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六章 天底下最恶的买卖

按照规制,天子大丧,宫中太监宫女需服三年孝。但是,在外监军或是镇守提督的太监却无需遵从此例,毕竟,他们常常要见人要坐堂要办事,身着孝服便有些不合适了。然而,此时这个中年太监却是一身麻衣布冠,脚下露在外头的赫然是一双黑步履,但那自然而然露出凄苦的脸上,那双眼睛却是显得很是阴鹜。撂下刚刚那句话后,他这才打量起了张越。

他这打量不要紧,马芳却是吓了一跳,连忙哭丧着脸上前见礼:“秦公公,小的只认您那私章信物,他既然真真切切拿出来了,小的怎知道他是假冒您的名头招摇撞骗?”他一面说一面恶狠狠地瞪了张越一眼,这才朝一群呆若木鸡的驿丁喝道,“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个可恶的骗子拿下送官!真是反了,竟然骗到咱们怀远驿来了!”

“慢着!”

三大市舶司的提督太监素来是肥缺中的肥缺,秦怀谨当初也是孝敬了刘永诚一大笔钱方才谋得了广州市舶司镇守太监这么个差事。之前朱高炽登基没多久就驾崩了,他稳稳当当又多干了大半年,自然少不得趁机狠狠大捞了几笔。等到朱瞻基登基之后,他也没少为了自己这个位子好好运作。此时,他越瞧张越就越觉得面相熟悉,立刻换了一幅笑脸。

“咱家还道是谁,原来是新来广州上任的小张大人。不知者不罪,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咱家这老眼昏花的老货一般见识。”

“想不到秦公公居然还认得我。”张越淡淡地点了点头,从袖子中掏出了那枚私章,随手丢了过去,“这是我来此之前,御用监太监王公公托我捎带给你的,今天我见怀远驿不好进,也就拿出来使了使,不想这一回招摇撞骗倒是成功了。”

这两人一问一答,旁边自然是惊倒一片,刚刚还觉得自己那举动能补救一二的马芳呆若木鸡,醒悟过来之后,他恨不得狠狠打上自己一嘴巴子。照秦怀谨所说,那可是新上任的布政使,是他这个不入流的驿丞能够惹得起的?发觉张越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他不禁有些腿软,可刚刚瞧着像是肥羊的脸,这会儿看着却是暗藏杀机,他竟是不敢出口说话。

秦怀谨握着刚刚接到的那颗私章,心里要多惊骇有多惊骇。得知朱瞻基登基的消息,他便立刻让人带着自己的私章飞马赶到京中,向刚刚荣升的御用监太监王瑾献上了自己的一半珍藏和私章,希望能花血本保下提督太监的位子。可这事情尚没有一点回文,张越就上任了,他自然又惊又怕。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刚刚张越这随手抛过来的东西。

王瑾这是什么意思?那些东西他分明是笑纳了,怎得这会子竟然翻脸不认人!

此时的他完全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恐慌中,对付市舶司和地方官场时又是笼络又是分化又是打压的那些手段伎俩全都记不起来了,好容易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咳……都是底下人不懂事混说一气,让小张大人见笑了……”

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震天喧闹。一时间,不论是正纠结怎么组织词句的秦怀谨和马芳,还是沉吟如何询问马芳之前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张越,都回过了神来。就在这时候,门帘一动,一个人竟是如同滚地葫芦似的仆倒在地,紧跟着窜进来的两个人则是扑了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摁住了她。

“放开我,我要见驿丞!我是被拐子拐卖给那些番人的,我要回家!”

“住手!”

听到这尖亢的女子声音,又见那两个驿丁模样的汉子揪着人就想往外走,张越不禁想起了刚刚马芳的话,立刻出声喝止。一旁的秦怀谨也没想到这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竟然是个大姑娘,便顺着张越的口风问道:“赶紧住手!真是反了,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乱闯!”

说话间,门帘再次被人高高打起,紧跟着进来的却是一个肤色暗沉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她平素直闯惯了,却没料到这儿还有别人,认出秦怀谨,她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又赔笑道:“小妇人不知道秦公公在这儿,着实冲撞了,这就把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带下去!”

见那个少女身穿蓝布衣裳,鬓鬟散乱,此时正在死命挣扎,张越少不得看向了马芳。面对这询问的目光,马芳不觉头皮发麻,连忙解释道:“大人,这不关小的事。这牙婆诨号徐大牙,常常和番人做买卖,那些番王都喜欢中原的女子,每次使节过来,少不得从她那里买上几个绝色丫头回去,这丫头就是徐大牙专程来送给这里的几个占城使节的。”

为番人采办中原女子?原本已经猜着多半脱不了人口买卖的张越顿时眉头大皱,他很清楚,一旦海禁大开,必然有在中原活不下去的人打起往海外寻活路的主意,这也是后世那些殖民国家常用的办法,因此早就预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往海外流亡是一回事,把本国人卖到海外又是另一回事。别说大明律例对人口出境原本就有诸多限制,就是没有,他也决不会容许这种天底下最恶的买卖。

秦怀谨见张越脸色阴沉,立时知道这位恐怕要插手此事。虽则觉得张越小题大做,但他也不愿意放过这示好的机会,连忙吩咐左右随从的小太监上去把那少女带上前来,又和颜悦色地问道:“咱家问你,你既然说是拐卖,是谁人卖的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姓甚名谁?”

“哎呀,秦公公,你怎么信这个小丫头信口雌黄,小妇人也不是头一天当牙婆了……”

“你给我闭嘴,咱家没问你的话!”

秦怀谨没好气地喝了一声,又看向了面前的蓝衣少女。这时候,她方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下子,屋子里有的人不耐烦,有的人皱眉,有的人摇头叹气,如那徐大牙则是急得直跳脚。好一会儿,蓝衣少女方才抹了抹眼睛,抽抽嗒嗒地说:“民女是琼州府澄迈县的人,因家境不好,常常在外头干活。结果一天去庙会时和人失散,稀里糊涂被一个妇人哄了出来,后来到了广州府,就是这个牙婆买了,转手就带了到这里来,说是要卖给番人。民女就是死了,也绝不要落到那些番人手里!”

张越深知琼州府多黎人,其中那些峒首和土舍足可比拟中原地主,但管辖下的众多黎人却极其贫穷,于是卖儿鬻女的事情必定不罕见。只是,这少女汉话流利,而且瞧着更像是汉人。因此听完话,他便问道:“既然说是琼州府澄迈县人,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民女家住澄迈县城东五方街,在家中排行第九,大伙都唤九娘。”见上首的秦怀谨和张越都盯着她瞧,她不禁有些慌张,讷讷解释道,“大人恕罪,澄迈县乃是汉人和熟黎杂居,不得尊长之命,民女不敢泄露姓氏名讳,否则回去叔叔婶婶非打死不可。”

张越沉吟片刻,遂向那脸色阴沉的牙婆徐大牙问道:“她说的可是真话?”

徐大牙原就觉得秦怀谨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着实蹊跷,刚刚听到马芳称张越大人,知道这也是个官,于是越发赔了小心:“大人,小妇人也是从别人那儿买来的她,这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还到衙门立了券书,怎能凭她空口白话就说是拐卖?小妇人这牙婆买卖也不是一两天了,每年卖出去的奴婢至少有百八十,从来都是清清白白……”

情知如今今天这坐实了是往番外的人口买卖,张越正觉得烦躁,此时一下子抓到了徐大牙的语病,他立刻把脸一沉,厉声喝道:“住口!朝廷有律例,所谓奴婢,只给勋臣贵戚官员士绅,从没有给番邦国王使臣的道理!”

见这牙婆唬了一跳,他又冷冷地说:“再者,倘若她是良民,你这便是卖良为贱,该当杖一百、流三千里。至于私卖给番人,那更是等同人口出境罪,按律当绞!先不论她是否遭过拐卖,单单这私卖番人这一节,便是罪无可恕!”

张越本就是当过县令同知府丞等等地方官,这大明律背得滚瓜烂熟,见徐大牙双膝一软,骇得跪了下来,他便一字一句地说:“但凡拐卖良人与良人子女、不分已卖未卖,一概发边卫充军。若卖至三口以上及再犯者,用一百斤重枷枷号一个月,其余照前罪杖责流配。至于三犯,则是发极边卫分永远充军。刚刚你既说做熟了这生意,别说三口,就是三十口三百口,恐怕也是有的吧?”

秦怀谨原本只是打算在张越面前做个样子,威逼了那徐大牙服软走人就行了,此时听张越这一条条大明律从口中迸出来,他渐渐觉得心跳得飞快,再看左右诸人,他竟是看到人人都低垂了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心中立刻断定张越这是借此立威。可知道归知道,自觉前途一片渺茫的他干脆撒手不管,只顾着在那儿咬牙切齿思量日后该怎么办。

“大人明鉴,小妇人只是个小小的牙婆,绝对不曾掠卖人口!小妇人不懂这么多律法,只是跟着别人一样行事,广州府干这个的人多了,而且……”

瞅见张越神色冰冷,徐大牙自然是极其惊慌,咬咬牙正想攀扯其他人,实在不行就把身后的靠山说出来压一压这个年轻的官,却看到张越已经是缓步走到了身前。跪在地上的她只觉得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很是碜人,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竟是吞了回去。

“我如今尚未上任交接,自然还管不得你,但既然给我撞上了,少不得要管一管这件事!来人,把人带上,去布政司!”张越说着便转身对秦怀谨一拱手说,“今天幸会秦公公,只是眼下没功夫再多叙话了,改日我再登门请教!”

看到张越当先出门,他身后的一条大汉上前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了浑身瘫软的徐大牙,另一个则是客客气气地对那个自称九娘的少女做了个手势,几个人须臾便走得干干净净,秦怀谨只觉得心头一股凉气直冲了上来。张越的狠辣他自然听说过,可从前据说都是先软后硬,从来没有一上来就摆出这幅强硬态度,莫非是此次成了封疆大吏,所以越发霸道了?

“算了,管他呢,咱家自己的前途还没指望,何必去想别人如何!如今广东布政司就他这么一个左布政使,右布政使项少渊病得几乎不管事,还有谁抵得住他?至于番人……那些个家伙更是不顶事!咱家自己的事最要紧,可是该怎么办?”

好端端迎接上司,却只迎到了家眷,上司本人竟然去了怀远驿,布政司的属官自然上上下下都有些犯嘀咕。然而,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两个时辰之后,张越虽然到了,但一同带来的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听清楚缘由之后,左参政徐涛松了一口大气,心里极是不以为然,面上却丝毫不露毫分,立刻吩咐差役把徐大牙下监,又命人在理问所找间空屋子给九娘住。等听到张越说等办完交接之后由理问所审理,他更是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由于此前的左布政使乃是获罪被贬,右布政使项少渊又因病休养,因此这天的交接全都是左参政徐涛代办,一应规程还算简单。等最后接过那方三寸一分,厚七分的从二品布政使银印,张越不禁掂了掂那沉重的分量,随即郑重其事地将官印摆在了案上的右首。

“属下参见大人。”

见底下参差不齐的官员行完了廷参之礼,坐在那里的张越方才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待到众人依序入座,他也不在场面话上多做纠缠,只直截了当地说:“本司既然出任了广东布政使,自当尽心竭力完成职分,还望诸位通力协助。今日就先到此。自明日起办公点卯,请诸位不要耽误了。”

第七百零七章 孤掌难鸣

广东布政使司历史悠久,此处西汉时为南越王宫苑,隋为广州刺史署,唐为岭南东道清海军节度使府,南汉为离宫,宋为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署,元为广东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明初为广东行中书省,到了洪武九年,这才改作了如今的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同一块地基上,承载了历朝历代的众多建筑痕迹,也算是极为罕见了。

布政司衙门之外有三座牌坊,南曰“承宣”,东曰“丰乐”,西曰“泰和”。从八字墙入衙门正门,便是月台和悬山顶筒瓦九檐梁架的五间公堂。公堂上悬着洪武年间参知政事汪广洋所写的匾,恰是“宣德”二字,只如今重了明年的宣德年号,因此衙门中早就在筹备着换一块匾额。除了公堂之外,衙内还有泊水厅三间两厦、后堂五间、穿廊一座、仪门三间、三门三间、东西司房四十六间等等数百间屋子。

和其他衙门一样,这里也同样是前衙办公,后衙住人。三门之内有公廨三所,如今右布政使项少渊占去了一座,参政徐涛占去一座,余下一座最大的便留给了张越。如今一家人全都搬了进去,自然少不得洒扫收拾。张越此时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再一看却是崔妈妈正拿着一小瓶东西往静官和三三身上倒。两个小家伙都在死命挣扎,那脸上委屈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咱们的大老爷回来了!”正在整理箱子的杜绾扭头瞧见张越,当即站起身笑道,“你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刚刚那些个人来帮忙收拾,个个都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仿佛咱们会吃了他们似的!得知你回来的消息更好,一帮人全都面如土色,蹑手蹑脚溜了干净!刚刚崔妈妈出去转了一圈,倒是听说了你的新外号,如今改作了张杀头!”

“爹爹要杀谁的头?”

见儿子从崔妈妈的手下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到旁边扯着自己的衣襟下摆,却是问了这么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张越不禁没好气地弹了弹他的脑门,这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不管什么年头,都有的是要钱不要脸,要钱不要命的人,他们哪里怕杀头了?你不知道,今天我到怀远驿走了一趟,结果恰好遇到有人拐卖良家女子,打算卖给番人。”

张越把今日原委一一道来,杜绾脸上的戏谑之色顿时没了,就是崔妈妈也忍不住双掌合十念了一句佛。见主人们都没说话,她忍不住念叨说:“真是作孽,都是自家生养的孩子,卖给别人家做活已经是迫于生计,谁会舍得往海外卖?我曾听家里亲戚说过,岭南福建等地拐卖孩子的向来最多,若是照此来说,广东也是岭南了,恐怕那孩子还真是被拐骗的。”

“崔妈妈说的不错,我也觉得此事多半属实。我初来乍到,虽说收押了徐大牙,但也得提防人和她互通消息造伪证蒙混过去。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阎王好过,小鬼却是难缠。我在广东全无根基,一应事务毕竟要靠那些布政司的属官,倘若他们联合起来,我总不能一味强压。所以今日我虽说雷霆万钧把人押了回来,却是交给了理问所。须知各司其职,虽说司狱也是布政使的职责,可初来乍到就越过理问所,日后更是孤掌难鸣。”

说了这话之后,张越就在杜绾身旁坐下,又勾手把静官叫了过来,却是抽了几首古诗让儿子背诵。见他一板一眼背得娴熟,他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崔妈妈又凑趣地笑道:“少奶奶没事就教他诵念这些,如今唐诗三百首他几乎都背齐全了,字也认了好多。在京城呆的那几个月,还有三小姐常常拿着书过来教导,静官就是想偷懒也不成呢!”

知道自己的妹妹就是那么个执拗的脾气,张越不禁莞尔,当即也就不再考较,又拉了女儿过来,逗着她咿咿呀呀地说话取乐。这时候,秋痕和琥珀一同进了屋子,见礼之后,秋痕用手绢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忍不住埋怨道:“都说广州最热,我从前还不信,如今总算是体会到了。这屋子里根本呆不住,只要微微一动就是一身汗,咱们那些衣裳都太厚实了。”

看见静官上前拉着她的衣襟下摆笑嘻嘻地问好,她立刻蹲下了身子,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又嗅了嗅鼻子,便睁大了眼睛问道:“静官身上擦了什么,味道奇怪得很,和咱们从前用的花露似乎不一样,不是茉莉,也不是桂花玫瑰。”

“是金银花,听说里头还加了甘草,主料还是玫瑰花露。”杜绾说着便吩咐崔妈妈打开旁边那个小匣子,给了秋痕和琥珀一人一瓶,“之前衙门里那些官眷诰命一同过来,除了本地特产之外,就是送了好些各式各样的花露。这里不比京城,潮湿闷热,蚊虫等等原本就多,所以这些花露不但为了除味,还有祛汗驱虫的效应。我这里林林总总收了十几瓶,想着静官和三三都已经热得捂出了痱子,就给他们先用了,你们也拿去用着试一试。”

秋痕和琥珀连忙谢了,而张越也好奇地拿过一个瓷瓶,打开盖子闻了闻,确实是刚刚闻到过的那种味道。不得不说,后世的女人虽说瓶瓶罐罐多,却远远比不上如今这些纯天然的东西,花露是自己蒸出来的,胭脂水粉是自己淘制花汁子制作,至于那些香水,每家每户几乎都有独特的方子,他的母亲孙氏和妻子杜绾在这上头也都有些心得。

爱美之心,原本就是女人的天性。

“咱们当初是用锡做甑,加花加香骨蒸花露,这儿却是用铜锅壶,旁边设一道槽,上头是盔状的锡盖子,盖子上盛冷水,锅底上摆一个一寸高的架子摆放那些金银花甘草和花瓣等等,然后放在灶上蒸露。下头没水上头有水,却一样能取花露,这叫做干蒸法……”

见崔妈妈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和其他人取过经了,秋痕紧挨杜绾站在那儿,脸上极其专注,而琥珀却没留心听这些,而是坐在小杌子上抱着三三玩耍,张越不禁哑然失笑,索性悄悄站起身来。到了琥珀身边,他轻轻拍了拍肩膀,随即当先出了屋子。没多久,琥珀便打起帘子跟了出来。

“如今咱们已经到了广州,你若是愿意,随时可以去海南。这儿不像京城,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打理,所以平日你不妨和老彭灵犀一块出去逛逛,也好打听一下消息。”

琥珀没有去问张越到时候是否陪着去,毕竟丘家已经是过去式了,如今蜗居海南,地方官极有可能会派人盯着。倘若张越和她一块去,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局面恐怕便会滑落到另一个深渊。因此,她沉默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彭大哥和灵犀姐姐都知道了?”

“我对大堂伯说了。”张越想起离京前去见张辅时的那番促膝长谈,便点了点头,“你祖父虽说北征兵败,但在靖难的时候毕竟是功列第一,靖难军中的将领众多都承受了恩泽。大堂伯初封信安伯,也是你祖父和东平王鸣不平,说是张家父子两代功高,不可因私亲故薄其赏,这才在永乐三年得以封新城侯。倘若不是得了侯爵,他也未必能从东平王征交阯。所以,他心里一直感念。我也是之前才知道,这些年他和不少勋贵往丘家送过不少东西,只是都是托当地官员转交,不敢有太多往来。得知你的事情之后,他便说到时候让老彭陪你去。”

见琥珀默然不语,他便继续说道:“灵犀跟着你,也能方便一些,她为人处事稳重精干,就是遇到什么也能遮掩过去。我这布政使若是能脱开身,抑或者是找到借口,到时候也可以陪你走一遭,一切看情形再说。”

虽然张越承诺过,琥珀也知道他言出必行,但他做到这样的地步,甚至对英国公张辅罢事情挑明,无疑为她免除了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麻烦。凭借英国公的权势,当初或许残留下来的蛛丝马迹也必定被扫除得干干净净。

但是,她只想回乡看上一眼,那一眼过后,从此之后,她便和那个丘字再也没有任何关系。祖父丘福当年支持的是汉王朱高煦,仅凭这一点,如今的皇帝不因此再次迁怒丘家,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不想再让自己的事牵扯到那个已经沦落到底的家族。

良久,琥珀才深深屈膝行礼道:“多谢少爷。”

“说什么谢字,对了……”张越忽然想起今天那个死活不肯说出姓氏的蓝衣少女九娘,略一沉吟就问道,“丘家是被迁徙到了琼州府澄迈县?”

琥珀不知道张越为何突然问这个,愣了一愣方才点点头说:“没错。”

“应该不会这么巧才是……”张越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最终还是觉得此事应该没什么关联,遂改口说道,“琼州府多黎族,虽说朝廷用了以峒管黎的策略,澄迈县似乎也是熟黎聚居的州县之一,过些天我让人寻一个妥当的黎人向导,到时候那这一路好走一些。你也收拾收拾,随时预备起程。唔,还是这样,陆路不方便,不如等到广州市舶司开海,你们坐船走。”

除去交阯,广州布政司在天下十三布政司中向来处于中游水平,每年上缴的夏税秋粮都是处在中间的位置。洪武年间由于严格的海禁,唐宋年间曾经繁盛一时的广州萧条了许多,直到永乐帝重开市舶司方才恢复了元气。布政司虽说和市舶司互不相干,但番人番货的交易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财源,因此,对于天上掉下来的这么个左布政使,众人自然少不得合计。

布政司后堂的徐家官廨书房中,这会儿齐集了整个衙门大半属官。由于乃是中等省份,布政司设左右参政各一,左右参议各二,底下还有经历司、照磨所、理问所、司狱司……林林总总的属官加上杂职,少说也有二三十人。由于官廨吏舍有限,大多数人都住在衙门外头。这会儿由于要掩人耳目,屋子的房门窗子都关得紧紧的,而由于南方不好储冰,房间里尽管闷热难当,众人只得人手一把大扇子,啪哒啪哒的声音不绝于耳。

“徐大人,虽说这回下狱的只是一个小角色,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那个徐大牙攀咬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咱们岂不是平白遭殃?这个杀星一来就是下马威,当咱们都是好捏的柿子,我看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否则他只怕会变本加厉。”

“我看你还是省省事吧,就像你说的,只是个小角色,那般紧张做什么,按照他的意思该杀就杀该打就打,何必小题大做?人家是皇上亲信,真正杀过人的,只要不是真惹到咱们头上,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把本国人卖到番邦本就是犯忌的,何必帮那个利欲熏心的人!”

“刘老弟你这是在指桑骂槐?”

“刘老弟说谁大伙儿自个都清楚。这收受番人的孝敬礼物不要紧,为他们关说人情也不要紧,可悄悄地把本国人卖到番邦,在座的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可都是不会干的!既然干的只是一个人,那怎么也连累不到别人,咱们何必在乎这么一丁点小事!”

眼看来商量事情的众人却冷嘲热讽内斗了起来,徐涛只觉得一阵头大。只是,他虽说官阶高,可资历还压不住众人,因此只能站起来打圆场,好一阵子才让众人安静了下来。这时候,他就换上了自信满满的表情。

“那个女子是否被拐卖,这事情就先不说了。此事归理问所管,他一个布政使要是大肆株连,咱们这些参政参议都不答应,他就算圣眷再好也撑不过去。他来当广东布政使,是为了熬资历回京,不是为了来大开杀戒的。只要大家在此期间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找不到由头就没事了。各位想想,他回回到外头都是有人相助,这次却是孤掌难鸣!”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精神大振,彼此对视了一眼就齐齐点头。张越在山东有都指挥使刘忠,下江南和去宣府兴和都有京营随行,前次安抚山东也是刘忠随行,此次他是货真价实的一个人下来,广东都司的都指挥使李龙昔日镇守西宁,和张家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亲朋故旧撑腰,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七百零八章 争与不争

外廷中枢有内阁六部都察院,内廷也有宦官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衙门,这便是大明朝从开国皇帝朱元璋便开始沿用下来的内外相制政策。只是,文官武将还有偌大的天下无数的外官可以派遣,宫中派往外头的宦官却毕竟还在少数。于是,宫里司礼监御用监御马监内官监这四个要紧的地方争得头破血流,外头的镇守中官提督中官守备中官亦是紧俏。

如今,由于御用监太监王瑾的一桩举动,宫中的那些大太监全都蠢蠢欲动——因为王瑾把广州市舶司提督太监秦怀谨贿赂的财宝一股脑儿全都呈给了皇帝,一时间,就是傻子也知道广州市舶司必定要换人了。原本这位子王瑾最有希望派自己人拿下,可王瑾竟是摆出了不好这一口的态度,因而众人暗笑他胆小之余,都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到这个肥缺。

毕竟,眼下宫中既有侍奉了三位皇帝的刘永诚海寿陆丰,又有曾经是朱高炽心腹的范弘金英钟怀,还有朱瞻基最信任的黄润王瑾,这彼此之间争权夺势勾心斗角,绝不亚于六部和内阁的那些个大臣。眼下王瑾退出,别人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

这会儿,被人讥笑为胆小鬼的王瑾从乾清宫回到御用监,一进正屋,他就把右手伸到了左袖中,摸出了一枚东西。仔仔细细瞧了瞧,他的脸上就露出了十分喜色。

这是一枚半寸见方一寸来长的银记,上头赫然印着“肃慎”两个字,不但如此,皇帝还赐他表字润德,这是宦官中谁也没有的荣耀。相形之下,钱财等等都是身外之物,着实没什么要紧的。那些看不清形势一味只想着捞钱的家伙猜不到皇帝的心意,他却心里有数,于是举荐了一个别人料不到的人选。

内阁那些方方正正的人他不想也不愿去打交道,但卖个好给张越,人家却必定记情!

二十七个月丁忧守制期满,张信从开封回到了京城,往吏部报备之后便是复出候缺,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由于礼部尚书吕震的举荐,他竟是轻轻巧巧就补了兵部左侍郎!仕途上顺心,再加上年初的时候家里便正式分宅而居,虽说如今的住所和阳武伯府相比小了一倍不止,但终究是没了寄人篱下的感觉,他自然是有些志得意满。而这天更是得了一个莫大的好消息,于是他心里反反复复盘算了一番,趁着偶尔早散衙,便前去英国公府探张辅。

尽管身体向来康健,但前些天乍冷乍热,张辅感染了风寒,便索性告病在家休养。然而,他是太师英国公,这一“病”顿时惊动大发了,不但宫中张太后亲自派人探视送药,皇帝还使了御医前来诊脉,别说亲朋好友,就是不沾亲不带故的也有好些人上门探望送礼。不厌其烦的他只好吩咐门上只放要紧的人进来,其余的一概挡驾。

此时此刻,斜倚在梨花榻上的他打量着满面春风的张信,忍不住出口提醒道:“你从前是工部右侍郎,对于兵事未必熟悉,这兵部侍郎不是那么好当的。如今我掌中军都督府,攸弟人在交阯,越哥儿人在广东,你又入了兵部,再算上我家老二老三,这单单显达两个字已经是远远不足以形容这般殊遇了。你的儿子已经出息,所以你切记凡事低调。”

张信昔日被贬交阯,就是因为受到了迁怒,如今听张辅这郑重其事的教训,他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但仍是应了。既然张辅提到了儿子,他便奉上了张赳的功课本子,又笑道:“翰林庶吉士每月一考,赳儿从前资质不错,如今更胜在勤奋,回回都是上等,等到三年期满,成绩必是名列前茅,到时候无论留院还是分发六部都察院,都是好的,竟不用我担心。”

“依我看,他与其留朝,还不如求外官。”

张辅随口说了一句,见张信面上一紧,他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却也不想再多说。然而,他不想说,张信却本就是有求而来。这会儿又东拉西扯说了些别的事,张信渐渐地就道出了此来真意:“今日兵部尚书李庆李大人改了南京兵部,这兵部尚书便出缺了,也不知道皇上会委派何人就任此职。”

听到这话,张辅不禁心下一跳,打量了张信两眼便闭上了眼睛。沉思良久,他见张信一味盯着自己,于是更觉烦躁,索性也不接那话茬,等到张信坐不住,说是让他安心休养,起身告辞离去,他才重重捏着梨花榻边缘的硬木,眼睛望着房梁上挂着的那盏宫灯出神。

王夫人原以为张信这傍晚时分来,必定是留下用了晚饭再走,却没想人这么早就回去了。刚刚在门外听一个婆子说张信走时脸色仿佛很不高兴,她自是有些忧虑,便吩咐随行的大丫头在门外等候,自个捧了药碗进去。使眼色屏退了在旁边伺候的丫头,她就在梨花榻前的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下来,又将药碗搁在旁边的海棠高几上。

“老爷,可是刚刚起了什么纷争?”

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张辅这才收起了杂乱的思绪,坐直身子接过了药碗。端着那碗浓浓的药汁,他把张信所求之事说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在交阯那种地方贬谪多年,回朝未久又是丁忧艰归,换作是谁,这功名心都会更强,也难怪他看不透。兵部侍郎看似与尚书只有一步之遥,他如今才五十出头,又怎么会不想再进一步?可是,张家已经有一公一伯,越哥儿也是简在帝心之人,他要是一味只想着往上爬,恐怕是不进反退,而且还会连累了赳哥儿的前程。”

张信从解元入仕,最初都是在京城为官,王夫人自来便和他一家颇为亲近,也喜欢张赳的聪明伶俐。此时听张辅如此说,她顿时大吃一惊,忙问道:“既然他已经起复,又擢升了兵部侍郎,难道不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才干?再说既是兵部尚书出缺,他有心思也是自然的。”

“他早先有言事之功,所以才擢了工部侍郎,可贬谪交阯之后,他又有什么功绩?兵部不比工部,在六部之中仅次于吏部户部,他在兵事上无甚见解,却得了吕震举荐,这才出任侍郎,却不知道在这个位子上极易被人挑错处。我知道他不甘心,二房出了个伯爵,三房若是越哥儿再努力一把,将来少不了闻达。他也是想让人看看,张家长房嫡支也并非暗淡无光……可他也不想想,世事哪有那么顺当!”

想到从前张信常常过府与自己谈天说地满腔雄心,张辅更是摇了摇头。都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从前又没有了不得的功绩名声,哪里就那么容易熬出头?若是明智,就该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好好栽培后人,稳稳当当守住现在的位子就好。看看张倬,之前因张越的缘故得了诰封,眼下干脆借病在家休养,根本不去吏部行文求什么起复候缺,如此方才是聪明人!

夫妇俩交谈了片刻,王夫人见张辅仿佛是有些心灰意懒,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打算改日见了冯氏好好劝一劝。等到她出了屋子,碧落就快步迎上前来,说是张谦张公公上门探望,她略一思忖就反身进去报了一声,见张辅点了点头,她立刻吩咐把人请了进来。

张谦如今也已经是五十出头,虽说还挂着御用监太监的名头,但已经再不管事,只是在外头的宅子里养老。即便和张辅乃是老相识,他也很少上门来。因此,觑着他一身整齐的素缎袍子,头戴诸葛巾,要不是下颌少三缕长须,赫然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张辅不禁笑了起来。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自然是上头的风。”张谦在宫中谨慎小心,在张辅面前却不怎么拘礼。见榻上这位英国公皱起了眉头,他也不再拐弯抹角,施施然落座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原本打算闲下来养老,但昨日来了个不速之客,说是郑和王景弘一大把年纪都还掂记着航海,我在家赋闲浪费了人。那一位荐我去广州市舶司掌总,我寻思之后就应了,这会儿刚刚打宫里来,才见过太后和皇上。”

听到这话,张辅大感意外,一问之下才得知是王瑾的举荐。琢磨此事没什么坏处,而且张谦曾数次在广州迎接番使,对这些勾当极其了然,他不禁欣然一笑:“你闲着一直养老,到时候难免被人骑在头上,有这么一个差遣倒是不坏,只对于你来说反而是屈就了。况且那么多人争破了头,结果却让你渔翁得利,你可得小心暗箭。”

“这种事我自然省得,不过是来和英国公说一声,回头也让你家那匹千里驹多多照应我一些,别让我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给吞了。”戏谑地撂下这么一句,张谦便正色道,“今儿个我过来,是太后和皇上让我来探探您的病。英国公可是纵横不败的名将,太久不露面不好,要知道,如今汉藩虽定,天下却还不太平,您这个中府大都督还不能这么早撂挑子,毕竟您不像我本就是闲人。皇上还使我问一句,可有兄弟家人加恩,英国公还请自个掂量掂量。”

“兄弟家人加恩?”

皇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张辅不得不仔仔细细多考虑。他这一沉思,旁边的张谦便插话提醒道:“你那两个弟弟都领着军职,不是宿卫就是近侍,还是仁宗皇帝登基的时候加恩封赏的,皇上登基他们还没挪动过。我知道那两个未必合你心意,但既然皇上说了,你就顺水推舟推他们一把,也免得他们常常抱怨你。另外,你堂兄弟可还有三个。”

“不是这话!”

张辅却是重重摇头道:“我家老二老三他们俩都是庸才,当初就险些因为野心勃勃而闯出祸来,如今要是再加恩授以高位,岂不是更加糟糕?我宁愿让别的亲戚得利,也不愿他们两个占了好处说风凉话,真要加恩,我也不愿意举荐他们。”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张信的暗示,一时也顾不上张谦什么表情,跳下床趿拉着鞋站定了,随即来来回回踱了两步,又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瞧着门口的帘子发愣。良久,他才缓步折返了回来,对满脸惊异的张谦苦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是关心则乱,让你见笑了。这一丁点毛病折腾了这么几天,我明日便去中军都督府理事就是,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张辅复出视事不过三日,朝中便正式下文,以御用监太监张谦提督广州市舶司。尽管这不太合常理,可皇帝既然说张谦数使西洋常常和番人打交道,自然没人再敢有什么异议,纵使是起初为了这么个位子掐得死去活来的那几个大太监,也都犹如泄气的皮球没了脾气。

这天,张辅奉诏随刘永诚前去乾清宫,一路上就发现刘永诚佝偻着腰,说话也有气无力。他从来不理会太监中的勾心斗角,面圣参礼之后就把此事丢在了脑后。因朱瞻基问起南北军务,他自是一一详尽作答,君臣攀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他果然等到了那个熟悉的问题。

“举世皆知卿忠勇无双,更有定国之功,如今朕用人之际,卿可有兄弟加恩?”

已经在家里考虑了近三日的张辅欠了欠身,一板一眼地说:“臣弟张輗张軏已经蒙恩授军职,出入宿卫,但两人尽皆奢侈寡才之辈,若再加恩不足以服众。臣从弟兵部侍郎张信颇有贤名才名,可担重任。”

朱瞻基微微蹙了蹙眉,继而又舒展了开来:“张信……可是阳武伯张攸之兄,广东布政使张越的大伯父?朕记得吕震举荐过他,如今正是兵部右侍郎。他的儿子朕之前去翰林院时还见过,倒是有板有眼的年轻人。唔,既有贤名,朕到时候见一见他。”

见朱瞻基答应,张辅自是松了一口气。王瑾送他出来的时候,他一路走一路说些闲话,到云台的时候,他就停住脚步对这位皇帝的心腹太监说道:“王公公乃是皇上最亲近的人,刚才的事还请行个方便。我那从弟家有两子,如今长子出仕,次子却还无着落,若是能蒙恩世袭军职,也能告慰我那已故婶娘的在天之灵。”

第七百零九章 速决

永宁宫乃是东六宫之一,永乐洪熙年间素来是高等嫔妃所住,如今住在这里的便是孙贵妃。二进院子朝南的正门名曰永宁门,前院正殿是永宁宫。正殿五间,前接抱厦三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兽形檐角,檐下五彩斗栱,绘龙凤和玺彩画。正堂的正中悬着当今皇帝朱瞻基的御书金漆匾,题曰“恭肃德懿”。

东西配殿各三间,也全都是朱瞻基亲自题词,东曰明性堂,西曰静心居,却是和东西六宫常用的贞顺婉宁等字大不相同。如今这位皇帝坐在明性堂中紧挨双交四菱花扇窗的椅子上,一面笑呵呵地逗弄着自己唯一的女儿,一面端详着孙贵妃展示给自己瞧的刺绣。

“你这手艺真是越发精巧了。”

比起木头人似的胡皇后,孙贵妃素来最会撒娇扮痴,此时便轻轻哼了一声:“皇上惯会说好话哄人,前日妾把那幅绣好的帕子送给太后,太后却什么都没说,还是用的平日那一块,倒是皇后打的扇络子见着用了。妾的手艺寻常得很,哪里比得上皇后。”

瞧见心上人那委委屈屈的表情,朱瞻基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没法子劝说什么,只能岔开话题。好在孙贵妃也不痴缠,很快便笑吟吟地说起了别的,他的心情自然而然好了起来,又许诺晚上留在这儿过夜。得了这样的准信,哪怕是孙贵妃素来便是宠冠六宫,心中也欢喜得紧,立时说御膳房的晚膳不过虚应故事,自己亲自去备办宵夜,留下女儿就去了。

她这么一走,朱瞻基的眼睛虽说看着脚旁咿咿呀呀的女儿,心里却不禁想起了母亲张太后对孙贵妃那种冷冷淡淡的态度。按理说孙贵妃年少入宫,又是他的外祖母彭城伯夫人亲自送进来的,一直养在张太后身边,可如今张太后愣是亲近之后才入宫的胡皇后。只是这些事情纵使他这个皇帝也不好说什么做什么,唯有平日待孙贵妃更好而已。

小公主如今已经两岁,听她奶声奶气地叫着父皇,朱瞻基自是心头高兴,便笑嘻嘻地拿着桌上果盘中那些鲜艳的糕点,正逗得开心的时候,他忽然瞧见王瑾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遂随手把那块红豆糕递给了一旁的乳母,命其好生看着小公主,这才站起身来。

到了门口,看见王瑾忙不迭地行礼,他就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又问道:“你送英国公去了那么久,可是他说了什么?抑或是给了你什么好处打听消息?”

“是,英国公确实嘱托了小的一件事,不过这好处却是不曾有。英国公为人方正严肃,哪里屑于做拿小恩小惠收买人这种勾当。”王瑾膝盖没着地就看到朱瞻基叫起的手势,自然顺势站起身来,又赔笑把张辅的嘱托复述了一遍,这才说道,“说实话,小的那会儿又疑惑又纳闷,英国公素来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张信能当兵部侍郎已经是额外加恩,他怎么就会随随便便再请恩典,这世袭岂是那么容易的?”

“怪不得皇爷爷在世的时候最信赖他,父皇也褒奖他虽为武臣,知礼过六卿,他能多年稳居高位,这不骄不躁便是一条,那些文官真该好好学一学。”

朱瞻基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却也没有向王瑾点透,感慨了一番便吩咐道:“你去兵部传旨,召兵部侍郎张信到乾清宫,朕要见一见他,看看英国公这‘煞费苦心’举荐的人究竟如何。”

张信从前当工部侍郎的时候随班远远见过时任皇太孙的朱瞻基数次,但之后又是贬谪又是丁忧,便一直游离在朝廷中枢之外,就是此次起复,也还没有单独面见天子的机会。因此,这会儿跟着前头引路的王瑾来到这乾清宫,他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激动,等王瑾若有若无地暗示先头英国公见驾时已经举荐过他,他更是感到一颗心跳得飞快。

多年蹉跎,他总算是等到了拨云见日的这一天!

“朕从吕震之请任卿为兵部尚书,那时候倒没想到卿便是英国公的从弟。”端详着张信,朱瞻基觉着对方和张越有几分相像,便和颜悦色地说道,“张家是将门世家,上上下下对用兵之旨都深有见地,就连张越年纪轻轻,在兵部也是屡建奇功。如今你任兵部侍郎,朕倒是要问问你,对于眼下的军情可有什么建言?”

张信自打就任之后,就对兵部事务狠狠下了一番气力了解,而自从兵部尚书李庆调任南京,觊觎尚书之位的他更是花了好些天的工夫整理心中所思所得,此时皇帝开腔发问,他便把精心准备的话有条有理一桩桩一件件说了出来。

因之前朱高炽即位之后便是暂缓用兵、暂停下西洋、罢诸道金银课等等,他自觉朱瞻基虽开海禁,其余事务却也应当沿袭之前那一套。再加上北边瓦剌鞑靼称臣纳贡很是恭顺,而黄福前往安南之后,那边也渐渐恢复平静,他自然是力主削减南北备边兵员,屯重兵于京师,又指出阳武伯张攸镇守交趾已经有四五年了,也到了轮换的时候。

朱瞻基听着听着,心里渐渐有些不以为然。他和父亲朱高炽的想法不同,朱高炽觉得永乐年间南北连番大战,如今应该罢兵不用以求休养生息,同时也能渐渐削除那些勋贵的兵权和影响力。但他曾经跟朱棣出塞,深知北边的蒙古乃是狼子野心,长时间不打不但会任其做大,就是边疆守备兵力也会逐渐弱化。祖父朱棣第三次北征的时候,将兵就已经削弱太多了。

而张越临走前,给他上兵事十条时,更是清清楚楚地指出,交趾镇守总兵绝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更换,交趾布政司的官员也不可轻易调动——不但如此,朝廷还需优抚。交趾孤悬西南,之前曾经多年不从王化,好容易用一员将领以及一批官员使得上下民心归附,动辄换人便意味着政策大变,之前的局面很可能毁于一旦。

等到听完这长篇大论,朱瞻基心想张辅究竟是老谋深算,当即便笑道:“张卿果然是家学渊源,若是文官都能如卿这般肯下功夫精研武事,何愁天下不宁?来人,取冠服来。”

张信看到两个小太监捧着东西从一边的门进来,也来不及细看,慌忙拜伏谢恩。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是感觉到有人走到他的面前,轻轻摘下他的乌纱帽,随即换上了另一样东西。心中疑惑的他抬起头来,却看见面前除了皇帝之外,那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捧着的赫然是一套绣着虎豹纹的衣裳冠冕。一瞬间,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既是将门世家,朕便破个例!改卿武职,授锦衣卫指挥同知,世袭指挥佥事。朕知道你的长子如今已经是翰林庶吉士,也是年少英才,这世袭军职是用不着了,这世袭指挥佥事让你另一个儿子承袭就好!张家三代忠勇,你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期望。”

广州和京城一南一北相隔数千里,便是快马驿传往往也要十余日,因此朝廷的任何消息传到这里,往往也就变成过时的消息了。而天高皇帝远,与云贵之间又隔了一个广西,其中还有屡屡叛乱的大藤峡,于是交趾军粮也很少从这儿征发,广东百姓从商从农安居乐业。于是,张越上任伊始,拿着了这么一桩大案子,却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反倒是把带来的那些小厮随从都派了下去了解四乡农耕,又派人到黄埔镇所在的码头上了解往来商船的情形。

他对那案子摆出了一幅袖手不理的态度,理问所的几个属官反而是犯了难。主官虽不问,可人是他命人拿回来的,自然不能蒙混过去;可布政司的参政参议有好几个常常派人查问情况,更有人直接关说人情,这让他们实在是招架不住。这拐卖与否倒是不好说,可将本国人口卖与他国,从洪武年间便是一条禁令,单单咬住这一条,那徐大牙便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眼看左右逢源的结果便是两面不讨好,从六品的理问熊浩急得嘴角生出了一溜水泡,吃饭喝水都是生疼。和副理问以及负责案卷的几个书吏反反复复商量了好几次,他终于决定直接去见张越一回,把明细情形一一报上,到时候上头怎么说他怎么处置。

此时,他在正堂中把一应案卷都交了上去,简短汇报了情形,随即便正襟危坐再不吭声,眼角余光却在瞄着上头刚刚换上去的牌匾。昔日的宣德两个字如今变成了宣仁,一样的黑漆金字,仿佛没有什么改变。不过,德和仁字意思相近,倘若这位新任藩台真的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上上下下的人才能真正安心。想归这么想,他偷觑张越的目光却仍满是忐忑。

“徐大牙供认确实曾货卖男女百余人给番使和番商?”

“是。”

“该名女子情系拐卖查无实证?”

“是……”

“之所以查无实证,是因为该名女子坚决不肯吐露姓氏名讳?”

眼见张越一面翻案卷一面提问,不一会儿就问到了最关键的一条,熊浩不禁扭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笔直些,随即低下头说:“因此女乃是苦主,属下不好动粗逼问,所以实在问不出她的真实名讳。听说话口气,察举止做派,极像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兴许有可能是怕泄露名姓,到时候遭乡邻耻笑,所以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污人清白。”

“好,很好。”看到熊浩听了这三个字,反而更加忐忑不安,张越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自己当初面对朱棣的时候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如今这些下属面对自己的时候也同样如此。信念一转,他便笑道,“掌刑名者,就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都像你这般,则百姓何患酷吏?此事便用私将人口出境罪办理,还了那名女子身契就是。”

听明白这确实是夸奖,熊浩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待到领悟了张越只就事论事,并无株连扩大的打算,他更是喜上眉梢,知道如今对布政司的其他官员也都能交待了。一一答应了一声,又变着法子逢迎了张越一番,他这才上前抱起厚厚一沓案卷,躬身退出了大堂。

“宣仁……这一回杀鸡儆猴也就够了,毕竟是查无实证。要是再像从前那样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遍地人头,我这名声恐怕就要真要被人用来止小儿夜啼了。”

张越望着那自己亲笔所题的匾额,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不耐地伸手拉了拉衣领。虽说已经到了小半个月,但他还是极其不习惯这里闷热潮湿的天气。他生来畏热喜寒,最怕的就是大伏天,可如今这种时节,他只是端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后背心就完全湿透了,这一年到头多半是如此,他可怎么过日子?之前来广州时他完全忘记了这里的酷热,如今可有得受了。

理问所衙署就在布政司衙门的左边,前厅有左右夹室各一间,后头菜是三间正堂,乃是理问退省之地,两旁走廊的数间屋子则是用来贮存案卷。虽说林林总总的屋子也有一二十间,但由于久经时日,如今的梁柱等等都已经颇为陈旧,家具摆设更是不成样子。相形之下,理问所后头的监狱则是显得更为破败,熊浩只在门口站了一站,便再也不愿意跨进去。

这事情不论交给本地的县衙还是府衙都可以办好,但就是因为张越亲自交代,他不得不亲自出马,如今那个徐大牙就关在这女牢里头。自来能下在这儿的都是重犯要犯,大牢里头的犯人从来就不下百人,每年至少都有十几个庾死狱中,那股臭腐蒸湿之气自然是非同小可。此时此刻,他琢磨了一下张越的态度,便对门口的狱卒吩咐把原告被告提上正堂。这些天他为了安那徐大牙之心,很是敷衍了她一番,如今却得快刀斩乱麻。

“按大明律,凡将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疋、紬绢、丝绵、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挑担驮载之人,减一等。货物船车并入官。于内以十分为率,三分付告人充赏。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犯妇徐大牙私将人口出境,按律处绞刑。”

在大牢中一关就是十余日,又是理问所中的大牢,徐大牙自然不用说便是满脸颓色。此时被人架着跪在大堂上,她不禁双腿发软,战战兢兢连上头的问话都听不分明。当听到熊浩冷冰冰的那番判词时,她更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而熊浩却是瞧都不瞧她一眼,见九娘默默跪在一边,他就沉声说道:“民女九娘告徐大牙拐卖,查无实证,发还身契听其自便。”

第七百一十章 民生民计

广州城内虽有宵禁,但黄埔镇既有码头,又有市舶司和怀远驿,往来的番人商人众多,历来不设宵禁,因此晚上快二更天的时候,这里仍然是万家灯火热闹非凡。酒楼饭庄纷纷在招牌下头悬起了明亮的灯笼,妓馆娼寮亦是挂上了写有各式各样艳词的大红灯笼,街头四处是拉客的小厮和浓妆艳抹的女子,喧哗得简直不像是夜晚。

因次日便是端午节,布政司从前的规矩便是放假一天,张越索性带着家人来到了镇上。下午在码头上看了那些番船,晚上在一座饭庄订了包厢吃晚饭。因明日端午节广州府在黄埔镇前头的珠江上会有一场赛龙舟,一家人便决定在外头宿上一晚。这会儿杜绾几个都因为天气炎热不想动弹,偏静官死缠烂打要出去看看,他只好答应了。

牵着静官的手缓步走在大街上,张越只觉得耳朵里头尽是儿子叽叽喳喳的提问声,起初还耐着性子回答,但渐渐就招架不住了。后头几个随从一面跟着一面注意四周的人流,个个都是一脸的警惕。静官眼看就要四岁了,平素拘管在家里很少出门,这一回自然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若不是他一只手被张越死死拉着,他恨不得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见路边的一处摊子上围了好多人,随风更飘来一股让人馋涎欲滴的香气,他连忙使劲拉了拉张越的袖子。

“爹爹……”

“刚吃了晚饭,这会儿又想吃东西?要是你娘知道了,必定要教训你。”

“爹爹,就这一回嘛!”

看到儿子那掩不住的嘴馋模样,张越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原本板着的那张脸顿时维持不住了。思量进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捎回去一家人一块吃,他便拉着儿子往人群里挤了进去。看到这光景,后头的牛敢和张布对视一眼,慌忙拔腿跟上。等到他俩好容易挤到了最里头,却发现张越父子俩正站在那里看着一个正在满头大汗操持的大姑娘,于是不禁面面相觑。

张越只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个九娘。那天熊浩回报了判例处置,他没有任何置疑便通过了,因此也知道她已经发还了身契。虽说他并不相信所谓的拐卖,那天也只是一照面,他却总觉得这姑娘仿佛有什么难言的隐衷。这会儿细细看去,见她一个人又管收钱又管做点心,还得张罗着递货,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完全没有瞧见自己,他更是留心打量了起来。

后世广州琳琅满目的小吃在如今这年头却还有限得很,无论肠粉还是双皮奶抑或是艇仔粥等等都难觅踪影,张越到广州这么些天,若是遇到熬夜,晚上的宵夜多半还是由自家厨子做,上外头采买的极少。此时扫了一眼这小摊上卖的东西,发现内中的点心吃食赫然是北京城中常见的小吃,看那九娘的手法娴熟,他更是疑惑了起来。

撒着白糖金糕的龙须面,卷成长条点缀着芝麻桂花白糖的驴打滚,嵌着杂色干果子的果饼,捏成各式花样的面果子……瞧见这些,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由于价钱公道,须臾间东西就卖了一大半,他也就各色都买了一些,带着儿子到一旁的桌子上坐了下来,又命人到隔壁小摊上去买了几碗夏日的解暑饮品。看见静官捧着面果子吃得香甜,小眼睛还老瞥着自己面前的几个纸包,他便没好气地在小家伙头上拍了一巴掌,这才打消了他的得陇望蜀。

夜色渐晚,路上的行人自然而然少了,而各家摊子上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打算收摊的九娘擦干净了桌椅,少不得一张张收拾了起来,见这边几个人还坐着,她便擦擦手走了过去。还没发话,她就看到那个带着孩子的年轻人扭过了头来招呼自己。认出这就是那天在怀远驿见过的,又想起人提醒说这是一位了不得的大官,她不禁慌了神,讪讪地竟不知道说什么。

“这晚市上卖小吃的十几家人,只你这一家是地道的北边风味,果然是好生意。”

“我……我才来没几天,大家就是……就是图个新鲜。”结结巴巴回答了一句,九娘不禁往周围瞅了两眼,旋即就屈膝拜了拜,声音变得如同蚊子似的,“大人是来捉我回去的?我真的没有胡说八道,确实是拐子借着给我介绍好人家帮厨,把我拐出来的……”

“那你怎么不回去?”

“我……我……我不想回去。”九娘使劲咬了咬嘴唇,好半晌才把心一横,实话实说道,“我是打澄迈县来的。早先淇国公府……早先丘家雇了我娘管过厨,可后来丘家败落了,到了澄迈县就遣散了咱们这些人。澄迈县多是贫苦人,我又是女流,除了嫁人连条活路也没有。所以……所以叔叔婶婶要给我许配人家,我就跑了出来,谁知道恰好遇着了拐子。”

张越着实没想到自己的猜测竟然变成了现实,不禁想起了正预备启程的琥珀,忙问道:“这么说来,你真是淇国公府里出来的?那你姓什么?”

“民女姓丘,是随的母姓。淇国公府的人口多了,整个澄迈县如今少说也有上百人姓丘,有的是正儿八经的嫡支,有的是放出来的下人。不过是下人,不是奴婢。从前淇国公府那正经赏赐的几房奴婢,早就在永乐爷爷大怒发落的时候收回去了。咱们只是受了牵连,那会儿迁徙的时候,不管什么亲戚远近还是帮佣下人,只要是户籍黄册在淇国公府的,一气都迁徙到了这儿。最初的时候看管严,这几年才松了。”

九娘究竟老实,一面说一面不安地揉搓着衣角:“我娘从前不过是照料过三房的饮食,也就是个雇来的厨娘,结果也被卷了进来,到这儿嫁了人才有了我。只后来爹娘都没了,我就一直随着叔叔婶婶,偶尔给丘家打些零工。丘家那些曾经的少爷和千金如今都困顿得很,前些年还一直有人资助钱粮,去年和今年不知怎得就没了。我出来之前,还曾听说长房的大老爷放火把三间房子烧了,连带毁了不少东西,旋即就重病不起……”

大约觉得张越值得信赖,大约是心里憋了太久,再加上生怕张越把自己抓回去,因此九娘一打开话匣子便再也止不住,唠唠叨叨就是小半个时辰。张越一边听一边问,可静官却已经是靠在他怀里打起了瞌睡,而张布两个全都散在四周看着。末了,张越方才点了点头。

“倘若你真是被拐卖出来的,那么这一路上的路引必定是他们伪造,也就是说,如今你在这儿做这营生,不论收入出息如何,按律便算流民,这样不是办法。”

“若是照大人这么说,这黄埔镇上流民多了!”九娘终于忍不住了,倔强地昂起了头,“民女读过一些书,也听说过琼州府曾经被人称作是天涯海角,如今的澄迈县,户不过千余户,人不到五千人,其中有六大黎都,汉人都是咱们这样后迁过去的,不少都是朝廷贬谪的罪人流人。都已经那么多年了,只要拿着钱买通了当地的千户所巡检司,谁不想着出来赚钱?每年入冬,都有好多人悄悄锯了大木做船,挂起帆偷运东西往海那边的占城或是越南越北去。虽说顺风,可偶尔也会遇到大浪,十个人之中少说也有七八人就此葬身大海。”

张越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南京守备太监府上和郑和的一番攀谈——这位赫赫有名的太监曾经提到,第三次下西洋时,他和船队在福建五虎门出洋,顺风十昼夜就抵达了占城,足可见顺风航行的迅速。而琼州府澄迈和这些国家只一海之隔,哪怕是粗制滥造的船,也确实能够顺海漂流过去。想到这里,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三哥,我刚到客栈就听说你出去了,你怎么在这,大伙都在客栈里等你呢!”

听到这声音,张越抬头一看,见是满头大汗的方敬,便点头笑道:“不急,回去了也是热得火烧火燎,不如外头凉快。怎么样,这广州和陕西南京北京可是不一样吧?这些天你带着李国修芮一祥两个满城里转悠,逛了不少书院,可找到了合心意的?”

“京城除了国子监和顺天府学等等官学,几乎没多少私学,这里书院有六七家,其他讲学的草堂和精舍也有三四家。我带着他们以请教的名义进去旁听,觉得那些先生的学问等等都不比官学差,只是规制不及。”说到书院,方敬顿时把刚刚出来找张越那些目的忘了个精光,又兴致勃勃地说,“我还在几家书院里头找到了写着番文的书,可惜一个字都看不懂。”

张越在天下那么多布政司中选择了广州,便是因为这里乃是出洋贸易最方便的港口,此时一听到番文书籍,他本能地联想到了晚明徐光启等人翻译的书稿。略一思忖,他便看到九娘仍是咬着嘴唇站在那里,遂站起身来。

“这样吧,你在这里先住下来,我到时候嘱这黄埔镇上的官署和管河厅等等照应你一些。至于你所说的这些,我到时候自会派人查证。”

看到九娘愣了一愣,随即欢欢喜喜地屈膝行礼,又忙着收拾去了,张越方才让牛敢抱起已经睡着的静官,带着众护卫和方敬一道往回走。走着走着,看到方敬一脸好奇的模样,他便掩去了丘家的事,把琼州府上的情形拣着要紧的说了。

“想当初宋时苏学士被贬到了这儿,大发寥落孤寂愤懑之叹,这天涯海角听着就怪碜人的。我这几天听人说,琼州府上几乎都是黎人,汉人极少,而且岛上四处都是密林,耕种不易,生活更是艰难,也难怪这位姑娘悄悄跑出来。这广东上下差异太大了,广州府的富商常常给官员送礼送钱,日子都过得极其豪奢,偏生不管百姓死活!三哥,你如今有什么章程?”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喃喃自语念了这么一句诗,张越不禁摇了摇头。读红楼时,他对黛玉的其他诗词倒是没什么感觉,唯独这一句却总觉得着实颂圣太过。永乐仁宣,都是号称盛世中的盛世,但平民百姓仍是辛勤劳作却脱不了劳苦。若是不耕织忙,便只有冒大风险在刀锋上跳舞。只不过,对于方敬这愤愤不平的言语,他仍是不能苟同,便笑着解释了起来。

“要治理一地清平,首先确实是要澄清吏治,但这一条不可过激过急,须知我朝官员俸禄极少,用于养家糊口也都是勉强,更不用说维持官员的体面。一味两袖清风只说明此人操守上佳,但才能本事如何却未必。所以,有才无德的人可以边敲打警示边重用,有德无才的人便只能用于教化。

我如今上任,要紧的就是几件事。一是广州开海之后,市舶司要整治——这不是我的事,但皇上提了,我总得留心,须知行商坐商都是三十税一,若海商也是如此,赋税就太低了。二是广东一地的劝学,不拘官学私学,都可以大力扶持。三则是农商,这里四季都是夏季,尤其是琼州府,倘若可能,我倒想找些种田能手试验一下稻种,要是能种三季稻就好了……”

方敬平素读书不少,但对这些却还是头一次接触,早先和李国修芮一祥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查访那些书院,他已经觉得有些头大了,这会儿看到张越掰着手指头一数就是六七桩,他不禁吐了吐舌头,再也不吭声了。直到这时候,他方才真正领悟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由于黄埔镇上的客商最多,各家客栈往往爆满,不少人甚至为图省钱住民居。张越之前让人去包下了镇上最大一家客栈的一座小跨院,这会儿在方敬的指引下找到地头,才跨进门,他就看到靠墙的一张桌子上,一群商人中赫然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禁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