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张谦这句话,唐乐顿时心定了许多。忖度着位置在右手边的头一张椅子上坐下,见张谦神色尚好,他正打算解释一下这一档子事,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嗓音:“启禀公公,都司李大人,臬司喻大人,藩司张大人都来了。”

“虽说是下了帖子,可难能居然一下子来得这么齐。你吩咐下去,今天大伙儿齐到的事情谁要是敢泄露出去,立刻打死!”

这三司衙门主官齐聚,唐乐顿时吓了一大跳,正要站起来时又听到这打死两个字,他只觉得屁股下头的椅子仿佛火炉似的,竟是坐立不安。直到外头没了声音,前来禀告的太监仿佛已经前去迎接那三位大人物了,他这才站起身来,字斟句酌地说道:“张公公,之前您让卑职查的这勾当,卑职仔仔细细查了,有些事情却是不好写在那公文上头,也不好由别人禀报。徐家不过是区区商贾,并不可惧,但据卑职所知,这一家背后……背后是镇远侯。”

镇远侯?

张谦闻言皱了皱眉。他乃是从燕王府就跟着朱棣的,那些勋贵武将他最熟悉不过。勋臣贵戚之中除了从起兵开始就跟着朱棣的老人,还有就是各次战役中的归附者。这其中,顾成算得上一个异数——归附后一直辅佐朱高炽居守北平,不曾出谋划策出生入死,到头来竟仍是封了侯爵镇守贵州——当然,其人知进退明分寸也是一点。如今承袭爵位的乃是顾成长孙顾兴祖,若真是这一位指使,事情倒是棘手了些,但料想镇远侯也不会为了一个商人出头。

正思量间,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张谦朝唐乐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用再说。等到站起身来时,他就瞧见张越和李龙喻良一块进了屋子。只看三人的表情,仿佛这一路进来时言谈甚欢。相互打招呼问了好,见他们都看着自己身边的唐乐,他就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广东锦衣卫千户所千户唐乐,之前咱家让他办了个案子。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小事情,谁知道事情却很不小,不得已之下只能请来了三位大人。”

上次因为张越的缘故一个得利一个得名,如今李龙和喻良眼瞅着张谦上任,琢磨着他和张越仿佛交情很不错,都暗自留了神,因此今日更是一请就到丝毫没有拖延。听到这话,李龙这个正二品都指挥使就笑道:“张公公哪里话,倘若有案子尽管吩咐就是,说什么请字。都是朝廷命官,任地里要是出了大案子,谁不着紧?”

李龙既然这么说,主管通省刑名的喻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示好的机会,当下也笑呵呵地说:“就是李公公说的话,既然咱们来了,究竟是什么案子,还请张公公示下。”

张越不比这两人,自然不必如此露骨地表露心意,再说这事情原本就是他找来的,此时就只是点了点头。待到张谦一开口一解释,李龙和喻良不禁面面相觑。这对于民间百姓来说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但是对位高权重的他们俩来说却并不打紧。这事情做得好是功劳,做的不好死了人,却是大过错。于是,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喻良就小心翼翼地说:“张公公对于那些人的下落可有万全的把握?”

“锦衣卫咱家都出动了,还会没有把握?”张谦见两人都有些犹疑,又加重了语气说,“将本国子民卖到外国,这原本就是了不得的大罪。咱家来的时候皇上就提过,广东地处极南,需得防奸人里通外夷。这把国人卖到了外国,往大处说,可不就是通夷卖国?”

这卖国两个字都出来了,别人自是无话可说。当下李龙便主动表示会根据张谦的指示派兵围捕,而喻良则是表示到时候会根据名单一一拿人,张越自然是接下了到时候将一应人等遣送回籍等等麻烦琐碎的事情。等到这桩事情完了,张谦就借口说要商量市舶司的事,唯独把张越留了下来。

“我派人查了市舶公馆这几年的账目,结果让人大吃一惊。整整十年,市舶司上交朝廷的银钱还不及秦怀谨的家产多!之前既然支使了锦衣卫,我就派他们顺便查了查码头,结果触目惊心。你之前不是说过官牙行么?这事情不能再拖了,再下去整个码头兴许就不属于朝廷了。我刚刚得到消息,今天有三艘番船入港,所以已经找了个由头封了码头!虽说那边私卖人口出境的案子很重要,可这边的事情同样也是急得很,你的准备如何?”

张越原以为张谦初来乍到会观望一会,没料到他竟是如此心急地催促自个,不禁笑了起来。略一沉吟,想到这些天父亲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妥帖了,该预备的也已经预备好了,他就点点头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明日一早我陪张公公去码头就是。”

“好!”张谦顿时重重点了点头,一拍扶手就站起了身,“我到的这些天,打前门送进来的礼物不计其数,我一一都收了,指量他们都以为我比从前的秦怀谨更好说话,而且收起钱来更没有顾忌。明日这一遭走过了,他们也该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次日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布政司衙门的藩司街就已经禁止了通行。门前停着一长溜车队,打头的是一辆云头青幔车,只是那前头挂着的却是朱红绣带。衙门此时已经是点过卯了,却是一丝一毫声音也无,须臾,张越带着随从人等出来,却是上了那辆挂着朱红绣带的车。很快,这前呼后拥的一行人便出了藩司街。

虽说平常大多是带着三五个随从骑马出行,偶尔乘车或是坐四人抬也很少动用前导仪仗,但这一回既然是和张谦一块去黄埔镇,不等他吩咐,布政司便立刻出动了差役净街。从藩司街出来,沿街道路已经全都是空空荡荡,百姓俱是避在路旁,不少都拿好奇的目光觑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奈何那车前车窗都是垂着竹帘,影影绰绰只能瞧见里头有人,其余的便看不出来了。饶是如此,还是不少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谦曾经多次奉旨在广州泉州迎接西洋诸国使节,也曾经带船队出使过海外诸国,对这些风土人情了若指掌不说,就连番话也能说上不少。说到昨日刚刚停泊的港口的三艘锡兰货船,他便冷笑了一声。

“自打秦怀谨担任这市舶太监,市舶司上下的属官恐怕还不如他的私人管用。如今他一倒台,码头上头做事的人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往我门下挤,照旧是不看好市舶司。元节,市舶司原本就是布政司属下,可布政司已经多年不能插手。若是没有圣意,我也不好贸然让你插手,但如今皇上许了,你大可摆出上司的架子来。只要我不说话,你这个布政使说一句就顶一句。你找的那些人可都摸透底了?若是他们估错了值,坐商都不接货,也是一件麻烦事。”

“张公公放心,这个行当不是如今重要,以前以后都是一样重要。他们要是这次敢走眼,以后就不要想在番商接引这一行立足。再说,我许了奏请设立官牙行,要是再像从前那些人那样和番商里外勾结,我也有的是法子惩治他们。再说,有张公公派人将码头全数封闭,就是那些大商想做手脚,也是出入无门。”

“好!”

自从秦怀谨被软禁,黄埔镇码头上下人人自危,全都担心被清洗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足足一个多月时间,先头雷霆出手的三司衙门竟是按兵不动,于是,他们渐渐就存了几分侥幸,胆大了起来。毕竟,码头上番商接引的勾当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这上头当官的可以一茬茬地换,如他们这种下头的人要是都换了,那就没人干活了。

等到张谦就任市舶太监,秦怀谨“畏罪自裁”,市舶公馆是对送礼的人来者不拒,他们就认定自己想的没错。所以,哪怕昨日三艘番船抵达,市舶公馆却下令封了码头不许人进入,只派人把番商接到怀远驿,他们也不过慌乱了一阵子便释然了。礼都收了,难道还会变卦?

这会儿,当前导仪仗到了码头,那一架青幔云头车缓缓驶近的时候,早早迎候在码头上的这些书吏人等全都五体投地跪拜了下去。及至张谦和张越一同下车,众人不禁一愣,抬头一看,这才发现那仪仗牌上赫然写着钦命市舶提督太监张,广东左布政使张。

这两个张字看起来截然没有关系,但此前便传言张谦就任之后,张越就频频逗留市舶公馆,一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也都没有细想。

八月的阳光仍然是火辣辣的炽烈无比,因此早有两个随从小太监上前来张了黑色茶褐罗表红绢衬里的三檐银浮屠顶伞盖,底下身着麒麟服的张谦不动声色地将袖子轻轻挽起了一点,随即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那些人,淡淡地说:“咱家之前只顾着清理前任遗留下来的诸多弊病,也来不及到码头上来看看,今天来,也向各位道一句辛苦。”

张谦之前是御用监太监,正经来说只是正四品。但中官镇守地方往往获赐公侯伯才能服用的麒麟服,若是遇到跋扈的,干脆便是凌驾于地方三司之上,因此张谦说话这般客气,底下人顿时受宠若惊,领头的便慌忙磕头道:“小的不敢,不过是为朝廷效命罢了……”

“夷货一到,就有接引的人将他们引到那些豪商大贾处,先将价值高的货物私相交易,往往是去了一半或是十去六七,而后才报官抽分,这就是你们的为朝廷效命?”

慢条斯理撂下这么一句,见众人顿时呆若木鸡,张谦又收起了笑脸,语气中带出了几分狠意:“收受夷商贿赂的宝石金银,将满船报作半船,将商人报作使节,将不值钱的东西报作贡物,让朝廷耗费巨大重赏回赐,这就是你们的为朝廷效命?名为官府书吏,实为豪商走狗,这等为朝廷效命的人不要也罢!”

说到这里,他负手而立,看了看张越。见此情景,张越也不去瞧那些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家伙,声音中却带了几分杀气:“来人,把这些人统统叉出去,从今天开始,不许这些人再踏进黄埔镇码头一步!再传本司的话下去,广州城诸商家倘若有收留他们的,一体问罪!”

等张越厉声撂下了这话,张谦就转头笑吟吟地对他说:“元节,随我去那边见见那锡兰使节何如?”

第七百三十一章 雷厉风行

永乐朝二十一年,是大明变化最多的二十一年。北征蒙古南定交阯,使节出西域宝船下西洋,开会通河迁都北京……朱棣林林总总干过众多大事,竟是几乎不逊于开国皇帝朱元璋。然而,究其根本,这最大的缘由却是因为永乐皇帝朱棣本身便是起家自藩王,性格里头总有一种锐意进取的因子,虽在承平之时,却始终不肯安安心心在深宫当天子。只是,他重开三大市舶司迎接万邦使节,却是主要为了满足万邦来朝四夷宾服的心愿,所以他对来者是商船还是使船并不在意,但凡来朝者,一律都加以厚赐。

这种要面子的行为便造成了尚未开港的广州市舶司在永乐年间几乎没有多少进项,抽分所得的象牙龙涎香等等货物送进宫内,来自江南的丝绸瓷器等赏赐则是源源不断地从这里送出去,两边对比赏赐的还多些。至于坊市街的交易,也只是以三十税一的税率抽税。

市舶司没了实权不得收税抽分,市舶公馆名义上收着往宫里送,实质上却在各大坐商那里死命揩油,对于那些商船,十抽二的抽分送往朝廷的往往不过百之四五,相反落入市舶太监手中的却至少十分之一,甚至有时候直接把商船报成使船,于是满船在西洋各国不值钱的香料就变成了满船的丝绸载了回去。

贪图朝廷赏赐,但凡是来自番邦的船都敢自称商船,永乐年间,但凡五六七八月信风大起的时节,三大市舶司的码头上满满当当停泊的各国商船,赫然一番万国来朝的景象。

此次,由于事先得到了消息,三条锡兰船的船主早早就从怀远驿赶到了这里。对于码头上突然发生的骚动,三人都非常奇怪,赶紧询问身边伴随的汉人。大约得知是怎么一回事之后,看到张谦和张越一同走上前来,他们立刻露出了最灿烂的笑脸,深深地弯下了腰去。

张越打量了一番这三人,只见他们都是身穿华美长袍,戴着丝绸包头,肤色呈深棕色,正是典型南亚人的打扮。听到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话,半句不懂的他正打算吩咐通译,偏在这时候,张谦口中却吐出了一连串异邦语。紧跟着,他就看到对面三个异邦人全都诧异了起来,一个指手画脚仿佛在辩解,另两个则是面面相觑。说到情急的时候,那个指手画脚的人突然迸出了生硬却还颇为流利的汉语。

“他们不是锡兰使节。”张谦甚至不用通译便明白了事情始末,随即转头对张越说,“你也听到了,他的汉话说得很不错,只有频频到大明来的人,才会说得这样流利。据我所知,锡兰南北一直都在打仗,如今这两位王连打仗都来不及,也只有南部的大商人才会一再下来。所以说,之前朝廷每年在广东赏赐出去的那些丝绸瓷器,都是送错人了。”

张越看到居中那高个人的脸上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正要开口说话,谁知道对方很快就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脸,双手呈上了一个袋子。这时候,旁边的张谦随手接过了袋子,打开皮绳瞧了一眼便拿出了一块鸽子蛋大的蓝宝石,随即哂然笑道:“我当年去锡兰时,你们的国王为了多得一百件瓷器,曾经送过我一袋宝石,其中有十块这样大的蓝宝石,二十块淡紫色的红宝石,还有很多其他的珍珠宝石。不要把我当成从前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我去过西洋,这些东西足足收了几大匣子,都是丢在地上给孩子玩的玩具。”

看到那三个锡兰人露出了沮丧的表情,张越不禁庆幸宫中最终派来了张谦这么一个见多识广的市舶太监。当下他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便按商船例抽分。香料十抽其二,染木十抽其五,大象牙按大小分别计算,其余如宝石等物一概以十抽其一,此外每船课税三百贯。”

话音刚落,后头便有八个身穿青布长衣的中年人上得前来,躬身行礼后便在通译的带领下上船。尽管只有一个懂得汉话,其余两人却也都从汉人翻译那里得知了这番话的意思,于是禁不住嚷嚷了起来。张越只依稀听到了几句汉词,而张谦却皱起了眉头,站了一小会就一把拉着张越走到一边,又做了个手势把通译叫了过来。

“他们刚刚是不是说,如今海上又有了海盗?”

那通译曾经是提督四夷馆的译字生,从前就跟着张谦出使过西洋,这会儿一愣之下连忙点头道:“张公公说的是,他们说,自打朝廷不再有宝船下洋之后,西洋诸岛海盗又多了起来,之前他们还有一艘商船遭了抢劫。官府抽分他们可以接受,但希望天朝能够保障他们在海上的安全,如果能够,哪怕朝廷还是这样抽分,他们也会来。”

郑和第六次下西洋是永乐十九年出发,因为三大殿失火而提早结束,永乐二十年就返回了刘家港,至今朝廷已经有三年不曾下过西洋。于是,张谦看了张越一眼,便低声说道:“如果西洋真是这么个乱法,海路畅通就成了问题。好在郑公公去年出发前去东洋日本,原本当年十二月就能返回,却因为天气信风以及日本国内不安定的缘故拖延了行程,不过今年入冬之后必定能返航。皇上曾经提过,郑公公一回来,让他在刘家港稍事休整,随后换上那些之前修好的船,立刻下西洋巡弋,届时会停靠广州码头。”

心里有数的张越思量片刻,便点了点头,又带着那通译走到三个锡兰商人跟前,做了个手势让那通译逐句翻译:“天朝的宝船不久之后就会再下西洋,到时候必然会荡平那些海盗,你们可以在这里等候回去的信风,到时候由宝船护送你们回航。”

听明白这话,三个商人全都是欢喜得无可不可,刚刚被抽分的肉痛表情全都不见了,一个个都是深深弯腰致谢,随即就一溜烟跑回了船上。忖度他们大约是想就货物价值和抽分多少和那八个人去纠缠,张越也没理会这些,又朝四面八方打量了一下这座码头。

“倘若只是进港的船,如今这码头已经足够了,但若是加上开海之后各地商人出港的船,恐怕这里还远远不够。如今四乡遭灾,不少人的田土淹没失了生计,正好募集到这里来修港。以工代赈,总比天天稀粥烂饭养着他们强。张公公既然说可以让市舶司归布政司管,我就老大不客气了。秦怀谨那五千两黄金只能够用一时,其他的便从市舶司……”

他顿了一顿,见张谦正在沉吟,他便笑道:“当然,我会做得更巧妙些。胡椒十抽二,苏木这样的染木十抽五,这些东西必然会堆满了库房。如今朝廷国库中的苏木胡椒等物已经多得可以给官员折俸,自然是不需要这些,可在民间这些东西却还是稀罕物。布政司以相应价钱赎买,再卖给那些商人,这其中的差值也可以支应几个月。等到十一二月商船出港忘记,一课税,剩余的工期就更不成问题。”

“另外,三大市舶司中,宁波背靠江南,丝绸应有尽有;泉州从宋元时便是第一大港,海外亦是远近有名;瓷器等等更是都在北方,运送过来,以广州路途最为遥远。丝织瓷器都有先天不足,茶叶有朝廷禁令,也不及江南等地来得方便。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在织染绣工上想法子较为妥当。只要海市一开,苏木等等染料要多少有多少,至于绣工,可以高价到苏杭等地请,本地亦可以培养学徒,如此一来,送往海外的那些丝绸就可以卖到更高的价钱。而且,广州附近水宽海深,距离西洋诸国最近,顺风航行到占城只要四昼夜。此次郑公公要是真的率宝船南下,正好可以把一批东西卖到西洋诸国去……”

深知后世所记广州的繁华就是因为它是全天下硕果仅存的市舶司,这才得以在明清欣欣向荣,张越自然明白如今的广州相比宁波和泉州并无太大的优势,因此早就仔仔细细思量了很久,这一说起来便是滔滔不绝。末了,他便冲张谦笑道:“广东在天下布政司之中不过是中下,若是能在我手中更上一层,那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张公公既然来了,可别怪我借着你的大伞遮风挡雨。”

“瞧你说的,难道我就不想多个好名声,若是能让百姓称颂,我也就知足了!”

两人对视一笑,张越便来到了码头上那一排直房。由于张谦先头将码头上执事的一应人等全数开革,这里如今自是空荡荡一片。随着张越的一个手势,五六个身穿褐色短衫的人便疾步过来,齐齐跪下磕头,随即就默不作声地长跪于地,其中一人却是拿眼睛偷觑张谦。

虽说他是正儿八经的市舶司吏目,但自从有了市舶太监,他们反而没法再靠近这个码头。可如今虽说破天荒进来了,他心里却仍是忐忑不安。之前还有人说张谦从广州出海送番使,那副仪态是如何温文尔雅,他还信以为真,可这位初来乍到,秦怀谨就死了,紧跟着闭门不见人,这一回张谦头一次来码头就雷厉风行地遣散了码头这些做老了事的官员,根本是个狠角色!可是,这位新任市舶太监拉着布政使来一块见证立威,叫上他干什么?

“市舶司吏目管进。”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冷厉的声音,一愣之下方才慌忙答道:“卑职在。”

“从今天起,这码头就是市舶司和市舶公馆共同管辖。其中,辨认使者表文勘合真伪,这是你们市舶司的职责。总而言之,从今往后,若是码头再出现假冒使船,抑或是不待抽分课税就私相交易的,那么就唯你们是问!”

抬头看了一眼疾言厉色的张越,那吏目管进顿时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慌忙应是。可是,他应了,旁边却有人出声问道:“这不合规矩!这码头向来是归市舶公馆管辖,什么时候轮到市舶司了?张大人就算是布政使,也不能越权管这码头上的事,此事该由张公公做主。”

“不合规矩?”张越倏地转过头,见那个人并不躲避自己的目光,他便对管进问道,“此人是市舶司的人?”

管进吓了一跳,转头看了那人一眼,连忙低下头说:“回禀大人,他不是市舶司的人,他是码头总管,已经任了十几年,管辖一切码头进出港事宜。”

“市舶司乃是布政司下辖,本司有何越权之处?大明律例上哪一条哪一款说,布政司管不得市舶司,市舶司管不得本地外夷码头?倒是你这个所谓的总管,可有朝廷委派,可有官凭公文?”

看到那总管一下子目瞪口呆,管进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连忙在一旁接话道:“回禀大人,这不过是黄埔镇码头十几年的惯例罢了,其实他并无什么委派。只不过是和一众坐商熟,又会几句番话,所以码头上离不得他……”

“离不得?码头上每年都要落下不小的亏空,你这个离不得的总管都做了些什么?来人,把他叉出去!”

张越这一声令下,随行布政司衙门的差役微微一愣,随即就兴奋了起来,立时分出两人上前将那人架起往外拖。而那人起初还大叫着张公公,到后来不知道是嘴被人堵了亦是直接给人打昏了,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传来。这时候,张越随口吩咐管进等一应人等起身去办事,这才向另一边瞧去。只见码头的另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群衣衫光鲜的商人。这会儿他们正站在那里,脸色在炽烈阳光的照射下,都显得亮晶晶的。

张谦随手一招,立刻就有一个小太监快步上前来躬下了身子。他思忖片刻,便淡淡地吩咐道:“你去对他们说,不要再费心去敲市舶公馆的大门。十日之后,无论是海商还是坐商,咱家和张大人在镇上彩云楼等着他们。要是他们还打算做这个行当,就不要忘了来。咱家知道这儿的坐商不单单是粤商,还有徽商闽商,但不论是什么商人,都要遵官府的宪令!不要以为后头有这个靠山那个靠山,这个天下,没有哪个靠山硬得过皇上!”

听到张谦这么强硬的口气,张越不禁微微一笑。有道是天高皇帝远,若是按照张谦从前的行事来断定这么一个人,那帮人可是要吃大亏的。须知当年张辅重病那一回,他和张谦第一次打交道,最大的印象就是有担待,这样的人决计不是尸位素餐之辈。

第七百三十二章 喜临门

广州府佛山镇。

广东夏秋两季多台风雨,不利于棉花结实,也不利于桑蚕,因此通省织布所用的棉花蚕丝,多半是来自外地。而广东一省中,丝织棉织最鼎盛的地方就是佛山。镇上原本只有数百户人家,但随着永乐年间开广州市舶司,这儿便渐渐云集了不少失去田地的织户,继而又多了铁匠陶匠等等。如今名虽是镇,实质上却已经达到了中等县的规模。

此时已经是入夜时分,镇西头的不少织坊却仍旧能听到不绝于耳的织机声。虽说嘈杂,但多年以来,周边的住户几乎都习惯了这种刺耳的声音,因此这会儿都已经酣然入睡。于是,在这个并不安静的夜晚,四周渐渐掩上来的黑影憧憧自是无人察觉。

“唐千户,你确定就是这儿没错?”

虽说是锦衣卫千户,但面对掌握兵权的本省都帅,唐乐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客客气气地说:“李都帅,绝对不会有错。我已经让麾下的眼线探子混进去打探过了,二十多号人全都关在里头。因为外头都是织机,声音响的很,他们就是在里头闹出什么事情外头也不知道。如今这大晚上的织机还在开着,里头更不会注意咱们外头有人。”

“注意到又怎么样,难道他们还能公然抗拒官府?”

李龙傲慢地按了按身侧的佩剑,心想自己要不是指望能从张谦的市舶司那儿分润些好处,些许小事也用不着他亲自出马,随便派个千户百户就够了。看着那一座依稀能看见昏暗灯光的大宅子,他便沉声对身后的亲兵吩咐道:“传令,分头冲进去。记住,把那些被掳的囫囵带出来。要是伤着了一个,你们自个看着办!”

“得令!”

倏忽间,黑夜中骤然亮起了无数火把,将那座大宅子围得严严实实。下一刻,一个手持火炬的壮硕汉子就重重一脚踹开了门,领着后头的一队人悍然冲了进去。随着这些人的闯入,大宅子里顿时传来了好一阵惊呼,但在几声狠戾的呵斥之后,又一下子变得安静了,只能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和踹门开门的声音。又隔了好一会儿,内中方才传来了几声惊呼,继而便是不绝于耳的哭声。

听到这些杂乱的声音,杵在门口的李龙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在那儿盘算着自己的生意经。上一次倒腾粮食狠赚了一笔钱,分润下头之后他还落了不少腰包,满够下半年的开销了。但是,要过上真正舒坦的日子,这点钱自是远远不够。听说宝船不日就要打日本开过来,届时还会运送大批货物出海。这固然是给朝廷做生意,但若是能掺和一脚,应该也不会有多大问题。毕竟,之前朝廷已经禁了宝船,瓷器丝绸等等兴许都没准备那么多,空额应该不少。

“什么人!”

正当他想得美美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的亲兵呵斥了几声,他立刻回过了神。见是周边的那些屋子不少开门探出脑袋查看,甚至还有人出了门来,他便不耐烦地说道:“一个个呵斥岂不是麻烦,就说是官府办案,出声让他们关门睡觉!”

有了他这么一句话,一个大嗓门的小旗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嚷嚷了起来,一时之间,“官府办案,闲人退避”的声音远远传开了,刚刚还在探究的人们一个个缩了回去紧闭房门,但究竟能不能在这外头亮着熊熊火炬的情况下安然入睡,这就只有他们自个知道了。而两个原本就被扣在此地的更夫也都是面面相觑,心想官府办案不是没见过,那些差役也都是横冲直撞不可一世,可是,眼下这办案的阵仗也实在是太大了!

直接出动了两百名军士,这难道是防人造反么?

天还没亮,广州城就已经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路上渐渐有了不少行人。开店的移开门板预备打扫做生意,车马行早早地喂马洒扫,只有酒楼饭庄青楼楚馆等等这般做晚客生意的还是大门紧闭。三司衙门并府衙县衙等等也是早早地忙碌了起来,点卯之后就是早堂,下属官参见奏事,这一直忙碌到辰初方才得歇。这一散去,官吏们有的回家休息用食,有的则是在外头买了点心在衙门公房里闲磕牙,总之是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虽说日日寅正三刻起身实在是累人得紧,但比起在京城天天上朝那会儿,常常要寅正出门,然后风雨无阻地在紫禁城午门外等候轻松得多。再加上早中晚三堂都只有一个时辰,加班加点毕竟少见,而百姓更是很少会越过县衙府衙击鼓诉讼,因此自打之前水患过去粮价平抑,如今又以工代赈安抚了百姓,张越的日子就过得轻松了许多,早中晚三堂之间的空隙除了常常出门之外,也偶尔回后衙官廨陪陪家人。

今天早上得到了佛山镇传回来的好消息,他自然是心头振奋。然而,这会儿一回来,他就看到满院子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无,不禁有些奇怪。待到自己打起帘子来到了母亲房里,他就看到屋子里只有一个正在打扫的小丫头,于是便出声问道:“怎的只有你一个,太太呢?”

小丫头转身一瞧,见是张越,连忙屈膝行礼叫了一声三少爷,随即就指了指外头道:“三少奶奶和两位姨奶奶请安回去之后,没多久就有人来报,仿佛说是那边请了大夫。太太不放心,立刻就带着人赶过去了。留下的另一位姐姐去催了茶水,只留了奴婢一个人在这儿。”

一听到大夫两个字,张越顿时愣了一愣,心想今天一早众人都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请了大夫。知道从小丫头这里问不出什么,他也不再多问,转身拔腿就走。才到了自个的小院门口,他就看到崔妈妈一边说话一边陪着一个老大夫出来。

“这还真是可巧,前些天刚刚请了何大夫来,如今又劳您走一趟,幸好全都是喜讯!”

“那是张大人平日仁厚清廉,又体恤百姓,这福分自然是从天而降。里头那位姨奶奶身子虽壮实,可大约是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天热,所以还得仔细一些。我开的那个方子先试十天,倘若无事便是最好,若是有事,尽管再来叫我就是……咦?”

两人走到了院子中央,何大夫方才看到院门内进来的人,而崔妈妈一抬头也瞧见了,连忙弃了何大夫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屈膝行礼之后就笑道:“少爷大喜,秋姨娘有喜了!一大早您去衙门理事,少奶奶领着她们去给老爷太太问安,结果回来之后说了一会话,就发现她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因这几天她老是嗜睡,午睡更是往往一睡就到了吃晚饭的时辰,所以虽说她觉得不要紧,最后还是去请了何大夫来,这一诊断才知道。”

因之前杜绾怀那两胎的时候,全都是家里多事的时节,如今好容易一家人稳稳当当,却再没了喜讯,张越每次一想就觉得老天在耍自个玩。于是,此刻听到崔妈妈说的这话,他忍不住怔了一怔,这才本能地问道:“这几天我也常常见她贪睡了些,可并没有呕吐恶心之类的反应,这竟是真的有喜了?”

何大夫前一次来给灵犀诊脉,恰是张越不在,此时听崔妈妈和他说话方才醒悟了过来,连忙上前行礼。见张越这话仿佛是质疑,他少不得又解释道:“这刚刚害喜的时候,确实大多数人都是恶心呕吐,可也有少数人没这种反应,反而是嗜睡怕冷等等。大人若是不放心,我过几日再来请一次脉。不是我夸口,这些年我诊过的孕妇多了,并无一例出错。”

见人家信誓旦旦,张越自是松了一口大气,一拱手谢过之后就急忙进了后头的屋子。果然,正房中间的大屋里头已经是站得满满当当,主位上坐着的孙氏喜笑颜开,见张越入内就嗔道:“好耳报神,这么快就过来了!刚刚那大夫确诊的时候,大伙儿都高兴得什么似的。”

张越不由看了看一旁坐在锦墩上的秋痕,见她果然是眼睛微微红肿,面色却极其欢喜,不禁莞尔一笑。因见孙氏旁边的杜绾冲他挑了挑眉,他便走上前在母亲另一边站了,有意往四下里一瞧:“若是爹爹知道了这消息,必定也会喜上眉梢。对了,爹又一大早出去了?”

“可不是?成天比你这个当父母官的还忙,风风火火红光满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当布政使的是他不是你。”孙氏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句,又抬头看了看张越和杜绾,随即又盯着秋痕琥珀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感慨道,“我是老了,只想着抱孙子抱孙女,舒舒服服当个老封君便罢,可学不来当年老太太那样劳心劳力。我没那个能耐,只要你们平安和美就好。”

孙氏说了一句真心话,见一旁的几个丫头有抿嘴忍不住笑的,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又没好气地说:“我虽学不来老太太,但章程却还是一样的。如今离了京里,我也不是那么死抠着礼仪不放的人,但大的规矩体统你们倘若是忘了,那也就不用在这儿呆了。如今秋痕有了喜,平日再添一个人过去照料,日用吃食你们全都仔细着!人不够事情做不完可以提前禀告,我酌情添减,但要是事到临头没了人,可别怪我不好说话!”

她向来少有疾言厉色说话,这会儿训了一通就把众丫头都打发了出去。因见秋痕那强耐瞌睡的样子,她便让琥珀送人回房,又让张越跟过去瞧瞧。等到人都走了,她让崔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玩耍,连自己的亲信大丫头都打发了出去,这才让杜绾在身旁坐下,却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娘,这是……”

“绾儿,你如今儿女双全,福分比我当年好多了,但你前两次有身子时我都不在身边,你又总遇着劳心劳力的事情,难免落下什么损伤。这是我一直珍藏的一张方子,还是我进张家那会儿好容易请一个有名大夫得来的,后来没多久就有了越儿。原本你两胎平安,我也不用给你,但如今正好是家里太平的时候,你找个好大夫瞧瞧,删减删减看能不能用。你还年轻,多生养几个孩子,将来必然儿孙满堂。”

听孙氏这么说,杜绾不禁怔了一怔,旋即又展颜一笑,感激地点了点头。果不其然,孙氏的嘱咐并不止这么一样。待她收好了方子,孙氏又是左一样右一样说起了多年养身心得,到最后便笑吟吟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夫妻之间可不像那些小说话本一样,动不动就是情爱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实在在的只有两个字——信赖。小时候我看那些折子戏,很是羡慕花前月下的勾当,等长大嫁人之后才知道,那都是人胡编出来的。若不是如此,为何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的事情就都没了?终成眷属之后才是真正的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再如海一般的深情也得给消磨光了,所剩的不过是责任和信赖罢了……”

左院东厢房,眼看着琥珀把秋痕扶到了那具竹榻上躺下,又见秋痕虽忍不住连连打呵欠,眼睛却仍是看着自己,张越不禁笑道:“既然想睡就赶紧闭眼躺下,如今不同往日,你保重身子要紧。你平时那么喜欢孩子,如今总算心想事成了。”

“少爷说的是,老天爷对我够好了。”秋痕欢喜地点了点头,见琥珀给自个盖好了袷纱被,她忍不住又幻想了起来,“不论是男是女,只要长得像少爷就行。”

见她这副模样,张越不禁哑然失笑。站在那儿又安慰了几句,听她声音渐渐低沉,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吩咐两个丫头好好看着,他就冲琥珀招了招手。待到了外头廊下,见四处无人,他便低声嘱咐道:“三日后我要到黄埔镇彩云楼会一会那些商人,届时你二伯父大约会到。叫人安排一辆车,到时候你在车上或对面的隐蔽去处见一见,也好完了多年心愿。”

第七百三十三章 狠辣的杀意

广西盘万岭之中,当三江之险,从洪武到建文永乐,广西瑶乱从未停歇过,其中尤以大藤峡诸瑶最为难平。此次镇远侯顾兴祖带兵五万进了广西,先是平大藤峡瑶乱,之后又是崇善县土官知县赵暹举兵谋叛,好容易这两边平定得差不多了,竟是思恩县覃公旺等率军又叛,一举占据了周围了大小富龙三十余峒。然而,明军终究是装备精良人数众多,在进兵一个多月后,顾兴祖一举荡平思恩余寇,俘虏叛逆一千余人。

思恩县地处思远府的中心,西边就是环江。永乐末,治所从环江洲迁到了清潭村,说是县,其实却根本没有城,四周水系密布大小山头环绕,乃是易守难攻之地。

只不过,再难打的地方也扛不过明军的犀利火器。如今大胜之后的顾兴祖少不得给官军都放了假,任由他们轮流在山间打猎取乐,至于那些很久没有沾过女人的官兵在欲火高炽的时候会做什么,在贪心不足的时候会干什么,他更是充耳不闻。

他带的可不是和尚兵,辛苦打仗流血,可不就是为了此时的乐子?

“侯爷,在大小瑶寨总计缴获金器六十余件,折合黄金五百多两,白银一千余两,此外还有各色粗制器皿和刀牌兵器等一千余件,粮食八百余石……”

“好了,不用说了,这些都是穷鬼,本爵就知道没多少油水!”顾兴祖并不是第一次率兵平叛,因此听那书吏报了一小半就没好气地摆了摆手,“黄金你收一个整数,其余的连同白银和值钱的器皿给千户以上的军官分了,至于剩下的那些粮米等等就都分给底下的兵。传令下去,这三天可以随便放纵,过了这三天,他们就全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跟着本爵打仗,不会亏待了他们,去吧!”

等那书吏行礼之后匆匆去了,他才在水盆中洗了手,随即由亲兵给自己解下了甲胄和头盔。脱下靴子舒舒服服在藤椅上一躺,他就不耐烦地挥手把那亲兵赶开了去。闭上眼睛正预备眯瞪一会,谁知道就在这时候,他却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禀报声:“侯爷,平安回来了。”

“进来!”他陡然之间睁开了眼睛,见顾平安匆匆进来单膝跪下行礼,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些天忙着征讨打仗,留着你在武靖州处置那些事情,我也一直没有过问。你既然过来了,想是徐家那边把之前拖欠了的钱送了过来?”

发现顾兴祖的眼睛死死瞪着自己,顾平安不禁心中忐忑,好半晌才屈下了另外一条腿,竟是双膝跪下磕了几个头:“侯爷恕罪,小的无能。徐家那边来消息说,张元节竟是从都司各卫所借调来了两万多石大米,硬是将广州肇庆各府县的粮价全部打压了下去。如今来自湖广的粮船已经陆陆续续到了,粮价竟是在斗米九十钱上头再也不动了。徐家因为之前高价屯粮,累计亏空了上万贯钱,一时之间凑不足,就想在码头的番商接货上头打些主意。谁知道,就在前几日,市舶公馆和布政司衙门忽然联手起来封了码头,把原本那帮人都逐走了。还有,原本他们私底下弄到了二十个男女,原本打算卖到海外去,如今竟是东窗事发,就连剩下的上百个人也不敢再往外送……”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一只脚猛地迎面而来,一时之间也不敢躲避,竟是硬生生被这猛地一脚给踹翻了。好容易爬起身来,他慌忙俯伏贴地不敢抬头,又听到了上头传来了粗重的喘息,继而又是一阵愤怒的喝骂。

“废物,真是废物!这么一丁点小事都干不好,亏我扶持他这么多年!都司衙门调粮这么大的事情,他就一丁点都没察觉,这还算什么地头蛇?他张越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打卫所存粮的主意,他就不怕巡按御史找他的麻烦,他就不怕按察司揪他的短处?还有,什么时候轮到他这个布政使去管市舶司了!张谦也就罢了,不外乎就是和张家穿一条裤子,可那个都指挥使李龙是怎么回事,他和张家什么时候也攀上关系了?”

尽管知道这并不是在质问自己,顾平安还是感到心惊胆战。已故追封为夏国公的顾成共有九子,顾兴祖的父亲被建文帝以附逆罪名斩杀,自小就跟在祖父顾成身边,这打仗学到了顾成的勇猛,性子却不曾继承顾成的温厚,一发起火来简直是让人胆战心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咆哮声方才渐渐低了下来,他总算松了一口大气,这才低声答话。

“回禀侯爷,张元节确实是胆大包天,不过,据小的得报说,如今都司和臬司都是唯他马首是瞻,都指挥使李龙在这一回的平粜中至少得了两三千贯的好处,再加上此前他派兵在码头捉拿秦怀谨有功,听说这回张公公还带来了褒奖。至于按察使喻良,更是因为和广东巡按御史弹劾了一大批官员而得了都察院顾总宪的青眼,据说这一任期满就能调都察院……”

“好,很好,看来张杀头不但会杀人,还会收买人心!”

顾兴祖冷哼一声,心头杀机乍现,旋即就缓步走到位子上坐了下来。细细沉吟了一会,他就命顾平安起来,旋即突然问道:“你之前提过,秦怀谨金蝉脱壳的时候,还曾经有刺客谋刺广州府衙的一干官员,而且都是黎人?”

“是。侯爷为何问这个?”

“这些黎人曾经供述过和广西瑶人有往来?”

得到顾平安肯定的回答,顾兴祖顿时眉头紧皱思量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吩咐道:“广州之事你让人注意就好,暂时放一放,不用去联络徐家那一头。心贪又无能,要不是顾家的钱大多数都是他们经营,我懒得再管他们的事。覃公旺之前我已经拿到了,你如今带两个妥当人去审。记住,什么刑都可以用,甚至可以许他活命。只要他招认和广东琼州府的黎人有勾结,妄图彼此呼应谋叛即可。有了这供词,我就可以打擂台,你可明白?”

顾平安原本还不明白主人的这番吩咐是何用意,等听到最后方才醒悟了过来,心头不禁直冒寒气。只是他眼下只求不迁怒于己就好,其余的一概顾不上,答应一声就立刻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他忍不住抹了抹额头,却发现手上已经是湿漉漉一大片,背上头上全都是汗津津的,黏黏糊糊异常难受。

而留在屋子中的顾兴祖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最终发出了一声冷笑。要说杀头,那个小毛孩子还差远了!虽说张越来不了广西,可他倒要让对方看看,什么是尸横遍野!

九月初,镇远侯顾兴祖的捷报明折拜发。报曰思恩县克复,覃公旺等叛党悉数落网。为平蛮患安定民心,斩覃公旺以下附逆党羽一千零五十余人。

京师清水胡同英国公府。

入秋的京城已经渐渐凉了,因而府中下人早早地把窗户上的绿纱换成了结实的绵纸,又趁着天气好把众多大绒大毛的衣服翻检出来搁在太阳底下晾晒。而王夫人除了打理内宅事务,还常常亲自到书房悄悄看一番几个读书的孩子。

由于张越曾经提过家里那些孩子年纪相仿,不如放在一块读书,如今张辅便依从了此议,收拾出了一间宽敞的书房,让一群孩子一同听讲,却是给梁楘送上了一把银戒尺,定下了严格的规矩。如今,在这儿一同听讲的除了张菁张恬这一对堂姐妹,还有孟昂和年纪尚小的天赐,以及不时来旁听请教功课的张赹。

梁楘如今二十出头,人虽年轻,却毕竟是出身,根底打得扎实,经史也读得精熟。虽说他重男女大防,但毕竟两个女学生尚不到十岁,因此他也就没什么不自在的。原本他还担心世家子弟顽劣,结果这几个孩子中除了较大一些的孟昂有些顽皮,张菁古灵精怪,其余的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老实,就连天赐也都是坐得端端正正。久而久之,他也就喜欢上了这群懂事的小家伙,闲来无事还教着他们写写画画。

这天下课的时候,因明日乃是九九重阳放假一日,梁楘在课业之外自然又布置了一道作业,却是让众人回去合力画一幅画,只要切重阳之题就好。一听这话,几个小家伙全都是面面相觑,等离开书房那个院子不免叽叽喳喳议论了起来。张菁更是鼓着嘴说:“先生之前就教咱们画过花草,如今却要画什么重阳节,难道咱们还能画出什么重阳登高图?好容易放一天假呢,竟是布置了这么一个难题。”

张恬轻轻拉了拉张菁的袖子,低声说:“菁姐姐,背后说先生的坏话可不好。”

“好好好,知道你尊敬先生!”张菁笑嘻嘻地挽了张恬的手,随即便冲孟昂笑道,“昂哥儿,你鬼主意最多,这儿就属你和五哥年纪最大,这想主意的事就交给你了!”

孟昂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只见张菁已经拉着张恬和天赐一溜烟跑了,忍不住没好气地一跺脚道:“三姨,你真是太狡猾了!”瞧见张赹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他少不得上前埋怨道,“五舅舅,你可是当哥哥的,也该好好管管三姨,每次总让他欺负咱们!”

虽说年纪最大,但张赹毕竟只是张信庶子,最初在族学,如今过来也不过旁听,哪里敢和这些堂弟堂妹争执,此时见外甥孟昂埋怨自己,他不由讷讷难言。孟昂却是人精,一看他这模样就醒悟了过来,不禁装着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一头张菁拉着张恬和天赐顺着白石小路跑进了穿廊,瞧见几个丫头婆子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她便对两人笑道:“昂哥儿和五哥一个是机敏的快嘴,一个是闷嘴葫芦,这两个人搭起来可是绝配,咱们就省心了!眼下我们绕过窗子后头从角门进院子去,吓大伯娘一大跳!”

张恬人老实,天赐终归还小,向来都是唯张菁马首是瞻,再加上一边一个被人紧紧拉着,两人更说不出什么反对话来,于是只好跟着她。等到三人气喘吁吁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王夫人院子的后边窗户时,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

“老爷,之前皇太后不是提过,说是皇上年轻,请您尽心辅佐。如今您刚刚晋了秩位,这就要请辞中军都督府都督,是不是太仓促了?”

“进光禄大夫,左柱国,朝朔望,这无疑就是那些荣养老臣的待遇。而朝夕侍皇上,谋划军国大事,这又几乎形同于内阁的阁臣。暗示到了这个份上,我若是再不识趣,那就着实没意思了。久握兵权毕竟是忌讳,就算不为如今正当红的家里人想想,也得为天赐着想。”

正站在窗子下头偷听的三个孩子不禁面面相觑,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天赐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更显得迷茫。这一个不小心,他的脚就踢到了下头的石子。虽然只是轻微的噼啪一声,但里头的话语声立刻停了,紧跟着,那木棱窗忽然就被推开了。一手支起窗的张辅看见窗子底下是三个傻呆呆的孩子,原本那张阴沉的脸顿时露出了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张菁悄悄吐了吐舌头,连忙拉起左右两人,匆匆从院子东墙绕过,从正门进了院子。等到进了正屋,瞧见王夫人正没好气地瞪她,她慌忙行了礼,这才讪讪地解释道:“我原本只是想带着他俩从角门避过人偷偷溜进来吓大伯娘一跳,结果路过后窗正好听到了,真不是有意偷听的。天赐是听到大堂伯说了他的名字,这才踢着了石头……”

“听见了就听见了,以后不许再从窗户后头走路,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

看见张菁乖巧地点了点头,王夫人不由叹了一口气,心想张倬和孙氏在外都是小心的性子,怎么偏生出了这么个女儿。见张辅已经是笑着坐下了,她就伸手把孩子们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课业就语重心长地教导天赐说:“好好跟着小梁先生学,今后你要担重任,明白么?”

看见三个孩子站在那里猛点头,张辅不禁闭目沉思了起来。张倬去广东分明是为了帮儿子,仕途前程竟是完全不要了。他倒是也想这么做,可惜儿子还太小。如今既是谋划军国重事,那么该管的地方他还是得管。镇远侯顾兴祖在广西平叛杀瑶民千余人筑京观,那奏折写得慷慨激昂,可那股杀气的来处却是蹊跷,需得派人提醒张越一声。

第七百三十四章 鸿门宴

由于广东地处南海,前去西洋便利,往东洋却是至为不便,所以眼下名为开港,实际上却不曾发放一张引凭,商人们也还坐得住。可是,当听说码头上原本主管接引估值乃至于课税等等的一应人等一下子被张谦撤了个精光,张越甚至放出话说市舶司乃是布政司属下,从今往后这码头乃是布政司和市舶公馆共管,这些人顿时有些乱了手脚。

从永乐年间至今,天下凡三大市舶司,因此,名义上看,浙商、闽商、粤商自然是三分天下。然而,粤商在广州市舶司所占份额却不是绝对的。坊市街这一亩三分地,坐商凡三十二家,其中的徽商闽商占了三分之一。而如今眼看海商也成了一门营生,这三十二家自然是人人争先,背后通路子寻靠山,至于早有靠山的则是千方百计求了“护身符”,可谁能想到忽如其来就砸了这么一个大棒子下来。

尽管张谦说是他和张越在彩云楼上等着这些商人,但士农工商,商者居末,之前张谦又撂下了狠话,于是谁也不敢让那两位大员干等着。一大早彩云楼刚刚开门,就有好几个商人一同进来,紧跟着又是陆陆续续有人抵达。等到了辰时三刻,三十二家竟是全都到齐了,把一层楼面坐得满满当当。还有精细人悄悄地跑到掌柜那里将一天的帐都结了干净,这才耐心地各自按平素关系坐在一块,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坐等。

靠墙角的方桌上,楚胖子便一边摇扇子一边说道:“吴老哥,幸好你之前提醒了一声,否则要是照着往年的例子给秦怀谨送孝敬,这钱就全都打了水漂了!别看那些人眼下笃定,可心里别提多肉疼了!还有那边独占一张桌子的徐正平,啧啧,家大业大又怎么样,居然想趁着水灾赚昧心钱,结果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这一说,这桌上的其他三个人顿时纷纷附和,相邻坐得近的两桌人也都点了点头。居中而坐的吴敬羲自是得意,一捋胡须就笑道:“那也是侥幸。我通过几层关系识得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王大人,于是就得了些内幕消息。只不过能靠之前粮食上头的事交好官府,却还是多亏了五岳商行的岳老哥!”

对于五岳商行,这三桌人自然并不陌生,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低调的主事人。此时齐齐转头过去打量着对方,楚胖子就笑道:“咱们家里的存粮都不少,可也没想囤积居奇,原本我还对岳老哥的话将信将疑,没想到跟着去见了那位老大人,不但没赔,还趁机赚上了一大笔。这样赚了钱又卖好的事情往哪里找去?不过……”

想起之前好容易打听到都司出兵抓人的风声,他心头发热,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如今咱们最大的利处便是占了先机。码头上的人给清了个干净,虽说不知道张大人张公公从哪里找来了人填充空位,可听说官府昨天发了公告招募人修港口,以后港口大了,这一丁点人保准不够使唤。如果能把咱们自己人安插进去,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利!”

“得了吧,之前码头上才肃清了那么一批人,你还敢再玩猫腻?张公公都已经把那样的狠话撂下了,别看咱们有钱,上头捏造一个罪名,咱们转眼之间就什么都没了。徐家老大孤零零坐在那里你以为是在摆派头?呸,那是大伙儿都生怕沾上这个蠢货,赚这等黑心钱,到时候那位张杀头一到,铁定第一个发落他!”

这边几个人议论纷纷,丘国雍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喝茶,手里拈着一块点心慢慢品着。此前老安就提过昔日管厨丘方家的女儿九娘得了楚胖子举荐,在这彩云楼中做事过活,他心里除了感慨,还有说不出的酸涩。因为节省开支,这些年家里的下人几乎都裁撤了一个干净,可如今想想,那些送出去的钱根本就是连个水花都没砸起来。

他们真是糊涂了,永乐年间的勋贵何等声势,连勋贵都做不到的事,何况中官?

“提督市舶司张公公到!布政使张大人到!”

听到下头高唱一声,满楼坐着的商人们顿时齐齐站起身来,又一个个跪了下去。正好在楼梯口的某个商人乍着胆子偷觑了一眼,只见张谦和张越竟然是身着相同的大红织金纻丝罗纱麒麟服,那胸前的锦绣麒麟以及两袖的仙鹤明晃晃的。恍惚间,他竟以为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直到上头传来免礼的声音,一群人层次不齐地起身,这才有更多的人看清了两人的穿戴。太监出镇动辄赐麒麟服是永乐朝就有的,可张越这一身却还是头一次见着。只有真正下了死力打听的人这才想起来,永乐年间,张越仿佛是获赐过麒麟服的。

只是,上头的两人却没有解答他们心头的这个疑问。落座之后,张越也不客套,便开门见山地说:“各位都是坊市街上接引番货的坐商,今日我和张公公请大家来,第一,是通报一下之前清查镇上码头的结果。人是已经都逐出去了,但想必你们心里有数,若是真正按照大明律,这广州西城大街上,就应该多上几十颗高挂的脑袋!”

这带着肃杀寒意的声音犹如寒风卷过似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身子僵了动弹不得。足足等了好半晌,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众人方才等到了张越再次开口。

“我知道市井之中奉送了我什么名声。我不是嗜杀成性的人,也不想每到一处便是无数人头落地,所以便认同了张公公的处置,不过是逐出去永不许再入码头,不许商家收留而已。估值抽分课税,原本是朝廷正项,若是单靠市舶司和市舶公馆派人,恐怕各位又要说什么不公。所以,今天我来,就是要宣布几条新令。”

之前的警告让众人心里一缩,刚刚的这新令两个字更是让众人心里一紧。此时此刻,几十双眼睛都落在了张越身上,就连丘国雍也不例外。他甚至没注意到,张越身边的一个小厮正死死盯着他,目光几乎就不曾移开过。

“第一,既然朝廷已经不禁私船下海,那么,海商便是海商,坐商就是坐商,既然出海与番国交易,就不得在坊市街接番商的货。若是有逾越界限的,哪怕到时候海商的引凭发下去,官府也一定会收回!”

说到这里,张越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旋即又扫了众人一眼:“第二,估值的事情,以后不再是市舶司或是市舶公馆一口说了算。设官牙行,各海商坐商只需缴纳保证金一千贯,就可派一人入行,不得多人。但凡有船停靠,无论本国船还是番船,都由官牙行派人核货,与市舶公馆的书吏一同估值抽税,市舶司会请第三方每年审核账目,若有偷逃者没收之前的出资,并以十倍计罚。从前坊市街虽有联盟,却都是一盘散沙,所以这具体章程你们自己定。”

这第二条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楼上愈发鸦雀无声。张越也不等着众人回答,又看向了一个角落:“本司暂时只提这么两条,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自个商量好了再说。但有一件事虽说是题外话,如今却不得不提。先头水灾之后有奸商囤积居奇抬高米价,本司念在灾后事务繁杂,又要安抚人心,也就没有处置。本待晓谕之后待其悔过自新,谁知道按察司都司刚刚报来了一桩大案!原来这还不单单是发灾民财的粮商,还是把因灾流离失所的我朝子民卖到海外的人贩子!抬高粮价不过是奸商行径,但这贩卖人口却是天理难容!”

原本已经定下心来的众人陡然一惊,有知道底细的立刻扭过了头,瞧见那徐正平虽然屁股挨着椅子,身子却已经有些瑟瑟发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哪里还不明白这一回某人是要倒霉了。因徐家自来就以为有后台,霸道得很,众人乐得看笑话,竟是没有一个人出身。

“徐正平,本司说得可有错?”

这突然的点名一下子让徐正平跳了起来。站起身的他见四周愣是没有一个人替自己说话,只得使劲咬了咬舌头,强力迫使自己镇静了下来,这才深深弯腰道:“大人,草民不知道您所言何意。草民一向只做正经生意,云南黔国公,贵州镇远侯,全都和草民有生意往来。”

“黔国公?镇远侯?”

张越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随即便笑了起来:“你和哪位勋贵做生意,这不关我的事。你是想着黔国公镇远侯镇守边陲劳苦功高,若是被牵扯了进去,你就可以平安无事了是不是?你也不想一想,黔国公镇远侯何等人物,你这等市井商人顶多便是和两府执事家奴有些联系,难不成你还敢把你私将人口出境的罪名牵扯到这两位顶尖勋贵头上!来人哪,去请都指挥使李大人,按察使喻大人!”

都指挥使李龙之前那场灾后平粜中大大赚了一笔,虽说及不上几千两黄金的利益,但那钱来得干干净净,张越又答应把他讹诈商人黄金的事情撸平了,他自是暂时心满意足;而按察使喻良拿到了秦怀谨供述出来的真实受贿名单,立马连同巡按御史一同往上头奏了一本,尽管如今朝廷尚未有明确回文,但京里已经有人给他捎过话,都察院大佬颇赏识他。如今李龙从那一晚上的抄没中又弄到了不小的一笔,喻良眼看能侦破大案,因此两人都是志得意满。

此时一前一后上了楼,瞧见张谦和张越身上那一模一样的麒麟白泽服,两人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喻良毕竟自诩清流,很快就醒觉了过来,因此笑吟吟地对张谦张越拱了拱手,这才在张越身旁立定,轻描淡写地从自己的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纸来:“本司掌管通省刑名,若不是张大人提醒,险些漏过了一场大案。三年之中,徐氏贩卖闽东粤西等地好人家儿女共计三百四十五名,平均每年超过百人,真是闻所未闻!李大人,查抄毕竟是你去的,你也说说。”

身材魁梧的李龙身穿盘领右衽小独科花狮子补子的大红纻丝袍子,腰束花犀带,头上却没有戴乌纱帽,而是玛瑙顶子的梁冠,往那里一站便是威风凛凛。他冷冷瞥了一眼那个抖得如筛糠一般的徐正平,这才声若洪钟地开了口。

“本司得报有奸人在佛山镇一宅院内,便亲率精兵两百前去查探,一举解救男女二十三人,其中有奸顽三人拘捕,当场格杀。如今人犯都已经交给了喻大人,下了臬司大牢。本司从西宁调任这儿也有一年多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抗衡朝廷官兵的,这倒还是第一次。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的声音原本就大,这一吼更是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都指挥使司管辖的是通省驻军,并不管政务,商人们此前都不曾和这位打过什么交道,甚至就连此前得知都司冒险借出卫所屯粮,他们也只是以为张越不过是用什么法子说动了这位都指挥使——毕竟,不少人都知道这位同样起家于靖难的都指挥使最恨的就是不得一个爵位,和张家也没有多大关联,所以根本不用买张越的帐。可是,如今此人的态度分明是和张越站在了一条线上,这怎么可能?

扑通——

徐正平终究是招架不住这一波又一波的突袭,一下子瘫软在地,徒劳地喃喃蠕动着嘴唇,却是谁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直到两双大手从背后穿过,一把架起了他的胳膊,他才陡然惊醒了过来,蹬了两下脚发现挣脱不掉,连忙大声嚷嚷道:“小张大人,广西大藤峡还在用兵,我是镇远侯的小舅子,多有资助粮饷,你若是拿了我,那边用兵有什么岔子,你拿什么向朝廷交代!”

“堵上他的嘴!”

张越狠狠一拍扶手,厉声吩咐了一句。等到那叫嚷变成了无法出口的呜咽,那人影也被人拖了出去,他这才冷冷看了众人一眼。

“诸位,我刚刚已经说过,不想每到一处就闹得满城风雨,所以还请你们好好自省,不要做出触犯朝廷律例的事情,自然有的是日进斗金的机会!”

镇远侯顾兴祖乃是总兵,平定瑶乱就会收兵回朝,他却在广东,又有什么相干?

第七百三十五章 乱纷纷

尽管如今已经是九月,但广州只不过温度稍降。午后未初是一天最热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斜下来,过往路人走在石板路上甚至会觉得烫脚,因此无不是加快了脚步。各家店铺前早有伙计拎来了一桶桶的井水往地上泼水浇洒,几瓢下去,就能看到石板路上水汽腾腾。彩云楼旁边的树荫底下,一长溜各式各样的黑油车厢马车整齐地停着,又有好些各家的下人在那儿一边摇扇子一边聊天,都在议论楼内发生的事。

商人多金,下头人却是不敢乱花钱,此刻多半是在车辕或是车旁边的阴凉地休息,花一个铜板买上一碗凉茶解渴,正对着彩云楼的茶馆反倒没几个人。由于天气太热车中坐不住,琥珀也和同来的彭十三一块,在这里找了个角落位子坐着等。做了男装打扮的她看上去肤色微黄身材瘦削,并不起眼,再加上有彭十三这一条大汉在旁边凳子上一坐,她自然更是少人注意,可以安安心心地瞧着外头动静。

一壶茶已经冲得味道极淡,对面的彩云楼终于有了动静。就只见大门口处三三两两的商人出来,有的面带笑容,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心有余悸,却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琥珀仔仔细细地盯着一个个走出来的人,旁边的彭十三却低声说道:“不用着急,人还没出来。若是夹在这么一大堆人里头,惊鸿一瞥怎么能看清楚?放心,人出来时我提醒你就是,绝不会错过。”

“多谢彭大哥。”

琥珀点了点头,放在桌子下头的双手却不知不觉紧紧攥成了拳头。当年家中上下并不齐心,她和那些叔叔伯伯也说不上真有什么深厚的亲情。只是多年独身在外,那种思念的感觉却一丝丝缠绕在心头。又等了好一会儿,已经有些恍惚的她陡然之间听到耳边传来彭十三的提醒,立刻抬起头往外望去。

她一眼就认出了身穿麒麟服的张越,在他旁边,赫然站着一个五十出头的老人。由于是背对着,她只能看见对方身穿一件宝蓝色的袍子,瞧着身材消瘦,斑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只过了一会儿,那人便转过了身子,因大约是对着阳光的缘故举起手遮了遮,又对着不远处叫唤了一声。直到这时候,她才看清了那人酷似祖父的眉眼。只是,比起当初那位不怒自威的威严老者,对面那人却显得一脸凄苦相。

就在琥珀看得目不转睛的时候,对面的老人忽然往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尽管只是短暂的目光相对,她仍是吓了一大跳,直到对方仿若未觉似的登上了过来的马车,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旁的彭十三看到张越冲自己点了点头,又反身进了那座酒楼,这才对琥珀说道:“既然瞧见了,咱们先回去吧。既然都已经到了这里,就有的是相见的时候……”

“不,以后我不会再见他们了。少爷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不过是一个念想而已,等有机缘回乡给母亲扫了墓,我便可以放下以前的事,安安心心过我自个儿的日子。我如今终于明白了,人不能总想着以前,就是已经到了天上的我娘,看到我如今的样子,也应该能放下心事了。”

见琥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那笑容既有如释重负,也有欣慰满足,更有说不出的喜悦高兴,彭十三不禁愣了一愣。他虽说不入内宅,但琥珀的脾性总是知道一些,就连灵犀也叹息过琥珀的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如今她能够笑得这般轻松,足可见是真的放下了这桩事情。

彩云楼上一场鸿门宴,张越突然发难拿下了徐正平,这顿时在广州城内引来了一片哗然。一时间,街头巷尾热议纷纷。徐家这十几年来隐隐为粤中首富,这生活豪奢自不必说,每年抬进徐家大门的花轿就曾经是民间津津乐道的话题。虽说朝廷对于娶妾等等有明令,可就是王公贵族也往往逾数纳妾,民间自然此风更盛。按照坊间好事者计算的数字来看,这些年徐家几乎是每年都有一两回抬花轿进去,老爷纳妾少爷娶小,这花钱几乎如同流水。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徐家大宅要换主人喽!几十年前,这房子是叶家的,后来归了夏家,夏家之后,徐家又占据了十多年,以后不知道又要归哪家有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