆人。须臾,知州衙门内就有军官匆匆赶了出来,依足规矩单膝跪下行了军礼。

“回禀两位大人,知州衙门已经清理干净了,据说知州大人正囚在狱中,是否要把人放出来?”

“自然是放出来!”张越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见那军官起身要走,他又出声将其叫住,“再派几个人去南北城门,把那些守卒全都设法拿住。记着,要一个个完完整整的,如此朱瞻垐万一回来,才会看不出破绽。从现在开始,城门许进不许出,然后派人晓谕全城,看看衙门差役如今的情形如何,撵了他们巡街维持治安,以我的名义张贴安民告示!”

房陵见张越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禁佩服地对其竖起了大拇指。只他随行却还为了锦衣卫事先在这儿设置的谍探,因此对张越分说了一声,他就带着两个属下匆匆离去。而张越下马进了衙门,看到两个健壮士卒用担架抬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人出来,料想必定是知州无疑,少不得上前安抚劝慰了一番。

“都是下官无能……下官劝阻不了这些叛逆!满城百姓无辜,还请大人善加抚恤!”

见这位知州泪流满面托付的赫然是百姓,张越连忙答应了下来,又吩咐人去请大夫,随即就到公堂之上现写安民告示,又让随行人中懂得文字的军士抄写了十几份。等到了中午,原本隶属于知州衙门的差役人手一份告示,各自散在满城张贴,那些个被城里变动闹得摸不清头脑的百姓们顿时扶老携幼前来观看。

“晓谕宁海州上下百姓,汉王不臣谋逆,天理难容。汉世子偕奸顽之徒占宁海州,上殴知州,下凌百姓,本官奉天子命清剿安抚,复地方清宁。今吾皇昭告天下御驾亲征,必然克敌制胜,一举扫除叛逆,天下子民可安心矣……”

站在最前头的白发老夫子一个字一个字大声诵读,由于字句浅显易懂,后头那些没读过书的百姓也都能听懂,于是渐渐都露出了喜色。白发老夫子读到最后,却是顿了一顿,盯着那落款和公文大印呆呆看了好一会儿。

“黄老夫子……”

“左佥都御史张越,来得真是好……”他喃喃自语念了一遍那署名,忽然支撑着拐杖转过身来,对着众人高声说道,“是前头青州府的小张大人,领兵的是小张大人!”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这一下乃是肺腑之音,四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随着一声欢呼,一个个人都跟着呐喊嚷嚷了起来,一时间,大槐树下满是兴高采烈的呼喊声。不止是这么一个地方,每一个张贴了告示的地方几乎都爆发出了相同的一幕。连着几天提心吊胆的人们放下了心思,不单单是因为朝廷终于派了人来,更重要的是,朝廷派的人是张越!

虽说那位小张大人曾经在青州一口气砍了几百颗脑袋,但如今整个山东都行了互助的条令,开荒免税等等政策亦是一路施行了下来,他们这些登州府的人也跟着有所获益。再说了,这些年来只要小张大人出马,几乎是无事不成功,汉王世子必然不在话下!

当安民告示成功让满城百姓安定下来的时候,张越也已经清点好了人准备出发。此前刘忠已经带着百八十人赶往了威海卫,这会儿料想已经撞上了那位汉王世子。虽说他坚信刘忠的本事,但他对于这位老将的词锋却没什么把握,因此便决定赶往那边与其会合。

“房兄,这边就交给你了。守城营的人已经聚齐了,再加上二门紧闭,只要不是大军攻打,一时半会不会有碍。”

“真的不需要我陪你一块过去?”

“放心,他们不是你的属下,就是京营里头抽调出来的精锐,对付几个乌合之众还没问题。”

房陵实在没法想象张越这自信往哪里来,但料想皇帝敢派张越出马,总归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因此也只得罢了手。亲自把人送出北门,眼看着那几十骑人烟尘滚滚地远去,他立刻打起精神回头整治这座刚刚“收复”的城池。按照眼线回报,这里可还是有不少钉子。

威海卫城墙石基,外砌青砖,内实夯土,城池宽一丈五尺,深八尺,占地方圆六里有余,乃是东陲临海的一座坚堡,内中属军大约两千人上下,但由于曾经屡抗倭寇,战力却比青州护卫兖州护卫等等强上不止一筹。

此时,卫署门厅中剑拔弩张的景象已经持续了许久。汉王世子朱瞻垐带着一众属下占据了右边,而刘忠等人则是占据了左边,指挥使卫青却看也不看这两人,只盯着朱瞻垐身边站着的那个中年军官。终于,他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厉声喝道:“历城,你身为指挥佥事,竟然敢心向叛逆?”

“叛逆?卫指挥使最好识时务些,须知成王败寇,异日父王夺了天下,历大人便是第一等功臣!”朱瞻垐用力一合扇子,似笑非笑地说,“卫指挥使镇守这威海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深得此地百姓称赞,带兵也极有章法,可是你空有和名将卫青一样的名字,可有伸展才能的机会?你当初在这刘忠麾下多年,他可曾举荐过你,对你有丝毫提携?没有!”

朱瞻垐在父亲朱高煦面前唯唯诺诺,在京城亦是不显山不露水,但如今终于被派出来独当一面,他便有心收拢一些自己的班底,少不得把早就打点了不知多少遍的蛊惑言语都撂了下来:“杀了刘忠归顺父王,你便是异日功臣;若是执迷不悟,那只有跟着他一块死!历大人是你亲手提拔上来的,他在军中威信如何,你应该心里有数……”

“军中上下并非都是傻瓜,岂会听你蛊惑!”

刘忠眼见朱瞻垐竟然把自己当作了砧板上的鱼肉,不禁恼了上来。他也是血雨里头杀出来的汉子,这会儿霍地站起身来,猛地撕开了衣服的前襟,露出了依旧的胸膛,这才重重捶了一下右胸:“刘某的命就在这里,有胆子便来取去!可你们别忘了,我一条命无所谓,可动手的人,从今往后就是朝廷叛逆,再没有回头的机会,须知此次乃是皇上亲征!”

虽说朱瞻垐先到,先行控制了局面,刘忠则是落后一步,但此时局势本就是分庭抗礼。毕竟,忠君的印记本就是刻在大多数人心里,谁也不乐意背一个叛逆之名。眼见周围的人全都有些畏缩,朱瞻垐这才醒悟到自己的口误。就是他老子汉王朱高煦,也只是举的靖难大旗,不敢名正言顺地说要夺取天下,刚刚那话他私底下说说可以,当面撂出来却极其不妥!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会儿已经收不回来,因此他只得把心一横,恶狠狠地说:“父王武勇天下无敌,便是太宗皇帝亦称勇儿,纵使亲征也必然折羽!卫指挥使,我只再给你十息的机会,十息之后你若是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客气!一!”

这计数一起,刚刚刘忠好容易扳回的局面顿时又有了变化。朱瞻垐身后的一众人都拔出了兵器,而另一边人数稍少,虽是利剑出鞘,却是个个脸色凝重。就当朱瞻垐缓缓念出一个十字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震天的喧闹。下一刻,一个声音穿过院子传了进来。

“海上,海上有几十艘船开了过来!”

听到这声音,一直按兵不动的卫青骤然抽出了腰刀,厉叱一声道:“历城,要是因为你的缘故使得倭寇内侵大乱,别说卫所上下,山东百姓谁饶得了你!”

满堂惊疑之中,历城亦是面如土色。这时候,刚刚被历城派在外头院子守卫的一个军士却气急败坏地冲进了大厅:“大人,不好了,海上是……海上仿佛是大明宝船!还有,城外,城外有百余骑兵赶了过来,打的旗号是……是张!”

“哈哈哈,来得好,来得真是好!”

此时此刻,事先早知道有这一步的刘忠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把钢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那清脆的声音异常碜人。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一兵未出身先死

乐安汉王府。

自从举起靖难之旗后,小小的乐安就没有消停过。汉王朱高煦先是仿效当初的朱棣,建立了前后左右中五军,自将中军,把从庶五子开始的五个小儿子统统派去监军。紧跟着,他就连续派出了一应心腹军官往周遭卫所州府抢夺畜马和丁壮等等,就连世子和庶四子也派到了登莱,联系威海卫、成山卫、灵山卫等等防倭精锐卫所。

然而,做完这一切的他却并没有趁着揭竿而起进攻临近州府,以便打下一块根据地,而是紧密关注着朝廷动向。自打先头在半路上拦截朱瞻基的计划失败之后,他就知道这一回必定不能善了,因此哪怕朱瞻基和朱高炽一样又是赏赐又是加禄又是优抚,甚至还在他刚刚起兵的时候派人下亲笔信,说了无数好话,他却打定了主意这次任凭对方怎样都不管。

哪怕皇帝按照他的回文斩了夏原吉杨荣那几个成天和他作对的老家伙,他也决不罢休!这至尊的位子他足足等了二十几年,如今也该亲手将它夺回来了!

于是,从前嫌弃乐安王府不够气派的朱高煦这些天一直都在王府正殿承运殿起居,常常端坐在私下铸造的金质九龙椅上接见下属、信使以及邻近来投靠的州县主官,摆足了天子的派头。这天,去各州县抢夺畜马的几个心腹军官都赶了回来,一一禀报了自己的收获。

“回禀千岁,咱们取了驼十九,马一百二十匹,军粮共一千五百石!”

“千岁爷,咱们一共得了马九十二匹,军粮总共两千石,全都运回来了!”

“属下这儿是健壮民夫三百二十一个人!”

争先恐后的报功之后,朱高煦自是异常满意,便看向了一旁的王斌。这位最受信赖的指挥使此时便横跨一步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卑职带人一路扫荡了海丰、蒲台、高苑、新城各地,总计得军粮两万石,马二百四十余匹,还有愿意投靠千岁的健壮军民九百五十人。如今乐安囤积的粮食足可支撑整整一年,足可保大事成功!”

“好!”朱高煦用力一拍扶手,倏地站起身哈哈大笑,旋即便满意地扫了一眼廷下的众将,“昔日父皇振臂一呼齐集五军,继而扫平天下入主社稷,犒赏了所有从龙功臣。如今本藩亦决意仿效父皇擎天靖难,届时荣华富贵与你们共享!”

众人冒着灭族之险跟从朱高煦,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美好的未来,此时自然是轰然应诺。及至退下,他们仍是难掩心中兴奋,下台阶的时候少不得又议论了起来。正殿中的朱高炽不以为忤,反倒是来回踱步不止,那沉重的脚步踏在青石地上,发出了一阵阵让人心悸的闷响。

“朱瞻基那个黄口小儿,他竟然派了宁阳侯陈懋前来征讨本藩,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好酒好菜!想当年陈懋的老子就是因为败在本藩手里,这才和人商量着弃暗投明,结果那老家伙手底下功夫不扎实送了命,倒是让陈懋一步步窜升了上去!别说是他,就是张辅亲自来本藩也丝毫不惧……什么英国公,才打下区区一个交阯,倒成了一代名将了!”

一想起张辅竟然敢扣下枚青,朱高煦就觉得心头火起,转头盯着王斌问道,“王斌,你说说,是武勇盖世的本藩是天下第一名将,还是他张辅窃据其位妄称一个英字?”

听朱高煦竟然拿自己去和张辅比,王斌顿时哑然。只他虽不太擅长言辞,这会儿却知道不能扫了这位主儿的兴致,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方才答道:“殿下是太宗皇帝在世时就赞不绝口的勇将,英国公虽则四征交阯,但自然无法和殿下相比。”

“哼,便是这话!张辅尚且不是本藩敌手,陈懋就更不消说!”

撂下这话,朱高煦方才回身坐到了九龙椅上,紧紧抓着那金质扶手,心里盘算起了击溃陈懋大军之后的美妙前景。想当初以父亲朱棣的强势,夺了通州之后尚且要世子坚守北京城,而后引大宁大军一举将南军击溃,如今他自然少不得故技重施。待到陈懋大军一到,他内有精锐五军,外有山东这数万精锐的备倭卫所大军,届时就可轻轻松松奠定威名,哪里还需要费心思去打什么济南和青州?

“千岁爷,千岁爷不好了!”

正洋洋得意的朱高煦被这声音一惊,顿时陡然醒悟了过来。见王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下头跪着的赫然是个小太监,他便没好气地骂道:“什么事情如此慌张,难道是朝廷大军打到家门口了?”

“不,不是……”那小太监才答了一句,就偷瞥到朱高煦的脸上赫然满是暴戾和不耐烦,吓得一哆嗦的他连忙解释道,“是冯大夫。昨晚上冯大夫就没回来,小的们想来报事,结果承运殿拦着不让进。这会儿……这会儿后园的大池子里头浮上来一具尸体,赫然是……赫然是冯大夫!”

情知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那小太监心惊胆战地俯伏在地上,生怕朱高煦暴怒之下吐出杖毙两个字。然而,等待了好一会儿,他都没听到上头传来任何声响,最后竟是乍着胆子悄悄侧了侧脸,偷觑了朱高煦一眼。窥见朱高煦虽说面色阴沉,可也没有别的动气举动,他虽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知道这一回十有八九能保住性命。

想到自从上个月开始,自己已经恢复了从前的雄风,夜御数女亦是无碍,朱高煦就动了杀人灭口的意思,只嘱咐了两个心腹太监去办。这会儿听到人死了,他满以为是人把事情办好了,当即没好气地吩咐道:“找几个人把尸体埋了,这大热天趁早处理,别搁出什么难闻的味道来。什么碑文等等一应不用,找的地方要隐秘,填土要填的结实,你可明白?”

“是,是,小的遵命。”

那小太监虽说服侍了“冯远茗”一场,可老家伙古古怪怪,他对其并没有什么好感,此时听到这番措置,他自是如释重负,慌忙叩了几个头答应了下来。而等到他蹑手蹑脚躬身退出,朱高煦站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那个老家伙总算是死了,如此一来,也就没人再会知道那件事。总算是当初没有白把人弄过来,老家伙这医人手段倒是不错!”

自从韦妃“薨逝”之后,朱高煦便不曾册立继妃。亲王除正妃之外,还可纳夫人十人,他却哪里满足这些,整个后园中蓄纳的美人不下几十人,俱是绮年玉貌。因外头都是好消息,自己的病又已经完全好了,一连三夜,他都是唤了六个侍姬轮番陪寝,颠鸾倒凤大逞雄风,每次到了天明,这些女人都是瘫软得如同烂泥一般,他却是越发神清气爽,于是自然而然地更专注于床第享乐。

外头的官兵自然不知道朱高煦耽于女色,但几个心腹军官却都知道,于是便公推了王斌前去劝谏。然而,在这种事情上,素来最受信赖的王斌却碰了一鼻子灰。他不过是拿短命的朱高炽打了一个比方,就被暴怒的朱高煦赶了出来。

“不要拿本藩和朱高炽那个窝囊的胖子相提并论!那个该死的胖子原本就不够资格登上皇位,是老头子选错了人!本藩龙马精神,便是夜御百人也从容自如!”

王斌出来对几个同僚下属一说,众人顿时无言以对,只有指挥使韦达没好气地说:“若只是晚上,咱们这些属下自然无话可说,可眼下已经是白天!大伙儿四下里巡视城防,囤积物资,编练军队,若是让人知道汉王千岁竟是在忙着……这到时候军心就乱了!”

几个人站在那里正商量着,俱是焦头烂额的时候,眼尖的王斌就瞧见知州朱恒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立刻示意众人住嘴。和当初朱棣起兵时一样,朱高煦麾下也没用几个文人,继孙亮甘之后继任的朱恒便是唯一一个投靠了朱高煦的文官。尽管朱高煦颇为信赖此人,更用了其将后军,但诸多军官都看不惯这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

“朱大人有什么事么?”

“几位将军,能不能赶紧去通报汉王千岁,我有要紧事!”

瞧见朱恒满头大汗的样子,几个军官彼此对视了一眼,却没有一个人让出去路。韦达更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傲慢地问道:“朱大人,千岁爷眼下大约没工夫见你,有什么事情你别藏着掖着,直接和咱们几个说都是一样的。要真是要紧的,咱们少不得陪你一块去见千岁爷;要是不要紧,你就直接请回吧!”

朱恒哪里不知道这些人瞧不上自己,只他既没煊赫的家世,也没非凡的才干,也不敢得罪了这些个炙手可热的军官,只得陪笑道:“确实是要紧事。刚刚从京城传来消息,说是领军的主将换了人,如今不是宁阳侯……”

王斌一下子警觉了起来,忙问道:“不是宁阳侯,莫非换成了英国公?”

“也不是英国公!是皇……”朱恒一个皇字出口就知道不对,连忙改口道,“那一位要亲征!亲征的旨意已经下去了,说是要大合京卫京营,统共二十万人前来征讨!”

二十万!

听到这么一个数字,王斌再不敢怠慢,转过身子就一阵风似的冲入了承运门。尽管他是朱高煦心腹,但这种时候却只能一层层通报,好容易等到那珠帘微动有人出来,他看到的却是胡乱披着一件绸衫,一面打呵欠,一面伸着懒腰的朱高煦。

“又有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的!”

“殿下,京城传来消息,他已经下旨御驾亲征!”

正拿手遮着嘴巴的朱高煦顿时愣住了,他缓缓放下手,又怀疑地确认了一遍,待王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朱瞻基确实已经下令御驾亲征时,他刚刚还漫不经心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纵使是父亲朱棣当初贵为北地强藩,对阵南军亦是几次遭到败绩,最凄惨的时候甚至只余下几个人仓皇回来,这还是朱允文从来没有亲征过的境况。他那个侄儿和朱允文不一样,上得马射得箭,若是真的亲率大军前来,他早先联络好的那些军官也许会举棋不定。

“怎么可能……先头不是已经传出消息说是陈懋么?等等,莫非是枚青笼络的那个房陵有意隐瞒不报?可恶,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酒囊饭袋!”

盛怒之下的朱高煦随手便推倒了一旁高高的花架子,随着花瓶咣当一声倒地,他这才恨恨地一拳打在了墙壁上,又大发雷霆地几脚踹倒了高几和椅子,好一阵子方才渐渐消了气,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然而,这么一坐下,他却忽然感觉到一颗心跳得飞快,继而更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胸口。

眼见朱高煦发怒砸东西,王斌始终不敢吭声,可看到朱高煦忽然痛苦地抓住了胸口,他不禁大惊失色,连忙一个箭步上前询问。发现人已经是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慌了神的他连忙反身出了门,随手抓了个太监喝令他去请冯大夫。但是,等他再次回到房里的时候,却看见朱高煦已经是从椅子滑落到了地上,面色狰狞得可怕。

“殿下,殿下,您千万坚持一会,卑职已经吩咐人去请大夫了!那位冯大夫不是妙手回春么,只要有他在,这一丁点小病决计不碍事!”

这番话他自忖说到了点子,然而,却只见朱高煦非但没有得到宽慰,反而是眼睛瞪得老大,那可怖的样子仿佛是要把他吞下去,可终究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很快,外头的几个军官都冲了进来,王斌所盼望的冯大夫却仍旧没有踪影。时间渐渐逝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见所有军官的眼睛都看着他,他不禁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各位……各位大人,冯大夫……冯大夫三天前就掉下水池淹死了!”

听到这话,众人全都是大惊失色。王斌倒吸一口凉气,回头去看时,只见朱高炽仍是瞪着眼睛,但那眼神中却是一片死意。他强忍心头惊恐,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又不甘心地试了试颈上脉搏,旋即就猛地缩回了手,失魂落魄地吐出了四个字。

“殿下……薨了……”

第七百章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由于前次下洋归来之后,西洋之行就被束之高阁,朱高炽登基更是完全罢了西洋取宝船,因此停留在刘家港的大部分船只都未能得到保养修复,只有少部分在之前张越向朱瞻基建言之后,由这位皇太子设法得到了相应的维修,因此这会儿海上航行的船队不过是五六十艘,而且大多是中小型的宝船,那些最大的都没有开出来。即便如此,这些艏艉高翘,三层艉楼,二层艏楼,极具官船气势的大明宝船,仍然足以让人将其和简陋的倭船区分开来。

南直隶的人们兴许有幸瞧见过无数海船杨帆南下的情景,但对于登州府的百姓和诸如威海卫这样沿海卫所的军士来说,只要海上有动静,那就决计是倭寇入侵,再没有第二种可能。此时此刻,威海卫城临海一面的城墙上,众多官兵拥挤在那里,看着那巨大的宝船上飘扬着大明的旌旗,这些亲手烧过倭船杀过倭寇的汉子们全都炸了锅。

这就是……大明的船?如此强的压迫感,这哪里是那些倭船能够与之相比的?

随着那些宝船缓缓驶近,城墙上的官兵们也渐渐过了兴奋头,各自安静了下来。目力好的已经能瞧见那些宝船船舷上站着的众多汉子,目力不好的也瞧见了那无数兵器在太阳底下闪耀的锋芒,而那巨大的宝船数量更是连半瞎子也能看见。相比因一无所知而心怀惊叹赞美的士卒,一些知道卫署门厅中那些状况的军官们却是各自脸色不同。

这宝船从前不都是下西洋诸国,抑或是直航日本,如今莫名其妙来威海卫做什么?如果说因为是汉王造反,这阵仗也太大了一些!

“卫指挥使来了!”

一声突如其来的嚷嚷一下子把无数人的杂乱思绪拉了回来。一时间,挤在城墙上的官兵们纷纷散开,一一按照位置站得笔直,而带队的百户则是急急忙忙迎了上去。看到卫青背后赫然有两个亲兵挟着指挥佥事历城,他连忙收回了探询的目光,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此时已是酉时,但太阳仍然高悬在西边,带着火红热力的金色洒满了城头。伫立在城头上,卫青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睛,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凝望了那支浩浩荡荡的船队许久。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看着面如死灰的历城,冷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见这个曾经深为信赖的心腹属下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卫青冷哼一声再不理会他,旋即便扫了一眼城头上的一众官兵,沉声说道:“我等受命于威海卫备倭,自当尽忠职守报效朝廷,如今汉王举兵反叛,威海卫竟有人心怀叵测勾连叛逆妄图不轨!朝廷已有旨意,皇上即将率兵亲征,而如今宝船更是从天而降,不日之内便会扫平叛逆,复山东太平!今日本官与尔等共勉,若有异心者,天地不容!”

撂下这话,卫青转身正要下去,却看到台阶处刘忠和张越一前一后上了来,连忙快步走上前去。行礼拜见之后,发现两人身后只有寥寥几个随从,他心里更是不无惊疑忐忑。

之前,趁着历城和朱瞻垐等人听到海上出现大明宝船时惊慌失措丧了心志,他当机立断擒下了历城,而刘忠则是顺势将朱瞻垐挟持了过来,两人一搭一档,很快便解决了卫署内的对峙。带着心腹亲兵把朱瞻垐带来的人和威海卫城已经变节的一些军官一网打尽之后,他方才打开了城门把张越放进来。情知自己把朱瞻垐放进城已经是铸成大错,接下来的善后他自然是不敢再有丝毫沾手,所以才到了这城头上安抚人心,希望能将功赎罪。

换了一身衣服的刘忠向卫青一点头后,便大步走到城墙垛口处,两手撑着两边的青砖,直勾勾地望着那无数高耸的桅杆。他是靖难的老功臣了,在外头兜兜转转任武官多年,却从未瞧过宝船出海,此时看到那头一艘大船上赫然还有兽头纹样,顿时咂舌道:“怪不得常听人说大明宝船何等壮观,今天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不过,这威海卫城可是没地方供停泊。”

“这里当然没地方停泊大船,刘大人可看到那边有小船放过来了?”

听到张越这声音,城头上的众官兵忍不住都翘首望去,见那边果然有两艘一前一后的船缓缓驶近,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相较于从前每年都会来犯一两次的日本倭船,这两艘“小船”实在是也够大了。卫青毕竟是这威海卫城的主官,此刻忍不住开口问道:“刘大人,张大人,之前皇上……先帝不是禁了西洋取宝船么?”

对于这质问,张越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指那海上的船队反问道:“卫大人觉得,如此雄师应当叫作取宝船?”

卫青终究是不擅言辞的人,被这话一问,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虽说听过张越的名声,但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人,于是竟有些讪讪的。这时候,刘忠便干咳了一声,冲淡了眼下有些僵硬的气氛:“卫指挥使,我和张大人出来之前,皇上已经下旨,重开海禁,西洋取宝船改称大明神威舰,下番官军重新编练,分作神威前后左右中五卫。”

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卫青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连说话的本人也并不清楚其中关节。既然不清楚就不去想那么多,因此说完这话,刘忠就转向张越问道:“等船来了,诸般事宜就请张大人接洽……话说回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处置威海卫的那几个叛逆军官,还有随着汉王世子过来的那两三百人。”

城头上一片安静,张越看见脸色如常的卫青并不吭声,其它官兵却是个个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轻轻握住了腰中佩剑。这是他当初下江南时曾经佩过的天子剑,这一回陪着刘忠一同来山东,朱瞻基又将这把剑交给了他,让他放手而为先斩后奏。他倒是很希望没有用上它的机会,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汉王世子的那些护卫扈从收了兵器,命人看起来,到时候从上意押解就是。至于威海卫指挥佥事历城及以下那些妄图作乱的军官,即刻处斩。”吐出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一直留心众人表情的他发现大多数人都把头垂得更低了,只有卫青躬身应诺,便又顺势加了一句,“卫指挥使虽为奸人蒙蔽,但既然事情解决,便是戴罪立功了。至于威海卫上下其余官兵,与此事无涉,一律不罪!”

谋逆本就是罪有应得,因此张越一句即刻处斩与其说是让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还不如说是使人震慑于这二话不说就杀人的手段,只不过,这戒惧的心思却在那“一律不罪”四个字出口后化作了乌有,就连心里七上八下的卫青也是如释重负。等到下了城头,预备去迎接那两艘过来的小船,刘忠忍不住对张越低声问了一句。

“汉王世子那些随从尽可杀几个立威,你怎么光是朝威海卫中的军官下手?那可是正四品指挥佥事,品级和你相同,你说杀就杀了,小心回朝之后别人做文章。”

“恰恰相反,但凡汉王的人,如今都动不得。即便是谋逆的藩王,却毕竟是皇上的叔父,随意动杀手的话,哪怕我带着天子剑,那也越权了。而这些卫所中被买通或是自己投靠的军官……”张越顿了一顿,声音又低了三分,“杀一儆百,也能够让某些看不清现实的蠢才好好醒一醒。这儿死了十几个,成山卫等地兴许就能少死几十几百个!”

夕阳下,当张越和船上下来的郑恩铭相见时,威海卫城中大校场上赫然是官兵齐聚。众目睽睽之下,十几把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旋即又重重落下,带起十余道刺眼的血光。尽管这儿不少都是杀过人打过仗的汉子,也看过行军法打人杀人,但从前都是小兵遭殃,很少有涉及到军官的处置。而今天行刑斩杀的这些人中,却是从指挥佥事、镇抚司镇抚、卫所千户副千户等等,就是最小的也是个百户。因此,行刑那一刹那的惊惧之后,更多的人是兴奋。

往常这些人在他们面前何等威风凛凛,眼下却成了那城门上高高挂起的死人脑袋!

由于郑和还要守备南京,因此这一次便派了郑恩铭随王景弘出海。此时此刻,郑恩铭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之后,便把郑和吩咐的口信一一说了,又转致了义父的感谢和问候,随即才问道:“王公公让卑职问大人,接下来仍是按照原计划,宝船游弋海上?”

张越点了点头:“不错。等到山东之乱平定之后,你们便跨海前去日本。日本和我国断交多年,此次你们前去,一是重申让其称臣纳贡,交出犯边倭寇,二则是把船上装载的那些江南特产卖出去。如此一趟,不但能弥补船队出海的消耗,还能略微有些盈余。对了,别忘记好好打探日本国如今的状况,据说那里闹腾得厉害。”

郑恩铭跟着郑和王景弘也下过好几趟西洋,可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命令。只不过,一想到那些随行官军个个都对出海欢欣鼓舞,都想能够捞一票,从来没去过日本的他不免也有些期待。于是,在威海卫城停留了一夜之后,他立刻上船返回。

三天之内,随着宝船的出现,以及皇帝亲征消息的散布开来,靖海卫、成山卫等卫所相继恢复了平静,而威海卫城四门高挂的脑袋也同样让不少已经动了反心的人为之警醒。就在天子命人昭告宗庙社稷等等预备出发之际,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开了。

汉王薨了!

听闻这消息的时候,张越已经到了青州府。尽管这里距离乐安近得很,山东都指挥使靳荣又相传早就归附了汉王,但随同他一块来的刘忠在山东的根基毕竟更深,因此一行人轻轻巧巧就进了青州府,兵不血刃地重新占据了都司街的都指挥使司衙门,活擒了靳荣。尽管他在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灵山卫等地都大开杀戒,但这一次却没有再动用天子剑。

那是皇帝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的人,他就别去抢着作恶人了。

尽管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但站在都司衙门大门口,听着满大街的欢呼声,他不禁觉得如释重负。他自然不怀疑这是个假消息,朱高煦身边有那么一个可怕的人潜伏着,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命大了。想到不用数万大军开到山东,也不用大动干戈攻城守城,更不用朱瞻基故作仁德,等气不过了就拿一口大铜缸炙死朱高煦,他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小张大人,凌知府来了!”

听到这声音,张越方才回过了神,闻声望去,只见知府凌华正快步走了过来。一别数年,他在朝中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事,凌华却因为考评不上不下,仍旧安安稳稳地当着自己的青州知府。这会儿两人一打照面,彼此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各自深深一揖。等到起身之后,原本还打算寒暄几句作开头的凌华忍不住说出了另一番话。

“小张大人,这会儿青州街头的百姓都闹腾开了,都说你一来就带来了好运气,如今仗也不用打,兵也不用征,大伙儿也不用再纠结什么赤地千里的传说,可以安安稳稳过好日子了!眼下这是都司街两头都给军士们堵住了,否则正欢腾的他们必定会全都涌到这儿来,毕竟你又给大伙儿免掉了一场兵灾!说实话,要不是事关官体,我也想和他们一块闹腾!”

看到年龄比自己大一倍多的凌华喜上眉梢的样子,又听到外头那一阵高似一阵的喧嚣叫嚷,张越也觉得心中极其欣慰。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这话听着悲凉,却是确凿无疑的大实话。提心吊胆了这么些日子,也难怪百姓们如此欢呼雀跃。

都司街东头,两个年纪相仿的儒衫青年负手立在一座茶楼的屋檐底下。瞧见路上百姓奔走相告额手称庆的情景,唐青霜忍不住往都司衙门那儿瞅了瞅,随即转头看着唐赛儿:“三姐,你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又让他扬了名声,就不去见见那个得意的家伙,也好讽刺他几句?”

“他的名声如何与我何干?”

看着那些满脸欢喜的人们,唐赛儿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当年的做法恐怕是想当然了。在这些百姓心里,只有不遭兵灾才是天大的好事。眯缝着眼睛站了片刻,她便吩咐道:“别看了,咱们该走了。”

尽管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但对于这块留下伤心记忆的地方,唐青霜没有任何留恋。然而,当穿梭于那兴高采烈的人流中时,她忽然诧异地发现,多年冷冷淡淡的姐姐,嘴角赫然露出了一丝明显的笑意。

第七百零一章 生不逢时,明珠暗投,惟有一死

尽管王斌和几个忠心耿耿的军官死死捂着汉王朱高煦的死讯,但是,在唐赛儿姊妹有意散播下,整个山东尚且很快传遍了这个消息,更不用说小小的乐安。朱高煦并不像当年的燕王朱棣那样有善战的好名声,相反却因暴躁嗜杀而闻名,来投靠的人不过是看中了那从龙之功,如今他这棵大树一倒,大多数猢狲们自然是作鸟兽散。

既然遮掩不住,王斌和韦达等几个军官一商量,索性在王府中搭建好了灵堂。然而,在眼下这种时候,就连王府中那些下人也都在各自找门路希望能逃一条活命,更不用说其它本就是自由身的人。朱高煦那些封了郡王的儿子们虽说换上了孝服来磕了头,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不见踪影,就连曾经抢着在承运殿前站班参拜的军官们也不见有几个来。

此时此刻,灵堂中便只有他们这孤零零的四个。都是誓死效忠朱高煦的军官,眼下便是人人斩衰孝帽,可那孝帽底下却是一张张沉重的脸。韦达在铜盆中烧了一大沓纸,旋即回过头问道:“朱恒怎么没来?还有,王大哥怎么不见了?”

一说朱恒,自是人人鄙夷,但提到王斌,众人这才惊疑了起来。谁都知道,王斌跟着汉王朱高煦日子最长,功劳最大,朱高煦一旦发起脾气,谁劝说都不肯听,只有王斌还能劝说一二。如今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莫非连王斌都要弃主而去?尽管心头都是沉甸甸的,但众人终究还是没吭声,当下就在韦达带领下在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旋即便齐齐站起身。

“千岁爷固然薨了,但咱们决不能就这么认输!”韦达猛地一捏拳头,对着众人沉声喝道,“千岁爷昔日功劳最大,太宗皇帝分明曾经许过储君之位,结果却平白无故丢了!就算是输,咱们也要让朝廷付出代价,也要让他们知道,咱们汉王府有的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此话一出,其余人自是轰然应诺。就当一帮人从灵堂中出来的时候,却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从甬道尽头处的门进来,正是王斌。和别人的满身麻衣不同,王斌却是身着甲胄,隔着老远的距离,韦达等军官们甚至能看到那本该鲜明的甲胄上糊满了某种诡异的颜色,能看到他手中提着的那个沉重包袱,能看到那包袱上滴滴答答滴下来的鲜红液体。尽管都是多年同僚,但这会儿众人全都是心中惊疑,甚至有人不知不觉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当两边打上照面时,就连韦达也慑于王斌的杀气腾腾,因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王斌却根本不答话,径直从众人身边走过,登上台阶进了灵堂。他也不管身后那些人都跟了进来,也不顾自己周身血迹,竟是直挺挺地在灵前跪下,把那包袱撂在了一边,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待到起身之后,他方才郑重其事地解开了包袱,只见那里头赫然是一颗狰狞可怖的头颅。他一把抽出腰刀竖在地上,面上露出了毅然决然的表情。

“靖难时,我只是一介小卒,蒙殿下提拔了小旗,之后数战皆跟着殿下杀将出来,一路到了这指挥使之位。如今殿下既然去了,我本应当抹脖子相从,也算是报了这知遇之恩,可谁知道有人趁着殿下尸骨未寒就想献城,还想拿几位郡王讨好朝廷!这人恰是深得殿下重用的朱恒,既然给我知道了,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背主弃义的混帐,所以一刀就杀了他!”

后头一群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为之大哗。韦达几乎是一个箭步上前在王斌身边蹲了下来,恶狠狠地问道:“朱恒这个狗东西真的敢这么做?”

“生死当前,他有什么不敢的!不但是他,他哪里还有好几个当初只会逢迎殿下,也不知道拿了多少好处的狗东西想要变节投了朝廷,我一个个都砍了!我王斌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唯独看不得变节的小人!死就死,有什么好怕的!”

“说得好!”韦达这才看见王斌竖在地上的腰刀糊满了鲜血,不禁竖起了大拇指,“我起头还以为看错了你王大哥,如今看来,千岁爷果然没信错了你!我既然早就把这条命给了千岁爷,就没打算屈膝向别人求饶活命!横竖是一个死,咱们就守着这乐安,轰轰烈烈地死!”

这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生死攸关的话题,其余人愣了一会,于是都围了上前,七嘴八舌地附和,拍着胸脯说要与城偕亡。于是,王斌少不得挪动膝盖站起身来,和韦达等人一块到左边屋子内商量接下来的事情。许久,等到大家从里屋出来打算回去整军时,他陡然察觉到外头的寂静仿佛很有些不对。本能地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危机,他立刻大步抢出门去。

汉王朱高煦的灵堂就设在王府正殿承运殿,前头便是宽阔的中庭。此时此刻,那庭院中站满了黑压压上百个人,人人都是手持强弓劲箭,领头的赫然是之前立五军时,领右军的天策护卫千户盛坚。因为妹子是汉王朱高煦的宠妾,因此他尽管没多少资历,仍然轻轻巧巧占据了高位,但会做人的他和那些老前辈们都处的好,所以平日人缘很是不错。于是,看到王斌韦达等人俱是恶狠狠地瞧着自己,他却仍是一脸满不在乎。

“各位原来都在。”盛坚嘿嘿一笑,旋即才慢条斯理地说,“如今千岁爷已经去了,我和其他人与诸位郡王殿下商议了一番,都觉得诸位殿下乃是皇上的嫡亲堂弟,太宗皇帝的亲孙子,没必要再和朝廷斗下去。几位都是千岁爷生前信赖的人,总不会让千岁爷的血脉就这么玉石俱焚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看咱们号称五军,其实也就是万把人……”

“你给我闭嘴!”王斌没想到盛坚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不禁怒发冲冠,猛地打断他道,“殿下就算泉下有知,也决不会让诸位郡王向朝廷屈膝请罪!”

“王大人,你别以为你是殿下的心腹,这些事情我比你清楚!”盛坚勃然色变,冷笑一声就掏出了一大把奏折,“殿下一面举靖难大旗,又招兵买马立了咱们五军四哨,另一边却暗地里准备了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