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一章 从天而降的帮手

连着这半个月,黄埔镇的码头上接连有来自暹罗、占城、越南的数艘船停靠,在缴纳了贡物和抽分的货品换回了不少回赐之后,这些番商便在坊市街上摆开了生意,于是原本就齐集广州等待开海令的商人们自然是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吃下了这几船货物。这天下午又有船停靠的时候,他们原本还以为是哪个西洋番国的船队,待发现是那大帆船上挂着大明的旗帜,又问明是前年从宁波港出发的船,这些商人们方才偃旗息鼓。

但是,好容易逮着了这么一拨有出海经验的人,这些很会做生意的粤商自是不会放过,索性便由一人领衔,众人一块在这八方客栈摆下酒席相请。尽管这做主的是一个走路一瘸一拐支着拐杖的瘸子,但他们在乎的是生意经而不是外表,自然极力逢迎。觥筹交错之间,早就对海上贸易垂涎三尺的楚胖子便头一个试探了起来。

“刘老哥,咱们虽说都做过番人的生意,但也就是坐商。你这一回出海足足有一年半,去过多少地方,那些国家的行情出产如何?”

刘达习惯性地一手扶着拐杖,笑呵呵地说:“在海外做买卖,不过是四个字,胆大心细。我出海之后直奔锡兰,把除了丝绸之外的货物都卖了,换成了金钱,却没有去买那些锡兰特产的宝石。因为我听说之前的几艘船抛售大量丝绸,买了大量宝石,于是当地的宝石价格猛涨,丝绸价格却猛跌。

再说,咱们大明朝会买宝石的也就是富商权贵,要是带回来的东西太多,那就不值钱了。等到了暹罗,正好一位公主出嫁,我带的那些上等江南丝绸就卖了比锡兰高一倍的价钱。回程的时候,因为苏木胡椒这些香料朝廷历次下西洋带的太多了,我就随便收了些牙雕孔雀羽龙涎香白檀香等等,又捎带了些染料,弄了些大木压仓。路过爪哇时,我发现那儿的水稻都是一年三熟,还特意向当地人打听了一下这种地的诀窍……”

刘达前头那些心得体会听得众人连连点头大有收获,但听到什么稻米一年两熟三熟,商人们便不那么在意了,只有一两个好奇地询问了两句,大多数人都只顾追问哪个国家什么商品卖得最好,各国当权者喜好如何等等问题。商人们问得起劲,刘达则是答得坦然,自始至终毫不在意地介绍着那些经验,听得独坐另一桌的一男一女直摇头。

“商人逐利,对他们说这些简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刘大叔这心眼就是太实诚了!”

“实诚?义父确实是实诚人,哪里像你!早年我还敬佩读书人,现在才知道,天下就你这些读书人花花肠子最多!”

“你就不能别提那些旧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如今完全死心了。再说这回在占城,要不是我多长一个心眼,两边正好打得如火如荼,就凭咱们那么一丁点人,大伙儿能安安全全地回来?刘大叔是好人,可他心里只有自己惦记的事,心无旁鹜有时候是优点,可有时候也是缺点。就好比你,刀子嘴豆腐心,可有时候说话也还是中听的。”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咦,那边的人是……”

看到喜儿忽然脸色一变,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另一个方向,方锐不禁也扭头望了过去,待认出从大门口进来的几个人,他也一下子愣住了。遇上张越也就罢了,可是,弟弟方敬怎么会赶巧也到了这里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结果正好撞上了方敬扫过来的目光。

自打把方锐直接打包送出海之后,松了一口大气的张越便把事情原委对方敬分说了清楚。方敬对于张越素来信服,到后来眼看着汉藩一夕倾颓,他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欢喜。因此,这会儿他一看到许久不见的大哥,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看花了眼,竟是使劲眨了眨眼睛,等确定这并不是幻觉,他方才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竟是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

“大哥!”

自打那一年把方敬留在英国公府之后,方锐断断续续只去瞧过弟弟数次,每次都是看上一眼捎带些东西,来不及说几句话就得走。如今看到弟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面前,他只觉得眼眶一阵酸涩,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多年不见,当初那个羞涩的小家伙已经窜得老高,此时穿着天青色圆领右祍袷纱袍子,下头着云丝履,收拾得利落精神,赫然已经是小大人似的。相比自己从前去瞧他时那种疏远和不满,如今弟弟脸上的表情让他看着舒服多了。果然,他从前费心费力,走的却是弯路。

兄弟相见,方锐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方敬却是欢喜得很,也没顾得上搭理别人,竟是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问题。结果,还是张越瞧见这客栈大堂中的其他人都望了过来,只得走上前止住了兴奋过头的小家伙,又对喜儿打了个招呼,随即便示意两人跟着自己一行到那边的小跨院说话。瞧见正和商人们说得兴起的刘达悄悄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他自是没去打搅。

为了宽敞安静,张越先前命人包下了一整个小跨院,这里一共有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住这么些人自然是绰绰有余。此时,他把已经睡着了的儿子交给了迎出来的崔妈妈,又顺便让她把那些点心吃食带回去分给众人尝尝,随即就指了指空着的西厢房。果然,方敬二话不说,一把将方锐拉了进屋。看见这光景,他不禁莞尔一笑,心想若非自己当初下决心早下手快,在朱高煦死后再捞人就难了。

“小张大人莫非是调到广州府了?还有,我听方大哥说,他弟弟一心一意科举,怎么也这么巧跟下来了?”

听到这声音,张越少不得回过头审视了一番喜儿。多年不见,她褪去了从前的青涩,瞧着圆润了许多,但眼神却比从前干净清澈。上身是密合色斜襟衫子,下头白绢绫裙,通身上下就只是那对珍珠耳坠子瞧着显眼些。见她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回避自己审视的目光,他不禁更是暗自点头。

“我也是刚刚调任广东布政使,今日到黄埔镇来,是为了看明日的龙舟大赛,谁知道竟然这么巧撞见你们。至于小方,他去年会试落榜,我想着他在京城闷着读书不好,所以撺掇他跟下来看看散散心。如今这风正适合回程,你们怎么会在广州停船?”

喜儿听说张越如今竟然已经升作了布政使,脸上登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不甘心一辈子在乡间务农,想要飞上高枝的无知丫头,在外头厮混了这么多年,也曾经扮作小厮跟着刘达去拜客,对于官品高低职务大小都已经不再陌生。想到张越如今已经是封疆大吏,自己昔日那些念头实在愚蠢,她一时间竟有些脸红,忙咳嗽一声遮掩了过去。

“还不是因为那个心眼多的书呆子?他最初在船上一直都不安分,总想着怎么逃回去,直到咱们到了锡兰,他这才死心,只少不了冷嘲热讽,最后还是遭遇海盗的时候被义父救了一回,这才渐渐醒悟,义父就让他帮忙管管船上的事情。可这家伙不死心,从占城回航,他就提出先到广州停一停,结果一下船就听说汉藩完了,他自然是什么念头都没了。”

对于方锐的态度,张越并不奇怪。此人本就是出于激愤和功利心投奔了汉王,兴许对朱瞻坦还有些忠诚心,但对于根本看不上他的朱高煦,他自然不会一条道走到黑。只是,掂量喜儿这口气,他不禁心下一动,却也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

“你们这次出海一年多,应该在不少国家转过,必定有不少有趣的事。小方既然缠住了他大哥,刘师傅也还在外头和那些商人说话,你索性也到屋子里坐一坐,让大伙儿听听你们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张越既然邀请了,喜儿便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又跟着他进了正屋。之前青州剿灭白莲教的时候,她被药哑了嗓子,也因此见过小五和灵犀,如今再次见到张越的家人,她虽不至于像当年那般惶恐,却仍然忍不住多瞧了杜绾两眼,毕竟,那曾经是她最羡慕的官宦家眷。然而,当如数家珍地说起那些异国风情时,她便渐渐忘记了旧事,只顾着滔滔不绝。

无论杜绾还是灵犀琥珀秋痕,虽不是一味困于深闺的女流,可也究竟不曾有这种走南闯北周游列国的经历,此时听喜儿说那些异国风土人情,不知不觉都入了神,就连那些丫头妈妈也是如此。张越却是一面听一面想着刘达着意交好那些商人的用意,直到外头传来了彭十三的声音,他方才站起身来,对杜绾分说了一声,旋即就上前出了门去。

此时已经是三更天,一轮弯弯的新月已经升得老高。彭十三提着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纸灯笼站在门外头,旁边赫然是刘达。看见张越出来,他连忙提高了灯笼,见人脚踏实地站稳了,他才笑道:“我刚刚在外头听了好一会,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刘老哥的手上功夫了得,嘴上功夫也同样了得。只那么一会儿功夫,外头那些商人就服服帖帖。”

“哪里是我能说,只是因为我有些别的打算,所以就只得打点精神应对。”

刘达先是向张越行礼,等到随他到了东厢房坐下,他就解释道:“他们也就是想买下我带回来的那些东西,顺便从我口中打探消息,于是卖力巴结而已。毕竟,我的货色可比番商的好,而且是本国人,价钱上头虽然贵些,可比番人可靠。只不过,按照章程,我这些货得送回宁波市舶司才能卖,不知道如今是否可以通融。”

“这一条如今还不行,不过你可以停泊几天,等朝廷明旨一下,就应该无碍了。我之前和皇上商定过,海商三十税一的税率实在是太低了,从今年广州市舶司开海开始,今年的税率是三十税一,三年之后便是二十税一,再三年则是十五税一,日后一律用这个数字。所有出港货物,出港时课税一次,入港时若载有货物,则重计课税一次。出港需领取引凭勘合,回来的时候可以在三大市舶司的任何一个入港。”

“这敢情好,不用原港发船原港回还,可以省却老大的麻烦。我这次打算在广州出货,然后把这儿的特产带上一船到北边去。说到这里,我还想向大人进言,宁波、泉州、广州,这三处港口都是老海港了,但都集中在南边。如今京城在北边,大可以在天津或是山东登州再开一个海港,如此便可以通过海运沟通南北。”

这话自然是说到张越心坎里去了,他点了点头,随即就叹道:“这事情我也想过,毕竟,北边都指着漕运,若是粮食能够海运,则北边必定要再开一个港口。此事皇上已经记下了,应该正在斟酌,只朝中毕竟意见不一,一时半会不会那么顺利。老大人们老成持重,要接受那么多改变却难。先不说这个,你一走就是一年多,可有什么收获么?”

“收获自然有,而且还不是一丁点,而且大人如今是广东布政使,那就再好不过了。”刘达说着便拿出了随身的一个小口袋,双手递给了张越。等其接过,他方才兴致勃勃地说,“这南边的番邦小国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和广东海南的天气差不离,我此次一路走一路访求了不少农物种子,拣选了好一些带回来,这儿都是样品。照我看,广东海南不少地方都能种爪哇的三季稻,就是只能种两季的,也可以在其中混种其他农物。”

抓着那个口袋,张越不禁想起自己托张谦向郑和要来的那些种子。虽说已经在自家田庄上试了一试,但那些不少都是热带作物,成活率和产量都很低,况且毕竟带种子回来的人也不是什么精通农务的人。眼下有了刘达这番话,他只觉得前景大好,自然是精神大振。

“好,好!若是能够成功,那广东之地就可无饥馁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 为虎作伥,痛心疾首

深夜。黄埔镇西南的许家客栈。

由于地理位置不佳,这里的生意比镇上其他客栈要差了许多,但这天晚上却破天荒地挂出了表示客满的红灯笼。客栈中的门板已经全部放下,掌柜在客人的“吩咐”下,早早都躲回了屋子里头,只有几个老少伙计还根据吩咐各处忙活。大堂和东西跨院林林总总站了十几二十个壮硕精干的护卫,在几盏油灯昏暗的火苗下,赫然能看到他们左腰上挎着的腰刀。

东跨院的正房中,八瓣莲花状的铜质漏壶眼下正忠于职守,一滴滴的清水掉落在铜盘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原本陈设简单朴素的屋子这会儿已经换上了全新的一套行头,那些寻常杉木所制的家具上套上了各式各样华美的布套绸套,显得干净整洁。深红色的帘子后头,秦怀谨正一手支头半梦半醒地靠在太师椅上,忽然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声。

“人怎么还没回来?”

旁边虽然有两个人伺候,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就在秦怀谨倏地睁开眼睛想训斥人的时候,大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身着玫瑰紫大团花潞绸衫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到了近前,他匆匆忙忙行了个礼,随即低声说道:“父亲,一切都已经料理妥当了!”

秦怀谨长长舒了一口气,又摆摆手吩咐两个小厮退下。待到大门完全掩上,他才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问道:“你确定已经好好查看过,决计没有闪失?”

“父亲,您就放心好了,我替您办事难道还是第一次,哪一回不是妥妥帖帖?”秦怀谨的养子秦仪上前在他身边站定,又躬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说,“这每年端午节赛龙舟都是广州府的一桩大事,这民间的赌戏更是热闹。为了这个,我还特意去下了千贯青蚨的重注,若是赢了,这便是五千贯钱。民间这种闲话传得极快,到时候谁都会以为您是想借此捞一把。”

听到这话,秦怀谨立时皱了皱眉。养子这计策利用的是他爱财如命的名声,他自然是有些不快,可是,比起自己的安危来,这区区一千贯钱自然不重要。因此,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罢,多花点钱财消灾,只要事情能妥当就好。对了,那几个黎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是几个用来送死的小角色,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秦仪打了个哈哈搪塞过去,又说明天乃是要紧关头,死活劝了秦怀谨早些就寝。亲自铺床叠被把人伺候上床了,他就放下了帘子,快步走出了门,又嘱咐那两个小厮进去伺候。等到回到了西跨院自己的屋子,他打发了门口那个正在打瞌睡的小厮,一个人进了屋子。反手掩上房门,往前徐徐前进了几步,他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得意洋洋地咧开了嘴。

“五少爷。”

正沉浸在无限幻想中的秦仪听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见床边上闪出来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他不禁沉下脸斥道:“老安,大半夜的,谁许你随随便便来见我?”

“外头守卫太多,小的生怕惊动了他们,只能装扮成伙计躲在这里,情非得已,还请五少爷恕罪。”老安见秦仪自顾自地点燃了灯,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好屈膝跪倒在地磕了个头,“五少爷,是家主派小的前来问话的。五少爷投在秦怀谨门下也已经多年了,如今新君登基政令大变,就怕上头有什么变化,还请五少爷多多谋划,不要忘了自个的身份。”

秦仪一手掌着烛台走到床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顿时脸色大变。回过头来瞧了瞧老安,见其跪在地上并未抬头,他这才转身先放下了烛台,竟是懒散地伸了个懒腰:“这事情我知道了,你回去禀告一声二叔,就说我会尽力而为。这么多年都等了下来,也不在乎这一时半日,他得耐心些。秦怀谨是个老狐狸,这些年我从来不敢提这些,但如今替他办成了好些事,再过一些时日,我就有把握说动他往宫中通路子。宫中近臣中贵是换了一拨,可他为了自己的位子也用了不少功夫。”

见老安挪动双腿站了起来,却仍是没有离开的打算,他便没好气地说道:“还杵在那儿干什么?赶紧走,要是让人瞧见,你让我这日后的戏还怎么演?”

和一身体面衣裳的秦仪相比,老安一身粗布衣衫,手边上还挂着一条干净软巾,配合着脸上的凄苦之色,瞧着赫然是一个干惯了跑堂的老伙计。此时此刻,见秦仪别转头再不理会自己,他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仍是把心一横问道:“五少爷,小的斗胆问一句,您让咱们千辛万苦送来了几个黎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着你管了!”

秦仪顿时勃然大怒,转身大步走了过来,竟是劈头就给了老安一个嘴巴,随即恶狠狠地说:“你给我记着,这边的事情是我做主,你不过是家里一个下人,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要是你还想替二叔办成事情,要是你还想家里人能继续安安生生过日子,那你就闭紧嘴巴!下次再犯就不是这么一巴掌了,你给我记好了!”

捂着剧痛的腮帮子,老安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行过礼后便匆匆退出。见他走了,秦仪不禁冷笑连连,返回床边就直接倒了下去。枕着双手望着顶上的纱帐,他渐渐想起了这些年的日子。为了把自个送到这个老阉奴身边当养子,家里人可谓是动足了脑筋,而他这个无根无基的为了巴结老家伙更是不遗余力,为的就是不至于回去受苦。当他知道秦怀谨已经不可避免地要倒台时,他心里根本没有想过什么家族,想的只有自己。

他绝对不想再回去过那种寸步难行的悲惨日子,只要能帮助秦怀谨过了这一关,他就能彻底除去身上那层束缚。待到将来……或许不用等将来,养父的东西还不是他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冷森森地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由于没有宵禁,尽管此时已是四更天,黄埔镇的街头上还是有人走动,只大多都是脚步匆匆。离开许家客栈的老安却是步履蹒跚,一天的劳碌倒是其次,最要紧的却是心累,到了街拐角处,他更是忍不住伸手撑住了旁边屋子的墙壁,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看五少爷这样子,仿佛是有什么筹划,别到头来毁了家里多年的大计就好!

“安……大叔?”

听到这个犹犹豫豫的声音,老安一下子警醒过来,连忙站直了身子。瞧见面前是一个面目有些熟悉的少女,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认出人来,不禁又惊又喜地说:“九娘?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也是的,就算不满你叔叔婶婶给你做主,也不能一声不响跑出来!”

九娘双手提着一个大食盒,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老安好一会儿,这才眨眨眼睛笑道:“与其嫁一个糟老头子,还不如豁出去到外头闯一闯。我如今一个人虽说辛苦些,可日子总比在那儿过得爽快,而且,危险虽说有,可如今已经过去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那位帮助过自己的贵人,只开口问道,“安大叔,你又是怎么来的?”

老安没法回答这一句反问,只得随便瞎掰了一个理由蒙混过去。见她提着一个食盒,他立时明白了九娘传承自其母的手艺,心中怜惜归怜惜,却知道如今家里上下的事情还理不清,自己根本帮不上她,只得叮咛了几句。见她乖巧地连连点头,他也就打算就此离开,正在这时候,路上的一辆马车却忽然在两人旁边停了下来。

“这不是那位卖吃食点心的姑娘么?”

一个胖子从车子中探出了脑袋,笑吟吟地冲九娘打了个招呼。瞅着来人衣着华丽,不像是什么随意搭讪的市井之徒,九娘虽不认识她,却仍是点了点头。而老安则是悄悄往九娘背后藏了藏,眼睛则是紧紧盯着对方。只这一会儿,他已经是认出对方是专事珠宝买卖的楚胖子。虽然不敢确认对方究竟是否认得自己,但小心一些却是没错。

“我之前经过晚市时,正好买过你几样点心,刚刚请别人用了,都说口味不错。广州府那么大,能做北方面点的着实不多。倘若你愿意,来日可以去镇东头的彩云楼上试一试,就说是我楚胖子举荐的,他们总会买我一个面子。”

倘若是富贵人家要寻厨娘,九娘还会犹豫犹豫,可听人家荐的是黄埔镇有名的彩云楼,她顿时喜出望外,连忙道谢答应了。及至那马车从身旁走过,她不禁回头对着老安笑了起来:“安大叔,今天晚上遇着你真是好运气,明儿个我一定去试试。”

老安不自在地笑了笑,又安慰了九娘几句便和她分道扬镳。走在半路上,他的心中满是狐疑。楚胖子在商人中间的名声还算不错,可也绝不是什么冲动的人,为着一口好点心就做这样的人情,听着实在是蹊跷。可九娘和家里已经不怎么相干,应该不至于惹人算计才对……想着想着,他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满心都思量着刚刚秦仪的言行举止。

那位五少爷常年在外,跟的又是那么一个有钱有权的老太监,他若不是真心为家族谋划,到头来家主那一辈的几位老人岂不是白费心思?家主掌权的六七年来,家里一直在筹划着能够脱离海南,可勋贵们虽资助过,别的事情都一概不应,家主不得已方才把心思放在了宫里的太监身上,陆陆续续已经送了无数钱,偏还不敢泄露真实底细。如今,御马监太监刘永诚已经是瞅着有些不得志了,倘若秦怀谨这里再有什么闪失,家里指不定就连财路都断了。

穿过好几条大街,沿着一条阴暗的小巷前行了很久,老安方才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了下来。敲开了门顺顺当当入内,他便熟门熟路地直奔正北的屋子。打起竹帘一跨进门槛,他就看到了一个老者正坐在太师椅上打瞌睡,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二老爷。”

“唔……”座上的老人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看清面前躬身站着的是老安,他立刻提起了精神,沉声问道,“长昕那里怎么说?”

当着老人的面,老安不敢提起之前秦仪生硬倨傲的态度,只能拣好听的解释了一番。然而,他虽低着头,老人却仍是看清了他半边红肿的腮帮子,忽然重重一下锤在扶手上,厉声打断了老安的话:“你不要遮遮掩掩,他究竟是个什么章程态度,你给我说实话!”

看到老人死死瞪着自己,老安虽然很不想说,但终究架不住那炯炯的目光,只得一五一十说出了之前的情形。见老人果然气得直发抖,他忙又劝道:“二老爷,五少爷兴许是在那老太监那儿受了气,故而对家里的事情有些不上心,可他毕竟不会忘了自己姓什么……”

“我看他根本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他以为自己真姓秦!”

老人拿起旁边高几上的一个茶盅,劈手就想砸,可高高举起之后,他又缓缓将其放了下去,浑然不觉那茶盅中溢出来的水已经顺着他的手濡湿了衣袖。良久,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苍老的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自从家里一夕之间遭受大难,不但天塌了,就连好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也付诸东流,全家甚至一下子被迁徙到了这天涯海角,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始终惦记的就是解除禁锢,让后人有出头之日。为了这个,大哥不顾人反对派家下人悄悄去经商,对那些番商粤商卑躬屈膝,好容易分得一杯羹;我接手之后就拿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去联络中贵。可是,这些小一辈的竟是全都不争气!长天说是死了,可实际上还不是跑了出去?长昕也是一样,分明是不想再担责任,其他几个小的也都是懦弱无能……偌大的丘家,竟是寻不出一个有担当的人!”

看到老者颓然倒在了太师椅上,老安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唯有陪着叹息了一声。他这一代的世仆还能忠心耿耿,可下一代还有谁肯奉一个没落家族为主?

第七百一十三章 龙舟疾,惊变起

自明初开始,广州每年端午都会举行龙舟大赛,地点就是在海珠岛对面的珠江河道上,离黄埔镇也近。如今流经广州城南的珠江可不比日后逐渐淤塞的珠江,河流最宽处足有两里,当地人素来称之为小海。在这样宽阔的江面上赛龙舟,那龙舟自然是异常高大华美,虽由官府出面主办,各条龙舟却都是本地富户商人出钱出人,参加人数最多的时候能达到二三十条。

尽管去年才是天子大丧,但由于洪熙皇帝朱高炽留下了丧事一应从简,民间不禁嫁娶的制度,因此这一年的赛龙舟也没受到影响,但官府为了不张扬,龙舟数量便减少到了十条。

这些龙舟每条都是十几丈长,六七尺高,龙舟上还有楼阁,上头涂漆绘彩,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居中一条最显眼最华美的龙舟上载着将近百人,伸出船只的划桨多达四五十对。划船的汉子个个精壮,一色着红布坎肩,穿红短裤扎红头巾。领头击鼓的那人更是赤裸上身,坟起的肌肉瞧上去硬梆梆油光光的,那鼓槌上绑着的红绸亦是迎风飘扬。而龙舟尾部的位置上,则是端坐着一个身穿麒麟服的中年人。

张越一早就雇船带着家人上了海珠岛。他虽婉拒了广州知府邀他主持赛龙舟的建议,但本人却带着家眷到场,这自然是让府衙上下的官员很是欣喜。只不过,这一回市舶司提督太监秦怀谨都借口为宫中的皇帝祈求平安亲自上阵,他们的精神也就分了一大半过去,但也少不得鞍前马后地围着上司转。此时,张越看到高台上放下令旗,宽阔的江面上十条龙舟昂首挺进,不禁觉得心神振奋,旁边的方敬也是惊叹不已。

“从前在陕西的时候,也见过大河大江,可那些河江的水流哪里像这里一般宽阔平静,而且还能赛龙舟,实在是太带劲了!大哥,你快看,那条红色的龙舟多快!”

张越知道御苑中也有赛龙舟,可那毕竟是表演性质居多,而且都是些禁军健儿各自较技,规矩大于比赛,搏赏赐大于取乐,如今看这种民间游戏,观感自是大不相同。见那些汉子齐齐争先,底下欢呼如潮,站在府衙搭起高台上的他不禁也觉得心情开朗。

大江上,各条龙舟上的挽手有意将桨叶插入水中往上挑,一时间水花飞溅,而船头船尾的桨手则是依照鼓点韵律顿足压船,一时间,龙舟起伏如游龙戏水,越发激起了两岸围观百姓的高声喝彩。而下头哄闹阵阵的时候,高台上的官员们便有人起了头说是要做诗。原本只想着出来游玩的张越自然懒得掺和这些,推却了一阵就有意退开了。虽说有心去瞧瞧杜绾她们那边如何,可看见另一个高台上四面帷幔,都是些命妇,他立刻打消了去凑热闹的兴头。

然而,他才从高楼上下来站定,就听到背后有人叫唤,扭头一瞧才发现是自个留在布政司衙门看家的彭十三。见这位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看到他只是拱了拱手,随即东张西望了起来,他不禁笑着打趣道:“怎么,一日不见就想你媳妇了?”

“这夫妻之间可不就得彼此想着?”彭十三压根不把这打趣当一回事,理直气壮回了一句,随即就一本正经地说,“刚刚收到老爷让人从京城送来的信,看落款已经是一个月前了。送信人还捎带了一个口信给我,说是信老爷又整理出了不少老太太的遗物,其中有些衣裳要留给灵犀,我想寻着她问一问该怎么办。毕竟,上头好几位太太奶奶,她生受下来也不好。”

顾氏去世前就已经把家里的事情分派得井井有条,因此这会儿听彭十三这么说,张越倍觉突兀,寻思了片刻也就撂开了手,毕竟,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接过彭十三递过来的信,他看了看周围,见并没有其他人,就径直拆开了封套,取出了那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原以为张辅只是例行说明京城情况,可他才扫了一眼就大吃一惊。

大伯父张信由文职改武职,一下子从兵部左侍郎迁锦衣卫指挥同知,皇帝更是指定将世袭指挥佥事这一世职给张赹承袭!和这么一条让人完全想不到的消息相比,他差点忽略了后一条消息就是市舶司的新任提督太监已经定了原御用监太监张谦。

“少爷?”

彭十三看见张越脸色一连数变,哪里不知道事情有变。他虽说是英国公府的人,但这些年跟着张越的时间比跟着张辅还多,再加上又娶了灵犀,此次主人张辅只是问了一句,他就当仁不让地承揽下来,硬是不远数千里跟着到了广州。此时此刻,他问了一声之后,看到张越把信笺又递还了回来,就毫不迟疑地接过来快速浏览了一遍。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一个兵部侍郎,竟然就换了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

彭十三虽然不是什么足智多谋的谋士军师,但跟着张辅张越多年,见识自然是一等一的,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猫腻:“世袭军职瞧着是恩宠,可京师那么多公侯伯,区区一个世袭指挥佥事,就是承袭了才多少俸禄?要是少爷你当初由文改武,给这么一个军职勉强还算过得去,可信老爷……说一句不好听的,信老爷哪里会武,赹哥儿的武艺比少爷当初还稀松十倍!”

虽说彭十三说的是实话,但拿自己打比方,张越还是有些恼火,不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大伯父张信一行是正月里从开封赶到京城的,那时候丁忧期满,而他也正好要起行,没来得及说上太多话。只是他临行前,得知礼部尚书吕震举荐了张信就任兵部侍郎,心里有些奇怪罢了。只没想到,张信在那个位子上没坐多久,忽然就变成了一个武官。

对于父母兄弟家人,张越素来是秉持维护之心,但这事情前因后果他都想不明白,就算明升暗降,他远在数千里之外,也实在摸不着头脑。张辅在信上说得简单,可真实情形如何,兴许得等他回京之后,才能弄清楚了。

想到这里,张越便收好了信。父亲张倬如今告病出缺在家,不比张辅这个国公,自然不好随时打发人送信来。算上路途中耽搁的两个半月以及抵达广州之后的一个月,他已经是将近四个月没和父亲通过信了。因张辅在信上并没有提起,他便对彭十三问道:“送信人可还提到了京城家里的情形?”

“他提过家里其他的一切都好,而且人还在布政司衙门等着,少爷回去就能见着。”

“那就好。”

情知如今的京城已经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张家虽不说安若泰山,但那些提防心过度的老大人们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削弱一下张家的实力,决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因此张越自然毫不怀疑这话。看见江边有不少精明的商贩在摆摊卖粽子,他就招呼了彭十三一声。

在这种应景的时候应景的地方,那些商贩几乎个个都是好生意。无论是肉粽白米粽豆沙粽赤豆粽……一串串煮熟的粽子连绵不断地卖了出去,不少看赛龙舟的百姓就在江边捧着粽子一边吃一边看,不一会儿,各家小贩就只剩下了生的,连下锅现煮都来不及。而在这些人大做生意的同时,更有人口若悬河地议论着龙舟赛的胜负。

“要我说,楚家商号这一回准赢,为了这一回赛龙舟,听说楚胖子下了每人一百贯钞的赏格!”

“一百贯钞算个屁,再说,楚胖子在各商行中也就是中流。要我说,还是秦家的珠江商号赢面大,他在官场商场都厮混得开,听说各家商户的打赌里头,人人都看好他。”

“你们就省省吧,也不看看那最大的一条船是谁的后台。有市舶司的提督太监秦公公力挺着,谁敢越过了他去,还想不想和那些番人做生意?”

“好了好了,你们都少争论几句。这事情我清楚,我有个亲戚在市舶司里头当杂役,听说秦公公这几天把不少用不着的大家伙都变卖了出去,换了不少现钱。刚刚过去的几个卖彩券的人瞧见没有,虽说这是广州城那些富商取乐的法子,可那秦公公花了整整一千贯钱买自个赢!那可不是宝钞,是黄澄澄的钱!听说他今儿个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自己竟是亲自上了那艘龙舟……这阉人下水,不嫌命长么?”

手里拎了两个粽子的张越和彭十三从最后头往前挤,那些嗡嗡嗡的议论声不停地往耳朵里钻。张越倚靠彭十三的身材巨力好容易到了第一排时,不但背后的抱怨声不断,就他听到关于此次赛龙舟的胜负内幕版本,就足足有十几种,每种都不一样,甚至还有人说胜负是他内定的。虽觉得好笑,但他想到刚刚知府说,胜者会得到珠江英杰的官府赏赐匾额,以及各家商号联合提供的万贯宝钞花红,再加上各处明里暗里的打赌,他也就释然了。

这一个赌字,原本就能衍生出无数故事。

“冲刺了,那边几艘船都冲刺了!”

为了方便官员家眷观看这场赛龙舟,这里原本就靠近最后的终点。因此,这么一声嚷嚷之后,前边的人固然瞪大了眼睛,后头的人也少不得踮起脚张望,更有甚者直接扒着前头人的肩膀。亏得彭十三在后头护着,张越总算还站得稳当。就在他眯起眼睛分辨是哪艘龙舟先冲过的终点时,忽然只看见那艘最大的龙舟从中间断裂了开来,上头所有人全都一下子翻落水中。一时间,围观的百姓自然大呼小叫了起来。

“是秦怀谨的那条龙舟!”

不用彭十三提醒,张越也自然认得出那条最招摇的龙舟。对于那位即将过气的家伙,他没有花太大的心思,而且身边的人手也不够,但也吩咐了眼线盯着——毕竟横竖王瑾已经表明了姿态,此人就是回京也没有好下场,因此他也懒得延续自己太监克星的旗号——而他就是抄了这人的家,那些金银财宝也进不了藩库。因此,对于今日秦怀谨这最后的表演,他自然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并没有太过留心。

珠江口上年年赛龙舟,偶尔也有翻船落水的往事,但由于划船的汉子都是水上好手,往日从来没有闹出过什么太大的事情,这次百姓惊呼了一阵之后,也都没往心里去。直到有人嘀咕着提了一句秦公公落水,人群中才骚乱了下来。而就在这时候,后头高台上也同时起了骚动,没多久,几个差役就气喘吁吁地跑上前,高声嚷嚷了起来。

“府尊大人有赏,凡救起市舶司秦公公的,重赏新钞千锭!”

虽说如今的宝钞已经贬得几乎不值钱,但千锭新钞差不多值十多贯铜钱,够中等人家过一年了,一时间,江边上但只见众多人二话不说脱了衣服,猛地扎入了水中。不过片刻工夫,张越就感到身旁变得空荡荡一片,而眼前的江水中,好些人正奋力划水游向江心,再没有人关心本次赛龙舟是谁得了魁首。

发现下水的少说也有几十人,他皱了皱眉便转过身往高台那边走去。远远离着还有百多步远,他陡然听到几个完全听不懂的口音,定睛看时,却是几个身穿短衫的汉子手持明晃晃的利刃往高台上杀了上去。只一个照面,高台下的几个差役被那股杀气所摄,一个被人一刀劈翻,一个吃人砍中手臂慌忙逃窜,其他的本能让出通路,竟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奔那木楼梯去了。

眼看这么几个人就要冲上满是官员的高台,斜里一下子窜出了五六个彪形大汉,恰是把人堵了个正着。虽说刺客悍勇,但那几个大汉本是张越带出来的护卫,除了牛敢他们两个,其余的都是军中厮杀出来的硬汉,手底下亦是绝不含糊。彭十三生怕还有刺客,不敢稍离张越身侧。

见惯了血肉纷飞的场面,虽说乍然一惊,但张越很快就回过了神,张越自然是停下了脚步。眼看高台上刚刚还悠悠然吟诗作对的一群文官多半慌了神,那个李知府倒还镇定得厉声呵斥了几句,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江面,发现那里依旧乱成一团,他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

第七百一十四章 却原来是金蝉脱壳

海珠岛前的珠江虽说水面宽阔,看起来水流也不太湍急,但从岸边开始,水深从几十尺上百尺到几百尺不等,人掉下去就很难寻找,因此尽管官府下了高额的赏格,百姓瞅着那点钱蜂拥下水救人,但一直忙活到了傍晚,龙舟上的桨手鼓手救上来一多半,却有四人失踪,而秦怀谨仍然是下落不明。面对这种困境,知府衙门从上至下的官员自然是又惊又惧,李知府强打精神吩咐渔船继续搜寻救人,随即便转头找到了理刑名的推官。

“那帮刺客可曾开口了?”

“大人,这帮家伙个个死硬,这海珠岛上又没有什么趁手的刑具,如今他们还没招认。”

“还没招认?你知不知道,落水的那可是钦派的提督太监,怎么说也是皇上近臣,身上可是穿麒麟服的!偏在这位落水的时候冒出那么一群刺客,这其中必然有关联!还有,龙舟上那些逃生的桨手鼓手已经都抓了起来,这龙舟如何断裂翻船都得审理清楚。张大人刚刚传话说要见主理此事的官员,你是理刑名的推官,随我一块去见人!”

知府衙门设同知通判推官等等,其中推官掌刑名,虽然是正七品,但由于需要精熟朝廷律例和诸多判例,能在这位子上坐稳的往往至少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广州府衙的陆推官便是年近五旬,比李知府还大上两岁,但上下尊卑有别,这会儿被李知府厉声呵斥了一通,他虽低头听了,心里却没在意——当推官常常遇到这种勾当,要都计较他早就辞官不做了——及至听说要去见张越,他心里这才有些七上八下。

因为出了这么一件大案子,张越考虑再三,索性带着家人在海珠岛上的慈度寺中借住一晚。他是掌管一地民政的布政使,寺中自是不敢怠慢,立马收拾出了几间最好的精舍,又吩咐火头僧准备精致斋饭等等。此时李知府陆推官两人在知客僧带领下到了后院,便听到里头隐约有女人说话的声音,自是不敢随便进门,双双在外头站了。

不消一会儿,得知两人同来的张越便出了院子。面对两位年龄至少大自己一轮的下属,他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听陆推官满脸为难地说如今出门在外刑具不全没法动刑,他不由得眉头一挑,随即便淡淡地说:“所谓用刑,不过攻心之道,其余的也就是让人肉体苦痛,所以才有屈打成招,不可不慎。依本司看,不用那些血肉横飞的法子,未必就不能使其招供。”

李知府自举进士之后多年便在外官任上折腾,对犯人早没了什么慈悲心,此时听着不禁不以为然,便以目视陆推官。领会了上司眼色,陆推官便讷讷说道:“下官愚钝,还请大人指点。”

“如今既然在外,刑具既不趁手,责打之刑就不可轻用,否则出了人命却不得口供,反而是有伤阴鹜,不如用跪刑。将犯人裤角卷起跪在砖地上,身后让差役按头握发,令其挺腰直跪,再派差役将他们的两臂绑在杠子上,如是必然不能久熬。不要怕费时间,一遍遍细问,等到供认之后再将其搀扶起坐下,防其晕倒。本司看那几个犯人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不怕大棍子责打,只怕这水磨工夫。”

两人起先还只是佯装唯唯诺诺地听着,待张越这细细解释下来,他们不禁渐渐钦服,尤其是陆推官更是暗自懊悔,暗想自己干老了刑名,却连这一点都忘了,还得人家提醒。待到张越又交待了几句别的,他不愿再久留,立马告退离去,心里已是发狠,纵使熬夜也要问到口供再说。而被留下来的李知府却是心中忐忑,暗想这位顶头上司除了杀人在行,用刑也在行,日后万不可犯什么事撞在他手里。

“李知府在广州府也有三年多了,之前那几个刺客冲出来的时候所嚷嚷的言语,想必你应该听过,可否告诉本司是什么方言?”

李知府原本担心张越单独把自己留下来是兴师问罪,待听到是问这个,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只是,他虽说当了三年多的广州知府,却没怎么出过广州城,此时绞尽脑汁想了想,仍是只能不太确定地答道:“下官不敢说满话,只听着仿佛不像汉地方言,仿佛是黎人的土语。”

“黎人?”

张越不禁眉头紧拧,随即细细思量了好一会儿,这才又吩咐道:“也罢,等待会陆推官问明口供再说。如今市舶司秦公公落水失踪,你明日留下同知通判各一员主持搜江捕捞,其余人跟着你回广州城去,毕竟民政更耽误不得。端午节赛龙舟原本就是一年一度的惯例,秦公公要亲自参加谁也管不着拦不着,如今出了此事,罪不在你,到时候藩司、都司和臬司衙门当一块会衔上奏朝廷。”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李知府自然知道广东三司都应该会衔上奏,只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他唯恐自己到时候亲自上门奏报时,那几位比自己高了数级的上官不会给好脸色。张越这么一说,无疑是替他承揽了上奏的责任和会衔的责任,再加上那句罪不在你,他只觉得心中异常熨贴,忙不迭地躬身谢过。

正如张越所料,这世上的好汉能耐杖刑鞭刑责打,可举双手跪青砖这种看似简单的勾当的确不是那么好挺的。四条壮硕大汉不过硬支撑了两个时辰,就已经如同是水里头捞出来的人,通身大汗浑身发抖,到最后其中一个看似最悍勇的实在熬不住了,忍不住出口大叫道:“狗官,你杀了我!”

“杀了你?杀了你不用刀,就用这几块青砖!”

瞧见这几个汉子都有些歇斯底里的架势,陆推官知道离水到渠成不多远,索性大手一挥又换了几个差役上前执刑,自己则是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果然,又过了一刻钟工夫,终于有人嘶哑着嗓子叫道:“扶……扶我起来,我……我招!”

听到这两个字,陆推官几乎是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立刻发问,而是端着脸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条斯理地喝令两个差役上前把人架过来带到隔壁屋子。见其余几个汉子都是面色煞白满头大汗,再不如起初的硬气,他知道接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便起身离去。待到了隔壁沉声盘问了一通,问出来的结果却让他大感意外,随即不禁头皮发麻,忙让人写下口供令其画押。这一番刚刚折腾完,外头又传来了有人叫喊要招认的声音。

宋代的羊城八景之一有珠江月色,而明代的羊城八景之一则是变成了珠江晴澜,其实全都是明珠岛慈度寺前的美景。此时尽管只是新月之夜,但在寺后高处俯瞰珠江,但只见水天一色,弯月皎洁,滔滔江水一阵阵拍打着岸边,夹杂着风吹竹林的声音,白天的燥热全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人心脾的清凉。看着南北方隐约显现的绿野,张越不禁盘算着翌日没事的时候把妻儿家眷再带到这慈度寺度假,倒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大人。”

虽说这清心怡神的时候听到这声音异常煞风景,但张越本就知道今天晚上甭想睡一个好觉,因而干脆命人搬了一把藤椅出来乘凉。此时回头一瞧,见是两鬓微白的陆推官一个人站在那里,他便点了点头,旁边伺候的一个小厮立刻动手搬了一张小凳子过来请其坐下,旋即知机地退得远远的。

“白天才闹出了刺客,这入夜时分大人还在寺后乘凉,到底是将门出身,不比咱们这些人。”奉承了一句之后,陆推官见张越只是微微一笑,便讪讪地将一沓口供呈上,这才低声说道,“虽说反复核过这几个人的口供,但卑职还是觉得此事蹊跷。琼州府虽然多黎族,但从洪武朝开始用峒首制度羁縻,如今生黎大大减少,熟黎和汉人的差别已经不大。况且,黎人并不是一块铁板,那些黎峒之间各有恩怨亲缘,很难串连起来,更不用说这其中还涉及到大藤峡的叛瑶。所以,虽然有这口供,卑职还希望大人不要偏信他们的言语。”

张越这才明白陆推官单身前来的理由,不禁认认真真地翻阅了这几份口供,见上头供认说琼州府黎人勾结大藤峡瑶人预备造反,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明初以来,广东的反叛也不是一两次了,但自从永乐年之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而且全都不涉及黎人。广西大藤峡虽说如今正在打,但是据他离京时的军报来看,镇远侯顾兴祖已经在率兵平叛。正如陆推官所说,瑶人是瑶人,黎人是黎人,如今的黎人已经被朝廷一步步分化,和瑶人勾结绝对是笑话。

“你提醒的不错,此事我会斟酌。那几个人你派人看紧看死了,虽说他们既然被擒,而且历经跪刑之后也是众口一词,大约只知道这些,但说不定还能寻出什么线索。先留着他们不要发落,等回广州城之后,本司再和都司臬司商量商量。”

“卑职遵命。不过大人,恕卑职直言,刚刚有工匠去验看过龙舟残片,说是这龙舟断裂得蹊跷,而且落水者大多生还,只失踪了一个秦公公和另外四人,这实在是不合情理。倘若秦公公真是不识水性,每年赛龙舟也总有意外发生,他何必执意非得上船,须知龙舟毕竟忌阴人……”

“这些话你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说出来。”

被张越一下子打断了话,陆推官先是一愣,旋即便想到了外间传闻,顿时觉得异常懊悔。分明他隐约听说秦怀谨失势,不但随时可能下台,而且连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住,他还多此一问干什么?正懊恼的时候,他就看到一把扇子拍了拍自己的右手,忙抬起头正襟危坐。

“既然问明了口供,明日你不用再留在这里,立刻赶回广州城去。你既然是理刑名的推官,又是多年的老人,我不妨撂一句明话,通知巡检司严查各条道路。既然事涉大藤峡叛瑶,总得做个预备,如有万一也好解决。”

这是……这难道是说那位秦公公竟是借此悄悄逃跑?可就算是失势,总该赌一赌那可能,孤注一掷地逃跑,秦怀谨那个在市舶司一手遮天数年的老太监会走这条路,难道就不知道普天之地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陆推官想得头都破了仍是想不通,索性决定自己只照这话去办,因此站起身来施礼过后就立刻告退,再也不敢在这地方停留太久。

陆推官这一走,张越不禁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一位既然来报过事了,那么下半夜总算能睡个安稳觉,想到这一天原本是好端端的端午节赏玩龙舟,到头来却变成这样一桩忙乱的勾当,他不禁眯了眯眼睛,心想秦怀谨这家伙想出来的法子倒是没有出乎意料。有一种人是狗急了跳墙,还有一种人却是狗急了撞墙。

只不过,捞足了就想用遁字诀,这戏码他从前见得多了,怎么可能不防着。毕竟,只要京中王瑾秉承圣意一下手,水路陆路秦怀谨都走不脱,最可虑的是海路。毕竟,那曾经是秦怀谨自个的地盘。只是,按照如今海上的风向,如今这些时日只有打海外进港的船,却没有从这边出海回番国的船,这样一来,要盯着那头就容易多了!

一晚上好容易囫囵睡了两个多时辰,一大清早,张越就被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由于昨夜妻妾全部关门,他只能一个人独寝,睡到这会儿正是浑身大汗,没好气地吩咐了一声进来,他就坐在那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结果一侧头就看到彭十三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衙门一大早派人上了海珠岛,说是朝廷明发上谕。因南京地屡震,下诏求直言!”

“南京地震?”

“那是作为帝王都的南京,太祖皇陵的根本之地!”彭十三见张越还没睡醒,只得又补充了一句,“去年六月,南京就地震过,那会儿谁也没顾得上。可上谕上头说,南京从三月至四月地震多次,那自然大不相同!遇上这种大事,就和从前三大殿被雷火击中一样,皇上便要下诏求直言,估摸着朝中还会有其他动荡!”

半梦半醒的张越这才惊醒了过来。这是一个日食地震都得牵扯到帝王失德的年代,更何况是昔日的帝都南京屡次地震。想到朱瞻基这会儿的焦头烂额,他只能叹了一口气。

第七百一十五章 人心,有心

从海珠岛匆匆忙忙赶回布政司衙门,张越便发现布政司衙门的属官们已经是三三两两议论纷纷。因广州离着北京足有七千余里,不论什么消息都至少是滞后十天半个月,如今这消息料想已经传遍了天下。求直言这三个字看似简单,但若是一言得中天子心意,立刻便会飞黄腾达,于是众人少不得绞尽脑汁。而张越看了那封明发上谕之后,一眼就注意到了其中两个最显眼的数字。

二月,南京地震六次。

三月,南京地震十七次。

若是放在后世,别人看着这数字吃惊归吃惊,但也提不上惊骇——一次震级较高的地震之后本来就往往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余震,可对于如今的年代来说,金陵帝王州竟然一震就是那么多回,这能做的政治文章就多了去了。见上谕的言语中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股淡淡的燥意,他心里忍不住犯了嘀咕。虽说他对于明初那些年代记得不那么清楚,可仍是依稀记得,这南京地震仿佛应该是朱高炽在位时的麻烦,怎么会变成了宣德元年的事?

这上谕需要的自然不是回复私信而是表明态度,而如今他的当务之急是把失踪的秦怀谨揪出来。这不只是为了公义,还有其他道理。因而,他将这封明发上谕命人收存好,随即便上了公堂。对上下属官把昨日端午节的事大略一提,见有的人了然,有的人意外,他便轻描淡写地吩咐今日事务由左参政徐涛代理,自己则是立刻前往都司和臬司衙门。

各省之中,都司、藩司、臬司三大衙门分管军事、行政、司法,搁在后世绝对是三权分立的典范,但这个制度也有和所有的分权制衡政策一样的毛病——那就是遇事推诿各不服气。如今没有朝廷的部院大臣巡抚广东分头协调,更没有什么总督大权独揽,因此张越虽说先后见着了都指挥使李龙和按察使喻良,但两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态度。

会衔可以,这事情如何去查如何去办他们就不掺和了。李龙是曾经镇守西宁的都指挥使,一步步从靖难时的小兵爬到如今的高位,与其说是功劳,还不如说是凭借昔日的出身熬资格,完全养成了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做派。而从前当过太仆寺少卿的喻良则更是怎么瞧张越怎么不顺眼,五十开外的他放了按察使,回京进六部都察院没了指望,顶多以正三品终老,张越年纪轻轻便跃居如此高位,还不是靠家族荫庇?如今反正不相统属,他才懒得管!

都司和臬司的这般态度并不出乎意料,再加上此事张越早有定计,因此回布政司衙门之后招来参政参议一说,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他却还有心思安抚了几句。见他这般不以为意,其余人自是觉得若有事也是主持赛龙舟的广州府衙承担,因此没什么二话就散了。

刘达等人打着进港避风的旗号在黄埔港中停了船,面对大批要收货的商人,他们自是一概敷衍着,随即以朝廷有禁令为由并不松口答应任何一家。而刘达虽说这一回做了一趟名副其实的海商,但他还是对自己的老本行最感兴趣,于是索性把海船生意的事务都交给了方锐和喜儿,自己则是带着人把所有种子都搬进了张越早让人置办好的一处别院内。

这会儿,他蹲在偌大的花园中,头上戴着斗笠,像个真正的农人一般淘拣着这些种子,又捏着地上的土粒仔细查看,许久才想到旁边还有个张越。

“这是爪哇的稻种,因为一年可种三季,人称饱种;这是暹罗的流连,听说名字还是郑公公给起的,只不过味道实在是太古怪,喜吃的人毕竟是少数;这是占城的稻子,虽说占城稻早就流传了开来,只需六十天便可成熟,可那口味实在是不咋的,向来不登大雅之堂,如今这稻种是占城王的御田里头种的,趁着占城和越南打得不可开交,我总算是弄到了一些。还有这些则是南洋的特色瓜果,虽说口味上佳,可究竟不耐存用,只能南方享用而已……”

说到自己的老本行,刘达自然是滔滔不绝,随即又眉飞色舞地提起了自己在爪哇等地试验农具的情形,继而便摇头叹息道:“这些地方的土地膏腴,产量也不少,可不少人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远不如咱们的农人勤恳。就拿农具来说,不少都很不像样。我这里头的不少种子都是帮人做农具的时候换来的,虽说方锐和喜儿都笑我白费功夫,可我的本行就是做这些农具,我本来就是一个农人,怎么能忘了本?”

张越前生见多了出身农家有钱就忘本的暴发户,今世也见惯了父母耕种供科举,发达了却对出身讳莫如深的官员,因此对于刘达这最后一句话,他自然而然生出了深深的认同感,于是不禁钦佩地点了点头。

“若是天底下的人都如刘师傅你这般有心,何愁做不成事情。这样,这些稻种你留下如何耕种的要诀,我精挑几个长工,先在府城周边的农田上试种几亩。至于水果,虽说运输是不便利,但做成果酒,大户人家的女眷兴许会喜欢。再说,广东一地的富商极多,不愁没人买。总之,试一试不过多花费些人力时间,将来若成功,百姓也能多一条养家之道。”

两人从前在山东的时候就搭档干过此事,如今自然更不在话下,于是当即便在屋子中紧锣密鼓地商量了起来。说起从前的村互助合作,刘达自然建议如今也可以推行,张越却摇了摇头说:“南北民风民俗都不同,再说我如今是布政使,和当初只管一府之地不一样,方方面面得先打点周全了,才能大刀阔斧,否则也是徒然。”

黄埔港码头。

由于这两天没有船入港,原先在码头上觅活计的苦力大多去了珠江内河的几个码头,只有零星几个希望撞运气的汉子仍在码头上晃悠。和那些挂着各式各样旗帜的番船相比,刘达等人的那条船自然显得极其普通。既然靠了岸,这条船上便只安排了两个水手轮流看着,其余人都轮流去城中享乐吃酒,方锐和喜儿偶尔会来船上看一看,平日都冷冷清清。

这会儿乃是午后,码头上并无什么遮阳的去处,炽烈的阳光毫无顾忌地大把大把洒在地上。这里是市舶司管辖的处所,就连商人也不许擅入,只有一队队巡丁走过。两个负责看船的水手不乐意闷在船上,便和之前其他人一样在船前支起了油布棚子,在那儿用骰子赌些小钱取乐。虽说背井离乡一走就是一年半,但东家大方慷慨,他们的腰包如今都鼓鼓囊囊的,两人自然兴头极高。

“大,大!他娘的都已经开出六把小了,就不能让咱顺心么……他娘的,竟然又是小!”

“盛老四,就是十个铜子的小赌注,那么在意干嘛,前几天你在广州城有名的花柳巷里头包了一个红阿姑三晚,相比这一把,那价钱可大了!小弟可提醒你,小心回家大嫂不高兴!”

“呸,她一个女人家敢管我的事?”

嘴上这么说,那盛老四却不安地摸了一把腰包,很有些心虚。这回船到广州,东家就结清了之前所有的工钱,而他带的那些私货也都卖了出去,折合成钱也有两三百贯,可前几天在那种销金窟厮混了一番,身上剩下的就只有一千贯新钞,也就是十几贯钱,根本不够家里开销。婆娘是实在人不会埋怨,可家里的三个孩子怎么办,到时候他哪里还有脸?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迷恋女人的肚皮,学学他这同伴主动留下来看船,一天还有五贯新钞的进项,总比双手空空回家强!

心不在焉地又赌了几把,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兴致大坏还是手气实在太糟糕,竟是每把都输,生生让坐庄的同伴赢了几百文钱。到最后,他把剩下的几十文钱一股脑儿一推,没好气地说:“再赌这最后一把,赌小,要是再输我也不玩了!”

那小个子水手笑嘻嘻地拿瓷碗罩上了骰子,正打算放手摇最后一把,他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快步走了过来,忙收起了这些赌钱的家伙,又拽了盛老四一下。等人走近,他才发现并不是东家那一行,神情顿时放松了下来。果然,那两个人走近,前头一个满脸麻子,几乎让人不忍看的年轻人也不看他俩,自顾自抬头打量了一番那船,随即转过身问道:“你们这船是到哪儿去的?”

见来人问得倨傲,两个水手都有些不高兴。心情不好的盛老四冷哼一声正准备打发人走,就看见那年轻人身后的随从一下子抢上前来,动作迅速地往他手中塞了一样东西,又如法炮制地塞了东西给另一个人。他偷眼往下头瞧了瞧,见手中赫然是一块黄澄澄的东西,顿时心中一凛,旋即又不放心地捏了捏,直到手指生疼,这才松了手。

打量对方身穿雨过天青色富贵荣华纹样的盘领右衽绉纱直裰,腰间还缀着一枚不知道价钱几何的虎形玉佩,他连忙便赔笑道:“这位公子,咱们这条船之前打宁波府出海,如今是回航,预备再停留几天就回宁波府。”

“我有急事要出海,你们这条船可能载我走?”年轻人见对面两个水手面面相觑,不禁不耐烦地说,“只要能载我走,我可以出高价……唔,一百两黄金!”

两个水手几乎都本能地再次掂了掂手中那锭金子的分量,他们在海外长年和金银打交道,不用戥子也能估摸出这分量大约在二三两左右,此时听到人张口就是百两黄金,他们不禁觉得心里热得发烫。尤其是正缺钱的盛老四更是不禁舔了舔嘴唇,犹豫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公子,并不是我兄弟俩不肯行个方便,咱们只是水手,一切还得听东家的……”

“既如此,只要你们能说服你们的东家赶紧载我走人,那一百两我就酬谢了你们,另外船资照付!”

如果说最初那如同打赏一般的黄金只是让人心头大动的话,那么如今这百两黄金的酬谢让两个水手再无犹豫。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盛老四便自告奋勇地说:“既如此,我立刻进城去见东家。只不过,公子须得想好了理由游说,须知咱们东家并不是寻常商人,在南京城也是兜得转的,听说是日进斗金。他如今准备停留,若是没有足够打动得了他的理由,那么他绝对不会随便开船。”

盛老四加重了兜得转三个字的语气,那随从听着也就罢了,但那年轻人却是嗤之以鼻,当即哂然一笑道:“一个商人,难道还能认识什么大人物?”

“咱们东家可不是寻常商人!”小个子水手此时便有些不高兴,但看在到手钱财的面子上,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公子也看到了,咱们这条船就是大本钱,除了咱们这些水手和船老大之外,船上还有二十名雇来的护卫。虽说咱们不知道东家的底细,可听那口气,和南京城不少勋贵都有往来。单单是定国公和沐驸马的名字,我就听过好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