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坐商仍按前例三十税一,五年后行十五税一。

凡挟大象牙龙涎香等物进港者,半数由官府平价和买,半数听其自便。海商抽分与番商商船同,估值后胡椒等香料十抽二,苏木等染木十抽五,宝石等十抽一。

年终十一月初一正式开港。

在诸多政令之外,初来乍到的张谦一到,市舶司便传来了秦怀谨畏罪自杀的消息。紧跟着,那些个按察使喻良查证上书弹劾的官员,竟是被一个个由锦衣卫解送回京讯问。一时间,整个广州城一片肃然,竟是一丝异声也无,原以为张谦好说话的一众人都愣住了。

张越和张谦可算是老相识了,从前既曾合作过,又曾受过其好大的照应,但此番见识了这位永乐年间备受信赖的大太监一来便是雷厉风行的手腕,他不禁很有些佩服。等到秦怀谨的家人哭哭啼啼收拾了细软搬出去,张谦住进了市舶公馆,他方才登门拜访。

虽说洪武朝对宦官有厉禁,哪怕是高品太监也不得蓄养姬妾收养义子,但这些规矩在永乐朝就渐渐松弛了。内官监太监郑和有养子郑恩铭,御马监太监刘永诚有一妻一妾,就是如今朱瞻基亲信的太监王瑾金英范弘等等,也都有养子在宫外。张谦也不能免俗,此次南下广东便带上了养子张永和内廷的两个年轻太监,其中一个赫然是张越见过几次的熟人曹吉祥。

这会儿彼此对坐,见只有张永陪侍一旁,张越忍不住打趣道:“以往只觉得张公公为人处事让人如沐春风,谁知道如今张公公这一来,我这张杀头的名声可是立马就拱手让人了。”

“小张大人这不是寒碜我吗?看着是我到了广州天摇地动,其实之前那大风波还不是你一个人掀起来的,还非得拉上都司和臬司。你说没杀人,秦怀谨的养子秦仪是谁杀的?”

张谦既然把话说开了,张越只能打哈哈把这个话题蒙混了过去——良禽择木而栖固然没错,但连亲族都可以出卖,这种人留着自然是天大的祸害,哪怕此人拱手送了他五千两金子,他不敢也不愿留人——至于秦怀谨畏罪自杀,那本就是他期望的结局。朱瞻基新君登基,虽说在山东大开杀戒,但却不希望天下都兴大狱。而他用子虚乌有的供述蒙骗了李龙和喻良,更不希望真相为他们所知。

两人对视一笑,张谦的神态就放松了许多,又朝张永点了点头。年纪和张越相仿的张永瞧着却像是个大孩子,瞅着父亲的眼神,他连忙到一旁的高几上,双手捧过一个云南玛瑙雕漆方盘,上头赫然是罩着朱红的绸子,疾步走到了张越跟前呈上。

见张越仿佛有些不明白,张谦就笑道:“放心收下。”

张谦前头说了这么一句,张越便双手接了下来。才看清其中赫然是两枚银质印章,他冷不丁怔了一怔,随即立刻站起身来:“张公公,这是皇上所赐?”

“皇上即位之后,以白金铸印章,赐给了好些臣下。文官中有内阁三杨和你岳父,还有蹇义夏原吉两位尚书,武官则唯有英国公,中官则是王瑾范弘黄润金英,此外就是郑公公和我了。我离京之前,皇上说是要特赐你银记,但你如今还是布政使,若大张旗鼓颁赐,对你至为不利,所以便悄悄铸了。其中一方,其文曰‘温润如玉’,是赐你赏玩的私章。另一方则是‘绳愆纠缪’,想必你也知道,仁宗皇帝即位之后曾经赐内阁三臣此章,命他们密封奏事,如今皇上便是予你此权。盖上此印交当地锦衣卫,奏章可不入内阁直达御前,你可明白?”

张越端详了一番,见那枚私章不过是寻常人家藏书印大小,另一方则是二寸见方半寸厚的方印,知道这是分别所铸。心情复杂地捧着这两方沉甸甸的印章,他便冲张谦苦笑道:“这么大的事情,张公公之前竟是一点口风不露。所幸如今只有你我和令公子,否则若是让别人看见我这么随随便便就接了,恐怕二话不说就得给我安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张谦闻言却是莞尔一笑:“皇上特意让我捎话说,这是私赐,所以外头跪拜的那一套就免了。诚惶诚恐叩拜山呼万岁,未必就是忠心耿耿。再说,忠臣义臣多了,他也不稀罕多那么一个。这东西我路上小心藏着,别人都以为是什么金牌令箭,如今你这么拿回去却是不妥。张永,去取一个紫檀木匣子来,还有,我心口有些疼,去把我房里床头旁边柜子的第一扇门里,取一丸来我好服用!”

打发走了养子,张谦便收起了刚刚的轻松神色,却是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印章,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张越,不待他发问就主动解释道:“你我之间不用什么虚情假意的那一套。这是宫里我那个徒弟让我捎带给你的。他虽说不如从前得意,但好歹因着去年到南京报信,皇上也还信任他,继续用着他提督东厂,司礼监左少监的位子至少还坐得稳稳当当。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其余的不说,但人至少还机灵,将来兴许还有上进的地步。我知道你不是那些一味固执的文官,他又不是送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我就捎带来了。”

见这同样是一枚银章,张越不禁觉得极其古怪。皇帝赐银章自然是表示亲近信任,而陆丰送这东西,却是为了进一步笼络自个这个“盟友”。张谦说了这么一大通,不外乎是暗示他在宫里保持一定的人缘很有好处,而他也确实不排斥这条路线。只不过,宫里那么多大太监,张谦带出这么个实权徒弟也着实不容易,只陆丰那小子的脾性却和张谦不同,得防着。

“张公公放心,此事我理会得。”

张谦从前很少为徒弟求什么好处或是说什么情,但如今自己来广东说是临老前能够一展所长,不如说是另一种养老。离京之前皇帝就把话说清楚了,这市舶司十年八载换不得人,他熟悉西洋国家地理,在此坐镇最信任得过。好歹自己在宫里也是被人称作是祖宗的人,为了这么一个唯一还拿得出手的徒弟做最后一件事,也就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父亲,张大人。”

随着这声音,却是张永抱着两个匣子进了门来。他随手把一个空的匣子撂在了一旁的高几上,看了张谦一眼,这才腼腆地把另一个黄杨木匣子送给了张谦。今晚饱受了一番惊吓,张越自然而然提起了警惕,结果张谦打开那匣子取出一丸药,真的和水服了,他这才知道确实是药,不禁松了一口大气,可随即就看到张谦又从那匣子里取出了另一个小盒子。

“我出生便在北平,后来进了燕王府伺候太宗皇帝,都已经几十年了。这是我离京之前带来的北京西山故土,不过是思乡时聊作纪念罢了。”

他轻轻拍了拍怀中木匣,旋即脸色一正:“如今都司臬司你既然都把控得住,所虑就在市舶司而已。这市舶司提举李文昌看着耿介,但未免不识时务。市舶司原本就属布政司管辖,以前是有市舶太监掣肘,所以你不好上手。如今既然是我,那就便利得多了。我对西洋地理人情熟悉得很,对做生意却是一窍不通。总之,外头我应付,章程你做主。”

“不瞒张公公,市舶司的事务,我之前在宁波时料理过一些,自然能够帮上一点忙。但我就是有些主意,可一个人管着布政司一摊子就已经够呛了。”张越坦白说了实话,见张谦一愣,他便诚恳地说,“我出入市舶公馆毕竟多有不便,如今家父从北京过来,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请他陪张公公多多下下棋如何?”

一愣之后,张谦便笑了起来:“上阵父子兵,好,就依你。总之,皇上要的是成效,我也是如此。对了,皇上已经下令在刘家港修船,自明年起,沿海各屯卫分头驻守船只,严防倭寇海盗以及私人不经市舶司下海。这次随我前来的锦衣卫要把之前你造册登记的那些东西运走,至于你后来找出的那些黄金,密折呈报也就罢了,那钱先用来修广州黄埔港码头。宁波市舶司一开海,就成了三大市舶司当中最繁盛的,广州不修一修,如何能吸引商人?”

乾清宫东暖阁。

坐在书桌后头的朱瞻基浏览着手头这一份洋洋洒洒数万言的奏折,最后若有所思地合了起来。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顾佐应求直言诏所上,其中除了政务十条之外,还有用人十条,其中极其重要的两条便是慎用少年和加恩勋贵。

所谓的慎用少年,无非是指他从永乐十六年和十九年两批庶吉士中拔擢了大批年轻人弘文阁;所谓的加恩勋贵,则是暗指勋贵掌兵京营,张辅议国政,不若加恩让他们荣养,高高供起来。虽说这两条夹杂在众多条文中并不起眼,但母亲频频暗示他尊重老臣,这让他很有些处处掣肘的感觉。

“皇上,内阁转呈各布政司布政使的应直言书。”

原本打算直接撂下不看的朱瞻基听到王瑾这话,立刻坐直了身子,又瞧了他一眼。果然,这个深得他心意的太监立刻知情识趣地从一大摞奏折中挑选出一本双手呈上。他从头到尾匆匆一瞧,看到上头那熟悉的笔迹谈的是农商,他便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皇上,已经差了礼部侍郎前往开封吊丧,陈留郡主那边差谁去接?”

王瑾突然问了这事,朱瞻基却无心多想,随口吩咐道:“你和范弘商量一下决定就是。这是朕和母后的意思,你到各处去打个招呼,省得他们为了这么一丁点小事聒噪。”

第七百二十六章 天意人心

开封周王府。

遮天盖日的白幡在大风的吹拂下飘来荡去,越发衬得这偌大的一座王府惨白一片。灵堂中传来阵阵哭天抢地的哀嚎声,外院隐约传来和尚道士们的悠扬念诵声,连带着仆人们的脚步声、议论声、惋惜声,无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即使在盛夏,却让人有一种寒津津的感觉。

灵堂中跪了一地披麻戴孝的人。周王朱橚儿女众多,膝下共有十四子十女,再加上众多孙辈,灵堂下竟是容不下这许多人。已嫁女只为父服期丧,再加上周王众子中没有一个省油的灯,眼下除了陈留郡主朱宁之外并无其他郡主在,而这会儿,众多孝子贤孙都被刚刚那一通争吵给吓住了。即便是此时,年前丢掉了汝南王和新安王爵位的朱有爋和朱有熺仍然是梗着脖子满脸阴狠。

“大哥是朝廷册封的正经世子,岂容你们两个丢了爵位的人凌辱?来人,把他们叉出去,等朝廷钦使来了再发落!”

“老四,你不要太得意了!老大没儿子,你以为以后这周王爵位就是你继承了不成?我告诉你,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和赵王交往甚密!要是皇上知道了,你别以为比咱们下场好!”

“你不要血口喷人,皇上洞察你二人狼狈为奸,这才剥除了你们的王爵。大哥是念在父王重病,这才放了你们出来以全孝子之仪,你们竟是如此不识好歹!一个陷害世子,一个掠食人脑,父王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见祥符王朱有爝和朱有爋朱有熺吵得不可开交,一直默默跪在那儿的朱宁终于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喝道:“这是父王的灵堂,在这种地方争吵,你们就不怕惊扰了先人在天之灵?难道你们忘了父王临终前交待的那些话?”

她这一声喝,灵堂中终于安静了下来。然而,下一刻,朱有熺就冷笑了起来:“阿宁,你不用摆出这么一副大义凛然的孝女架势。父王宠爱你,你就浑然忘了我是你同父同母的嫡亲哥哥,反而一心一意帮着别人!可是你别忘了,你始终是女流!父王在的时候还能护着你,可现在父王没了,你维护的这些人又有谁会真心为你着想?就凭你和我是一个娘养的,你日后在这王府中就休想有立锥之地!”

他这么一起头,朱有爋自然也跟着冷嘲热讽了起来,再加上祥符王的怒喝,其他兄弟的缠枪夹棒,一时间灵堂中又是沸反盈天。脸色苍白的朱宁看着这些原形毕露的兄长们,终于转身缓缓又跪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灵堂前那块神主。

父亲朱橚在的时候,勉强还能镇住他们;她求得了张太后的插手,也算是为王府求得了一时安宁,可是今后……今后该怎么办?

周王朱橚向来怜老惜贫,对身边亲近的人毫不吝惜恩赏,对于妃妾等等亦是情分深重,因此这位亲王薨逝,妃妾自愿殉葬者众多,就连没名分的侍儿也有不少悄悄自缢从死地下。一时间,王府中又往外订了好些上等板材,和前院的争吵不断相比,后院便只弥漫着一股哀伤的气氛。不数日,朝廷便派了礼部侍郎亲来吊丧,一应殉葬人等皆有追赠,又主持世子袭王位事宜,朱有爋朱有熺自然被重新禁锢,王府中总算是渐渐恢复了宁静。

除却朱宁之外,王府其他郡王郡主全都已经婚配,因此如今偌大的周王府中除了继任周王的朱有燉,同辈人中就只住着朱宁这么一人。虽说她和朱有燉兄妹感情尚好,可终究及不上父女深情,再加上家里的仆人奴婢等汰换了一大批,她竟是觉得这熟悉的家里变得异常陌生,成日里借着守孝连院子都不想出。

“郡主,郡主!”

呆呆看着窗外的朱宁听到这声音,这才侧过头来一瞧,见是乳母应妈妈手中拿着一封信,她方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怎么,是到了广东的绾儿,还是京城的敏敏?”

“是孟四姑娘。”应妈妈双手呈上信去,见朱宁用裁纸刀割开信封取信,她忍不住劝道,“郡主,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这些天送来的东西您都没怎么用,一直这么下去怎么支撑得住?虽说这守孝是二十七个月,但我听千岁爷和王妃说,要尽早把您的婚事定了。”

“都已经拖了这么多年,再多十年八年也不打紧。”朱宁对终生大事却早就不在乎了,径直取出了信笺,一目十行扫了一遍之后,面色不禁怔忡了下来,良久才叹了一声,“敏敏倒是好福气,孟韬孟繁都是好样的,之前大宁之战后封了百户,如今双双升作了千户!都说长姊如母,有这么两个好兄弟,就是终生不嫁也还舒心!”

听到朱宁又撂下了这话,应妈妈只觉得心里一颤。这些天她已经不止一次听过终生不嫁这四个字了,原以为不过是一时激愤下的气话,如今看来,这位金枝玉叶竟是真的动了这念头。想到朱宁自小冰雪聪明,之前在京中又是苦苦维持,到头来竟是要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她不禁悲从心来,竟是忘了什么尊卑主仆,忍不住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

“可怜的孩子……”

身处王府,生母又早逝,尽管父亲和嫡母都待她好,但毕竟父亲有众多事务,嫡母操持内务空闲不多,朱宁自然而然懂事早,小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撒娇的记忆。反倒是渐渐大了之后,因为姊姊们一个个出嫁,朱橚常常带了在身边,性子这才开朗了起来。如今她只觉得身边再无凭恃,因此应妈妈这一句顿时击中了她的心坎。

“妈妈!”

哪怕是那天看着父亲溘然长辞,哪怕是之后在灵堂中哀哀祭拜,哪怕是佛道法事香烟熏天,她也不曾像今天这样真正地痛哭过。她再也没有去抑制自己的情绪,只是尽情宣泄着自己的泪水。良久,哭累了的她倚靠在应妈妈怀里,始终不愿意抬起头来。

“郡主,我刚刚就逾越了,如今也想再僭越劝一句。之前新安王……五爷的话虽说有偏颇之处,可您确实得做个预备。千岁爷待您自然是好的,可五爷当初和二爷一块联手陷害过千岁爷,这总有芥蒂在。千岁爷至今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身体又不好,说句打嘴的话,异日王位极可能便是祥符王承袭,到了那时候,这事情就更不好说了。所以趁着如今,赶紧定下一门好亲事,您日后才有真正的倚靠。您瞧小五姑娘,如今不是夫妻和美么?”

“妈妈想的太容易了,女子若是失了娘家倚靠,哪怕出嫁时再好,日后也是一场空。小五是运气好,有了真心疼爱她的义父义母,万世杰的人品也是千万里挑一。我是郡主,这身份本就是妨碍,若是失了王府臂助,夫家将来指不定会怎样。郡主不比公主,人家是娶不是尚,郡主到头来还需伺候公婆逢迎丈夫,一样是可以休弃可以和离,我何必去受罪?”

不等应妈妈说话,朱宁便轻轻挪动了一下,又坐直了身子,用绢帕擦了擦脸,对着桌上的铜镜照了照。看着镜中那双红肿的眼睛,她就用双掌使劲压了压眼睛,这才说道:“二姐嫁的是徐家,也算是顶尖的名门,仪宾家里还不是姬妾成群,爹爹说她从前是最爽朗不过的人,可我小时候见到的却从来都是一张强颜欢笑的脸,后来没几年就去世了。女人与其所托非人,还不如不嫁,日后选一个可靠的孩子带着,如此兴许还安生些。”

应妈妈知道朱宁素来是执拗人,如今是劝也劝了,她也只好叹了一口气。看看朱宁身上那麻衣有几个地方已经磨得起了边,她便收拾了针线来,一针一线地帮忙缝补,又岔开说了些外头的事情。她正说到自家的儿子媳妇,丫头伊儿就急匆匆地进了来。

“郡主,京师有信使过来,千岁爷和王妃请您过去。”

虽然在京师住了多年,但朱橚薨逝之后,朱宁就再没有见过京师来人。此时听到这话,她不禁皱了皱眉头:“来的是谁?为何要我过去?”

“来人是宫中的一位公公,至于为何请您过去,奴婢着实不知道。”

如今的周王朱有燉博学善书,戏曲、书画、诗词等等无所不通,算得上一个一等一的风雅人,于是府中除长史官之外的宾客等等全都是文人雅士,见了客人更是三句不离本行。此次哪怕是面对中使,又是正在丧期,他那言谈间也是旁征博引,而最让他欣喜的是,这个年岁不小的太监竟不是等闲人,竟然能够小小地和他一较词锋。于是,末了他便忍不住开了口。

“恕本藩冒昧,王公公如此文采,屈就司礼监监丞实在是有些屈就了。”

“周王千岁真是折煞了咱家,咱家不过是略通文墨,所以如今开了内书堂,蒙皇上拔擢做些事情。皇上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头是最上心的,总觉得宫中宦官不通文墨未免太俗,这才建了内书堂。周王千岁既然是王府之主,若是喜欢,也大可让底下人学些文墨,如此虽不可为伴,服侍起来可不是比寻常庸人舒心?”

起初听说皇帝建了内书堂让人教宦官读书认字,朱有燉还觉得有些古怪,待到听对方如此说,他倒渐渐有些心动了。往来的宾客暂且不提,可身边伺候的人哪怕再小意恭敬,连一句话茬都接不上却不免无趣。仔细斟酌着这件事的难度,想到皇帝尚且建了内书堂,自己也不算违背祖制,他便轻轻点了点头。

“千岁爷,郡主来了。”

随着这句低声通传,朱有燉就看到一身麻衣的朱宁进了屋子。他正要点头,旁边的中年宦官便急忙站起施礼,他少不得解说道:“阿宁,这是宫中司礼监监丞王振王公公,是太后和皇上吩咐他来的。太后说,你幼年失了生母,如今母妃和父王又先后辞世,你以云英未嫁之身住在王府难免寂寞。父王当初在京师逗留的时候就曾经对太后提过,所以王公公此来是要接你入宫。我知道你一向孝心,但既是父王遗愿,自然不可不遵。”

朱宁此前只想着或许是太后和皇帝有所恩赏,却没料到竟然是召她上京。天下藩王数十,郡主上百,可要说在京城逗留时间最长的非她莫属,如今又是如此不合规矩的召令,她若是轻易接受了……如往日那般斟酌良久,她却看到那身穿朴素青衫的王振朝她一躬。

“郡主,太后和皇上对郡主都很是记挂。小的来开封之前,太后曾殷殷嘱咐,说是太宗皇帝视郡主如女,仁宗皇帝视郡主如妹,如今郡主既失双亲,不若奉养宫中,也可安心。皇上也提过,郡主上京可住周王公馆,只常往宫中做伴就是,些微小事,别人不会有什么闲话。”

听王振如此劝,朱宁不禁想到了灵堂吵闹的那一幕。父亲朱橚都已经去世了,她留在周王府不过是个吃闲饭的郡主,又何必在这里碍人的眼?到了京城,哪怕随便拣选一座道观寺院,也比在这是非之地浑浑噩噩来得强。如今的京师没有夺嫡之乱,没有权臣遮天,只有贤后明君忠臣,她这日子尽可过得。她既不思嫁人,还能有谁打她的主意?

“既如此,我遵旨意便是,有劳公公回复太后和皇上,如今七七已过,却还有下土入葬,等到一切料理完之后,我整理了东西便起行。”

“此事小的自然会命人回报,如今这段时日小的奉命随侍,郡主若有事尽管吩咐。”

等到王振毕恭毕敬地从朱宁离去,最初开口后就始终没怎么说话的朱有燉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惋惜地摇了摇头。他的妹妹们都早早嫁了人,只留下了朱宁一个,偏这又是位很得圣心的,从前根本容不得他去做主提什么婚事。如今好些人纷纷婉转陈情求娶,他和王妃巩氏还没商量出一个头绪,天子就横插了这么一杠子,这还真是天意。

第七百二十七章 教子

宋元时,市舶司的宗旨是掌蕃货海舶征榷贸易之事,以来远人,通远物。历代皇帝对于市舶司官员的委任更是极其谨慎,宋高宗赵构更曾经说过,市舶司官员若是委托非人,则海商不至,损失极大。到了元朝,往往动辄以高官兼任市舶司提举。

然而,到了明朝,原本用来资国用的市舶司却变成了怀柔外夷的工具,重要性自然是不可与前代相提并论。而市舶司提举不过是区区从五品官,永乐朝开始又委派中官提督,于是隶属于布政司的市舶司更是愈发卑微,大小事务不能自专。

然而,此时此刻,市舶司提举李文昌却端端正正地坐在二堂中,面对张越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他却是怡然不惧,丝毫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言辞反而更加激烈。

“治国若单单求利,则宋元缘何灭亡?宋时一年赋税乃是我朝数倍,元朝亦然,可结果如何?富商大贾用金钱交好朝中大臣,继而影响国政,元朝末年民不聊生,虽有朝中内斗政令失衡的原因,但究其根本还不是大商掌控了国之命脉,继而因失衡而全盘崩溃?正因为如此,太祖皇帝登基之后深恨奸商滑胥,兼且倭寇泛滥,这才施行禁海。如今一夕之间全盘破除禁令,岂不是重蹈宋元覆辙?国富未必国强,大人身为大臣,怎可忘了这一点?”

看着正襟危坐的李文昌,张越不禁异常恼火。此人耿直清廉他自然是知道的,尽管市舶司提举没有多少出息,但只要过手的时候稍微揩油,仍然是远远胜过寻常知县。然而,据他所知,李文昌愣是家徒四壁,就连官服上也打着补丁。然而,真正在官场上,那些贪名图利的人反而好对付,反而是这些清廉却又固执的人最难打交道。

“国富确实未必国强,可之前飓风水灾过后的情形你可看见了?若不是藩司从都司借粮平粜,则粮价陡然之间升高三倍五倍,寻常百姓要饿死多少,广东通省是怎样的情况?若是国富,则广东各地的农田水利能够修得更完善,粮仓储备更丰裕,百姓自可丰衣足食!”

“民富则民滑胥,上古先民勤耕乐织自给自足,日子还不是过得其乐融融?利之一字,实在是最害人的东西!”

足足和这个耿介家伙辩论了半个时辰,此时又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口干舌燥的张越实在是没了兴致,此时再也懒得再说,直接站起身说:“上古是上古,如今是如今。贵官若有异议,便上书言事好了。我只说一句,你甘于清贫固然人品高洁,但让天下百姓齐齐甘于清贫却未免严苛。经世济民这四个字,若是没了济民,便是一句空话!”

“下官谨受教,这便回去拜折。”

看到李文昌站起身来略一躬身,随即腰杆笔挺得扭头离去,张越不禁给气乐了。然而,眼下是大中午,他却没心思再去想这个书呆子如何,直接回到了后院。

因父母都已经到了广州,如今他总算是复了晨昏定省的规矩,一日三餐也都在一块。而孙氏因年轻的时候侍奉婆婆战战兢兢,因而最不喜大宅门大套繁文缛节,如今更是媳妇往身边一站便觉得别扭,于是少不得以出门在外为由,免了那一套规矩。如今一家人团团一桌,虽然并不说话交谈,她的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儿孙,脸上满是欣慰之色。

“你娘自小就疼你,这些年是为了分离而憋得苦了,如今想想,幸好我这一回遂了她的心意,否则一心惦记想念,她非得憋出病来不可。你若是有时间,也多陪陪她。”

这天天气不冷不热,饭后父子俩就径直去了小花园散步。听到张倬这么说,张越想起孙氏这一个多月来,白天和媳妇和孙儿孙女说话,晚饭之后常常拉着他的手唠唠叨叨,他便笑了起来:“这些年我和您二老不是两地做官,就是因为他事分隔两地,如今自然该好好侍奉双亲。”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斟酌着语句问道:“只是六弟如今也已经六岁了,已经到了启蒙的时候,京师既然有梁公子,若是为了他的前途计,其实让他留在京里更为妥当。”

“我和你娘一离京,他便只有你姨娘照管。她虽说是本分人,但女人对孩子难免娇惯,若是纵得无法无天,将来管教起来就难了。我原打算是只带着他一个人出来的,结果还是你娘说,母子分离久了难免挂念,她若是因此而生出什么想头,难免家里不合。你娘就是这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

见张倬的脸上露出了无奈而又欣慰的笑意,张越唯有心里苦笑。他早从杜绾那里听说,张赴初来乍到对什么都是好奇,常常满后衙的转,憨憨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什么都信以为真,也不知道红鸾是怎么教导的他。细细想了想,他忍不住问道:“爹爹既然把他带了来,那么对他的前途应该是已经有所思量。恕我直接问一句,是从文还是从武?”

“自然是从武。”张倬想都不想就给出了回答,见张越面色古怪,他便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如张家这等门第,你算是一个异数。你大伯的事情我之前听说了,虽是他求成心切以至于落得那个结果,但何尝不是门第的缘故?你四弟虽说如今是庶吉士,但要有你这样的机缘,却是不可能了。他资质上佳尚且如此,更何况你六弟?我看他憨厚心诚,若是一心练武,兴许能够有所成就。而且在这上头连费心请师傅都不用,不是有老彭么?”

张越之前听孙氏抱怨过张倬只知道凡事推给儿子,这会儿方才明白父亲已经考虑得极其周详。沉思片刻,他便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找个机会便对老彭言明了。只是我幼年也跟老彭学过几招,虽说学武不成,但总算是练好了身体。六弟若要有所成,吃的苦头只会比我更大。究竟是姨娘的亲生儿子,爹爹还得和她说道一声,否则日日看着儿子鼻青脸肿地回来,当娘的未必能够经受得住。想当初,要不是祖母压着,我又自个坚持,还有爹爹在旁边帮腔说话,娘可是几次三番想让我断了武课。”

“你还记得那些?”如今听着当年往事,张倬不禁觉得异常亲切,竟是忘了儿子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肩膀,“当初看到你肩膀那儿的一块老大淤青,你娘险些要跑去寻老彭理论,还是我死死拦住了……如今想想还真是觉得世事无常,你那么单薄的身子,如今却是连小病小痛都少,哪怕只这一点,老彭就是咱们家的恩人。”

“什么恩人?”

全都沉浸在感慨回忆中的两人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全都回过了头,见小路另一头大步走过来的恰是彭十三,张越顿时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老彭,你来的正好,爹爹刚刚和我提了一件事,我家六弟如今已经六岁了,你若是有空,每天教他练武如何?他前两次在演武场看你练武的时候变很是憧憬,若是能拜你为师,这也全了他的念头。”

“六少爷?”彭十三没想到突如其来会接到这么一个任务,顿时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我倒是无所谓,只不过少爷当初也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手没个轻重,六少爷毕竟年纪小,万一有个什么跌打损伤……”他说着就顿住了,随即嘿嘿笑道,“灵犀对我提过,想当初三太太可是对我恨之入骨来着。”

“无妨,既然把孩子交给了你,我自然信得过。”张倬没想到彭十三也知道这么一桩公案,不禁哑然失笑,随即就嘱咐道,“你看看他可有天分,若是无天分,让他强身健体也就罢了,之后好歹朝廷恩荫,总能有个出身。如果有天分,那么你就好好调教,天下这么大,少不了打仗的地方,日后便要他自己去搏一个前程了。”

满口答应了此事,彭十三这才跟着二人往前。到了小花园后头的倒座厅中坐下,他方才把今日在五岳商行处打听到的情况一一道来:“如今诸多商号分成了两类人,那些大商人都是不想挟制于人,所以此前就已经在福建定制了船只,年底信风大作的时候就准备出海贸易,据说他们连水手和船工都请好了。至于中等商户,则是大多盯着那些来广州贸易的番船。毕竟,对于这贸易大利,那些海外番商不会轻易放过。只是,本省顶尖的大商人大多是既打着海商的主意,又不愿意放弃坐商的利润,所以如今中小商人都打算抱成一团。”

“这是很自然的事。”

张倬虽说当着官,但对于商场上的事务却比他对官场的了解深厚得多。见张越正在沉思,他随手一合手中的扇子,便笑呵呵地说:“这些天我到黄埔镇的坊市街去过很多回,看到好几艘番船入港,和宁波市舶司那边相比,广州这边的情况大不相同。番商的船到了之后,往往有接引者先带他们去拜访坐商,那些价值高的货物往往会在官府抽分之前就直接卖了。除此之外,我也瞧过市舶司的人给货物估价。同样的胡椒,同一个人,两次估价却截然不同。所以,这市舶司若是要完全抽税,这估价的人手亦是得好好把关。听说原有的那些全都是大商行里借调出来的人,难免是胳膊肘往里拐,这些人都得换掉……”

听到张倬说着说着便滔滔不绝,一桩桩一件件历数了下来,张越自是觉得如释重负。他对商场虽说并不是一无所知,但和那些积年成精的商人们相比,便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张倬说的这些方面,有的是他意识到的,有的是他没有意识到的,但如今有这些见识在,他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一厢情愿而做了错事。

彭十三对于商场官场上的事情没多大兴趣。他这个指挥佥事虽说没有实权,但大可留在京城安安生生过自己的舒坦日子,他却二话不说跟着张越下来,究其根本却只是因为张辅的一句话——张辅已经不会再有出镇或是上阵的机会了,而跟着张越,总比他在京师那座偌大的国公府里给张辅种花养草强——那是他二十年之后的归宿,而不是现在。

等到张倬把那一大通话说完,他便突然开口说道:“三老爷,三少爷,其余的我不懂,但有一条我却想提一提。就如三老爷所说,如今最懂估价的是坊市街的坐商,但这些占份额最大的商人绝不会规规矩矩纳税,此前的粮价涨价风波就可见一斑。这估值的行当不如交给那些中等商会,比如五岳商行这类的中等角色,他们胃口还小,要巴结官府,也不敢太过分。”

“老彭说的有道理。”

张越见张倬在那儿微微皱眉,随即看过来的目光更是带出了某种意味难明的表情,他哪里不知道父亲恐怕是知道五岳商行背后的名堂,便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爹爹尽管放心,这一家独大总不是好事,楚氏商号在之前平抑粮价时亦是帮了大忙,这事情少不得他们一杯羹。不过,这都是权宜之计,我会请张公公设立官牙行,把估值上头的话语权摊开了,谁也不能一锤定音。”

听到这话,张倬终于是放下了心。儿子维护家眷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但胳膊肘往里拐的前提是不会因此而影响判断。他娶了孙氏,但对于孙家却是平常,只逢年过节会让人送去一份丰厚的节礼,横竖孙家嫁女之后根本不曾考虑过孙氏在张家过得如何。张越乃是杜桢的学生,为了维护杜桢做什么都不为过,但为了别家就没必要了。

等到父子俩在屋子里商量妥当,彭十三又苦命地领了一个前往丘家跑腿的差事,三人从屋子里出来,却见一个小丫头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屈膝行了礼,随即就双手递上了一份帖子。

“三少爷,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有人命关天的大事!”

第七百二十八章 人命关天

大堂乃是办公审案的要地,二堂是预审案子以及退思休憩的场所,三堂向来被称作是后堂、便堂,恰是衙门内外的分界线。但凡接待上司官员,审理机密案件,甚至是会见下属等等,全都是在这里进行。广东布政司衙门的三堂是三间坐北朝南半旧不新的大瓦房,内间的大案旁边摆着两张酸枝木太师椅,两旁设有左右各八张靠背椅并脚踏,除此之外就是墙上的寥寥几幅书画,以及正中大案上方悬着的黑底金字大匾,上书明镜二字。

因着人命关天这四个字,张越立刻吩咐把人传进来,此刻在三堂中一见,见对方毕恭毕敬跪下行礼,他少不得打量着人家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和肥硕发福的身材,发觉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帖子上头楚记商号的名头他却是记得,也知道对方在此前平粜的事情上帮了不小的忙,因此便点点头示意其起来,又抬手请人坐了。

“大人,草民今天冒昧求见,实在是因为焦头烂额没了办法。”

这后堂中虽然大门敞开,但究竟闷热,楚胖子平日行不离手的芭蕉大扇子没敢带来,再加上从布政司衙门这一路走来,他自是出了通身大汗,这会儿甚至能赶到一滴滴斗大的汗珠从额头两侧滚落下来。说了头一句之后,他定了定神,又欠了欠身说:“之前理问所审结了私将人口出境的案子放了的那个丘九娘,在黄埔镇卖些点心小食为生,草民因觉着她手艺不错,就给她荐了一个彩云楼上帮厨的差事。这本是好事,谁知道今日一早,她却伤痕累累地找到了草民,说是她不合得知了一批被拐卖的人的下落,结果遭人追杀,险些连命都送了!”

“竟然有这种事!”

张越又惊又怒,眉头顿时紧紧皱了起来。他之前之所以没有大肆查究那个案子,不过是因为人手不够,再加上之前新官上任处处掣肘,贸然动这条线难免打草惊蛇。原是想着已经杀鸡儆猴,不论是谁,总该暂且收敛一些,等腾出手来再理会此事。况且,他还让人知会了黄埔镇镇长里老等等多多照应九娘。他越想越恼怒,当即开口问道:“她如今人在何处?”

楚胖子当初帮了九娘一回,就是觉得这么一个寻常姑娘竟然会撞在新任藩台手里,于是逃出生天,说不定将来能派的上用场,于是顺手拉了一把。可今天早上那一遭实在是把他给吓了一跳,可不多久就有人气焰嚣张地到他门上放了威胁的帖子,他原本那丝少管闲事的思量顿时变成了被人轻视的恼怒。听张越问这话,他立时明白对方必要过问,心中顿时大喜。

“人在草民家的别院里。不是草民多嘴,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被人一刀砍在了背上,亏得她找到了草民在黄埔镇的铺子,那边伙计机灵立刻给送了出来,又及时请了大夫。大夫说若是再偏离了一丁点,这后半辈子也得躺在床上。小的刚把她安置在别院,谁知道就有人上门来放了帖子,说是追捕贵人家的逃奴,限草民立刻将其逐出……”

“不要说了,你现在就带本司去见她!”

楚胖子原本以为张越要见人,已经做好了再回去走一趟的准备,可没想到张越竟然愿意纡尊降贵亲自去见人,一愣之下慌忙答应。因张越嘱咐让他把自己的车停到后门,他更是丝毫不敢违逆,等驾车到了后门等了不一会儿,他就看到张越带着两个随从一身便服从门内出来,沉着脸上了他的车,两个随从则是上了马。

一路上,楚胖子有心挑起话头,可几次三番张了张嘴,却在张越冷峻的脸色下败下阵来。直到从后门进了自家别馆,他把张越送进了屋子,眼看两个随从都跟了进去,他方才守在门口,长长舒了一口气。想到今早那人找上门来时撂下的嚣张言语,他不禁冷笑了一声。

那人话虽狠,却撂下帖子藏头露尾不见他,无非是本地人。本地有这胆子的屈指可数。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那三家的崛起也就是这十几年的事,还真以为这广东就是他们的天下了?要说后台,照他们这个折腾法,天底下也没有不倒的后台!

虽说是商人家的别馆,按理说不该有绫罗绸缎镶金嵌银,但张越从外头进来,就只见镶金插屏嵌银竹帘,就是内间那架螺钿大床上的帐子被面都是用的绫罗绸缎。只这时间他没时间理会这些服制上头的僭越,见一个小丫头看到他就慌慌张张冲床上叫嚷了两声,心思立刻落在了那个支撑着扭过头的女子身上。

“大……大人?”

九娘完全没想到张越竟然会亲自前来,盯着张越看了好一会儿,还艰难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认错人,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使劲眯了眯眼好容易把那酸涩的感觉压下,瞧见张越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她竟是本能地开口求道:“大人,求求您救救他们,如今只有您才能救他们!”

“不要急,慢慢说!”

九娘这才醒悟到自己刚刚太急切了些,只是这么一停,她就感到背上钻心似的剧痛,不由得使劲抓着身下的被褥。好一会儿,她才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昨天晚上那番情形。

原来,那会儿彩云楼刚刚关门,因镇上的夜市还没结束,想多挣一份钱的她就照旧去了摆小吃摊,正好遇上客人点了外送吃食,她便亲自整理了食盒送过去。谁知道回来的时候,她抄了近道,恰好在镇北的一处僻静房宅看到了好几辆马车停在门口。

因见马车上下来好些头上罩着黑布套的人,一个个被推推搡搡进了门,她自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零零碎碎听了些言语就联想到了当初被拐卖的自个儿,于是慌慌张张就跑了出来。不合被人发现,这才险些丢了性命。多亏她曾经去过楚胖子的铺子,那边两个伙计又都是有些公义之心,于是辗转把她送出了镇子。

说完这话,她竟是顾不得背上的伤,猛地一挣起身,竟是跪在那儿重重磕了几个头:“大人,当初熊大人审理民女的案子,听说后来抄了那个恶妇的家,蒙大人恩典,还派人将其中那些被拐卖的好人家儿女全都送回了原籍,谁知道如今又有人遭了祸害!民女听人说过,被卖到番国的人下场比玩物还惨,求大人大发仁心,再救一救他们!”

“这么说,既然他们已经知道被你瞧见了,倘若眼下再赶过去,也未必能抓个现行?”

听了这话,九娘不禁愣了一愣。她从小便是外柔内刚,最好打抱不平,先头自己险些沦落海外,她自然是瞧不得别人再掉进火坑。可是这会儿仔细想想,她也不觉得别人会在走漏风声之后还把人留在那儿,于是,她的脸上自是露出了黯然的表情。

“早知道……要是早一丁点就好了,倘若这些人都被送上了船出海,那就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你虽是女流,但能够以己度人,重伤至此仍然想着别人,竟是让须眉为之汗颜。”看到这个死咬嘴唇紧攥拳头的年轻姑娘,张越不觉有些生出了深深的赞赏,旋即就站起身来,“放心,这时节的风向不对,一时半会出不得海。虽说如今那边定然是人去楼空,但总会有相应的线索留下。你把那宅子的位置说出来,我让人去查。不过是一夜之间,谅他们也跑不出广东去!就是跑出去,我也会派人追查到底!”

九娘原想着张越肯出面管这件事便已经是万千之喜,此时听到他竟然承诺一管到底,她顿时心头一松,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讷讷说出了昨晚看到的那地方,见张越转身要走,她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大人,昨天送我来的那两个伙计说,这些人做这勾当肯定不止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后头必然有大后台。我知道您是好官,可您千万要小心一些。”

已经走到门边上的张越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回头一看,见九娘一手支撑着螺钿大床的边缘,清澈的眸子正盯着他,他不禁莞尔一笑:“你只管放心养伤就是,旁的不用多想。”

带着笑容从里屋出来,他的面色顿时一沉,待到牛敢和张布迎上前来打起了前头的帘子,他便提脚迈出门去,正好看见楚胖子正在那来来回回踱着脚步。想到刚刚九娘的提醒,他此刻自然不会认为这个看似憨厚的胖子只是纯粹的好心,因此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大人出来了!”楚胖子慌忙满脸堆笑地冲了上来,觑了一眼张越的脸色便低声说道,“九娘便留在草民这里医治便是,草民定然会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你可知道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越突然打断了楚胖子的话,见他露出了极其尴尬的表情,紧跟着又硬是挤出了笑容,他就摆了摆手道,“不用对本司解释。早先平粜的时候,你听从了家父的意思,这个人情就已经足够了,若是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又是暗示又是打机锋。就好比九娘今日所说之事,你这个地头蛇真的一无所知?”

被张越这么一逼,楚胖子的额头上更是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放在前头的双手也不自觉地紧紧合在了一起。好一会儿,他才赔笑道:“是草民不该存着那些杂乱心思。这货卖人口出境的勾当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先是闽东最盛,后来不知怎的就传到了咱们广东,尤其是琼州府因为实在太穷,不少人家都是主动卖儿鬻女。这只要一签卖身契,谁还管得着人究竟是卖到了好人家,还是卖给了化外的番子?至于昨晚加害九娘的人,草民是真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可恕草民斗胆说一句,自打大人上任以来,还有谁的后台有这么大胆子?”

坐车离开了楚家别馆,张越忍不住在心里细细思量。他初来乍到,借力打力让市舶太监易位,又利用此事拉拢了都司和臬司,商人那边也用了分化之计,有的打压有的笼络,按理说就是那些在粮食生意上大败亏输的粮商,在人口买卖上投鼠忌器的人贩子,也不至于敢在这种时候毫无顾忌。那个楚胖子的意思无疑是说这背后有后台,可广东境内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了不得的人?如今这里还没有镇守太监,也没有什么镇守总兵官,究竟是谁?

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张越也懒得再耗费脑子,车到半道就找了个僻静处下来。因牛敢张布只有两匹马,他就打发了牛敢先回去,也不理会这个嘀嘀咕咕的家伙,带着张布就赶到了城西的药洲武安街。从后门敲开了门进去,他一见到张谦就直截了当地把今天这档子事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不出他所料,张谦也是皱紧了眉头。

“天朝大国,岂有向外国卖子民的道理?此事一定要查!”撂下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张谦少不得沉吟了起来,最后点点头说,“也罢,此事交给我吧。如今的锦衣卫虽说不归我统属,但他们归东厂管,也得卖我一个面子,好歹陆丰是我的徒弟。我差人去锦衣卫走一趟,他们是地头蛇,查这么一桩事情自然是手到擒来。人命关天,这种恶事非得禁了不可!”

有了张谦这句话,张越自然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哪怕是袁方在,这远在广州的锦衣卫卫所,只怕也不是他能够轻易派遣调动的,也只有凌驾于锦衣卫上头的东厂有这权力。偏偏张谦又是东厂头子的尊长,调动起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有这般捷径,张谦又是急公好义的,傻瓜才放着不用。

和张谦又商量了一会,张越便告辞了出来,这一回总算能安安心心地回自个的官廨。敲开后门入内,嘱了张布去安置马匹,他想了想,又吩咐他回头去楚家别馆附近找个妥当地方监视动静,看看都有什么人上门。交待完这些,他正打算往里走,一骑人恰好匆匆驰来,一丢缰绳下马,却是彭十三。当下张布上前向彭十三叫了声师傅,又多牵了一匹马,这才走了。

两人一路说话进了东边的月亮门,一个眼尖的婆子便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来,屈膝拜了拜就大声嚷嚷道:“三少爷,刚刚里头传出消息来,说是彭家嫂子有喜了!”

一句彭家嫂子让张越老半天没回过神,等彭十三一阵风似的从身旁掠过,他这才想起这指代的是谁,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彭十三这回心想事成,竟是和当年四十出头方才有了子女的张辅一个样。

第七百二十九章 育人

虽说成婚已经两年多了,夫妻之间也尤为恩爱,但子女上头半点动静皆无,灵犀却总有些遗憾。彭十三可以满不在乎,她在京时却多次让小五给自己把过脉,确定并不是不能生,而是机缘使然,她也就只能放下了这般心思。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这广州成天忙得昏天黑地,月前飓风暴雨,后衙不少屋子漏水,又忙着搬屋子,好容易安定了下来,这天早上她却突然恶心呕吐,请来大夫一诊脉,竟是有喜了!

这会儿她那间小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乱哄哄的全都是道喜声。因她从前代老太太管事的时候便是好人缘,出嫁之后虽去了英国公府,却仍是常常回来住,上上下下都敬她爱她。想到刚刚几个小丫头得知消息的时候又是笑又是跳,随即赶紧四处报信,如今应该四处都得到消息了,她不禁双颊微红。

“灵犀姐姐,你真是有了?”

秋痕风风火火地拉着琥珀进了屋子,刚叫嚷了一句就看见四周围还有四五个小丫头,忙收敛了那副咋咋呼呼的模样,上前在榻前坐下,一握住灵犀的手就笑开了:“我就说呢,这些天你怎么容易疲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少奶奶去拜访项夫人了,等回来知道这消息,指不定怎么高兴呢!哎,看我糊涂的,最高兴的必然是彭大哥……”

听秋痕说着说着已经是语无伦次,琥珀不禁斜睨了一眼,见她的眼神中满是羡慕,不禁微微一笑,又对灵犀说:“这儿天气热,你得好好将养安胎,我已经吩咐李嫂在饮食上头多注意一些。好在如今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也就好过了。后衙的事情你就都交给崔妈妈,你也该好好歇歇了。这么多年就只看你忙里忙外,正好趁着这时候享享清福。”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琥珀听清楚赫然是张越和彭十三说话的声音,连忙对那些小丫头打了个眼色,又拉着秋痕站起身来,这才冲着灵犀笑道:“正主儿来了,咱们也不敢再扰你,这就从后头走,回头大伙儿再来看你。”

一群莺莺燕燕从纱帘后头的后门走了个干净,灵犀房里的小丫头筝儿就到门边打起了帘子。彭十三自是二话不说就冲了进去,张越却是冲筝儿摆了摆手,嘱咐她好生伺候照料着,只是站在门边瞧了一眼那个紧张兮兮抱着人问东问西的大汉,这才笑吟吟地对在院门正好撞上的父亲张倬说:“这一回,老彭也是要做爹爹的人了,家里可就又多了一个孩子。刚刚虽说把六弟托付给了他,但静官如今已经不小了,再过一两年,我也打算让他习武强身。”

张倬深知张越幼时饱受体弱之苦,因此只一怔就点了点头。如今的孩子容易夭折,他二子一女都能够保全着实是不容易。况且张越如今就这么一个嫡子,自然是得更加经心。父子俩一路说一路到了后头,却只见孙氏正带着几个丫头站在院子里,而静官正拉着妹妹的手在院子里打转。一瞧见他俩,两个小孩子全都转了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祖父,爹爹!”

静官如今稍大,吐字自然还算清晰,三三却只是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喜上眉梢的张倬一把将孙女抱了起来,又摩挲着静官圆滚滚的脑袋,对张越笑道:“这孩子不像你小时候,从小就壮实,一年到头难得生病。你看看这胳膊腿,说起来若是好好栽培,咱们家说不定能出个文武全才的好材料。人都说你能文能武,可要是真说起来,你那武字上头倒是运气居多。”

“文武全才什么的也就罢了,我只希望他不是纨绔子弟,不要败坏了家名,一辈子都能平安喜乐……爹你别瞪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眼见张越讪讪地辩解,张倬不禁沉下脸来,严肃地教训道:“都说慈母多败儿,我看你这慈父也差不多。这家族的基业创立虽难,守成更难,你若是没有足够的本事,别人便会觊觎,甚至是加以谋夺,你若是没有权势地位,拿什么招架?我知道这世上没有长盛不衰的世家,可也不希望只是子孙几代就落得个两手空空的下场。”

仔仔细细琢磨着父亲的这话,张越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典型现代人对待儿子的心态,那是恨不得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把所有的危机统统解决,让孩子能够无忧无虑长大。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这般劳碌,希望能借着自个的认识为大明开海禁定蒙古平倭寇,希望子孙能够成长在真正的太平盛世。如今看来,这一点未必错了,可他对孩子却有些纵容了。

“儿子明白了,爹爹说的是。”

一旁的孙氏瞧见张倬忽然摆出了父亲的做派训斥起了儿子,而张越又是低头受教,不禁吓了一大跳,忙走上前来对张倬嗔道:“难得越儿有空来瞧瞧孩子,你偏摆出这么一副阴沉脸干什么?瞧瞧两个孩子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她一面说一面抢着从张倬手中抱过了三三,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又哄了两句方才放在地下,让一旁的静官带着妹妹去玩耍,正要开口再唠叨几句灵犀有喜的事,却见红鸾牵着张赴进了院子。虽说如今已经早习惯了,不过是有时候冲张倬嘴上说两句出气,但她瞅着人还是有些不自在,因见母子俩上前施礼问安,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张越之前和父母聚少散多,和这个庶弟自然是并不熟悉,此时称过姨娘之后,见张赴憨憨地上前叫了一声三哥,随即便站在旁边不吭声,他不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他果然是生得粗壮,阔脸厚唇,眉眼间更像红鸾,便又问了几句。因见是问一句答一句,没什么多余言语,他也就不再多说,只对红鸾提及了之前和父亲商议的事。

红鸾听了这话极其欢喜,一改往日寡言少语的性子,连忙说道:“亏得老爷和三少爷想的如此周到。能够得彭师傅教导武艺,也是赴哥儿的福气。”

“先学武,至于文事,越儿身边的那两个孩子,还有小方,学问都是扎实的,请他们教着读书认字就是。至于之后,不妨看看有什么好的西席,抑或是问问布政司那些大人们有什么可荐的,到时候再让他正式学经史。勤奋固然是要紧的,但文事武事天分也极其重要,不要一味逼着他。咱们这样的大家,给他找一条正确的路才最好。”

张倬说是张越善于教导人,但刚刚才教导了张越一番,再加上这会儿自个这个当父亲的在,也不好让儿子越俎代庖,于是便说了这么一番话。见红鸾连声应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使人进去瞧看铜壶滴漏,得知如今已经是申时三刻,他立刻扭头对张越说:“我还得出去见几个人,晚上大约晚些回来。你伺候着你娘先睡,不用等我。”

以工代赈这四个字历来被视作为灾后最大的德政之一,毕竟,这既解决了灾民的那张嘴,又解决了雇工人手的问题。这几天广州城内大修贡院,用的就全都是广州府所辖州县的受灾壮丁。一人一月的工钱是一千两百文,一百多号人加上木料砖瓦等等花费,都是由五岳商行和楚记商号等几家出钱的商户统管,而头一次做这种事的方敬和李国修芮一祥则是负责监管账目,此外有事没事也都会跑跑正在修建的贡院,没几天,他们的白净脸就变成了黑红色。

好容易偷了一天空闲,方敬心里有事,便把手头事务都交给了比自己更小的李国修和芮一祥,自个跑到了哥哥方锐住的地方。兴冲冲地一进院门,他就瞧见院子里方锐和喜儿两个人正在争吵。一见他进来,喜儿一溜烟进了屋子,而方锐则是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张大人也真是会支使人,看你只这么几天就黑了一大圈!”

“男子汉大丈夫,黑一点算什么!”方敬跟着方锐进了屋子,咕嘟咕嘟灌了满肚子水,这才笑道,“从前只知道读圣贤书,却不知道真正做起事情来还有那么多门道。要不是他们还派了个极精明的账房过来,有几次差点就被某些人糊弄了过去!我现在才知道,修一个贡院就有那许多的弯弯绕绕,修桥修城修宫殿等等岂不是稍不留神就会被人中饱私囊?”

“那就不是稍不留神了。自古以来,营造上的差事是最好捞油水的,上头人只看具体银钱数目,中间人心知肚明其中的阴私,收了一笔自然不会管下头的事。至于下头,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保证不了干净。你以为张大人干净,那是因为他出身世家豪富,根本不在乎这么点出息,自然能两袖清风为民做主。这要是其他毫无背景的人,两袖清风容易,为民做主却难。没有大面子大背景,单靠大手段,那是找死!”

方锐说得兴起,忍不住便带出了愤懑之气,话说完才想到面前是自个的嫡亲弟弟,不禁有些后悔。正要岔转话题弥补一二的时候,他却看到方敬面色怔忡地点了点头。

“我和小李小芮查到了几笔可疑的项目,差额大约是十几贯钱,可对那个楚胖子提出的时候,他面上赞我们仔细,却是丝毫没有去责处负责木料采买的那两个人。我对张三哥说起此事,他只回了我一句,凡事不可不认真,亦不可太认真,还告诉我说以后若是孤身做官,便该做到小处糊涂大处仔细,不可待下太严苛。没想到竟然连大哥你也这么说……”

虽说是自个的弟弟,但把人撂在别家一晃就是八年,方锐自知没尽过长兄教导的责任,心里难免愧疚,此刻听到这么一番话更是如此。他刚刚虽说有指点,但到了最后就变成了一泻心头之气,远远没有张越的指点这般认真仔细。看着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弟弟,他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大哥以后要常常往海外跑,你有什么事情,便多听张大人教诲就是。”

正在使劲摇扇子的方敬一听这话,顿时停住了手,瞪大了眼睛问道:“大哥你打算经常去海外?你的事情如今早就压下去了,若是真要经商,在广州舒舒服服做个坐商多好?”

“刘大叔年纪大了,再加上腿脚不便,这次去过今后不便再下洋。再说了,刘大叔对种地的勾当最是热衷,和番人打交道也难为了他。广州的天气适合他休养腿脚,所以这边有他坐镇,至于我年轻,多跑跑不是坏事。再说了,尽管事情压下去了,但万一有人翻出来又如何?还不如远远地离开这里,免得给你找麻烦。”

虽说很有些不舍,但方敬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哥哥的这番话有道理。可就在这儿,他冷不丁想到刚刚进门时看见方锐正在和喜儿争执,面色一下子变得无比古怪,一时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刚刚和喜儿姑娘吵闹,是不是她也不想你走?”

正在喝水的方锐听到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险些一下子呛了出来。好容易把那口噎在喉咙里的水吞下去,他这才一瞪眼睛斥道:“胡说八道,她是她,我是我!我算是刘大叔雇来的管事,她是刘大叔的义女,不过是盘问些账目上的事情而已,哪有什么吵闹?”

他说得固然振振有词,可方敬见他的脸色极不自然,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少不得肚子里偷笑了一阵。既然来了,他少不得又去看了看忙着在后院那几亩地忙着侍弄稻子水果等等作物的刘达,又留下来吃了一顿晚饭,一直等月上树梢方才离去。

然而,一进布政司后衙官廨,他先是得知了彭十三那边的好消息,还来不及跟着高兴一回,就被张越叫了过去。看到李国修和芮一祥都在,他原以为是过问贡院修缮事宜,谁知道张越随手就丢过来一叠案卷。

“贡院那边已经是过半了,你们既然熟了那些事务,以后就不用天天去了。从明天开始,连同布政司刑房的书吏,把这些东西都好好看起来。当官不外乎是刑名和钱粮,钱粮上你们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刑名上也就能很快上手了。等熟悉完了这些,立马就有用你们的地方。”

见方敬满脸苦色,张越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平日提醒两句还容易,真要靠自个儿培养出一个能用的人才,却简直是磨死人,他现在算是能体会到杜桢当年的心情了。

第七百三十章 两头收线

由于广东远在极南之地,虽然也依例设有锦衣卫卫所,但毕竟没那么多需要监察之处,所以卫所的几十名锦衣卫平素承指令办事极少。既然这边经商的风气极盛,卫所的几任千户少不得也在这上头动脑筋,便开设了几家车马行,既能打听各色消息又不误差事,可谓是两全其美。于是,从永乐年间一直到现在,千户换了好几任,这德政却是惠及底下的不少军户。

以前天高皇帝远不用听人指派,如今一接到张谦的指令,千户唐乐最初还不太情愿,可把两桩要查的案子弄清楚之后,他不禁吓了一大跳。他是知道些内情的人,可这会儿事涉上头,他自是不敢抗命,少不得支使了手下的两个总旗用心查探。究竟是耳目众多眼线密布,不过两日他就得了消息,立刻让人送去了市舶公馆。原以为这事情不过到此为止,但到了中午,市舶公馆却是派了两个小太监过来,说是张谦要见他。

锦衣卫在天下凡十三卫所,重要的州府也设有眼线探子等等,能够谋得一省卫所千户的位子,唐乐昔日在京城也不知道活动了多少次。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宫中的人事很是熟悉。这会儿从后门入了市舶公馆,跟着下人东拐西绕走了好一阵子方才到了正房,他一看到那个居中而坐端着茶盏的人,连忙单膝跪下行礼。

“卑职参见张公公。”

“这次的事情你办得很妥当,也辛苦了。不用这么多礼,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