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墙上贴官府公审告示的差役听到后头百姓议论纷纷,嘴里便吆喝了这么一句。转身好容易钻出了人群,又有人围上来打探消息,他便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徐家如何我这个牌名上的人怎么会知道?只不过,光是为富不仁四个字,他们家就该死了!今年暂且不提,从前他们哪一回不是在灾年荒年抬高粮价,甚至用粮食低价吞了乡民的田产,更不用说把咱们大明朝的子民挑上年轻貌美的卖到番国去了!现在是老天有眼,派下来一位霹雳手段的张大人,总算是能收拾他们了!”

民间如此讨论,官面上的人对此也自然是深感震惊。尤其是布政司的那些参政参议们,意外之余更觉得心悸。原本是想着张越就算再有手段,初来乍到也干不了什么,轻轻巧巧就能架空了,谁知道这一场暴雨水灾过后,大权却是渐渐给人完全抓了过去。如今都司臬司赫然都是听这一位的首尾,他们这些属官还能怎么蹦跶?

泊水厅内,眼见得一个小吏扶着右布政使项少渊进来,几个人都围了上去。徐涛摆摆手示意那小吏退下,竟是亲自搀了项少渊的右手,等把人安置坐下,这才叹了一口气:“若不是项大人这病拖了这么久不得好,此事咱们也不会自始至终只得旁观,想插手也插不上。这么大的事情,外头无数人递话打听,我竟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才好,难道你真的要保徐家那么一个为富不仁的本家?”

“项大人这话从何说起,你是知道的,那是他们自个攀亲,我从来不曾认过。”

“可你也没有否认过!”项少渊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见徐涛讪讪地低下了头,其余人也都面面相觑,他就正色提醒道,“我当时就对你们说过,那些商人不过是指着你们开方便之门,全都没安着好心,你们就是听不进去!我这个病人在广东已经干了好些年了,布政使也已经当了三年,每每想打压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你们倒是会胳膊肘往外拐。如今看来,张大人比我手段高明,这该打该抬他比我有分寸。都消停些,不要给自己惹事。”

虽说几个参政参议各有各的不服气,但如今却不愿意顶撞了项少渊这个还能庇护一二的大伞,于是少不得唯唯诺诺应了,徐涛又赶紧岔开话题。说到布政司如今能管着市舶司,众人都是喜笑颜开,就连项少渊也颔首点了点头。

“有了张公公那句话,今后咱们布政司也能宽裕得多,不用修个贡院还要去求爷爷告奶奶,看那帮子奸商的脸色!”

“诸位大人,京中转来内阁公文和皇上朱批,还有广西总兵官镇远侯命人送来的公文。”

一听这话,泊水厅中的众人全都站起身来。项少渊微一沉吟就吩咐门外人进来,待接过那两封函件之后,他随手把镇远侯顾兴祖的公文急递撂在桌子上,正打算动手拆阅那封京里来的公文时,突然停住手问道:“张大人还未回来?”

“是,张大人自正午前应张公公相请去了市舶公馆,如今还没回来。”

听到这话,项少渊方才拆开了那封公文。郑重其事地双手取出那一叠纸笺,他便一如从前那般将其一张张地摊在了桌子上。旁边的参政参议们都凑上来瞧,等看清楚上头的内容,顿时有人忍不住低呼了一声。等到众人全部看完,领头的项少渊方才对他们冷笑道:“瞧见了没有,市舶司提举李文昌那是咱们这儿有名的硬骨头,而且那上书还得到了内阁黄大学士的支持,结果皇上的朱批还不是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皇上对张大人实在是太偏信了一些。”

也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屋子里的众人心里都暗暗赞同。可想到张越之前功劳无数暂且不说,单单是护着朱瞻基回京,又定了汉藩之乱,纵使他们不服,也没法辩驳其他话。收好了内阁转来的李文昌上书以及相应的批注和御批,项少渊这才打开了镇远侯顾兴祖的公文急递。这一份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只扫了一眼头一张,他立时勃然色变。

“荒谬,这怎么可能!”

其余几个参议参政看完之后也都是吓了一跳,徐涛更是气急败坏地说:“镇远侯怎能凭一个叛逆之言,就下这样的定论?广西瑶人叛服不定这已经是多少年了,可自从琼州府开始以峒管黎之后,咱们广东就一直都是太太平平。瑶人和黎人勾结,这从何说起!镇远侯还说要请命带兵过来,这大军过境,钱粮耗费无数,怎能听这片面之词就如此莽撞?”

“项大人……”

见人人都看着自己,项少渊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闭上眼睛休憩了好一会儿,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派人去给张大人报信,把事情先告诉了他,若是张公公能得知则是最好。事关重大,琼州府黎人毕竟也不是铁板一块,内中争夺峒首等等杂七杂八的纷争不在少数。要是真的大军开进琼州府,没有事情也会惹出事情!”

市舶公馆既然在药洲,自然是水网密布之地。后院引了药洲活水文溪,因此倒有些临水园林的意味。这会儿后院的水榭中,张越和张谦正在对坐听曲,前头临水平台上,几个男女正在演唱全本西厢记。字正腔圆的曲调从一男一女两主角口中婉转流出,张谦时不时和着曲调打拍子,奈何张越对这类东西并无多少爱好,虽陪着听曲,心里想的却是其他事情,那唱词腔调不过是转眼间就过去了。

“我则道这玉天仙离了碧霄,原来是可意中来请醮。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

第四折听完,张谦摆摆手屏退了戏班子众人,忍不住又唱了一句,这才对张越笑道:“你是日理万机的人,跑到这儿却陪我听了这么老半天的戏,可是觉得没意思?这些东西都是好的,当年太宗文皇帝深为喜爱不说,就是当今皇上也是极爱此类。已故周王千岁那是行家了,就是如今刚刚袭封的那位周王千岁,也一样是深爱此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外加这一个戏字,你至少都得占全了,以后回京无论是入部堂还是内阁,人情往来就都过得去了。”

知道这话没错,张越应了之后就谢了一声。朱瞻基虽说不如历史上那位道君皇帝那般书画双绝鼎鼎大名,但如今相处久了,他仍是领教了这位天子的诸多绝艺。琴棋暂且不说,书画诗词等等却是常有佳作,带挈得他应和作答也很有长进。只是他昔日也曾陪着老祖母王夫人等等听了十几年的散曲杂剧,可也没能培养出什么爱好,要真正欣赏这些恐怕是难能。

“张公公,如今贡院和码头都在修,因官牙行的保证金已经交了上来,乡间水利我也已经拨了银子下去,今年因田土被淹而生活无着的民众都安置了。好在受灾的州府都是四季无冬,哪怕是到了腊月也不用担心酷寒。”

他是广东一省的父母官,说这些不过是起个头,下一刻他才真正说到了要点上:“计算日子,郑公公的宝船大约就要下来了,虽说那些商户不少都打算出海,但一时半会弄船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说,今年年底的第一笔,恐怕得是咱们市舶司自己筹备的货物。我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上去,江南织染局的东西今年必定是上供宫里,所以刘家港必定是空船起航,连瓷器压仓恐怕都难。所以我已经下令,从佛山调丝绸、陶器、中药丸剂散剂等等,随时准备出海。如今布政司是差不多掏空了,所以想请张公公替我担保担保。”

“哈哈哈哈,好你个元节,竟然是打我的这个主意!”张谦虽是大笑,心中却飞快地盘算了一番,最后点了点头,“也罢,这事情我帮你。做成了这一笔,接下来三年之内,哪怕是市舶司无片板下海,所得也决计是足够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 猝不及防

办成了事情从市舶公馆回到布政司衙门,张越就得知了来自京城的公文御批以及镇远侯顾兴祖的行文。市舶司提举李文昌上书言事他并不感到奇怪,毕竟,从之前打交道的情形来看,这就是一块死硬的石头,要让此人不说话决计不可能。好在朝廷中虽说也闹了一阵子,终究开海一事是永乐皇帝朱棣就定下来的,宁波市舶司这几年也颇有收获,因此最终没闹腾出什么太大的风波来。可是,镇远侯顾兴祖这是什么意思!

他和项少渊以及一众参政参议很是商量了一阵,最后便由老成持重的项少渊亲自行文,左参政徐涛润色,将此前的事由明细解释清楚,这才命差役火速送往广西。待人一走,项少渊又提醒了一句:“张大人,广西但有乱事,向来都是镇远侯征讨,较之已故夏国公,他用兵狠辣犹有过之。此次他平了覃公旺等叛逆,一口气就杀了一千多人,不可小觑了他。”

“多谢项大人提醒。”

从内仪门入了自家官廨,张越的眉头自然是拧得紧紧的。他原本并不打算大刀阔斧,奈何有人不识相又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他的底线,他若是再袖手旁观,那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而且,他和京城勋贵打过不少交道,这些人喜怒往往都在脸上,不会玩阴的那一套,谁能想到,镇远侯顾兴祖竟然不声不响祭出了这么一招杀手锏!

“爹爹!”

听到两声清脆的声音,张越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屋子。此时上来叫人行礼的正是自己的一双儿女,正中的圈椅上则是坐着父亲张倬。他笑着冲静官和三三点了点头,又上前去给父亲见了礼,这才问道:“怎的不见娘和绾儿她们三个?”

“琥珀正在照应秋痕,灵犀也在一块。至于你娘和你媳妇……都司李都帅的夫人今日生辰,你娘带了你媳妇项夫人去道贺了。因你成天忙得脚不沾地,这又不是需要你操心的大事,她们也就没对你说,我又让人备办了一份礼,也就差不多够了。你是一省布政使,虽说不需要逢迎打点什么人,但都司臬司的主官自己和家里人的生辰喜丧,包括下属那儿的人情往来,你媳妇都一一留心着。”

张越原以为远离京城,就能摆脱那些贺不完的生辰吃不完的喜宴吊不完的丧事,此时听父亲一桩桩一件件数着那些必须的应酬,他忍不住一个头两个大,又叹了一口气:“我这些天公务应酬多,竟是不知道娘和绾儿也一样脱不开身。”

“你娘不过是偶尔为之,毕竟,需要她出面的时候不多,李都帅终究是比你高一级,她这才随着去了。她是最不耐烦这种场合的,早上临走的时候还抱怨了老半天。”

张倬想起孙氏那会儿出门雍容华贵却又满脸别扭的样子,一时哑然失笑。原打算让乳母把孩子带下去,但想着张越一天到头没多少时间和他们在一块,于是就只吩咐乳母丫头退下,留下这一双小家伙,这才问道:“佛山镇的事情我已经联系妥当了,张公公怎么说?”

张越言简意赅地把张谦的话转述了一遍,又解说了刚刚回衙之后得到的两个消息,末了才苦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李文昌的事情暂时可以搁置一旁,他一个官卑职小的市舶司提举,而且也算正人君子,顶多锲而不舍再上书而已。可是,镇远侯这边的公文分明是借此施压,若是我执意要究徐家的罪,莫非他就打算拿着这个由头带兵过来?这简直荒谬!”

“爹爹不生气……”

正恼怒的张越忽然感到一只软乎乎的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顿时愣了一愣。低头一瞧,见是女儿正眨巴着眼睛看自己,他这才想起刚刚是把三三抱在了膝盖上坐着。顺势托着她做好,他忽地发现静官小大人似的端端正正坐在小杌子上一动不动,又觉得有些好笑。

张倬也瞧见了这一双小家伙的样子,便微微一笑道:“这是你媳妇的规矩,静官已经不小了,这背诗认字之类的不提,坐功却需练起来。至于三三还小,但却很会察言观色,平日你娘稍有不高兴的时候,她也常常这么抚慰……说正事,镇远侯顾家的事,我倒是从沐驸马那里听说过一二。”

建国勋贵和靖难勋贵加在一块,大明朝的勋贵家族自然很是可观。外人往往以公侯伯以及分封时间认高低,但圈内人却知道,爵位高低和圣恩轻重却是不一样的。顾兴祖是二代勋贵,祖父又是归附之后没怎么参战的降臣,他原本在列侯之中只是处于末位。但贵州一直是顾家镇守,从上到下几乎都在各卫所当军官,如今朝廷不想再多一个如沐家永世镇守云南的家族,所以顾兴祖在永乐末年才会随同押运北征。

解说了这些,张倬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说道:“顾成九子,长子早死,顾兴祖又袭封了爵位,其余的人不过是依旧日功劳袭封指挥使乃至于千户等等的官职不等,但因为顾成留下了祖训,一大家子仍在一块生活,其中多半都在贵州各卫所和千户所。朝廷要调的不单单是一个顾兴祖,而是整个顾氏,所以,在贵州以外的财路,对顾兴祖来说自然异常重要。沐家在云南实际占的土地不下于数万顷,多半都是没有田契的,顾家在贵州也是一样。若是这么一回去,不但一下子少了众多田地,以后一大家子的吃喝嚼用怎么办?”

张越无意识地搂紧了女儿,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在他看来,我断的不仅是他的财路,恐怕还是他们的生路……果然是狠辣的一手,他把覃公旺以下一千多号人全数斩首,大约也就是绝了我对质的想头。只要他手中有白纸黑字画押的口供,就能名正言顺到广州兴师问罪了!”

他突然放下三三,又霍地站了起来,冷冷地说,“人都道我杀起人来毫不手软,又是屠夫又是杀头,他这个真正经历过战阵的武将却是根本不怕这些。比起我奉旨杀人,他这一砍就是千余人的脑袋,我和他相比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恐怕也是想告诉我,若是比杀人,我远逊他十倍百倍!”

张倬沉吟不语,张越默然而立,而三三已经是一溜烟跑到了静官旁边,仿佛受惊似的看着两个突然就不说话,脸色又变得很是可怕的大人。而静官任由妹妹拽着自己的衣角,迷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用力咳嗽了两声。这清脆的声音顿时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张倬张越父子恍然惊醒,这才看见一双金童玉女满脸无辜地看着他们。

“留着他们原本是想让你多亲近亲近孩子,如今可好,你竟是在他们面前杀气腾腾的!”张倬招招手把静官叫了过来,笑着说道,“好一个机灵的孩子,知道什么时候出声惊醒咱们!好了,今儿个你爹爹心情不好,你和三三且去哄哄他!”

看到静官点点头就拉着三三跑了过来,耳边一下子全都是稚嫩的童音,张越只觉得起初被败坏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感激地瞧了张倬一眼,他再难摆出父亲威严的架子,面色柔和了许多,竟是有些希望这种温情时刻永远不要结束。

一大清早,广州知府衙门门前就热闹了起来,一整天府院街都是前来看审案的百姓。尽管人是张越在彩云楼上拿下的,按理布政司理问所可以直接问此事,就是交由臬司去办也行,但兜来转去,这事情却还是落到了知府衙门。李知府倒是有心让陆推官出面去顶,奈何昨天三司衙门就派人传来了消息,道是都司、藩司、臬司主官全都会到场,就连市舶太监张谦也会亲自来。于是,他不得不亲自上场,原本那一丝被人当做替罪羊的担心倒是消减了许多。

尽管如今已经不是广州最热的时候,但人挤得多了,大伙儿前胸贴后背,自然是热得火烧火燎,彼此之间的推搡更不在少数。因着看热闹的人多,奉命前来弹压的差役自然也是满头大汗。这些拎着鞭子的汉子来回穿梭于街道两头,但凡漏头就是没头没脑的鞭子抽过去,嘴里全都在不停地吆喝。

“退后退后,否则挨鞭子可别怪老子!今儿个来的大人物多,要是到时候惊了那些个大人物的驾,那可就不单单是一顿鞭子那么简单了!他娘的你还往前挤……”

骂骂咧咧了一阵子之后,眼看街口还有人群不断地涌进来,这个干了十几年差役行当的老油子不禁急得满头大汗,手上的鞭子更是重了两分,这下子,原本只用来恐吓的鞭子顿时打实了,人群中一时传来了两声惨呼。有了这一遭教训,身着短衫的百姓这才偃旗息鼓,但仍是有无数人翘首看着府衙和街口。

“来了!”

随着一个差役的声音,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在差役的弹压下安静了下来。须臾,自李知府以下的所有府衙同知通判推官等等官员全都出了衙门,整整齐齐地站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头。没等多久,众人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十几骑人风驰电掣地拐进了巷子,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在衙门前头齐刷刷地勒马。

一声叱喝之后,后头十几个亲兵打扮的汉子利落地滚鞍下马,其中一个快速奔到了第一匹马前头,一手牵了缰绳。这时候,高踞马上的都指挥使李龙方才跳下马来。手提马鞭的他眯着眼睛瞧了瞧正门上的广州府衙四个字,旋即对迎上前来的府衙诸官员矜持地点了点头。

骑马的李龙尽显武官本色,而紧随其后抵达的则是张越项少渊的凉轿,再接着方才是市舶太监张谦和按察使喻良。张谦的姗姗来迟无人敢说什么,但三司之中排在末位的喻良却落在后头,不免让府衙诸官有些犯嘀咕。

早堂办公,午堂审案,这是向来料理公事的规矩。午堂从巳时开始,此时已经是辰时三刻,自然是预备升堂的时候。由于今天来的全都是上官,因此府衙的正门仪门等等一色大开,顺着仪门内的宽敞甬道,众人从外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月台上的公堂,眼力好的甚至还能看清两排差役手中的水火棍。只是,眼下最热的话题却是,这一次受审的徐正平究竟怎么判。

就当人们有的说绞刑,有的说顶多是打板子,有的说枷号,如是等等争论不休的时候,府院街西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中间甚至夹杂着一声差役的惨嚎。围观百姓们正诧异着,原本很是光亮的西街口牌坊下忽然被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堵得严严实实。还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东街口也是堵上了这么一拨人。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形,围观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

于是,当一骑绝尘而来,径直到了府衙门口大喇喇地下马时,门口拎着鞭子维持秩序的差役们立时围了上去。就在一个年轻气盛的捋起袖子要上前质问的时候,马上下来的中年人却是看也不看他们,冷冰冰地说道:“广州知府何在?本爵亲至,他们就不知道迎一迎?”

这听着并不起眼的本爵二字顿时让一群差役全都目瞪口呆。老半晌,方才有一个老成持重的越过众人上前,恭恭敬敬地叉手行了个礼,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请恕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请问您是……”

“本爵镇远侯,前来广州府公干!”

一听镇远侯三个字,别说是一众差役们,就连周遭的百姓也都大吃一惊。打量着这位自称镇远侯的中年人身上平实无奇的石青色袍子,普普通通的快靴,敲上去丝毫不见气势的容貌,那个问话的差役虽说仍不敢全信,但却更不认为别人会这么到府衙门口冒充勋贵,于是一时间只觉得脑袋发胀。转过头瞧了瞧府衙深处的公堂,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扭头回来正打算解释解释,却不料旁边这位自称镇远侯的中年人已经是大步越过他朝府衙大门走去。

第七百三十七章 水下激流

广州还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京城却已经是准备柴炭预备过冬了。自从入了九月以来,往年秋季下雨不多的京城一连下了好些天的雨,不少房子不结实的人家不得不冒雨往屋顶上垫油毡等物,而宫中则是已经给年纪大的老一辈妃嫔准备了火盆。虽说张太后的身体向来强健,但在朱瞻基的吩咐下,专供取暖的红萝炭也已经提前送进了仁寿宫。

这天恰是朱宁进宫,陪着张太后礼佛,又用了点心,才说了一会儿话,便逢胡皇后和孙贵妃一同来问安,她自是连忙站起身来见礼。张太后吩咐这一后一妃坐了,又对朱宁笑道:“她们都是你的晚辈,我知道你谨慎,可这儿只有自家人,不必这么拘礼。来,到我身边坐。”

朱宁见张太后指了指榻边的一个坐垫,便只好挪了过去。因见不过是闲话些家常,她也就一面接话,一面想着明日在周王公馆的祭拜,不知不觉就有些走神。忽然,她恍惚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通报,立刻一个激灵回过神。果然,她才随着胡皇后和孙贵妃起身,就看到一身家常便服的朱瞻基笑呵呵地进了屋子。

“这早晚正是处置政事的时候,怎么忽然到了我这儿来?”

“内阁今儿个人齐全,再加上事务不多,母后又吩咐过大小事务尽管让杨东里他们拟票,儿臣难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来陪母后叙叙话。”朱瞻基任由随行的王瑾上来替自己解下那件石青姑绒披风,摆摆手示意后妃和朱宁不必多礼,这才上前向张太后问了安,随即在旁边人送来的锦墩上坐下,又笑道,“可儿臣着实没想到,母后这儿还有人解闷。”

“皇后是个孝顺孩子,再加上又有你宁姑姑,我这儿可用不着你。你如今是一国之君,虽说部堂有蹇夏,内阁也尽是贤良,武臣还有英国公,但你总不能事事交给他人,政务上头不能怠慢了。”说着说着,张太后便自然而然用上了教训口气,“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还很是沉迷于促织之戏,这成何体统?须知玩物丧志,你是皇帝,若是别人群起而效之又怎么办!”

张太后训斥天子,旁边的人自然是异常尴尬。胡皇后素来是善良温文的性子,这时候想要劝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孙贵妃见皇帝低着头唯唯称是,又想起刚刚张太后只提胡皇后和朱宁,完全忘了自己,心里自然是极其不舒服。此时,她一时按捺不住情绪,便赔笑劝说道:“太后息怒,皇上也只是政务闲暇,这才偶尔博戏,并不敢懈怠……”

“我不曾问你!”张太后突然冷冷打断了她的话,又沉声斥道,“你是贵妃,侍奉皇上乃是你的本分,其余事情哪里有你插口的余地?好好学学皇后的温恭俭让,不要学古往今来那些灵巧善媚的奸妃!皇后,你是六宫之主,也需好好教导后妃女德女诫!”

说完这话,她看也不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孙贵妃,又对朱瞻基说道:“眼下只是辰时二刻,尚未到午时,皇帝还是回去处理政务,不用浪费时间陪我这个老婆子。阿宁,你不是正好要回去么,顺便送皇上一程。”

朱宁早知道张太后就是肃正严明的脾气,但此时亲眼见她这般不给皇帝留情面,心中也着实讶然。奈何太后之命违逆不得,她只好站起身来应了,陪着朱瞻基一同行礼告退。等到自宫前的汉白玉台阶下了月台,瞧见朱瞻基脸色不好,她回头瞧了一眼,见王瑾带着众宦官离得远远的,这才低声劝了几句。

“皇上日理万机确实辛苦,闲来就是博戏一二也并不为过。但太后一贯便是这严格的脾气,难免说话严厉了些。心是慈母心,只是担着天下,她嘴上脸上都不能露出来。”

原本是好心想来陪陪母亲尽孝道,却没来由遭了这么一顿训斥,朱瞻基心里自然是要多郁闷有多郁闷。此时听朱宁婉转相劝,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又苦笑道:“朕只是觉得,母后如今是一日比一日严苛,竟是比从前还要拘管得紧。朕何尝不知道勤政,但内外事务都有妥当的人去做,朕只要留心任用贤良,该决断的时候决断,难能逍遥一回也有错?不说这一次,就是之前母后刚得知朕让王瑾选了几只好促织,已经责过朕一回,就连王瑾也挨了几板子!”

“话虽如此,但皇上是天子,臣下若是以天下奉一人,难免投其所好。就比如这促织,若是让那些想要加官进爵的地方官知道了,往民间搜罗强健之虫,经内宦献给皇上,转眼间就会在民间引起莫大的灾难。皇上只是以此为消遣小戏,却禁不住别人妄自揣摩圣意。于是,就在您不知道的时候,这名声兴许就给别人败坏了。”

原本埋头走路的朱瞻基听着听着,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看了朱宁一眼,见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并不畏缩,他不禁笑了起来:“宁姑姑还是那脾气,说话入木三分,竟是让朕连反驳的理由都没有。王瑾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办事可靠谨慎,断然不会做出惊动地方的事。”

“王公公确实是妥当人,但若是别人以为他是靠这个得了圣眷,也依样画葫芦敬献,只谎称自己是偶然间捕来的呢?”朱宁一口把朱瞻基堵了回去,见他愕然之后又叹了一口气,她心中顿时有些不忍,“臣妾也知道为人处事当有劳有逸,只皇上是天子,无数双眼睛盯着,实在是难以得自由。稍有差池,就有人谏什么荒疏,太后也会责问教导。若真要博戏,皇上也得谨慎隐秘一些,莫要让人有可趁之机。”

听朱宁这最后几句话越说越低,朱瞻基一下子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虽说心头仍是因张太后责备有些不快,但终究比刚刚离开仁寿宫时的郁郁要宽解了许多。胡皇后木讷口拙,孙贵妃虽灵巧,也不是能说朝堂大事的人,张太后动辄便责以大义,因此这会儿一路走,他就渐渐说起了近来的那些疑难,朱宁虽答得不多,却终究让他轻松了不少。

“对了,你得空了不妨去英国公府坐坐。你和张越一家的交情极好,如今他妹子在英国公府,自然也就算不得外人。朕虽依言把他分派了去广东,可他要是在那儿安生做官不想回来了,那朕就难了。太后因为朕年轻,生怕朕一味任用年轻官员,平素提点了一次又一次,就连朕调了年轻的翰林庶吉士充填六部都察院都觉得不妥。别人资历不够,他的资历却是够了,有朝一日回来,总能让……还有,英国公……”

沉吟良久,朱瞻基最终还是把实情撂了出来:“英国公请辞中军都督府都督的奏折朕已经驳了,他又上了第二次,朕如今留中未发。你且去探望一下英国公,就说朕离不得他,他既然请辞中军都督府都督,还请不要忘了朝夕侍左右谋划军国大事的职责。”

这离不得三个字听着真切,但朱宁的心却是一跳,愣了一愣才答应了。等到送了朱瞻基回乾清宫,她少不得一路顺着天街甬道从东华门出宫,心里却反反复复思量了开来。路过文昭阁的时候,她不合瞧见了正抱着一大摞奏折往这边走来的黄淮,连忙停住了步子。

“黄大人。”

“陈留郡主?”

黄淮看到朱宁,要行礼却又腾不出手来,于是便躬了躬身。一个是阁臣次席,一个是宗室郡主,平日并无往来交情。此时打完招呼,见朱宁颔首示意就要离去,黄淮就打算走,才一迈步就听到后头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

“哎哟,黄大人,这么一大摞东西,您也不叫上几个奴婢拿着,这一趟往乾清宫可是老远的路,这天眼看又阴了!”匆匆忙忙跑上来的王振埋怨了两声,就吩咐左右的宦官上去接过黄淮手中的奏折,又满脸堆笑地说,“正好咱家顺路往乾清宫去奏报内书堂的事,还能帮您分匀一些。这内阁直房可是派了好几个人在那儿,怎得就知道偷懒?”

见黄淮只是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知道这位内阁学士对中官素来冷淡,王振也不以为忤,又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朱宁跪下行了礼,因见她摆摆手并无二话,这才送了杜桢往后头长安门而去。等到他走了,朱宁才把后头一个仁寿宫的小太监叫了上来,因问道:“我回来这段时日,一直听人说皇上设内书堂,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在仁寿宫行走,自然是头等伶俐的,忙笑着解释道:“回禀郡主,这是皇上的德政。皇上说,太祖皇帝不许宦官读书认字,但却又选精通书算的小内史监典簿掌文籍,足可见粗鄙之人不堪使唤。尤其是如今皇上命宦官呈送内阁机宜文字,若是不识字,更是会耽误事情。于是,皇上便决定正式设内书堂,选那些十岁左右的小宦官到内书堂学习文字。小的是没那个福分,否则兴许还能多认两个字。”

朱宁若有所思地望着王振送黄淮而去的背影,随即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皇上建了内书堂,太后和朝中部阁大臣可有异议?刚刚那位王公公据说识文断字,大约在内书堂教书?”

“太后原是说祖制如此不可擅改,但皇上说太祖皇帝禁令原本就不是只许不通文字者为内侍,再说,教内侍识字也是从永乐年间就有的,太后思量下来也就答应了。至于部阁大臣倒是谏劝了几句,但不是什么大事,因见皇上主意已定,也就没有再劝。倒是听说御马监刘公公海公公等几位资历老的公公劝过,但皇上一概不听,事情也就这么定了。至于王公公,因进宫之前教过书,如今在内书堂当教谕,不过真正主管的是翰林院一位修撰。”

虽说之前王振一路护送自己进京,但朱宁素来不喜用太监,再加上那是宫里的人,自然是敬而远之。回宫之后和她打交道的多半是王瑾范弘刘永诚一流,王振还排不上号。但是,瞧见他今日逢迎黄淮的毕恭毕敬,她总算明白了当时大哥朱有燉为何有将王振留下之意。

这样识文断字却又小意低微的人,原本就最是讨人喜欢不过。

朱宁的翟车停在东安门外,一路送行的那个小太监到了门口就被她打发了回去。就在她登车之前,就只见数骑人风风火火地疾驰了过来,就在她身前不远处倏地停下。为首的那人瞧了她一眼,旋即就立刻跳下了马,笑吟吟地赶上了前。

“郡主万安。”陆丰笑嘻嘻地行过了礼,觑了觑朱宁的气色就笑道,“咱家不过是奉命到宣府走了一遭,谁知道正好错过了您回京,正好就在这儿问安了。您毕竟是金枝玉叶的郡主,这进宫怎么就带这么几个人?回头您要出门但请告知咱家一声,咱家调几个锦衣卫校尉护送。如今这宫中人事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刘公公已经是去了南京接替之前的郑公公王公公担任守备太监,海公公奉命镇守宣府总管火器,咱家也是时不时地出外差……”

听着只是寻常逢迎唠叨,但朱宁毕竟是敏锐的人,须臾就听出了陆丰这弦外之音。淡淡地点点头谢过,她就在应妈妈的搀扶下上了翟车,放下车帘之前又冲着陆丰点了点头:“多谢陆公公好意,我如今不过是寄居京城,不用惊动太广。你是太宗皇帝钦定的东厂督主,但做好本分,其余的不用过分操心。”

直到马车疾驰着沿东安门出了长街,朱宁方才蹙紧了眉头。从永乐年间开始,中官逐渐得势,或出镇或出使或巡查地方,几乎和勋贵并重,但终究还有个体统。如今内书堂赫然以翰林为师,教授少年阉宦识字,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差不多相当于那些入馆读书的庶吉士。不但如此,老一代的太监们虽说离了中枢,可也是个个居于要职。

比起手握兵权的武官来,用阉宦制衡文官,确实容易得多!

虽说是女流之辈,犯不着操心这些,但思来想去,朱宁还是决定寻个妥当人提个醒。于是,她立刻对车前驾车的马夫吩咐道:“先不急着回公馆,去杜府!”

第七百三十八章 公堂之上

广州府衙和其他衙署一样,八字墙以内是第一道正门,穿过头一进院子,就是第二道仪门。所谓仪门,取的是“有仪可象”之义,不但新官上任必到此处下马,由迎接的属下迎入府衙,迎送上官也多半是送到此处即止。平日此门向来关闭,往来都是走的东侧便门,也就是仪门东配房。今日因来的全都是上官,这才仪门大开,守在这里的除了几个差役之外,还有一个跟随张谦而来,这会儿正满脸无聊的年轻宦官。

“原本在京师好好的,我又不是张公公亲信,好端端打发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用没人听得见的声音嘀咕了一阵,曹吉祥觉得身上一阵燥热,忍不住把袖管卷上了一大截。他是永乐末年进的宫,之前已有家室,但却只字不识一事无成。若不是某次偶尔瞧见中官奉旨出使朝鲜时那种招摇风光的样子,他也不会撇下妻子狠心割了那话儿入宫。入宫伊始,他倒是投了个好靠山,可眼看王瑾正当红的时候,却把他转送了张谦派到广州来。

“停下!”

就当他在心里腹谤张谦别人不收礼不说情不揽权的怪异行径时,耳畔却猛地传来一个差役的高声叱喝。扭头一瞧,他就看到了那个大步走上前来的中年人,还有不远处一溜小跑追来的一个老差役。见仪门处守着的几个人提起刀来簇拥到身边,他心中熨帖了许多,又眯着眼睛瞧、打量那人。见来人衣裳朴素,快靴和裤腿上还沾有星星点点的黄泥,他立时笃定了。

“公堂重地,谁敢乱闯!如今提督市舶司张公公和张大人李大人喻大人全在里头,若无大事就赶紧滚出去!”

自从盼到了京师的回信,镇远侯顾兴祖立刻带着一干心腹亲兵紧赶慢赶来到了这里,每晚上只有两个时辰歇在驿站,其余时刻都在赶路。此时此刻,饶是骑惯了马的他,也觉得双股隐隐作痛,脸色自然是极其不好看。冷冷瞧着这个大喇喇挡在面前的年轻人,他一眼就瞧出了那身低级宦官最爱穿的绢衣,待听到这尖细的口音,他不知不觉抓紧了手中的鞭子。

“滚出去?你不过是一介奴婢,在宫中连个品级都没有,居然敢教本爵滚出去?”

曹吉祥在宫中年限太短,王瑾那时候也只是东宫的人,所以他自是没法认齐全那些要紧的贵人。此时听到本爵二字,他立刻唬了一跳,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尊驾是……”

“本爵镇远侯!都道张谦驭下最严,想不到却是如此管教的!”

顾兴祖冷哼一声,旋即就越过曹吉祥昂首阔步进了仪门。赶在他之前,一个机灵的差役拔腿就往公堂的方向冲去,待到了那月台下头就高声嚷嚷道:“启禀诸位大人,镇远侯到!”

公堂上已经宾主落座押了人犯上堂,主审的李知府不过才问了两句,结果就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叫嚷打断了,心头自是气恼。可是,等他听明白这话的意思,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慌忙站起身来。不单单是他,公堂上的其他人也是纷纷起身,恰好对上了那个毫无顾忌迈入公堂的身影。虽说外头通报了镇远侯,但众人之中认识顾兴祖的,却只有唯一一个。

“哎呀,居然真是镇远侯?”

昔日顾成辅佐太子守京城的时候,张谦还曾经奉命陪侍,因此后来顾兴祖袭爵,他也与之打过几次交道,算得上半生不熟,此时笑吟吟地打过招呼之后,少不得向其余人介绍了一番。见果真是镇远侯,众人谁都不敢怠慢,纷纷上前参礼,而顾兴祖也一改刚刚在正门仪门的倨傲,面色稍稍松动了些。还不等有人发问,他就直截了当地撂下了一番石破天惊的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本爵刚刚肃平广西瑶乱和一干叛逆,恰好侦知了一条要紧的消息,所以派人八百里加急请旨之后就星夜兼程地赶了过来。不过,本爵之前就派人知会了布政司,想必诸位也应该心里有了个数目。怎么,如今这是在审案?”

顾兴祖仿佛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堂上跪着的那个人,又慢条斯理地说,“不管是什么案子,毕竟及不上叛逆大案。李知府,我且问你,先前尔等府衙官员在端午节珠江赛龙舟时遇刺,那些黎人刺客可曾招认过,说是勾结瑶人?”

张越和项少渊昨日才收到镇远侯顾兴祖的行文,而张谦也知道徐家背后有这么一位勋贵撑腰,但三人谁都没料到顾兴祖竟然来得这么快。至于其他人则是更摸不着头脑了,唯有李知府在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吓了一跳,旋即就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张越和张谦。

自打秦怀谨畏罪自杀,那三个刺客也已经“畏罪自杀”了,眼下怎么还追究这事?

见张越只顾着皱眉,李知府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您这是何意?”

顾兴祖见众人讷讷无言,不禁冷笑了一声。这时候,他的随从亲兵终于也赶了进来,双手呈上了一份油纸包裹的东西。顾兴祖随手接过了,往公案上举重若轻地一放,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本爵在思恩县一举斩杀覃公旺以下叛逆一千零五十余人,又审讯俘虏得到了这份口供。上头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这些叛逆和琼州府黎人峒首勾结,约定共举叛旗,事成之后则各据广东广西!事到如今,李知府你还要问本爵这是何意?”

堂下跪着的徐正平看着镇远侯顾兴祖身边的那一圈人,袖子里的手不禁紧紧攥成了拳头。自打那天佛山镇的窝点被人直接拔了,他就有了大事不妙的感觉,而原本那丝侥幸更是在彩云楼上张越当场发难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他看来,顾兴祖虽说是世袭勋贵,可广西管不着广东的事,就算有心挽回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可没有想到,这一位不但来了,而且还带来了这样的杀手锏。看来,自己家这个聚宝盆对顾兴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诸天神佛保佑,只要能度过这一关,我回去一定给所有道观寺庙送上供奉!

看到李知府已经是呆了,张越便索性走上前去,亲手解开了那一层油布。见里头赫然是一沓厚厚的纸笺,上头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就拿起来一张张快速翻阅了一遍,继而又递给了旁边的张谦。因见顾兴祖进来之后就不曾正眼瞧过自己一眼,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便接过话茬道:“敢问侯爷如何知晓府衙从前次刺客那里审问出的供词?”

顾兴祖盛气而来,再加上手中握着铁板钉钉的证据,再加上众人见到自己无不恭敬,适才他说话时便没有考虑太多。此时听张越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语病,他不禁皱了皱眉,又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藩台,你无须问本爵如何知道,只要知道确有此事编号!你无非是想在任上维持太平,但叛逆不除,日后广东若是乱了,你一样责无旁贷!”

张越虽然素来不喜欢硬顶,但面对顾兴祖这种居高临下的蛮横态度,他自是心头恼怒。略一思忖,他就反问道:“侯爷既然说琼州府的黎人和瑶人勾结,大约就是依的这几份口供?那下官请问侯爷,供出这些事情的人何在?”

“这些东西是覃公旺亲自供述的,他原本想用这些东西换一条活命,奈何朝廷律例森严,他乃是首恶,自然是斩首以儆效尤。倘若张藩台不信,思恩县令等等不少人都可以作证,白纸黑字,还有画押!”眼见张越一副油盐不入的架势,顾兴祖也有些不耐烦了,当即一字一句地说,“张藩台,你不要忘了,本爵挂的是征蛮将军印!”

闻听此言,堂上众人无不是悚然而惊。奉命征讨或镇守的总兵一律挂将军印,这是从洪熙年间方才开始的规矩。顾兴祖挂的是征蛮将军印,凡兵事便是节制广东广西两省,况且他此时用的是堂堂正正的理由,满堂文武竟是驳斥不了他。

“李知府,本爵最后问你一次,那三个充当刺客的黎人何在?”

此时此刻,李知府恨不得今日自个根本没出场。瞥了一眼张谦和张越,他只得咬咬牙一躬身实话实说道:“回禀侯爷,那几个刺客因晓得阴谋败露,下监不多日便在狱中自尽,如今就连尸体也已经丢在乱葬岗了。”

“自尽?他们谋刺朝廷命官,也许还是叛党,你广州府衙的人就如此不尽心?你这个知府就从此不闻不问,以为事情从未发生过?你这个知府拿的是朝廷俸禄,就这么尸位素餐,本爵要弹劾你!”

此前因为诸多事由而积下的无穷恼怒,顾兴祖这会儿一股脑儿全都发泄了出来。瞧见李知府满脸青白惶然无措,肩膀还在微微颤抖,他心中方才生出了一丝快意,又转头冷冷扫了堂上众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都指挥使李龙身上,口气愈发冷峻了下来:“李龙,听说你未得上命,竟然敢私调卫所存粮给藩司平粜?”

“回禀侯爷,下官……”

“卫所存粮乃是屯兵根本,莫要以为本爵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贪图逃澄粮食那点蝇头小利,竟然敢枉顾朝廷律令,你好大的胆子!”

眼见顾兴祖又掉头看向了喻良,竟是一个个发作下来,张越不禁心头大恼,正欲开口驳斥的时候,却只见一旁的张谦冲自己微微摇了摇头。只一沉吟,他就想起自己在拿到张谦送来的绳愆纠缪银章后,早就将此前赈灾的缘由始末详详细细写成了奏折呈递京城,此时决计已经到了御前,李龙调粮之事并不是什么隐秘,便忍住了没有开口。

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时候贸然冲突,这原本就不是他的作风。只不过,这位镇远侯大约是在永乐年间过得太舒坦了,之前又配了征蛮将军印,于是还以为如今是勋贵占据半壁江山那会儿,却也不想想这一圈耍威风下来究竟会得罪多少人!若是那个道貌岸然的理由真能成立也就罢了,若真是捏造,这儿谁能放得过他?

“好了,如今有更大的案子,今日这案子暂且搁一搁……”

“不能搁!”

就当顾兴祖发了一大通脾气,最后终于撂下了一句关键话的时候,却不防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众人转头一瞧,见是面色潮红的右布政使项少渊,顿时齐齐一愣。而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顾兴祖,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项少渊,声色俱厉地质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项少渊一路从知县知府爬上来,在地方上向来是压制豪强说一是一,但到了广东布政使任上,他还想故技重施的时候,却遭到无数掣肘,这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寸步难行,只数年间就豪情壮志全消不说,而且也落下了一身的病。这些日子尽管仍是未得施展之处,但眼看张越做到了几桩他没能做到的事情,他却渐渐有了精神,此时一发狠竟是丝毫不怵顾兴祖。

“公审徐正平私将人口出境,私相与番船贸易等事已经早就公告全城,如今在外等消息的不但有受害的苦主,而且还有广州府乃至于外地的百姓,此事若是拖延,则官府信誉何在?侯爷要咱们协同您处置叛逆大案,可以,这儿的每个人都能够陪着!但是,不拘李知府陆推官,任留下一个继续审理案子,另一个随同问话,这便可以两全其美!”

“你……”

看到顾兴祖亦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再瞧瞧其他人虽是一副解气的模样,却都不自觉地离项少渊远了两步,这一刹那,张越只觉得这位搭班子以来并不算十分熟悉的右布政使很是不凡。在满堂寂静之中,他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旋即笑道:“项大人这主意的确两全其美。”

张谦没怎么犹豫就接口道:“不错,既然镇远侯的事情要紧,这里就留下李知府吧。”

这两位先后附和了项少渊,刚刚遭了一顿排揎正无处去火的喻良也琢磨出了几分不对劲,立刻跟着附和了一声。而李龙虽不明其意,可想想藩司臬司和市舶公馆都已经表态了,自个儿刚刚还挨了一顿骂,这会儿还不如索性与其站成一线,遂也表示附议。刚刚狠狠逞了一番威风的顾兴祖完全没料到众人竟是齐齐和自己唱反调,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一片。

第七百三十九章 唇枪舌剑,明枪暗箭

尽管贵为侯爵,又是挂征蛮将军印的总兵官,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三司和市舶太监的齐齐力压下,顾兴祖再难反对,只好恼怒地接受了项少渊的提议,在众人的陪同下拂袖而去离开了公堂。他这一走,唯一被留下来审案子的李知府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用帕子擦了擦满是油腻的脑袋就狠狠地一拍惊堂木。

堂下跪着的徐正平望着那一行从公堂左侧角门离开的身影,原本就是面如死灰,再一听这一声砰的巨响,人竟是情不自禁地轻颤,随即几乎瘫软了下来。好半晌,他才提起了精神,心想自己的侄女好歹给了顾兴祖为妾,就算撇开这一层,自个至少还是有用的。

顾兴祖既然来了,那么哪怕是为了他交给自个家经营的那巨额财产,也绝不会放着此事不理会。就凭他的那些罪过,决计会判一个抄没家产,到那时候顾兴祖的损失就大了。

过了穿堂,顺甬道就能看见三堂。张谦反客为主带着顾兴祖走在前头,三司的四位主官都落在后头,而最后面的陆推官则是满脸苦色。这前头不是超品的勋贵,就是不能按品级算的大太监,三司的官员最低也有正三品,可他算什么?偏偏之前那几个刺客还是他主审的,这要是最后推诿责任,岂不是他吃挂落?

“陆推官。”

“啊……张大人。”陆推官本能地抬起了脑袋,一看是张越落后几步和自己并行,心中不禁咯噔一下,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一应事情你只要照实说就是,不用文过饰非。”张越瞧着前头陪顾兴祖当先走入三堂的张谦,淡淡地说,“这些事情本就是张公公和本司商量之后决定的,而且也是圣意,和你不相关,你不用存着什么被拿出去顶缸的心思。”

见张越点点头就越过他追上了前头的李龙喻良项少渊三个,陆推官只觉得刚刚还跳得扑通扑通的一颗心顿时掉回了肚子里。怕就怕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这辈子不求什么飞黄腾达,可也绝不希望被人牵连以至于罢官贬谪。于是,打点精神的他跟随众人进了三堂,等顾兴祖一问,他就明明白白把那几日审讯的所有情形一五一十解说了一遍。

既然来了,顾兴祖自然把那些顾忌都抛在了脑后。须知他那些叔叔伯伯们如今还有不少都在贵州和广西一带,根基都在南方,如今也正因为朝廷的处置而憋了一肚子火。倘若知道了家族存在外头打理的那一大笔钱出了岔子,恐怕反应比他更激烈。

因此,听完了陆推官的话,他就面无表情地对张谦说:“张公公一来,秦怀谨以下那些疑犯就都死了,这倒是巧合。”

“巧合?这有什么巧合的,侯爷不过是想说,他们都是咱家逼死的!”张谦哂然一笑,旋即竟是直截了当地点穿了顾兴祖的言外之意。见对方面色一沉,他又淡淡地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说太宗皇帝当年先杀黄俨江充等,再杀王冠,处置中官也不是没有前例。但中官毕竟是宫里的人,秦怀谨捅出这样的篓子,还想潜逃国外,传扬出去便是天大的丑事。咱家逼这种人自尽,就是到了御前,咱家也问心无愧!”

他说着便扫了一眼左手边的三司主官,正要继续说话,却不防被张越抢在了前头:“张公公所言不差,至于那几个黎人,我也曾经审问过秦怀谨义子秦仪,那些不过是他请来混淆视听的,所谓勾结瑶人乃是子虚乌有。自从太祖皇帝在琼州府推行以峒管黎的制度以来,琼州府黎人几乎就不曾有什么大的变动,再说,就凭那些只知道盘剥百姓的峒首,就凭琼州府那点黎人,还能过海造反占据广东,这话说出去有谁相信?”

张越说着就站起身来,也不去理会顾兴祖那一下子变得异常阴狠的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广西大藤峡诸瑶叛乱不是第一次了,从洪武年间开始至今,少说也有五六次,究其根本,就是因为汉蛮杂处,而瑶人自己又以部族分,对汉人仇视已深的缘故。大藤峡多山,官府打疼了,他们就躲入山中,官府不打了,他们又出来闹腾,要说什么占据广西全境,镇远侯以为他们有这样的能耐?”

“至于琼州府,洪武年间,不少黎族土官不愿意出官附籍,以至于聚峒抵抗甚至于反叛,朝廷因此设一卫,十一千户所,屯田二十二处,巡检司二十二处,从旗军到弓兵差不多有将近两万人。永乐年间又在卫所下设立土舍,招抚生黎,到永乐十一年,归顺的生黎有三万余户,朝廷授出土官近千。自永乐年间开始,琼州府但有小动乱,也多半是黎民反土官,对大局几乎无损,而且琼州府黎族峒首少说也有两三千,这两三千人从未合成过一股绳!”

在外头被项少渊硬顶了回来,如今张谦口气强硬,张越一口否认黎瑶勾结,顾兴祖只觉得心中憋着的那股邪火无处去,那拳头竟是捏得咔咔作响。见此情景,同样因为先前受了发作而很是不满的按察使喻良顿时偃旗息鼓,而都指挥使李龙几次张口,最后都忍了下来。至于陪坐末位的陆推官则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恐惹来了麻烦。

“好,好极了,这么看来,倒是本爵的未雨绸缪成了小题大做!”

顾兴祖气极反笑,霍地站起身来:“本爵已经将覃公旺等人的证词八百里加急呈递京城,这么大的事情,五府和兵部必有决断,到了那时,本爵倒想看看诸位还有什么话可说!李指挥使,在你的都司衙门里头收拾出几间房来,本爵住在你那里!”

一听这话,饶是李龙的脸苦得什么似的,却不敢拒绝这个极其合理的要求,只能答应一声就随着顾兴祖起身告辞。等到他们俩一走,喻良突然猛地一拍大腿道:“镇远侯若住在李都帅那儿,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调动广东通省兵力,他可是挂征蛮将军印征两广的总兵!”

看到剩下的人全都瞧着自己,他不禁心中一凛,就势起身拱拱手说:“今日原本王巡按要跟着我一块来的,后来有些事情,故而失期,如今看来,以他那个性子,若真的来了,恐怕会和镇远侯闹起来。张公公,张大人,审案子的事情我这个按察使自当效命,但先头刺客的事情我确实是一无所知,如今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先行告辞了。”

喻良的好处已经拿得够了,因此他这会儿这么一退,张谦大皱眉头,张越亦是心中哂然。见陆推官坐立不安,张越干脆由得其出去和李知府一同审理案子。因项少渊也说要留下一观审案结果,他就只叫上了张谦一块从后衙离开。等到上了车,他往后挪了挪靠着靠背,正要发话,就听到旁边的张谦先开了腔。

“镇远侯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也怪我,锦衣卫唐乐早就告诉我徐家的后头就是镇远侯,我没怎么在意,总想着广西广东不是一回事,他不会没来由跑到广东来,没想到他竟是真这么干了。依我看,派人八百里加急奏报皇上就完了,如今不是勋贵占据半边朝堂那会儿了,汉王的事情一出,忠勇如英国公尚且言行谨慎,一个镇远侯又算得了什么?朝廷里头那些文官不会放任他胡闹,很快就会有旨意命他回去!”

张越昨日下午得到顾兴祖派人送来的急递公文,又从父亲张倬那儿得知了一些顾家的事,没想到今日一大早顾兴祖就已经来了,因此竟是来不及和张谦分说那些。将张倬的原话转述了一番,果然,他就看到刚刚还神情轻松的张谦赫然是满脸阴霾。

“镇远侯的年禄是一千五百石,他那些叔叔伯伯虽说大多有指挥使亦或是其他军职,但一大家子人的俸禄加在一块,恐怕一年到头的收入撑死了也就两千五百石。他又不像英国公他们那样加了三公三孤之类的职衔,没什么双俸,要养活几十口人外加恩赏的奴婢附庸的家人等等,贵州这根基再丢了,竟只有指着广州这里。这么说来,我原以为的一桩小事竟然是断人活路……”

官场上可以打压扶持可以倾轧争斗,但最忌讳的就是断人活路,到了这份上,便不得不分出个死活。因此,张谦固然有些懊恼,张越自己又何尝不是?然而,在最初的烦躁过后,他很快就把这些杂乱的情绪驱出了脑海。

“徐家私将人口出境,大灾之时抬高粮价,再加上私自接引番商,与之易货交易,这一条条都是罪证确凿。而镇远侯先是以军情紧急为由,让广东紧急筹发军粮,然后又亲自到这里,撂下一份所谓覃公旺的证词,他这是赤裸裸的恃强威逼!顾家是功臣世家不假,如今遇到了难处也不假,但他既然用了这种手段,休想我退让半步。”

见张越如此说,张谦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想顾兴祖多年镇守在外,只怕是骄横惯了,万事由自己。不说其他,如今中官巡视地方,谁不买一个面子,顾兴祖竟然是不管不顾地和自己顶了起来,而且临去前还摆出了不依不饶的态度。别说张越年轻气盛,又占据了一个理字,于是绝不肯放手,就是他自个儿,因为被挤兑了一番,这会儿心头何尝不怒?

“罢了罢了,这件事情我去打擂台。顾兴祖不是蠢人,应该知道事情轻重。他就算是出镇两广,可也该明白,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上命,远远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的。对了,元节,那个和你搭档的右布政使倒是个光棍的人。没有任何背景却敢在那种时候仗义执言,竟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好担当!我原本还担心他拖你后腿,如今看来,他倒是能替你分担不少!”

张越知道张谦的用意不外乎是由得项少渊去和顾兴祖据理力争,自己离远一些,该出手时再出手,但一想到项少渊刚刚离开三堂时需得由人搀扶才能出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项大人确实是让人钦佩,可他的病已经很重了。兹事体大,我责无旁贷。”

“你这人真是!”眼看快到市舶公馆,张谦知道张越看似温和,实则执拗,也就叹了一口气,“总之这事情我会命人急递京师,说不定皇上还能帮你一把。只不过,顾兴祖有备而来,需得提防他破釜沉舟弄出什么大事,来一个两败俱伤,硬是拖了大家下马。”

在市舶公馆门口别了张谦坐上自己那辆车,张越索性闭目养神,一路马车在石板路间杂黄土路的街道上颠簸摇晃,待到了布政司衙门下车,他不由得使劲揉了揉肩膀。才进大门,一个差役就一溜烟地跑了上来,行礼之后就赶忙说:“大人,徐大参让小的禀告您一声,说是一大清早就有京城信使来。问明是英国公府的,因尊大人正在,徐大参就让人引去了后衙。”

因为广东远在南海,由北京送信尤为不便,不重要的信多半是委派沟通南北的商行送递,此前几乎都是如此。如今听得这话,张越便知道那是英国公府特遣的信使。得知布政司事务已经有一众参政参议共同处置,他又吩咐了那差役几句就立刻赶往了后衙自家官廨。

“三哥,来的是英国公府荣管家的儿子。”

刚刚得知张越回来而亲自候在官廨大门口的方敬立刻迎了上来,陪着人一路往里走一路说道:“伯父问了几句,原打算让人下去休息,他却说是奉的英国公钧令,不敢耽搁了,这会儿强忍疲倦喝了些绿豆汤吃了两块点心,正独自在书斋等,您赶紧去吧。”

见张越点点头就加快了脚步,方敬眼珠子一转就不再跟上,只在后头又嚷嚷了一句:“对了,我和小芮小李把那些东西都已经看熟了,接下来该干什么?”

张越倏地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看了一眼方敬,嘴角顿时绽放出了一丝笑意:“既然看熟了,自然便是实践。从明天开始,你们去广州知府衙门,给我好好盯着那桩案子。”

第七百四十章 不领情,农为本

尽管这里并不是京城,但官廨书斋仍是沿用了京城张家书斋中的自省两个字。这会儿,荣熙坐在那一条书写着“见贤思齐焉,见不贤思自省也”的横幅下头,见张越一面看信一面来来回回在书房中踱着步子,不禁想起了临行时父亲荣善的嘱咐。

他如今也已经年过三旬了。照着英国公府世仆的规矩,只要他表现出色,将来必定能接下父亲总管的位子。然而,和那些几乎当小主子娇惯的管事之子不同,他从八岁就开始正式当差,先是前院的杂事小厮,然后是门房,后来又在帐房打过杂,在厨房管过采买,在大堂中迎送过客,就连园子里种花种树的事情都管过。一直等到先头成家有了儿子,他才分拨到了父亲身边,这一学又是五年。如今不但精熟于各家贵人,各人的要紧处也烂熟于心。

看完信笺,张越随手把这张纸折好放进了信封,又转头看着荣熙笑道:“京城到广州足有将近八千里路,你这一路赶过来只用了二十天,也辛苦了。回头我还有信让你捎回去,你且在这儿好好休息个两三天,不急着去。”

“是,多谢越少爷体恤。”

“除了这封信,大堂伯可还有什么吩咐?”

荣熙斟酌片刻,这才开口说道:“小的出来之前,英国公只吩咐尽快将信送到,不得耽搁,又拨了两人随行,其余的便没有吩咐什么。倒是小的父亲在临行前嘱咐小的向越少爷说一声,说是内阁又补进了杨溥杨大人,如今里头人多了,排位第二的黄宗豫黄大人和排位第三的杨勉仁杨大人,仿佛有些龃龉。只杜学士和杨阁老交好,应当没什么大碍。”

点了点头后,张越便示意荣熙退下休息。内阁中有纷争是必定的事,永乐末年内阁只有四个人,杨荣居首,和其他几人也常常有些交锋,如今陡然从第一降到第三,心中不快也是常事,毕竟杨荣本就是锐意自傲的性子。至于黄淮,坐牢将近十年,朱高炽却是一夕撒手,朱瞻基对东宫旧臣的感情并不那么深厚,这一位感到委屈也是有的。横竖自己的老岳父和杨士奇都是精明人,应该不会卷入到这种纷争中去。

倒是张辅的信……果然不愧是名震天下的英国公,远在京城就能事先猜测到镇远侯顾兴祖别有所图,特意来信提醒。虽说山高路远这封信已经晚了,但好歹他预先知道了张家的变动,能够提早准备一二。

新君登基不过一年有余,张辅终于是辞了中军都督府都督!

尽管镇远侯顾兴祖亲自到了,而徐正平的案子正在广州府衙审讯,但张越这个左布政使自然不会把所有精神都放在和人扯皮以及一件已经交给了府衙的案子上。于是,一连数日,他过问市舶司番事,过问灾后水利修建事宜,过问秋收,过问布政司一群属官报上来的各式杂事,其余时候从来不去都司拜访顾兴祖,亦或是去广州府衙看审案情形。